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城心头莫名一跳。
那是叶问颜身上的味道。
想通这气息来源，李君城暗夜之中幽然的眼眸又深邃几分。大唐男子喜好妆扮，亦有不少男子使用女子口脂面药，故而行走在都市街道时，也常常闻到男子身上的熏香，这一点，亦是他不喜长安的原因之一。但话又说回来了，时下所盛行的熏香中，未曾有求异者以朽木冷石作料的，但叶问颜身上的味道已带了体温，说明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亦或者是天生如此。
习惯而言，像是极少数人会喜欢这般味道。因了这味道总让人联想到死亡与囚禁，而叶问颜并不似这般偏激之人。至于天生……
他眸色渐冷。
李君城心头千思百想，叶问颜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而后他不动声色地朝外挪了挪，对他道：“既然将军如此喜欢此地，那叶某只好忍痛割爱，告辞。”
说着拂袖而去。
闪电劈裂天际，天地亮如白昼。
那一瞬他瞧见轻衣男子拂袖而去，而发尾如游鱼沉入水底般，最终消失在天地之间。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将入夜时方才停歇，奇怪的是，雨势方歇，天空便突然出现了成片的烧云，红彤彤的，煞是好看。
叶问颜被这红霞刺得眯起眼，对身后正数着包裹里所剩无几的干粮唉声叹气的叶信辰道：“阿涵约莫今日便会派人来了。明日启程。”
叶信辰终究没忍住，问道：“少爷你要去纯阳宫？”
叶问颜回身看他一眼，“前日的那场大雨浇到你后脑被砸出来的那个口里了？”
叶信辰：“……是。”
身着轻衣的男子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不远处那道突然出现的蓝甲身影，只淡淡道：“朝廷最近任官罢官的动作有点大，我去纯阳宫找人。”
不是叶信辰愚笨，而是他把叶问颜这两句话琢磨了好久，都没能琢磨出朝廷动作有点大和自家少爷要去纯阳宫找人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叶问颜都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他：“结打反了。”
“啊？哦！”
叶信辰思绪在叶问颜的这两句话上打转，一时不察自家少爷眼底微露的利光。
其实叶信辰倒真的不是愚笨，这么多年来，叶问颜天涯奔波，剑锋舔血的日子过下来，多少个日夜睁着一只眼睡觉。而他能在叶问颜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现下他们身在寇岛，而叶问颜一副很洒脱轻松的模样，自然也就给叶信辰造成了这里很安全的错觉。或许是因为半个多月前的逐鹿坪之战，耗去了他不少精力，这些在寇岛里的松散日子，不知不觉便让他的精神也懈怠下来。
也因此，叶信辰在收拾的时候发现石壁里一闪而过的黑影，猛地一个激灵捉了起来，发现是只老鼠的时候，也就笑笑，然后一脚踢开了。
当夜叶问颜宿在海岸边的一方巨石之上。
巨石常年经受海浪侵蚀，表面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如卵石。而他躺在上面，枕着手，闭眼感受海浪滔滔。
叶信辰在不远处休息，点起的火堆于夜色里一闪一闪。叶问颜靠着石壁，闭着眼，呼吸悠长。
但他没有睡着。
习武之人，尤其是他这样的习武之人，本就没那么容易睡着。
静谧的夜里，火堆突然暗了暗，随即有一道尖利的嘶鸣声响起来。叶信辰和叶问颜一起被惊动，立刻抬眼去看，却发现只是一只老鼠不小心钻进了火堆，几乎被烧了个通透。
不过叶信辰起身去看的时候，那老鼠已经跑远了。
叶信辰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问颜的声音从巨石之上飘下来：“去休息吧。一只老鼠而已。”说罢他又躺下，继续冥想。
只是他刚闭上眼，就突然感觉到了不对。
手臂突然就感到了酥麻，手指甚至隐隐颤抖。紧接着是大脑开始混沌，眼前似乎也有些发黑。
叶问颜何等精明之人，只这一个感觉就知道自己中招了。霍然睁眼，他看向巨石之下的叶信辰，果然他已经昏了过去。
目光立刻转向了还在燃烧的火堆，眼尖的他立刻便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
那只老鼠。
哪有老鼠会在夜间时分往火堆里钻的？
李君城果然还是忍不住要动手了。
叶问颜暗自运气，试图驱逐入体的那奇特异味。如若没猜错，这应该是软骨散的一种，只是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了。
