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住江头我在江尾 下+番外——一只猫姓三名年【完结】

2019-06-11  作者|标签:一只猫姓三名年

6.

后来我还真就别着劲儿,再也没联系过优子,他倒是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没说完一句就让我挂了——虽然说我挺期待着他能先向我服个软的,这份期待不亚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天天等着他给我打电话的日子。可打了电话我又能说什么呢?陈道明是骄傲的,总不至于让他说两句好听的就哄过去,然后就装看不见似的,真就祝他们天长地久了。可我心里也知道,再怎么气,心里也还是放不下这只傻兔子,撂了电话心里还真就紧了一下,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什么,隐隐还有点盼着他再打过来,结果这一等就没了声息。我犹豫半天,拿起电话给他拨回去,心里想着我就听听他要和我说什么,听完就算了,结果第一次正在通话,第二次直接就关机了,气的我差一点又摔了手机。

“你说他这叫什么事儿?耍戏人呢?”我一脸愤懑的对小刚说,小刚拦住了我已经递过来的酒瓶:“哥哥!真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得去洗胃了就没人陪你说话了!”

我说:“那成,那你喝水。你说他……”小刚摆摆手,拦住了我要骂人的话头:“你先等会儿先等会儿,你生什么气啊?从逻辑上看,你了解整个事情的原委么?你是站在一个什么立场上啊?你是因为什么生气啊?是因为优子私自接活儿?不是吧?”

我一挥手,幅度有点儿大差点儿打着他:“甭和我说这些没有用的!逻辑,逻辑是能解释一切,那逻辑能解决一切吗?是我承认,我这事儿办的逻辑上说不通,可是……”

我说不下去了,心里酸的要命,把脸埋在手心里,用力揉搓,传出来的声音也就闷闷的:“你别笑话我。”

小刚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我要说优子和姜文根本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呢?”

“那我还……嗯?”我蹭地抬头看他:“什么什么都没有?”

小刚一摊手:“就是什么都没有啊——至少优子单方面和他什么都没有啊,他和我说的,说给你打电话接了就撂了,根本不听人说话。”

“那姜文……”我恍然大悟,恨恨一拍大腿,“玩儿我,装的像是他有情优子有意一样,呸!”

小刚一粒一粒儿往嘴里丢着花生米,继续开导我:“其实吧,优子就是气你不懂事儿。你说那边儿正拍着戏呢,不说你这么一闹耽误多少事儿,就说他也那么大人了,你真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留?就是真是一对儿,那什么事儿还都得搁家里说呢,何况你俩——你俩算是什么关系啊你就去捉女干?这也太提前了吧?”

“什么不懂事儿啊?谁啊谁不懂事儿啊?”我被他这么一说,真有点儿抹不开脸,“我俩怎么就不是一对儿了?他都和我那样了还不是一对儿那还得什么样啊?耍流氓呢他……”

小刚又妥妥的丢过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哪样啊?我就看见你单方面调戏优子了,人家和你哪样儿了啊?亲嘴儿了么?上床了么?和你过个家家就把你唬住了?难怪姜文儿忽悠你一来一来的——老道我和你说,什么举案齐眉心意相通,就算你俩都有这个意思,他不承认,那也没用。找个机会把人办踏实了,那才叫真踏实,其他的,不作数。”

“你心怎么这么歪呢……”我突然灵光一闪,招招手把他叫近了和他咬耳朵,“那你和徐帆……怎么回事儿?一对儿?”

他就有些羞涩:“啊……那要按刚才说的,那就算呗。”

“冯小刚!”我一拍桌子,动静大了点儿,把他吓的全身一跳,然后指着他“你”了半天愣是没再挤出来一个字儿,只好问他:“那张娣知道么?”

他说:“现在不知道,我打算这段日子就找机会告诉她。”

小刚找张娣摊牌的日子是个艳阳天,那时候我和优子已经和好了,正在我家里泡了壶茶看剧本——算不得谁先服软,俩大老爷们,把道歉这种东西明目张胆挂在嘴上就显得矫情。我闲聊中和他说了小刚的事儿,并感叹道:“抛开俗世杂念不谈,有一心上人,能为她倾此生以换白首,也是不错的了——哎优子你有过心上人么?”

他想了想说:“没有。”

我说你骗人呢?到底是谁啊?其实我已经做好了他说“贺聪”的准备,谁知他闲闲的翻着剧本,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的一抬眼:“我心上人是你,一直都是你没别人——你肯不肯信?”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说真我实在不敢再自作多情一次,可要说假,他眼神中的那一点光彩怎么也不像是能装出来的。我慢慢的凑上去,一把掐住他的下颌让他抬起头看我,一字一字慢慢的说清楚:“你说的,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弄死你。”

他这次没害怕,也没躲:“怎么跟个恶霸似的——那你弄死我吧,我心甘情愿的。”

——这个场景很适合表白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亦或是话赶话和我逗咳嗽,他这人老实可也不是不说谎,不过我要是就这么把他“办踏实”了,也不算是有胁迫之嫌。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小刚一个电话打破了这个微妙的气氛,一把鼻涕一把泪:“哥!我说离婚被张娣拒绝了哥!”

我叹气:“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没明白我指的是哪件事:“你说我现在说离婚不是时候?”

我敷衍他:“对,这件事办的也挺不是时候的。”

——多不是时候啊,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优子就从我怀里溜出去,到厨房拌凉菜去了。我悻悻的跟在他后面转来转去,看着他切黄瓜,他刀工不错,切出来的黄瓜丝细长均匀,我转了两圈,琢磨着怎么把刚才那个被打断的话头再提起来:“哎,我说优子……”

我紧张,谁知他比我更紧张,我就叫了声他名字,他就背对着我手一抖,菜刀切了个空切到案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急忙绕到他面前去看他的手:“怎么回事儿?伤没伤到?”

他故作镇定:“没有,你还吃不吃饭了?吃的话就自己先出去坐一会儿,饭好了叫你。”

——所以那话是怎么说来着?“成也小刚,败也小刚”——你说要是没你那个搅局的电话我是不是就顺势把这人拿下了?就在我穿着厚重的戏服,坐在烈日当头尘土飞扬的片场缅怀那天的凉菜的时候,优子拎着两瓶可乐,一身的汗和土跑过来找我。我看他在我身旁坐下,脸上还有底妆被汗冲出来的痕迹,顺手捞起袖子替他抹了两把——虽然说我的袖子也不是很干净:“拿俩瓶水怎么拿了这么半天啊?我不是告诉你我要喝矿泉水了么?——别躲!”

他皱了眉忍受着我没轻没重的在他脸上乱擦,拧了瓶盖递到我跟前:“没有水啊我就看见这个了,你将就将就不行么?”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碳酸饮料特有的气体从我的喉咙一直冲到鼻腔,特别不爽,可我看了看他那张被我抹花了的脸,也没说什么。这时演他儿子的孙浩正好经过,和他打招呼:“爹。”

优子乐呵呵的搭腔:“哎。”一副享尽天伦之乐的样子,怪不得圈里现在都给他起外号叫“葛大爷”,不过三十几的人,他总能瞬间在身旁营造出一种“白发谁家翁媪”的气氛,连带着我坐在他身边恍惚着都觉得是该到颐养天年的岁数了。孙浩和他打完招呼又来和我打招呼:“娘。”

我手里的可乐瓶被我捏的发出“喀拉”一声响:“谁是你娘啊?小子,看清楚了说话。”

——谁是你娘啊?!我忍不住在心里咆哮。我自然是喜闻乐见他们把我和葛优归为一对儿,那正落了我的圈套——当时我看剧本的时候就故意和导演把我俩的戏份往暧昧里编的。可怎么看,怎么看我都不应该是下面的那个吧?我歪头看着和导演探讨剧本的优子,他正试图把我俩对手戏的走向往正常了掰,一袭紫色官衣垂落不起波痕,束腰束得他更显身形颀长单薄,衣袖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安静起伏,他从来都是这样,连与人争论都不喜大声,让我平白无故就担心,他会被人欺负了去。可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他却又对着俞钟哑然失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对这个由我经手,存了我的私心的剧本妥协了,抬手按了按聚起的眉峰,阳光穿过他的手指,又落在了我的心里。

看不够,怎么都看不够。我喜欢这样,什么都不用藏着掖着,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做也罢,我就是想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能如此这般的,理直气壮的告诉众人,我喜欢他——左右不过我们现在的身份是赵德芳和寇准,赵德芳喜欢寇准又怎么样?我在心里暗暗咬牙,怎么样?我喜欢他,又怎么样?

不管是寇准还是葛优,都是我要定了的。

在剧组这四个月,正好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四个月,别人不说,就连优子都黑了不少,他本身就白,平时化妆的时候还要往黑里画,这几个月的太阳晒下来,他自己打趣,替剧组省了不少粉底的钱。我看着他比我在北京带出来的时候一天天黑瘦下去,心里自然是心疼的,可我也顾不上担心他,我的负担比他重,堂堂一个王爷,衣服一水的黑色,像是打翻了砚台。我每天就穿着里外三层的行头演戏,汗闷在衣服里透不过气,热的发晕。一次休息的时候我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优子靠在一旁替我擦汗,眼睛里也有点走神,叫他他也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不耐烦就伸手推了推他:“去,给我拿瓶水。”

谁知道他直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己去拿。”

我“哎”了一声,颇为理直气壮的说:“我热!”又想了想觉得求人不应该态度这么强硬,于是就放软了语气,叫着我在戏里对他的称呼:“老西儿~寇准~优子~去给我拿一瓶吧?你看我这身走过去回来也就熟了……”

他向来受不了我这样,所以什么事儿就算他不乐意答应,我这样连哄带求他也就迁就我了,于是就叹了口气支起身子,对我说:“那你等会儿……”可我还没来得及嘱咐他我要水不要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他却腿一软,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地上倒了去。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脑子里腾地出现了“中暑”两个大字,在他倒在地上让剧组都兵荒马乱之前抢先伸手接住了他,环着他的腰让他坐在我腿上——我对天发誓我这个时候真没多想,完全是本能反应,谁叫我俩身旁就这么一张椅子?可接下来的事让我不多想都难,优子软软的靠在我肩上,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那完全不叫挣扎,只是在我腿上蹭来蹭去而已。我连忙伸手把他按住,伸手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水,喂了他几口又把瓶子贴到他脖子上替他降温:“好没好点?”

他被冰镇的水激的一颤,身子在我怀里绷了一下又慢慢适应放松下来,点点头不说话。我看他无大碍就把水瓶放在桌子上,腾出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开他的玩笑:“寇大人朝纲之上论起国事精妙绝伦,堪称大宋栋梁,身子骨就这么弱啊?”

他精神好了不少,可也没想起来从我腿上站起来:“下官殚精竭力为朝廷尽忠,无暇为爱惜自身而费国家事。”

我说:“寇大人这般赤诚,不如就许嫁南清宫怎么样,本王也好时常照拂于你。”

他说:“要嫁也得是千岁下嫁霞谷,本县百姓定当夹道欢迎。”

口气倒不小,他这句话又在我这段时间受了不少刺激的心上戳了一刀——我哪里像是下面那个?于是我忿忿把手伸到他的衣摆里——他因为剧情需要只披了一件外袍,我伸手进去便是他光裸的大腿,顾不上细想手感如何,先在他大腿根上拧了一把以解我心头之气:“谁嫁谁?嗯?说清楚了,谁嫁谁?”

他疼的脸色都变了,想逃却又被我按得死死的,迫于我的氵壬威硬着头皮回答:“我嫁,下官嫁了,好吧?”

这才听话,听话的优子在我眼里总是那么可爱,于是我嘉奖般在刚刚被我掐了一记的地方替他揉了揉:“哎——这就对了,本王回京便向皇上请旨,派銮驾接王妃入府。”

他神色有点紧张,而我看了他紧张的神色才兀然想起,我是在做什么。我的手就贴着他最隐秘的肌肤上,再向上几分便是……我不敢细想,还是张子健一声打趣唤回了我的神:“王兄,你若是上奏,朕就破例恩准啦!”

我草草的应承了一句“臣谢恩”,偏生我腿上这家伙还不老实,拧了半边身子去和小孩子有模有样的斗嘴,我听了内容无非是让他们别添乱,心里有些不舒服,按着他的后脑把人扳回来,问他:“嫁给本王你委屈?”

他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应承:“不委屈。”

不委屈,我突然就分不清这是不是戏了,只想冲动一次,许一个永远都实现不了的诺言:“那就定了,回京之后,本王定当迎娶你——此有天地作证,决不食言!”

“后来呢?”杀青之后俞钟问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比他更像这个故事的编剧,“赵德芳最后娶了寇准了么?”

我说:“如果死别之后的团聚也算团聚的话,那大概是娶了吧。”

他咂舌:“不会吧,这么惨烈。”

我说:“那又如何呢,起码他俩都不会后悔——这是寇准亲口和我说的,此生得遇德芳,幸甚。”

既然不曾后悔,那我们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毕竟我们的结局,要比千年之前在我臆想中的那两个人要好得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等到我俩在一起很久了之后,我极其偶然的去逛一逛粉丝为我建的论坛,又极其偶然的发现了一篇写我俩的小说,更极其偶然的发现是写这部剧,同样极其偶然又不是那么偶然的,她们依旧认为我是下面的那个。

“怎么样?”我给葛优看的时候他正端了一盘葡萄喂给我,又伸手接住了我吐出来的籽,几乎控制不住脸上促狭的笑意,“群众的眼睛……”

我故意把脸色一沉,抬手揪着他的领子迫使他不得不弯腰对着我,然后把嚼好的葡萄肉嘴对嘴渡了过去。他没防备咽下,然后半真半假的嫌弃道:“你真恶心。”

我又吻住他:“群众的眼睛是不是雪亮的,实践了就能知道。”

事实证明那一天他又被我折腾的很惨,甚至来不及去洗澡就累的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轻手轻脚的帮他清理完,又坐回电脑前,深思熟虑后回复了这样一句话:“虽然我不喜欢被这样看待,但粉丝有YY明星的权利。”

这就很好了吧?这样就很好了吧?我想,虽然我在压与被压这个问题上依旧被刺激着,但我们在一起了,有人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了,我就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的。一千年前的那个窈窕君子,是赵德芳的,也是我的,哪怕沧海桑田,我心如旧,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7.

我从柜子里翻出那瓶伏特加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虽然冬天的天黑的早,但我也觉得今天太阳落的也太快了些,屋子里朦朦胧胧的光甚至不足以慰藉我心中对即将要办的事的忐忑。我指使靠在门口看我翻东西的小刚把灯打开,然后朝他晃了晃瓶子:“看,一会儿犒劳你俩的。”

他撇了撇嘴:“才怪。”

我说:“其实我听说国外有自家酿的伏特加能达到八十度,只可惜没弄到。”

他说:“算了吧,哥哥,八十度,就是座雕像那也一杯倒了,你怎么不直接喝酒精呢?你要是真想和优子把生米煮成熟饭,我建议还是趁他清醒的时候来,别弄得像你趁人之危似的,不清不楚,优子脸皮薄再不敢见你——你是想要就这一晚上啊还是以后的每个晚上啊?”

小刚是个好兄弟,我因为优子这段时间对他和张娣那边的情况几乎是不管不问,他还能这么尽心尽力的帮我“算计”优子,兄弟没白当,吾心甚慰。正说话的时候优子拎着菜进门了,肩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我把酒放下替他去拍打:“下雪了啊?”

他说:“嗯。”我搓了搓他冻得发红的耳垂,柔软的触感让我放不开手:“早知道就让你再多穿点儿了。”

他说:“没事儿,下雪的时候才不冷呢。”说着把外套脱下来,去厨房找小苏打做等会儿兑酒喝的苏打水,找到一半又抬头问我:“你和小刚是喝纯的还是兑点儿东西?”

我站在厨房门口替他拿着外套:“我不喝,小刚喝纯的。”

我不喝,那就只有他陪着小刚喝了,小刚喝纯的,以他的性格一定不好意思喝掺了东西的。优子洗手准备做饭,我帮不上什么忙,被他撵到客厅和小刚大眼瞪小眼的坐着。沉寂了一会儿小刚大概是觉得这个气氛太尴尬,清咳一声准备开口:“我说老道啊……”

我说:“你别说话,让我冷静一会儿。”

他就很吃惊,望了望在厨房里忙活的优子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问我:“不会吧,你?紧张?”

我怎么就不能紧张了,生米煮成熟饭,我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可真就是这么一只兔子蹦到我面前,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下嘴了。我期望着小刚能把他灌醉,起码半醉,要不然我对着清醒时候的他会对自己的龌龊心思有一种负罪感。可小刚那人,比谁都不靠谱,喝到最后倒是他自己先醉了,抱着优子在那儿哭:“我想离婚啊我想离婚……”

我被他哭的更心烦,扒了一颗花生米一粒扔到嘴里一粒丢过去砸他:“大过年嚎什么嚎?!离!过不下去咱就离!多大个事儿。”

优子给小刚抽纸巾的时候还要偷偷瞪我,一瓶伏特加他没喝两杯,大多是进了小刚的肚子,但此时他的脸上还是慢慢的浮上一层薄红,一直红到脖子,再红到我看不见的锁骨里,这层红让他连瞪我都是没有什么威胁性的,责备我的话也带了点绵软的尾音:“哎这叫什么话?”然后又低头去劝慰小刚:“你想好了,真离婚?你真喜欢徐帆?那你当初娶张娣的时候,不也是喜欢她的么?”

但凡喜欢一个人就都有一个毛病,那人说什么,我就不由自主的往自己身上套。我想说我没喜欢过杜宪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所有的情感都给你了,没别人。可我没喝酒,还很清醒,所以我把这话在嘴边转了三圈之后又咽回去了,只得说:“你这又叫什么话——事儿都到了这份儿上咱就得向着小刚,节骨眼上怎么还倒戈帮着别人呢?”

优子还想和我犟,这时候小刚抬起头,眼泪汪汪的望着我:“我原来以为自己是喜欢张娣的,可是碰到徐帆之后——哥你能明白么,那种碰见了一个人,就觉得自己是完整的,想往更好的那一面活——”

——觉得自己是完整的。我突然就能明白小刚的那种心情了,无法形容的,但就是很奇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看一眼便觉得,那就是命中所定,冥冥之中,不可更改。可我想既然我们的人生里都已经提早写过一个人的名字了,我们为什么还会在遇见他之前有一段现在看起来是错误的婚姻?这也是天意吗?可是如果天意如此要这么折磨我,那你能不能也告诉我,我这双拥抱过别人的手,还是否能坦然的再去拥抱我爱的人?

我不知道,也没有谁会告诉我这个答案是什么,于是我索然无味的下了逐客令:“你醉了。优子,扶他去你家睡觉,然后回来,我有礼物送你。”

这个是我俩一早商量好的,他帮我灌醉优子,然后剩下就没他的事儿了,可谁成想先喝多的是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现在还要给我捣乱:“为什么只有他有我没有?”

如果我不给他一个回复,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会抓着我不停的反复问这句话,到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优子忙着照顾这个醉鬼,不会搭理我了。于是我忍无可忍干净利落的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碗重重放到他面前:“有,我中午吃剩下的蛋炒饭,陈道明亲手制作,多大的荣幸,谢恩吧。”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半碗剩饭,一只胳膊架在优子身上继续哭,我用眼神制止了优子那副“这不太好吧”的表情,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把小刚带走了。门轻轻地带上,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深吸一口气,去屋里换了身很正式的白西装,想了想又用湖蓝的丝带在自己的手臂上打了个结,然后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作为即将送出去的礼物,我为自己挑的这个包装还是挺满意的。优子回来的时候一见我就乐了:“吃完饭还穿这么正式?干什么啊?你早说我在楼上就也换身衣服了。”

我眯起眼打量着他身上的运动衫,已经脑补出我把手从下面伸进去撩拨他的场景了:“不用,你现在就挺好。”

其实我当初想了两套方案,第一套就是让小刚把他灌醉,然后什么事儿都水到渠成了,可无奈小刚这人关键时刻实在太掉链子,那我只能即兴启动第二套方案了。我想的挺好,衣冠楚楚的把优子带到卧室里,为他弹一首钢琴,《致爱丽丝》就好——太难的他也听不懂,弄巧成拙就不好了,然后告诉他,这是贝多芬给他最爱的人写的礼物,现在我把我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你,你就是我最爱的人。多好,多完美多煽情,可真坐在钢琴前我发现我笨拙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他就靠在钢琴旁,还是那样安静温柔的对我笑,运动衫使他的这个动作变得看起来懒散随意,随意的让我不知道他这个笑容是因为这首曲子,还是弹这首曲子的人。于是我也只能同样的对他笑回去:“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吧?”

他犹豫一下,但正确答案对他来说还不算太难:“……《致爱丽丝》吧,贝多芬那个。”

我看着我的身影在他的眼睛里随着月光流动,神情是我从未有过的温柔:“对,我教你啊?”

我其实早就答应他教他弹钢琴了,他的手特别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均匀,让我想一根一根的吻上去,再一路向下轻吻到手肘。这个想法让我不受控制的心猿意马,原本准备好的台词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就在这时我听见优子对我说:“你说爱丽丝喜欢贝多芬么?”

是时候了,我想,是时候了,这可能是我在这个晚上表露心迹最好的时机了,于是我停下弹琴的动作,慢慢弯曲手指把他的十指扣住:“这种事,不亲自问问爱丽丝怎么知道呢?”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就是知道,他紧张了,比我还紧张,我试探着把脸贴在他的脖颈上,那里的皮肤就“腾”的一下,火烧火燎的烫。就这样他还要给我装糊涂:“你说要送我东西,不会是要教会我把钢琴送给我吧?”

这小子,故意难为我呢不是?我一咬牙,索性把话说的更直白些:“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犹豫了,屋子里也因为他的犹豫变得静悄悄的,我只能听见我俩的呼吸,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像两条交尾的鱼。我不敢催,只能默默的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等待,我很害怕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说,我对你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可时间似乎是过去了很久了,我也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于是我想,我笃定的还是对的,他也是像我喜欢他一样的喜欢我的。他的手指在我的手下动了动,不像是挣扎,倒像是试图转过来,抚摸我:“……我觉得这不好。”

这不好,哪样不好?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按耐不住的心急,扳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面对着我,急切的想要说服他:“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觉得因为我们都有家庭,所以才不好?还是我们都是公众人物?可是我们在一起,你和我,只是我们两个人,关他们什么事——”

他看着我,眼里是最温存的无奈,这个眼神倒是让我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算了,我不逼你了,我只是能告诉你,我喜欢你,就应该满足了。于是我小心的,安慰般的吻了吻他,告诉他别怕,他没躲,这让我又重新有了信心,牵着他的手指,引导他结开我手臂上的缎带:“我早就想送给你了,可是我怕你不要。”

我不知道是我哪个动作使他安心,但我说别怕,他就真的在眼中找不到一点刚才的犹疑了。我听见他对我说:“只要是你给的,我就什么都要。”

世界突然一下都静止了,静止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等整个世界再次运转的时候,我已经把优子压在钢琴上,做我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亲吻他,拥抱他,用力的恨不得把我俩真正的融为一体,在唇齿相依中找到天崩地裂的快感。优子轻轻偏头逃离了我这种无度的索取,问我:“你不会到床上去啊?”

我现在大脑眩晕的缺氧,所有的血液好像都集中在了某个隐秘的地方,这让我无法思考,更让我怀疑我能不能坚持着走完从钢琴到床上这么短的距离,而不是在半路上就把他压在地板上要了他。但我还是听从他的建议了,毕竟钢琴上不是一个舒服的所在,我不想在必要的疼痛之外再给他添加额外的不适。但我还是舍不得放开他,一会儿都不成,还是保持着亲吻的状态扶着他一步步后退,再顺便把两个人身上碍事的东西都处理掉。优子看着被我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的西装和领带嘟囔:“都皱了……”

我说:“不管它。”然后把他扑倒在床上,在他全身都烙下属于我的痕迹。说不百感交集那是假的,我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甚至借赵德芳之口说过,我想娶你,我娶你吧,可那都是虚的,一切都比不上现在躺在我身下的人实在。我和他额头抵着额头,看着他被情、欲撩拨的格外晶亮的眼睛说:“这次是真的要把戏做成真了——”

我知道进入的那一刻优子会疼,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疼,前一刻他还在调笑着对我说“你真是不靠谱”,可真当我顶进去的时候,只是一半儿,他就整个人痉挛般一抖,后面下意识狠狠绞紧,我抽了口气,自己都感到疼。他受不了的试图把自己蜷起来来缓解疼痛,被我伸出手按住:“不许逃。”

优子脸上血色尽褪,咬着牙,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掐着我胳膊的手也是绵软无力的:“你轻点!”

我手足无措,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和男人做这种事会是这样,可现在卡在中间进不得退不得,我一狠心,伸手抹了把他脸上的冷汗,把他的两条腿又分了分,一点点艰难的向里面开拓。他发出呜咽般细碎的呻、吟,然后骂我:“陈道明,你个王八蛋,你有本事就弄死我。”

我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大力的向里面捅了一下,看着他几乎忍耐不住的痛呼又硬生生憋回去的样子:“行。”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真正的吵翻了的话,我挺喜欢欺负优子的,然后看他那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就会特别柔软。就像现在,他因为我这一下疼的手指抓扯床单的力度都加大了,紧闭着眼睛喘气的样子让我有点心疼,伸手帮他揉了揉小腹让他放松,他就是这时候颤巍巍把眼睛睁开看我,犹犹豫豫的,还带着点儿不好意思的对我说:“我想抱你。”

我说:“好。”然后俯下身子,任凭他两条胳膊环在我的脖子上,疼的没着没落又舍不得抓我,只好死死的拧着自己的手指,让疼痛的注意力分散点。我看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情不自禁的吻了吻,低声对他说:“别忍着了。”

他愣愣的看着我,我又吻了他一下,他就“刷”的一下,流了满脸的泪。我在他身体里小心的抽动,正琢磨着他这是疼的狠了还是怎么样,就听见他哑着嗓子问我:“我会不会流血啊?”

原来哭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我几乎要大笑出声,但想想他脸皮那么薄,我如果真敢笑出来,只怕他就要把我推开,说什么都不会再让我碰了。于是我收敛了一下,但还是想笑笑他:“你要是能流血,就能再给我生个阿哥。”

他似乎是没听出来我话里有那么一丝调戏他的意味,哭的一抽一抽的:“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天啊,我叹气,懵懵懂懂的优子让我有一种把他揽到怀里好好安慰他一番的欲望,也顾不得嘲笑他生物知识学的真差了,低头一点点吻上他沾满泪水的脸颊:“完了,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喜欢他,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是。那天的月光很好,就像我和他在围城剧组的时候,在那个小旅馆中畅谈了一夜的月光,我大概是那个时候就对这个唯一肯亲近我的人,喜欢的无可救药。那天晚上我一遍一遍吻他,一遍一遍告诉他,我喜欢他,想把这句话刻在他心里一辈子都抹不掉的地方。直到这场欢好的最后,他搂着我,小声但坚定的在我耳边说:“陈道明,我也是,我也一样。”

我默默的听着他这句话,紧紧把他拥在怀里,就想这么一生一世都不放开手。

第二天优子醒来已经很晚了,我那时在弹钢琴,看见他醒来,把弹了一半的曲子扔下去照顾他。我以为我俩第二天醒来会尴尬,但是没有,于是我就越发的得寸进尺起来,照顾着他喝了水,然后揽着他的腰让他靠在我身上,在他肩头已经暗红的吻痕上又添了些新鲜颜色:“我煮了些粥,还算能吃……”说到这我有点小羞赫,由此决定煮了三次才煮出一锅像样的粥的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了:“你要不要少吃点?”

他摇摇头:“现在吃不下,一会儿再说吧,我想先洗澡。”

我说:“好。”然后一只手伸到他的膝弯下,一只手托着他背,双手用力就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他瘦,这么多年都没变,我抱着他完全不费力,他在我怀里挣了两下,便靠在我肩上,低低的笑着:“我自己走就行,你这么抱着我,窝的慌。”

我说:“不行,那哪成,你摔了怎么办。”我把他轻轻放在浴缸里,看着他又迷迷糊糊想睡,就把他摆成了一个不会滑下去的姿势,又试了试水温,觉得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凉,然后回卧室换昨天被我俩弄脏了一次又一次的床单。这时我扭头看见杜宪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那还是她有一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亲自为她照的,被她一直摆在那儿。我与照片中的她对视了一会儿,狠了狠心,说了声对不起,便把它收到了抽屉里。

我对不起杜宪,我知道,不用任何人责备我,我自己就在心里认定了这是我对她的亏欠。可是我没有退路,不是从昨天晚上开始才没有的,而是在我固执的要喜欢上优子的那个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回头了。

无论是劫是缘,都是命,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无论如何,咬着牙都要认的一次命。

8.

后来小刚特意找我们吃饭,对那天晚上他临阵脱逃的事儿抱以歉意——但那都是很长时间之后,时间长到足够他把徐帆堂堂正正的迎娶过门,然后真正在他家给我们摆一桌酒席的时候了。他苦着一张脸对我说:“对不住哥哥,那天喝断片儿了,起来都忘了先前和你商量什么了——你俩到底是不是那天成的啊?”

我故意做出一副不悦的样子:“不是啊,那天你喝多了,优子就照顾你了,那还顾得上我啊。”

他果然就愧疚到了极点,让我都不好意思再装下去了:“逗你呢,实际情况是我在这,他哪顾得上你啊。”

他听了这话表情才好看点儿,和我一起转了头去看和徐帆在厨房里忙活的优子,一个大男人做这些细碎的事情却完全没有违和感,异常的贤惠,这种居家的气氛甚至超过了他身旁的徐帆。小刚叹了口气,发自内心的说:“优子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我半开玩笑的说:“他要是个女人,我还看不上他呢。”说实话,女人在我眼再好也好不过杜宪了,更何况我认识他的时候,正是我对这个世界都处于一种扭曲心理的时候,如果他是个女人,又怎么会那么猝不及防的接近我,那么容易的就把自己糅杂在我的生命里,逃都逃不掉。

那夜我们就围在桌子旁喝酒吃菜,酒过三巡,徐帆推了推舌头都有点大了的小刚说:“咱们应该敬两个哥哥一杯。”

优子连忙把筷子放下,跟着他们举起杯:“不不不,应该是我们敬你们才对——小刚。”他的神色突然郑重了起来,“祝你俩百年好合,安下心来过日子,踏踏实实的。”

我在一旁懒洋洋的搭腔:“对,百年好合。”其实我在这个时候心里特别嫉妒小刚,因为他能在离婚后,还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么多好友的祝福——就凭他身旁那个人是个女的,而我们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敢留给别人。想到这我在桌下抓起优子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攥着他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摩挲,来缓解我心中突然升起的惶恐和痛。小刚一口饮尽了优子敬他的酒,向我晃了晃空杯:“老道。”

我说:“哎,怎么地?”

他说:“你和优子不容易,以前不容易,现在不容易,将来也容易不到哪儿去——所以你要对优子好点儿。”

我在桌子下一下子就握紧了那只细瘦的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不对他好谁对他好啊?”

他喝的怕是不比过年那时候在我家喝的少,此时毫不觉得不妥的向我挤挤眼睛:“床上也对他好点儿,温柔点儿。”

冯小刚,我暗暗叹气,你还要点儿廉耻么?优子的脸又“刷”一下红了,让我觉得我旁边坐的是一只煮熟的虾。徐帆又一个肘子堵住了小刚的嘴:“就你话多!”

我对优子不好吗?不温柔吗?床上?我仔细的反思了一下,发现比起平平淡淡的鱼水之欢,我更喜欢看他哭出来的,然后一点点把他脸上的泪吻干净,那种心疼的感觉会让我莫名其妙的满足。其实除了我自己本身有些小暴虐之外,我们两个一开始在床上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也很难轻松下来。那时候的中国远比现在闭塞,尽管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不少见,但毕竟隐讳,为人不齿,这使得我们没什么机会去了解我们的感情,同样也就没什么机会去了解,两个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怎样才能把肉体上的伤害减小。我曾经以为男人和女人一样,只是第一次疼就算了,而除了第一次,他疼了也不会和我说,每次都是把脸死死埋在我怀里,说什么都不让我看他的表情。可他哪儿骗得过我啊,我又不瞎,能心安理得的当他抓床单用力到抽搐的手指和疼出来的冷汗不存在了。优子是温顺的,这份温顺让他甚至不会拒绝我,也不会在疼的想发火的时候对我吼一句“有本事你在下面啊”,他只是默默的忍着,就因为他喜欢我,所以哪怕真是地狱他都愿意跟着我跳,这让我心疼——喜欢欺负他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他难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后来我无意中和胡军说起这事儿,那小子表情扭曲了半天才忍住了没直接说“陈道明你丫真能糟践人”,而是对我说,师哥,亏得葛大爷身体素质还算过关,要不然就像你那么硬上,早被玩儿死了。

其实优子那身体真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抗折腾,我拍《我的1919》的时候,住他家对门的黄健中导演闲聊的时候说他小时候三天两头就病一场,长大了也是副北京风大点都能把他刮折的单薄模样,他只是比较能忍而已。时间稍长我也觉得这样实在不靠谱,就私下里弄了点手段,从台湾那边搞了一张片子,G片,自己对自己美其名曰“观摩研究”。那天下午优子刚从外面回来,我趁着他洗澡的时候把碟塞到DVD里放着,挡着窗帘,阳光透过这层帷帐把客厅照的昏暗,也有那么点想入非非的气氛。他洗完澡出来坐在我身边后知后觉的一抬头的时候,电视上正好放到上面那个男人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送到他下面那个男孩的身体里,优子就瞟了一眼,拿着杯子往嘴边送的手就顿在了那里。

“第一次看?”我不失时机的凑过去,从背后环住他,在他耳后落下一连串细碎挑逗的吻,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很好闻,牛奶味的,让我觉得我怀里这个人随时都能化成一滩水。他脸很红,神情慌乱,连水都忘了喝,不知所措的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慌乱无辜的扭过头来看我。我想乐,从他手中把杯子抽走放在茶几上,搂着他就想向沙发上倒去。

“哥……别了……”他轻轻推搡着拒绝我,没用多少力,在我看来就像是害羞的欲拒还迎,“我……有点累。”

我暗笑一声,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说的像是自己下面没精神起来似的。我这样想着,把他的手拉过来,慢慢按到我裤子被顶起来的地方,另一只手扳着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放柔了声音哄他:“可是你不要了,我怎么办?”

他果然就犹豫了,我趁着他松动的机会又凑上去吻他,他把头别开,弱弱的对我说:“……我渴。”

我彻底笑了出来,拿起杯子仰头含了一大口水给他渡过去,我喂得急,他被呛了一口,却被我堵着嘴咳不出来,憋的脸通红,挣扎间从我俩嘴角淌下水迹流到锁骨上,聚起了一个浅浅的水窝,又随着他不稳的呼吸滑落下来打湿了衣衫。我一直吻到他的眼神迷离起来,就随着那道水迹一路向下舔去,停在他右胸上的那处突起上,用舌尖绕着圈挑逗挤压,不出意外的听见了他按捺不住的轻哼。

“别害怕啊,别害怕。”我嘴里哄着他,把他的衣服尽数脱下,让他背对着我跪在沙发上,肩膀压的极低,我在他靠近尾椎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又温柔的吮吸,看着那里的皮肤变得鲜红。电视里还放着片子,刺激的我更加兴奋,我现在完全忘了我要这个片子是为了“观摩研究”,一边低头在他背上胡乱的吻着,一边在他身后把自己送了进去。他在我的压制下只是弱弱的挣扎了几下,便至始至终都没再发出半点声息。

我很少莽撞,但我承认我那天的确是莽撞了,这气氛太好,我几乎被身体里的那股火烧晕了头脑,动作间也就忘了优子是否能承受得了。紧致火热的肠道包裹的我很舒服,直到射出来的时候我仍然伏在他身上不愿意起来。这是我俩这么多次唯一一次没有带套子,我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滋味,一边心满意足的把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J液用手指蘸着,在他臀瓣上一圈圈涂开,却在不经意间发现,那白浊里竟有惊心触目的一丝红。

玩儿大了。

我慌忙去扳优子的脸,触手便是一片湿润,更让我心慌,扯着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低头看时才发现他闭着眼,脸上泪痕纵横,也不知干了几次,又哭成现在这副模样。优子顺了顺气,睁开眼看我,语气却是平静异常:“好疼。”

我后悔死了,抱着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宁愿他骂我混蛋,也不想这样倒让我更加埋怨我自己。我摸了摸他下面,软的,刚刚只管自己疯了,都没顾及得到他的感受。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也就随着我的动作晃了晃,并没有做更多的反应,于是我彻底慌了,捡了一件不知道是我俩谁的衬衫披在他身上,又重新把人揉到怀里,一声声唤他:“优子,优子……你别不说话,你别不理我……你看看我呀……”

他“嗯”了一声,精疲力尽一般,我听见他这一声回答稍稍安心了些,至少他还是愿意理我的。我抬手用大拇指蹭去他脸上的泪水,心里想着再和他说点什么——我不会哄人,哪怕是哄格格舌头都会打结,今天却愿意绞尽脑汁的想些说辞,只要他不和我生气就好:“优子……其实我没想故意把你弄疼的,我就是……就是……”我低头看见他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色,还有被他自己生生咬出血痕的嘴唇,突然就什么辩解的话都想不出了,“我就是混账,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别哭了,别哭了……”

电视里两个男人激烈的喘息还在继续,而我却抱着我伤痕累累的爱人,心疼的难以自制。

当天晚上优子就开始发烧,我半夜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床边把自己蜷成了一个球,烧得烫手却还是忍不住发抖。我心里明白恐怕是感染了,起身找来衣服叫他:“优子,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他反倒把杯子裹得更紧了,死死拽住被角,声音低的近乎自言自语:“陈道明,你要是敢带我去医院我就死给你看。”

他从来不放狠话,破天荒说了一句没人敢把它当假的。我没办法,下楼给他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看着他吃下之后就整夜整夜坐在床边守着他,哪儿都不敢去。我不知道他后面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都觉得他快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烧化了,这让我担心的不行。我摸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的厉害,你可别烧傻了啊,我想,一个影帝就因为房事处理不当导致高烧留下后遗症,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你但凡有点意识都得和我急。可是我看着他睡梦中都极其不安稳的神情,把他的手拽过来放到我的手心里轻轻拍打哄着他,心里又想,算了真被别人知道又怎么样,那正好,你真要出点什么事儿,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想些什么,这时优子的手在我掌心里动了动,睁开眼看了看我,又阖上了。我心想不能让他再这么睡下去了,于是就试着和他说话:“优子?喝水么?吃点东西然后吃药?”

