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56)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叶锦城无言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陆明烛这些从未吐露过的话,像刀子似的一下下在心尖上头剜着,他模模糊糊地想,只怕就算是被狼牙军活剐上几百刀,也未必有现在这样疼。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先前陆明烛所谓叫他陪着说说话儿,并非是真的需要他应答,只是陆明烛自己终于再也忍不住多年来在无边孤寂中的缄默,想将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罢了。其实在叶锦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他虽然未曾饱尝囹圄深锁的苦楚,但旧日那件事情,终究不能对任何人倾诉,只能任由它在心里慢慢发酵,酿成自斟自饮的苦酒。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他对着庭院里的Cao木诉说过,对着屋檐下滴答的寒雨诉说过,对着春日衔泥而来的飞燕诉说过,甚至对着一本手边的书,对着眼前垂挂的帐幔,他都诉说过——陆明烛呢?他大概对着清晨的严寒诉说过,对着漫漫无际的黄沙诉说过,对着无言沉默矗立的、高高圣墓山诉说过。他用颤抖的手抚摸陆明烛的头发,却发觉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因此只好缄默不语。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像是为了强调这句十几年来在心中呐喊了无数次、却又不得不压抑着的话,他连着重复了好几遍,“……我有多恨你啊……这仇怨,我知道是解不开的……可是,”叶锦城听见他的声音尾尖颤抖着,像是在瑟瑟秋风中无凭无依的秋Cao,“……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枫华谷的事情,势力之争,刀剑无眼……唐天越死在明教手里,我也不无辜,你要找明教报仇……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你……你无论怎样报仇也好,哪怕是找机会杀掉我们也好……你也不能……你也不能那样——”

  好像是一阵阵的热度复又攀上来,又或许是深藏多年的委屈和怨愤太过激烈,他似乎是讲不下去了,说得越来越慢,最终变成含含糊糊的哽咽,只有那冰凉的手心贴着叶锦城的手腕,五根手指借力似的,一松一紧地抓着叶锦城的衣袖。叶锦城低下头去,只觉得陆明烛呼出的滚烫的气息拂过脸颊,断断续续,竟然带着一些难以为继的意思了。他把自己的额头跟陆明烛的贴在一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纷纷掉落下来。

  陆明烛合着眼睛,动也不动地任由他的眼泪落在脸上。叶锦城握紧了那只手,天色微亮,林间穿行的冷风奔跑而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处更加深邃的群山当中。枯叶被卷动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吟唱半副有关岁月的调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零星的猎犬的叫声。这清晨的林子太过寂静了,什么声音都能传得极远。那响动仿佛还隔着几个山坳,却叫叶锦城机伶伶打了个结实的冷颤,一下子就从那股哀痛沉静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抹掉泪水,随即用力拍打陆明烛的脸颊。

  “明烛……明烛!快起来,快起来啊!好像是狼牙兵追上来了!”

  (一八一)

  他想要分辨,除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喧嚣风声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声音,可是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奔走,只能称之为挣扎的赶路消耗了一切精力,纵然再是耳聪目明,叶锦城也已经累得几乎丧失了分辨追兵是否仍在紧紧跟随的能力。

  无数的风像是利刃一样冲他们扑来。也不知道是谁搀扶着谁,或者是谁跌跌撞撞地倚靠着谁的手臂。在这样无情的风刀之后,是不住隐隐约约传来的猎犬的叫声,以及渐渐清晰起来的脚步声和呵斥。无数的枯叶随着这雪前悲风,萧萧而下,青灰而森冷的林间高木,沉默地耸立,岿然不动地聆听这一场奔逃与追逐的鼓点。他听得见自己急促到几乎接不上的喘息声,与之交织在一起的,是剧烈的心跳和凌乱的脚步声,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响动,几乎称得上是嘈杂了,目力所及范围内的Cao木,仿佛枯墨飞白勾勒出的凛冽笔画,迁延着东面渐渐浮起的一抹霜雪似的晨曦透过y-in沉沉的铅色云块,和着严寒的风,迎头盖脸地用遒劲冰凉的手扼住他们的咽喉。他渐而听不见追兵发出的响动,只有心跳和喘息织就的鼓点,一下一下地用力击打心尖。

  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可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随着奔跑剧烈颠动,不得已被削弱的耳力好久才分辨出,那是从天际传来的雪前的雷声。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枯枝碎裂的响动,随即右边手臂猛地往下一沉。

  叶锦城本已经精疲力竭,猝不及防地给这样一带,立时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脚踝和手腕都又酸又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挣扎着试了几次,也再拽不起身边的人,终究只好转过头,穿过凛冽的寒风,望了陆明烛一眼。他只看见在风刀中瑟瑟发抖的栗色头发,它们披垂下来,上头沾着散碎的泥土枯叶,憔悴而又绝望地颤抖着。就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看清了被随风裹挟而来的细雪,它们就像无数承载着时间的沙粒,从这发间穿行而过,消融于无。他看见陆明烛一双茫然而且绝望的眼睛,就算是在十七年前的大光明寺,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放……放开……我……跑不……动……”

