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一)【完结】(39)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哦,没什么。”叶锦城笑了笑,转头问叶思游,“师父,梅芳师兄什么时候来的信?”

  陆明烛被叶锦城一群好奇又热情的师弟师妹围着说话,这些小弟子大多还年轻,也不记得当年第三次名剑大会的事情,对明教并无恶感,十分友善,又见他生得与中原人不大相同,都围着他问东问西。陆明烛虽然在空隙间听见叶锦城三人说话,可他们说的是吴语,声气又轻且快,陆明烛根本听不懂,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叶锦城怕他累着,随即先告别了师父和师弟师妹,吩咐人将从长安带回来的礼物分给他们,自己带陆明烛先走。他是碎星门下掌事弟子,平时在庄中人缘也算很好,回头定然免不了一番应酬。他自己有外宅,顾念着陆明烛病未好,需要清静,就吩咐人将行李送到宅子里去。两人告了辞,正要先走,却听得叶秋红一声叫道:“啊呀,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怕生,偷偷躲在这里做什么?瞧不见你人,害我都没想起来——来,来见陆公子和大师兄!”

  叶锦城先来被人拉着说话,什么也没瞧见,陡然听见叶秋红这么一声,不由得诧异。叶思游弯下腰去,不知从人堆哪个地方抱起一个孩子来,道:“锦城,这是你新来的小师弟,为师从万花谷带了他回来。”

  叶锦城下意识地“哎”了一声,顺手就从叶思游怀里把他接过来抱着,小小的身子轻得很,穿在藏剑弟子杏色的衣服里,像是有些撑不起来似的细弱,一双大眼睛却格外透亮。

  “小师弟,嗯?”叶锦城看了一眼叶思游,叶思游笑着点头。叶锦城伸手捏捏他脸,道:“我是你大师兄,你叫什么,嗯?”

  “大师兄好……我……我叫叶九霆。”那孩子看起来似乎是有点认生,怯生生地回答他的话,一双眼睛却瞟到一旁陆明烛身上去,想是陆明烛看起来与众人都不一样,终归惹得小孩子好奇。

  “叶九霆……可是九天雷霆那两个字?”见叶思游点头,叶锦城不禁大笑起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师父给你起这样英气逼人的名字,怎么你本人看起来像个姑娘似的?嗯?”

  周围的师弟师妹们哄笑起来。叶锦城捏够了他的脸,才一指陆明烛道:“这是——”

  “九霆,叫他明烛哥哥就行。”一旁叶秋红抢先c-h-a嘴,惹得叶锦城转头瞪了她一眼。叶秋红嘴一撇,道:“有什么关系,大师兄,陆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小师弟是小孩子,叫得亲热点有什么关系?何必中规中矩的。”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叶锦城怀里的叶九霆突然一伸手道:“明烛哥哥,抱。”周围顿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叶锦城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递过去,陆明烛赶紧伸手接过来,立时感觉到小孩子软软的双手缠上了自己脖子,他暗暗诧异,却觉得十分开心,像是好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时抱着小小的师弟师妹们一般。一旁叶秋红“呀”了一声道:“陆公子,这孩子平日怕生得很,怎么倒像是跟你特别亲厚似的?”

  叶锦城嫌他们吵,只恐笑闹太久陆明烛病势又要反复,赶紧告辞将人带走,众人也各自作势要散,叶思游临走前看了叶锦城一眼,道:“你回头收拾好了来我这一趟。”

  一时转头叶锦城与陆明烛到宅子收拾好,嘱咐他先休息,自己沿着西湖湖岸慢慢往山庄里走。此时刚过傍晚,快到晚饭时分,一切都显得静谧下来。比起喧嚣的长安城,藏剑山庄处于杭州城外,依山傍水,十分幽静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叶锦城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湖堤。堤边垂柳已经褪去了青翠的叶片,显着无数萧瑟的长长柳条随风摆动。叶锦城合上眼,停了一会儿。他耳朵里已经听见遥远传来灵隐寺杳然钟声,飘飘渺渺,悠长往复。冷的秋风吹来,堤上垂柳霎时被漾开无数条长线,招摇着像是挽留过客的无数遍手势。这道长堤承载他无数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唐天越与他曾经站在这个长堤上,他也曾经像那些广为传颂的诗文里描写的一样,许多次地折下青翠嫩绿的柳条,送给唐天越,挽留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

  又是一声悠长隐约的晚钟,叶锦城像是被惊醒了,大步沿着湖堤往庄内走去。离年关还有月余,庄内已经开始隐隐繁忙了起来。前厅的院子里几个师弟师妹正在习剑,叶锦城快步穿过他们,走到叶思游屋子前面,抬手轻敲两下,只听得里面叶思游立时应声道:“进来。”那回答太过紧凑,显然是特意等着他很久了。

  叶锦城不禁有点紧张,他知道屋里有个大麻烦等着他。如今他已经长大,也成为主事弟子有几年,师父是管不住他了,可他还没无法无天到敢公然违抗师父的程度。他默不作声地推门进去,叶思游正站在里面,见他进来,先打量了几眼,才道:“瘦了些。在长安辛苦了。坐。”

  叶锦城有些愣,本以为师父见他执意带回陆明烛,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其实私下见面会当头给他一声“跪下”或者什么别的,万万没想到师父是这副态度。他狐疑地在偏座坐了,就听得叶思游道:“锦城,你以为为师要骂你?”