他摇摇头,迷糊中手指在我掌心里写了个“冷”字。我愣了愣,坐过去把他半抱起来,让他靠在我怀里,双臂从身后紧紧搂着他。我在心里说优子,你快好起来吧,你好起来我什么都依着你,再也不逼你干什么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那天吃了药之后优子真的开始退烧。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纠结,虽然说我是这么唯物的一个人,觉得他能好起来其实是得归功于药物作用,但也不敢再造次。我在他养病的时候也看了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但自从他病好了就没机会实践,他不提,我也就没再折腾过他,两个人那一段时间相处的纯情的简直不像成年人。就这么散散漫漫的过着日子,到了年底,忽然就接到一份邀请,名头挺大,以北京电视台为首的七家电视台联合邀请,请演艺圈的几个人去曼谷,给亚运会做个主持节目。我掂着那份请柬,问优子:“你行吗?”

他认真思考了半天,仰起头对我一笑:“我想过去玩儿。”

那就去玩儿呗,他不坐飞机,我就陪他坐火车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从北京坐到云南,又从云南去的曼谷,30度高温炙烤的像北京的夏季。优子和我并排坐在来接我们的中巴后座上,手指隔着窗户玻璃划过路旁笑的明媚的芭蕉树,我在这种天气下靠着他昏昏欲睡:“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非得叫咱们来,这要是在北京咱们就能叫上小刚去吃火锅了。是不是?优子?”

他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一脸的期待,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鳄鱼!我想去看鳄鱼!”

我只好悻悻的把头扭到一旁,不去打扰他的好兴致。可我的另一旁坐着的是小刚和徐帆,两个人仗着后排人少,公然的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徐帆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袖,笑靥如花的被小刚揽着肩,小刚则像是一位重度缺铁患者,如获至宝般抱着怀里的一颗大菠菜。我本能的就对这种其乐融融你侬我侬的恩爱场面产生了排斥心理,恨恨的又把头别过来,小声嘟囔了一句:“有失风化!”

这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优子停止了对单子叶植物的观赏,笑眯眯的盯着我看,然后在我看他的时候伸出手指在我额上点了点:“戒嗔念。”

我“哼”了一声:“我不记得我从北京带过来的是个和尚。”

他说:“现在是佛祖的地盘嘛,入乡随俗入乡随俗。”我正想说那泰国禁止在公共场合做亲昵举动,你怎么不把这话说给旁边那两个听的时候,他就用刚才点过我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我搭在膝上的手,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能旁若无人的安慰着我的火气。我当时就想,入什么乡随什么俗啊,就是真有清规戒律,只要你喜欢,什么在我眼里也是虚设的。

亚运会赛程紧,一连过了几日我和优子也没什么机会出去逛逛,太阳又毒,每次从外面回到宾馆优子都不停的冲澡。我歪在床上,索然无味的换着电视频道,看着人物的表情猜他们在说什么。优子穿着浴袍出来,坐在我身边,把手里的毛巾向我丢来蒙了我一脸:“洗澡去吧。”

天气一热干什么都是懒的,我起身起到一半,就装作支撑不住往他身上倒。他推我推不动,只好伸出双臂抱住我:“行了啊,腻歪一会儿就行了,你不嫌热啊?”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前哼唧:“热——啊——”可还是不想动,他想了想:“你去洗澡,洗完我给你擦头发好不好。”

我恶意满满的嘲笑他:“那你多亏啊,我又没办法给你擦头发。”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奔进了浴室,手脚相当麻利。洗完之后果然看见他姿势都没变,还是坐在床边等着我,见我过来把毛巾展开等着我俯身让他擦。我没动,任凭发梢还滴着水,两只手指捏住他的领子拉了拉,露出他的锁骨和肩膀:“什么都没穿啊?”

他挑了挑眉,把毛巾揉成一团扔在旁边,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挑起我浴袍的下摆向里面看了看,语气好像是在挑衅:“你不也什么都没穿么。”

这不是在撩火呢么。我这几天一直有一股火烧着,想想全都把原因归结为天气也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就只好从面前这个人身上找解决办法了——毕竟这一段时间我的生活过的着实太清心寡欲了点儿。我抬手把衣服的带子解开,任凭它自动滑落到地上,还没等他表示惊讶就握着半软不硬的东西在他下唇上一蹭,同样笑的挑衅并暧昧:“让你看了么,含着。”

我这是典型的作死,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我就是忍不住想逗他。优子看着眼前的东西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往后躲,被我掐着下巴拽回来:“听话——你不能总让我自己弄吧?”

我也就是真想逗他玩儿玩儿,看看他半生气半害羞的模样也就够了,他不乐意我也不强迫他。谁想到他还真就咬着下唇,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盯着我下面犹豫起来,是不是让我一直与右手作伴这件事真的不太妥,看得我不受控制的又涨大了几分,没等他说个不字我自己到先不好意思了,刚想对他说算了逗你玩儿呢,就听见他闷着声音说:“下不为例。”然后皱着眉头先伸出舌尖试探着舔了一下,再慢慢张嘴,把整根都含进去。

“你——”我真不知道该说他听话还是怎么样好,虽然我真是太喜欢这么听话的时候的优子了。他只是含进去,就完全不知道再怎么做好了,皱着眉抬眼求助般看我,我舒坦的叹了口气,伸手顺着他的后颈滑到衣服里:“动啊,怎么动还要我教你么?”

他艰难的动了动被压着的舌头,随着我小幅度挺腰的动作也活动起来。其实他根本没什么技巧,整个过程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的除了忍耐还是忍耐,这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没几下就射在了他嘴里。优子呛咳了几下,转头想吐出去,被我压着一抬下巴:“咽下去。”

他知道自己拗不过我,把嘴里的东西勉强咽下去后眼圈红红的看我:“你又欺负我啊。”

我对着他的眼睛看进去,无奈的叹气:“你不喜欢,为什么不肯直接说呢?”

他就有点支吾,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也没什么不喜欢的。”

“你这个样子——”我蹲下身轻轻拉过他的手,“我不放心啊。”

我不理会他的疑惑,自顾自的去吻他还带着我身体里的咸腥味儿的唇,对他说:“以后如果再有什么事,你不愿意,就拒绝,不高兴,就说出来,即使是我,你也要推开。你这个样子,容易吃亏的,我不想让你吃亏,我会心疼的——”

我不知道他听明白了多少,可是我想向他传达的这份心意,是真的。总之他顿了顿,向我回吻:“那你能像刚才那样给我做一次么?”

“宝贝儿,”我笑容可掬的回答他,“你想都别想。”我抬起他的腿弯把他压在床上:“不过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满足你——”

第二天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优子背对着我穿衣服,我揉了揉脸使自己清醒点:“不再睡一会儿么?”

他说:“你忘了今天有空要和小刚他们去泰国王宫?”他穿的是一件长袖的衬衫,把扣子一丝不苟的系在最上面一颗,我看着都闷:“你别再中暑了。”

他无奈,又把我的衣服找出来递给我:“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一件衣服能遮住脖子。”

于是我就明白了,并且在酷热下觉得十分的对不起他,在车上一路都在帮他扇扇子,就那样他整个人都还跟水洗了一样。小刚看着意味深长的我俩:“老道,转性儿了啊;优子,翻身了啊。”

我俩“嗯嗯”的含混着,不搭话。到了皇宫门口还没进门呢,就看见立了一个硕大的牌子——“短衣短裤不得入内”。一众人面面相觑,小刚忍不住想骂娘:“不是吧,这么热的天儿,谁还能穿着长袖来啊?!”

我说:“还真有。”说着指了指门里,优子早就站在阴凉的地方向我们挥手了。小刚愈发的崩溃,在他逛了一圈儿出来的时候抓住他问:“优子,你未卜先知啊?”

优子总不好说是因为昨天晚上玩儿的疯,脖子不能给别人看,笑了笑说不上是敷衍还是难堪,摸了摸光头,“嗨”了一声:“蒙的,蒙的。”

我在一旁看着,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晚上的时候他站在洗手台前拿着一块毛巾浸湿,我蹭过去,顺势搂住他的腰,他就在我臂弯里侧过身来替我擦脸。我轻轻咬着他的耳朵:“来一次?”

他说:“我能推开你么?”

我说:“不能。”

他说:“你昨天明明——”可是他的话没说完,我就随手扯了浴巾铺在洗手台上,把他压了上去,然后扯掉他的裤子:“你心里明白就好,其他的,就听听算了。”

我的手掐上他的腰,以一种抚弄般的姿态挑逗着,很快他那片肌肤就染上一层红,我扫了周围一圈,在手上挤了些洗手液当润滑,进去之前尽可能温柔的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优子急促的喘息着,内裤还挂在他的足尖,随着我的动作滑落到地上。

“舒服吗?”我问他,他没有说话,一滴汗顺着鼻梁淌下,又被我吻去。窗外曼谷的阳光依旧非常好,30度的阳光把这个城市照耀的异常明朗,我就在这个明朗的城市里仔细观察着我怀里抱着的人的反应,这一次,他终于没再皱眉。

9.

很多年后,我再次回想起我和优子在一起之后去他家拜的第一个年,还是能想起北影大院老楼区里那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由远到近连成了片。我和优子在楼底下点燃一支二踢脚,看着鲜红的筒子猛然炸裂,碎成无数片,纸屑在我们面前旋转燃烧,落成飞灰。我把优子拽过来解下自己的围巾缠到他脖子上——这几乎是我认识他后每年冬天的必备项目,不由得问他:“你是不是就没有围巾啊?”

他说:“有啊,来的时候还带着呢,这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么,冷不到哪儿去。”

我还想说他两句,葛佳就探出头来叫我们两个:“哥,上来吃饭了——”

葛佳是优子的亲妹妹,比他小6岁,高材生,在北大读了哲学,又去德国修的语言文学硕士,现在在美国定居,每年过年都回国探亲。优子把这个妹妹当宝贝一样,每次说起她时都是与他性格不那么相符的眉飞色舞的笑意,这让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家里孩子少还是有好处的,要不你到了我家试试,我有两个姐姐三个妹妹,加上我妈,六个女人,足以排两台戏,欢聚一堂的盛大场面让我和我哥都怵得慌,这让我很难体会到他这种提到自己妹妹就是捧在手心里的心情。不过葛佳的确和我很谈得来,我也乐意在做客的时候和她讨教一些哲学类问题,每当这时候优子就坐在我旁边,抱着他四岁的外甥盎盎玩儿,或者抱着他回屋去翻一些老照片。我趁着吃完饭葛佳和贺聪在刷碗,二老坐在客厅看春晚重播,没人注意到我的空档,悄悄溜进屋去找优子。他坐在床边上,腿上摊着相册,对着一张照片一个人一个人的指给盎盎看:“这是姥爷,这是姥姥,这是妈妈,这是舅舅。”

我在他们面前蹲下身,问盎盎:“盎盎喜欢谁?”

小孩子的注意力压根儿就不在照片上,而在手里拿着的优子下楼给他买的糖人上,屋里温度高,糖稀化了他一手,他就咯咯的笑着,在优子半边脸上拍了个小掌印:“舅舅!”

我做出一副很凶狠的样子吓唬他:“不许喜欢舅舅!”

优子“啧”了一声,说了句“两个祖宗”,就把盎盎放下去带到门边叫葛佳帮他洗手,然后在只有我俩的时候把门一锁,转身向我暖暖的笑:“你和小孩还置这个气啊?”

我不理他,坐在他刚才坐的地方继续翻看着相册,实际上是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因为刚才几乎算得上是幼稚的举动而微微发红的脸。挑挑拣拣中我在夹缝中发现了一张小照片,还是黑白的,上面有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正冲着镜头笑,抽出来细看旁边还有一道已经模糊但仍然娟秀的钢笔字:小嘎两岁照。

我两根指头夹着照片向他晃了晃,又把相片和他对比了一下:“小时候这不也挺可爱的,长大了怎么瘦成这样?”

他扑过来就想抢,被我伸长了胳膊躲开,两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最后还是我躺在床上,他趴在我身上被我拦腰按住才老实,下巴安安静静的蹭着我的胸口。我把照片在嘴唇上碰了碰,又在他沾了糖稀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无赖的对他笑:“甜的。”

他抬手想蹭我的口水,手抬到一半又想起脸上还有糖,只好又放回去:“你放我起来,我洗个脸。”

我说:“不放,放了你又被那小子缠上了,过年这段日子你都没好好理过我。”然后又去掐他的肚子:“你说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就没要一个呢?咱俩要一个?”

他也配合着我不正经:“像你就要,像我就算了。”

我一乐,翻了个身就把他压在身下,床被这个动作晃的嘎吱一声,优子慌忙推我:“你干什么?这是在家里!”

这是在家里,这几个字让我一下子泄了气,只好悻悻的停了动作,但还是赖在他身上抱着他不愿意撒手。谁的家里?他的家里,我的家里,可那么多的地方,没有一个算得上是我俩共同的家。我俩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不用别人提醒,我也担心过如果被贺聪和杜宪发现了要怎么办,可这种事成天提心吊胆的防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于是我索性小心为上,顺其自然,心安理得的过这种“地下情”的生活。

我和优子的事儿被两个妻子知道的时候是在2002年的开春,发现端倪的是贺聪,撞破的是杜宪。

其实我自从成名之后,能和杜宪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总是在拍戏,她总是在出差,我俩分开的时候倒是比我和优子在一起的时候都多。如果像贺聪那样的呆在家里,以这个女人的聪明程度,这件事大概是瞒不了半年的。被发现的那天下午我坐在客厅里自己和自己玩围棋,优子在给我包饺子,顺便说说他在《大腕》剧组的时候,被贺聪打上门的事儿,绘声绘色的,我都能想象得到他和小刚当时那一脑门子冷汗。说到最后他摇头叹气:“你说我怎么碰到的都是这种事儿呢。”然后抱怨我:“贺聪比你好多了,起码知道避开人,谁像你啊,兴师问罪似的,吓死我了都。”

秦颂那事儿提起来我就恨得牙痒痒:“怎么就没吓死你呢——不对吓死你我怎么办?要吓也得是吓死姜文。”想想姜文,又从内心中悄然升起一种胜利者的自豪感——去年端午的时候还来骚扰我家优子,找着空的套近乎,一点儿都不得闲,幸好是我接的电话,都等不及他说话,就开始幸灾乐祸的想看他吃瘪:“啊?哈哈,老弟啊,找优子什么事儿啊?啊?粽子?不麻烦了他在我们家包呢。对呀,我们家。”

我在“我们”这两个字上几乎咬出血来,而电话那头的姜文似乎也咬紧了牙,憋了半天才阴测测的说一句:“你们?恭喜。”

我愈发的得瑟:“哈哈,不,别恭喜,怪不好意思的,我呢,也就是在捞月影的时候,一不小心捞上来了一只掉到井里的傻兔子。”

他与其说是压低了声音不如说是压下了怒气:“师哥,你抢着接我电话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我也恶作剧般的配合他压低了嗓子,不让优子听见:“那你大过节的打电话就是为了对我说句恭喜的?师弟?”

现在我想起这件事,还对想象中姜文怒不可遏但又不好真发火的样子由衷的感到开心,于是我就对擀着面饼的优子施以调戏:“来一炮?”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很无奈:“陈道明,年纪也不能说是小了,老人家要爱惜身体。”

我很爷们的拍了拍自己的胯、下,一不小心手劲大了就有点疼,导致我面部表情一抽,但嘴上还是不服软:“谁是老人家?嗯?你哥我正当年!”说着就把他拉过来脱他的裤子,他皱着眉,任凭我摆布,又觉得饺子包了一半放在那做这种事儿不大好,就问我:“我手上还有面呢,你不吃饺子了啊?”

我拽着他的领子让他弯下腰来,吻住他:“饺子哪有你好吃啊。”

其实后来想想,那天要不是这么一时兴起做这么一次,而是让他把饺子包完,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可是我哪儿预料得到后来的事儿啊,只是还是想按着平时的性子疯,我说想做了,优子就不能拒绝,然后看他从不大情愿到最终沉溺在我身上的样子,而那声开门声,就是我在这种极其快乐中听到的。

我本能的就反应过来了那是谁——除了我和杜宪,这个家的钥匙就没有第三个人有,连优子都没有。可是来不及了,我和优子现在的这个样子,压根连搪塞都搪塞不过去——我俩总不能说是要拍下一部《蓝宇》,这时候在练习动作呢。我大脑瞬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让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感觉如果用帧数来算的话,几乎就是我听见开门声的下一帧,杜宪就站在了我们面前。

我心里一下就凉了,凉透全身的那种,优子和杜宪都傻在了那里,这场景绝对要比那些不入流的杂志里写的“小姨子勾引姐夫”这种故事还要刺激。我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护着优子,女人逼急了什么都能做出来,更何况是杜宪这种厉害的女人。我把优子从我身上抱起来,扯了块桌布裹在他身上,然后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试图用这个动作告诉他,你别怕,我在呢——优子这人看着被圈里都说成淡定冷静,可其实只有我知道,他只不过是比较擅长自欺欺人罢了,遇到自己难过的事情就干脆都忍下来,然后告诉自己没什么事儿,就真能当没什么事儿一样。我努力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抬眼对杜宪说:“出去说。”

我不敢把她和优子留在一处,我怕她会对优子说什么难听的话——虽然在客厅我也拦不住她说,可至少不是当着优子的面,我就能稍稍放心些。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疲惫的点上一根烟:“不是要去英国看格格的么?”

杜宪说:“航班出了点问题,改签了。”剧烈的心理波动让她现在脸上嘲讽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你不希望我回来是不是?好把这个家留给你们两个轧姘头?”

“你小点声!”我压低了声音试图喝止她,“有什么冲我来,让优子听见了怎么办?”

“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她冷笑着向前走了几步,用了点居高临下的视角冷眼俯视着我,“陈道明,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竟也干这种龌蹉事儿。还有那个葛优——天天哥长哥短的跟在你后边,在床上肯定叫的更欢吧——”

“我他妈叫你闭嘴你听没听见?!”我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吼出来,这种恼羞成怒不是因为她胡说八道,反倒是因为被她说中了——优子在床上缠着我的腰,被我顶弄的说不出别的话来,只知道下意识的一声声喊我“哥”的样子,我最喜欢的样子,被她这样用鄙夷的语气毫不留情的说出来,这让我心疼和难过。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杜宪?这事儿是她的错吗?不是的,是我背叛了她,这是我和优子的错,可是我们两个真的错了吗?

我说:“杜宪,对不住。”

她根本没想到我会服软,愣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再把态度强硬下去,索性换了种商量的语气:“我过一段时间才能去英国,可能会在那边和格格多住一段时间。道明,你多想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是演员,这事儿早晚天下人都得知道,那时候你怎么收场?就算你不在乎天下人,那格格呢?她知道她爸爸和她叔叔搞在了一起,她该怎么办?”

我曾经在很早就想过,这些东西到底要怎么办,杜宪发现了要怎么办,格格要怎么办,如果真被媒体发现了,要怎么给观众个交代。我曾经觉得我喜欢优子而已,他也喜欢我,那这件事情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别人怎么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可事到临头,我反倒犹豫了。我当然知道那是条多难走的路,我觉得不能让优子陪着我受别人的指点,可是我又舍不得放开。

我什么都不想听,于是我说:“杜宪,我累了。”

她说:“好,那你休息。”然后拿起衣服,起身出去。我在她开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开口叫住她:“这件事,贺聪不会知道。”

她把打开了一条缝的门慢慢关上,转过头来逼视着我:“不一定。”

我说:“我说不会知道,就是不会知道。”

杜宪说:“就算是知道了,也得装作不知道是不是?”

我极其缓慢的开口,但只说了一个字:“对。”

于是杜宪又冷笑:“陈道明,你这也未免太自私。你这是在威胁我?你以为只有你——”

我说:“你可以试试。”

我不是在威胁她,我只是害怕优子会受到伤害,我怕这个女人去报复他,无所不用其极。杜宪愕然了半晌,愤然摔门而去,我就坐在客厅里,极其烦躁的点燃一根烟,猛吸两口又掐灭在烟灰缸里,又点燃一根,吸两口又掐灭,反反复复七八次,才颓然的把脸埋在手心里,巨大的凄凉和恐慌随着夜幕笼罩了我。我想要不然就这么算了吧,趁事情还没大,在这儿放手倒也合适,可是今后没有优子的日子,只是想想就让我觉得难熬。我又对这时候想要逃避的自己感到羞愧,我逃了,他怎么办。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优子似乎是自从我离开姿势就没变过,在窗户里透过的一点亮光中蜷缩在椅子上,把自己团成一个黑暗的影子,听见我的脚步声才略略抬起头看我,然后努力用平时的语调对我说:“我去给你包饺子啊?”

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所谓一点儿,但是哪儿瞒得了我啊,我听着他尾音里细不可闻的颤音都觉得心尖儿和他一起颤的疼。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干的,没哭,他顿了顿,慢慢的靠过来,把侧脸贴在我的身上,像是试图用这么一个动作慰藉我:“其实……你不应该那么对嫂子的,那些话,再重一点我也受得住,我……”他声音停了停,像是极为短暂的哽咽,可再开口时却听不出一丝异常,“我其实一早就什么都想过……”

优子,你别这样,我在心里说,你别这么懂事儿,我宁可他在我面前哭一场,问我怎么办,也不想看他自己忍着心痛,还要来安慰我。我弯下腰抱住他,对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他,因为我刚才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居然想过要放弃他,以及在我否决了这个想法,决定了要和他继续走下去的时候,就注定了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有多痛苦。无论是哪条路,都让我感到抱歉。

可是他对我说:“陈道明,你没有对不起我。”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们都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杜宪就住在家里,我偶尔出一次门她也要陪着,相当于一个24小时监视器,这使我不能再明目张胆的去找优子,只要我不想把事儿闹大。我也在苦思冥想一个解决办法,可发现除了像小刚当年一样,彻底和杜宪摊牌之外,也没什么良策。一天上午我和她出门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里正好碰见了优子,异常的憔悴,两个黑眼圈沉甸甸的挂在脸上,也不知道是多少天没睡好了,见了我也是轻轻喊了声“哥”便再也不肯开口。我挺想问问也没几天,怎么就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但只是张了张嘴旁边便有杜宪小刀子般的目光剜过来,只得作罢,默默地看他想和我对视却又不敢抬头的样子。出电梯门的时候杜宪找钥匙,我就悄悄的回头,看着优子苍白消瘦的身影随着银白色的金属门的关闭一点点消失在我狭窄的视野里,冷不防杜宪在我身后冷笑一声开口:“怎么?舍不得了?”

我没理她,径直走回屋里换衣服。自从被她撞破那件事之后,我俩就再也没有在一个房间睡过。我再也不愿意碰她,也不想和她多说话,两个人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吃过饭后我躺在床上试图睡个午觉,可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闭上眼就是优子憔悴的让我难过的身影。我索性坐起身来,放轻了动作不惊动在另一间卧室里的杜宪,开了门去楼上找他。开门的是贺聪,看见我态度很好,看来杜宪还没把事情告诉她,这让我松了口气。我进了门就看见优子坐在沙发上,两眼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贺聪笑着和我解释:“他这两天就这样,总是什么事情干着干着就走神了,可能是因为失眠又严重了吧,哪天你陪他去医院看看。”

我心疼的皱了眉,轻轻走到他身旁推了推他:“优子?”然后看他猛然回神一般抖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看着他呆呆的样子,笑着笑着眼睛就有点湿了:“魂儿都没啦?”

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落到你家你就没还给我。”

我在那一刻特别想带他走,哪儿都行,随便别人怎么样,什么东西我都可以不要,只要他就行,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他是个对原本的生活有着太多眷恋的人,我不敢保证,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可以让他真的不顾一切的抛下所有,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般所谓的两个人的未来。我陪着他坐了一下午,很奇怪,杜宪应该猜到我会在这儿,但她并没有来找我。她不来找,我也懒得回去,在外面闲逛了大半夜,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钥匙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优子家了,可这个点儿了我也不能回去找,站在外面很尴尬的敲了半天门,杜宪才冷冰冰的给我开了门,手里还拿着几张房屋的图纸,在我完全进了门之后把这些图纸全都摊到桌子上,然后对我说:“我们搬家吧。”

我不想理她,可是心里突然涌上来的不知名的厌恶与烦躁让我不得不对她这句话做一个回答:“要搬你搬,多少钱我都给你,我不走。”说着又走进卧室试图躲开她透口气,却觉得屋子怎么打量都不对,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般,仔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接着就是不可抑制的怒火,足以让我失去理智冲到客厅大声质问她:“东西呢?!”

她说:“什么东西?”

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你别和我装糊涂!你把东西扔到哪儿去了?!”

房间里少的东西——说起来挺可笑的,优子每次得奖,我都会把奖杯缩小了,同样做一个摆在书架上,专门的一个格子。那时优子还笑我,说我这算是什么癖好,喜欢人也没这么喜欢的,他自己看了都臊得慌。可现在书架上空空如也,我被这个事实气的一阵阵眩晕,我甚至能清楚的听见我拳头捏得太紧发出的关节的响声,我警告自己,你不能冲动,这件事说到底是你没理,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在这件事上原谅杜宪,原谅可以那么轻易的对我一直都很珍视的东西下手的她。

她冷笑着看我,脸上是我熟悉的轻蔑——说是熟悉,是因为我时常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现在我却恨死了我这个习惯。她开口,语调是比表情更冷冽的刻薄:“扔了就是扔了,我告诉了你,你还能找回来怎么样?陈道明你看好了,那些东西不是你的,你留不住,它们是这样,葛优也是这样。”

我用力摇了摇头,使自己最大限度的冷静:“杜宪,我不和你吵,你无非就是想报复我,你不是无理取闹,无理的是我,所以我不和你吵——但是你做的事就让它到此为止吧,我们明天去民政局离婚,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格格的抚养权我也不和你争,你可以恨我,但是你要放过优子。”

她脸上的嘲讽突然冰霜一样的褪去,咬着牙死死的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心平气和的给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

她说:“你信不信,你不怕我把你们两个的事捅出去?我不怕丢人,你也可以无所谓,但是葛优——”

我说:“是,我怕,你厉害,你可以拿这个来威胁我。我的确怕的要命,所以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做,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但你要是伤害优子,我饶不了你,不然你可以试试。”

她愣愣的看着我,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我,突然神经质般的大哭起来:“陈道明你混蛋!你真的爱过我吗?!”

我回答她:“你想听实话吗?没有。”

不要去刺激女人,这是冯小刚离婚前给我的忠告。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她便疯了一般,抄起离她最近的一个青花瓷花瓶向我砸了过来,偏了点准头,花瓶擦着我的耳朵砸到我身后的墙上,碎片飞溅。我没躲,只是抬起胳膊挡了下眼睛,便任凭它们在我身上割下细小的伤痕,有一片划破了我的脸,火辣辣的疼,我想,你闹吧,闹的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把优子也闹下来,我就有最好的理由说服他和我走,再也不回来。

我这样想着,优子也就真的来了——谢天谢地今天下午我把钥匙忘在了他家,使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进了门——他那么温和的性格,一定没什么机会在他的夫妻生活中见到这么紧张刺激的场面,所以他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就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看看坐在地上哭的杜宪又看看我,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脸上的伤口上,眼睛里尽是我似曾相识的凄楚——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种眼神呢?大概是我父亲的葬礼上,我在那么一瞬看见了我母亲的眼睛也是这样的,痛苦,不舍,但是又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杜宪很利落的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思绪,几乎忘了这个女人还在这里,也就没防备她会向优子冲过去,把他撞到墙上。我清楚的看见了优子因为脊柱和坚硬的墙壁碰撞的疼痛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那个女人便一巴掌打在了优子脸上。

我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优子被这一巴掌打得头向一侧偏去,一道细细的血流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巴。他忍着疼,用手掌擦了一把,然后把那些鲜艳的颜色随手抹在白色的睡衣上。我麻木的看着这个场景,不知是血的红色还是优子在杜宪的撕打下连抵挡都没有的反应刺痛了我,总之在我内心很深的地方,有一种名叫“恨意”的东西,毫无节制的发芽,疯长,横七竖八的郁结在我的胸口。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冲过去,一只手抓住杜宪的胳膊,一只手拎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推搡到落地窗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气愤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不许叫!听见没?不许叫!你要是叫一声我就把你推下去!我他妈和没和你说过你把我怎么样都行你他妈就是别碰他——”

没错,我恨杜宪,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恨过谁,姜文也没有,但今天我却明明白白的感觉到,我恨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我甚至想给她一耳光,就像她刚才做的一样——也许那一巴掌落在我脸上我都很坦然的接受了,但是优子不行,就是不行。这时一双手从身后拦住了我,把我向后拖,直到和杜宪分开了足够的距离,然后紧紧拥住我,握上我冰凉的手指,对我说:“冷静,你不会真想闹出人命的,要是有人该死,那也是我们。”

是优子,我就知道,这个时候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只有他,他和我贴的很紧,我的后背靠着他因为深呼吸而起伏明显的胸膛,慢慢平静下来。我茫然的转身,激烈情绪过后的冷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宿醉,一种微妙的眩晕控制了我的大脑。我慢慢抬手去摸他的脸,才发现我的手颤抖的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让我有那么一瞬间再迟疑,我会不会碰疼他,直到他也抬手握住我的手,我在他的体温的包裹中感到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回暖,这让我错觉,生命是可以就这样静止的,像琥珀中的昆虫,被封印在名为时光的树脂里。

这时门铃响了,优子被惊醒一般缩回了手去开门,是贺聪。她看了看优子,又看了看屋里的一片狼藉,很配合的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哥……嫂子……这是……”

用不着我和优子说什么,杜宪就像所有发现丈夫出轨并争吵过的妻子一样扑上去,做出一副站都站不住的姿态,抱住贺聪大哭:“贺聪,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的苦……我们……”并伴以恰到好处的呜咽。我真想赞一句唱念做打俱佳,可我没那个工夫,我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就算我拦不住她,我至少不能让她当着优子的面把什么都告诉贺聪。这对优子来说太残忍,他会在贺聪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于是我拎着杜宪的肩膀把她逼到墙角,几乎是在恶狠狠的威胁:“杜宪,我向你道歉。我会走,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是想,我净身出户也可以——只要你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表情太认真,杜宪愣愣的看着我,身体随着我放开她的动作滑坐在地上。我不再看她,转身进了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几件衣服,然后拎着箱子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

我知道优子一定会跟过来,于是就坐在花坛边抽了根烟等他。果然烟还没烧完三分之一,就看见他出来找我的身影,只穿了那么一件睡衣,走到我身边扯我的袖子。这个动作让我的心软了一半,觉得刚刚那些事其实也没什么,我现在只想好好抱抱他。于是我站起来,敞开大衣把他裹在我的怀里:“也不知道多穿点。”

他环住我的腰,下巴搭在我的肩头上,梦呓般对我说:“陈道明,我们私奔吧——”

我意外的愣了一下,然后便是一阵狂喜,偏头与他长吻:“好。”

北京的夜像北京的人一样,总是那么的忙碌,无休无止的运作,没有尽头。我挑了一条车相对很少的路,把暖风开大,车灯安静寂寥的照着远方,仿佛把我们变成了某种深海中的鱼类,沿着波涛浪迹天涯,让我错以为,我们是可以这样走到一生一世的。我斟酌了一下语气,对我身旁的优子说:“优子,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去离婚。你护照到期没?我陪你坐火车,我们去一个能让我们生活的国家。”

他怎么会不愿意和我走?他凭什么不乐意和我走啊?我几乎都以为自己是势在必得了,可是葛优这家伙,从来都能给我最不意外的意外:“陈道明,别孩子气了,我说私奔,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我感觉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我很愤怒,这不是假话,甚至超过了面对杜宪时的情绪,而这种愤怒的来源是我觉得我被愚弄了。你耍我?我想,我突然感觉我刚才做的所有事的都是多余的,包括这么多天的忍耐,以及和杜宪的翻脸。于是我冷笑了,我在倒车镜里看见这个笑容在路灯下异常的瘆人:“说说而已。你和谁说说而已?我他妈为你做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告诉我你就是说说而已?”

如果不是开着车,我会因为他这句话把他按在我身下操到哭不出来,求我饶了他为止,可是我在开车,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算准了这一点,还在用那种不温不火的语速挑战着我忍让的极限:“别说是为了我,你自己也清楚的,那里面还有你自己——我们谁也没资格说活着是完全为了别人。”他的声音里莫名就染上了类似于我刚刚在他眼里看到的那种凄凉,“为了我,太重了。你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要比较好。”

“我他妈是为了自己?!”我真不敢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要是为了我自己我就应该——”可是我又突然顿住了,因为我自己清楚,他说得对,我是为了自己。我故意把声势闹大,我故意在他面前和杜宪决裂,对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他看见,我为了他做到了什么地步,你怎么还不能和我一起走,你怎么忍心不和我一起走。我是为了自己,可是我看见他这几天受尽折磨的感同身受,看见他日益憔悴时无可奈何的心疼,看见他挨打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恨意和愤怒——那难道能说是假的么?

“可不是么。”我失神的冲他笑,“为了我自己——可我就不能也是为了你么?优子你怕什么?你怕身败名裂?”

他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一点儿不带敷衍的回答我:“我怕我爸打断我的腿。”

我被他逗乐了,货真价实的笑,我甚至能感受得到我眼睛里荡漾出来的温柔,这让我可以暂时忘却刚刚的争吵:“Good reason.”

我们在马路上游荡到快要黎明,最后在香山脚下的一个小区里停了下来。我把车开进车库,然后简洁的命令他:“下车。”他皱着眉,手里死死绞着安全带,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向我开口:“哥,我其实仔细想了,咱们两个就这么分开……”我看着他的表情,都能感觉得到他在怎样努力的逼回眼睛里冲上来的热浪,“也不错。你刚演完康熙,正是事业上升的阶段,离婚的事儿一出就什么都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毁前程……”

他手指被安全带勒的发白,我看不下去,伸手按下了松开安全带的按钮,他被“咔哒”的一声响吓了一跳,仓皇的抬起头看我,脸上那种因为这段话而绝望的痛楚还没消退,显得他这个人又无助又无措。我翻身越过去,把靠背调低压住他,在进入他的同时吻他,然后在唇齿相依的含混中对他说:“优子,找不回来了。”

他因为疼痛和我接连不断的律动隔着衣服抓挠着我的背,喘息着问我:“什么?”

我想说那些被杜宪扔掉的奖杯,还有我家的钥匙,混乱中估计他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可能是我的语调太委屈,他在迷糊中死死抱紧我,然后安慰我:“总有东西是你不用找,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永远不会遗失和丢掉的,比如你,比如爱。

10.

我和优子在香山住在一起的这一个月,虽然寂寥,却实在是我后来回想起来最喜欢的一个月。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窗帘把外面的光挡的很严实,让我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正午还是傍晚,我把表摸过来,10:40,自从记事后我就很少会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了。我伸手向旁边摸索过去,优子还在熟睡着,像是要把前几天的觉一起补回来。大概是我揽着他的腰把他拖到我怀里的动作大了点,他在睡梦中挣扎了几下,手伸到后面安抚一样的摸了摸我顶在他后腰的东西,嘴里嘟囔了一句:“别闹。”

他不恼,我便得寸进尺,嘴唇凑在他偏白的脖颈上来回蹭着,手也伸到裤子里面不老实了起来。他被我烦得受不了,虽然没睁眼,但也睡不下去了,躺在那里任由我放肆。我亲吻他的后颈,并在上面稍加力度吮吸出一个鲜红的印记,他终于忍不住偷偷的笑了出来:“盖章呀?别人也抢不走呀。”

之后这一天,他都带着这个吻痕在我面前逛来逛去,看得我心里痒痒,同时又非常暖,真像是他说的一样,盖了个章,自己的人怎么端详也不够。优子这几天精神还不错,和我睡在一起也没见失眠,平日里我俩兴致来了就做上一天也没人管,没兴致的时候,他就不分白天黑夜的躺在床上补觉——用他的话说,趁着现在能睡着的时候抓紧睡,就等于把下次到了剧组睡不着的觉提前补了。我呢,日复一日坐在阳台的吊椅上看远处的香山,北京城的早春二月,还没完全解冻,连照着山的阳光也是灰蒙蒙的,听了这话就问他:“你在剧组经常睡不着啊?”

