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X纯阳]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完结】(25)

2019-06-14  作者|标签: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更深露重,蛰伏在荒Cao野地里的春虫一声又一声怯怯地叫起来,在死寂的夜中格外响亮,樊真坐在城边女墙之上,静静看着墙下昏昏欲睡的这一座故城。

今夜月色清寒,将他面前鳞次栉比的屋舍映得粼粼发光,如同皱开一池死水。他将极目远眺的视线收回来,目色沉静地看着女墙底下同样高高矮矮的一片乱坟。

城中有一些经行客商,也有一些老弱妇孺,他早前打听了一阵,所有人不是对当时城战只闻流言,便是讳莫如深。眉飞色舞同他说的,多半是对传闻添油加醋,避开视线只言不知的,多半再也不愿回想当时情境。

“若你要知道这些死人的事情,不如就去城东乱葬岗,问那些死人罢!”他被一个花甲老妇气急败坏地拄拐撵出屋门时,徘徊无定的心终于找到了个去处,却也仿佛叫他提前向那九泉路上走一般,他觉得好笑,笑自己明知故问,笑自己事到如今还是不相信方云白死了。

他之后又特地去官衙求了当日收拾尸骨时的名录,坐在灯下仔仔细细翻了几个时辰,也看了好几遍那个熟悉的名字。

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但却不愿意相信。一如他小时明明早便知道母亲不会回来,却依旧苦苦守候,并不是心怀希望,而是一旦放弃,便再也不知继续生活的意义。

他在墙头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只觉身侧一阵清劲的衣袂翻卷之风,柳杯酒纵上墙头,一张脸面在月下泛着醉态的嫣红,他的袖子里还藏着半小坛酒水,发出阵阵涌动不止的缠绵酒香,见得樊真一言不发地坐着,柳杯酒权衡一阵,将酒坛子递给他,道:“酒,喝是不喝?”

樊真没有说话,却接过了他的酒水。那酒闻着极香,入口却是酸苦无比,一大口呛得他咳嗽不止,柳杯酒在他身畔发出了豪气恣意的大笑。

“这酒据说已经藏了许多年,前些日子却不知被哪个顽劣东西打开,却未及时喝完,才过了几日,就已经变味了!不过酒虫活动起来叫人难受,苦酒便苦酒罢,也颇得一种穷困潦倒借酒浇愁的情境来。”柳杯酒脸上挂着张扬不羁的笑自圆其说道,也仰头去看那挂月亮。

樊真却破天荒地回了他这句话,话中有点儿自嘲的笑意:“倘若酒真的能够浇愁,那这庙堂江湖,哪里会有这样多纷乱纠葛,人生在世,也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烦恼忧愁。醉里一梦,聊以自_w_e_i都不够,更不必令愁绪消散无踪了。”

可他这般说辞,却还是攥着坛子,就着嘴里的苦味,又喝下一口。

“哎呀呀,”柳杯酒见他言不由衷的行止,笑声打破了墙下坟茔重重叠叠的y-in森冷气,“我着实觉得很有趣,我那小师侄究竟看上你哪点,这么死心塌地、穷追不舍。他那个人,看起来温柔,满心却是疏懒惯了,他是个面热心淡的人。”

樊真没有说话,却忍不住仔细听柳杯酒谈华清远的事情,对方似乎看穿他的兴致,又继续说道:“不过他也确实讨人喜欢,我被那群朽骨头赶出纯阳宫这样久,师门上下也唯有他一个人愿意再喊我一声师叔啦。”

见着樊真脸色,柳杯酒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话锋骤然一低,“我还不曾见过他这样费尽心思去喜爱哪个人。不过也好,叫他知道这普天之下不是人人待他全心全意,也好敛一敛他的个x_ing。这酒,你要是光拿在手上,就别怪我将它抢回来。”

他作势要抢樊真手上那半壶酒,却见万花手腕一转,很是灵巧地避了开去,柳杯酒耸一耸肩,纵身跳下了城墙,乱坟堆里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吠,几条肮脏的野狗从杂Cao枯树间一闪而过。

樊真看着手中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将酒壶稍稍倾斜过来,浑浊的酒液在壶沿打转,然而他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终究将那苦酒全然饮入腹中。过了不知多久,他跳下墙头,却只觉得神思愈加醒觉。

他站在原地,迷茫的感觉又回来了。

樊真的目前一片黑暗。

他辨不清如今到底是盛夏,还是暮春。夜风先是极冷,尔后又慢慢回温,身周开始有这样一丝半点的暖意,仿佛置身于熏风和煦的春日午后,连鼻尖也能够嗅到一股柔柔软软的杏花清香,他有些痴昧地弯起唇角,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看到陈旧温暖的曾经,杏花的香气浸润在云层里,他挽起那个人潮s-hi的细而又长的头发,满手s-his-hi凉凉,汾水的支流泠泠淙淙,卷着雪白的花瓣和皂荚的浮沫,渐渐越流越远。

