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 作者:公子优/科研人士【完结】(46)

2019-06-11  作者|标签:公子优 科研人士

  ……

  “我们贺家,即使什么都没了,至少还剩……一点浩然气,十寸不折骨。”

  

  温月安转过头。

  “别打了!”

  他看着不断咳血的贺玉楼,眼中凝了不知道多少言语,可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师哥,你也……别说话了,说了也没用……毕竟,我不是贺家人,我……姓温。”

  贺玉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月安,咳得更剧烈了,似乎比方才还痛苦。

  温月安说完那句话,好像费了全身力气,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头,背对着贺玉楼,垂头看着那些黑白琴键,无声道:“所以,我温月安做的事,都与贺家人无半点关系。贺家人,世世清白正直,干干净净。师哥呵,浩然气和不折骨都留给你,我不要浩然气,也不要不折骨……我只要你活着,这琴,也活着。”

  “咚——”

  是斧头落地的声音。

  贺玉楼猛地睁开眼。

  领头的男学生说:“温月安,你不想洗心革面了吗?快把斧子捡起来,砸!”

  “就是!砸!”红袖章们挥着拳头,齐声喊道。

  “不是这样的。”温月安轻轻抚摸着琴键,痴然地,甚至看起来有些病态,“各位听我说……”他努力组织语言,像那些革命小将那样说话,“毛主席曾用缴获的美军钢笔,林副主席也曾用缴获的日军大衣,你们说,毛主席会犯错吗?林副主席会犯错吗?”

  其实温月安只是隐约听过类似的故事,也记不清到底是谁的事,便自行安在主席头上,说这话的时候他极力克制自己快要变得颤抖的声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又自信。他知道,这里距北京一千多公里,这帮红袖章们根本无法证实他说的是真是假。

  一时没人说话,温月安又壮着胆子反问:“连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吗?”

  “呃……”一个女学生像是受了污蔑般,赶忙辩解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每天都学习领袖的事迹,当然是知道的!”

  温月安看其他人:“你们呢?”

  其他红袖章们连忙争先恐后地答道:“当然知道!”

  许是答得太急,几个红袖章脸都涨红了。

  温月安又问:“那你们说,毛主席会犯错吗?林副主席会犯错吗?”

  领头的男学生瞪大眼睛,义正辞严道:“当然不会!”

  温月安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男学生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别想拖延时间!”

  温月安挺直了腰杆,学着红袖章们那样挥舞了一下手臂,可惜做得不伦不类:“我没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以用帝国主义的东西来建设共产主义事业,我们也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他的胸腔中像横着一根什么东西,阻止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他硬生生地压下了那根东西,像逼迫自己吞下一把匕首,把五脏六腑划得支离破碎。

  “我可以——”温月安扯出一个笑容,“用资产阶级的钢琴弹无产阶级赞歌!”

  温月安抬起手,弹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雄伟的前奏响起,他竟跟着乐声唱了起来,唱得就像他每天在家里听见外面的游行队伍那样欢快而嘹亮: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贺玉楼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温月安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温月安。

  他闭着眼,不愿意承认此时坐在钢琴前的人是他心里永远的月安。

  温月安像个疯子,一边弹一边唱,表情是那种夸张的、千篇一律的、用于上台演出的大幅度笑容,眼泪却流了满脸。

  温月安弹完了一遍,一个红袖章刚要开始讲话,温月安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轮椅扶手:“你们!”他抬眼望着一个个红袖章们,带着一脸的泪,笑着,声音严厉地质问道,“你们怎么不跟着唱!想到领袖你们不高兴吗?不感动吗?为什么不一起歌颂领袖?你们一个个的,难道还想砸了这架歌颂领袖的钢琴吗?难道想反对领袖吗?”

  那原本要开口的红袖章竟一下被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月安环视着一张张不知该说什么的脸,一字一句道:“歌颂领袖,不分白天黑夜,今晚,我们就一起唱,谁要是先停了,谁就是反革命!”