“还行……”他这么回答着,声音渐渐模糊下去,我等了半天听不到下话,便自己起身去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回吊椅上慢慢的品,等着他醒来。这时候优子的电话响了,他不满的轻哼了一声,摸索着拿起了手机,是小刚,好像还挺急的样子,我就听优子在那里敷衍:“……没有,没吵架。怎么了贺聪去你那儿了?她没问你什么吧?你没和她说什么吧?那就行。杜宪?没事,真没事,老道和我在一块儿呢……在他香山那个房子,行,你来吧,别告诉她们……”

我一直等到他挂了电话才问他:“怎么了?杜宪又干什么了?”

他从卧室传来的声音还带着在困倦里挣扎的疲惫:“没事,真没事儿。”

杜宪不肯放过我们,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现在已经很懒得去想这些事情了。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过的太安逸,我最近变得异常的懒惰,连思考都觉得是多余的,这使我整个人看起来都少了那么几分生动,多了点不属于我的木讷。小刚来看我俩,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陈道明么。”

我想说你瞎,就算别的不认得脸还是认得的吧。可是骂他也很费力气,让我安静的选择了闭嘴,留下优子去打发他。小刚走了之后优子来到我身边蹲下看我,摸了摸我的脸,小心翼翼的,不知道是因为我现在这个状态还是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出现打扰我们的杜宪而担忧。我伸手捉住他,把他拉到我身边靠着,太阳很好,把我和怀里这个人晒得暖意融融,我想说优子你别怕,杜宪也好还是别的什么都好,你都不要担心,我都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的。可是我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却觉得是聊以自慰般的无聊,我不知道杜宪会做什么,对付我俩的方法太多,多到我们除了束手就擒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现在躲在这里,像是从生命中偷来的短暂平静,得过且过,外面的事情暂时与我们无关,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用我们之后的什么来换。我抱着他轻轻的摇晃,突然就感到惶恐:“你知道么,我有时候就想着,我要是这么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他说:“陈道明,你说了句蠢话。”

我足不出户的在屋子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月,优子就在我身边陪了我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家里实在是柴米告罄才决定出去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我没着急回家,而是把他带到小区里一家我熟识的俄式咖啡厅里,优子抬头看了看那个木制牌匾,“一直顺流而下被伏尔加河溺死的鱼”,他问我:“鱼怎么会被溺死呢?”

我下了车才发现钱包被锁在车里了,只好又回去拿:“大概是不想活了吧。”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和这儿老板,那是个中俄混血的女人,过了30岁依旧很幸运的没像大多数的俄罗斯女人一样身材走样。我第一次来这里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正在擦屋子中间的那个普希金的小型蜡像,我是她刚开张的第一个客人。她回答我:“因为它太期待爱,所以只能死。”

这个解释太让人心悸,所以我并不打算告诉优子。他听了我敷衍般的回答笑了一句“瞎说”,就从台阶上走下来牵我的手。而我就是在接触到他的体温的时候,看见了杜宪。

说实话,那一刻我慌了,下意识的侧身挡着优子向那边看的视线,把他拉进门,可杜宪的眼神就如同锋芒一样,刺在我的背上,直到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还能感受到那眼神里包含的阴冷与恨意,让我不寒而栗。我心不在焉的看他和服务生逗咳嗽,心里是一阵一阵的怨恨,仿佛要和门外的杜宪一争高下似的。我想你到底要怎样,我们不是服软了么,我们不是离你远远的了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怎么还不肯放过我们,你一定要报复我们你才开心么。我的手在桌下狠狠握着拳,愤怒,甚至委屈,连杜宪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直到晚上回了家这种情绪都没有消失,我想,我偏不想遂了你的意,怕了,放弃了,不可能——可是我如果是这样想的话,那我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因为爱着优子,还是因为想和杜宪赌一口气?我茫然的去抱优子,很用力,急切而又炽烈的去吻他,想从他那里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他也向我回吻,只有在他这个动作里我才能找到一点点安心。我们两个甚至连床上都没去,就在玄关里脱掉了彼此所有的衣物,我喘息着在他的脸颊上轻吻,问他:“不带套子可以吗?”

黑暗中他似乎是笑了,两条腿交叠着环在我的腰上,我看不见,但是我觉得那个形状一定很美好:“都到这个地步了,再让你去卧室拿也来不及啊。”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次又一次,我把他架在落地的大镜子前,抬起他的一条腿进入他。优子双手撑着镜面,那上面早已被我俩弄得一塌糊涂,他就贴着冰凉的镜面,咬着牙被我顶弄的蹭了一身黏腻的液体。我伸出手抚摸上镜子里纠缠在一起,用力的像是世界末日的两个人,对他说:“优子,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们。”

他倔强的摇头,我就趴在他耳边咬他的耳垂,看着镜子里他因为敏感点被挑弄而迷离的表情,小声的诱导他说出那句我一直想听的话:“优子,说你爱我。”

他说:“陈道明,你别逼我了。”

我在逼他吗?我在逼他?我突然感觉到心累,问他:“你不肯说,是因为觉得我们做错了吗?”

他说:“我们没有错,可如果因为我们伤害了别人,那就是错的。”

我慢慢把头抵在他的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说,不是确认,而是在说一个事实:“你看见杜宪了,是吗?”

他不说话,只是随着我的改变姿势,慢慢跪在地板上,低下头一滴汗带着镜子里的冷光滴在我的手臂上。

他始终不肯说爱我,这让我感到绝望。

也许离别的影子在这时就已经看得到了吧?只是我们都固执的不肯说而已,我们都默契的不提那天在咖啡馆外看见的人,仿佛只要我们不主动提及,就能把这件事悄悄的翻过去一样。我知道杜宪不会轻易的放过我,所以我一直都在等,可是几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这使我有时候都恍惚,那天杜宪真的来了?那天那么失控的真的是我?可是我这么想着,一转身就看见优子半跪在那扇落地镜前,身旁放着一盆水,慢慢地擦被我俩弄得污秽不堪的镜面,于是我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的。我走过去,也半跪在他身边,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温度暖的特别真实,真实的让我觉得,我一松手,他就会从我眼前消失这种不靠谱的事也是真实的。

我们就又这么心照不宣的提心吊胆过了一周,我的手机在一个下午终于收到了一条短信,贺聪的,还是很规矩的随着优子叫我哥,问我能不能出来谈谈,还订了地方,就是我们两家那个小区旁边的一个茶楼里。我看到这条短信心倒是放下来了,很坦然的,像是一个犯人终于等到了法官的裁决,是福是祸,都不再牵挂了。优子还要问我去哪儿,我没敢说,告诉他别问了就换了衣服来到了约好的地方,贺聪去的比我早,我进了茶室,坐在贺聪对面,谢绝了工作人员要给我表演茶艺的步骤,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杜宪告诉你的?”

她的精神状态不好的跟几天没睡觉的优子有一拼,头发蓬乱,在暖气热的我都冒汗的茶室里也不肯脱掉身上的大衣:“是。”

我又问:“这事儿葛老爷子知道么?”

她两眼呆滞的望着我:“不知道。”

我稍稍有了点底,我还真怕她一激动把这事儿捅到优子他爸那儿去,那优子就惨了。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不想和优子离婚吧?”

她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机械迟钝的反应着我的问题,这让我对她的情绪有些担心——一般来说像杜宪那样发泄出来没什么,像她这样的才可怕:“我……不想,我不能……不能和他离婚……不能……”

我觉得我这么干有点缺德,但是还是想向一个对优子有利的方向去引导她:“这就对了,所以这事儿绝对不能让老爷子知道,要是让老人知道了,你说这事儿还能怎么收场呢?优子他一定会和你翻脸的,那你……”

其实我这话是在忽悠她,让优子他爸知道这事儿反倒是对她有利的,就优子形容他爸那性格,非得把他腿打折了锁家里逼着他和我断绝关系不可——只是大家撕破脸而已。我挺怕她反应过来的,可她没杜宪那么聪明,也就没杜宪那么难对付,我还想说些什么加强一点可信度的时候,却发现她定定的望着我,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滑下了两行泪。

我一愣,从旁边的纸抽里抽了点纸给她递过去,她接到的那一刻就开始痛哭流涕:“哥……我知道你待优子好,可是……你也不能这么害着他呀……”

我听了脑子一炸,眉毛也不自觉的皱起来了:“什么叫我害他了?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就是我害他了?!”

她还是哭,哭的语无伦次的:“哥……你知道优子这个人没什么主意的,要好的朋友平时找他办点什么事儿,再为难他也抹不开不答应的……哥,你说我和优子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就多喜欢男人,他又那么老实,一定不是他……一定是……哥你就行行好,放过他,好不好?我这儿求你了……”

不可理喻,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怒火中烧的看着她,咬着牙重重的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了面前矮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看她的哭声戛然而止,一脸惊恐的看着我——这惊恐的表情还真和那只兔子有点夫妻相。想到这一层的我更心烦,直接收拾了东西起身就走,把贺聪孤零零的留在了茶室。出门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车钥匙拧了几次都没有把车成功发动,这让我恨恨的一捶方向盘,又颓然的把头趴在上面。不得不说贺聪的话让我莫名的惶恐起来了,让我的记忆也发生了混乱,我不知道优子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推脱,就迷迷糊糊的上了我的床了——不会吧那到底是有多迷糊,优子蔫儿,可也不是不要强,能随便就让另一个男人压在身子底下。可我在听了这话之后却不得不想,他的心思,可能也没我想象的那样,喜欢我那么深,否则的话,为什么在我逼着他说爱我的时候,他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羞耻吗?胆怯吗?还是……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其实不爱我?只是被我爱他的表象打动了,便以为他可以这么爱我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真的是我在逼他了。我发现我现在脑子很乱,上一次脑子这么乱的时候还是优子拍《秦颂》那会儿,我在他电话里听见了姜文的声音那次。我把车慢慢的开着,经过一条胡同的时候就看见胡同口有个老爷子摆了个摊,修鞋,兼配钥匙,我想着我还没给过优子我们现在住的那个房子的钥匙,索性把车停下来,给他配一把。老爷子挺热情的,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乐呵呵和我拉家常:“你好像比电视上瘦啦,得多吃点。”

我瘦了么?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还以为这几天吃优子做的饭得把我吃的很胖,实际看来我的担心很可能是多余的。于是我真诚地道谢:“谢谢啊。”

他又问:“钥匙给谁配的呀?”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仿佛是为了不惊扰我话里虚幻的幸福:“我媳妇。”

我把车开回去的时候遇到了杜宪,迎着我走过来,我看见她的一瞬间就知道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她这时候也看见了我,我停在她面前,摇下车窗:“你还是拿我的话不当话是吧。”

她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都要去英国了,你还能怎样?”

她说的对,无论是她告诉了贺聪什么,还是和优子说了什么,我都不能做什么了——更何况她已经做了,我也没法让时间倒流阻止她。于是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你干什么来了?”

她说:“我来给你的情人送个钥匙,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不会记得给他钥匙。”

我叹气:“知我者杜宪啊——你太狠,知己知彼,我斗不过你。”

她说:“我了解你们,所以我知道你留不住他,他这个人顾虑太多,他终究会因为这些顾虑离开你,可你能舍得放开手吗?”

我说:“他要走,我不留他——可是他走不了,你等着看吧,看他是怎么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们头顶的楼层已经有人家陆陆续续的亮起了灯,错落的璀璨着,俯视着我们。杜宪就在这昏暗的光芒里对我轻轻微笑了,这个笑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在她舅舅家刚认识她的那个晚上,她大概也是这样笑的:“好,我等着。”

杜宪说优子在那家俄式咖啡厅里,他没有钥匙,大概只能一直在那等着。我把车开过去,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他坐在我们那天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天,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想按喇叭叫他出来,可是我没有,窗子里的优子看起来太脆弱,让我不敢轻易惊扰了他。我下了车跑过去,轻轻的敲了敲玻璃,他就带着一副刚被欺负完的茫然表情抬头看我,让我不厚道的想笑。他看着我笑,表情也生动了一点儿,抬起手隔着一层玻璃抚上我的脸,我隔着玻璃在他掌心吻了一下,说了句“等我”,便急匆匆的绕到门口去。我顾不上我身上还带着寒气就靠在他身边,试图用我惯常的蛮不讲理来打消他心中的不安,可是没有用,他看起来脸色差到了极点,却还是试图对我笑,尽管这个笑容也疲惫到了极点:“你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觉得杜宪应该把贺聪的事告诉他了,但是我依旧不打算和他说,而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我想着这么多天你都没有钥匙,就怕你出去了就进不来,你看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不指望他能主动说什么,就像我不会告诉他我去见贺聪一样,他也不会告诉我杜宪来了,并且对他说了什么。果然他只是“哦”了一声,便慢慢沉寂下去,窗外有归家的车灯从他脸上扫过,很缓慢的,在咖啡馆暖亮的灯光下掺进了惨淡的颜色。他把桌上的钥匙摸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起身对我说:“回去吧。”

我坐着没动,只是仰头看着他,然后慢慢的说:“好。”

那天晚上我们睡得很早,什么都没做,但是就是早早的躺下了。我听着优子均匀的呼吸声——他在装睡,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在装睡,他只是不想和我说话而已,只是我没有戳穿他,因为我也不知道在这个夜晚我要和他说什么好。我索性坐起身来,把床头灯拧开静静的看着他,一个想法在我心中逐渐的成形——分开吧,既然他这么累,那就分开吧。真可笑,就在刚刚还在和杜宪说,你看着,这个人是我的,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放弃他。

我把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我找了个理由出去了,我说去经纪人那里,其实根本没有,我只是在楼群中找了个能看见我们那栋楼的角落等他出来,我其实是害怕离别的,所以就想这样的,给他一个悄悄离开的机会。我在那里等了很久,久到我站的腿都有点麻,才看见优子拖着箱子,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背影越走越远,连头都没有回,就上了小刚来接他的车。我以为我会很淡然的面对他的离开,我对自己说,没关系,你就当你从来没拍过围城,从来没认识过这么个人,你就当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反正你也早就习惯孤独了。可是我一低头,就有两颗眼泪砸下来,砸到我的手心上。

不会吧,我在心里小小的嘲笑了自己一下,今天的太阳太晃眼,让我这个在家里呆了太久的人无所适从。我这样想着,眼泪汹涌的从我的眼眶中溢出,一颗接着一颗,打湿了我面前的地面。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平时看书看到这样的描写还觉得是艺术夸张,我慢慢蹲下身,把沾满眼泪的脸埋到手心里用力揉搓,一不小心就哽咽出声。

我放手了,所以他不见了。

11.

优子离开后我整个生活都突然的空落下来,把平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用来看香山,看的香山都绿成了城春草木深,可我的心里就像寒江雪一般,万径人踪灭。我把我抽了一天烟攒下的烟头在茶几上摆了个“S”又摆了个“B”,然后给小刚照了个照片发过去:“看,艺术。”

他立马一个电话打过来了:“你少抽点,优子不在你身边抽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说:“你少来,把我男人拐走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话。””

他忙不迭的叫屈:“哥哥,可别说‘拐走’这个词,我和你男人只有交情,没有私情——他都求到我头上来了你说我能不帮么。”

我在电话这头面部表情狰狞了一下:“成,那你告诉他,敢跑就别回来,回来我扒了他的皮。”

小刚当然会把这话告诉优子,不用我说他也得告诉。我撂了电话仰在沙发上,深深地吸气,再吐气——呼吸变成了我现在最有意义的活动。我有时也会把我买的光碟找出来看,没有一张是我自己的,全都是优子的。我把《不见不散》的碟塞到DVD里,我的爱人就在那个小刚花了一万五美刀捣鼓回来的房车上,对徐帆说“咱俩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干嘛啊,不就是做个伴么”,语气诚恳的特别不正经。我乐着乐着,就心酸了起来,他拍这戏的时候我俩在一起没多久,那时候把他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岂止是想和他做个伴啊,简直就是他死了我都不要活了,恨不能有时间就想见到他——要不然我巴巴的追他跑到洛杉矶去干嘛啊。我还记得那天我被小刚从机场接到剧组,车停在院门前就看见他在一院子阴云冷风中裸吅着上身端坐的跟三好学生似的,我看了看小刚又看看他,问他:“干什么呢这是?”

他苦着一张脸,这个表情在我现在想起来都是生动的可爱:“我这颜色太白,晒日光浴来着——谁知道老天爷不赏脸呢,我就只能等着太阳什么时候能出来那么一小会儿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脱下外套给他披上,然后把他冻的有些发凉的身体搂到怀里,完全不管小刚抽吅搐的嘴角以及隔壁墨西哥邻居惊愕的眼神。

美帝主义是万恶的,可是我觉得还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这个国家对于我们的看法,虽然还不合法,但至少是宽容的。一天晚上拍完戏我们和小刚还有徐帆从便利店买了点东西出来,四个人走在大街上,小刚和徐帆走在前面,我和优子并肩走在后面,听着小刚不着调的唱“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被徐帆打了一巴掌,然后又用打他的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我看着身旁擦肩而过的人,白色的,黑色的,霓虹灯把他们染成五颜六色,陌生的环境,却让我莫名的心安。我把手悄悄探到身边,犹豫了一下,轻轻勾住了优子的手,他愣了愣,便毫不顾忌的与我十指相扣。

万恶的美帝,我至少是在这一刻是真心喜欢它的。晚上我和他睡在那个房车里——我看着新鲜,就把这个大道具借来住了,那旁边真的像电影里拍的那样,零零散散住着好几个和我们一样以车为房的家庭。我听着窗外的萨克斯,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靠在我怀里的优子:“真想就在这儿这么过下去。”

他被我拍的快要睡着了,听见我说话还迷迷糊糊的搭腔:“同志,毛主吅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不要打无准备之仗,我还没做好进军好莱坞的准备呢。”

我说:“没说要去好莱坞呀——我们大不了就像你这个电影里的,随便做点什么,我去给人做翻译,你喜欢动物就养两只,开家宠物店,就这么零零散散的过着,就咱们两个人,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他闭着眼轻轻的笑,又向我的怀里缩了缩,安安静静的说:“好。”

小王吅八蛋,我想,当初说好了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他倒好,连个招呼都不打,跑得真跟一只兔子似的,胆子越来越大,这么放肆就是欠操。可是我有什么理由责备他呢?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甚至都没勇气去挽留他一下——你说我当时要是拦他一下,现在不就不用这么惦念了么?我把我的爱人弄丢了,我想起电影里演的刘元和李清到老的不成样子了才能相见的场景,不由得一阵心悸,怕自己也会像刘元那样后悔,为什么年轻的时候要和他分手。就在我把自己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懊悔中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还是小刚,语气里还带着谄媚的笑:“老道,我看你闲着也是闲着,优子都出去拍戏散心去了,你也散散心呗。”

冯小刚,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给新导演拉皮条的了。心里哭笑不得,还得打起精神和导演寒暄,导演叫管虎,名字听起来挺凶,配上那个一米九的个子就更凶,一开始我还想严肃严肃,争取开机之前就把他镇住,结果聊了两句才发现这小子走的是平易近人的呆萌风,谈剧本的时候被我唬的一愣一愣的,然后对别人说,我觉得陈老师特有范。

我对刚才自己的行为这个愧,对他说,你别夸我有范,我心里听着像是在骂我装吅逼一样。

装吅逼,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词儿吧,不过我在这部戏里演的是个黑老大,一身黑加上一个金丝眼镜,让我真觉得自己是个B,就是不知道走的是南极还是北极,走路都带风。有一次剧组合计在道馆里拍一场聂明宇上香的戏,我和导演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赶往拍摄场地,那阵势,没等清场游客就走了一半,就剩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士靠着墙根晒太阳。我趁着管虎摆吅弄机位的时候,在院子里狐假虎威的来了个风骚的走位,然后就瞥到了老道士身后靠的好像是一块写着“为吅人吅民吅服吅务”的石碑。

老道士的胡子被我走起来的风带的一飘,睁开眼乐呵呵的做了个道家的拱手礼,接着对我说:“无量天尊,这位道友,我看你身上有劫啊。”

我“哎?”了一声,心想还道友,老牛鼻子看起来也不和现代化接轨啊,北京给孩子起名的都用电脑算五行了,他还在我面前玩儿这手望天打卦。这时管虎请来的一个做剧务的小孩儿,本地人,拉着条电线从我旁边经过:“陈老师,你算算呗,道长算的可准了。”

成,我心想,就当没事儿逗个咳嗽还不行么。于是我在他面前蹲下吅身:“是何劫数啊?”

老道士不理我,皱着眉头对着太阳掐指喃喃自语了一番,再睁目时已经有了副笃定神色:“你心里装着一个人。”

我说:“我心里还装着共吅产主义呢。”其实我不是这么贫的人,只是在这道士说了这句话后,我心中不可抑制的想起个人来,就不由自主的模仿起他说话了,仿佛杨重姚远韩东通通附体一样。老道士看了我一眼没计较我的插科打诨,继续说:“这人就是你的劫啊——不过你也不亏,你也是他的劫。”

我说:“那可有破解之道?”

他摇头:“啥破解之道,破解之道那都是不懂卦的后生小子说给人听,唬人的。算命算命,命不都是天给的么,老天爷让你这命数连在一块儿,拿啥能破?就算破了,你就能心甘情愿的放手?你命里的事儿,早就钉在了你的心里,是劫是缘,说给你听又能怎么样?——上柱香吧,就算是为你心里那个人求个心安,也求个心定。”

他说的太过笃定,让我不得不信。我惦念他,这是真的,想见他,可又怕见了又忍不住和他在一起,受世人的非难;不见他又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可见喜欢一个人本来就说不上是缘法还是劫数。我在上香的时候心里默默的念着,要是真有什么劫难,就都冲着我来吧,反正我抗打击能力怎么着也比优子强一点,他那么怂,认识我之前也吃过不少苦了,要是因为认识我变得更倒霉的话那我真就彻头彻尾变劫数了。我真心这么想,一场戏下来,连摄影都夸我眼神虔诚。

所以——在我这场戏过后没两天就出了车祸的时候我还在想,我那么一说,老天爷是不是真就把该优子受的罪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挺好的,我没法在他身边,冥冥中帮他挡挡灾也是好的。伤势说重也不重,左胳膊被碎玻璃刮了个口子,缝两针的事儿,我也没多放在心上,就在小刚打电话的时候轻描淡写说了两句,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告诉我,优子上火车了,正往我这边来呢。

我说:“你告诉他干嘛?”

他说:“你告诉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告诉他的么?”

我嘴上说他真多事,心里还是对他这个利人利己行为大加赞赏的。可这么一来,我还没机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好面对优子的心理准备,那兔崽子连个招呼都不提前打就杀过来了,腿脚麻利的和当初从我身边离开速度差不多——我现在想起这事儿就来气,多可恨啊,要不是我提前有了个心理准备,那留给我的不就是一个人去楼空么。想着想着我特想揍他,然后拿绳子把他绑在我身边,哪怕是我们两个都遍体鳞伤了也不放开。我这憋着一肚子火,看见优子过来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见了我打怵的表情都写在脸上呢,规规矩矩的抱着包在旁边靠着车门坐着等我。我演戏的时候还忍不住用余光去溜眼看他,天气热,他可怜兮兮的蜷在那里,皱着眉迷迷糊糊的看着就要睡。我心想这儿虽然不凉快但你也不能就这么睡啊,叹了口气,在过了一条后脱了外套裹在他身上。按说我把衣服给人盖上就完了,可我所有的情绪就在碰到他的时候全部复苏,蹲在那里看他半睡不睡的样子舍不得起来。他睡的迷糊,头一歪差点靠到我身上,又被自己惊醒,抬头看我那眼神像是做错了事儿一般。我就在他睁眼的那一刻掩饰般的把刚盖在他身上的衣服抽走,然后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冷冰冰的:“走吧。”

陈道明你可不能心慈手软,我对自己说,太气人了,你不给他点教训他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又偷着跑了。我这么想着,完全忘了当时自己虽然算不上是心甘情愿,也是默认了要放他走的。我坐在车上认真的考虑怎么罚他,坐老吅虎吅凳?灌辣椒水?可一偏头看见他蔫头耷脑坐在我旁边的样子,不由得又软了语气问:“没吃饭呢吧?”

他说:“在火车上吃了点儿。”

在火车上,那能吃的就只有泡面了。我有心带他去吃点什么他爱吃的,可时间紧,还有一下午的戏要拍,没办法只好借了厨房想着自己下厨给他做份蛋炒饭算了,念他还知道过来看我,赏他的。我做饭的时候就想,他这是想通了,觉得自己最爱的还是我离不开我?还是就是仗着那点旧情未了余情复燃的热乎劲儿,只是来看看?我想不明白,心里一烦,就那么小半袋子盐被我手下没准儿,全倒锅里去了。我看着那一小撮白色结晶体出了一会儿神,就抄起锅铲几下把它们全拌到饭里了,甭管是什么,来了就都是一样的,我当年有本事把他拐上床,现在就依旧有本事,让他在我身边死心塌地的一辈子。

我做饭,拿得出手的就一个蛋炒饭,认识优子之前我连粥都不会做,这他是知道的,所以我把饭端上来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这股纯良劲儿一直到他吃下去第一口饭的时候,嚼了两下一脸勉强的往下咽,嘟囔了一句:“好……”然后在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后把后面那个“咸”字吞了回去。

我拧开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不好吃,是吧。”

我最近演黑社会比较入戏,本来是想安慰他的一句话,被我说的我自己听着都后脊梁骨发寒。优子条件反射的哆嗦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猛扒了几大口饭以逃避和我眼镜背后的目光对视,结果就被噎着了。管虎递给他一瓶水,顺便着帮我解围:“葛老师,吓着了吧?这是陈老师在戏里的台词,这几天他正琢磨这场戏呢。您个断断,感觉怎么样?”

他顺了口气,说:“成了,这语气,有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范儿了。”

逼良为娼,这话他是偷瞄着我说的,好像他自己就是被吅逼的那个娼一样。我没搭理他,下午拖着他跑了一下午,转几个片场就带他去几个片场,看他抱着包像个小媳妇似的颠儿颠儿跟在我身后,几次在我眼神的威慑下欲言又止。一天的戏份结束后我和管虎说:“葛老师今天就不走了,给他开个房间——离我的房间近一点儿,别忘了。”

管虎特豪爽:“您放心,错不了。”

都用不着直觉,优子现在明摆着就是一副试探着想靠近我,我碰碰他他又噌的一下窜的老远的样子,撩的我心里痒痒。到了住的地方我直接就把人甩我屋了,出去之前还不忘了威胁恐吓一番:“我去导演哪儿取个东西,你消停呆着,让我发现你跑了就试试。”

其实我这话也就是说说,就他那胆子,再借他十个也不敢在我眼皮底下再跑一次。可我没想到这句话效果好的让我吃惊——我回来之后就看见这傻兔子真跟受了惊一样,把自己团成个团儿,塞到床边的角落里,在窗帘后鼓鼓囊囊的印出个人形,让我不得不去想冯小刚那厮是怎么大幅度渲染我说的“扒了他的皮”这句话的。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是好笑的成分多还是生气的成分多,只好做出一副尽量温和的表情向他伸出手:“优子,过来。”

他不动,那个团子反倒是向墙角又缩了缩——怎么就那么怕我?我脸色顿时就不善了起来,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我叫你过来你听见没有?”

他还是不动。

反了你了还,我咬牙,刚在路上压下去的火又一下子窜了起来,还平白又加了一层,忍不住直接喊了出来:“葛优你他吅妈倒是给我过来呀!”

他见我真发火,才磨磨蹭蹭从窗帘后挪出来,挪的极慢,看得我愈发心烦,索性猛地探身抓吅住他的脚踝用力把他拖了过来。他没防备,被我拽的重心不稳,仰躺在床上,一条腿还被我抓在手里,很尴尬的姿势,哆哆嗦嗦用手挡着眼还偷看我的样子让我真想现在就上了他,直到他哭不出来再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我看着他现在几乎就快哭出来的样子又不是那么好意思下手,只好先告诉自己别冲动,慢慢放开他已经被我捏红一圈的脚腕,对他说:“去洗个澡吧。”

这傻兔子今天尤其的不会看人脸色,我放开他让他去洗澡,他就连顺杆爬问问我到底是怎么了然后哄哄我都不会,跳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就逃进了浴吅室。我阴沉着脸咬牙点上一根烟,听着他把浴吅室里的水流哗啦哗啦调大,颇有点松了口气的意思,心里一横,得,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要做什么怨不得我。

我这么想着,连外衣都没来得及脱,生怕自己这股气泄吅了,径直闯进去“哗啦”一下就扯开了挡着他的帘子,优子一脸惊愕的看着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护胸——胸有什么好护的?我想想他的智商心里又是一股火,伸手把他拽了出来,抽了一半的烟随意就丢到马桶里,也不管他疼不疼,扳着他的腿就把他按在了盥洗台上。

我家优子那身板,柔韧度也就可以约等于零了,硬,还给人感觉特脆,就像冬天房檐挂那冰凌一样,一敲就碎了。这动作对他来说算是高难度了,我压都压不下去,一边带吅套子一边还得按着他,顶吅进去的时候就感觉比第一次还紧,他还不配合,我就进了一半,被他挣扎的恼火,随手在他屁吅股上打了一巴掌:“放松,夹那么紧干什么。”

他疼的腿都抖,挣扎中也不知道怎么就碰到了水龙头,冰凉的水溅了他一身也溅了我一身。他浑身都湿,水和汗混在一起往下淌,就这样还要骂我:“陈道明!你个王吅八蛋!”

我“呦呵”一声,又在他已经泛了红的地方补了一巴掌,觉得手吅感还不错,就上瘾般的把手抚上去揉搓,看他的臀吅瓣在我手里挤压变形,嘴里还要教训他:“我弟弟真是出息了哈,敢自己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偷着跑了也就罢了,现在连我都敢骂了。说说,跟谁学的?”

他被我打了两下,后面反倒是放松下来了,我就趁这个机会用力把自己全都送了进去。他呜咽一声,被我顶的向前一送,还挣扎着想逃,我拦着腰把人捉回来,白生生的后颈就送在我嘴边,我想起在香山那一个月,我也是在他后颈上印下一个吻,被他笑着戏谑说我小气,怕他被人抢走还盖了个章,鬼迷心窍般就凑上去咬了一口,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才松开,觉得不过瘾,又顺着他脊椎一路咬下来,心里想着,盖了这么多章,那就早就是我的人了吧,你还能跑么?你还想跑么?

你跑得掉么?我想,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于是我把他提着腰抱在怀里,让他直视着镜子里面的我们,问他:“你是谁的?嗯?说给我听,你是谁的?”

他哭泣,一滴眼泪染着浴吅室昏黄的光坠下来,被我用舌尖舔掉,苦咸苦咸的,让我觉得下午我倒到饭里那小半袋子盐全都进了他的泪腺。他说:“我是你的,陈道明,我是你的。”

我抱着他,温度偏高的掌心扫过他的全身,心里第一次这么笃定的安稳。

第二天他依旧陪着我去片场,后背被我昨天咬的根本不敢靠在椅子背上,坐也只坐椅面的三分之一,双手规规矩矩小学生似的放在膝盖上。我趁着拍戏的空档走过去拍拍他的头:“回去睡一会儿?”

他摇摇头,我就哄他:“听话,你睡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他昨天被我折腾了一夜,根本没法睡好,我怕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在估摸着他应该是回房间睡下了的时候给他发短信:“睡了么?”

他回的到快:“没呢。”

我说:“快睡。”

我回去的时候他果然已经睡了,还没醒,我放轻了动作换好衣服,上床在他身后躺下。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直接就滚到我怀里,我看着他睡得安稳的侧脸,慢慢抬手拥住他。

他没说过爱我,但在我床上,他从不失眠。所谓爱情,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我此时看着他睡的安心,就觉得,他其实是爱着我的,他是我的,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上,叫他的名字,优子。

他迷迷糊糊的回应我,嗯。

我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握住他的手看他睡的更沉,心想,哪怕你醒来之后不记得也没有关系,只要是我一直爱着你,就够了。

12.

有一天我对正准备做饭的优子说,你知道你每次做饭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什么么。

他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下,在我的注视下慢条斯理的把衣服都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在一边放好,然后套上围裙,双手撑在台子上扭头看我:“这个?”

我“哎呦喂”了一嗓子,扑上去在他肩膀上咬了个牙印儿:“优子,真善解人意——哥哥今天就是死你身上也不亏。”

他“嗯”了一声,配合我搅了碗里的蛋清做扩张,我在他背上细细密密的落下吻痕,正兴致高涨待提吅枪上阵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俩都愣了一下,优子犹犹豫豫的问我:“……开门去?”

我咬着牙赌气:“不开!”说着就把他身子扳正,自顾自顶吅弄起来,门外那门铃吅声也就“叮咚”“叮咚”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和我较劲一样,和我的节奏都快打成拍子了。我本来还想吃顿大餐,被门外的人一搅合硬生生的变成了速食品,没几下就缴了械。优子抽了两张纸随意擦了擦,推了推我意示我去开门,我顺手把案板上的菜刀抄起来了,一脸阴云密布的向那扇还在不停响着门铃的门走去,开门的时候一身的腾挪杀气让站在外面的罪魁祸首吓了一跳。我把菜刀一举:“冯小刚!你今天要是说不清有什么急事儿我就剁了你!”

他除了刚才那一吓,就直接忽视了我手里足以要他命的东西——虽然说我肯定不会真要他命,越过我的肩膀向屋子里看了看,看见了往身上套完裤子还没套上衣的优子,一背的牙印儿都暴露在了他面前:“哟,办事儿呐?对不住对不住。”

他嘴上说着对不住,脸上一点都没有对不住的样子,进了屋大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看着面前还没把上衣分出反正的优子调侃:“老道,就是卖猪肉你也用不着盖这么多安检啊?”

我把菜刀往桌子上一拍:“我乐意,有事儿说事儿。”

小刚是来送请柬的,顺带着报个信儿,说金鸡奖优子入围了,估计希望还比较大——这些都是虚的,我觉得他就是单纯的走过路过来蹭个饭罢了。他走后我尤是忿忿的掂着请柬翻来覆去的看,优子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撑着膝盖看我:“要不……再来一次?”

我把请柬往他怀里一扔:“没心情了。”

优子入围的那部片就是我俩分开那段时间他拍的那部《卡拉是条吅狗》,我看着还不错,觉得这影吅帝也就是锅里的鸭子了。可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呢,当结果公布,屏幕上出现的是夏雨的名字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了,不知道优子是什么心情——他特么还是颁奖嘉宾。我对组委会这个安排挺不满意的,替他心里不痛快,趁没人注意把他拉出去,躲到卫生间的隔间里问他:“不高兴了啊?”

他是有点不高兴,估计是刚才在台上被星爷调侃的有点下不来台,但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垂着眼,伸出根手指卷着我的领带玩儿,自己还不承认:“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好歹是当年威尼斯最年轻的影吅帝,给他也不亏。”

我叹了口气,把人搂到怀里揉了揉,然后亲了一口:“没事儿,咱不在乎,哥哥给你颁个奖。”

他“你……”了一声,拧着眉也没把下话说出来。我把他抵在隔间的门上,又把裤子给他拉到膝弯,上身还是衣冠楚楚的,就着他趴在门上的这个姿势从后面缓缓顶了进去。他后面昨晚被我吅干的松软,此时也没费多大劲,我略略动了动腰,然后就听见他小声抱怨:“会被别人听见的。”

我说:“那就小点声。”小心的抽吅插了起来。他不敢放得太开,一直用手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叫出声。我每当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想捉弄他,故意加大了点儿幅度,每次都是慢慢的抽吅出来,让顶端在他的穴吅口打个转,再快速的顶吅进去,肉体和肉体碰撞发出啪啪的响声。他羞的脸通红,捂着嘴的手也不住的抖,要不是我扶着恐怕早就滑到地上了。我看着好玩儿,一不留神力道大了些,优子没防备,身子一倾额头就撞到了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正巧这时候有人进来,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谁?!”

我把手垫到他额头底下,趴在优子耳朵边小声说:“是小刚,你说我们要不要吓他一吓?”

他摇头,把食指塞到嘴里咬着,可这个时候连牙关都是酸吅软无力的,只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牙印。我把他的手指拉过来揉着,然后把他的头扳过来吻了上去:“好,听你的,别咬。”

这场性吅事我做的还算温柔,但也是草草了事。我简单的帮他收拾了一下,推门出去就看见小刚门神一样的立在洗手池旁,仿佛就专门为了等我俩:“果然是你们啊老道。”

我扶着优子,腾出一只手虚点了点他:“八卦,总坏我好事。”

他说:“不是我说你们,这幸亏今天的是我,要不你俩不就被别人逮现行了么——尤其是你老道,该收敛得收敛。”

我把优子的手握在手里,小声的和他犟:“就不收敛。”

其实小刚说的对,也是好心,可是我就不想,我实在是收敛够了——我和优子在华表奖上连红毯都走过了,还有什么好收敛的?可是说老实话,我还是不能,也不敢把我喜欢他这件事情大张旗鼓的公诸于世,这世间太险恶,我们做不成张国荣——就连张国荣,那不也是受了众多非议么?虽然故去之人不宜多说什么,但我有时候私心揣度,觉得他的抑郁症跟这方面压力过大也逃不了那么点关系。于是我这时候也想小心点,优子那脾气受不起非议,我还真怕他出点什么事儿,更何况他本身就有焦虑的倾向,犯不着因为这种事儿在雪上加把霜。我一边毫不掩饰我俩的亲密,破罐子破摔,另一边却又有些忐忑,如果真是被人发现了,我要怎么应对,又该怎样才能护好我身边这只傻兔子。我就在这种极度犹豫的情况下,在偶然的一天打开了电脑,然后就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关于孙海英反同言论的口水仗。

我第一反应就是幸好,优子不怎么关注这些事儿,也不上网,这事儿风头正劲也一时半会儿传不到他的耳朵,之后便略略起了那么些兔死狐悲之意——我就恨这世界上怎么就有管事管的那么宽的人呢,宪法上都没说同性恋是犯罪,怎么你就在这咋呼的像是男人喜欢男人就是反吅人吅类了?我心有不平,随口说了两句,没想到他没过多久就回了一条:“你们这么积极?难道你们是同性恋?”

