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X纯阳]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完结】(9)

2019-06-14  作者|标签: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他好奇之余,余光瞥见叠在信笺上的第一张信纸,因着没有信封,那纸头卷着边,遗出了里头三两辞句。华清远愣了一阵,掸一掸手上的灰尘,拈开了那张脆黄的笺子,纸上正楷大字,一个连一个地跳了出来。

——城日危,卒日稀。痍伤气乏,瘴疠流行。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只有三句话。

华清远念了一回,便不愿再念第二回。

他将箱子重归原处,抱起沉重的木轴,默默然朝外走去。

日色下沉,月色上浮。

沉重的云翳逐渐在天际滋长堆压,不消多时,便将隐在远处群青山头的那轮血一样的日色,与另一侧寥廓平原那抹赭黄细线里飘出来的一片黯淡月玦遮盖得严严实实。

远野的风依旧带着焦灼腐臭的气味,一庭的新叶新枝,在鼓噪不安的风里瑟瑟发抖,风中有金戈铁马一般的隐约雷声。

华清远看着空空荡荡的医署,忽然想起初来时那日的天朗气清,分明春日的暖热一点一点吞了早寒的冷清,可他的心中却平白更添几分压抑。他走过檐下的一径小游廊,阿由紧紧拉着他的袖角跟着。他迎面遇见了正从伙房内探出身来的莫丹青。

“华小兄弟。”莫丹青见了他,微微一笑,依然面色如常,仿佛早间的事情从未发生。

她怀里抱着个藤篮,里头腾腾地冒着热气,她的目光在华清远处逡巡了一会儿,发现了躲在他身后的阿由,莫丹青笑了笑,打从篮子里拿了个j-i蛋来。她半蹲着身,将那枚热乎乎的j-i蛋递给阿由,“小心点儿烫。”

阿由扯了扯华清远的袖角,眼里还是胆怯不安的光色,还带着些可怜兮兮的期盼。

华清远点点头,孩子兴高采烈地将j-i蛋接过去,却低着声音“嗳呀”了一声,像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莫丹青看着小孩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模样,也“嗳呀”了一声,忙将自己的一方素帕子递了过去,让阿由包起j-i蛋来拿。

“丹青姐。”华清远看着不一阵子就和孩子玩得开心的莫丹青,心下却高兴不起来。

莫丹青站起来,掸掉袖口的灰尘,抬眼看着华清远,似是知道他欲言又止,杏林的姑娘哑然失笑,她摇了摇头,竖起食指,轻轻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华清远心中一滞,莫丹青的目光清澈雪亮,如同论剑台上自卷云里纷吹而来的雪片子,一时间里华清远竟有一种她已然知晓早晨事情的悚然感觉。

两人静默相对一阵,莫丹青轻轻叹口气,道:“同我走一走罢。”她朝阿由伸伸手,那孩子竟也不再怕生,一只小手由莫丹青牵着,另一只手的拳头里,露出半方白色的帕角。

两人慢慢腾腾地绕过游廊,一点惨淡的薄金色从浓云里奄奄一息地透漏出来,莫丹青定定地看着那一线金光,唇角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三月之前,师兄尚在太原。这地方,正还被叛军占着。”

“有天夜里,雪下得真大……广武城的驿使快马带来一封急信。师兄瞧了之后,忽然说什么都要即刻动身到河南道来,这可是烽火连天的前线哪。那封书信辗转战场,竟还能够送过来,谁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呢。”莫丹青的声音轻轻悄悄,像极了喃喃自语,“我在心里隐隐觉得,即使能够赶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可不是,这仗,已然快打完了。”

甚至连莫丹青都不知道,她越来越低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华清远在旁侧默默地听,姑娘许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可他的心却如同石沉入水一般,一点一点向下越沉越深,唇边惯常的温温和和的笑也早就扬不起来。

浓稠的云盖彻底将日轮捂得光色俱灭,空洞的风呼啸着穿过人烟希零的廊下,檐头挂着的金铃儿,在猛烈地摇。

“我很喜欢师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我总是跟着他,可我知道他心里始终有其他人。”莫丹青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里头带着的少女心事千回百转。不知不觉里两人走到另一处院下,悬铃明快的响声里,似乎和着一两下极有节奏感的击节声。

华清远与莫丹青都立住了,阿由朝前走了两步,发觉莫丹青停了下来,又只好满面疑惑地退了回去。只听那击节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却一下又一下地,自成一片接续不断的节奏。喧响的风里带来沉沉的一句歌诗,极准的洛下音。

那声音沉且稳,吟唱出来的歌行在天际蛰伏的春雷与飒沓的风里支离而破碎,却有十足的沧桑悲凉之感。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莫丹青侧耳一听,恍然道:“这是师兄在唱歌……”

华清远愣住了,他从未听过樊真歌诗。

他忽然想起那张纸笺上写的话,虽说只见过一遭,却在此刻莫名其妙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中。

