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41)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陆明烛不知怎么,突然像是被锋利的东西戳到了似的瑟缩了一下,不过陆明灯并没有看见。

  “……这……这形制我知道,”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落落的,“这是明王镇狱……找遍整个教中也没几人能有……师弟,我不能收。”

  “师兄跟我还来这套?”陆明灯摇摇头,也不跟他争辩,“师兄现在也没别的兵器,先用着吧……不,先养伤,”他说着笑了,“我就是拿来叫你看看可还喜欢。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明烛怔怔的,连招呼都忘记打,就这么看着陆明灯出去了。那两把刀就放在他的手边,真的是极漂亮的两把刀,比他先前用的不知好出多少倍——可就是它们,才像是猛然的一刀划在心上,一下子拉出长长的口子,叫他刺痛得猛然惊醒了——之前那两把不成对的弯刀,在被擒的时候,早就被狼牙兵收走,再也找不到了。那两把刀跟随他多年,品相早就赶不上如今的兵器,可上头积淀着无数沉甸甸的回忆,沾满了血腥戾气,却另有许多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温柔的回忆。它们一把来自于早已死去的师妹谷清泉,一把来自于叶锦城。将与这两人有关的双刀并在一处,凑成一对,原本是何等讽刺可笑,可它们陪他走过了太多年的岁月,上头的回忆,已经比刀的本身更加锋利和沉重了。师妹死在了大光明寺——而叶锦城……叶锦城呢?

  陆明烛伸手去抚摸明王镇狱的刀尖。一瞬间他只觉得,刀锋冰冷,人世静悄。无数说不清的岁月和恩怨像水一样从他抚摸刀尖的手上滑过了,明明是水一般的柔和,却冷得他突然簌簌颤抖起来。它们再也回不来了,无论是被收走的双刀,还是过往的回忆,离去的师妹,它们都再也回不来了。陆明烛这才恍然明白,多年来他留着这些东西,实则是对旧日仍然抱有一份执着的怀念。可如今眼前这一对弯刀,像是猛然在他心上拉了长而深的一条伤口,把他痛得一下子就醒了——什么都回不来了,叶锦城——他无法想象叶锦城如今的处境,只有离别前叶锦城冰凉的手和憔悴的眼睛成了最后的一瞥。可是眼下,他突然意识到,叶锦城也回不来了。就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叶锦城的心意和怨愤。不要说他尚且还恨着叶锦城,在那种情况下看到狼牙兵对待叶锦城的手段时,也不免痛彻心扉,更何况是叶锦城当年尚与唐天越要好,看见自己所在意之人痛苦挣扎,求生不得,心中所受折磨又该怎样平宁呢?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手在发颤。以那样的罪名和伤势被押入洛阳牢营,哪有人能够生还?就算能够,那又怎样?他从未原谅叶锦城,甚至在最初的最初,天意就已然将他们排成原该势不两立的位置,后面无数的温柔和血腥,虚假与真实,原本就都是错误。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还有什么对与错可谈,只有想与不想。天命作弄,在无数深黑冷峻的岁月里,他已经被无数的孤寂与苦难磨得平整,再也没有力气深究对错,也突然不再想走下去了。他总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只顾自己的人,可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就想彻底地自私一次,这与道义和人情无关,更无关于旧恩怨,只因为他突然觉得太累太累,什么也做不动了。就在这里结束,叶锦城曾经处心积虑环环相扣地引他入彀,那样无情无义地欺骗他,如今不止一次地回护他,甚至将这条命还给他,显然抱着赎罪的心——对,一定只是为了赎罪。只是为了赎罪。他这样说服着自己——既然是为了赎罪,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将这二十年的旧怨在此了结,从此两不相干。

  他看见自己用哆嗦不住的双手拿起了明王镇狱。这对弯刀一拿起来,就算是彻底和旧日说了告辞。长久以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告别过往,此刻才意识到,这才是真的下了决心。然而那双刀却出乎意料地沉重,颤抖不已的手腕根本无法将它们提起。他连着试了几次,却仍然无法成功,只觉得手腕像是要折断一般剧痛不已。

  陆明烛突然丢开刀柄,抬起双手掩住了脸。披散下来的头发随着战战的双肩,也一起发出窸窣的声响。门开了,是陆明灯又端着热过的汤药走进来。

  “……师兄?”他发现了异状,疾步走过来把药碗放在一边,俯身去查看陆明烛,“怎么了……师兄!师兄?你怎么哭了?”

  凄冷的秋雨像是下不完了。叶锦城听着耳畔绳索互相摩擦发出的粗糙响动,突然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淅淅沥沥的冷意给消磨殆尽了。他转了一下头,去凝视旁边那一点模糊的光晕。此时此刻,他觉得心绪滞重,几乎已经无法思索有关陆明烛的事情了。几天都没有动静,陆明烛一定是安全地走了——走了就好。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意再关心任何事情了。只要没有连累任何人,就好。至于他自己,他反而又不太担心了,大约是因为死亡仍然没有迫在眉睫。