我毫无征兆的愣住了——我和孙海英算不上熟稔,我和优子的事儿他不应该知道,更何况他这话也没有特指,可是我还是心虚了,仿佛自己最私吅密的心思被别人无所顾忌的窥探了一样,这让我恶心,羞耻,气愤,进而是一种暴躁,像是从心底升腾出来的巨大炸吅药。我握紧了手里的鼠标,想把它摔出去,我的手指还搭在键盘上,我想回骂,用最尖酸刻薄的语言。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恶毒的人,你这样还算是一个基督徒?主说神爱世人,这么有道理的话你怎么一点都不学?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发火,我发火就输了,我一旦被卷入这场无聊的骂战中,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事儿等着呢——那群娱记顺藤摸瓜把我和优子的事儿真挖出来也说不定。我一直都在逃避把自己归为这样一个人群,所以我一直都很赞赏那句“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恰巧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可是我现在明白了,我无论怎样不承认,在我喜欢上优子那一刻起,烙印就已经打到我身上了,逃都逃不掉。不管外界如何看待,我都只能站在我应该站在的立场上,就像一场比赛,哪怕一方只有我和优子两个人,我们都得彼此搀扶着走下去,别无选择。

我心烦,但更担心的是优子会不会知道这些事——他白天一天都有活动,晚上还有一场《编辑部的故事》剧组的小聚,外面风言风语的,也不知道他能听到多少。我在家里等他一直等到快后半夜,坐在床上看着书习惯性的去揽旁边躺着的人,手落了个空,这让我更心烦,随手把书扔在一旁发呆。优子不是贪杯的人,可是真有人敬酒,他也拉不下脸推脱。我有心让小刚照顾一下他,但是电话在手里打了个转又放下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因为这事儿麻烦小刚还是我亲自去接他一趟,小刚的电话就先我一步打过来了:“喂,老道,优子喝多了,我们把他送到楼底下,他自己上去了,你照应他点儿。”

我意外,并不是意外优子会喝多:“你就让他自己上来了?”

小刚说:“没办法,今天优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跟豹子似的,逮谁咬谁,我们就一个没留神,不知道怎么就和吕丽萍吵起来了,然后就喝酒,谁也拦不住。我们想送他上楼还和我急了,你说谁还敢动他啊?——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我头疼:“你回去随手看看今天的什么娱乐八卦大概就能明白了。”

——我怎么就忘了那剧组里还有个吕丽萍了呢,以她的心直口快,无心的话听着就够伤人,何况今天的事儿足以让优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时门外有钥匙开吅锁的声音,悉悉索索插了好几回才插到钥匙孔里,然后我就听见优子跌跌撞撞的扶着墙进来,先在客厅转了个圈,把所有能摸吅到的灯全都按亮了,才进了卧室,悄无声息的站在床边,背对着一屋子的灯火通明看着我。

我紧张啊,拍这么多戏都没这么紧张过,醉鬼,不好哄,优子不是没喝醉过,但这么闹腾还是头一次,我一点儿的经验都没有。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发现他也就是站在床边看着我,一副等着挨训的样子,和原来差别也不大,才稍稍放心,故意唬着脸问他:“喝酒啦?”

他点点头,我又问他:“喝多啦?”

他比上一次更加用力的点点头,然后甩了鞋,衣服都没换就爬上床来。我嘴上说着“把衣服换了再上床”,手已经伸出去扶住他,让他侧躺在我腿上,他佝偻着身子,嘴里喃喃的喊我:“哥……”

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他就牵着我的睡衣下摆,声音是似是有委屈:“他们都欺负我……”

我问他:“谁们?你和我说。”他就不说话了,任凭我怎么问都不开口。我把手放在他滚烫的脸颊上,心想着应该给他洗个澡的时候才听见他又说:“其实我都知道了……”

他都知道了,我心酸,他知道什么了?是单单指这件事,还是周围人的态度?是帮着他的多还是帮着吕丽萍的多?我不敢问,我也不想去想,一向以好脾着称的优子究竟是怎样才会和人吵起来。他在我的膝上胃痛般蜷缩起来,我不由得低下头去问:“想吐吗?”

他极其缓慢的把头摇到一边,又摇到另一边:“想,可是我不吐,十三,路易的,八千一瓶,我舍不得……”

我想这不是《没完没了》里傅彪那台词儿么,你到底是多想演这个角色,当时和小刚差点吵起来不说,现在喝多了还念念不忘着。我正想着,结果这小兔崽子两手环住我的脖子,挣扎着要起身的时候动作大了点,脑子一晕,连个喯儿都不打,直接就吐了我一身一床。

“卧吅槽——”我气的脑仁儿一阵发疼,忍不住爆了句粗,拎着他的后领子就想把人扔出去,可这小子还不乐意,就和长我身上了似的,脸还蹭着我的胸口,表情迷茫无辜的仿佛这一床的狼藉不是他干的一样,胃疼的又一抽都不肯把抱着我脖子的手放开。我又气恼又心疼,用力在他屁吅股上打了两下,自认倒霉,咬着牙把人拖去洗澡。等我把他捞起来,裹好扔在沙发上,又把衣服床单这些能洗的东西都洗了晾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快放亮了。优子光着身子在被里呻吅吟了一声,迎着一窗户的鱼肚白眯着眼睛看我,大半张脸缩在被里,我回头看他的时候索性把整个头都蒙了进去,像只缩了壳的乌龟。

我把床单晾在架子上抻开:“是不是觉得你哥做家务的背影特伟岸?”

他闷在被子里“嗯”了一声,还是不肯伸出头来,我走过去把人刨出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咬牙切齿的教训他:“下次再喝成这样,你就……”

我想说“你就别回来了”,可又一想,他这个样子,我也不放心他和别人走,自己去哪儿住一晚上我也不放心,话到了嘴边就改口:“你就抓紧回来,谁拉你你都不留,听见没有?”

他点点头,我看着他听话的样子就想到他昨天晚上的样子,赶着情的平时这么乖,体内封印的还是头洪荒怪兽,就等着喝酒才能现形呢,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脑袋:“也别和人吵架了,想吵回来和我吵。”

他说:“我不要命了才会想着和你吵。”

这件事说起来心烦,可我们甚至没时间去细细品味我们心里到底留下了多大的伤害,就必须匆匆的赶向下一个站台——当演员就这点好,做到我们这个地步,只要你想,就永远有事做,以至于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些与你擦肩而过的小事。2007年我接了不少的戏,我自己都调侃说,何以解忧,唯有拍戏。在片场我遇到了胡军,他叼着一根烟,向我借火,我掏出打火机扔给他,他单手接住,看了看:“挺好看的,什么牌子的?Zippo?”

我说:“比Zippo贵重多了,天下独一无二。”

其实那就是我拍《中国式离婚》的时候,和优子有一次出去住酒店,人家酒店赠送的,优子顺手给了我,我一直用到现在。胡军一开始还真信了,结果出去转了一圈才识破:“不对吧师哥,我怎么看见贾一平手里也有一个呢?”

我说:“那我的和他的能一样么,我的上面有我和优子的指纹,肯定贵重。”

他也递给我一根烟,在我身旁坐下:“最近师嫂怎么样?”

我皱眉,最近他还真不怎么样,莫名其妙的就被卷入到一桩传销官司里——这事儿说出来还真怪不得别人,谁叫他给人做代言的时候不看准了再接的?出事儿的时候我刚接了《卧薪尝胆》这部戏,也没什么时间多陪他,临走的时候就嘱咐他别老闷在家里,出去找朋友说说话,他拽着我衣袖上的扣子挺舍不得我走的样子,听了这话就说:“不想找,找了他们也是说我——尤其是王朔,我现在见了他都绕道。”

我沉吟了一下,一咬牙:“姜文肯定不骂你,实在闷得慌就去找他解解闷吧——我准了。”

我准了是我准了,可我真放心不下把这么只兔子往狼嘴里送啊。胡军看我愁眉不展,就给我出主意:“不如你把我嫂子叫过来探个班,散散心,也省着你惦记。”

这是个好主意,我也没多想,打了个电话就叫他过来了。当天晚上剧组出去吃饭,胡军拎了瓶白的拿俩杯子又坐在我旁边:“喝一杯呗?”

我说:“你找一平喝去吧,我这辈子只为一个人破过一回例。”

他说:“喝点呗,明天早上估计葛大吅爷就到了,你也高兴高兴。”

我是挺高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太过惦念,也就格外想他,对于他的到来也就格外期待。想了想把杯子拿过来,一口喝干净,胡军就笑我:“师哥,你这么喝容易醉的。”

我说:“喝都喝了,不管它。”他就和我一杯一杯的喝,闲聊:“师哥,你和葛大吅爷也在一起不少日子了吧。”

我说:“嗯。”心里边像喝了蜜似的。他又问我:“你还像原先那么喜欢他啊?”

我说:“我给你看个东西”说着就把手机找出来,从相册里翻出个上了锁的,一张一张翻给他看,全都是优子的照片,有他拍戏时候的,有的就是平时生活中的,有他正经的,也有特别傻的,全被我照了下来,锁在一个仅自己可见的相册里,谁也不知道。胡军看了之后感叹:“真好啊。”

我得意洋洋的把手机收起来,自己也特满意这个连优子都不准备让他知道的小浪漫。这时戏里演我的王吅后的左小青坐过来:“陈老师,不是不喝酒吗?”

我说:“我今天特别的高兴。”

她说:“那我能不能敬你呀?”

左小青,我认识这个女孩还是一次拍平面广告中,她是我的女伴,当时我看着她笑的恬静的样子就有些眼熟,后来细想了想,对在一旁看我拍广告的优子小声说,你看她像不像杜宪?优子脸上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嗯了一声说,杜宪这个年纪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们呢,我哪知道像不像。

这有点抬杠,杜宪这个年纪早就是央视的台柱子了,说不认识,我也只好把他这话理解为吃醋了。我一边惊讶于优子也会有“吃醋”这种情绪,一边哄他,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看着像,我要有什么意思,那我回过头去找原装的多好啊,高仿的多没意思。可世间的事就怕移情,我说着没别的意思,但心里还是多少把她当杜宪了,心里想补偿杜宪,也就格外的关注了她一些,有什么戏合适的也多少想着她,对她也比别人好。这时她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兴致就上来了,就说:“仅此一天,来者不拒。”

我话放出去了,这小丫头还真就叫来了全剧组的人灌我,胡军帮我挡酒,也摆脱不了我俩最后被灌倒的命运。我迷迷糊糊的被人架回房里,房卡都不是我自己掏的,完全喝懵了,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被人扶到床上,嘴里还嘟囔着:“优子,帮我把衣服脱了。”

我也分不清自己在哪儿了,我喊优子,还真就有双手上来帮我脱衣服,脱衣服还不老实,在我身上有意无意的摸来摸去。我心里“嘿”的一声乐了,把那人拽过来,往身子底下一压,隔着衣服在肩膀上咬了一口,然后头一歪,就失去意识了——或者说对接下来的事儿毫无印象了。我在梦中好像迷迷糊糊看到了杜宪,她不分青红皂白的上来打了我个嘴巴:“陈道明,你混吅蛋!”打完转身就要走。

这是梦里,没疼,所以我追上去拉住她,向她道歉:“杜宪,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宁可对不住你也不能对不起优子,他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她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我没了你还有什么?”

我语塞,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我又听见她说:“你以为你和葛优能这么长久下去了?”

我说:“我说过让你看见他死心塌地的跟着我,我做到了。”

她说:“就因为他现在太死心塌地了,所以你肯定留不住他了。”

我还没琢磨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就甩开我,走了。我还想去追,伸手就摸吅到了身旁躺着的一个躯体,没多想,顺手就揽了过来,从腰上摸吅到胸前:“优子我怎么觉得你小了一号呢……”

这时我才发现不对劲,优子再瘦,好歹也是个男人的身板,怎么着这直径也不对,再说,他也没胸啊不是——想到这一层的我在半睡半醒中被惊的冷汗津津,猛地睁开眼,首先看见的便是我的手按在了一个浑吅圆的胸吅部上,一个女人正在笑眯眯的看着我。

左小青。

13.

如果有一面镜子,那我一定可以看见我精彩纷呈的脸,可是我面前没有,所以我只能通过左小青的表情来判断我现在的动作有多么可笑——我几乎是被火燎了毛一般把手甩开,力道大的把她推得向后一仰,然后手忙脚乱的把被子抱起来围在自己身上,确定自己没什么不该露的地方露在外面之后沉着脸呵斥:“出去!”

相比较我的慌乱,她倒是很坦然,笑嘻嘻的抱着膝坐起身来,被子从她身上滑下一片,让我不自在的别过头去不看她:“陈老师,这么拘束干什么呀。”

我说:“这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她说:“那您希望谁在这里?杜宪还是——优子?”

我听到“优子”这两个字,全身的毛孔仿佛过了遍电一样,猛地一激灵,脸上不动声色,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早就把被角拧的跟麻花一样了。左小青把身体向前倾了倾,我不得不微微后仰了一下才能和她保持拉开距离,她指着左肩上的一个牙印说:“陈老师,我心里知道,您昨晚做那样的事儿肯定不知道是我,可您看您把我咬成这样,不会想赖账吧?”

我看到那个牙印的时候心才是彻底的慢慢凉了下去,如果说刚才还有点侥幸的话,现在我几乎是确定无疑,我昨天晚上可能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身体能骗得了人,可是习惯骗不了人。我和优子做的时候就喜欢咬他的肩膀,那儿别人看不到,痛觉神经又不那么明显,尤其是兴起的时候,我甚至能把他咬的见了血。现在看左小青肩膀上这一口的力度,没用到十足十,七八分也是有的了——我要不干那事儿我咬她干什么呀我。我心里这个悔,埋怨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发人来疯,喝那么多酒,还乱性,努力回想也只能想到我被人扶回来,然后她替我脱衣服,我把她拽过来压到身下的这一段,然后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区,细想还真能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怀里是抱了那么个人睡觉的。我脑子里乱的不行,想的太阳穴都发疼,这时候电话就响了,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的一样,是胡军,我接起来,里面他声音中做贼一般的慌乱:“……喂师哥我小军,我师嫂来了离你那儿不远了……”而那头果真传来的优子笑意盈盈的说话声。

我当时都僵了,这个早上太乱,我都忘了优子今天要来的事儿了,整个人呆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抓起衬衫就往身上套,一只肩膀还夹着电话:“你帮我拦一下,就说我在片场,让他先去片场——”

门被打开的声音并不大,可我就是听见了,在脑中一片混乱中无比清晰的听见了那一声细微的“咯哒”声。我甚至来不及阻止,就看见走廊的灯光从门缝里射进来,慢慢的在地板上扫成一个扇形,优子就在这片光中,渐渐的清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屋子里只开了两盏床头的小灯,他背对着门,把整个轮廓都模糊在了那个狭窄的框中,可是我还是能看见他在那一瞬间,惊愕到疼痛的表情。我在那一刻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的,比如毫无力度的解释,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这么静静的与他对视,因为我突然发现,这段时间太忙,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好好看看他了,仅此而已。

优子,你肯不肯信我,这件事我承认是我的不对,可是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你信不信?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直到他手中的房卡掉到了地上,他蹲下身去捡,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撑着膝盖又蹲了下去。我和胡军同时伸出手去想扶他,胡军比我站的近,碰到他的时候被他说话声中的那种一碰即碎的脆弱蛰了一下。他说“小军你别碰我”,可听在我耳朵里,比骂我一千句一万句都让我难受。

他蹲在地上定了定神,自己慢慢站起来,看向我的时候连最基本的激动都没有,就连刚进屋时眼神里的那种痛都省了,只是慢慢的质问我,仿佛他什么都做的很慢很慢,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掩饰自己的难过:“你叫我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啊?”

我以为他会问我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没想到他会是以这种问句开场的,根本什么都不想多说的架势。于是我问他:“你听我解释么?”

他说:“你要说我也不拦着。”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说:“这么俗的解释就不要说了吧。”

你为什么——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近乎无措的烦躁,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解释的——因为在我对整个事件有限的认知里,根本就是越解释越乱。唯一一个知道事情所有的左小青,她肯定不会帮我和优子解释,果然我就听见她依旧笑着在我身后开口,话是和我说的,却是冲着优子去的:“陈老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提醒您呀——反正您可没带套子,怀没怀上也不知道,您可别不负责呀。”

她笑,于是优子像是为了不服输一般,也笑了。他用比说情话还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陈道明你想什么呢他就根本不会说情话,可他现在说了,用这种语气嘲讽我:“看见没有,陈道明,打脸疼吧?人小姑娘叫你负责呢。对人家好点,我就不打扰了。”

优子到底不是杜宪,就连捉女干这种事,他也没有做到像杜宪一样搅个天翻地覆,最好谁都不要活。他的性格太沉静,沉静到我希望他向我发个火,最好是上来揍我一拳,这样我就有机会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了,可是他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说完那句话转身就走,进门短短的几分钟连肩上的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做错事的是我,而他却几乎落荒而逃。我顾不上胡军和左小青的反应,匆匆把扣子系好追出去,正赶上他在等电梯,我拽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

他连个正眼都不看我,只是死死的盯着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说话就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能容忍他偶尔和我闹脾气,只要他肯让我哄他就好。可是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什么话都想不出来,翻来覆去只知道抓着他的胳膊说那么一句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手指一直戳着电梯的按钮,神经质一般:“身旁躺那么个大活人你不知道你当拍胭脂扣吧?你以为这儿兰若寺?要我说,人家小姑娘愿意跟你也不容易,你都能当人家爹了。对人家好点,别跟对我似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火儿了。”

于是我明白了,优子根本就不想听我说话,我劝不回来他的,那种无措的烦躁又出现了,让我拧着他胳膊的力度都加大了,但是他却恍然未觉。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呢?我想,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放在一个背叛了你的位置上?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为,是我要让你看到这些的?是不是你觉得我已经有过背叛的前科,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再次做出同样的事?可是优子,我要怎么对你说我是真的爱你的?我在想,在一片混沌中很认真的在想,这时他的一个自嘲的笑就打断了我所有的思路:“真是的,亏我还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看你,这就要回去了。”

我慌了,彻底慌了,在看见电梯的数字逐渐上升到我们的楼层的时候,鲜艳的颜色像是他一直隐忍着不肯落泪的飞红眼角。我手足无措的上去抱他,仿佛不这样做,我就会彻底失去他一样:“别哭,优子,别哭,我不好——我昨天晚上喝醉了。”

他用力的推开我,力道大的像是甩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然后义无反顾的迈进了电梯,按下了闭合的按钮:“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酒量不好就别喝——我从十七年前就知道你丫酒量不怎么样!”

“优子!优子!你他妈的——”我扑上去,可是电梯早就先我一步关闭了,“你他妈的敢走就再也别回来——”我威胁般的怒吼,狠狠一脚踢在了金属门框上,脚趾在鞋尖的挤压下短暂的变了个形,疼痛从足神经毫无阻拦的传输到我的大脑,让我狠狠打了个冷战。我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这一下的疼痛击溃了我所有的心里防线,胡军出来找我,正好看到我这个样子,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我推了推他,用一瞬间就喑哑到可以让人误以为我在哭泣的声音说:“快去追他。”

电梯升上来还得一会儿工夫,胡军为了省时间,直接就从楼梯跑了下去。我坐在地上,不想去想自己多狼狈,也不想去想左小青是不是还呆在我的屋子里,摸了摸裤子手机还在,就掏出来给优子打电话,信号不好就一遍一遍的打,两遍之后好不容易通了,却被他按掉,再怎么打就都是关机了。我闭上眼,无力的把头靠在墙上,你行,葛优,你生气,可你怎么就能这么折磨我。

这时一只女人的手把我的外套搭在我的腿上,我抬头,是左小青,她依旧用那种有些戏谑的笑容看着我:“军哥去追,倒不如你去追。”

我不是很大男子主义的人,但是我总是会下意识的在女人面前掩饰起我的狼狈,就比如现在这样,我不知道是该瞪她一眼好还是该向她假惺惺的道谢,于是我只好折了个中来掩饰我的尴尬,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我听见了,然后又发现,这好像算得上是一个示好的举动,于是我就更尴尬了。这时胡军的电话打了过来解救了我的尴尬,同时也带来了个不是很好的消息:“师哥,完了,我嫂子走了。”

我说:“走了?我不是让你留人去了么?”

他声音还有点喘,可能是刚刚下楼跑得太急还没缓过劲儿来:“他要走,我哪儿留得住啊——师哥你还在电梯口么?你让让,我上来了。”

他说完电梯门就在我身后开了,我侧身把他让出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左小青,索性又摆出了当年陈扞东那种混样子:“小青,我不知道你和我师哥发生什么了,但你也看见了,我师哥心里没你,你想干什么,咱私了,别闹的太大,到时候谁也没什么好处。”

左小青定定的看着他,诡异的一笑:“私了?成。”然后就踩着高跟鞋回自己的房间了。我这时才得空问胡军:“怎么了小军?他人怎么不和你回来啊?”

他摆手:“这事儿啊,还真得你自己去解决——气大了,十头牛都拽不回来。”

我不由得埋怨起楼下前台的服务人员了:“这什么工作素质啊?来个人就给房卡啊?你看我不投诉他们……”

胡军把我的话打断了:“说什么来着,葛大爷还是最了解你,他就知道你得拿人家前台撒气,让我拦着你——不过话说回来了师哥,这不是房卡的事儿吧?这档子事儿,早知道晚知道不都一样么?你还想瞒他,瞒得住么?到时候左小青把事儿一抖搂出来麻烦更大。”

我说:“不一样啊!那自己坦白和捉女干在床能一样么!”

我心里堵得慌,还没地方撒火,就只好用自虐了。当天下午拍的是一场夫差把勾践绑在车上用绳子拖的戏,几条下来我愣是没用替身,腰都快断了仍然把绳子一紧:“再来!”

导演看我的眼神儿都不对了,胡军在旁边牙疼般的一咧嘴,小声问导演:“买保险了吧?”

那几场戏拍了整整一下午,晚上胡军帮我在腰伤的地方贴膏药的时候我才后悔,你说我这么折腾自己干什么呢,我就算真把自己折腾残了,那小王八蛋能看见么?不过我又想他今天晚上估计是没个睡了,失眠妥妥的,我心想着不和他解释什么,告诉他少吃点安眠药也行,就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胡军洗完手甩着水出来,看见我悻悻的模样,对我说:“师哥,甭费劲了,葛大爷把卡掰了。”

这小兔崽子。可是我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又给小刚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他和没和优子在一起。打过去后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有人接,没等我开口,他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把优子怎么了?”

我嘴角一抽,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冯导,但听着他又不像优子和他说什么了的样子:“你说我把他怎么了?”

他说:“我哪知道你把他怎么了!姜文昨天把他送上火车去你那儿的时候还好好的!就隔了一天!姜文再在火车站广场上见到他的时候都快烧虚脱了!我和你说你谢谢姜文吧这回!要不是他今天从那边走你家优子就得在长椅上冻一宿!怎么病成那样你还让他回来了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冯小刚还在那边问:“你俩到底怎么了,怎么高高兴兴去,打了个转儿就回来了?还病成这样?”

我说:“我又被捉女干了你信么?”

他显然是没听清:“啥?”

我深吸一口气,倒豆子般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就是昨天我知道他要来挺高兴的就喝了点酒结果喝多了然后今天早上醒来就发现左小青躺我旁边非说我把她怎么样了我自个儿都没弄清楚呢优子就来了看了一眼连解释都没听我解释直接就走了小军去追都没留住我打电话还关机这不就给你打电话了么……就这样,他烧的怎么样啊?”

冯小刚在那头不说话,我感觉时间都要被他冻住了的时候他才咬着牙开口:“行,老道,你行,我自打认识你俩就一直帮着忙你俩这点破烂事儿,这回你自己摆平吧,我不操心了。”

我慌了:“别呀小刚,我现在都联系不上他你让我怎么摆平?我和你说我是真什么都不知道,优子现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我说话,你帮我照顾照顾他,然后帮我劝劝。”

他叹气,还是咬着牙的那种:“我尽人事,你听天命啊。”

我说你尽人事就好,又交代了他几句优子发烧不能吃什么就挂了电话,然后苦笑着对胡军说:“接下来就是看天命愿不愿意帮我了。”

我一直叫优子傻兔子,傻的和三窟的那个狡兔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处理问题的方式简直就是一只鸵鸟——遇到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事儿就把头往沙子里一插,也不想着怎么去争辩,就觉得忍一忍什么都能过去。就他这个性格还要去教育小刚,说你别一遇到什么事儿就炸了,那些人就想看你炸,你学学我,不理他们,不听不看这事儿不就过去了么。然后小刚就和我说,照他这么来,我得憋死。当时我还深表赞同,可他这次把这一招用到我身上之后我才知道到底有多厉害——一直到这部戏拍完,他给我的一直都是断裂般冰冷的倔强,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都仿佛石沉大海,要不是小刚时不时向我汇报一下他的情况,我都要误以为他这个人人间蒸发了。杜宪在梦里对我说,你留不住他,因为他对你太死心塌地,所以也就加倍的不能接受和失望。又被这个女人看透了,我想,真该死。我在剧组杀青的时候买了一车的烟花,交给剧组的人放,而我就远远的坐着,看烟花越繁盛,我的心里就越荒凉。我心里这个难受,要是没有那天那个事儿,我现在可不就是在抱着优子看这场烟花了么?我掏出手机,又打了一遍优子的电话,然后听着电话的嘟嘟声一直响到挂断,叹了口气,转手给小刚发了一条“告诉优子我杀青了”的短信——这一套程序基本上是我这些天的日常。胡军从人群里走出来找我,这次没拿酒,而是递给我跟烟,真龙:“师哥抽一根吧?”

我说:“我都说了我不抽这个。”但还是接过来,掏出打火机点上。他在我身旁长出一口气,烟雾遮住了我看向他的目光又散开,他问我:“那女人,”他隐晦的向人群中用大拇指轻轻指了指,“之后没再和你说什么?”

我摇头,自从那天早上的事发生之后,我除了在对戏的时候,就再也没和左小青有任何私下的交流,而她也一样,哪怕见了我也只是礼节性的含笑点头。我心里不安,按说这种事儿躲都躲不及,但一旦真发生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倒是反常,我担心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胡军也显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别什么时候就憋着给你来一下大的呢。”

我说:“你这么说我怎么这么怵得慌。”我真想找个时间把这事儿解决了,要不然不管她来不来纠缠我,不解决了总是块心病。可是我回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无暇顾及左小青了,不但是左小青,甚至连优子我都没空去管。我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脸色阴郁的可以滴出水来,手里拿着我哥的癌症报告单,杜宪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我问她:“爸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说:“情况稍微稳定些了,但还是没脱离危险,还得再观察。”

说来有些讽刺,我这样的人,对照顾病人还是很有一套心得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从小长在一个医生的家庭里,而是我长大后照顾的人就太多,我爸,杜宪她爸,现在是我哥。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我的岳父大人又一次病危的时候,我哥也被查出来得了癌症,杜宪千里迢迢的从英国飞回来,至少在面临亲人生死这种事上,我们还是没什么隔阂的。她在我身边叹气:“怎么会呢,哥身体不一直都挺好的么?”

我把化验单折了几下塞到口袋里,起身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我哥半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冲我笑:“你就是爱大惊小怪,没什么事儿的,还把我从天津转到北京来了——我听说把你姐都吓着了。”

我说:“不是没什么事儿,有病了就得治,我就是觉得北京医疗条件比较好——姐担不住一点事儿。”

我转身给他倒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在我身旁,用那种很忧伤的眼光看我:“道明,咱家八个孩子,就你最有出息,万一我要是有个什么——我是说万一,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得照顾咱家这些人。”

我慢慢把水杯放下,怕里面的热水因为我的颤抖洒出来烫了我的手。我赌气一般的说:“哥,我够忙的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我又不是大哥,照顾全家人这么重的担子我担不起来的,所以你得好好的,你好了,我也能轻松点儿。”

我哥不说话,所以我也只好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记不记得,我12岁的时候你带着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去水库那边玩儿,我那时候还不会水呢,是你教我游泳的;我还记得过年的时候爸没时间,你就偷着带我和老幺出去逛庙会,买了一袋糖炒栗子,全让我俩在回来的路上吃了,你一口都没吃……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不下去了,手指无意识的捏着杯子,直到指腹都泛起了白色。我哥在这个时候打断我的回想,他说:“道明,爸是医生,我也是医生,死生之事,我看的够多了,天道有常,谁也变不了的。”

我盯着日光灯在保温杯口的金属上泛出的光,一字一句的说:“我从不信天。”

我头脑里特别清醒,清醒到甚至能听到灯管中电流穿过时发出的嗡嗡声。我使自己努力的笑着,对我哥说:“哥,时间不早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还是多补补的好。”我说完了,甚至没来得及听到我哥的回答,便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把门关上,我的身体才像一根断开的弦,瘫坐在椅子上。我把手机通讯录翻到优子的那一栏,一遍一遍的打电话,可是我等到的永远都只是仿佛无止境的忙音。我把手机丢在一旁,深深长出了一口气,心酸的要命。

为什么呢优子,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

之后的几天我都一直住在医院里,照顾我哥,也照顾杜宪她爸。我现在甚至很懒得去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了,在医院里呆的时间一长,每天都有人生老病死,每天都能看到那些神态各异的家属,我有时候透口气的时候就会观察他们,并暗自揣测他们的心思。那个年轻的男人怀里抱着婴儿,可是并不开心,这使我推断他的孩子一定是一个私生子;隔壁病房的老人下了病危通知已经好几天了,子女都聚集在病房外,窃窃的不知在私语些什么,反正我每次出来的时候他们就自动的把声音调到了一个足以用鬼祟来形容的程度;前天一个拄着拐杖的小女孩认出我了,要我给她签名,她不算漂亮,但拿到我签名的那一刻笑容可以称得上是灿烂,这让我也很高兴。我晚上的时候会坐在走廊,昏黄的灯下我会觉得我身旁会穿过数不清的温柔魂灵,你很难把它们同恶意联想在一起,生或死在这里太常见,常见到会让你觉得你经历过的别的事都太过稀松平常。而我就是在这种气氛中,接到了左小青的电话的。

她说:“陈老师,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谈谈了。”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不知道你想威胁我什么,但如果你想以这件事情为把柄,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觉得你还是打错算盘了的。”

她咬了咬牙,像是在电话的那头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那我和你说,我怀孕了。”

世界在那一瞬间归于安静,我猜想这一定是归功于我脑内发出的巨大杂音,在这种杂音下,似乎一切都不是那么太重要了。于是我在这种嘈杂与寂静的混合体中,听见了她在说:“现在你愿意来见我了,对不对?”

14.

我突然发现,我这辈子总是拿女人没辙,先是杜宪,再是左小青,这种漂亮而又聪明,温婉而又狡黠的女人仿佛就是我的克星一样。左小青穿着长及膝盖的米白色毛衣为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仰着头看着我,样子像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乖巧可人,无毒无害。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我背后靠的沙发垫子递给她:“地上凉。”

她接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得一场病,好把这个孩子流掉。”

我没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的时候才发现点着的是过滤嘴,烦躁的抬头四处找烟灰缸的时候左小青已经把它递到我的眼前了——她看见我点的是过滤嘴了,但是她不告诉我,这个长的和杜宪有几分相像的女人看来有着和杜宪一样的爱好,那就是看我狼狈。我重新点燃一根烟,这次是小心的点燃了烟草的那一端,狠狠吸了几口才问她:“多长时间了。”

其实我可以自己算出来的,可是事情太多,让我连日子都过的混淆,我懒得去细细的去想今天是几号,离那天到底过去了多少天。她说:“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

这么久了么,我想,两个月,我已经两个月没和优子说过话了,这在以前根本是没法想象的。我又问她:“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是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么?钱?还是什么?”

她低着头,目光似是盯着我的脚尖,在我说完这句话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声不吭,直到我手指中夹着的烟已经烧出了一截要落不落的烟灰才抬起头,向我桀然一笑:“陈老师,军哥说你心里没我,可是怎么办,我心里有你。”

他们都说,陷在爱情里的女人是最漂亮的,的确,我也这么觉得。左小青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屋子,以她为中心就盛了一室的阳光,那种光彩几乎让我炫目。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在那短暂的千分之一秒中到底有没有动摇过,到底有没有,在眼底流露出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过的温柔。但那只不过是千分之一秒中发生的事,短暂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之后她还是那个左小青,我还是那个陈道明。我几口把烟吸完,然后把烟蒂用力的按灭在烟灰缸里,仿佛是在督促着自己下一个重大的决心一样:“做掉吧,孩子。”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似乎是对我这个回答感到意外:“你说什么呀,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这个孩子做掉,然后把所有事情当做没发生过?”

我用我最大的耐心和她说:“小青,听着,你怎么看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发没发生过,那是你的事情,但是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着。”

“我不要。”她固执的摇头,“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有除了演戏之外的一点生命中的交集过分吗?你知不知道我在知道有这个孩子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觉得我是可以被你接受的,可是你——”

“你要钱,”我打断她,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你要钱,我可以满足你,可是除了这个之外就再没了。”

我自己听了这话都觉得混账,所以她也爆发了,突然间,泪盈满眶:“陈道明!你讲不讲理!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却这样对我?!”

我说:“不讲理的是你,我并没有让你上我的床,做这件事情的是你自己,没理由硬逼着我买单的。”

她哭着质问我,歇斯里底的,那样子真是不好看:“为什么呀?!你为什么接受不了我呢?我到底是不如杜宪,还是不如——”

她到底没说出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因为我倾身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拖到我面前狠狠地看着她,她似乎是被我吓到了,一双大眼睛含着泪,惊慌的看着我。我狠狠闭了闭眼,忍住了想给她一耳光的冲动:“听着,左小青,你没资格和他比,他比你干净,他喜欢我,但在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之前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强迫我接受他。我不要这个孩子,是为了他好,我不希望他一出生就成为他母亲为了要挟他的父亲而存在的砝码,我也不希望他一出生就被他的父亲厌恶,因为他是他背叛了他最喜欢的人的证明,我不希望他一出生在世上就要承受着这么多的戒心和怨气活着,那是我们的债,不是他的。可这些你不考虑,不在乎,我和他,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而存在的物品而已。我可以把你绑起来,送到医院去或者买药帮你做这件事,可是我不想,你要是还有一点儿做母亲的尊严的话,就别把他带到这个世上。”

说完我放开她,拿起外套走了。出门前我听见她问我:“你真的爱过什么人么?你如果真的爱过,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你有你不择手段想爱的人,我也有我的。”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了,距离我接到左小青那条短信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我轻轻打开我哥的病房门,杜宪坐在里面,轻声细语的不知道和我哥说些什么,时不时还笑两声。她看见我回来,又和我哥说了两句话,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和我一同出去把门关上。她拿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递给我,然后问我:“怎么回事?”

我接过来,是一张孕检的化验单,左小青的。我头疼,这时候杜宪又问我:“你的?”

我不吭声,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杜宪就明白了,略带讥讽的笑着:“我真替葛优感到不值。”

我问她:“她给你发这个干什么?”

她冷笑:“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无非是想用这个和我谈条件。”她笑着笑着眼中就有了自嘲,“她一定不知道,咱俩之间的关系早就一塌糊涂了,小姑娘,总是看不清自己最大的敌人到底是谁。她拿这个来要挟我,倒不如去要挟葛优,他一定会上套,一定会为了你的孩子做最大的让步,然后忍痛割爱,眼睁睁的把你推开——也不知道是真善良还是傻。”

她说的对,如果是优子,他一定会这么做,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打算让他知道这件事儿,我现在倒是觉得他不见我是个好事,起码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隐瞒。我又问杜宪:“先不说这个,你是怎么和左小青说的?”

她说:“我说——‘陈道明才不会管你是不是怀孕,你有时间来给我看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替自己打算打算,这种事不比普普通通的传传绯闻,演艺圈,掉下去再往上爬就难了,你好好考虑考虑,想留住他,何必把自己搭进去呢。’”

我有些惊讶,想笑笑却发现自己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你在帮我?”

她说:“其实我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葛优,让他和左小青斗去,对不对?”

我摆摆手,说别了,家里够乱了,你也不是没看见。照顾两个病人的日子让我们的关系缓和不少,最起码可以这样很平常的,不带火药味儿的交谈了。经过一段日子的治疗,杜宪的父亲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而我哥的情况也稳定了些,这使我有时间透口气,好好去想想这些事情。我在这期间曾经和小刚通过一次电话,他大概的问了一下我这边的情况,我也没和他细说,只是含混的说家里两个人生病了,他沉吟一下,说:“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优子一声?”

