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景拂那里得了暮清的消息，叶问颜一路顺着路边的标识和先前得知的方向行走。皂角软屡踩在雪层上发出嘎吱声响。
李君城加快了几步脚步，走到他身侧，寻了个机会，亦开口问道：“你为何对这暮清如此上心？”
正拨去身前落了薄雪的枯枝的叶问颜头也不回，淡淡道：“掳人这件事，没说不能做，但做的时机不是现在。”
李君城本来就只是为了找话头和他搭话而已，当然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先前你口中所言的子眠……若没记错，年方十四吧？”
叶问颜这回倒是侧首，冷冷挑起嘴角道：“将军想说什么？其实照例来说，十四岁的女子都可嫁人生子了。”
“那不过是那些迂腐的老人家的想法罢了，谁说女子就只能相夫教子的。”李君城回答得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可惜这些话，自己想想也就罢了，这个世间，如叶公子这样秉持此等想法的人怕是不多。”
“我好像没有说过这句话。”
“叶公子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李君城笑。
“真难得，”叶问颜没有再驳斥他，倒是转过眼颇为认真地看着他，“身为皇朝将军，居然想法如此与众不同。”
李君城深如幽海的眼里难得浮起冷谲的光：“以前在朝中，自然得注意些。现在自然不同。”
“呵。”叶问颜以这声不算回应的回应结束了这段对话。
夜色之下的兰若寺死寂，从崖底里吹上来的y-in风刮得人面皮发疼。叶问颜提步踏进积雪，印下深浅均匀的脚印子。李君城觉得风中似乎有什么声音，但此刻从崖底刮上来的风凛冽卷空，也不定只是刮过山棱发出的声响罢了。
这么想着，他也跟着往前踏出去。
踏入积雪的感觉是十分奇特的，像是踩进了软窝里。
前方叶问颜已拨开落了雪的枯枝，李君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叶问颜也停下了脚步。
李君城道：“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叶问颜也神色淡淡地回答：“嗯。”
那何玖影既然说是把暮清安排到了兰若寺旁的破屋里，那缘何这里的枯枝上还沾着雪？即便纯阳风雪大，也没有到一脚下去数寸的程度才对。
风声厉嚎，李君城若有所思道：“咱们这是被你的人给卖了？”
叶问颜头也不回，似乎是在侧耳倾听些什么。李君城瞧着他的模样，也仔细去听，发现是低低的呼救声，一声声的，从兰若寺深处传出来。
是个小姑娘的声音，年纪和声音倒也十分符合。
李君城挑眉道：“是暮清？”
叶问颜侧身看他，眸色神光离合：“也许是，也许不是。”
“哦？”
“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叶问颜撇回头去，发丝拂过一旁残垣断壁上勾出的雪枝。而下一刻，李君城瞧见御风出鞘，剑气于瞬息间斩过黄衣男子身侧落雪，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月色下年轻男子斩雪而行，夜风吹动衣袂，恍若羽化登仙。
李君城心头又是一缩，随即左胸口开始悸动。他伸出手按住胸口，微微眯起眼。
那呼救声还在继续，且随着二人行近愈发地清晰了。到得兰若寺的门口，已经很能挺清楚呼救声的内容了。
“呜呜这是哪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随便跑出来了……”
“没有人吗……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叶问颜忽然回头看了李君城一眼，后者被看得莫名其妙，挑眉笑问道：“怎么？”
哪知叶问颜又回过头，望着夜空出了会儿神，随即道：“不知将军可有遇见过，战场上独留的孤儿。”
李君城脸上的笑意敛去。
叶问颜却只继续道：“其实不止战场，普天之下，哪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独留垂髫黄儿。”
“你……”
叶问颜却突然住了口，又恢复了原先的神色，淡淡道：“进去瞧瞧吧。”
今晚的叶问颜很不对劲。
站在他身后的李君城眯起眼，按照他记忆里所认知的叶问颜是一个十分冷心冷清的人，按理来说是不会在乎这么一个别派小弟子的生死的。
都说战场之上锤炼出的将军眼里人命只是数字，可他却偏偏觉得叶问颜也是这样一个人。但今时今刻，他却觉得叶问颜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大有不同。
