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4)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清霜,清霜……你……看看我!”

  谷清霜被吓得几乎发疯,可看见陆明灯的反应,一时也愣了,手脚不自觉停了下来。耳边的声音沙哑,模糊,讲话带着不自然的气音,听起来十分陌生。

  她回过头去,陆明烛低头看着她。月光从一侧斜斜地投s_h_è 下来,他神色里充满着憔悴和疲倦,可眼睛还是十分温柔。谷清霜发怔地看着他足足有好一会儿,突然一扭头死死抱住陆明烛,将头埋进陆明烛胸口,抽搐着发出低沉的呜咽。

  陆明灯回过神来,赶紧回身去找衣物,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穿着穿着就觉得喉咙泛起一阵热意,逼得他眼眶里一瞬间蓄满了泪水。

  陆明烛紧紧抱住谷清霜哆嗦的身子,听着她低沉的呜咽,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刃反复剜刮一般的痛。他知道,她是想大放悲声的——可即使是在这样的重逢时刻,她也仍然如惊弓之鸟,不忘竭力压抑声音,只敢低声呜咽。他们已经连嚎啕大哭的资格都没有。陆明灯穿好了衣服直冲过来,一头扑上来将他们两人一起拥住。

  陆明烛闭上了眼睛。月亮又隐去了,山谷里逐渐暗了下来,谷清霜还在难以抑制地哽咽,她哭得打起了嗝,那模样分外凄惨。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陆明烛最先冷静下来,一手拽住一个,将他们拉进一侧的Cao丛中。

  “师兄,”陆明灯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话音颤抖不住,“我们还以为你……你到底是怎么……”

  “先别管这个,”陆明烛的声音低沉沙哑,和以前听起来大不一样了,但语气还是一样温柔,只是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他此言一出,谷清霜一怔,又难以抑制地低声哽咽起来。陆明烛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一面问陆明灯道:“只有你们两个?”

  “不,不是……山里面,营地中还有几十人……”

  “躲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陆明灯摇了摇头,“大光明寺那件事……”他说着看了一眼陆明烛,却见陆明烛只是侧着脸,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之后没有几天,据点就出了事,四处关卡都走不通,我们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能躲在这里……师兄,你、你到底——”

  陆明烛听他这么说,突然伸出手来用力拍了谷清霜一下。

  “别哭了。听我说。”

  他的声音还是很低,沙哑,可是陡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谷清霜一怔,立时竭力压制住哭声,只是抑制不住地间或小声哽咽一下。

  “这里不能再留。我听到的消息,不出这几日,天策府要四下调集兵力,重点清查长安周边,这里呆不住了。先带我去你们那里……”似乎是说话太快,他咳嗽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按按喉咙,“……等天亮了,必须想法出去,往西走。”

  “……往西走?师兄,你到底是怎么——”陆明灯与谷清霜的疑惑太多,尽管陆明烛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俩却着实不能不问。

  “我没死,”陆明烛说着合了一下眼睛,又迅速地睁开,“朝廷说,原先有官职的明教弟子,只要所谓悔改,不必格杀。我在萨宝府有个官职,你们是知道的……总算死里逃生,”他说着自嘲地一笑,“钱与时日,都争取出来了。”

  “师兄,”陆明灯突然瞪着他,“你说往西走,你也……”

  “我……自然,跟你们一起。”

  陆明灯愣住了,好一阵子他才惊呼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谷清霜还未曾反应过来,被陆明灯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发怔地看着他。

  “师兄,你……你……”陆明灯的声音在发抖,身子也随着声音不住地哆嗦,“朝廷说只要悔改,不必格杀……你……你是不是先去了萨宝府,又来找我们……你……你……这是罪加一等,要是给朝廷知道了……可是……可是要……”

  陆明烛却像是事不关己,只是低声一笑。

  “明灯,换做是你,只怕也会跟我一样。”

  陆明灯哑然无言,半晌才瑟瑟发抖道:“可是师兄……你这样……你这样……”

  “明灯。”陆明烛突然转头过来盯着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朝廷说,只要悔改,不必格杀,甚至还能继续在萨宝府做官……你真的相信?”