运气一个大周天，那种全身酸软的感觉只消退了些许。他垂眸，心下亦有些骇然，这么一个运气方才驱逐掉这么一些。这制药之人的功力不可谓不深。但此刻并不是赞赏制药之人的时候，叶问颜在得知这个事实之后已经撇下此事，转而思考另外一件事。
比如，李君城是怎么知道今夜寇岛之上的恶人谷势力已经暗中走了大半？
比如，现下要如何通知剩余的人马？
再比如……浩气盟在这里布下的暗桩到底有多少？
因了他在思考这些事，脸上神情已经冷肃审慎，全然没有中计的不安与慌忙。这让渐渐围上来的那些黑影略有些踌躇，转而看向了黑影之后的那个人。
叶问颜若有所觉，也抬眸看过去，果不其然见着十丈远处，正有一道身影正疾步而来。
那人裹一袭披风，行走间披风被海风吹起，露出其内浩气盟特制的铠甲，彰示此人大将身份。
他身后的长枪于夜色之中闪现妖异红光，一如他手中千叶长生。
剑身碰撞剑鞘，嗡鸣声不绝。
……
李君城渐要行至面前，而他身后的火龙沥泉已被他拿下，握在手里。
叶问颜眯起眼，指尖轻推，轻剑出鞘。
……
李君城自海风里来，亦卷了一身的海风。
叶问颜渐渐站直了身，直视着正走近的李君城。
……
夜色深如浓墨，沙滩上仅有的火堆被人四散踢灭，只余燃烧过的残木在沙砾里发着微微的红光，好似夜色里狩猎的狼群。
团团的火光之下，叶问颜瞧着李君城，面上神色……他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只是道：“将军是以为今日能擒下我了？”
李君城应了，居然还是笑着的：“李某本也不作期望。”
果然预谋已久。
叶问颜也笑起来，只是一如既往，眼中无笑意：“看来叶某似乎得要‘束手就擒’才能减少一番痛苦了？”
李君城依旧在笑，是个人都看得出他眼底兴奋的利光：“叶公子若是要束手就擒，李某还觉得没有乐趣。只是叶公子本就不是这般容易便妥协的人，李某想着……叶公子是在等你部属醒过来？”
闻言，叶问颜看了眼叶信辰的方向，道：“他醒来有什么用？不还得我分神保护着他。”
李君城见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眼风却在他握着剑的手指上着重落了落，果不其然发现对方握着千叶长生剑柄的手指收紧。
于是他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叶公子可敢与李某打一个赌？”
第二章
海天生明月。
经历过暴风雨的海面这两日都十分宁静。深海阔大，一眼望过去只见着一色的天与水，以及无尽的波涛。
叶问颜靠着船舷，一言不发。
他自然是懒得说一句话的，自上了这条船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幅你来问我什么我都懒得说话的神情。
说是神情，其实也不太对，因为他早就被蒙上了眼。
前夜夜半时，他不慎中了对方的计，身中软骨散，这才被李君城带人给包围了。
初始他并不理解为何李君城要活捉自己，恶人谷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己方大将之一被捏在对方手里就会妥协的地方。更多的时候，往往都是被捉去了，要不自己逃出来；要不自行了断；只有情况特殊的人，才会专门派出人手追杀。
其实不光是恶人谷，浩气盟里亦有这般不成文的规定。只是浩气盟中人没有恶人们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所以他想不透为何李君城要活捉自己，而不是直接围杀。
寂静而诡谲的波涛翻腾，海水击打船舷，天上挂着的明月映着被蒙了眼的男子脸容。叶问颜嘴角平平，呼吸却平缓得多，握惯剑的手指轻轻在船舷上敲打着什么。
天地寂静。
而此时此刻，与关押着叶问颜临近的大船之内，亦有人发出同他一般的疑问：“将军，缘何不直接杀了那叶问颜？”
主舱内李君城正在练字，燕霓裳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收起笔来。船身晃荡不休，难得李君城一手字还写得端正，收笔那一画亦是笔走龙蛇，透纸三分。
听闻燕霓裳之言，李君城把狼毫丢回笔洗上，然后才道：“霓裳，你可曾想过，叶问颜这样的人，是如何当上恶人谷大将的么？”
燕霓裳未着胭脂的脸上似有不屑与厌恶一闪：“恶人谷中人，难道不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么？这叶问颜一身武艺已算中原武林百里挑一的好手，能当上大将也不足为奇。”
闻言，李君城笑了笑，道：“你说得没错，叶问颜武艺高强，但这不是他可以当上大将的原因。”
顿了顿，他目光瞥过窗外明月，道：“半月前那场逐鹿坪之战，李殷祺此人，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