  温月安说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感觉上面好像也长出了一枚鲜艳的红袖章。

  他闭上眼,再次弹了起来。

  前奏一过,所有人都唱了起来,没有人敢不跟着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嘹亮喜庆的歌声飘荡起来。

  歌声飘过温月安带泪的脸,飘过一枚枚红袖章,一张张英气勃发的面孔,飘过被砸碎的家具、飘过顾嘉珮光秃秃的半边头颅,飘过贺玉楼死死紧闭的、不愿多看温月安一眼的眼睛。

  歌声飘出了客厅,飘到顾嘉珮卧室的衣柜里,飘到那块简陋的、以魏楷写就的贺慎平牌位前。

  歌声飘到院子里,飘过被掀翻的棋盘、散落一溪的棋子,飘在那些泼了的墨、折了的笔,还有燃尽的书与琴谱上方。

  歌声越飘越远,飘过家家户户,回荡在整个城市的天空。

  

  温月安从天黑一直弹到天亮,又从天亮弹到逼近正午,把那些红袖章们都给唱得喉咙嘶哑,昏昏欲睡,再也没力气批斗任何人。

  终于,那些风风火火冲进贺家的人,疲惫不堪地走了,走之前还勉力扯着嗓子喊口号,说赞歌在心里,从未停过,也永远不会停。

  

  

Chapter 39 【《咫尺天涯1》- 陈其钢】

  

  天y-in,大雨忽至。

  医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嘴里叼着一根Cao梗。一帘雨幕从屋顶上垂下来,刚好打在老头脚下的一截台阶上,水花溅s-hi了鞋面。

  老头身后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响,他随意转头一瞥,乐了:“哟,是你啊。”

  贺玉楼看了一眼老头,一言未发。他脸上带着伤,左手被纱布包裹着,不自然地举在身侧。

  “挨揍啦?”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贺玉楼,嘴里的Cao朝停在一边的三轮车上抬了抬,“小崽子,要我送你回去不?”

  贺玉楼看着远处,说:“不需要。”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顾嘉珮,便朝门边走了两步,听见顾嘉珮的声音依稀从门内传来:“……麻烦您,借我们一把伞,我儿子的手不能淋雨。”

  贺玉楼推开门。

  走廊上,顾嘉珮满脸疲惫地站在一个护士面前,一边光着的头顶与眉毛怪异又刺目。来来往往经过的人,仿佛都得了歪脖斜眼病,一个劲儿地看她,直到脖子和眼睛都转不动了,便再犯起嘴也合不上的新病来。

  护士盯着顾嘉珮的头顶说:“没有。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顾嘉珮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可还想恳求:“可是我看见——”

  贺玉楼单手脱下上衣,轻轻披在顾嘉珮头上:“走吧。”

  护士看见贺玉楼裸着上身,先是一愣,然后便严厉道:“你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这不是耍流氓吗?”

  贺玉楼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再环顾四周各色打量的眼神:“没穿衣服的不是我。”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不顾身后的谩骂,推开门,扶着顾嘉珮走了出去。

  “小崽子,过来。”老头穿着雨衣,坐在三轮车座上。三轮车后面放着两件雨衣。

  贺玉楼不想理他,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逞什么能?让你妈陪你一起淋雨?”

  贺玉楼犹疑了一瞬,然后便扶着顾嘉珮朝三轮车走:“以前不见你这么好心。”

  老头把Cao往地上一吐,随口道:“拉死人和拉活人,能一样吗?”他抬起头,恰好看见雨水从顾嘉珮额头上淌下来,没有眉毛的那边雨水不断地流进眼睛里,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活人眼里总是有星火的,眼睛会躲,就是还有活气。老头低下头没再看母子二人,脚在Cao上碾了碾,便踩上三轮车踏板:“啧,我欠你的,还不赶紧上来。”

  老头拉着两人往贺家骑。

  “你怎么挨的打?”

  “小崽子,问你呢。”

  路上几次老头想搭话,贺玉楼都没理。

  又骑了一阵,老头往后瞧了贺玉楼一眼:“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看你那样,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死撑着,不揍你,揍谁?”

  贺玉楼看了一眼自己雨衣下的左手,冷着脸,还是没说话。

  老头掀开自己的雨衣,露出一截腰背:“看着这窟窿没?现在里边还有一颗子弹没拿出来。我这,日本人打的,保家卫国,还算挨得值。你那,稀里糊涂被另外一群小崽子打的,你觉得值不?”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6/9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