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24)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你别生气呀,听我说完,”叶锦城灰头土脸,样子可怜兮兮的,“我哪敢让你做什么……只是这城镇里也要小心,”他说着压低声音,模样一本正经,“你说万一,咱们分开睡,万一啊,我是说万一,狼牙兵找上门来,怎么办?”

  “好一派胡说八道!”陆明烛冷笑,“咱们睡在一间,要是被抓,不是一起完蛋?”

  “可是如果分开,若是一个人先察觉到了什么,还得去叫另一个人,这耽搁一下,若是来不及可怎么办?”

  “……要是先抓的是你,老子乐得自己走了,管你去死。”陆明烛怪声促狭。

  “……可是你看,这店里的掌柜和杂役,都已经看见咱俩是一起来的了,”叶锦城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狼牙兵要来抓人,肯定要先问过掌柜,我倒巴不得他们先抓我,你自己走了也就罢了,我也安心……可万一先抓的是你呢,你冤不冤啊?你是把我供出来呢,还是闭口不言呢?”

  陆明烛在心里一想,立时哑口无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又被叶锦城给绕进了什么不得了的圈套里,可是思来想去,又钳口结舌地没法反驳。他瞪着叶锦城,叶锦城赶紧站起来,将嘴巴一抹,道:“开房去吧,我吃好了。”

  “你这个——”

  “……再说了,住店不便宜呢,”叶锦城低声咕哝,“还得防备应急,有钱能使鬼推磨,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留点钱在身上总是没错的……若是照你这个住法,我身上有多少好东西也不够进质库当的……”

  陆明烛强忍着把他一巴掌拍到墙壁上的冲动,转头用一种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声音对掌柜道:“掌柜的,我们要……”

  “……一间房!”叶锦城突然从旁边横c-h-a过来,趴到柜台上用一种不大却很清晰的声音接了他下半句话,像是怕掌柜的听不清,他甚至还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下。

  那掌柜的先前也依稀听见这两人在争执,还以为是结伴赶路的客商,为了琐事不和,因此道:“……二位,小店现在空房还多,二位若是不方便,不妨……”

  “没什么不方便的!您等会请杂役送些热水上去就是了,我们赶路好久,想好好洗洗。”叶锦城讪笑着瞄了陆明烛一眼,见陆明烛只是脸色难看地转头往另一边看去,也就立时乖觉地连连点头,“让您见笑了,我们出来跑商,小本经营,赚钱艰难,能省一个就是一个……大家都是生意人,您定然能明白,见笑了,见笑了。”

  一时叶锦城领了钥匙,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陆明烛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输了一局,不由得咬牙切齿道:“叶锦城,就一张床,我看你——”

  “……我睡地上。”叶锦城闻言在楼梯上停了脚步,转过头来诚恳地眨着眼睛。

  (一五九)

  两人先后上了楼,有好一阵各自无话,只是沉默地将那点少得可怜的随身之物检视一番。店中杂役办事倒是利索,很快就将热水烧好了送上来。陆明烛将人打发走,转头扫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连忙十分乖觉道:“……你先洗。”

  连着几日来在山中行走,谁身上都不可能干净。陆明烛倒还算能忍,他少年时代在大漠中度过,那里不像中原这般水泽丰沛,只有到了斋戒祝祷或者是朝圣的日子,才能仔细焚香沐浴。虽则他后来在中原呆得久了,也习惯了时常沐洗,但是真没有水的时候,他还很是淡然。反倒是叶锦城从小生长在水乡,又养得金贵,在山里这么摸爬滚打了几日,一定早就忍不了了。可是陆明烛晓得,叶锦城肯定是知道自己会嫌弃他,这才十分乖觉地说出之前的话来。他的确嫌弃叶锦城,也不打算客气,只是一转念又想到叶锦城身上带伤,洗那第二遍冷了的水,只怕会受凉,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又不能丢下他,到头来倒霉的只怕还是自己。

  “……要不要我先出去?”叶锦城的声音期期艾艾地从屏风另一边传过来。

  这声音及时阻止了他胡思乱想,自己还有心在这里担心他,简直是莫名其妙。陆明烛想了想,觉得与其想这些无聊的事情,还不如动作快点,因此利索地除了衣物跨进木桶里,没好气道:“你少出花样,老老实实呆着便是了。”

  叶锦城缩在那小屏风后头一动不敢动。他听见水声响起来,定然是陆明烛已经跨进水中在擦洗自己。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他曾经以为连再听陆明烛说一句话都是奢望,没想到却还能跟这人在一间房里,隔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屏风等人沐浴。无数关于旧日的旖旎回忆在此时纷至沓来,他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变得沉重了,很想偷偷地看一眼,却又实在不敢。一时之间想要踏出脚步的愿望和理智搏斗得太过激烈,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立在屏风后头簌簌颤抖起来。正在天人交战得惨烈无匹,突然听见里面陆明烛道:“把我衣服拿来。”

  叶锦城一愣,随即觉得鼻翼两旁迎香x_u_e的位置莫名其妙地发了热。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衣服,拿在手里却小心翼翼不敢送过去,只站在原地道:“我给你……放在屏风上面?”