城日危,卒日稀。痍伤气乏,瘴疠流行。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惟君而已。

第七章

春雷轰轰隆隆滚动一夜,雨却迟迟没有落的迹象。暗而复明的天仿佛是不寐之人干渴的双目,眼窝中带着沉重疲倦的两廓青黑。这样一个泫然欲泣的早晨,浑然没有前几日云淡天青、山明水丽的春景和煦,倒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厚重压抑。

他弯腰从画篓里捡出一卷纸来,压到案上抚平,黄玉镇纸顺滑地由熟宣中心拉到一角。站了一会儿,他的眼前只有满目的白,像是西京最大的一场瑞雪之后,他站在城郭之上,只看见千门万户、纵横巷陌,甚至连远处群楼巍峨的大明宫,上下浑是平坦的雪白颜色。素白的天地连在一起,一时间竟令人的心中产生了极为不真实的迷惑惘然之感。

“瑞雪——兆丰年哪!”有个少年人忽然在他耳边喜悦而欢欣地大喊了一声,声音寂寥空廓地回荡在天际中,呼啦啦惊起城墙根下一地蹦蹦跳跳的麻雀儿,白纸一点儿一点儿地碎了,太阳的光挪移了位置,长安城中密密麻麻的楼宇檐下的y-in影如同乍起的波光,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眼中。

“阿真,诚不欺你,这样大的雪,我还是头一回见!”

其实他记不太清这声音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尾调究竟是上扬的,还是下抑的,大概、大概是少年人的声音,可是他记不清楚了,才过了多久,就已经记不清楚了。

天际的雷声轰轰然,又郁闷着转过一轮,他猛然一悚,只看见面前平平摊开的白纸,早被他攥得皱褶起伏,也早已用不得了。

樊真轻轻咳嗽一阵,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不动声色地将纸一并撕了,镇纸压着撕坏的一角,雪白的,看着极为突兀。

“不用帮我磨了,我不写了。”他的话带着轻轻飘飘的沙哑,但却没有人前的疏离,他看着案上的半块松烟墨,阿由见他要晨起练字,也站在砚台边想帮忙磨墨,听得樊真这么一说,便疑惑地缩起了手,樊真轻声叹了口气,坐回椅中,道:“过来吧。”

阿由咬了咬下嘴唇,挪着小步子过来,樊真将两臂穿过孩子的胁下,将他抱了起来,边道:“你今天不去看清远练剑吗……?”

阿由摇摇头,看向窗外沉寂的天色。

他在樊真怀里转了个个儿,万花从袖袋里抽出两根深紫的束带,咬在牙间,手上小心翼翼地一挽孩子细软的头发,磕磕绊绊地系了个小孩子的双垂髫。

这是华清远教樊真束的,开初孩子心结未开,谁都不亲,可也不能总披散着头发,小孩子虽有自己来做的心,却也总是绑得歪七扭八。樊真所束的虽说也颇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但至少服服帖帖。

“昨天莫小姐姐给了我一颗熟j-i蛋。”阿由坐在樊真膝盖上,两条短腿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孩子的话渐渐多了,说的都是白日里遇见的琐事,可听他提起莫丹青,樊真束发的手一顿,不由自主想起昨日清晨万花姑娘那双委屈又倔强的泪眼。

莫丹青与他自小相识,说他不清楚她的脾x_ing,她的那些藏在眉目里的小心思,这也是不可能的。昨日他一出手,登时便后悔了,对于姑娘家来说这确实是重手,偏生昨日又各样的事情纷扰加身,他连华清远都没能再找,莫丹青又似刻意躲他,再遇不到。

“阿真哥哥。”阿由唤了他一声,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已然没有那一日的悲怆麻木,那些残酷的事情给孩子留下的痕迹似乎并没有这样明显,大概因为樊真的介入,他不必再去遭受更为孤苦的未来,不几天已然将那沉默缄口的x_ing子慢慢改了,孩子心x_ing还余着,这事情想来总是令人心下一暖。

“我听见但莫小姐姐说,再过几天,你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往南去啦。”

樊真一顿,恍惚间里的那片雪白在目前一闪,他的指尖还拈着阿由发边垂下来的发带,原以为小孩子会闹着要与他一同去,不想阿由像是清楚他这一顿里的沉默都是些什么意思,只道:“若我跟着你与清远哥哥,许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话音说着说着便颤抖起来,樊真知晓他一路逃荒这样久,跟在家眷后乞讨所学会的观形察色已然渗进了x_ing子里,可这样的懂事,又偏让人不住心疼。但他确乎不能够带阿由一同南下,如莫丹青所言,其间危险无法估量。

“是,所以你不能跟着。”樊真答道,孩子的眸光转动一下,眼泪却没有掉出来。樊真有些看不得他的眼泪,便补道:“你可以跟丹青一同,此间事了,我接你回万花谷。”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9/6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