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11)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这问题太尖锐,太尖锐了,陆明烛一时语噎,无法回答。

  明尊慈悲,圣火永耀。是啊,为何在明教鼎盛、朝廷嘉许之时口口声声信奉,在朝廷下令后,那样快就能将曾经的信仰弃如敝屣?陆明烛觉得自己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信仰明尊也罢,别的什么神明也罢,不过是想得到庇佑。当对明尊的信仰面对朝廷的铁血刀剑,连生的希望都无法保证,这些普通的人家,不过想要求得一隅安稳的人家,不抛弃那些香火和圣像,又能怎样呢?也许他们终是舍不得抛弃,就仿佛他们投宿的这户人家——舍不得抛弃的下场,被运命的手y-in差阳错地推动,就只能酿成方才的苦果。

  现实能不能凌驾于信仰?信仰是否总会屈服于求生?

  陆明烛沉默着,远处灰蒙蒙的雨帘渐渐消霁,远山开始显出苍青与灰黄交错的轮廓。

  (五十六)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一路向西北尽量快地前进。途中碰到过些许明教弟子,应该都是从各地据点接到消息,各自向西赶路。他们不敢相认,都暗暗恐惧着对方的身份。这一路已经发生太多太多的事,谁也不相信谁,谁也不指望自己被人信任。

  谷清霜病恹恹的,他们走不快,却更不敢停留,只能专门挑拣些偏僻的路途走。数日过去,他们早已远离京畿道,越往西北而行,天气越是干燥,水源也逐渐减少。他们不敢沿着水源行进,因为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即使在山中,也不敢靠近山涧溪流,唯恐叫人看见。更何况,越向西北,山涧溪流也越来越少,植被丰茂的景象不复存在,时常瞧见大片裸露的山脊荒原。

  桃桃似乎病了,更显得瘦弱,之前它脚爪受伤,大约也未曾彻底愈合,就不得不随着他们一路奔波,时日一长,竟然有些一瘸一拐。陆明烛和谷清霜最心疼它,舍不得它再走,大多数时间轮流抱着。陆荧曾经对他们这副自身难保还不忘顾着这畜生的模样嗤之以鼻,可终究也未再多说什么。

  干燥的风从北边吹来,日头已经西斜,残照劈头盖脸地落在人身上,周围树木稀疏,几乎没有遮蔽,尽管已经是秋季,可仍旧热得要命。陆明烛觉得发根里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脸上的尘土不知已经多久未曾清洗,他用手擦去汗水,不意外看见手背上发黑的汗渍。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谷清霜,男人尚且如此狼狈,她的模样更是凄惨无比,可是经过这些日子,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坚毅的神情,掩藏在灰尘和污垢下面的,是比之前冷硬数倍的眉眼线条。陆明烛看着她,不知道该觉得辛酸还是欣慰。

  “要不要休息一下?”

  谷清霜用力将桃桃往上抱了抱,摇摇头,抿住嘴唇。凌乱的头发掉落下来,挡住她曾经俊俏白皙的脸蛋,她看了看陆明烛,又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陆明烛早就看出,这一路走来,她一直都有话想问,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未曾问出口。

  “我……”谷清霜迟疑地开了口,虽然神情已经变得坚毅许多,可一眨眼,那里面还是满载着天真,“明烛师兄,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清泉师姐……我知道,师姐她……师姐她恐怕是活不了啦……”大光明寺一役,谷清泉也在场,她是知道的,“……可我还是每天都梦见师姐,梦见师姐叫我不要放弃……师兄,我们这么一走,之前在中原认得许多的人和事,都来不及告别啦,师兄……”她咬了咬嘴唇,“你就这么一走……叶大哥会不会伤心?”

  这个问题显然她压抑了许久,虽然声音轻微,显然是不太敢问出口,可咬字却无比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简直比他当年在教中对教义心生疑惑,跪在明尊像脚下,惶恐不堪地发问时来得还要沉重,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刀,带着腥风,瞬间在心口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随即开始顺着刀刃滴答着鲜血。陆明烛只觉得吐息猛然一窒,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只能沉默不语。

  谷清霜却并未注意到这点,她还太年轻,年轻得猜想不到昔日两情相悦背后的残酷真相。这不怪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谁能想到呢?谁又能想到呢?

  “……师兄,我常常看见你那把刀……当初叶大哥费了那样大的功夫,给你打了一对,如今只剩一把,叶大哥知道了,会不会伤心?”

  绵密的疼痛似乎随着无心言语中的刀锋汩汩地流淌出去,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柔和,还有点飘忽。他感觉到自己伸出手,摸了摸谷清霜脏兮兮的头发。

  “……你说得对,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谷清霜沉默地迈开步伐,往前走。陆明烛看着她的背影,也勉强牵动步子,可步伐无比沉重,离开长安这么久,无论是风雨泥泞,还是电闪雷鸣,都从未让他觉得步子如同此时沉重而疲倦。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荧一直走在最前面,不多时又见他折了回来,脸上带着笑意。

  “前面有温泉。”他的语气有点兴奋,随即笑着看了看谷清霜,“你可以好好洗洗了,保证没有人偷看你。”

  谷清霜听了这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连陆明灯也笑了,陆明烛却笑不出来,可听见前面有温泉,他也陡然觉出全身上下邋遢得难以忍受。

  的确是有温泉,这是一片岩石状的山地,这温泉倒稀奇,周围旷无人烟,又到了晚上,借着昏暗的月光,的确能瞧见雾气升腾,随着他们靠近,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味儿,岩石形成天然的浅池,那水略有些嫌热,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倒是再好也不过了。谷清霜简直等不及,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绕到山石后面的一个浅池,对他们叫了一声。

  “不许偷看!”