  陆明烛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完。叶锦城看见他原本将跪未跪的膝头弯下去,随即一头栽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切的场景对他来说,仿佛突然浸在了风与水中,一下子变得极慢,慢得叫他过了许久之后,才突然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喧嚣的风声远去了,渐渐呼啸起来的飞雪,无声地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天地悄然无声,只余他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显得周遭更加静谧无匹。

  叶锦城跪伏在地上,手肘和膝盖因脱力而瑟瑟发抖,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艰难地爬过这原本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伸出去的手摸到陆明烛的脸,那脸颊触手之感滚烫,底下却带着一股死寂的凉。他想大喊——他几乎想尖叫着摇醒他,可张口却只能在一片静寂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缓,游移。

  “……明烛……明烛。你起来啊……起来啊。”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的轮廓,像是隔着水纹一般颤动起来,他想抚摸陆明烛的脸,可双手却哆嗦得像是这风雪里的枯叶。

  “……明烛……你起来……快点……起来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模模糊糊,哆嗦成一片破碎的词句。可他不能停下,也做不了别的,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任由风把他的声音刮得四散飘零,归于虚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一忽儿的工夫,他突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摸索上来,瑟缩地在他衣领和耳畔流连不去,却始终没有力气攀到他的脸上,陆明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碎裂的薄冰,带着澄澈又寒冷的意思,激得他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我……跑不动……了……叶……叶锦城……我同你……解不开这……仇怨……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也算……了……了……这段孽缘……一……起……死……一起……”

  太委屈了,他知道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可突如其来的一股委屈的情绪,却仍旧像是重锤一般击倒了他。他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所经历过的,是比风刀霜剑更加残酷的东西,残酷得甚至让他在这种绝望的最后关头,也仍旧不愿作将死善言。他只说得出这些——很多年以前他虽然x_ing子温和,却也就不算一个善于言辞之人。多年来他的x_ing子也许变得多了,却只有这种沉默如影随形,明明到了最后的关头,明明这些年来他每每深处荒芜长夜之时,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叶锦城说、对这个他爱过恨过,至今仍然纠缠无解的人说,可在这时候,他满心竟然只是不肯催促叶锦城离去——十七年前,叶锦城曾经那样无情地挥剑,与他作一场生死淋漓的道别。在这种时候,他做不到那样的宽容高风,去催促叶锦城离去。再多的话,他此时都讲不出来,也失去了诉说的力气,只知二十年来情劫缠缚,岁月疲倦,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那就只能一起死。

  最后那几个字,声音愈加微弱,最终归入一片落雪的寂静中去。陆明烛半侧着脸,再没有了一点动静,安然合拢的长睫,仿佛睡着了一般恬然,唯有那泛着苍青的双颊和苍白干裂的嘴唇,昭示着这样的沉睡是何等的绝望。无数的雪花纷然而下,翩跹飞舞,叶锦城抬眼而望,只见林间Cao木苍茫,正如江湖浩荡,四下坦途,可一生却又进退维艰,无路可走。

  “……陆明烛,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他用手心拍打陆明烛的脸颊,一下,两下,由轻到重,语气也从低沉缥缈渐而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干哑,“你给我……起来……你要死……就自己去死……谁要跟你一起死——谁要跟你……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你自己去死!自己去死啊!”

  风掣寒啸,就像是无尽的岁月从身边奔流不回,消逝而过。叶锦城弓着背脊,用一双簌簌颤抖的手去抚摸陆明烛半侧着的脸。举步无路,后有追兵,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下,他才突然明白,流逝的孤独岁月中的煎熬,并不是这天意对他真正的作弄,他以为自己已经应了誓,却在此时才了解,这世上所谓的残酷之事,并非生离死别,愧悔交加,而是失而复得,得又复失。

  “……你要么就自己去死……要么就给我……起来,”风把他的声音吹成破碎飘零的词句,它们原本应该很快就消散在呼啸的寒气里,可却经不住他这样反反复复仿若自言自语的念叨,“你……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不要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徒弟,你的师弟师妹……他们会难过……可他们也就只能难过一阵……那一阵子过了之后……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记得你……纵使能记得,那能怎样……再多的念想,也只是活人告慰自己罢了……你听不见、看不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当初我那样对你,你尚且没有死……你、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说你活着回来,是为了眼下叫我看着自己的报应么——”他凝视着陆明烛的脸,随即那种温柔的语气转而化成另一种急迫,催逼着他的声调一瞬间变得狠厉而且怨愤,“……那你就起来……你起来啊!陆明烛!陆明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就死在这里,还怎么看着我应誓!你——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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