  叶锦城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得沉默。叶思游摇摇头,又道:“锦城,你如今是大人了,为师早就管不了你。你那时候在巴陵说过的话,为师还记着;如今你连人都带回来了,我怎么会不明白。你……你可是下定决心,真心要与这个明教弟子在一起,”叶锦城突然听见师父深长而沉重地叹息,“……为师甚至已经不想问你,是否愿意长久不渝,只想问你,此刻你这等意愿,是否出自真心?”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却像是擂鼓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叩在叶锦城心头。叶锦城只觉得心口开始微微发慌,师父还是师父,虽然管不了他了,真这样犀利夺人地问他,他还是觉得把持不住情绪。叶锦城暗暗咬牙,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叶思游接着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唐天越?”

  只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回忆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气势汹汹,简直比每年钱塘大潮还要声势迫人,叶锦城只觉得胸口一阵空落落的剧痛,眼前唐天越温柔微笑的面孔挥之不去地渐而清晰,一幕幕的记忆霎时间填满脑海,撑得他额头两侧剧痛不止,这些纷纷扬扬的回忆中却不时闪过一两幕空白,他似乎隐约能看见一片同样温柔的褐色水波——这是谁的眼?叶锦城觉得自己无力分辨了,僵硬地站起来,双膝重重落地,叩下头去。

  “师父……”

  “锦城,不光是为师,包括你母亲,你不记得的父亲,这藏剑山庄的每一位庄主,藏剑山庄上上下下,在你从小就告诉你,藏剑山庄,君子如风。做君子不容易,做到君子如风更难。为师没能做到君子如风,也不要求你。可就是这君子之德——仁,信,礼,义。为师自信半生过去,从未违背。你能做到么?锦城,能做到么?”

  叶锦城低垂着头,能听见自己牙根处不由自主地咬得咯咯作响。他唯恐叶思游也听见,不得不费尽全身力气去抵抗着开口说话:

  “师父多虑了。师父……徒儿字字句句,全凭真心。我已经忘记唐天越,只愿同陆明烛相携此生,至死不渝。若是……”叶思游诧异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如同亲子的徒弟,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举到脸颊一侧,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抿了抿嘴吐出毫不犹豫的重誓,“……若是此言有虚,锦城罪孽形同悖忠逆信,欺师灭祖;日后定然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

  (二十八)

  一转眼回到杭州,数日过去。陆明烛在外宅居住,病根逐渐消除,叶锦城却发觉他比起之前还是虚弱了下去。大约是长日不出门,只是卧床养病的缘故,陆明烛的肤色显着白了些,却褪去了些之前那种健康的浅蜜色,叶锦城有心带他出去走走,却又顾虑他病好得不利索,只能耽搁下来。

  不知不觉仲秋也已经渐渐溜走,初冬的气息开始化成西北方向的风敲打窗棂。陆明烛早起信手支起窗子,从二楼往外望。叶锦城这宅子位置极好,开窗正是西湖湖景,将要入冬,杭州的天气便转成了整日的绵绵寒雨。此时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湖光朦胧,虽然显着初冬寂寥的青灰,可远处山色空濛,雨势千丝万缕拉起温柔的纱帘,宛若香梦易碎。

  陆明烛休息了这么久,才头回仔细欣赏这美景,一时看得移不开眼睛,走神间却手一滑没拿住茶盏,那精美的越窑青瓷盏立时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陆明烛赶紧蹲下身去捡,却一不留神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手指。那划痕豁得挺深,血一时止不住。陆明烛依稀想起叶锦城似乎在床头暗格里放了小罐的止血膏,于是转身去床头寻找。那雕花的床头一字凹进去数个暗格,陆明烛翘着手指不方便,一时失手将小抽屉碰落了下来,最里面的格子里有样东西落在锦被上,陆明烛也没注意,找出止血膏来抹上用布条缠好,才开始将散落在床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回格中,那之前掉落在锦被上的小瓶拿到手里,却引起他注意。

  那是个小小的琉璃瓶子,比掌心稍小些,晶莹剔透,玲珑可爱。瓶口用银塞子塞住,两边还挂着小小的银环,十分精美。那瓶子里装着一粒粒红色的物事,陆明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红豆。这东西他家乡不出产,到了中原才见到过。奇怪的是那琉璃瓶子上却看到干涸的褐色痕迹,银塞子塞住的瓶口缝隙中,都是褐色的凝固物。陆明烛仔细辨认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血迹,他愣了愣,起先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手指沾上去的,正准备找东西来擦拭,却发现这血并不是自己的,而像是经过了一段时日,显着黑褐的颜色。

  陆明烛愣了一会儿。就是他这样来自异域的人,在中原呆久了也听过“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样的诗句,中原有情人之间,常这样互赠红豆,以表相思爱慕。若是光有红豆不奇怪,陆明烛知道叶锦城生得俊俏,又出身富贵,在认识自己之前,难免风流多情,有些情人也实属平常,可如今这瓶子上的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若是不慎沾上的,又怎么会不擦拭干净再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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