  “废话!”陆明烛在那边没好气地抢白了一句。

  叶锦城把衣服搭到屏风上面,眼见着那衣物被一件件从另一面抽走,只好蔫头耷脑地坐回去。不多时陆明烛衣衫整齐,连外衣都好好地穿回身上,就像是准备出门一般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榻边,抖开被褥往身上一搭,向里面侧躺着没动静了。

  叶锦城不敢造次,走到屏风后头蹑手蹑脚地脱衣服。就算他爱干净,可也丝毫不觉得用陆明烛用过的水沐浴有什么介意,相反还可耻地生出了无数旖旎的心思,只觉得这桶水比什么东西看起来都要顺眼了。就算是在那些旧日的梦境里,他曾经有过无数胡思乱想,好的、坏的、冰冷的、温暖的场景或者是结局,他也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还能有眼下这么一出。

  他整个人心猿意马,完全忘了背后有伤。前几日都是在山中度过,擦药换药都是陆明烛帮忙,也没有办法好好清洗,伤处其实是有些不好,胀痛得连带着整个后背都不舒服,还总是渗血,那血痂粘连在里衣后面,被他遗忘之下顺手扯了下来,疼得他没有忍住低声呻吟,然后清醒了。

  陆明烛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他听见叶锦城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他之前那次在叶锦城的宅子里不小心撞破的事情一样——他立时清醒过来,暗骂自己龌龊又无聊,在这种逃命的时候,还能想起之前那桩事情。可是一旦想起了,这在意的感觉就在心头挥之不去。他竭力忍耐了片刻,却越来越烦躁,屏风后的水声渐响,是叶锦城沐浴的声音。

  连这声音都和叶锦城对他说话时一样,带着一股小心翼翼如履春冰的意思。陆明烛知道他定然是不能不小心的,后背的伤口他自己看不见,那水自己用过一回,也不算多么干净了,前几日帮叶锦城CaoCao处理过伤口,只觉得那里情况不是很好,万一有点什么状况,到时候可是会叫人麻烦得要死。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屏风那边走过去。这一回倒不像上次在宅子里,他没怎么犹豫,客栈普通又陈旧的屏风一下子就随着步伐越过了他的眼睛。陆明烛站在那里,只见叶锦城背对着他坐在浴桶里,背上绑着的布条隐隐洇出血迹来。除了这新鲜的伤口,最明显的莫过于右肩贯穿的一条旧伤,即使是不相干的人,仔细一瞧也能知道,这条旧伤贯穿右肩,当时敌对之人必定差点要卸了他整条手臂。虽然时间久远,可是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这条伤口是怎么来的了。他站在那里也不动了,只是冷眼望着叶锦城,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左侧腰间,即使隔着几层粗布衣料,他也能摸见自己腰间那狰狞凸起的一条旧伤——这就是旧日的孽债,是他们互相给对方烙下的永远不能磨灭的痕迹。就算仇恨可以如岁月一般遗忘,这互相留下的最深重疼痛的痕迹,也是终生不能磨灭的。这世上也许有种东西,它由仇恨演变而来,明明已经不再是仇恨,却能叫人纠缠不清。除了这最明显的一处伤痕,陆明烛还依稀瞧见他身上深深浅浅有无数细碎的旧伤,有几处他是清楚的,自从因为屠狼会的事情经常碰面以来,他心里知道叶锦城没有少回护他,为此各方面吃了不少的亏,身上这乱七八糟的旧伤就是见证。

  陆明烛冷眼凝视。叶锦城正在那里弓着身子擦洗小腿,全身白净的皮肤下那种不算夸张的肌r_ou_随着弯身的动作,还是在一瞬间显出算得上优美的线条——比他久远记忆里的瘦了些,但是又仿佛从未有过什么改变——他还记得长安郊外莺飞Cao长,在三月春风里,年轻的叶锦城春衫轻薄,仗剑策马向他跑来,对他挥手大声招呼,笑得露出洁白的尖尖的牙和嘴角柔软的深深小涡。陆明烛还记得年轻的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叶锦城笑起来是太好看太好看,简直比三月春风还要温暖甜蜜,嘴角小小的梨涡,柔软白皙得没有办法形容。就是这样柔软白皙的嘴角,盛满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处心积虑,在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中,拉扯得比森冷利刃还要伤人——可明明是这么伤人的一把利刃,他为什么不砍下去呢?为什么——为什么他平日里得心应手的重剑,在他等了三年的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好像沉重得挥不起来呢?陆明烛知道自己不是矫情拿乔的人,自从在三生树下一见,他隐隐就知道了那个答案,也想确认,到了这个时候,确认已经不是为了别的,只不过是了却年轻时一个不甘的念想罢了。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将这句话问出口。他看着叶锦城抬起手解开了束起的发髻,长而且顺直的银色头发像水一样泻下来,叶锦城把它们拢到前面去,低头舀起水搓洗。

  娇气又麻烦,在这种时候还想着洗头。像是要刻意把自己从先前的沉重回忆中救出似的,陆明烛暗骂了一句正要走开,低头却发觉自己的左手仍旧不由自主地按在腰侧那条旧伤上。一阵酸楚的热意突然从喉咙深处顶了上来,陆明烛觉得看不下去了,正要转身走开,突然一连串淋淋沥沥的水声频响,是叶锦城站了起来,旋了半个身子,要伸手去拿旁边的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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