以前他觉得叶问颜漠视生命，是以才对他并不十分上心。真正可怕的人，是敬畏生命，却能把握住生命的人，而这几次接触下来，他真真正正开始发觉，叶问颜是这样的一个人。
为什么会专门来寻暮清？不愿意节外生枝是一个原因，更多的原因是他想要这么做。
他本就想来救这个小姑娘罢了。
联想到燕霓裳之前查到的情报，李君城的眸色愈发地深了。
这头李君城尚在思索叶问颜的身世，那头叶问颜已斩开了挡在兰若寺前的最后一层枯枝。
枯枝落到雪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李君城突然后背一凉，随即就感觉脸侧有什么东西呼啸着朝着前方飞掠而去。待他反应过来那是利器时立刻断喝道：“小心！”
李君城反应十分快，几乎就在那道风刮过脸颊前他就喊了出来，前方叶问颜似乎是发现了暮清的行踪，在他发出喝声时正好前倾身子要踏进破落的兰若寺。
他反应亦是十足灵敏，可不巧就不巧在，他此时前倾身体，重心向前，想要避开那道利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道厉风一出现，叶问颜脑海之中就灵光一闪，几乎对现下的事态有了个通透的解释。但此刻已经不是想这个的事情，那利器十分快，擦过李君城脸颊，几乎是瞬息间就到了叶问颜后脑。
那是一只弩箭，月色下泛着些微蓝光，显见淬了毒。
这只弩箭与他擦身而过，直奔叶问颜而去，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冲着暗杀他来的。
电光石火间，李君城思绪瞬息间转过千万，下一瞬已将身后火龙沥泉卸下，直接往叶问颜身后横扫了过去！
叶问颜只感觉身后又传来一道利器破空声，那一瞬间心头好几种情绪闪过，但身体已先于理智行动。握着御风的右手猛地向后斩，身体借势转了半个圈。
“呛——”
长枪与轻剑对撞，擦出一弧火花。
“咻。”
凉风自耳侧猛地穿过，“笃”得一声，扎入地面，入地三尺。
“咣当。”火龙沥泉被抛出手，砸到了兰若寺的残垣之上。李君城瞧着那一枚弩箭擦着叶问颜的脸颊而过，削断他些许鬓发，不知为何，心里头大定的同时竟突然砰砰直跳起来。
好似少时第一个冲上敌人阵地拔起军旗时的那股激动，整颗心被喜悦溢满，一瞬间不知天地玄黄为何物，只本能地想要大笑。
于是他便笑了，低低的笑声在夜空之中显得特别突兀。
叶问颜的目光本是追着那枚弩箭去的，听到他的笑声之后回过头来，却见着李君城靠在一旁的石碑上，手腕有些不自然，而他盯着他看，还在笑。
然而很快，李君城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被山风呛了喉。
兰若寺前响起咳嗽声，叶问颜顿觉好笑，问了句：“将军为何事如此开怀？”
李君城却只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心里头却恍若山洪过了境，将一切阻滞凝碍冲刷得干干净净，如同明镜。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他捂住胸口，眼眸深邃，边咳边笑。
叶问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躲过那一箭之后他当然知道是李君城救了他一次。看在对方救他一次的面上，叶问颜只好选择缄口不言。
倒是李君城，笑够了，止了声，又开了口。
许是咳得有些多，他开口后的嗓音有些哑：“那是只毒箭。”
“嗯。”
叶问颜答道，他走到那枚弩箭之前，用剑挑开薄雪，果真见着泛着蓝光的弩箭，靠得近了，还有些腥气。
看过了，他站起身来，道：“对方是冲着我来的，多谢了。”
这声多谢，自然是对于李君城先前的救命之举。
这一声出口，叶问颜才突然想起先前的异样，回过头来，道：“你手如何？”
李君城只挥挥手，手腕处却已肿了一大包起来。
那样的情况下，将火龙沥泉横打出去完全是本能，没有掌握好力度，手腕自然扭了。但他从小到大受的伤多了，这点不过是小伤，也就不会十分在意。
叶问颜瞧着他手腕，无声地轻叹一口气，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瓶，凌空抛给他：“擦点吧。”
“不会是毒药吧？”李君城笑着挑眉。
叶问颜毫不在意：“万花谷慕笙配的，是药三分毒。”
李君城只是一句笑言，听到叶问颜回答之后也便简单地上了药，正要撕下一条里衣包扎，却被前方的叶问颜阻止。
“虽然只是伤肿，但你这里衣估计也被蹭脏了吧，不怕发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