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 作者:公子优/科研人士【完结】(48)

2019-06-11  作者|标签:公子优 科研人士

  一天傍晚,刚日落,十几个红袖章拿着棍木奉再次冲进了贺家的院子,说这片地他们占领了,所有人现在就得走,一个人都不能留。

  顾嘉珮已经形销骨立,她不断对那些红袖章说,再晚一天。

  “现在就得滚,都给了好几天了,蹬鼻子上脸。”红袖章说。

  顾嘉珮看着远处的一株桂树,昭昭圆月正从树梢处升起。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她想起了从前的中秋。

  第一次全家一起过中秋时,温月安还太小,不知道中秋是什么,她与贺慎平便在院子里为三个孩子讲中秋的来历与习俗。

  贺慎平讲《礼记·月令》,也讲古时君王宴群臣,顾嘉珮觉得对孩子来说有些难,便讲起嫦娥的故事。

  温月安听了,指着顾嘉珮与贺玉阁懵懂道:“嫦娥,玉兔。”

  顾嘉珮看了一眼贺慎平,笑问:“那贺老师呢?”

  温月安想了想:“后羿。”

  贺玉楼好奇,便凑上去问:“那我是谁?”

  温月安看了贺玉楼半天,道:“猪八戒。”

  思及此,顾嘉珮的唇边竟然渐渐漾开一抹像是笑意的波纹。

  从前,贺慎平还在,三个孩子也都在,即便有争执,也总是一家人在一起。顾嘉珮想起来,总觉得那时候,日日都似中秋。

  可唯独今日,虽一轮明月当空,偏最不像中秋。

  一个红袖章严厉道:“中秋?什么中秋?那是封建糟粕,早就被新时代抛弃了。我看你们,是既封且资,无可救药!”说着便要将贺家的人全数赶走。

  温月安说:“可是,房里的钢琴怎么办?”

  那些红袖章里有人吃过他的亏,便骂道:“温月安,你别想再找借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以为还看不透你的把戏吗?”

  温月安看了贺玉楼一眼,贺玉楼心里微微一酸。

  温月安不紧不慢道:“中秋当然是不用过的。可走之前,总得弹一晚毛主席,谁挡着,我就写一张大字报揭发他。”

  他天生不适合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神色依旧淡淡的,毫无那些革命小将喊口号的气势,但他眼里带着一股偏执的狠劲儿,有些瘆人。

  “他妈的,疯子。”一个红袖章破口大骂,“好,好,你弹,明天我们再来,看你还想干什么。”

  红袖章们刚走出院门,温月安便捂着胃弯下腰,吐了起来。

  多年以后,当戴着值日红袖章的小钟关白去温月安那里上课时,温月安也是这样,瞬间胃里翻涌,不停呕吐。

  

  那晚,顾嘉珮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食材做成了一桌饭菜。

  “你们吃。”顾嘉珮摸了摸贺玉楼和温月安的脑袋,“我累了,吃不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两个孩子面前说累。这种累不是因为奔波劳碌,也不是因为缺乏食物和睡眠。

  她本有许多话想说,可眼前的两个孩子早熟而灵慧,她不敢多说。

  “我去弹一会琴。”她说。

  贺玉楼与温月安坐在桌边,听到琴声如清澈的溪水缓缓滚过卵石一般流淌出来。

  是《梁祝》。

  细流渐渐变作风雨,风雨越来越急,全数砸到人世间,熄灭了所有火焰、温热与光明。

  琴声渐止,最后只余寒冷永夜。

  顾嘉珮弹完琴,说:“明天就要走了,你们不要睡太晚。”她说完,看了两个孩子好一阵,又说了一次很累,然后便回了卧室。

  贺玉楼和温月安坐在一起,却都一言不发。自从那日贺玉楼烧了字摔了杯子之后,他们还没有如此久坐在一处过。

  温月安吃不下东西,只是干拿着筷子坐着。

  贺玉楼给温月安夹了一筷子菜,温月安低头看着那一筷子菜,用手抱紧了自己的碗,舍不得吃。

  贺玉楼说:“快吃。”

  温月安还是舍不得,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转着轮椅离贺玉楼近了点,轻声道:“……你,不气我了?”

  贺玉楼看着温月安,眼里满是复杂和痛意,却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很多事,只要选一个位置站,总有一个对错,也总有一个答案,唯独他这个位置,没有答案,怎么都是错。

  温月安试探着把手放在贺玉楼的左手腕上,顺着手上包覆的纱布一点一点极轻柔地向下摸:“那……你……还疼?”

