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习字时先生就告诫他,万万不可因为这些字结构简单,就看轻它,不好好临摹。越是简单的字越难写得匀称舒展,比例适中。
叶思睿写完那个字,又站远了一些欣赏了一会,突然就放下笔。“走,我们去后园看看。”
他想一出是一出,周毅默默放下墨条,跟着他去了。
后园他们从前来过的,和叶思睿推开窗看到的景致一般无二,少量的绿芽窜出头来,大部分都还瑟缩着。叶思睿转了一圈,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回去吧。”
叶思睿来去自如,提刑按察使司的门子都是见惯了的,又有朱荃吩咐,没有人再敢拦着他。叶思睿骑马到昨日那茶楼,故技重施,“你先回去吧,我想独自走走。”
周毅什么话都没有说,骑马走了。
往后一连数天,叶思睿都是如此,上午去提刑按察使司点卯,下午独自去茶楼。在提刑按察使司,叶思睿也不过在自己的衙门里喝茶练字。与周毅一同吃饭时,他也闭口不提在茶楼里做什么。
过了几日,周毅终于忍不下去了。这一次陪着叶思睿去了衙门回来时,他先让叶思睿独自去了茶楼,自己骑马离开。过了片刻,又拴好马,步行返回茶楼。
叶思睿坐在靠窗的雅座上。只不过,他对面还有别人。
周毅默默注视着那个人。他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叶思睿好像心不在焉的。周毅头回痛恨起自己出色的目力,叶思睿的唇一张一合,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等到看得对面和叶思睿交谈的人离开,周毅也转身离开,牵上马,往漱玉轩去了。
那日在漱玉轩招待他的店小二一眼就认出了他,笑吟吟地迎上来问:“客官,您朋友对那玉簪还满意吗?”
周毅点点头。子奇……应该是满意的吧?
“那您今儿来是想再挑点什么?”店小二喜滋滋地问。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周毅想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布包,双手慎之又慎地递到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心里本还嘲笑他少见多怪,等把那布包打开,将那枚玉带扣拿在手里,店小二登时哆嗦起来,也用双手捧好了,送到眼前再三看了确认,又赶紧包好,塞给了周毅。“客官,您这东西贵重着呢,赶紧拿好了,我们收不起。”
“怎么说?”周毅把布包又塞回怀里。
“这是官造的。”店小二打着哈哈说,“这样的东西,别说您了,我们这里的客官大多也是用不起的。”他思索了一会,又说:“这可是个烫手玩意呢,我看您啊,去别家,赶紧出手吧。”
店小二没有问起玉带扣的来历,但这俨然是把周毅当作销赃的贼了。
周毅什么都没说,兀自转身出去了。
周毅回到屋里时,叶思睿早已从茶楼回来了。茶茗不在,只有桌上点着的一盏孤灯。叶思睿今日难得的兴致很高,甚至主动问他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忙什么呢?”
“你又在忙什么?”周毅反问。
“没什么。”叶思睿骤然止声。
孤灯仅仅照亮了叶思睿身边的一圈,周毅默默站在黑暗之中,静静看着灯下的他。周毅站久了,叶思睿又抬起头叫他,“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周毅原本就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骤然看得光亮,根本受不了如此刺目的光芒,每次都是叶思睿把他叫了过去。可是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或许根本不是光,即便是,也不是他能走进去的。
周毅看着那烛火兀自出神。“子奇,你……你是不是想造反?”
“你说什么呢!?”叶思睿语气激烈,反应出奇的大。可是叶思睿平日都是处变不惊的样子,为何这时反应却那么大?叶思睿收起笑严肃地看他。周毅不想跟他对视,走过去把屋子里其他的灯烛一一点了,“我今天跟着你去茶楼,我看到了你和……你和金剪会的人碰面。他们杀了汤大人,不是好人,你为何要和他们搅在一起?”周毅回过身才发现这样更糟。屋子里灯火通明,叶思睿脸上最细微的震惊和恐惧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期望这叶思睿问他,大声地骂他,诘责他,质问他怎么知道那人是金剪会的,这样周毅至少有话解释,他们中间也不至于隔着这么尴尬的死寂。
“你师父不也是金剪会的么?”叶思睿突然开口。
他居然真的承认了。周毅在茶楼已经经历的撕心裂肺又重演了一次。其实……其实他也不是那么肯定。与叶思睿见面的人身怀武功,走路、四下打探的方式明显是杀手所为,身上明显带了暗器。可是,可是他也不敢说这就是金剪会的人了。叶思睿为何不辩解?为何不解释?
“我师父,他很好,但他不是个好人,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周毅的语调渐渐低落了,“子奇,我知道你可能对皇帝有些误解……”
“我哪里误解他了!?”叶思睿突然抬高了音量,秀气的五官因为愤怒和憎恨而扭曲。
周毅看得心惊,扭过头不愿直视。“他调走了侍卫,也不能说明什么。再说,即使是他故意放我杀了湘王的,又如何呢?他除去湘王不是情有可原的么?”