  陆明灯和陆荧放声大笑,陆明烛转过脸,勉强牵动了下嘴角,却似乎只是为了应景,心中连半丝笑意都没有。陆明灯和陆荧显然已经放松下来,陆明灯是小孩子心x_ing,陆荧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两人似乎开起了谷清霜的玩笑,谷清霜似乎急了,隐隐约约传来她恼羞成怒的声音,引得那两人更是笑声不断。他们沉默了太久,这笑声与其说是发自真心,倒不如说是一种发泄。陆明烛背靠岩石,旁边温泉的雾气蒸腾到他的脸上,他回过神来,越发觉得身上肮脏不堪,难以忍受。他伸手一件件除下衣物,随即缓步踏进水里。略有些刺鼻气味的水十分之热,久未沐洗的身体一路劳顿,被这样的热水一浸,阵阵刺痛又带着疏松的快意。陆明烛伸手拉开绑住头发的带子,那深栗色的卷发很久不曾清洗过了,脏腻不堪——他明白自己这副样子有多狼狈,心却似乎也被这热水浸得麻木起来,只是半坐在池中不想动弹。

  黯淡而柔和的月光带着一点冷意从头顶投s_h_è 下来,一旁不远的地方那三人似乎还在笑着说话,一时未曾注意到他。陆明烛抬起手来,月光落在手心,显出一种温柔的冷调。像极了藏剑山庄幽深的内室中,明亮的月光透过纱帐,落在叶锦城的背脊上,也是一样的温柔。无数个夜晚他们抵死纠缠,月光还是这月光,可是其他东西,早就时过境迁,散成易碎香梦,散成腥风血雨。

  陆明烛低下头,朦胧的月光在微微摇晃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即使光线黯淡,也能看见双颊深陷,长发散乱,两眼深深地眍在y-in影中,那憔悴已极的模样只是一闪,他很快就被温泉蒸腾起来的热气模糊了双眼。

  陆明烛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到岸边与衣物堆在一起的弯刀。那刀冰冷而沉重,却在这黑夜里映照着一点微幽的余光,像霰雪般散开一点炽热的杀气。陆明烛摸到刀柄,拿了起来,捏住刀尖用它削去脸上凌乱胡茬。下颌一痛,似乎是削开了一点点伤口,水花溅落上去,微微地疼,可这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陆明烛发怔地盯着水面,雾气氤氲,那些栗色的卷曲长发,早已长过了腰背,大片地浮动在水面上。陆明烛用另一只手舀起水淋到头顶,无意识地一下下搓洗着头发——那头发浓密又极长,在手心里浸了水,油腻腻地粘滞着尘土,似乎怎么也洗不干净。陆明烛又搓了几下,滑腻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愣愣地盯住那些头发。

  陡然间一股极其不耐烦的情绪尖啸着从心底里蜂拥而出,一下攫获四肢百骸,陆明烛缓缓抬起左手笼住那些头发,右手抓着刀柄凑上去,那只剩下单把的悲魔饥火仍然削铁如泥,更不要说是头发。刀刃散发着炽热而冰冷的杀气,从那些栗色的卷发上用力地划过去。

  陆明烛面无表情,左手抻直了头发,他的手劲很大,头皮微微地痛,痛得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右手握着弯刀,一下,两下,三下,那些长发随着他缓慢而毫不犹疑的动作断开,散落,四处漂浮在水面上。

  月光变得更加黯淡,给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一层轻纱似的光晕。

  叶锦城坐在书桌前。黯淡的月光从半掩的窗页,和轻纱似的珠光黄的窗纸后面照进来,这月光虽然黯淡,却十分皎洁,显得桌上一盏孤灯在微微秋风中格外凄清。叶锦城一手托着腮,一瞬间他觉得,这样的月光似乎十分熟悉,伴随着习习凉风的,还有一些温暖的、充满热情的回忆。

  他想了想,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只是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笑意。

  桌上有一封信。信旁边搁着一把剑。叶锦城拿起那封信来,那封信似乎已经被翻过多次,纸张微微有些皱缩,他打开信看了看,试图最后回想一次,可是仍旧徒劳无功。想不起来,有些东西,像是被从记忆中活生生抽走,只剩下一段荒芜的白。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他举起信,凑到灯火旁边。手指停顿了一下,终究微微一递,将信的一角凑到了不住跃动的火焰上,明亮的火焰很快就开始吞噬焦枯的纸张,散出灰飞烟灭的呛人气味,信很快燃尽大半,剩下的四散成几页,灼得他手指微痛。叶锦城一松手,那最后一点信纸跌入灯碗中,一瞬间火焰升腾着扩散,最后一角被烧得卷曲扭动起来,上面正巧剩下陆明烛三个字,那三个字随着纸张的扭曲,霎时间竟然变得更大——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它们很快烧成一抔残灰,在灯碗中静静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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