  他记得自己被押送进洛阳牢营已经足有三四天了。前两天狼牙军没有动手审讯,这之后大约是看他身体好了些,热度也彻底退了,便又狠狠拷问了一次。这回大约是怕他再要自尽,直接给他口中塞了东西,防止他咬舌。其实这实在多此一举,叶锦城从未有过一心求死的念头,先前咬伤舌头,不过是怕被灌了奇怪的药,在神志不清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不过洛阳牢营的手段显然比在先前的小地方要花样繁多,这两日重开审讯下来,叶锦城明显只觉得精疲力竭,各种折磨源源不断,虽不致命,却难以忍受,似乎是要从心智上一点点将人消磨得丧失斗志。他原本不怕这些,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手腕上的绳索松了一下。身子陡然沉重地坠下去,他这才觉出原来双腿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叶锦城委顿在地上,只听着周围牢营里的狼牙军士走来走去,似乎在收拾着场地。眼前一片晃动的模糊光影,叶锦城半阖着眼睛,任由各种声音在周遭响成纷杂的一片。一个狼牙军官上前试图把他拉起来,叶锦城本来全身无力,却在看清这人腰间悬挂着的一件东西时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把匕首。刀鞘上面掐金挖银,细密的全是银杏叶和月亮的纹样,其上一连串细密的金流苏,做工极其精细,那晃荡的流苏是金子打造,却因为太细,简直像是丝绸一般柔软。这匕首打造起来不如当年的悲魔饥火困难,却也耗费了他无数心血,那些细密的小部件,曾经无数次让他在灯火下摆弄到双眼酸痛,泪流不止——这是他当年送给陆明烛的东西之一,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自从和陆明烛重逢以来,他从来没见过陆明烛还带着它——不会是刻意掩藏,因为连那仅存的一把悲魔饥火,陆明烛都大大咧咧地带在身边。

  这恐怕只能是当年因故遗失——也许是明教撤离中原的时候。可时至今日,它竟然出现在这牢狱中的狼牙兵的身上。叶锦城想说点什么,却一时气哽声噎,半个字都讲不出来了。腰上挂着匕首的狼牙军官转身出去了,不多时换了另一些人进来,里头竟然又有医官,最后一个跟进来的是洪宁。

  叶锦城一转头,无声地笑起来。洪宁一脚踩在他肩上,冷声道:“笑什么?”

  叶锦城嘴里伤口还没长好,没法回答。他不过是笑这些人又带医官进来,无非是想再给他治好,等他缓几日,再反复审讯。没什么,他已经不害怕这些了。

  洪宁也知道他不能回答,并没指望,只是撤下脚来,用力踢了他一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头对医官吩咐道:“给他治伤——好好地治。”

  叶锦城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不欲深究,只任由着那些狼牙医官在他周身上下摆弄了很久,随即又渐渐陷入一片死寂的平静。

  之后足有三四日,那几个狼牙医官每日都来。叶锦城渐渐觉得奇怪起来,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很快就分辨得出,这几人竟然真的是在尽心尽力地医治他,所用药材,一应都是最好的,大约是两日后他可以开始吃些东西,连那送进来的饭食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因为伤势,多半清淡,可烹调精细,就连他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也一时挑不出任何毛病了。只是不这样还好,一旦这样,他不晓得洪英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于是开始渐而觉出另一种毛骨悚然。

  (一七一)

  牢门像往常同一时刻那样打开了。叶锦城坐在角落,冷冷地抬头盯着来人。那狼牙狱卒也不讲话,只是沉默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放在牢房中仅有的一张破旧案几上。叶锦城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足有四五样菜色,每样分量不多,但是都足够精致,连荤素都是搭配得当的。

  那看守放完东西便要离去,叶锦城在后面道:“等等。”

  这几日他缓过来许多,声气却还是透露出虚弱的意味。那狼牙狱卒闻言回头,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他,可就是从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叶锦城无端读出一股森然。

  “怎么?”

  “连着几日都是送这样的饭菜,还派医官过来看伤,这到底是打算把我怎样?”

  “……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你还骨头痒痒得慌不成?”那狱卒用一双y-in阳怪气的眼把他浑身上下一瞥,“上头就吩咐我这样办事,我哪里清楚?你好好呆着吧!”

  叶锦城一言不发地坐回黑暗里。事出必有因,若是说洪英无缘无故地发了善心,他才不会相信。可如今得不到半点消息,也只能无计可施地坐在这里了。叶锦城盯着那饭菜一阵,最终还是迟疑地伸出手去。纵然他怀疑这其中会被下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也不能不吃,吃了可能是个死,不吃迟早一定得死,在这二者之间,他还是宁可选择前者。这些日子以来,他这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几日前他还担心陆明烛是否能安全无虞地离去,这几日却已经明白,天命若此,他再担心也是没有用的了。只是虽然明白没有用,却还是时时想起。

  押送队伍遇到突袭的那个晚上还历历在目。他承认陆明烛对他伸过手来的时候,他实在是开心的,就算陆明烛并没有原谅他,可至少还会顾及到他——他无法报答这种宽容,因此只能推开了那只手。只不过他清楚自己当时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带上他,两个人必定都跑不出去。可看到陆明烛真的如同飞鸟投林般头也不回地离去时,他还是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如此这般,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可人心就是这样。他原本没有指望别的,在那种时刻,他只真真切切地希望陆明烛能够全身而退便好,可那种关头一过,若说他不后悔,那绝然是假的。叫他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面对接下来的无数考验,他怕得要死——就是这样,他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凡俗之人,面对生死,就算表面能够竭力维持,心底也始终无法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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