四季周流,他感受到季夏的暑气,闷热躁动的风打从远天席卷而来,他忽然被这样灼热炙人的热风割得后颈火辣辣地疼,细细密密的汗水在额侧汇成一股,流进他的眼睛里,叫眼眶要命地刺痛起来,视线模糊了。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他好像看见盛夏当阳里被高温蒸得扭曲变形的城池,高大而又伟岸,竭尽全力地阻挡着酷暑,四周的一切像是要被热流烧化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城门边蓊蓊郁郁的灌丛树木里,也静静地站着一群红眼黑羽的乌鸦,也像他一般,双眼里带着冷冷的渴求,看着面前的城墙。

风带来一阵嚯啦啦的乱响,城头的残旗在铺天盖地的日光下掀不起一星半点的气势来,只有满目困顿凋敝的衰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那一轮苍白又炽热的日轮依旧明亮着,周围的长天开始渐渐暗淡下来,灼烫的圆盘冷作冰冷的月玦。

沉重得叫人无法喘息的云翳缓慢无比地遮盖而去,他发现他依旧僵硬地站着,面前黑暗深重,他伸出手,虚虚探了探面前厚重的沉黑,他的指尖触到高大城墙粗糙扎人的石砖外壁,激出一点儿带着麻痒的刺痛。

那细微的刺痛似乎顺着他的指腹,刺入心脉之中,他的心口诡秘地停跳一瞬,旋即沉重地击出令人站立不稳的剧痛来,可是他还是立着,这砭骨蚀肌的疼痛似乎是一种麻木的瘾病,令他平白生出一种迷幻荒唐的错觉来。

“野死谅不葬,腐r_ou_安能去子逃?”

他的眼底渐渐漫出一阵刺目夺人的雪白,皱着眉头辨认许久,他才认识出那是刀光剑影交错成网时暴起的一刹那,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寂寥白色之下浮动的模糊影子,耳畔传来不甚清楚的厮杀呐喊,似乎全然都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你呢,你害不害怕,害不害怕?”樊真停顿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语,这样嘶哑y-in沉的无端质问,原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串嘶哑狰狞的冷笑,好似也是自己发出来的。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他不想相信自己触摸的城墙内,隔着方云白绝望无边、困顿潦倒的曾经,那个银甲红翎的军士哪,在他的回忆里活着的模样,永远都是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俊朗,永远都是少年意气,打马扬鞭的畅快。

也是方云白说的,为了国家付出x_ing命,他在所不惜。

“你是有多愚蠢,也是有多糊涂,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依旧对着那城墙自言自语,浑身情状居然有些疯疯癫癫。他与方云白两人,似乎从相识起便已经是异道殊途,他贪生怕死,所有事情只能想到自己,而方云白总是路见不平,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拔刀相助,惹一身伤痕累累。甚至于他们之间随着年龄愈加尖锐的矛盾冲突,也便只是这私与无私的一念之间。

长风杳杳,鸟语花香的时节,他牵着方云白的手,教他唱《铙歌十八曲》里的《战城南》,唱枯骨无人拾,孤魂无人引。他想告诉他在战场上好歹保全自己,好歹稍纵地自私自利一次,可是方云白有听过吗?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热血上头的少年提枪擎剑,做着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美梦。

“是你活该、是你活该,弹尽粮绝、困死孤城,都是你自找的。”他的话语突然变得极为切齿,像是怀着极大的怨愤,又像是隐忍极大的痛楚。他任凭那真真假假的回忆泛滥决堤,像是一个决意醉死的酒客,“方云白,你的一腔赤胆忠心,终究是被毁了。你总算信了罢,我之前劝你的话,你总算信了罢。”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疼痛使得他的目色发昏,脑海里空荡荡地回响着那首歌诗,风突然停了,滚烫的暑气消散一空,冷清的月光如同一柄寒霜长刃,将浓稠云盖刺出一线雪亮小口。

明晃晃地落在城楼墙根,樊真簌簌地发起抖来,却看见月光投下的模糊白影,如同那人银冠上冷幽的反光,箭簇一般刺进他的眸中。

“我到前线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就点兵出发。”

方云白没有点灯烛,他背对着室外一地积水空明的月色,一身银亮铠甲散发着冷淡的光气,樊真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心中的怒气却一下子被天策不咸不淡的语调点燃了,他下意识地反唇相讥:“怎么每次前赴后继送死的差事,都是你做得最积极?说到底,你还是在气我有碍你的‘生死大义’,对不对?”

“我没有。”光线实在太暗,樊真分辨不出方云白的神色究竟有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有所松动,他只是听见对方干硬但利落地将话回了,周遭尴尬无比地静了一阵,只听方云白扬声又道:“阿真,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当做最好的知己,最好的兄弟,你自己的心里怎样想的,我不知道。可是,连你自己都明白,你执念于我,倒不如说是在执念那段没有忧虑的昨日。”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一腔心事被戳破的感觉一点也不叫人好受,反而让人有一种曝于白日的尴尬恼怒,可当此时,他往日里那一口尖酸刻薄的伶俐口舌,统统都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方云白虽说大大咧咧,可这样的事情,怎就会看得如此通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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