他这句话好像彻底点燃了叶思睿的愤怒,只听到腾地一声,似乎是叶思睿把椅子推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湘王就活该去死吗?”
叶思睿句句咄咄相逼,周毅的火气也窜了起来,回过头看他,毫不客气地说:“好,好,我知道了,你原来是生我的气,就因为是我杀了湘王。”他注视叶思睿的目光渐渐失去温度。“你果然是依附湘王的文官,怪不得你养尊处优,知道的那么多,又屡屡为那些人辩解。”他看叶思睿没有辩解的意思,胸口又慢慢刺痛起来,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像是个吞不下吐不出的硬块。“湘王怎么不是活该去死?他害死了那么多人,唯独他的命最珍贵么?”
叶思睿冷笑着说:“这会说起仁义道德来了,那祁王的命不珍贵么?先皇逼死兄弟就很高尚,湘王铲除异端就是心狠手辣?”
“够了!”周毅不想再听,也提起嗓音打断他。叶思睿却不依不饶地说了下去。那是他部署系的叶思睿的声音,嘲讽,又冰冷。“抱歉,我忘了,你是杀手,我怎会同杀手谈人命的珍贵?”
周毅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撞开了门,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叶思睿起先依旧保持着那讽刺的冷笑,只是笑着笑着,就觉得嘴角沉重得翘不起来,眼睛酸疼得厉害,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哭?他怎会哭?兄长死的时候他没有哭过,带着旷儿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他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落泪?
他一脚把另一个凳子也踢翻,劈手拔下头上的岫玉簪。玉簪在烛光下温润光滑,他本想把那簪子也砸了的,看了又看,还是叹息着放在了桌上。
算命的瞎子说的真对。他们说的都对。他和周毅,的确不是一路人。
第121章 120
茶茗最近的日子不大好过, 因为夏先生不在了。
茶茗很喜欢夏先生。他来伺候老爷时,夏先生就已经在了。茶茗能在一干小厮中被选中伺候姥爷,不只有多少人眼红他, 背地里嚼舌根。那些人大都不是在屋里伺候的, 觉得老爷看上去平易近人,争着想去伺候老爷。可是说句真心话, 要是茶茗能选,他宁愿去伺候夏先生。
夏先生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 但从不会像别人家的大爷那样责骂下人, 当然, 他家老爷原本也不会这么做。夏先生不习惯别人伺候,凡事都亲力亲为。更重要的是,夏先生待他们这些下人真的很好, 他帮着打个水,或是送趟东西,夏先生都会道声谢。同屋的小厮偷偷告诉他,王嬷嬷说过, 老爷原本对近身伺候的人要求很高,脾气也没有现在那么好,还都是托了夏先生的福。
就像这次, 还没过完年老爷就要回京城。一路上,老爷的衣食住行几乎都被夏先生一手包办了。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后茶茗就更空闲了,老爷和夏先生住上房,他自个住在下人屋子里, 老爷有事才会叫他。老爷和夏先生出去忙时,他就同状元楼的店小二聊聊天,听听京中趣闻,偶尔还能去市集逛一逛。他的月钱不少,攒下来也能给娘和妹妹买些玩意。
可是好日子到头了,因为夏先生走了。
夏先生为什么走,去哪儿了,茶茗是不知道的,也不敢问。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某天老爷突然沉着脸唤他搬去屋里伺候,而夏先生再没出现过。
夏先生走了之后老爷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偶尔在酒楼里呆着,也不时有人上门来找老爷。那些大多是和老爷一样的官老爷,虽然穿着便衣,可茶茗一眼就能看出来,官老爷看下人的眼神都跟一般人不一样。还有一些是和夏先生一样的武人。但是茶茗不喜欢他们。夏先生虽然给人的感觉也是冷冰冰的,可他的目光是暖的。而那些人,从目光到心,都是寒冰做的。
立春快到了,节日氛围还未散去的街道上又热闹起来,迎春、演春的队伍都预演起来。可是一天到晚,老爷y-in沉着脸,茶茗也哭丧着脸。
夏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立春又名打春、正月节,是一年的开始,也是春耕的开始,所以不论朝廷官府还是民间百姓,都把它当做一个节日来过。
这一日宫中,皇帝陛下率宗亲百官一道祭祀芒神,行鞭春礼。皇帝执彩杖鞭土捏成的牛,象征勉励农耕。礼毕,鞭碎了的土块被送到御膳房涂到灶台上,以得春为吉。
午后皇帝又至皇庄劝农。按例原本应为帝后两人亲耕农田,太子撒种,内阁大臣扶犁,六部尚书跟随,级别不够的官员则只能旁观。但是由于陛下没有立后,又无子,而论礼又不能独自一人,所以点了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祝江临播种。祝阁老年过六旬,诚惶诚恐地跪地谢恩,躬身跟在皇帝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