  纱布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贺玉楼把温月安的手拿开:“还好。”

  温月安两只手攥在一起,微微压低下颚,眼睛上抬着,小心翼翼地仰视贺玉楼。

  贺玉楼不知该如何对待温月安,做不到毫无芥蒂,但又舍不得看他难过,满心都是对温月安的愧疚,恨自己没能保护他,恨自己伤害了他,但又责怪他偏要用这种方式一人承担一切。

  贺玉楼这几日都在外面找贺玉阁,乍一与温月安相处,便发觉仍像几天之前那样难以面对。太多复杂的东西蜂拥而至,不断啃噬,最后在心口上留下一个名为温月安的窟窿,从此再填不上。

  两人又变回了方才的样子,都不说话。

  温月安细细地瞧了贺玉楼很久,眉目,鼻梁,嘴唇,下巴,喉结,肩膀,双手,像是重新描摹一般。

  “那……我去睡觉了。”过了好久,温月安终于收回了目光。

  等温月安离开,贺玉楼在原地回想了好久温月安的眼神。那眼神太深太重,好像在把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掏空,再全数放到对方身上。

  贺玉楼闭了闭眼,脑海中全是温月安的样子。

  神情疏淡的样子,满是期待的样子,笑着的样子,红着眼的样子,落泪的样子,咬着嘴唇的样子……

  还有,叫他师哥的样子。

  他突然站起身,跑向温月安的卧室。

  

  温月安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轮月亮。

  门被推开了。

  温月安转过头,看见贺玉楼站在床边,一束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

  “眼睛闭上。”贺玉楼说。

  温月安微微摇头。

  “听话。”贺玉楼说。

  温月安不肯:“能多看一阵也是好的。”

  贺玉楼右手在空中摸了一下,左手不自然地动了动。

  温月安眼睁睁地看着贺玉楼像从前那样变魔术,却一连两次都失败了,最后那颗话梅糖掉到了地上。

  贺玉楼用右手捡起来,递给温月安:“给。”

  那是家里的最后一颗糖。

  温月安伸过手,又缩回来,一连反复好几次,才从贺玉楼掌心接过那颗话梅糖,紧紧握在手里。

  “……我已经长大了。”温月安轻声说。

  “还没有。”贺玉楼摸了一下温月安的额头,下意识地就说出了贺慎平曾对他说过的话,“我在一天,你就还是孩子,可以吃糖。”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瞬间想到了父亲。关于贺慎平曾经的教导,贺慎平对他的期许,还有贺慎平最后面目全非的样子……

  膝盖骨都碎了。

  想到这些,贺玉楼心中大恸,原本在跑来温月安卧室时,那些想告诉温月安的话、想要温月安再叫他一声师哥的念头,便再说不出口了。

  “睡吧。”贺玉楼完,便出去了。

  温月安摩挲着那颗话梅糖的包装好久,忍不住起身去找贺玉楼。

  他远远看到贺玉楼站在钢琴前,撕开纱布,双手久久悬在琴键上方,一边完美无瑕,一边畸形残缺。过了一阵,贺玉楼将钢琴盖上,出了屋子。

  隔着那么远,温月安都能感觉到他的挣扎与不安。

  等贺玉楼进来的时候,右手拿着一叠沾了泥水的宣纸、一块被摔碎的砚台,还有一只被折断的毛笔。

  他站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写两个字:

  静心

  心神不宁的时候练琴或练字,从来就是贺家人的习惯。

  墨已泼了,笔也折了,写得格外艰难。

  温月安看着贺玉楼写字的侧影,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永远不会被原谅,只要他在贺玉楼面前一天,贺玉楼就会永远像今天这样,不得安宁。

  在他想好,在他弹那首曲子唱那支歌的时候,他就该明白,会有这么一天,他逃不掉。

  

  等快将那叠纸写完的时候,贺玉楼好像真的就镇静了一些。他写到最后一张时,发现温月安远处在看他。

  可温月安一发现他的目光,便低下头,转着轮椅回了自己房间。

  无人看到,温月安最后收回目光时,低头那一眼,悲哀至极。

  贺玉楼拿起笔,把最后一张写完,添了六字落款:

  静心

  玉楼丙午中秋

  最后的字迹,已不似初始时烦乱。

  贺玉楼把那张纸裁好,悄悄进了温月安的卧室,然后把那幅字放在温月安床头。这是他欠温月安的,自他烧了他们从前写的那些字以后。

  贺玉楼准备离开,却听见温月安极低地说了一声:“……别走。”

  贺玉楼没有应声,只像从前一样躺到了温月安的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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