我说不用了,杜宪也在这儿,你一说他肯定得来,到时候和杜宪对上,被她讽刺两句还是小事儿,万一事儿要是让我哥和老爷子知道了,只怕两个病人受不住。小刚也说:“行,优子现在情绪刚好点儿,就别再糟心了,有什么,你把那边忙完了,等他也冷静下来然后你好好哄哄他。”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这傻兔子冷却期实在是太长,一直等到南方大雪都已经泛滥成灾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还是不理不睬,这让我多少有些烦躁。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左小青的短信,很简单的三个字,它没了。

它,宝字盖儿的ta,我对自己说,这么写也没错,不就是一堆还没怎么成型的细胞么。可在此之前,我心里一直是用那个单立人的“他”来代替那个因为一个错误而存在的孩子的,因为我一直控制不住的想起,我和优子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曾经调笑过他,说让他给我生个阿哥。我躺在床上,眼睛空落落的望着棚顶,其实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的,我就想,其实把这个孩子留下来交给优子养也是不错的,就当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可是又一想,那成什么了,对左小青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对优子也不公平——他善良,可善良不是让他受委屈的理由。

我摸起手机习惯性的给小刚打了个电话,他接起来,电话那边的夜和我这边的是一样的安静,安静到让我觉得,月亮也是有呼吸的。我问小刚:“优子呢?”

他说:“在卧室发呆呢,我也不敢打扰他——你和他说说话?”

我“嗯”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以及他问优子要不要和我说两句话的声音。优子应该是在那边摇了摇头吧,因为我听见小刚有点抱歉的对我说:“老道,优子现在不想说话。”

我出了一会儿神,小刚在那头也举着电话不放下,我就这样静静的听着这一片寂静,仿佛再这样的寂静中,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确定他还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的活着也是好的。我就一直持续着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尽头的精卫填海,愚公移山,我发短信,他删掉,我再发,他再删掉,这么多次,可是打电话也好发短信也好,他不理我,却也从不关机,我自嘲,这也算是一种默契的交流。这种微妙的默契在除夕那天被打破了,我那一年脑子不对,竟然答应了央视上春晚的邀请,诗朗诵,为广州雪灾祈福的那种。下台之后我照例给优子发短信:“你还好么?”

我根本没指望他会回,所以顺手就把手机塞到西装里面的口袋里了。可我却在两分钟之后,感觉到它在我贴近心脏的位置细微的颤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见了优子给我回的消息,虽然只有一个“嗯”字,但却足以让我欣喜若狂。

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对我作出回应。可是惊喜还没有结束,紧接着他又给我发了一条:“你朗诵完了啊?”

他在看,他居然在看我,虽然他说他只是凑巧看了一眼,但这还是使我不禁去想我刚才朗诵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好想把最完美的一面留给这个许久不见的人。我拿着手机,反复的看这几句话,试图从这里面看出他现在心情怎么样,好了么?不再像小刚和我说的那样,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天天压抑的几乎发疯了么?那他……是准备原谅我了么?于是我小心翼翼的问他:“你生不生我气了?”

他说:“原先没想,现在没想好呢。”

只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我想,他没直接说原谅我,但是我几乎敢肯定,我离和他和好的日子不远了。我出了春晚的演播大厅,回到车里,然后在这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映着北京除夕满天的烟花,把手机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这个人,满心都是幸福的。

然而之后的一个月,我们两个依旧没有见面。一方面是行程太紧,广州的雪灾阻断了多少回家人的路,也阻断了我俩见面的机会——那么多活动,赶巧没有一个是把我俩安排到一块儿的,他和姜文在一起的倒是不少,这让我多少有点羡慕这个情敌。而另一方面,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把左小青的事彻底了结了之后,毫无挂念的去见优子。自从给我发过那条短信之后,她依然纠缠过我,我不是没和她见过面,都是她来找我,甚至有一次,我刚下楼,就看见她在一院子的寒风中站着看着我,脸都瘦了一圈,穿的单薄却依旧很倔强的模样让我莫名其妙就想起了优子,于是心一下就软了,解下自己的围巾搭在她的脖子上,好言劝她:“回去吧,刚做了手术,就别在这吹风。”

她手里握着围巾垂下来的流苏,怔怔的看我,一下子就流出泪来:“你知道我做了手术,也不来看我?”

我该说什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想断绝了和她的一切联系,好好爱我想爱的人而已,可到头来,我把两个人都伤害了。我只能对她说:“回去吧。”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孤单无助,明明都已经不堪一击了,却还要做出没事的样子给我看,那种感觉像极了那天优子离开的时候推开我,在电梯门里望着我的眼神。这是她来找过我那么多次,我第一次觉得,我有点心疼她的,可是我依旧没办法答应她任何东西。

“是不是挺混蛋的?”我问胡军,他说:“是,可是这种情况,你只能为了一个人辜负所有人了。”

可是我不想辜负人,我想我已经辜负了一个杜宪了,就不想再加上一个左小青了。我去找左小青做个了断的时候是个雨夜——了断,这个词听起来多江湖气,江湖到听起来就儿女情长,而我在这里,好像也是在做一个英雄气短的事情。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只是在说一件普通事情,而不带任何其他的情绪:“他想和我和好了,所以我们把该断的都断断吧,我没什么可补偿你的,但这件事不管怎么说,给你带来伤害了,我抱歉。”

她静静的听完,然后站起身:“你是想喝茶,还是咖啡?”

我说:“茶吧。”可是等她端来一杯茶的时候,我却只是把它握在手心里,并不打算喝它。她依旧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抱着膝盖,只是这次自己拿了一个垫子,上面印了很大的一个泰迪熊。她出神的望着我手中杯子里升腾的热气,对我说:“我做了这么多,到底还是留不住你。”

我说:“可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啊。”

她说:“可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我说:“你有你喜欢的权利,我也有我的。”

她说:“陈老师,你很喜欢他么?”

我点头,很诚恳的回答他:“是,很喜欢,喜欢到觉得人生这么短,我们相遇的又那么晚,我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喜欢他都不够,实在是没办法再去喜欢另一个人了。”

“以后,”她沉默了很久,“还有再合作的机会了么?”

我说:“大概是没有了吧。”

她闭着眼睛,把脸贴在膝盖上轻轻的摇晃:“可是陈老师你知道么,我第一天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那时你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笑着和我握手,对我说‘请多关照’。那时我就想,我没见过大海,可是如果让我去想海是什么样子的,大概就是你那种感觉了吧——”

我笑着说:“你看我想晕船么?”

她也轻轻的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那一瞬间有多喜欢你。”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我已经有点记不起来了,我努力试图从脑海中想起关于她的除了“和杜宪有点像”之外的印象来和她交流一下,可惜却只是徒劳。这让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点点沉默了下去,这让我觉得再坐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起身的时候左小青突然叫住我:“雨停了再走吧。”

我回头看她,她也看着我,目光清澈,很平静,没有什么恳求的颜色,但我却就那样的,又心软了:“就当是陪陪我了。”

那场雨下了六个小时,我也就在那里坐了六个小时,什么都没做,只是和她坐着,没有任何的交谈,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她把自己定格成了一副画,直到雨停了,我起身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这样的话就能把这六个小时延长到地老天荒。

我伤害你了,所以对不起。

我把车开出左小青住的这个小区的时候并没有回家——明天早上还有事,现在回家还要绕路,倒不如就在顺路的地方找个地方歇息算了。我这么想着,随意找了个宾馆就住下了,胡乱睡了三四个小时之后,我穿好衣服,抹了把脸准备出门的时候,却在拉开门的同时,被一阵闪光灯闪的眩晕。在我充斥着白光的视野中,还要有无数只话筒伸到我面前,我听见有人问我:“陈老师,对于昨晚您雨夜在左小青家留宿六小时的事,您怎么解释?”

我在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把门板拍了回去了,带起来的风刮的我脸生疼,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我利索的上了锁,然后靠着门听着外面的嘈杂,冷汗津津而下。不是吧,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被曝绯闻了么?我把手指插到头发里烦躁的抓了两下,娱乐记者多难缠我不是没见过,被黏上了除非扒层皮,否则是甩不掉的——这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这事儿本来就说不清,要是被他们再大肆渲染一番,优子那边怎么办?我这么想着,担心的要命,更要命的是就在我思维极度混乱中索性趋于空白的时候,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清楚楚的闯入了我的大脑:“我是葛优!陈道明你给我开门——”

然后我就感觉什么重物扑到了我靠着的门板上,撞得门都一晃悠,门里门外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优子还带着喘息的声音几乎气急败坏的训斥着那些记者:“你们要不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平日里哥几个天天在一块儿,我们怎么就不知道还有这么出戏?!谁编排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他什么人这么些年观众也都看进眼里了,泼脏水也不能往他身上泼吧?!无聊之至!!!”

他信我。我把脸埋在手心里狠狠揉搓了几下,心下一片温暖安定,他还信我,这就行,这就不管是什么事儿,我都能很坦然的面对。优子现在之和我隔着一道门板的距离,我突然就觉得,只要有他在,我就可以毫不畏惧的去面对门外的那些人,随便问,我都能对答如流。于是我像是为了表达我的决心一样,用力的把门拉开,优子就靠在门上,没防备,向后一仰直接就靠到了我的怀里,我稳稳的搂住他,发现自己脸上这时候竟然是带着笑的。我对那群记者们说:“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问吧,反正我爱的人他信我,那么你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记者问我:“陈老师,公众需要您对昨晚的事情做出一个回应。”

我说:“子虚乌有,关心别人的私事这么龌龊的习惯是你们的专业爱好?”

又有一个记者问:“陈老师,有人说你在《卧薪尝胆》片场对左小青颇为照顾,而这几年您对她也是大力提携,这其中能否说明什么?”

我说:“不能,提携她是她有本事,照顾她是我有风度。”

他又问:“不是因为她与您的夫人年轻的时候长的十分相像的原因么?”

我几乎被这个小记者的提问方式逗笑了:“是头一天出来当记者啊?问这种问题——时间太长我都忘了我和杜宪年轻时候长什么样了,你们谁记着给我描述一下?”然后我用没搂着优子的那只手拍了拍我怀里的人的头顶,半开玩笑的说:“我要是真想传什么绯闻,那也得是跟葛大爷,实惠。”

这话倒不是假的,是真的,还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我想如果这群记者拿这个去抄的话,一定能上头条,可惜,这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个玩笑话,当不得真。我不理会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把优子拖进来,“呯”的一声关上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低了头去看一直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半靠在我怀里的人,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才放开。重获自由的优子偏了头不肯直视我,是害羞了么?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我想笑,掏出烟盒叼了一根,再习惯性的把火机扔给他:“给我点上。”

他接到打火机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好像还是有点别扭,但还是乖乖的过来给我点烟。我暗笑,这不就没事儿么,以前只要我叫他给我点烟他不理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有点儿不高兴了,我刚才欺负他有点欺负狠了——不过他也就这点儿脾气。他现在这样,不就说明他没生气么?想到这儿我心情好了不少,凑过去点燃了烟,然后和他说:“一群苍蝇,什么人都敢叮。”

他自从进了屋就一直没看我,现在也依旧是低着头的:“能招来苍蝇,那起码说明蛋也有了缝了吧。”

我没防备他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反应过来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心一点点冷了下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也信了他们的鬼话?你刚才明明还替我说话来着。”

他说:“替你说话是一回事儿,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儿。这种情况我总不能向着那群记者不给你开脱。”

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我苦笑,我倒是宁可他不信我就是不信我,一点掩饰都没有,现在好了,我刚才心里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疼。我狠狠咬着牙,感觉脸上的肌肉都被我咬的酸疼:“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和左小青真没什么。”

他说:“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去了没有。”

我说:“去了。”

我没必要,也没法骗他,毕竟他刚刚见证了那场让我差点手足无措的混乱。于是他听了我这个回答之后冷笑了:“雨夜,六个点儿,你说你干什么去了?你说你什么不能干啊?哥哥您真是老当益壮,越活越精神——干我的时候都没这么持久吧?”

发生了什么?我简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面前的这个人,就在一瞬间,他眼里的轻蔑,嘴角的冰冷,以及他说出的话,都像极了撞破了我俩的事的那天的杜宪。这还是你么优子?我悲哀的回忆着,我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和杜宪决裂的呢?大概是她用这样的语气,在我面前讽刺我爱的人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特别想给她一拳。可是现在我爱的人来用这种语气伤害我了,我能怎么样?我难道真的要给他一拳么?我向他黯哑的低声嘶吼:“我告诉你我干什么去了,我是和她摊牌去了!我想和你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都不行吗?!”

他看着我,眼里是浓的不能再浓的怀疑:“不对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才想起来断干净了,小半年了吧?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他,那曾经是我宁可自己独自撑过那段难熬的日子,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可是我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想赌,赌他会不会回到我身边:“卧薪尝胆拍完之后那女人和我说她怀孕了,我让她去打的胎,但我没法在那个时候不管她,之后她就没完没了的跟我纠缠。”

可是他对我说:“陈道明,你心真狠。”

可能是我在最开始的时候,把心里的火烧的太热烈了吧,否则现在为什么会冷的像残余的灰烬一样,从胸口散落到地上,慢慢凉透。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觉得我毫不犹豫的葬送了一个生命是错误的。是,你伟大,你善良,你觉得在我们的爱情中伤害任何一个人你都受不了,可是我们呢?我们怎么办?你就能眼睁睁的这样伤害我吗?我说:“我心狠?我他妈是为了谁啊?我为了你这都做了你说我心狠?!”

他用力的摇头:“陈道明,我早就说过,你别说是为了我,我受不起。尤其是这件事儿,咱俩都清楚你到底是为了谁。你装什么好人啊,你以为你是大头蒜啊,跟美国似的处处充大方,打了我一巴掌,还想对我说是为了我——我信你才是我傻……”

这时他的话被一声闷响打断了,接着我的手就是一阵刺痛,我听见我自己在对他怒吼:“葛优你他妈能不能懂点事儿啊?!”

他被吓着了,呆呆的看着我,准确的来说是我受伤的手,眼里那种心疼绝对不是假的,疼痛到我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抱住我,可是他没有。我看见他轻轻的笑了,像是夜里最寂静的湖水,被这个微妙的表情打破了涟漪:“好,我懂点事儿,陈道明,都是过了年轻人那个阶段的人了,我就直说了——我就是不信你什么都没做,现在,还有那小半年。”

你别这样优子,你别这样。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脸,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我在心里乞求他,你别这样呀优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为什么我抛给你的是连眼泪都能灼烧到干涸的疼痛,你却能这么无动于衷?

可是他就是那样的无动于衷了,眼睛像一个深潭一样,我把我的所有情绪都丢进去,得到的也只是那种无情的澄澈。于是我突然就很累了,一瞬间就觉得,爱怎样就怎样吧。我对他说:“优子,我告诉你我那小半年发生了什么。左小青说她怀孕之后,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把这事儿压下来,这时候格格她姥爷病危住院,我要腾出时间去安排人照顾他,而我哥,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被查出来得了癌症——我也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我想和你说说来着,不用你帮我什么,就听我说说话就好。可是你好执着啊,打电话也不接,发了短信小刚说你看都不看就删了。”我用力的把烟头按在窗台上,“在我眼里左小青那件事实在是不能再小的小事了,可你这样对我。”

你要惩罚我,那就随意吧,谁叫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的。他依旧低着头,声音里还是能听得出赌气:“你眼里是小事,我眼里就是大事儿——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谁都没资格说谁。”

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我想,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没谁逼我们,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的。我望了望窗外,雨停了,可天还是阴着的,我就这样望着这样厚重的天空说:“好,分开吧,冷静冷静,对谁都好。”

他不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的,我太了解他,可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冷静到这个地步——他只是小小的发了一会儿呆,像是要有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就很平静的站起身来,向我伸出手:“那就像朋友一样的握个手吧。”可是优子,如果你真的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平静的话,你的手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汗呢?像是眼泪无处可流,反倒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了我你的舍不得。

我问他:“以后还是朋友吧?”

他说:“散买卖不散交情。”

我又说:“你不会被姜文抢走了吧?”

他说:“那就是我自己的事儿了。”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他忍不住来找我,我对他说“你别再把我丢下了”。你答应了的,不是么?可这次,你怎么会把离别的话说的这么坦然?优子,我说分开是想气你呢,你别上我的当,你知道我其实是舍不得的,谁叫你不信我?你也舍不得对不对?我们扯平了,你要是不解气,你怎么都行,就是别离开我。

可是他每一次都是,我说什么他都会信,这次也不例外,所以他说:“陈道明,是你丢下我。”

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甚至希望那群记者还没有走,我在心里和自己打赌,只要外面还有一个记者,我就不顾一切的把他拉回来,向他宣布,我爱他,我要这个人。可是门打开的时候,走廊寂静的让我心悸。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关上门,呆愣了一会儿,突然疯了一样的扑向窗户,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可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我后悔了,我给他打电话,在通话的那一刻几乎失去理智:“优子,优子,你个小王八蛋,你让我喜欢上你了,然后你丢下我不管,你怕什么?你为什么不信我?你是不是觉得你比不上杜宪比不上左小青你不敢和我在一起?你个窝囊废你活该……”

他在那头静静地说:“是,我比不上任何人,我配不上你,所以你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祝你百年好合。”

他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而我在听完这句话之后,颓然的把自己像一个破旧的行李一样丢到床上,让我的目光越过天花板,落到窗外依旧阴沉的天上,那种阴沉像是在嘲笑我。

好了,我对自己说,好了,你终于失去他了。

15.

小刚问我,你说什么是爱情?

我当时正在往火锅料里豪爽的加着辣椒,这让我的碗里看上去红呼呼的一片,像是个刚打了一场惨烈的大仗的战场:“爱情?爱情就是瞎折腾,折腾完彼此又折腾身边的人——你问这个干嘛?”

他说:“我想拍个爱情片来着。”

爱情片,其实要说他不是没拍过,《不见不散》,《没完没了》,那都算,就连《甲方乙方》里面都有爱情的参与。只是爱情在那里面顶多算是调剂或者线索,他这次这么认真的问我,于是我觉得,他是要拍一个认认真真说爱情的东西了。人活的时间越久,就会对自己以前熟视无睹,现在看看却越发宝贵的东西珍惜起来,或者说,是开始羡慕年轻时候的自己,居然会对现在看起来那么难以忍受的折腾兴致勃勃,一往无前。我用筷子尖蘸了一下我调的蘸料,被上面覆盖的辣椒呛得几乎流泪——我已经很久没自己做过这种事了,不就是蘸料么,没什么稀奇,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仅仅是把火锅店提供的调料全搅到一起,他葛优做出来的就那么好吃?我偏头试图吐掉粘在舌尖上的辣椒,后来发现这是徒劳,只好喝水来缓解那种烧灼的感觉,然后通红着眼睛问小刚:“什么是爱情,你多有经验啊?你问我倒不如和徐帆交流——哎徐帆呢?”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出门了,出门了。”

我沉默的搅着面前的蘸料,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不用太顾及我的感受的,没了谁我也该吃吃该喝喝——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我还记得你闹离婚的那时候,经常跑到我家来蹭饭,要是只有咱俩呢,就吃点儿简单的,或者干脆出去吃;要是那小王八蛋也在的话……”

我不用看我此时的表情就知道,我一定是陷入了回忆。小刚把一盘羊肉夹到锅里,对我说:“其实有件事儿一直想和你说——你也别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小王八蛋’的叫优子了,你以为你俩现在多大年纪啊?早就成老兔崽子了。”

我把水杯的冰凉的杯壁贴在额头上,使它中和着我因为锅里热气的炙烤而灼热的体温,我仿佛咏叹一般的自言自语:“优子长大了啊——”

小刚促狭的一笑:“他认识你的时候,就不小。”

可我还是用那种叹息一般的语调,仿佛做着一个不会醒来的梦:“优子长大了啊——”

小刚说:“可是他没变,他要是变了,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没变么?我有一瞬间有那么点儿恍惚,这是我离开他的一个月后,我和小刚坐在亚运村旁的火锅店里,第一次说起这件事。在这之前我一直很小心的,避免从自己的嘴里出现他的名字,小刚都说,我自欺欺人的模样现在和优子有一拼,于是我就这样又猜到了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活在自己的逃避中了。我不想提到他,原因无理到可笑,仅仅是因为我感觉我受到了背叛——明明做出背叛这种事的是我,而我却无理取闹般的想,为什么我都向你低头了,你却一直不肯原谅我,这让我感到怨恨。我一直把优子当弟弟,虽然很多情况下,是他一直在照顾我,可是我总是觉得,他会一直离不开我,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那个小兔崽子已经长成别的人了,可以面不改色头也不回的,任凭我怎么叫都不再留恋在我身边了。我怀念很久以前那个,在围城的剧组,在小刚家附近的公交车站,在日本,在我的家里,无论我说什么都可以对我毫无理由的轻信的优子,而不是现在这个,就连在我的梦境里,怀疑的目光依旧能像利剑一样,刺的我遍体鳞伤的人。

可是冯小刚说,他没变,所以我也只好再次承认,是我错了。我想和他说你怎么就能把我的气话那么较真儿呢?我说让你走,于是你就再也不肯回来见我了。那天回去之后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还是那天,还是那个酒店,还是那个房间,我俩还是那样,他坐在床沿边上,无助而又痛楚的看着我,不管我说什么,他就是不信。只是在最后的时候,他转身要走,我扑过去抱住他,把他压倒在床上,我吻着他,只有在梦里才会有的泪流满面,我对他说,优子你别走,我不想你离开,你别走。可是他笑了,很温柔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从额头向下,像是怎么也端详不够,然后他说:“陈道明,我忘在你这一样东西,我得取回来了。”

他的手按上我的胸膛,因为是梦,我感觉不到痛,也就不知道,我的胸口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我低下头甚至能看见伤口里露出的白森森的肋骨。他把手伸进去,拿出我的心,温热的,还在跳动,他说:“我把我的心忘在你这了,我现在拿回来了。”

“优子!优子!”我大叫,胸膛的血流出来,滴在我的手上,让我心生恐惧,可是他不由分说的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叫他,他也不回头。我恳求他:“优子,你不能这么贪心,你把你的心拿走了,可我的呢?你不还给我,我会死的呀优子……”

他置若罔闻,任凭我在身后怎样呼喊他都不曾有丝毫的动容。我眼睁睁的看着那扇门打开,他走出去,再“咯哒”一声关上,然后我醒了,在黑暗中胆战心惊,脖子上都是汗,我来不及确认我的胸口是否被开了个大洞,而是习惯性的向身旁伸出手去,却揽了个空。我烦躁的把自己在被子里缩成一个团,企图再次在睡梦中见到他,觉得一定要把刚才的梦境相遇的那份一起睡回来,可是却在睡到天亮的时候都没能如愿。

我其实挺想见优子的,但是又挺怕见他的,怕他还生我的气,怕他见了我又是副若即若离的神色——明明曾经是那么亲密的人。我觉得我这辈子的患得患失全用在他身上了,就这么想一回怕一回,怕一回又想一回,可能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折腾自己,我在香山那个我们曾经住了一个多月的房子里等他,觉得他要是想通了就会来找我,可我连这都没等到他,却在我偶然的回了一次家的时候,好巧不巧,就在电梯口遇见了他。

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小刚那里住着,早知道他回家了,我也回来多好啊。我偷偷观察他,神色很疲惫,甚至有点半死不活,手上挂着一个药店的塑料袋,看名字好像就是小区里那个,里面装着两瓶药,我不用猜,就知道那肯定是安眠药。他不和我说话,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电梯金属门上我俩的影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在神游的间隙皱了皱眉。我见状趁机和他搭话:“生病了?”

他回答:“没睡好。”

不妙啊,这个情况不妙啊,以我对这个人的了解,这么简单的回答就是不打算多说话的表现啊。我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去问“为什么没睡好?”“那你天天怎么办?”“要不要到我这里来睡?我觉得你以前每次在我这里都睡的挺好的”,那他的回答一定是“失眠”“吃药”和“不用了”。于是我只是简洁的“哦”了一声,之后两个人之间便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我没什么话可说,但又不甘心浪费掉这次好不容易的会面——毕竟老天爷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赏脸的,于是我搜肠刮肚的没话找话:“今天几号了?”

好蠢啊,这种搭话方式好蠢啊,像是谈论天气的英国人一样的蠢啊。葛优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我在他递过来的眼神里明显的感受到了“你丫出门都不看日历么”这句话,但是他没说,而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我的问题:“5月12号。”

我说:“也没多少日子,就感觉很长很长时间不见你了。”

在这次毫无准备的相遇里,这句话是我目前最满意的,因为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看见优子脸色一变,极其努力的克制自己的突然变化的情绪,可是他的呼吸和手里攥紧的塑料袋却告诉我,他正在因为我这一句话而动容,这让我觉得,他还是在乎我的。我在走出电梯的时候决定再加把佐料,于是回头对他说:“有时间到我家坐坐,别让我那么些日子看不见你——散买卖不散交情,你说的。”

他明明上一刻还盯着我的背影眼睛舍不得放开,看我回头看他立马把头别过去了,嘴里还是赌气说:“说那句话的人就是个王八蛋。”

可不是么,要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我在心里叹气,小王八蛋,你就那么想和我较劲?好像以前的劲都在这个时候较了,我无奈的看着他,心里想求他你就不能再宽容我一次?可这话说出去,在现在的优子身上只怕也是自讨没趣。我不再看他,正想转身掏钥匙的时候,我脚下的地面就开始晃动了,先是人,然后是这个楼。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挡住了我面前即将闭合的电梯门,拽着优子的胳膊就把他拉了出来,他完全愣了,被我拉住也没想到反抗,手里的药零散的掉落在地上,时机刚好的表现出了一场灾难应有的慌乱。我站不稳,搂着他倒在了地上,楼梯咯得我脊背生疼,可是我顾不上,我能想到的只是紧紧抱着他,不让他害怕,直到这场震动的平息。他从我身上爬起来扶起我,很自然,完全没有刚才刻意的生疏,眼里依旧流露出的一点点依靠的神色让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感到高兴,但我也尽量做得不动声色,对他说:“没事儿,应该不是什么大地震,我们快走。”

他点点头,我们就从十几楼一步两个台阶的向下赶,我在前他在后,走到一半的时候,脚下的水泥又仿佛有生命一般抖动起来,急于把我们抛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优子,就被他拽着推向一个墙角,我咬咬牙,反手抓住他拉着我的手把他拉到怀里,一个转身,位置就从他挡着我变成了我在外面护着他,这时地震越发强烈,我一个踉跄,就着搂着他的姿势跪在了地上,坚硬的水泥地磕得我膝盖生疼。可我心里想的只是,他得活着,我得让他活着,我在唐山大地震中见过了太多的死人,我不想让优子变成那些亡魂中的一员。优子被我护在怀里,仅仅也是一秒的迟疑,便抬起手,紧紧环住我的背,像是在告诉我,死也要两个人这样死,分都分不开,好让发现我们的人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你是不是傻?”等地震一周年的时候他想起这件事,轻轻的责备我,我说:“当时也没想别的啊,就想着你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再说了,你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家儿子多,少一个也没关系。”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握过来,低着头轻轻的说:“可你想没想过,你死了我要怎么活啊。”

那时候我就觉得,能听他说这么一句,我就是真死了也值了。

这场劫难大概持续了有一分钟,或许更长——但我心里还是觉得他短,甚至在我们毫发无伤虚惊一场的站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是遗憾的,因为我现在也只能凭着这个机会来抱一抱面前的这个人了,所以哪怕是起身,我也没有放开手。我看向窗外,楼里零零散散的跑出了很多人,站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应该是在讨论刚才的那场莫名其妙的地震。我又迷茫的转过头来,端详着周围我平时看得亲切的水泥钢筋组成的墙壁,它们算不得我的老友,可也说得上是熟人,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它们总是默不作声的微笑看我来来往往,可就在刚才,只要上苍把它们轻轻一推,它们就可以毫不犹豫的背叛我,换了副狰狞的面孔试图致我于死地。我突然感到惶恐,慌忙看向我怀里抱着的优子,却发现他也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留恋的仿佛我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这让我想吻他,尽管我们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我也想吻他,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他舍不得我的眼神。

我想我如果真的吻下去了,那我们过去的所有不快就都可以随着刚才的那场地震烟消云散了吧?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我如愿,他让我见到了优子,不是恩典,而是嘲弄。因为就在我凑过去,差一点就可以碰到他的唇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从我怀中钻出去,接起了电话。我在旁边听着,听他说“没事”“在家”“周韵怎么样?”,我就知道电话那头到底是谁了。他在笑,笑容像水波一样蔓延,温柔的让我嫉妒,因为自从他在河南转身就走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么对我笑过。我不知道在我不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和姜文有没有发生什么,但不管有没有发生,他慷慨给予别人的每一个表情都足以让我怒火中烧。于是我在他打完电话的时候质问他:“谁?姜文么?”

他皱着眉咬了咬下唇,挑衅一般的望过来:“是,又怎么样?你在审犯人么?”

我不说话,转身径直下了楼梯,心里想着,真他妈贱,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克星这个词,对于我和姜文两个人来说同样适用。2008年大事儿多,地震,奥运,但我的生活却寂寥的和鸟巢体育场此起彼伏的烟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这一年当中做的最有意思的事儿,大概也就是坐在电影院里,看完冯小刚今年新贺岁电影的所有排片了——天晓得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用优子当男主,天晓得为什么优子总是和他在一起就总能发生很奇妙的化学反应,虽然业内人士都说他俩是绝配。他们去杭州拍戏的时候我正在宁夏拍《刺陵》,天气热,干,还缺水,这对我虽然算不上什么吃苦,但拍戏之余,也不免没什么精神,尤其是我大晚上坐在拍外景的地方,靠着一截土墙,嘴里叼着红枣味儿的饼干,水壶就在探探身就够得到的地方可就是懒得拿的时候,便越发的思念平日里优子做的饭菜。我摸起手机给小刚打了个电话:“优子在你那儿挺好的啊?”

他声音里有隐隐的咬牙切齿:“好,不能睡,起码能吃,刚刚喝多了还是舒淇把他架回去的,你说他好不好?”

我一紧张:“他脸皮薄,你别说他。”

小刚就在那头不屑:“瞧你那心疼的样子。”

我支吾了一声,把手里的饼干捏成小块扔到地上喂蚂蚁:“你……多照顾着点儿他,他这人看起来挺贤惠,其实照顾自己总能照顾的一塌糊涂,你看着他让他好好吃饭,别让他老是吃包子……连地震了都不知道跑,除了让人费心就没别的。”

小刚在那头叹气:“你俩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说分手,又惦记着,那何必分开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索性默默的挂了电话,叼着剩下的半块饼干继续发呆。眼睛百无聊赖地看向另一边聚成一堆休息的群演,正在坐在灯光下闲聊天,或是自娱自乐的唱两句什么,大多是一些流行歌曲,这时有当地人的老者唱起了青海花儿,在平庸无奇的曲调中突兀而又苍凉,却像楔子一样,一下一下的钉在我的心里:

嘉峪关出去是金沙滩,九曲的黄河十八湾,人世间受过苦难的孽障,是因为我俩前世结过缘。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在江南水乡,我在大漠荒凉。等我回去之后正好赶上《非诚勿扰》上映,我就独自一人买了票,犹豫再三还是在售票处笑靥如花的小姑娘手里接过了爆米花。黑漆漆的电影院灯光明灭,舒淇在海边,慢慢把头靠在优子肩上,温柔缱绻的让我这个失恋重度患者看了心里堵得慌。而就在我即将捏爆手里的可乐的时候,恰到好处的接到了韩三平的电话。

救场如救火。

“老道,请你接个戏。”

“哎呦喂——”我拖长了声音,夸张的表现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甭说请,有事儿您吩咐。”

话说完做作的让我胃里都一恶心,他在电话那头笑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对我说:“上面安排下来的,这不国庆献礼么,咱这次折腾个大的,为祖国母亲六十岁生日表示一下。”

可不就是折腾么,我“哦”了一声,按程序问:“片酬?”

“义演。”

“我说您怎么打猎都舍不得下饵,空手套白狼呢您呐?”

“老道你以前可不是这种人啊,为人民服务怎么还惦记着钱呢?”

事儿太大,容不得我推辞,事实上他也是用命令的态度来对每一个人说这件事的。两岸三地,大大小小算得上腕儿的加起来能有一百来号儿人,就在2月份开机的时候,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一百多人,真聚起来就和婚宴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上面站着的只有韩三平一个人,新娘位置空缺。我很少对这种大聚餐上心,找相熟的几个人闲聊了几句就坐在那里发呆,顺便等着上菜。正神游着呢,余光就扫到我旁边坐了一个人,坐的不远,但和我隔了一个空位,我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就一眼,我就愣在了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不肯移开目光。

是优子。

其实我想要和他说话的,可是我不敢,我一只胳膊撑着桌子,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拧过去看他,这个姿势真别扭,可我如果不这样的话,就好像不知道应该把我这具沉默寡言的身体往哪里摆似的。他坐在我旁边,慢慢的吃着东西,但却塞的很满,两颊鼓鼓的,样子很像一只为了过冬积攒能量的松鼠。我沉默的看着他,他沉默的吃着,就是不看我,偶尔夹菜的时候目光从我这儿扫过也是无动于衷,像是我也仅仅是桌子上一道他不爱吃的菜一样。我轻轻叹了口气,在他夹菜的时候也伸出了筷子,不是冲着菜去的,而是在他碰到菜之前夹到了他的筷子,我想让他注意我。他身体略微僵了一下,动了动,我不肯让步,果然他就把筷子抽回来,索性不吃了,筷子虚点着盘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优子,我在心里叹息,你别这样对我啊。我看了看我俩之间的那个空位,犹豫着是否要坐过去,但我怕他起身就走,那样我就连这么看着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我又想,你逃啊,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我就这样,我豁出去了,你在这里我也跟着你,你回家我也跟着你,你不欢迎我,我就在你家门口站到天亮,一直执拗的等到你愿意理我为止——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心安理得的睡下去。打定主意的我已然决定坐过去了,可是偏巧一个可恶的人影插进来,就坐在了我刚才犹豫了半天也没坐过去的位置上,问优子:“怎么不吃了?”

姜文,你是故意的吧?我心里一股火窜上来,烧的我脑仁疼。姜文的声音还在一字不落的传到我耳朵里,每一句对优子的关切都像是在扇我的耳光。优子没说话,轻轻摇了摇头,他就夹了一大筷子菜递到优子盘子里,精准的锁定了我刚才拦着没让他吃成的那道菜:“多吃点,我拍电影可不要太瘦的演员。”说着转身替他找纸巾,目光撞到我——他偏偏要装作一副刚刚看到我的样子,然后礼节性的,冷冰冰的向我笑,清晰的说:“不好意思,让一下可以么?我拿纸巾。”

纸巾盒就在我旁边,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优子,心里其实是很想把纸巾砸过去的,可是那太丢人了,他就是想看我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一脸的败像。可是我实在没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怕我真的会失控,于是我拼尽脑子中剩下的一点冷静,站起身,抓起我的东西,一点留恋都没有的扬长而去。

你想对他好,我不反对,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把这好作秀一般的做出来给我看?你想告诉我什么?优子姓姜了?我止不住的冷笑,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稍稍清醒了一点,把这两天有些长了的额发胡乱拨到后面去,蹲在门口抽了一根烟,然后给小刚打了个电话:“刚才姜文说电影,什么电影?”

电影,姜文拍的电影,叫优子去演,这让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拍《秦颂》的那个时候,他不讲理的向我宣战,我近乎丧心病狂的过去抢人,难道同样的事还要在上演一次?我拿不准注意,我不知道优子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心如死灰,大概也就是他这样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和姜文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问过他会不会被姜文抢走,但他也说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也不知道,如果优子和姜文在一块能快乐些,那我该怎么做,是不是真的要把他固执的栓到自己身边,让他痛苦,我看了也痛苦。我年纪算不得小了,有些事情不能再莽撞了,也莽撞不起。所以我和小刚说:“去,组织上交给你个任务,打入敌人内部中去。”

他哭丧着脸对我说:“哥哥,我怕牺牲。”

我一眼瞪过去,也许是表情太狰狞,他果真去想办法了,一天之后对我说,在姜文那讨了个角色。可我这时候又后悔了,你说我把小刚派过去干什么呢?想听小刚和我描述他姜文是怎么对优子好的?然后听他讲优子是怎样拒绝他的?还是想听他俩水到渠成然后就相亲相爱了?何必呢,我对自己说,陈道明,实在不行你就放过他吧,也放过你自己,说实话那天在他俩身边起身就走的时候我真的都想过放弃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不行,我骗不了我自己。就在我纠结不舍的时候,小刚来电话了,凄凄切切的语调:“老道,对不住,我的戏份结束了,我得回来了。”

我有点儿蒙:“怎么就结束了呢?不是刚开始么?”

他说:“是,刚开始,我就一场戏,火车里的,然后就死了,死的时候连尸体的面儿都不给特写——你家优子和姜文一块儿给我这么个角色,存心让我交不了差啊老道,这不怨我啊……”

这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我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后,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算是我家的了。惆怅中就听得小刚说:“其实吧……老道,我觉得麻烦有点儿大,姜文对优子是挺好的,也够爷们,就我看他劫火车那场的样片,真带劲。你现在和优子又是这种情况,有你就和没你一样,我觉得优子不动心有点儿难……”

我被他这番话噎了半天:“不对吧小刚,我让你去干什么来着?你怎么还临阵倒戈了呢你?——我对优子就不好了?我就不爷们了?这话是怎么说的你?”