  他这话的语气十分特别,陆明灯一怔,才道:“既然是朝廷许诺过……白纸黑字的公文一直都在,总不会变卦……”

  陆明烛微微一笑,陆明灯看见他站了起来,一面拉起谷清霜。

  “先带我去你们那里,”他说多了几句话,嗓子又开始更加沙哑,陆明灯看见他偏过头去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液,不由得愣住了。陆明烛却像是事不关己般拉着谷清霜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步伐,回头看了看陆明灯。

  “白纸黑字的公文的确一直都在。明灯,长安城里……朝廷下旨建的……大光明寺也还在。”

  叶思游给白竹斟了一杯茶,后者端在手中,那茶盏是瓷的,似乎有些烫,他又将它放下了,碗碟接触乌木的桌子发出一声轻响。白竹很少露出这种心神不宁的模样,叶思游看看他,最终也只能重重叹口气。

  “你……”

  “游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去,许久之后叶思游才道:“你先说。”

  “游哥,”白竹也不再犹豫,“我瞧着他状况不好。你可得小心着些。”

  叶锦城的伤口愈合得不错,整个人看起来也十分安静。回到杭州数日,他除了休养,顶多也就是闲暇时出门走走,绝不走远,连西湖也不去。叶思游几乎一直盯着他,无论说什么,叶锦城都沉默寡言,从不多话。

  “他那天对我说,想去剑庐。”叶思游忧心忡忡地瞧着白竹,“这……”

  “让他去。”白竹沉吟道,“只不过剑庐那里人多,藏剑山庄上下,对他这事全然了解的,恐怕并没多少人,游哥,你小心着点,我看他,”他说着用手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儿……你让他们别对他乱说话。等过了这阵子劲儿,一来流言平息,也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想要一探究竟,二来他自己,能想通透了也未可知。”

  叶思游摆了一下手。

  “就是这点我最担心……庄中人多口杂,我哪里管得住每个人的嘴?”

  “你先管好他周围这群人就是了,聊胜于无。”白竹冷哼一声,满面的嫌弃之色,“游哥,我没有工夫在这里陪他耗着,如今他伤也好得差不多,我该走了。至于他这儿,”他说着又讥嘲地用手指了一下头,“我可是提醒过你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可与我无干。”

  叶锦城肩上扎着白布,坐在窗前。从他这一侧的窗台望出去,可以看见西湖上烟水朦胧,湖岸垂柳袅娜,两侧树木繁茂,那下面的小径,即使在盛夏最为炎热的时候,也格外凉爽,在树荫之间穿行,连心绪都能一起愉悦起来。

  他合上眼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却又有窗外透进来的光,隔着眼皮,含蓄地给他一点敞亮的感觉。眼前是垂柳掩映的小径,他能看见两个少年,从小径那头一路欢声笑语地走来,走过凉爽的树荫,走过鹅卵石路,一直走向另一头的无尽岁月中去。那是唐天越,他频繁地回忆唐天越,唐天越的名字、脸孔和声音,都随着大光明寺风雷雨夜的消逝而日渐变得清晰,逐渐将他的心填得愈发满胀。可无论如何,似乎都只能填满一侧,另一侧,一直寥落地空寂着,蜷曲着像是在胸腔中死去了许久。那里面似乎应该是有些什么东西的——是谁?到底是谁呢?

  他间或能想起陆明烛,让他觉得无限烦然的是,回忆总在他思念唐天越到最深之时而不受控制,转向陆明烛。他一直在吃白竹开的药,那些药让他睡得沉寂。可是再沉寂,也时不时在午夜,被那声随着惊雷刻在记忆中的长长悲鸣打断,让他骤然醒来,辗转反侧,在天亮时再沉沉入睡。日子久了,白天黑夜颠倒,白日里睡得沉寂,随即就是一夜枯卧。这不算什么,对他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别的他都想不起,也没有打算再去回忆,只是那一声悲鸣,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逐开去。

  他已经忘了,曾经他以为,大仇得报后,自己应该心绪平宁,了无波澜。

  叶锦城回过神来,转头四下里瞧瞧屋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收拾收拾了。可屋中陈设整齐,又让他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不对,的确该收拾收拾了,到了出远门的时刻,而且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到底收拾些什么?他看着四下里规整的摆设,自嘲地微微一笑。是啊,收拾些什么呢?是仇,是怨,还是什么别的——也没什么别的——都了啦,都了了。这一走,说到底不过孑然一身,到底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五十二)

  叶锦城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才发觉已经过了午后。天光却暗着,他看了看,外面好像不知道何时下起了朦胧细雨。桌上摆着饭菜,已经冷了,他也不想动,只是披了外衣起身,缓步走到窗口去看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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