他解释:“哥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他在那头诚心诚意的叹了口气,“人比人气死人啊。”

这话让他说的,我在电话这头用力的揉乱了头发,起身拿了钥匙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了门去怀柔片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眼见为实而已,眼见的真成了实,我才放心就这么放手,或者说我心里还是不太信,不信优子真的会把我丢下,在我心里,他其实还是我的,我其实还是希望他能回到我身边的——你不是在和我赌气么?赌完气也就该回来了吧?可是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到了片场我先找到的冯小刚,我问他:“优子怎么回事儿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优子说了,要他回去也行——”

然后他就不再往下说了,我看着他吞吞吐吐心里着急,就催他:“然后呢?!”

他一咬牙,横下一条心索性直说了:“只要你能让他上!”

“妈的反了他了——”我大怒,一不留神就骂了出来,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理所应当的觉得,优子是应该做弱势的那一方的——实际上他也不是什么强势的人啊!小刚见我动气,一边安慰我“息怒息怒”,一边向我身后远远的招手,我回头望去,就看见一个人一身的长袍马褂的打扮,米白色的衣服也没把他比下去半分,满山的赤红金黄中就剩了那么一抹素色,细瘦伶仃的立在那里,山风把他的衣角掠起一边,饶是如此,也没能把他向这边望过来的目光动摇半分。

当然,如果姜文不在他身边就更好了。

我看见姜文就条件反射的升起杀伐之意,这是病,得治。但我想我此时的面色肯定不善,尤其是当我看见优子定定的看着我,向我这边迈出一步却被姜文拽住的时候,垂在身侧的手都慢慢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到我的掌心里,却感觉不到疼。偏生那兔崽子看了看我,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怕,竟向姜文身后躲了躲,然后再探出半个脑袋偷眼看我——你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可我心里知道我最生气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在这个时候,居然是去选择依靠姜文,而且还是为了躲着我,这让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之后便像是湖面上的冰,轻轻一敲就有了名为疼痛了裂纹。还是小刚在背后捅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对着那两个人假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然后看着那只兔子畏首畏尾的跟在姜文身后走过来,却没说话,还是姜文先对我打的招呼:“师哥,久别无恙?”

他有心气我,我也不愿在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久别?不久吧,《建国大业》就刚拍完一个多月。”

而他又说:“也是,那您和葛大爷算是久别啊?”

我就知道他会拿优子来嘲讽我,我一早就料到了,但还是没办法因为未卜先知而做到气定神闲,冷笑的表情几乎使我的两颊僵硬:“姜文,你和我挑衅啊?”

他笑的不比我和煦:“不敢,我就是觉得这捞着的月影那也不是月亮,兔子不是早晚还是要回蟾宫的么。”说话的时候优子走过来,没理我们两个因为他而发生的争吵,而是伸手去拉小刚的箱子:“走吧我送送你,车在哪儿呢?”

小刚说:“老道想转一圈,就把车停桥那边了。”他就抬起头,还是不看我,我这时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对视过他的目光了:“导演,请假,行不行?”

姜文答应的倒是痛快:“准。”然后扒着他的肩膀,把头靠近他的耳朵,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嘱咐了他什么,然后吹着口哨走了。我应该把头别过去不看这个场景的,但是不行,我控制不住,我甚至有些自虐的想,你好好看看,看清楚了,就知道自己这次来的有多多余。说是他送小刚,可却是小刚拖着箱子,故意把我俩留在后面,这个举动如果是以前我真就夸他有眼力见了,可放到现在,纵然知道他是想给我俩留点时间把事情说说,却也觉得,少了个诙谐打趣的人气氛真是尴尬。我想了半天才开口问了一句:“戏拍的还不错啊?”

我不知道这句话问的好还是不好,看起来也不过就是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寒暄,可其实我是想问他你最近过的好不好,姜文对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决定了,不要我了,和他在一起。可是我不敢问,我怕问出来的都是肯定的答案,我就在这一刻,难得的懦弱了。优子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就再也没出声,直到把我们送到了一座吊桥边我们两个也没说一句话。小刚停下来转身看着优子:“行了,优子,甭送了,再送也是那么回事儿了。”

他“嗯”了一声,却还是低着头,留恋着不肯走。我也看着他,像以前一样轻轻命令他:“抬头。”

他果然抬头了,看着我的眼神酸楚的要命。我一拧眉,几乎就要把他揽过来抱在怀里了,可是就在这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他刚刚躲在姜文身后样子,这算什么?你刚才那样算什么?而你现在又做出这个样子给我看,又算什么?想到这我到底还是狠下了心,对他说:“回去吧。”

他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然后就装作没事一般笑着对我说:“我目送你们过桥。”我不敢再看他,甚至比小刚还心急的迈上吊桥,心里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走得太急,脚下难免就不稳,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一阵山风把桥吹得一晃,我没站稳,一个趔趄就差点摔在了桥上,情急之中伸手扯住了桥边的锁链才堪堪稳住身形,可手还是被蹭掉了层皮,专心的疼,可这都比不过优子在那头,撕心裂肺,近乎仓皇般的喊的那一声“陈道明”痛到我骨子里。

他在叫我,可我当时的心怎么那么狠啊,我甚至都能感受得到优子在我身后恳求的目光,小刚甚至都拉了拉我,叫我回头看一眼,一眼就好,可是我还是执拗的站起来,挺直了背继续向前走,说不上是在和谁较劲,也许是那个等他回心转意等了很久最终疲累的自己,也许是刚刚那个一闪而过的“他还爱着我”的妄想。山风迎着我吹过来,像一把刀子,从我的眼球切入,把视觉神经层层剥落在空气中,蒸发到干涩。

陈道明,你有点出息,我对自己说,别回头。

16.

我出来的晚,而离开的时候又磨蹭了一会儿,这使得我到达高速路口的时候,夜幕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悄然的降临在我的身后了,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无声无息的垂落下来,专注的看着这个名为人间的舞台上的冷暖情长。我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这条很长很长的公路,以及前面偶尔会出现的上坡,我们的车拉链一样的沿着这条高速路把两侧的天空打开成两半,像是摩西使潮水中分,我也在试图把我最想忘掉的事一股脑的塞进这个大口袋里,然后封上,远远的抛到一个只有收容了我的这些心事的天地才知道的,一个名叫洪荒的地方。我抬手把车里播放的电台关掉,这下好了,我就更像是一只游荡人世的蛾,在这场很容易就错认为漫无目的的旅行中,去扑那命中注定的莫名其妙的火。小刚看看我,伸手想把电台再打开,被我制止了:“别动,别让我分心。”

他说:“你这个样子才更容易分心!”不由分说的就翻出一张碟,放到CD里,它就缓缓的唱了起来。是首英文歌,很慢很慢的旋律,让我觉得,这样更容易睡着了出车祸,于是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听这歌唱的是什么:

“Goodbye my almost lover ,Goodbye my hopeless dream ,I'm trying not to think about you ,Can't you just let me be So long my luckless romance ,My back is turned on you ,Should've known you'd bring me heartache ,Almost lovers always do ……I cannot drive in the streets at night ,I cannot wake up in the morning ,Without you on my mind ,So you're gone and I'm haunted ……”

我为什么要为你伤心至此呢?这世间的事,再多不也就是个有缘无分么?没关系的,对不对?人生这么短,很多事情也就是忍耐而已,忍耐一下,就过去了。就像小时候考试发现卷子上都是自己不会做的题,可是那又怎样呢?忍一下,忍过了这两个小时就好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对自己说,不就是失去了自己爱的人么?没关系的,忍一下,忍过了这一生就好了。不要紧的,好不好?可是想到这里的我又发现,这一生原来是那么的长,长到我此时此刻会因此惶恐,惶恐如果没有你,该怎样去度过这漫长的余下的时光。我紧紧的盯着面前被车灯照亮的一段路,身旁有和我们一样匆匆赶路的车辆,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过客,对于我来说,他们也不过是我的过客,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根本无从得知,也不必得知我的所有悲喜。我为什么要伤心?难道仅仅是我想起了最初的最初,我在江南的那个小城遇见你时的样子?可那个时候多奢侈啊,我把我所有的好时光,都挥霍在了那天略微湿润的阳光里,太灿烂,以至于我在那之后见过的太阳,都像一盏瓦数不够的电灯,不足以照亮我失去了你的人生。

这时小刚问我:“老道,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东西了?”

我漫不经心的回答:“是么?大概是我出来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可是他摇摇头:“我是说,你是不是忘记把优子带回来了?”

我静静的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的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指着前面的收费站口,对我说:“老道,过了前面,就是北京了。你得在这儿做个决定,断与不断,过了这儿,就别再纠缠了——你好好想想,你真的放得下优子么?”

我真的放得下他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不可抑制的想起了我和他之间的种种过往。我想起了在宁波还略嫌清冷的空气中,那个穿着宽大的衬衫的男人只是站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不发一言就能让我感到安心;我想起了在那个深冬的车站,我像是交付了一生一样的,用一条围巾把我俩以后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块儿,直到现在都没有真的解开;我想起他会做一手好菜;想起他平时叫我哥,却在情动的时候会一声声唤我的名字;以及想起我曾经发誓一般的说过“别丢下我”……想到最后,不过是最直白的一个念头,我想和他在一起。

待到头来,细思苦想一番,滤去心中千般种种挂碍,不过是在一起。

我在收费站口调转了车头,对小刚说:“回去。”

这又和回北京的时候完全不同,刚才是盼着路长,仿佛看不见北京城就能把所有的疲累心思暂且的放一放在路上,可现在,我只想快点儿,再快点儿,然后好回到他身边。好在北京到怀德的车程并不长,我和小刚到了那儿,向剧组的人打听了优子的住处,顺带着还得知了一个消息:“刚刚葛老师好像喝多了吧?我看姜导送他回去的。”

我有经验啊,我多有经验,没多想别的,直觉上就觉得要坏事儿,果然紧赶慢赶找到了优子的房间,拧了两下门把手,反锁的。我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就听见优子在里面哭喊:“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不和你犟了咱俩回家……”

他哭的那么伤心,又那么惨,我听了一瞬间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就担心是不是姜文把他怎么样了,也顾不得在一旁同样慌了神的小刚说要到下面拿房卡的提议,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劲,抬腿就向门锁踹去。可能我情绪太激动,那门锁也不怎么结实,就五下,门板便被我踹开,挟着我的怒火狠狠撞在了墙上。我听见自己在怒吼:“姜文!我剁了你个孙子!!!”

怨不得我,谁叫我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么副场景?——优子醉的几乎不省人事,身上不着片缕的骑坐在姜文身上,下面还被他用两根指头捅着,可就是这样,他哭着,嘴里念的还是我的名字。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咬紧了牙大步冲过去,拖着他的腰就把他往自己怀里拉,却被姜文拽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就这么和我僵持在了这里。我劲儿没他大,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咬着嘴唇不肯松手,这时候优子就像是感觉到我的吃力一般,十分恰到好处的喊:“疼——”

我冲着姜文大喊:“放手!你拽疼他了!”

姜文真傻,我只不过是说了句他拽疼优子了,他就真的放手了。我借这个机会把优子完全拖到自己的怀里,这才松了口气帮他揉被拽疼的肩膀。姜文愣了愣,像是才反应过来应该恼火一样:“他疼了怎么不是你松手啊?”

我说:“我死都不会放手。”

优子被吓着了,在我怀里抖的跟筛糠一样,现在的他似乎退化成了一个需要我哄的小孩子,一直往我怀里缩,试图找到一个能让他温暖安心的位置。我看着心疼的不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安慰他:“没事,哥在这呢。”却在一低头的时候,连自己也没料到的,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哭了。

我爱你,哪怕是你我二人全部遍体鳞伤都阻挡不了我,但爱你太苦了啊,让我情不自禁的落泪。爱你又太久,久到分不开,我只能把血淋淋的自己给你看,并且无比虔诚的渴望着你为我包扎,却猝不及防的发现,你比我伤的还重。我心疼,是他留在我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疼,所以我就不敢确定,在他胸膛里扎根的,我的那颗心,是否还能无辜的完好如初。好吧,我想,那就这样吧,我败给你了,我们两个还是在一起吧,谁叫只有我们两个,才能互相支撑度过余生。

我把吐得一塌糊涂的优子抱到姜文房间里的时候——我能怎么办,这种情况能去的只有他的屋子。但我并不是想强调我居然会去“姜文”的屋子,而是在这里看见了周韵,我很尴尬的向她打招呼,却不肯对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太通透,通透到我觉得,她不会去做什么不明不白的事,可是我现在已经经不起这样直白的目光的打量了。周韵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文,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我怀里的,身上只搭了条浴巾的优子身上:“我去楼下要点儿醒酒汤?”

其实她不用出去的,叫人送上来就行了,她只是为了给我们腾地方,所以我总感觉她应该是知道了点儿什么,但知道了什么的人还能保持这么淡定的神色,这只能让我下两个结论,要么她就是不爱姜文,要么她就是没长心。我把优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用被子裹好,他脸颊烧的通红滚热,这让我情不自禁的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试了试,还好只是脸烫而已。放下心的我一眼就瞥到了站在一旁的姜文,一股淋漓尽致的胜利感带着点儿小恶毒喷涌而出:“唠唠?”

他点头:“唠唠。”

我笑的甭提多畅快了:“怎么样?听自己喜欢的人在怀里喊别人的名字的滋味怎么样?”

他不说话了,咬着牙把面部的表情绷成了一个僵硬的线条,就在我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崩断的时候,他突然向前一步拎起我的领子,把我掼在墙上:“你得意什么?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个他喜欢你而已!”

我“呦呵”了一声:“放手,听见没有?”小刚在一旁用力的把他的手从我领子上掰开,然后把我们分开了一段距离,说:“冷静。”——这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我抚了抚被他弄皱的领子,笃定的觉得他其实不能把我怎么样,不为别的,就因为优子还在这里,哪怕是昏睡的无知无觉,那也是在这里。我说:“是,就算我只比你多了个这个,哪又怎样?——他不是你我赌输赢的筹码。”

他说:“你除了会让他伤心还会干什么?!”

我反唇相讥:“姜文,我们不要像两个言情剧里的女人一样吵来吵去——总比你连伤他心的资格都没有的好。”

于是他就被我噎住了,很彻底的那种。我冲他假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小刚从后面追上来:“老道,你怎么走了?那优子怎么办?”

我说:“怎么办?我要是让他别拍戏了,和我回去,他能干么?”

他又说:“那你这回来是干什么的啊?”

我说:“天意如此——幸好我回来了。”

幸好我回来了,要不然这只兔子真就被狼叼走了——想到这我心里又压不住的翻涌上来一阵恼火,又不是不知道姜文有什么心思,你怎么什么人都敢信?这个晚上太混乱,混乱到我不敢在那里久留,我需要一点时间,等着我和他把这件未遂的事全部消化,理解,然后等这傻兔子解决掉——以他的性格,这需要点时间。我不想留在那里看见清醒后的他,因为我在看见他那双眼睛的时候,会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说什么呢?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要么就什么都不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这样做无非是在给自己身边埋下一颗不定时炸弹,说不定在哪次口角当中,就会“嘭——”的一声炸了个灰飞烟灭;要么我就真学现在那些青春剧里的情节一样,深情款款的上去抱着他,对他说:“就是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介意,就当我们扯平了——我要你。”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说了这样的话,他会像当初厌恶我一样的厌恶自己的,我要他,可是他会抛弃自己。

剩下的时间,我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所事事,如果不包括在剧组开拔广东之前又把胡军安插进去的事儿。我对胡军说:“你这次去,演戏之余,最主要的事儿就是看好你嫂子,要是姜文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你就告诉我,我亲自去剁了他——办好了有赏。”

这小子学清朝人,刷刷抹了两下半截袖下光溜溜的小臂,然后像模像样的给我行了个礼,唱戏似的吆喝:“臣得令诶——”

之后我就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等消息和打麻将上。有一天我正和小刚国立他们码牌呢,手旁的电话就响了——胡军自从去了广东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干嘛去的,发过来的照片十张有八张是风景,风景里还要附上他占了大半个屏幕的自拍,真带上优子的没几张。我点开看了一眼,快速的锁定了一番里面没有我想找的人,然后果断点了删除。小刚看了看我,倒没问我是啥,而是转头和国立闲唠嗑:“国立啊,你家小子那戏份也快结束了吧?怎么还没回来呢?”

国立叼着烟,打出张牌杠了我一下:“谁知道,姜文拍戏手下也没准,说这两天就这两天吧,不管他,管不住——你们家里是没养儿子,养了也一样,就知道操不起心了。一天天也不知道在外边浪个啥,也看不见他正经处个对象——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他妈结婚好几年了……”

这时候张默的电话恰如其分的打了进来,一点儿都不耽搁的赶上了他爸抱怨他抱怨的怒气正盛的时候。国立接起电话,那头年轻人雀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当爹的心马上就软了一半,面儿上虽然还做严父,但嘴边已经泛起笑纹儿了:“找你老子干啥?不好好拍戏,回头要是不给你文叔弄巴实了,当心我捶你。”

他家小子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们在这头都听了个清楚:“哎爸什么时候我和危笑去学赛车呗?我都和人说好了。”

国立“哼”了一声:“不管你,你乐意干啥干啥。”我就趁机装作不经意的问:“他优叔干啥呢?”

小子在那头说:“和我文叔说话呢!”

别人我不知道,小刚的目光可是“刷”的一下聚焦到我身上了,我被他看的就有点儿坐不住,向国立伸手:“你……你把你电话给他,我和他说两句。”

优子接过电话,也没问问电话这头是谁,上来就说:“喂,国立,张默在这……挺好的。”

我正举着电话往外走,听了这话“嘿”的一下笑了:“国立,优子说你儿子挺好的呢。”

国立撇了撇嘴:“你们,啊,优子就知道袒护他,他什么样自己老子还能不知道?——别笑,还有你,就你惯着他……”我在他把炮火转移到小刚身上的时候悄悄关上了屋里的门,来到了客厅里,下午的阳光洒了满屋子的金碧辉煌,太阳不遗余力的,像是绚烂这一回就要去陨落一样。我站在窗子前听优子问我:“你干嘛啊?”

我说:“我查岗,告诉你老实点儿。”

他说:“这话该我说吧?”。

我说:“我不像你,明知道有人惦记还自个儿扒光了往狼嘴里蹦。”

他在那头就悻悻的说不出话来,而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可以用从前的语气和模式对话了,这是个好现象,让我犹豫着要不要趁热打打铁:“优子,我……”

他在那边立马就精神了起来:“啊我听着呢,你说。”

“你……”我纠结着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寒暄的话不想说,说别的又怕说错了。北京这两天天气有点干,我的嘴唇起了点皮,我就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上的皮,冥思苦想到底要说什么,一不留神就咬狠了,疼的我直抽冷气:“你没事儿就挂了吧。”

他在那头,挂的一点犹豫都没有,像是运了一肚子的气。我手里捏着国立的电话出了会儿神,然后慢慢蹲下身子,把自己沐浴在这般好的阳光里,然后笑自己,你呀。

我想我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让我有大张旗鼓,不可一世的勇气站在他面前的机会,而左小青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她说她想见我。

“我要结婚了。”她坐在咖啡馆里,脸上带着一个硕大的墨镜,即使是在室内也没摘下来,“大概是在明年。”

我面无表情的用勺子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好事情。”

她又说:“你不祝福我?”

我说:“我该祝福我自己。”

“别说的我像是个大包袱一样,陈老师。”她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我:“我是不是长的很想杜宪?”

我思考了一下,回答她:“不戴眼镜的时候比较像。”

她就笑了,望着窗外语气慵懒的说:“怪不得。”

我说:“怪不得什么?”

她说:“怪不得那天,你除了抱着我喊了一晚上我对不起你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我像是被人当头挨了一闷棍:“什么都没有做是什么意思?”

她说:“字面意思。”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两个——就是——就是我们两个其实——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妈的,你玩儿我。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狂跳的心安抚下来,像是不放心般的向她求证:“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她说:“假的,你那时候那么忙,焦头烂额的,肯定没心思查证。”

“居然被你赌中了——”我头疼的扶额,“我那天到底干什么了?”

她喝了口快要放凉了的咖啡:“也没干什么,就是抱着我喊杜宪我对不起你,宁可对不起你也不能对不起优子——不过你在睡着的时候还念了一句诗。”

我一下来了兴趣:“我说什么了?”

我感觉她在墨镜下对我眨了眨眼睛:“——努力加餐勿念妾。”

我和她对望了半晌,突然毫不顾忌形象的哈哈大笑起来,在我的印象里,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诗,还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不行了——”我冲她喊,“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啊,这话是对谁说呢?妾是什么啊——”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是啊,那时候我就想,杜宪我知道是谁,优子我也知道是谁,你们什么关系我也大概猜出来了点儿,可是妾是什么啊——难不成陈老师你心里一直把自己当女人?”

我义正言辞的说:“爷们儿,纯的——其实‘努力加餐勿念君’比较贴切对不对?”

她笑的说不出话来,用力的点着头。我笑够了,同样把头瞥向窗外:“你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

她说:“是,我要结婚了,想对自己做过的事来一个交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说:“关于刚才你说的,我说梦话念诗的事儿,千万不要告诉优子。”

《让子弹飞》剧组杀青是在2010年的2月11号,离过年已经很近了,北京城大街小巷都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就当我在街上对着兔儿爷发呆的时候,姜文给我打了个电话:“师哥,我们今天杀青。”

我“嗯”了一声:“然后呢?”

他说:“山不过去,你就过来吧。”

我握着手机愣了,好半天才说:“姜文,这不像你啊。”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他还给你。”

即使是我在他挂了电话,坐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到开平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胡军开车来接的我,到了剧组的时候正赶上他们放烟花,我远远的就看见姜文揽着优子的肩和他说些什么,可这次我难得的一点不嫉妒,不别扭,而是在他们身后远远的看着他们,直到姜文放开他,回身向我喊道:“师哥,什么TM的是惊喜——”

优子转身,我这个最大的惊喜就在烟花的这一头,向他张开了双臂。烟花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的开放着,绚烂成最盛大的背景,太好了,姜文,这次真要谢谢你,就是这样,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后,相爱的人就是要在这样的场景下尽情的相拥,才不算是辜负了这场大戏最后的高朝。我上前一步,抱住站在我面前看我看得痴了的优子,问他:“怎么也不知道多穿点?”

他的呢喃声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声中,但我却听的清清楚楚:“等着你来温暖我。”

我说:“真会说话。”然后向姜文抱了个拳,说了句“大恩不言谢”便拉着优子走了。一路上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后面,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没有说话,街上寂静的很,足以让我听清他在我身后按下打火机的声音。我站住脚回头看他,突然就有了想吻他的冲动,于是我也这么做了,把他按在路边的灯柱上,把自己也贴了过去,尝着他嘴里的烟味,突然就感觉自己就像是抽烟上了瘾的人,在此时终于也解了相思的瘾。

可是烟可以戒,相思要怎么戒?我这辈子算是折到他手里了,想通这一点的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在一小片温暖的灯光下轻轻的笑了:“优子,你看我都这么不惜千里的来接你了,你是不是也就不生气,和我回家了?”

他伸出手环住我的背:“陈道明,我终于听见你说这句话了,早说不就结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十指相扣,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了很长的一路,像是走完了一生。

可到了酒店的住处,我俩突然又羞涩起来了。我想做一些想做的事,可是又不大好意思直接就这么来了,优子明显也不好意思,他支吾了一声说:“……我去洗个澡啊。”

我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浴室,对他说:“换衣服,就在这儿。”他愣了愣,站在我面前,抬手去解马褂顶端的盘扣。我直白的看着他,像是要把这一年来欠下的全部补回来,他也不避我,松手把衣服顺手扔出来,于是我就看见了他似乎比和我分开的时候更加苍白瘦弱的身体,胸膛上的骨头都依稀可见。我心疼:“姜文和小刚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把你苛刻成这样。”

他拧开淋浴的开关,水流就像刚刚的烟花一样,哗的一下绽放,打湿了他:“姜文就罢了,关小刚什么事?——他也不比我肉多。”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就涌上来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情绪,顶的我喉头发哽。我上去紧紧的抱住他:“优子,我真想你。”

他更用力的回抱过来,像是今生今世第一次遇见我,然后拥抱我,爱上我。

我在分别的时候一直想着再见了面怎么好好折辱他,把他按在床上操到哭,谁叫他让我这么日夜疯魔的挂念着?可真见了他,我倒是舍不得了。花洒还在我们头顶均匀的淋下水来,优子两条手臂搂着我的脖子,表情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知所措,但心里是清明的,偏头吻了吻我的脸,抬起一条腿环在我的腰上。

无声的暗示。我笑了,捏了捏他的大腿:“这么急?”然后就扳着他的肩膀把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双手撑在墙上——这姿势省力。他不安心的略略挣扎,努力的转了头想看我,被我轻轻吻在眼角上。

“别乱动。”我说,“我在。”

我像是第一次爱上什么人一样,小心的进入他,然后舔舐上他脊背上被浴室灯光染的金黄的水珠,沿着脊椎一节一节的吻下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他翻转过来与我对视,直到他被我看的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才趴在他耳边说:“听说你想上我?”

我说话的热气打在他的耳根上,使那里红了一片,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慌张的。他把脸埋在我的肩上嘟囔:“小刚真多嘴。”

我笑着对他说:“仅此一次,干不干?”

他很诧异的抬头看我,这诱惑太大,不由得他犹犹豫豫的把环在我腰上的手向下探去,但最终手指还是在我尾椎的地方打了个转,然后低头泄气一般的说:“算了,我还是比较习惯你上我。”

我抬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好,你说的,以后别说你哥没给过你机会。”

那天晚上我梦见我爸了,还是我记忆里的那副模样,穿着白大褂,站在一个由云彩组成的世界里,我想,这大概就是天堂了吧,他救死扶伤一辈子,理应在这里的。他问我:“你过得还好么?”

我笑了:“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他摇了摇头:“骂你干什么呢,这是你自己的路。”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烟:“要烟么?”

我学着他的幅度,也摇了摇头,他就自己点燃了它,并不抽,而是把它举到眼前,端详那个美丽的红色。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天堂里没有岁月的流逝,这使得他看起来似乎比我还年轻:“我等了好多年,你都没有来见过我。”

他说:“该来看看你了。”

我说:“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我这样的人,是来不了这个地方的。”

他还是摇头:“那是你自己的路,只希望无论你做什么,都要有该有的担当。”

我说:“陈道明此生负人太多,恩也好,怨也好,都是来世必须偿还的债。所以我只有这一生,能和我爱的人白首到老,还请父亲大人不要阻拦。”

他笑了,就像我提到张默的时候在国立脸上看到的那种表情一样,这是普天下父亲的通病。于是他也像国立一样对我说:“不管你。”

然后我就醒了,在静夜里,还能听见优子在我身边均匀的呼吸声。我动了动,发现自己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紧紧的攥在手里,我叹了口气,用不弄醒他的力度一根一根掰开,然后把他的手轻轻的握在手心里。

这是我自己的路,也是他的路,我想,只要我们能这么一直牵着彼此,是不是就能连到了来世都不会走散?

自从遇上便已看穿今生恋爱结局,就期待三十年后交汇十指可越来越紧,愿七十年后绮梦浮生比青春还狠,来怀念完美戏份。

17.

北京的三月末,天气已经转暖,但还是时不时的就会冷一下,像是冬季对这个世界恋恋不忘,或是它爱上了春天,非得千方百计回头来揩一把油一样——耍流氓一样的天气。八点多左右,睡在我身旁的优子就醒了,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外面的太阳,然后对我说:“真像个煎蛋。”

这就是尼采和吃货的区别,我想。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就感觉到我肚子饿了,所以我为了早饭放下了文学的高贵去应和他:“嗯,还是糖心的。”

他转过头笑吟吟的问我:“想吃么?”

我说想,他就去简单的收拾了一下,然后我就听见了厨房里鸡蛋与热油相拥的“滋啦——”一声响,干柴烈火,香气四溢。于是我也起身拉开窗帘,让阳光像煎鸡蛋的香气一样笼罩在我身上,两者都带着不易察觉的,却能让我感到安稳的柔软。我叼着牙刷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优子正好把两个形状规则齐整的鸡蛋夹到盘子里,我问他:“你不再睡一会儿了啊?”

他说:“不睡了,凯爷那边时间紧,我吃完就过去了。”

圈儿里的人都知道,优子拍戏,但凡不在上午拍就不在上午拍了——倒不是拿份儿,而是醒不过来。年轻那会儿还挺得住,有时候拍了一天的戏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天快亮的时候眯了两三个小时,就得起来拍第二天的戏——踩着点儿到片场不稀奇,迟到了也挺常见的,这事儿被他家老爷子知道还训过他,亏得我和小刚在旁边打马虎眼才糊弄过去。可现在到底身体状况比不得往日了,这么折腾我看了也心疼:“两个小时车程,又不远,你要是时间够就回家来睡,大不了我去接你呢,也比在那儿熬着强啊。”

他摆手,说不碍事。我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就顺手往包里塞了个保温饭盒进去,那盖子上还印了个做仰天长啸状的兔斯基图案,里面盛了满满一盒蛋炒饭。结果在片场的时候,被黄晓明看见了,对导演说:“葛大爷真会享受。”

陈凯歌还要玩儿深沉:“葛大爷不是会享受,他是把演戏当成一辈子的事儿去做的。”

优子听了他们的对话什么都没说,就默默的把里面的东西一亮,然后黄晓明就对着饭盒上的兔子和里面的蛋炒饭笑了一个下午。

“时间太仓促我也没时间做别的——啊对别的我也不会做你说的对。”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给自己做蛋炒饭,他不回来,我也只好凑合着吃点儿什么了——平心而论,我现在的饮食水平估计都不如剧组,“要不然我每天买点什么给你送去吧,剧组的饭也不能太好吃。”

“不用!你别来了!”他斩钉截铁的拒绝。可实际上我也没几天清闲日子过了,我被小刚拉去做唐山大地震的最后剪辑和宣传,用他的话说,你往那一站,来看你的小姑娘不得乌央乌央的。可我逛了好几个场子也没有看见乌央乌央的小姑娘,于是我就请了个假,趁着离优子拍戏那地方还近的时候去看他一眼。进了屋子就看见他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我就问凯歌:“睡着了啊?”

他说:“不知道,你叫叫?”

“甭叫了睡着也挺不容易的——怎么睡这儿了?”我扫了一圈周围,其实离他没几步就有一个折叠床,可他偏不去,就在这么个小地方窝着。我有心想让他睡舒服点儿,又不想吵醒他,想来想去也只好咬咬牙,脸皮厚一点,伸手去抱他。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抱过他了,抱起来才知道,他比以前沉了不少,加上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抱他,虽然觉得没人会多想什么,但心里还是紧张,还有点不好意思,胳膊就有点抖。偏生他这个时候还要睁开眼睛和我说话:“哎你……”

我没防备他会叫我,听到他的声音手上的力度一下子就懈了,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去,咣啷一声和椅子在地上滚成一团,动静大的连凯爷在旁边都用手一遮眼睛。优子抬起头怒视我:“你来就是为了摔我这一下啊?!”

我心虚的上去扶他:“优子,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想让你上一个舒坦点儿的地方睡的。”

我很沮丧,真的,我之前抱他有多轻松现在就有多沮丧。我想人还是真的老了吧,不服老不行,连这么简单的事做着都已经开始感到吃力了。那天我就在剧组蹭了盒盒饭就被优子撵走了,连夜都不让我留。我一副怨妇的模样去找小刚诉苦,凄凄惨惨戚戚:“小刚,我觉得优子开始嫌弃我了。”

他颇有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幸灾乐祸:“七年之痒了呗——不过说实话你俩还真不适合探班这事儿,说不定就探出什么毛病了呢。你又闯什么祸了啊他不让你在那儿呆着?”

说实话也没干什么大事儿,但你说连护具都不带就在我面前上演全武行到底是谁的错?我生气怪我咯?我关心你不好么?我暗暗地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别说给小刚让他笑话了,于是就理所应当的转换了话题:“我记得你前两天说什么来着?还想找优子拍个戏?那个什么《非诚勿扰》的续集?”

他“嗯”了一声,然后警惕性很高的问我:“你不会吃醋吧?”

我说:“那倒不会,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不过咱们商量商量?你能不能算我一个?”

小刚拒绝的比优子还要斩钉截铁:“不行,优子说了,他怕你,你这次最好连探班都不要去了。”

——多绝情呐。我看着小刚发到我邮箱里的样片,想象着优子在戏里的生活,怎么都觉得,舒淇那位置应该是我上。片儿里姚晨对舒淇说,要结婚就得先试,你都不可爱了,他还会爱你么?我想了想,给优子发短信:“我见优子多可爱。”

他给我回:“可是优子见你并不应如是。”

——真是七年之痒了吧?我看着这话颇为沮丧,心想着要问他“我不可爱你还爱我吗?”,可是一个大老爷们儿,问这个就已经不是矫情的问题了,恶心。正纠结着短信铃声又响起来了,优子的:“用可爱这词儿就低估你了,你哪是可爱啊?你简直就是一表人才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啊。不客气的说你这长相要是放在咱爸那个年代,那就是一准儿的李向阳式的人物。”

我被他夸的乐了:“这戏拍的,嘴还挺甜——你别找补,我乐意听你说真话。”

他说:“是真话啊,没找补。”其实我看着戏里这生活,也有点儿动心,觉得怎么也应该和优子在世外桃源里这么过一次。更何况,这戏的最后是求婚呐。我和优子求过婚啊,14年前,拍《寇老西儿》的时候,我借着赵德芳的身份对他说,你等着,我娶你。可戏毕竟是戏,我想我俩这么多年了,也该定个性了。我打定主意上飞机的时候先去卖珠宝的地方转了一圈,指着一个看起来钻最大的戒指问:“这个有我能戴的么?”

店员特热情:“有!”我说:“给我来俩——我要送人啊,人不在,不行能换么?”

她看着我的眼神就有点儿发愣,我说:“咋?男人不能送戒指?”她就笑了:“不是,就是没见过谁送自己爱人之外的人戒指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爱人呢?我向她眨了眨眼,把笑声闷回到胸膛里,怀揣着两块矿物质结晶就上了飞机。我本来是打算就那么直接穿着沙滩裤飞去得了,但一想想毕竟机场是公共场合,这么个打扮在北京不大好,就在沙滩裤外面加了条长裤。到了亚龙湾他们住的地方就看见小刚领着一群年纪至少比他小十岁带加号的演员摘椰子,还是爬树的,手脚并用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更像个猴儿了。而优子就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抱了个开了洞的椰子在远处看他们,背对着我,三亚的阳光把院子里的沙子照的亮晶晶的,他坐在院子中央,就比那一地沙子还亮。我站在他身后,偏着脑袋夹着手机给他打电话:“我上你那儿去啊?”

他专心致志的看小刚爬树,完全不知道我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躲着:“不用。”

我单腿蹦着,把长裤脱下来塞到包里:“那你干嘛呢?”

他吸溜了一口椰子汁儿,说起话来慢悠悠的,还带了点儿嗔怪::“我拍戏的时候你除了这两句就不会说话了啊?我看他们摘椰子呢——哎!小刚!冯小刚你给我下来你当那是你们家胡同口那歪脖树啊你就爬?!”

我说:“真热闹。”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一拍他肩膀,“这么热闹都不带我啊?”

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受了惊吓,反正手一松手机啪嗒一下就摔地上了:“陈道明你又不打招呼就过来!”

他这一嗓子比我在这里的这个事实还突然,远处爬树的小刚特应景,刚爬了一米,就从树上“跐溜”一下滑下来,没站住,仰面朝天的摔在了沙坑里。

优子问我你来干嘛啊我们这儿杀青了不接受探班,我就说,不探班,你不是在这儿和人试婚么?我就是想来和你补个蜜月。人生苦短,趁着还能动的时候抓紧时间及时行乐,别到时候除了骨头硬哪儿都硬不起来的时候后悔可就晚了。他就抿着唇乐,也没他说的那么不希望我来。我在他把剧组的人陆续送走的过程中在屋里东转转西转转,把柜子上的半瓶安眠药扔到垃圾桶里,最后相中了阳台上那个露天的浴缸,放好了水就坐在浴缸边上等着人都走光了和他一起洗个澡,却没成想等到水快要凉了,外面本来乱哄哄的人声也归于寂静,就是不见他这个人。我等不下去,又转到屋里去找他,走到门口就看见他一副累惨了的模样趴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装死。我推了他一下:“洗澡去。”

他赖在床上不起来:“我一会儿去——就那儿,给我捶捶。”

你还指使起我来了,我心里嘀咕,顺手在他腰窝上点了点,使了点儿力按了按:“你还真把自己当末代皇帝了啊?”

他“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在喉咙里咕囔,落在我耳朵里听着跟猫叫似的,挠的我心痒痒。这小子舒服了还不忘讨好我:“哪儿敢呢,末代皇帝那不是你么。”

我“呦呵”一声乐了,兴致一起,把他们拍戏时留在抽屉里的那半瓶油翻出来,倒在手心上搓热了:“那万岁爷今天就伺候伺候你,谢恩吧。”

他倒是乐意,两下就把自己上衣扒了,抻了个懒腰把枕头扒拉到自己怀里抱着,一副就等着享受的架势。我骑在他大腿上,把他裤子向下拉了拉,手就顺着他的腰向上捋去。海南热,我俩都穿的薄,加上裤子又宽大,我手上的动作一推一送间,下面也就跟着在他沟里若有若无的蹭那么一下。我犹豫着算了吧,他今天也挺累的,可这么想着,手还是忍不住向下摸去,优子感觉不对,回手想要抓我:“你干什么?”

我要不先发制人,今天估计就真一点儿都碰不着了,所以我特果断的抓住他的手,顺着劲儿往后一掰,整个人都倾身压了上去,那剩下的油全被我倒到了他的后面,我握住自己的东西也抹了两把,觉得应该不会疼了之后就送了进去。优子在我身下“嗷”了一嗓子:“陈道明你放开我!你不是试七年之痒么?我腻烦你了还不成么?!”

我根本就没心思听他说啥,低头在他肩膀上亲了一口,又舔了舔:“别乱动,腿分开点儿。”

那天晚上我俩做的是有点儿过,以至于连我在事后都没心思再去清理,倒在床上随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睡了。睡了也没睡多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我近来都醒的很早,哪怕前一天已经很累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刚刚放亮,我看了看时间,也就睡了四五个小时便再也睡不着了。我想抽根烟,却又怕呛到熟睡中的优子,就顺手套了件衣服走向阳台。迎面而来的晨风使我的思维更加清醒,我就在这种清醒中,悄然的看着太阳从东方的天空升起,朝霞把天边染的醉人妖艳,全力以赴,酣畅淋漓,我喜欢黎明,就是因为它总能给我带来崭新的感觉,这种崭新会让我错以为,我还是年轻的,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与我爱的人走下去,尽管我们都知道那其实是不可能的。我叼着一根烟,尽力的使自己的脸凑近那霞光,然后“咔哒”一声按下了打火机,与火焰同色的阳光就像是神话中共工怒触不周山后流淌下来的天火,在这天涯海角之间,把我灼烧,把我淹没,只是为了满足我想抽一颗烟的愿望。我在这清晨的新鲜空气中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听到了海鸟的鸣叫。尽管优子说这儿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我在这儿听到海鸟的声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它们此刻与我同在。

之后的两天优子都不愿意往远处走,原因似乎有那么点儿难以启齿的不言而喻,还和我有逃不开的直接关系。我无所谓,只要他在这我怎么都行。我们两个在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去了那个露天游泳池闲坐,我搂着他,看着月光坠下来,就掉落在我们脚下,流成了这一汪水。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天,情人之间甭管多久,总能聊到一些比较矫情的问题上,比如我现在问他:“你说咱俩能永远都在一块儿么?”

他被手里的啤酒冰了一口,在我怀里一哆嗦,然后回答我:“能,甭说这辈子,下辈子我也跟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就笑了,用脚背轻轻的向他小腿上撩水:“又瞎说了,谁知道下辈子什么样啊——再说你不是说过‘谁敢给永远打包票啊’?”

他把罐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我就敢。”

我不说话了,环着他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摩挲,一下一下,温柔到心里,半晌才抬起他的下巴轻轻吻了上去:“我也敢。”

我不喝酒,但每次亲吻他的时候,他嘴里酒精的温度和味道都会让我沉醉,然后忘乎所以。优子似乎是觉得这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升温,然后变了味道,皱着眉在我怀里挣扎:“你别……我还没缓过来呢。”

我在他腰上掐了一记:“别着急扭啊——”然后扯着他领口的两颗扣子一用力,它们就活泼的挣脱开来,蹦跳着滚落到水池中。我威胁他:“你再动,你再动信不信我让你光着回去?”

他果真怕了,僵在我怀里硬邦邦的搂着我的脖子。我托着他下到水里,扯了扯他的裤子,那块布料就像一尾灵活的鱼一样,沉沉的游向池底,不打扰我们。池水略凉,我们的身体又太烫,他两条腿盘在我的腰上,背抵着池边,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了这两处,仰着头,喘息着任凭我隔着他被打湿的衣服束缚出的胸前的突起上轻咬,在我进去的那一刻不满的向我抱怨:“水,水要进来了——”

我惩戒似的加重了顶弄了力度:“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啊?”

你不是来试七年之痒的么?他问我,实际上按理说咱们还什么七年之痒啊,相依为命都已经有日子了,你怎么还这么大精神头呢?我说这和日子没关系吧?你不能我在这儿热的跟盆火似的,你硬逼着我演无欲则刚,那你和梁笑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说有区别啊!梁笑笑是为了保持婚前好感度守身如玉,我这是为养精蓄锐争取宝贵时间啊!我说你拉倒吧,别你养完了,我这把刀钝了,到时候你就哭去吧。他被我呛的不说话了,当天晚上我就被他推了出来,真跟我学梁笑笑,把门在里面一锁,不理我。

“葛优!你开门!”我在外面拍了一下门,他还是不吭声,我就冷笑:“行,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怂是吧?你以为我治不了你?”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那么想和他赌气,大晚上的,打着手电筒,一个人走过那近两百米长的吊桥,就为了跑出去买把螺丝刀,回去卸房门——你不是不给我开么?成,看我怎么自力更生。他也被我这架势吓着了,在我卸了半个门轴,门在我的暴力晃动下发出“咣当”一声很大的声响的时候,跑过来给我开了门:“哥……”

我本来计划着真把门卸了,然后揍他一顿,再把他操个半死,以解我心头之恨。可是当我真看到他的时候,突然就觉得折腾够了,跑这么一大圈儿已经消耗了我大部分的体力,让我只想睡觉——但不想和他睡,我生气了。我往沙发上一躺,他果然就过来可怜兮兮的晃我,希望我能理他,完全忘了刚才还不让我进屋来着。我闭着眼睛装睡,他在我身边发了一会儿愣,没办法也只好回去睡觉了。我在沙发上听着他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声音,心想要不就算了,我回去得了,可是困倦像是胶皮糖一样的黏上来,让我睁不开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还算踏实,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我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过去看优子睡的怎么样。这小子睡的还行,不过我昨天比他睡得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几点才睡着的。我看着他又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就想着吓唬吓唬他,趁着他没醒,把我的钱包翻出来,手机也调成震动,拿着这两样东西悄悄躲进了一个不怎么被人注意,但是挺大的柜子里,做了个我已经离开了的假象。果然他一醒来就满屋子找我,给我打电话:“你人呢?”

我压低了声音逗他:“我走了啊,你都不让我去床上睡,我回北京了。”

他已经开始着急了,却要强装着镇静:“你瞎说,你行李还在呢。”

我乐了:“对啊,行李你自己带回去,我人走了就行了啊——不信你看看我钱包还在不在?”

电话那头果然就传来了翻东西的声音,然后我就听见他急的声音都发抖:“你别走——你等着我。”挂电话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外面传来了关门的声音,这傻小子,都没再好好找找。我本来应该出去的,但是我没动,就坐在柜子里,看着阳光从木头的缝隙中透过来,把空气中的浮尘切割的七零八落。我在黑暗中看着这些发光的小颗粒,就好像看见了星海,看见了宇宙。我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直到优子的一个电话打过来,接起来就是劈头盖脸的怒吼:“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听着电话那头人声鼎沸,就感觉有点儿不对:“你在哪儿呢?”

他说:“我在机场呢!”

——跑的真快。我嘴里那句“逗你玩呢”怎么都说不出口,但是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优子,我在家呢,我躲起来了,没走,我吓唬你呢,你快回来吧。”

他在那头愣了半响,啪的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蜷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想着想着又乐了。你啊,你干嘛非得试探他呢?好了吧?看你怎么收场。

优子回来的时候是意料之中的愤怒,我坐在沙发上,他就站在我面前气呼呼的质问我:“你怎么骗人呢?!”

我说:“你不平啊?”

他说:“我义愤!”我就乐了,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怎么着?你还想造反啊?”

他委屈的几乎气急败坏,我叹了口气,心一软,站起身把他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身体搂到怀里,慢慢安抚他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背,凑到他耳朵旁边说:“你是以为我丢了?还是以为我不要你了?嗯?”

他不说话,只是把我抱的更紧,像是怕我再一次离他而去。我闭上眼,对这只兔子心里无奈到心疼:“傻不傻。”

我想,我真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离开他了。

这场假期结束是在这一年的年末,小刚特意从北京飞过来,接优子回去参加《非2》的首映式。我去接他,随便想着,要怎么在这个最后的时候把戒指送他——小刚来了也好,起码有他在,不至于那么紧张。再说,像我这种一路按照剧本走下来的人,有导演在身边,心里也踏实。我依稀记着片尾秦奋求婚的时候厅里有一株绿萝,但原装的那棵早不知道被卖到哪家花鸟市场了,我只好拉着小刚又去转了一圈,找了棵差不多的。他问我:“你干嘛啊?”

我说:“道具,以便你到时候不是那么尴尬。”

我本来是想按照戏里演的那样,对着优子说“一辈子很短,我愿意和你将错就错”来着。可我面前是什么人呐,我面前是堂堂正正的正版男主啊,话说到一半就被他抢了:“我说咱有点诚意行么?论台词,我比你熟,不用你再在这给我重背一遍。”

我听了这话,就真皱着眉头给他现编:“那就‘一辈子很短,我……’”

我怎样?我发现,不管用多少肉麻的词汇,都不足以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单膝跪地,纠结的要命,酸的小刚都看不下去了:“嘿,我说,差不多行了啊。你俩以为自己还十七八呢啊?俩苍孙,玩儿这华而不实的东西,我这个导演都看不下去了,呸。”

——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呢,好好的气氛全让他破坏了。我回身抄起一个靠垫向他砸去,却被他躲开了,拿着水壶喷了我一身水。当时也没想别的,只是觉得,不能忍,我必须得揍他。等收拾完他回来才发现戒指不知道被我扔到哪儿去了,再一抬头,发现它已经戴在优子手上,被他迎着阳光端详,钻石的棱面折射出的五彩缤纷的颜色绚丽的像万花筒一样。我凑过去,把我自己的那只也掏出来往手上一套,问他:“喜欢么?”

他说:“喜欢,天天戴着——不过你这就算完了啊?”

我低下头轻轻的吻他的耳廓:“一辈子很短,反正我已经决定要将就你了,你也就将就将就和我过吧。”

说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那么多的誓言,都比不得两个人在一起,实实在在的走过那么多的路,哪怕磕磕绊绊,哪怕是将就。我们已经不年轻了,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会和你这样牵着手,依偎着走向生命的尽头,就会觉得,其实死亡的寂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天地都要灭没,而我们却要长存。

18.

我从小就被视为与众不同,或者说与周遭的事物格格不入——这当然也与我的性格比较中二有逃脱不了的关系,可至少是我们家的人,尤其是我爸,总是希望我把这份与众不同向好的一面发扬光大,光宗耀祖也好,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也好,反正最好是子承父业,做学问,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我16岁那年却走了一条在他们眼里足够离经叛道的路,我至今都还记得我父亲在得知我考上天津人艺的时候,极其淡漠的送过来的那一瞥,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叹息:“你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我本不该走这条路,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16岁的自己应该是走什么样的路。1971年,我16岁,正值我们这个年轻的国家建国以来最大的动荡与浩劫的中间地段,不止是我,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应该何去何从。这个所有人里自然是包括我爸,做教授的他是被打倒的对象,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众人眼中的“狗崽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性格中本身就有一种叛逆的因素在,总之我当时就是想反叛,或者也有逃避的心里在,想要逃离这个家庭对我的期望,也想逃离那个时代年轻人都会经历的上山下乡的命运。就这样,16岁的我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的去武装到牙齿,就匆匆的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并幻想着自己会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我始终不知道支撑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动力是什么,真的只是因为我的同学恶作剧的给我报了个名,我考上了,便顺理成章的来到了这里;还是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生活;亦或是我其实心里还是隐隐的期望着的,在这里,我终将与众不同。可上天给我的只是7年的消磨——用消磨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平心而论,我还是很感激在天津人艺的这段岁月的。是它教会了一个对整个世界都带有一种新鲜的,生气勃勃的破坏力的毛头小伙子什么叫做等待——台上的每一张脸都是不一样的,可没人会去关注每一张脸都长什么样,除非你与众不同,否则你只能泯于众人矣。7年,我演过各种各样的小角色,甚至是那种只需要化半面妆,从台上一闪而过的匪兵甲乙丙丁之流。我的身上没有发生过什么荡气回肠的故事,我也不是个相信奇迹的人,我不会像我的同事们那样,在闲谈中也会隐隐的透露出,期望着自己有一天会奇迹般的扬名立万,飞黄腾达的愿望。奇迹只有在发生的时候才叫奇迹,我始终不能像陈凯歌那样,在家道陷落的时候期望着会有一个程婴,救他于水火。我不相信,是因为我始终觉得,就算世上有程婴,可在他可歌可泣的故事的背后,赵家三百条性命,以及他来不及好好品味人世就夭折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不过是一幕感天动地的背景,连名字都不必留下。郭沫若先生提笔的,天津人艺的牌匾就挂在那里,辉煌是它的,而平凡才是自己的,你想出人头地,就只能踏踏实实的去参悟自己的与众不同,而不是一味地去等待那虚无缥缈,老天爷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抛下来的不靠谱的馅饼一样的奇迹。这里面大多数的人都来不及等待他们的奇迹就已经匆匆老去,这让我甚至觉得,让我相信奇迹,就像让《围城》里面的李梅亭下了血本,拿出他所有的药丸去济世救人一样的不现实。

这个想法一直到我真的遇见了那个能演活了李梅亭和程婴的人之后,我才只好心甘情愿的承认,好吧,其实世界上还是有奇迹在的,我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等待,学会了不失望,其实就是为了在我学会这些之后,可以不骄不躁的等到这个人,然后静下心来珍惜这个人。这TM才是奇迹啊,老天爷还是有那么点儿恶趣味的,他先是把一个大红包不由分说的塞给我,让我惊喜,然后再让我想起之前做过的事,自己打自己的脸,还要津津有味的问自己,傻了吧,信了吧,疼不疼?

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正躺在优子的腿上晒太阳,我问他那你呢,你遇到我之前是怎么度过的?他不答话,把手顺着我的领子伸进去,摸到我的背上替我抓痒。我搂着他的腰蹭了他两下,眯着眼咧嘴乐:“舒服——”

“舒服吧?”他问我,我点点头,可开心的抬头看他等着他接下来说什么。结果他说:“我遇到你之前,曾经去昌平插了两年半的队,养猪。我给小猪挠痒痒的时候它们就像你一样,特高兴,还蹭我……”

我不由分说的打了他胳膊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打了一下:“会不会说话啊你?”他也不恼,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目光里满是纵容:“怎么还打人呢?”

我十分享受这种在他身旁就可以把所有的无理取闹变成理直气壮的感觉,就像我现在享受阳光一样。我把他挨了打的胳膊拽过来揉了两下,然后贴在脸上,听着他慢慢的回忆着他的从前,那种慢像是他的脑容量本来不够,却承受了太多的东西,现在要把它们从最深处的文件夹里拖到桌面上,于是自然而然造成的卡顿一样。作为听我的故事的回馈,他也在对我讲述着他的那段岁月——故意捡着轻松的说的,比如像是把自己绑在暖气上装出一副被打劫的样子吓唬同事的这种事儿,也不怎么像是我面前的他能做出来的样子,这让我忍不住揣摩是那个蔫坏的他装成了现在这个老实的他,还是本来就老实的他故意做成那副蔫坏的样子逗人。我越发满意这种生活,岁月淡到极致,反倒有了一种平实的美。于是我对他说:“你说咱俩现在这就算夫妻了吧?”

他很认真严肃的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纠结于哪个字眼儿,然后才很慎重的对我“嗯”了一声。我说:“要不咱俩豁出去了,回家告诉爸妈得了,明天你陪我去给我爸上个坟。”

他这次拒绝的倒是很干脆:“别告诉,千万别告诉,你不怕你爸托梦骂你,我还怕我爸那脾气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非打死我不可,真打死。”

人民艺术家葛存壮老先生,每次优子提起来全都是“我爸那火爆的脾气”,再加上老爷子也总在大银幕上演一些类似于恶霸地主冯兰池,鬼子小队长龟田之类的角色,让我很长一段日子觉得老爷子是个地雷,再不济也是个炮仗。直到我以优子朋友的身份去家里做客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老人家还是挺亲切风趣的,但也不知道怎么,对着优子就和蔼可亲不起来,一眼望去典型的父严子孝,难怪优子有一次和我说,他一进家门,当爹的也不知道那天怎么特别高兴,见了他在沙发上一招手:“嘿,大腕儿回来啦?”然后还哈哈一乐。

“受宠若惊啊,受宠若惊。”优子抚着胸口和我形容当时的心情,他那一看年轻的时候就是大美人的母亲向我笑着解释:“小嘎打小就怕他爸。”

“都说儿子像妈……”我促狭的笑,想逗他两句,他点点头:“这不遗传了失眠么。”

“怎么也不遗传点儿好的?”我把他的肩揽过来,其实他垂眼的时候,身上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能让人安心的温柔与他母亲简直同出一辙,于是我就妄想,这样的母亲,到最后也是可以宽容我们的吧。跟家长坦白这事儿我在2005年就和他说过,那时候优子给他爸他妈办金婚的庆祝,50年,能走到这一步难得,能活到这一步也难得。我趁着热闹劲儿把优子叫过来贴着他耳朵问他:“要不咱俩也坦白了算了。”

他一惊,压着嗓子说我胡闹:“你敢!挺开心的日子,你别再把我爸我妈弄医院去!我饶不了你!”

我抬头看去,两位老人家正在一干亲友的围绕下唱《红莓花儿开》,什么也不知道,真幸福。我把优子拉到身边坐下:“我就是这么一说,哪儿能真这么干呢。”

我在桌子下悄悄握着他的手,很失落。不是因为他不让我坦白我们的关系,而是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像父母一样得到这么多人的祝福,是从来想都不敢想的。这让我心酸。

小刚在桌子另一头举着相机和我们招呼:“优子,老道,抬头,笑一个,沾点儿喜气儿——”

我身旁的人就真的望过去,冲着镜头笑的有那么点儿腼腆拘谨。老爷子在那头教小刚:“你这么拍不对,得这样——”我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做什么太放肆的动作,只是小心翼翼的坐的离他近了些,随着闪光灯咔嚓的一亮,定格在了这个满屋的红色背景中。

“像是婚照一样。”优子看着洗出来的相片笑眯眯的对我说,就好像借着别人的宴,做了个华丽的梦,就能圆了自己的地老天荒一样。

我看着他的笑容,越发的不甘心。

你怎么就能——这么容易满足?我心中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可我也真的不能——也没法就到优子家,把我俩的事儿交代出去。怎么说?难道要说“您把您儿子嫁给我吧,您不答应,我也要娶他。”那也太荒唐。我一直琢磨着这事儿,心里想着要不就从改变自己在老人家心目中的印象开始下手吧,我有段时间往北影大院跑得挺勤的,什么事儿比优子都上心,就等着老爷子什么时候和我说:“嘿,小陈,你这孩子不错,我要是再有个闺女就嫁你了!”那我一定忙不迭的接茬:“儿子也成啊!”

可是老人家啥都没表示,就有一天对我说:“道明,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我连忙表态:“不辛苦不辛苦,优子的爸就是我爸,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老爷子说:“葛优这些年也承你照顾了。”

我激动,这种托孤的口吻,让我还以为这事儿有门儿:“我照顾他一辈子也乐意啊!”

不知道是我们两个是好兄弟这个印象在老爷子心里太根深蒂固,还是那个年代的人心思没那么多,总之优子他爸就很直接的忽视了我话里话外都透露出的“我要当你们家姑爷”的潜台词,很满意的点点头:“嗯,他和你们这些朋友在一块儿我也挺放心的。”

我看着老爷子的眼睛,突然就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少胡闹,现在不就挺好的么?”优子一边吃饭一边数落我,“非得让我爸把我腿打折了关家里你就老实了啊?——你不是一直觉得别人怎么看不重要么?这回是怎么了?中邪了?”

不一样,别人是别人,那是父母,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才算个理儿。这事儿我也就惦记一段儿时间,过了这心劲儿,再加上后来又有左小青那事儿一闹,也就忘了这回事儿了。没想到还是有一天,还真就如了我的愿了,只不过事情的经过比较猝不及防。那天我正在家里看着一套房子的广告,陈宝国向我推荐的,别墅区,环境不错,最主要的是有高尔夫球场。我挺相中的,给优子打个电话准备问一下他什么意思——虽然他同不同意都没什么用,但还是想和他分享一下这么高兴的事儿:“优子,我看了一家很不错的房子,别墅,陈宝国已经买了一个了,咱们两个也买一套怎么样?”

他在那头笑着说:“好。”可我就是敏锐的感觉,他那头气氛不对。我刚想问“优子你在哪儿呢怎么那么安静?”电话就被小刚接过去了:“老道,我小刚。我告诉你,你俩的事儿让优子他爸知道了,优子挨打了,老爷子也进医院了,我们现在就在医院里,你赶紧过来。”

我一点儿都没有“老爷子终于知道这件事儿”了的喜悦感——这种情况下实在喜悦不起来啊!我甚至没来得及细问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匆匆问了小刚医院在哪儿就开车过去。一路上我咬着牙,心想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想告诉优子的父亲,可是我没想让他进医院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爹的知道这种事儿,是这个反应才算正常的。我只是担心,优子孝顺,要是他爸真出了点儿什么事儿,或者态度坚决的说,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他会不会妥协?然后离开我?

这些是我从来都没去细想的,却在此刻,全部涌上我的心头,让我担忧。这让我想起我当初和杜宪结婚的时候,她爸也是老大不乐意,就觉得我是个戏子,配不上他杜家的名门望族,最后还是被她舅舅一句“为人民服务不分高低贵贱”劝开的。可那种焦头烂额的感觉真是把我弄怕了,本来还觉得,葛老爷子同样身为演艺工作者,本不该对我抱有任何偏见,结果我要拐走的,还是他家的儿子。不受待见是肯定的了,二十年前的修罗场,我现在还得再经历一次。

一句话,老丈人克我。

我爸说过,我本不该走演员这条路,可我从来不后悔,哪怕是当年因为这个职业差点与杜宪分手也没后悔过——甚至此时还有些庆幸,因为若不如此,我此生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观众,每年去电影院里,看着那只兔子的电影哈哈一乐,35块钱的缘分,再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交集。我也不曾后悔我此时会站在这里,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倒像是要赴金戈铁马的将军,不管前路如何,我都下定决心去闯一闯,不会退缩。

愿你也一样。

优子他爸下手真狠,于是我也稍稍可以想象,在我一无所知的看房子的时候,优子到底是经历了怎样一场劫难。我半跪在他面前,看着他腿上的淤青不敢下手,却又心疼,只好在伤口周边轻轻按着,怕他伤了骨头。他把手指插到我头发里慢慢抚摸:“吓着你了吧?书香门第肯定没见过这阵仗,我们平常百姓家都这么教育孩子。”

我抬头,他脸上还挂着红肿的指痕,清晰可见,可他看着我,眼神却没有半分动摇。于是我把他的手握到手心里攥着,宽他的心:“话不是这样说,这事儿摊谁家爸妈身上都得真急。也就是我爸没的早,要不然我家躺在医院里的就是我。”

说着我站起身,坐到他旁边把他揽到怀里让他靠着。他小声嘟囔:“我爸那脾气,要不是他先晕了,我指不定就在重症室还是停尸房呢。”我一乐,但又觉得这种情况笑出来实在不合适,就只好忍着,然后静静的看着他——我相信他不是故意要说这些会令我发笑的话的,他只是太想说些什么,来逃离急救室上方那盏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灯光给他带来的,巨大的,实质性的恐慌。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头向我肩膀这边偏了偏:“刺眼睛。”

于是我就知道,他怕了。我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对他说:“别怕。”

他在我手心里眨眨眼,睫毛痒痒的扫在我的掌纹上,一下,两下,然后不动了。这时急救室的门被打开,我听见医生的声音在对我们说:“葛老没大事,就是得休息。”

我松了一口气,贴着椅背的后背才被津津的冷汗浸透——刚才太紧张了都没有发觉。我也紧张,我怕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会在优子脸上看见至亲离去的那种伤恸。但是谢天谢地,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哪怕是要去见很难缠很难缠的老丈人,我也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可是我还是会紧张——那种手足无措的,第一次拜访家长的紧张。我嘲笑自己,你多大年纪了啊?还这么羞涩。可这种紧张在小刚叫我和优子进去的时候达到了极致,根本就顾不得细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就听见优子好像是在介绍我一般说了句“爸妈这是陈道明”,于是我也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爸,妈……我陈道明。”

老爷子盯着我们,重重的一哼,我明显看见我身旁的优子打了个哆嗦:“爸妈可不是乱叫的。”

我遇到事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优子藏起来,一点儿委屈都舍不得让他受,当初遇到杜宪是这样,现在遇到老爷子还是这样。可是老这么躲着,两个人总也不一起去面对什么事儿,不行。我一咬牙,干脆把心一横,心想豁出去了,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要杀要剐,那不都是两个人的事儿么。于是我上前一步,一屈双膝跪在了地上,然后把优子也拽过来跪好,对他说:“我还真就得叫您爸,这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其实我今天来这儿,不是说非得逼着您承认我,也不是故意来恶心您了,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您儿子喜欢谁,谁也同样这么喜欢您儿子,他下半辈子会和谁在一起,谁会对他好。您是他的父亲,您应该,也有权利知道这些——我今天和您说这个,是抱着做丈夫,也是做您姑爷的心的。”

说着我就一个头磕下去了,地上的砖是凉的,可我的心却是炙热的。优子他爸完全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看着我跟看戏似的,都傻了,半晌才想起来该说话,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只好恨恨一捶床板:“小嘎,你和我说实话,你不要孩子……”

优子连忙表态:“我不要孩子,是我结婚的时候就和贺聪说好的,和陈道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呢。”

于是老爷子又叹气,也不知道是叹好好的儿子就让人拐跑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他叹了一会儿,就对小刚说:“你不是要拍戏么,把他领走,别让我再看见他。”

这便是变相的放过我们了吧?我们三个如蒙大赦的倒退出了房门,连声说着谢谢爸,笑的可谄媚了。直到门关上,优子才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我笑,摇摇头:“你呀。”

我把小刚晾在一边,上去抱了抱他,破釜沉舟的心情烟消云散。

事后优子去拍戏的时候,我还真就不怕死的去北影大院去看望老爷子去了,没告诉谁,就自己。老爷子躺在床上看报,我坐在他旁边削苹果,他刚一开口,我就问:“爸,你要什么?”

他别扭:“你别叫我爸,我还没认呢。”

我把掉落的苹果皮收起来扔到垃圾桶里:“那您要怎么样才能认我呢?——您要是因为我没本事,不能把全世界都捧到优子面前给他挑,那我没话说;但你要是因为我是个男人不认我,那对我不公平,对优子也不公平。”

老爷子不说话,于是我就知道,我说中了。我坐下看他与优子有几分相似的侧脸,慢慢的试图说服他:“其实,该说的我那天在医院也都说了——您知道的,优子胆儿小,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什么拼了命也要去做的事儿,所以我不敢放手,不敢轻易把他丢下,还请您能成全。”

他沉默,好半天才对我说,又像是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优子:“小嘎从小就胆小……”

我说我知道,然后他说:“你要照顾好他。”

我笑了,说:“好。”这时我听见楼下有自行车的铃在响,还有优子和人打招呼的声音。我跑到阳台上,正赶上他也抬头看我,我看着他惊讶的样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欢迎回来,我的爱人。

19.

我得知《归来》入选第67届戛纳电影节展映单元的时候,是2014年的四月末。张艺谋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优子去接的,我就躺在沙发上,看着他赤脚站在地板上背对着我,长年不见阳光的脚踝自有一种干涩的苍白,让我觉得他是被我栽到家里的一棵树,这么多年只有我看得见他生根长叶。没入主竞赛单元,老谋子还挺可惜,说他自己无所谓,倒是可惜了我和巩俐的演技了。优子也安慰我,尽管我并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其实我觉得吧,入选展映单元反倒是好事儿。你想啊,竞赛的那么多,评委十多天得看十八部片儿,一天一个都不够,还得反复看,还得琢磨把奖给谁,碰到好的给谁都不是,评委间的意见也不一样,急赤白脸的,对观影反倒有影响。倒不如啊,就安安心心的,什么都不想,这部电影就是送去给人看的,不争,倒也是它的福气。”

我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在他坐到我旁边的时候抬手揽上他的腰:“不想去,去了就见不到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该用什么话来劝说我一样,所以我还真的就被他的一句话给彻底说服了:“你不想看看我二十年前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场景么?”

我想。可是我又不大甘心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见不到他,异国他乡的,那多寂寞。于是我勾勾手意示他离我近点儿:“优子。”

他“嗯”了一声,到尾音的地方拐了点儿调儿,听起来像是撒娇一样。我用指节摩挲着他的下巴,很干净,一点儿胡茬都没有,摸起来就很舒服。我说:“那你得奖励我。”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对我说:“那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我乐了,心想老夫老妻了还害什么臊啊,但听话的闭上眼:“好,我不看。”就听见身旁有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我偷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他只脱了裤子,上衣还穿在身上,凑过来,先在我唇上,蜻蜓点水的抿了一下,又一路吻下来,最后停在我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口。浅尝而止,却逗得人心痒痒。我被他撩的有点儿挺不住,睁开了眼,手就向他光裸的大腿摸去,被他一巴掌打开:“忍着,别动。”

“老了老了咋还骚起来了呢?”我眯着眼睛看他,忍不住调侃。优子听话,那也只是说我不管怎么胡闹,把他摆成什么样的姿势他都尽量顺着我,但这么主动还是头一回。他骑在我身上,两只膝盖在我身旁的沙发上深深的压下两个软窝,一只手伸到后面给自己做扩张,一只手扶着我的东西就要往下坐,动作生疏的让我看了不禁开口提醒他:“当心,别弄疼了你自己。”

他不说话,实际上他也已经喘息的说不出话了。我在他坐下去的时候把他揽过来用两臂环抱着,下巴在他耳旁轻轻的蹭着。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含混的嘟囔,但还是让我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说:“陈道明,生日快乐。”然后手指擦过我的脸,拨了拨我耳边有些长的头发:“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我愣一小下,便把他在怀里抱的更紧,听他继续轻轻的说:“要不然你去染染?”

我说:“少啰嗦,你还做不做?”然后在他点点头的时候吻上他:“我不染,我想让你看着我老。”

我们都不可抑制的老去了,4月19号,4月26号,我们还能在一起过多少个这样的春秋呢?可是我也确信,我有足够的勇气,用来面对我鬓边的白发,和你眼角的皱纹。因为那是爱情在岁月中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刻刀一般,把咒语写在我们的身体上,制成一种不被磨灭的盅。我在他耳边甜腻的挑逗着他:“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矫情的不像是我这个年纪的人能说出的话。然后看他的薄薄的耳朵尖害羞的发红,咬上去就像成熟绵软的果子,味道好极了。

你要怎么形容爱情的味道呢?只有爱过最痛最深,然后终归静好的人才会告诉你,它的味道有点像爱情。

我去戛纳带的东西很少,西装只带了一套,和除了我身上的这件其他的运动装一起扔在大大的登山包里,以至于优子总担心会不会在用的那天压出褶皱。我其实是还想带着高尔夫球杆,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海里来一杆,结果优子告诉我,算了吧,这俩地儿隔的有点远,你未必有时间去——再说去了人家也不能让你在那里边儿打球啊。于是我只好作罢。

我带的东西少,可是我也没忘了偷偷把我在海南向他求婚时候买的戒指带上——其实那东西买回来才觉得不实用,那么大个钻镶在上面,我怎么看怎么像是暴发户的作风,优子明显想的和我是一样的,于是除了在海南戴了一天,也就放在那里谁也没动过。可我现在又把它找出来了,不为别的,就是想走红毯的时候,把它也带着,就当是优子陪在我身边了。二十年前的风景,我想让他再看一遍。

仅此而已,虽然挺无聊的,但是我觉得浪漫,哪怕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浪漫。

去戛纳参加电影节,对于有的人来说可能好,甚至是求之不得,得不到就削尖了脑袋,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都要来红毯上走一遭,而我却只觉得无聊。有些人说我这算是淡泊名利,也算吧,都这岁数了,名啊利啊的有的也都差不多了,回顾这一生也不能算是一事无成,所以我现在在乎的,大概也只是早早的回国,然后能躺在优子身边睡一觉。酒店里雪白的床单冰冷的让我烦躁,床头面无表情的立在铺得平整的被褥前,像是为我准备好的墓碑,这让我更加怀念优子身上温暖的触感。我给他发短信:“思卿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他纠正我故意的错误:“‘君’。”

我说:“别打岔——你现在干嘛呢?”

他回信,我只是看着文字便能想象得出他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的样子:“小区里有好几个老头想让我教他们二胡——我不和你说了我得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半点声息。小王八蛋,不理我,就你那两把刷子还教谁啊?我咬了咬嘴唇笑了,这才发现我又用这个惯常的称呼在心里叫他了。小刚也和我说过你改改吧,优子也是要面子的人,可是习惯改不过来的,就像我这么多年习惯他在我身边一样,戒不掉,不知不觉中早就比赖以生存的阳光,空气和水更让我依赖。

戛纳的海风温柔的拥抱着我,陷思念中的我于无底的沉没。

回去的时候北京是一个艳阳天,优子来接的我。一路上我喋喋不休的在和他讲我在戛纳发生的事儿,没什么有趣的,但是我只是想和他说话而已。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我还没说够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累了,只好不甘心的闭上了嘴。这时我们的车正好走到德胜门,堵车了,优子拧开一瓶水给我:“其实你刚才那些话应该留到现在说的,你说说我们这时候干嘛?”

我喝水,然后调戏他:“其实就是周围人太多,要不然这时候正好能把你按这儿办了。”

他嘴角一抽:“陈道明,刚才喝的水全流到你脑子里了吧?”

他不接我的调戏,看来这么多年在我身边早就练成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水火不侵。我就顺口问他,也有点儿没话找话:“咱俩认识多长时间了?”

他说:“从1989年拍《围城》的时候见到你,已经整整25年了。”

我就轻轻的感叹:“真快呀——都25年了,有些话你还一次都没和我说过。”

他明知故问:“你想让我说什么啊?”我被他问住了,老小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半个多月不见连他都比不上了,居然被这个装糊涂界的翘楚反调戏了。我想让他说,他爱我。25年,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三个字,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吵架和好的时候,最绝望的时候,最甜蜜的时候,他都没说过。我们心照不宣,可是我还是想听他说,听他亲口说出来。优子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犹豫着是不是也就圆了我这个愿望:“其实吧……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些东西。”

我说没关系你随便说点儿什么就好,他就比我这个等待的人还紧张,方向盘上的皮都快被他抠破了,眼神随着阳光游离在窗外,就是不看我:“陈道明,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你要认真听——其实你这人挺烦人的,脾气大,爱装模作样,还总是折腾我。咱俩也不是没有过矛盾,虽然说都过来了,但那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真觉得这么烦人干脆就和你分开算了。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就和你这么磕磕绊绊的一直过到现在,这其中的很多事情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比如说——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但是我爱你,我爱你,这毋庸置疑。”

虽然说心里早有准备,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我还是被这三个字,猝不及防的打湿了眼眶。他说他爱我。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激动不已感到不知所措,索性凑过去,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说什么干脆分开算了——我在这儿你还能和谁过一辈子啊?”

他说:“没有了,再不会有任何人了。”

帝都五月下午的阳光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拉的很长,建筑物的,车辆的,行人的,还有我们两个的。我看着他和我不约而同戴在手上的戒指,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很久之前看到过的一首小诗,此时像是爬山虎一般,蔓上了我的整个心房: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这便是人生了。

2015年过年的时候,我又去优子爸妈家拜了一回年——算是晚年了,因为年初二的时候我非得把知道我俩关系的人叫出来,露天聚了个餐,以至于我们无一幸免的得了感冒。优子照顾了我几天,看我好的差不多就回了北影大院。我去的时候是盎盎给我开的门,进了屋他家名为卡拉的那条小蝴蝶犬就特热情的迎了上来,摇头晃尾,像是一头小小的舞狮,然后一抬腿儿,在我面前撒了泡尿。

盎盎乐的前仰后合:“它见到我舅舅就这样——可能您身上有我舅舅的味道,它见您就特亲。”

我笑骂了一句:“臭小子。”然后换了鞋,去看我老丈人和丈母娘。老爷子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端正的跟个佛爷似的。我眼睛转了转,索性向前紧迈了两步,“哧溜”一下便跪在地上双肘贴地磕了个头——臣子拜皇帝的戏码:“陈道明给爸妈拜年了哎——”

这时我听见旁边的门“咯哒”一下开了,我抬头,优子穿着睡衣,睡的一脸惺忪,靠在门框上看着我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懵了,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老爷子这才开口说了自打我进门儿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把他吵醒了。”

我皱着面皮,向一直状况外的优子堆出一个笑:“没事儿,你接着睡,接着睡。”老爷子向他挥了挥手,他对这个动作反应的倒快,上前把我拽起来往自己屋子里拉——只可惜刚睡醒眼神儿不大好使,他拽的是我因为本命年扎的相当显眼的红腰带。他直到锁上门之后才转头来好好看我,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感冒好了啊?”

我把他压到墙上,在外面冻的冰冷的手滑到他宽大的睡裤里,贴着他的屁股大力揉搓:“好了。”

他笑着说:“你揉面呢啊?”

我说:“等会还要用棍子擀呢。”

说不腻,怎么也说不腻的情话。他“嗯”了一声,问我:“有本命年的红包你要不要?”

我说要,他就偏了偏头,在我的嘴唇上烙下了一个轻吻。

当天晚上我就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状态在优子家住下了,我俩并肩躺在床上,听外面刮起了风,优子说:“下雪了。”

我说:“明天要是雪停了,我们就出去玩儿,要是不停,我们就把我带来的那瓶酒喝了,好不好?”

他对这个提议很满意。其实酒不是我喜欢的,因为我喝到嘴里根本什么味儿都没有,但是优子喜欢,所以我也只好跟着不讨厌了;雪也不是我喜欢的,因为下雪的时候根本什么户外活动都玩儿不了,尤其是高尔夫,可是优子也喜欢,所以我就也只好跟着不讨厌了。他最喜欢的就是下雪的时候烫一壶小酒,做几道小菜,拉着我搬张桌子坐到窗前。他看雪,我看他,雪安静的下,他也安静的看,等到雪狂暴起来的时候,倒显得他愈发的安静起来。我只是喜欢看他而已,就像他喜欢醇酒一样,可以使我沉醉,无须去理会窗外的风雪。

我希望雪停,于是第二天雪真的就停了,露出了很好的阳光。我开车带他去逛庙会,半路上和他闲聊:“我小时候在天津住的时候,爸妈有一次带我去天华景,有变戏法的,古彩戏法,结果演砸了,那金鱼缸跨擦一下就水槽子里摔出来了你知道么……哎呦……”

他笑了:“吓着了吧?”

我说:“从那之后再也没看过。”他就说:“那有什么机会还真应该再看一次。”这么聊着天,就到了庙门口。正月里上香的人多,我俩排着队,也买了两柱香,他看着手里的香就皱着眉犹豫:“只能许一个么?两个不行啊?”

我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没事,你只管许老爷子身体安康,剩下那个我帮你许。”

我站在佛前,同优子一起,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到香炉里。我很贪心的想许很多愿,可是到了最后,却只想让神佛帮我实现那个,和优子共同的愿望。

——请许我生生世世,无论来世如何,也请要让我们在一起。

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我说:“我们钓鱼去啊?”

他说:“大冬天的,钓什么鱼啊?”我就说你外行了吧,冬天才好钓呢,鱼都在冰面下,肯定容易上钩。他就对我的信口胡诌报以宽容的微笑。其实我只是想看他钓鱼的样子,只是站在那把杆一甩,就感觉他周围的世界全静了。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山川天地都在他身边停止了沧海桑田。

“走吧。”我勾起他的手,“我们先去转一圈,要是冷了,我们就回家。”

昨夜的积雪被阳光融化出金黄的颜色,我们两个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优子向天空呵了一口气,看着它飘出很远,再散开,对我说:“春天快来了吧。”

我说:“是的,快来了。”这便是我们这个故事到这里的结局了,就像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我在某个飘雪的夜晚沉醉,睁眼便是万里晴天一样,没什么轰轰烈烈。生活还要继续,每个令人感动的瞬间都将成为记忆最后的一闪念,但我相信,它们在发生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它们自己的生命里成为永远了。我亲爱的你,愿我们在这个永远中安稳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番外二

1.

北京的冬天,天亮的很晚,到了五点多钟还是灰的,只有我的导演篷里有一盏节能灯亮着,从棚顶均匀的洒下来,亮白的颜色把这个狭小的空间与外面隔绝。我带着耳机看昨天剪的片子,周韵端着早餐撩了帘子进来,想说话被我摆手制止。她探身看了看睡在我身旁折叠床上的葛优,又看看我,一双眼睛就在我俩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我被她看的发毛:“别看,看什么?刚被我逼着睡一会儿。”

她做了个“噢”的口型,还是没出声,这时葛优用来当枕头的两本书旁的手机响了,尽管只是震动,但在这个空间里还是突兀的很,打破了我极力想要保持的安静,在这出哑剧上空幻化了一个小丑的笑脸给我看。他不满的皱眉,没睁眼,手指摸索着在振动源旁边扫了两下,没摸到,便落下去垂到床沿外,又睡了——昨天的戏太累,为了他能撑下去我甚至在帐篷里放了氧气罩,现在最紧张的戏拍完了,也不由得他不睡。我起身把他还在震动的手机抓在手里按了“拒接”,完全不在意那上面显示的名字正是“陈道明”,然后把原本搭在我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扯过来,轻轻盖在葛优身上,再仔细的,把他安静露在外面的手也塞回去。

这时我听见身后有“咔嚓”一声拍照的声音,我回头,正赶上周韵对着手机嘟嘴摆剪刀手。她见我看她,问我:“……来一张?”

我摇头:“不来。”说完就拿着葛优的手机走出了帐篷。这时天空已经亮成了一个大多数人都熟悉的颜色,6、7点钟的太阳通常来说都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它总能让我想起我十七八岁骑着我爸的自行车,和一群大院子弟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动静呼啸着飞驰过北京的大街小巷的场景——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那样。那是我最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岁月,以至于我在很多年后,还想用电影去还原它。我盯着手里的手机,心里默默的数着数,一、二、三。果然,它不出我所料的又响起来,还是熟悉的震动,还是熟悉的名字,我接起来,话筒里就传来了还是那么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小兔崽子你敢挂我电话看我等会儿不收拾你——”

我不失时机的给他兴致勃勃的亲昵泼冷水:“师哥,葛大爷睡着呢,你到了啊?我去接你?”

陈道明要来探班,这是葛优两天前就说过的。那时我正去给他送治腰伤的药,正赶上那只兔子撂了电话愁眉苦脸的一抬头:“老道要来啊。”

我一阵头疼,但还是要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呗。”

他说:“来搅合啊?”

我说:“别介,您别不让他来,您不让,这罪名更大。”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痛定思痛的下了决心:“说的对。”

我刚到机场的时候,就在外面看到了陈道明,百无聊赖的盯着路边的广告牌,那上面挂着他为利郎做的广告,双臂交叉带着墨镜,像一个精英男士一样。他看了一会儿,掏出张面巾纸把因为立在那里有些日子而粘在他脸上的的污渍擦了擦——那牌子是黑白的,因此我断定,他是因为得知我要来接他的消息太无聊了,从下了飞机就开始观察才看见的那一小块脏东西——要是葛大爷来接他他哪还有心思看广告牌啊。我看着他擦完了,手里捏着块脏了的纸皱着眉头不知道往哪儿扔才好,就鸣了一下笛,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指了指离他300米的地方,那儿有个垃圾桶。他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仔细打量我,一脸的嫌弃,那“果然是你那小兔崽子怎么没来呢”都写在脸上呢。我在他扔垃圾的时候暗暗的呸了一声,谁乐意来啊。

“葛优呢?”他一上车问的就是这句话。我说:“前两天晚上闪了腰了,正补觉呢。”

他系安全带的手就一顿,一时间车内的气氛极其诡异。我想了想觉得刚才那句话里可能有啥误会,赶紧的往回找补:“——拍戏,跳舞来着,没别的事儿。”

话出口才感觉更尴尬了,我这师哥本来就不白的脸就更黑了,半天才开口冷笑了一声:“你还想有什么事儿啊?年轻人?”

这不明摆着告诉我,你年轻,年轻又怎么样?有劲儿也没处使去。可是我已经算不得年轻了,我如果真年轻,非得因为他这句话把车停到路边,和他好好吵一场,起码口头上争个高下。可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我也同样冷笑了一声,从上衣口袋掏出盒烟,在询问过他要不要之后叼出一根点上:“是啊,我哪敢有什么事儿呢,谁不知道师哥您心眼儿小呢。我就是想告诉您一声,葛大爷腰不好,您轻点儿折腾——不过看您老人家这年纪——”我从后视镜里微妙的瞟了他一眼,“也折腾不出来什么了吧?”

他被我噎住了,紧紧的抿着唇,以为我看不见的,很隐秘的翻了个白眼。我俩就保持着这种不尴不尬的状态把车开到了片场,他才开口说了一句:“能不能折腾,你明天问问你大爷不就知道了么。”

说罢他就下了车,把我一个人丢在车里回味着他刚才那声嘲讽的轻笑。妈的,这是我死穴,每次他拿这种话堵我都能一堵一个准儿——谁叫那人是他的不是你的。我苦笑着点点头,把车锁好,也随在他身后向导演棚走去,周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葛优一个人,眯着眼睛看陈道明过去挤在他身旁,然后把一只手伸到他衣服里,贴着他的肚皮取暖。葛优“嘶”了一声,没躲,反倒是把他另一只手也拽过来裹到衣服里捂着:“冰凉。”

我看着陈道明丝毫没有任何不妥一脸心安理得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转了身径直向外走去。可就我这么躲着,身后那两人的对话还是一字不落的传到了我耳朵里:

“你腰伤着了?”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我看看——哪儿疼?这儿?”

“嗯……真没事儿,养养就好了——你别亲……别,那儿一会儿挡不住。”

“那你让我亲哪儿?”

我站在帐篷外,吸了口冷气——这不是比喻,是真的吸了口冷气。北京1月的天还很冷,冷的能把任何东西都冻成脆的,轻轻一碰就带了棱角,包括空气。我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样冰冷锋利的空气,让它们尖锐的划着我的呼吸道,然后我在这个静悄悄的片场中央大吼了一声:“开工——!!!”

这一声喊像是鸡鸣一样,或是开战前吹响的军号,反正整个片场都因为这两个字活泛起来了,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大家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然后对我说:“姜导,开工前要先开饭吧?”

我一摆手,很有点儿挥斥方遒的味道:“那就先吃饭!”

是的,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至少不想看见他们两个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不加掩饰的腻歪。可是葛优出来了,在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问陈道明:“你吃没吃饭呢?”

陈道明极为不满的看了我一眼,像是赌气又像是示威:“我想吃你做的。”

葛优失笑:“我现在哪有那工夫?”

——我的师哥是个从来不知道“顾忌”二字怎么写的人,就如同现在。我在吃饭的时候尽量避开向他们那个方向看——实际上我们这张桌子只有我们三个再加上周韵这几个人,我也不想去看周韵,她在这种由我们三个营造出来的尴尬气氛中仿佛如鱼得水,看向我的眼神儿就有些贼溜溜的笑。我咳了一声,装作看不见的低头翻了两下手机,然后就看见了微博上多了条状态,上面明晃晃写着“扒一扒一步之遥剧组那些基情四溢的时刻”,堂而皇之的附着我早晨给葛优盖衣服时的照片。我看了眼名字,说奇怪也不奇怪,一看就知道是谁发的——“姜花还是老的辣”,这什么见了鬼的小号。

“周韵!”我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拍,“你抓紧时间给我删了啊!”

周韵大笑,葛优也不知道是被她这笑吓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儿,呛了一口粥,然后在我听到他咳嗽的时候抬头看向我,摆摆手示意没事,眼神里憋着笑,亮晶晶的,一如初见。

我最开始认识葛优,还就是因为这双眼睛。那时候我念中戏,大三,都说男孩子十七八的时候是最淘的,这一点在我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不老实,天天被我妈追着磨叨,说我不如我弟,我就陪着笑满不在乎的敷衍我妈,您现在又说我不如小兵了,那前两天我怎么还听见您说小兵不如我来着?然后在我妈作势要打我的时候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就听着我妈在身后骂我跳马猴子。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是吧。尤其是年少得志的时候,更容易助长轻狂的气焰。细想我其实算是少年得志的典型了,虽然不像那些童星什么似的,八个月就能上电视拍广告,但17岁这个年龄和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搭在一块儿,也算是难得了。心比天高的人大多命比纸薄,但我还算是幸运,我这么狂那么狂,还有人愿意赏识我。那时候谢晋导演都说我是中戏最出色的学生,由此可见我的演艺生涯虽然算不上是一步登天,可也是顺风顺水,至少到现在,还没受过什么大挫折。

可葛优不是,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全总文工团默默无闻的跑了整五年的龙套。五年,要是搁别人早就转行了,可是他偏不,好脾气的人固执起来总是一副要和谁死磕到底的架势,或者只是要和自己较劲,要在这条路上走出个人样给自己看。当然最后他成功了,虽然不是凭着话剧。2007年的时候有人把他请回去演《西望长安》,我去看了一回,在保利剧院,门口张贴的海报上印着他的剧照,下面写着他的话剧履历——在诸多话剧中扮演主要人物。我哂笑了一下,没发表评论,结果还是在开幕前,葛优自己戳破了那些人对他的吹捧和恭维——“我是演话剧出身的,只是从来没演过什么主要角色,就是个跑龙套的”。倔强的样子完全不顾在他身后站的一干人等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倒了染缸似的,让我想大笑。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们想捧着你,就让他们捧去呗,不把你捧上天倒显得他们没底气似的。”事后我如此对他说,他很认真的皱了眉,半天才对我挤出一句话:“那不是骗人么?”

我知道他到不是在乎这个,他只是觉得,如今的他不必在用这些虚噱头来支撑自己的自尊了。可那是什么时候了,他早成名已久,影帝都拿了好几个了,所以我不知道,如果他还是跑龙套的时候,会不会在乎这个——虽然他从不以那段岁月为耻。我只是还记得,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正好是全总文工团到我们学校的一场汇演,主角都是话剧团叫的出名的腕儿,也有我们几个相熟的老师给朋友捧场客串。赶巧那天我不在,我逃课出去买闹钟去了,回来的时候第二幕都已经开场了,我不好意思进去,只好在门外逛荡着,听声儿,等幕间的时候好溜进去。逛荡逛荡,就碰见了靠着窗台抽烟的葛优。侧着脸,手里夹着烟半天也不正经抽一口,烟灰都烧了好大截了。我当时就顾着担心烟灰掉下来烧了木地板了,出声提醒他:“哎,我们这儿不让抽烟。”

他正想事儿呢,根本没防备身旁还过来个人,被我这么一喊,手一抖,那截烟灰到底还是掉到地上了。他低头看看烟灰又抬头看看我,脸上满是抱歉:“啊……不好意思,这,我不知道,那我不抽了。”

其实葛优从来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的感觉的人,这一点后来也成为了他在表演中得天独厚的资本。就比如现在,他望过来,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演过多少场了,一脸的倦意只能看见一双眼睛还在发亮。我被他这么一看一下子就心软了,心想人家不过就是抽烟解个乏么,不至于。于是我摆摆手,走到他身边也抽出一根烟点上:“不过我们可以偷着抽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他弯了弯嘴角,像是想道谢,可是还没等到他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文工团的一个人就跑过来招呼他:“哎你怎么还在这儿?下一场该你上了,快去化妆啊。”

他答应一声,拿着烧了半截的烟不知往哪里按,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他说:“给我吧,你快去化妆。”

他说:“行,谢谢。”就把烟蒂交到我手里,随着那人去后台了。我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烟,鬼使神差的就凑上去,在他叼过的地方吸了一口。

后来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冯小刚同志在得知这件往事之后精准的总结我,那么小心就不正。

我说对天发誓我那时候真没有歹心,可我不得不承认,我记住他了,尤其是那双眼睛,至少让我觉得,这其实是个很会演戏的人。幕间的时候我偷着跑到我们班坐的位置,岳红作为班长还尽职的给我留了个地方,见到我溜过来压低声音问我:“你干嘛儿去了?”

我也同样压低声音:“我吃涮羊肉去了你信么?”

她不屑:“算了吧,你哪儿来的钱?中彩票了?”

这时候第三幕开场了,我没工夫搭她的话,坐正了身子找刚才见到的那个人。他不是主演,这我知道——这次来的主演还有哪个老师没给我们介绍过?可在这个台上,等一个不起眼的龙套到比任何一个腕儿更让我聚精会神。直到台上一个跛着脚,满脸煤灰,扛着一段木头的铁道兵一瘸一拐的从我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捅了捅坐我旁边的郝兵:“你看那个铁道兵演的怎么样?”

他问我:“哪个啊?”我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就走那么个过场,几分钟的事儿。郝兵说我:“好几个铁道兵呢,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个——真难为你了那么多大师你不看,怎么还注意个跑龙套的?”

我说:“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演的都认真。”后半句我没说,就凭他那双眼睛,我也能从一台漫不经心的龙套里把他认出来。

休息的时候我去后台找他,他正在洗脸,修长的手指沾了肥皂在脸上用力的搓着,妆底融化成黑色的水从他的指缝中淌下来。他洗的很用力,像是生怕不干净一样。就在我想着怎么打个招呼的时候,一个女孩蹦跳着跑了过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北大的校服,也不管他脸上的水还没擦就扑到他怀里:“哥!”

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融化了,温柔的不行,一下子就打动了我——我也是哥哥,可我就从来没用过这种表情对待过我弟。他想揉揉妹妹的头,手上却还有水,只好拿指尖一点点轻轻划着那女孩短发的发梢:“没课了啊?”

他妹妹轻快的“嗯”了一声:“我来接你回家的!”

兄妹情深,我这时候过去就是不合时宜。所以我只好悄悄的问旁边的人:“他是谁啊?”

那人告诉我:“葛优,葛存壮的儿子。”

我“哦”了一声,过了段时间学校放假,我特意去全总看他的排片,还是龙套,但我这次就是冲着人去的。下了场找到他,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一乐露出两颗兔牙:“哟,上回多谢你了。”

我就笑了:“拿什么谢我啊?认识认识当个熟人呗,下次你抽烟我还帮你打马虎眼。”

这就算是朋友了。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那时候我都认识陈道明了——不是照着朋友的套路发展的认识。英达有一次和我这师兄合作了部电视剧,《围城》,过来和我得瑟:“怎么样,哥哥演的不错吧?”

我说:“不错,赵辛楣神膘护体,正好给方鸿渐当了一路的人肉盾牌。”

他“嗤”了一声:“你这可是嫉妒啊。”

我说:“可不是嫉妒么。”这样想着,眼睛扫过电视上李梅亭的脸。他果然是好演员,就那么一出场,我便认定,全中国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了。一举一动,都如从书中模样刻出来一般,别无二致。

我只是嫉妒,你有和他合作的机会,就这么简单。

2.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如烈火如醇酒,炽烈妖冶,触手便是滚烫的热,让你忍不住去做扑火的飞蛾,宁可和她一起在舞蹈共赴地狱。你得承认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勇气的,可是我有,所以我比大多数人都幸运;而另一种人,像是温吞的白水,是你日常能触手可及的东西,你习惯他,可是你不会注意他,你说不上他哪儿好,可是你就是离不开他。等你幡然醒悟,明白这就是他的优点的时候,不好意思,他已经是别人的了。

大多数人都会错过这种人,但不巧的是,我就是那大多数。

葛优是第二种人,刘晓庆是第一种人。我认识刘晓庆是在1987年拍《芙蓉镇》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才22岁,她比我大8岁。一个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一个具有成熟风韵的女人,一个中戏最出色的学生,一个已拿下多项大奖的影后,在戏里演情侣,还是那种熬过了所有苦难日子的情侣,干柴烈火,说实话,戏下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其实那时候刘晓庆已经结婚了,第二段婚姻,后来想想我当时真是年轻,因为年轻,觉得才子就该配佳人,美女就该配英雄,我们两个,就应该是天造地设,所以就有了横冲直撞不顾一切的理由,仿佛年轻,就可以为一段说不上是正确还是错误的爱情奉献一切。我完全没想过我俩在一起了,要怎么去面对社会舆论,没人和我们说这些,导演也没有,甚至整个摄制组那时候还是支持居多,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是这样的一个男女主角演这样的一对人物,他们两个如果是真的相爱,对这个片子是有根本性的好处的。谢晋导演对于我俩的感情甚至是推波助澜的,我还记得杀青的时候,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儿,送了我俩一坛米酒,只送我们俩,原因不言而喻。而我们两个,也就在那天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到了后期录音的时候,有一次录的是下雨的一场戏,秦书田跟胡玉音说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但是由于后期录音,很难录到当时的情况,就几遍都不是特别满意,后来谢晋导演就跟我悄悄的说,想想晓庆,想想晓庆平常的样子,结果一下子就过了。以至于我到了后来看这部片子的时候,看到这段还会流泪,还会唏嘘,也不知道是为了男女主人公艰难的爱情,还是我那段时候还可以无所顾忌的爱一个人的勇气。

说实话,当刘晓庆因为我与丈夫离婚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俩是可以结婚,可以走一辈子的。可我们两个同居了三年,我却始终不能鼓起勇气与她迈出这一步。有外部的压力,有性格的不合适,可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她不是我最后想在一起结婚的人。我不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你要知道的,结婚不是谈恋爱,谈恋爱的时候想的全都是轰轰烈烈山盟海誓愿与君绝,可结婚就是过日子,尽管我同样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我是个心中有火的人,我不能和一个死气沉沉的人过一辈子,她们会憋死我;可我也不能和一个同样燃烧的人在一起,因为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两个同样的人,到了火焰熄灭的那一天,会是难以忍受的荒凉和寂寞。

于是我们两个在1994年,我拍《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分手了。和平分手,对外界说的时候好像是这样。可是只要是分手,就哪有和平的,和平都是给外人看的,自己心里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那段日子我在外人面前装着笑脸,接受着他们或真或假的安慰,可一转身,我在家里经常喝的跟一滩烂泥似的。我就纳闷了,分手不是我俩共同商量好的结果么?说好了对彼此都好,可为什么如愿以偿后,还会这么难受呢?我想不明白,想一想心就刀割一样的难受。有一天晚上我趁着酒劲给她打电话,很晚了,晚到外面除了路灯,已经没有什么人家的窗户还醒着,也没有什么声音。我也没开灯,四周的楼房包围着我像一栋栋鬼城,而漫长的“嘟——嘟——”的声音,在我耳膜边震颤,像是我的心跳在胸膛上击打出来的烦躁莫名的鼓点。也不知道响了多少声,也许很久,又好像是电话刚一响,那边就接起来了,我顾不得听她说话,自顾自的,连空气里都是我因为酒精而癫狂的哭泣声,发了疯一样:“晓庆,晓庆我想你,晓庆我离不开你,你回来吧,晓庆我爱你你知道么你回来我和你结婚我要和你结婚——”

那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长到我都快感觉这个电话只是我一个一厢情愿的梦境,然后电话就被挂掉了,“咯哒”一声。我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然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在睡梦里还要轻轻的嘲笑自己,姜文,你真没出息。

我不知道我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了多久,反正当我家的防盗门被人敲响的那一刻,我的脖子和半边肩膀像是被什么东西别住了一样,酸痛。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只想着,是不是我等的那个人回来了。我跌跌撞撞的冲过去开门,并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扑在了那人身上,毫无形象的大哭,眼泪都蹭了那人一衣服:“晓庆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我听见被我抱住的人在我怀里一声叹息:“何至于,爱人如此啊。”

何至于爱人如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也会应验到自己身上。可是我当时顾不上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抱着他乱蹭,把脸上层出不穷的泪水蹭干净:“晓庆我怎么觉得你高了还瘦了……”

等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发现我正躺在我家的沙发上,屋子里原本被扔的到处都是的酒瓶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有人在厨房里做饭,是葛优,端着碗小米粥出来,身上不知道怎么就穿了件我的衬衫,那衬衫套在他身上很大,被他挽了几下袖子堆在小臂的地方,下摆遮到大腿根。他把粥放在我面前:“你家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没来得及出去买,你先喝粥养养胃吧,我去给你拍个黄瓜?”

我眯着眼睛看他,他被我看的不好意思,可实际上等他的话说出来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你昨天喝醉了,鼻涕眼泪蹭我一身,我没什么可换的,就先穿了件你衣服。”

我还是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我倒不是觉得他穿我衣服不妥,就是他这一段时间和老谋子在山东拍戏,太忙,我也在拍戏,两下都忙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冷不丁一下倒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儿了:“你怎么——把头发剃了?”

他“啊?”了一声,不自在的摸摸头顶:“不是说剃了长头发么?怎么样?”

我说:“挺好看的。”坐起身来搅了搅面前的粥,熬的真不错,挺稠的。我舀了一勺含在嘴里,太烫,咽不下去只能含糊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在卫生间搓洗他昨天被我弄脏的那件衬衫,声音透过水流传到我耳朵里:“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又哭又嚎把电话打到我们家来,你忘了?”

我笑了:“吓着你和嫂子了吧。”

他也笑:“可不吓着了么,你没看我都连夜赶过来了——其实我也是刚知道你失恋这事儿,前段时间不是去戛纳了么——好好的怎么就分了呢?”

好好的怎么就分了?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在他面前没法伪装,没法像对其他人那样,笑着说不合适,就分了呗。我只是觉得委屈,我和刘晓庆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别的不说,就说她离婚这事儿,多难啊。我知道现在向我表示安慰的人里,就有当初批评我俩的人,我也知道他们在安慰过我之后,一转身一定会鄙薄着笑着,说看,怎么样,还是不长久。所以我得笑着,为了不给自己丢人,也为了不给刘晓庆丢人,我们已经分开了,就没必要再使自己的惨淡变成众人口中津津有味的谈资。可是在葛优面前我很放松,我就是可以相信他不会嘲笑我,我可以不用顾忌的完全相信他。他把衬衫拧好用衣架撑起来,斟酌着词句慢慢的劝解我:“其实吧……姜文,我也觉得你这么做不大好,可既然都在一起了,那就理应好好走下去的,这是缘分。走不下去……那也就算是缘分没到那地步呢,你也就别……”

我苦笑:“哥哥,这道理我都懂,可你说,这真想熬过去怎么就这么难呢——你懂么?这种感觉?”

清晨的太阳照在他的衬衫上,再透过来,朦朦胧胧的照在我的脸上,带来皂角的清香。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手里捧着的粥,对我说:“我吧,还真不懂。我这性格,谈不成你们这种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当时就是想着要是什么时候我喝醉了,能有个像我这样能给我煮一碗粥的人就好了,于是我就结婚了,也挺好,也挺踏实。过日子么,用不了那么要死要活的,那都是演给别人看的,自己生活,不能这样。”

我看着他,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比现在还瘦,修长修长的背对着清晨那么好的阳光,让我突然也觉得,要是有这么个人,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走一辈子,也不错。

——后来我想过,我是怎么喜欢上葛优的,理由挺多的,可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给我留下来极深的印象,因此一见钟情;也可以是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比什么陈道明冯小刚王朔胡军认识的都早,所以日久生情;可当小刚真问到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天,他从家里赶过来,恰巧在我感情最空虚的时候拥抱了我,给了我一个很简单,可谁也没想过要给我的温暖。这种感觉像是那句很俗的,“我爱上你的那天,阳光很好,你穿了一件我很喜欢的白衬衣”,那么那个女孩是喜欢这个人还是这件白衬衣?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问自己,你最开始的时候,到底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他那一刻给你带来的慰藉?我甚至想过,如果那天来的不是他,而是英达,小刚,再不可能点儿或者是陈道明,那我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义无反顾的喜欢上他?一定,还是不一定?可这些都是假设了,那天来敲响我的门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就像他对我说的,缘分,缘分如此,以后的路走成什么样,那都怨不得别人。

可这些我都不能和他说,一点儿都不能。那段时间他怕我想不开,一直没事儿的时候就过来看看我,帮我收拾收拾东西。我曾经开玩笑的问过他:“这么贤惠,嫁我吧?”

他愣了愣,回答的完全不在重点上:“我比你大啊,大6岁呢。”

我说:“那刘晓庆还比我大8岁呢。”

他又说:“我是男的啊。”

我说:“那你要是女的呢?嫁不嫁我?”

他说:“这个,主要是我也不是女的啊——再说我都结婚了。”

我来了兴趣,越发的不依不饶起来:“那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小是个女的还没结婚,是不是就肯嫁我了?”

他摇摇头,和我较真:“话不是这么说的啊,这说到底不都是个假设么。我要是比你小,是个女的,还没结婚,那我怎么想的,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不定那样的话咱俩都见不到面儿;可我现在不就是个男的,比你大,还结婚了,所以才在这里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这个假设根本就成立不了啊。”

我哈哈一乐,心里全都是凄凉,这种凄凉在我以后见到他几乎快抛弃了所有也要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加倍的凄凉。可我那时候只是想,算了,不逼他了。逼他有什么用呢?别的不说,他有自己的家庭,而已经有一个女人因为我而去面对了世俗伦理的非议,我难道还要让另外一个人再去为我经历一次这种事吗?我不能,所以我只是想,这样就很好,过不了几年吧,我也会把这份埋在心底的感情慢慢忘去,然后再去找一个女人,喜欢,恋爱,娶妻生子,然后在我的婚礼上得到他最诚挚的祝福的时候和他开玩笑,你要是肯嫁我,这新娘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别人啊,再和他一起哈哈一乐,对我而言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必,也不能再做多想。

我是这样想的,心里也挺满足于这种关系的。可谁知道呢,这世界上偏偏还有一种生物叫陈道明。我在失恋的阴影里过了差不多俩月,英达才想起来看看我死没死,叫我出来打桌球,经常去的一家。我熟门熟路的找到他报的桌号,一单间,开门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用的力度太大了,导致桌上的吊灯晃了晃,让我差点就没看清我对面的人是谁。

我问他:“你也来玩儿啊?”

葛优点点头,我再看下去:“小刚也在啊……还有……”我轻轻的笑了,“师哥,好久不见。”

又是陈道明,听英达的意思,是他来的时候恰巧碰到这仨人也出来玩儿,就上一个桌了。英达是个聪明人,人精,也是我发小,这么做当然不可能憋着劲儿找我不痛快,我也就只好认为这真的是一场巧遇,然后他想借这个机会窜撮着我和我这师哥尽释前嫌——没谱的事儿,两个人都看不对眼儿这么长时间了,从不对付一步迈到对付哪能那么容易呢。更何况,我俩的矛盾也不光是角色上的事儿,性格上都不顺眼,他觉得我得瑟,我觉得他装,今日之较劲,非一日之寒也。可英达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打了个招呼,客客气气的说两句话,然后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了——我承认我台球打的不如陈道明好,所以干脆就不伸手了,免得到时候徒长他人志气。沙发很软,我靠在上面放松自己的脊椎,陈道明打的确实好,小刚和英达不是他的对手,可我没想到,能和他一较长短的竟然是葛优。英达向他竖了个大拇指:“优子,不错啊,黑8落袋你就赢了啊。”

他笑,黑球离他太远,他也没打算去找不知道在上一局被扔到哪里的架杆,手一撑,右腿弯曲就单膝跪在了桌面上,然后压下肩膀调整好姿势。屋子里很暗,唯一光线充足的地方便是吊灯下的桌面,葛优那天穿了条牛仔裤,绷出他臀部和腿部流畅的线条,有点儿低的裤腰在他趴下的时候就不经意的露出一截腰身,在光下白的眩目。我对于他这个人的兴趣远远大于看他赢了之后陈道明吃瘪的模样,此刻更是被这个场景黏住了眼,不愿意移开。这时我感觉一道目光直直的向我刺过来,如果你看过《动物世界》,那么非洲大草原上,雄狮看向敢于进入他的领地的侵入者的眼神大概也就是这样。我抬头顺着这种感觉看过去,正对上隔了张桌子坐在我对面的陈道明的眼,里面盛着浓浓的占有欲,在不出声的情况下,一字一句向我做着口型:“眼……睛……放……老……实……点……”

我也同样对他说:“用……你……管……”

我俩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又较上了劲,可那边葛优也已经调整好了姿势,球杆压在左手食指的关节上,前后推动两下,却在要使力的时候,转头看了看陈道明,又看了看球,嘴边闪过一抹不易让人捕捉的笑意,然后啪的打中了那个球。

黑球在袋口绕了个路,没进。英达“哎呀”一声:“可惜了优子。”

他跳下来,摸了摸脑袋一乐:“失手了失手了。”

——真的是失手了么?我看着陈道明赢了之后那张兴高采烈的脸,也不知道是因为赢了而得意,还是因为葛优让着他而得意。但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和我这个师哥,从此以后可能再无交好的可能了。到了拍《北京人在纽约》的时候,我俩又在角色上开始了一轮争夺,这次是我赢。可他回去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非拉着葛优演了个和我这个差不多的电视剧,名字都差不多。我心里暗暗的讽刺他拾人牙慧,但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那段日子的情绪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外人见了,也不知道收视率不好的到底是谁。

我还是得和他争一争,我想,我凭什么要让给他。

3.

对于北京人来说,没有一顿涮羊肉解决不了的事儿,如果有,那就两顿。可是如果要让我那个师哥选的话,他大概会比较想把我摁死在锅里。

我和陈道明的恩怨纠葛,大概要上溯到1988年,我俩争《末代皇帝》当中溥仪这个角色的时候,本来选定的男主是我,但莫名其妙的,在试了回镜之后又变成他了。更可气的还在后面,我被人顶了,但是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儿,那段时间我还在家里等着剧组通知我开机呢,还是一朋友过来告诉的我,你还等呐,电视剧都开拍三天了,我才知道的不对劲。虽然我当时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是个教训,挺好,就是教我吃个亏,以后但凡没板上钉钉的事儿,别先往外嚷嚷,免得到时候丢人。可您听我这话,其实还是有那么点儿不乐意的,再加上那时候年纪轻,狂着呢,在对这个进修班出身的师哥多了那么点儿棋逢对手的敬重之外,梁子也就算是这么结下了。

更何况现在,我俩中间还夹着个葛优呢。

我是想尽快把这人弄到手的,一来是我真看上了,二来也是觉得,我没什么比陈道明差。论才华,我刚导演完《阳光灿烂的日子》,风头正劲;论年纪,我比他年轻;论相识,我比他认识葛优要早得多,我想不出我有哪儿比不上陈道明,尤其是当我换上秦始皇的衣服,看着那个扮演高渐离的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已经胜券在握。

我至今无法分清,说一个演员入戏太深,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说是坏事,你看那些成绩斐然的人全都是入了戏的人;可如果说是好事,我自认为到现在只有两次入戏可以达到用“太深”这两个字形容,第一次是《芙蓉镇》,第二次是《秦颂》。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女人还是男人,在我之后的岁月再回头去看,入戏对当时的我来说,都是一场劫难。葛优到剧组的时间比我晚,他到的时候,我已经先拍了几场戏了。我穿着繁复的戏服,坐在大殿之上,对我的臣子说,灭六国,灭燕国,找到那个能作出秦颂的人。嬴政在等高渐离,我在等他,以至于当拍图穷匕见的那场戏的时候,我竟真有那么一丝担心,那地图里,卷的不是可以夺我命的利刃,而是他的手指。可拍完之后又笑了,怎么可能呢,这是戏啊。

化用葛优在《霸王别姬》里的一句台词,对戏的时候,有那么一二刻,我竟然也恍惚起来,疑为是我穿越到了那个战火纷争的年代,爱上了我的发小,与我的女儿做情敌。他化了妆,额头上烙着一个“囚”字,凌乱的头发就有了些萧索的意味,抱着琴也不知道坐在那儿想些什么。我走过去,碰了碰他的伤口,很小心的,他向后一躲:“干嘛啊?”

我笑的有些失神:“做的挺真的,我都怕碰疼了你。”

他就笑着开解我:“傻小子,这是戏。”

我说:“戏做真了,那不就不是戏了么。”

他似乎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愣了愣,但还是与我继续打趣:“王上,你不会真要往我脸上烙个字吧?”

我说:“哪舍得呢。”

戏做真了,就不是戏了,我真是这么想的。于是演戏演的就格外用力——那不是在演,我是真的当真了,戏里戏外,看着他笑我就愿意和他一起笑,看着他委屈我也心疼,看着他别着劲跟我作对,说什么也要和栎阳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也是又气恼又嫉妒。一场戏下来,葛优就笑着调侃我:“闺女的醋你也要吃。”

我反驳他:“你怎么不说亲爹的男人她都敢抢呢。”

他正在掏手机,听我这话就乐了:“谁啊,谁是她亲爹的男人啊?”然后就躲到一旁给别人回电话去了。我耸耸肩,去找自己的剧本,却忘了到底被我扔哪儿了。事儿多记性就不好,我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就提了点儿音量叫葛优:“哎葛大爷——葛大爷你看见我剧本儿放哪儿没?”

他没理我,打电话打的入神,我也只好自己翻翻捡捡,最后在一件衣服下面找到了那个本子。正当我想靠近他,去和他笑着说两句和谁打电话呢,我喊你你也没听见的时候,他的电话里就传来了很大的争吵声——说争吵并不准确,因为只是电话那头的人单方面的在碾压,葛优只负责沉默,再在沉默中附赠一个无辜惊慌的表情。那个人的声音还在不依不饶,毫无节制的穿过来,像是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在葛优身边画了一个圆,硬生生的把我的脚步逼停在了他身后:“……谁给你的胆子骗我?!!我看你是怕气不死我吧嗯?!你行!你厉害!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拿着我教你的东西去讨好别的男人!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他妈的——”

我只听到这儿,电话就被那头的人粗暴的掐断了,只留下葛优一个人无措的握着手机,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好。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他一句:“陈道明?”

他支吾了一声,没明确回答我是还是不是,但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明白的告诉我,我猜对了。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他句别往心里去。我真不知道我这师哥是怎么想的,我喜欢这个人,我恨不得把他捧着护着,一点儿委屈都不让他受,哪里还会这么凶他?等我给陈道明打电话的时候,那头余怒未消的声音更加证实了我刚才的猜测:“喂?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浪费我时间。”

我定了定神,算是先礼后兵:“师哥,您刚才和葛大爷发火了吧?其实他一早也不知道和他搭戏的是我,您别怪他。”

他在那头就冷笑:“姜文,这次倒是有礼数,知道说声‘您’了——不过我俩怎么样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儿么?该干嘛干嘛去。”

我不计较他话里话外都夹的枪带的刺,更不想理会他那句“我俩”:“师哥,要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儿总和你争,您大人大量别计较,以后但凡是师哥想要的角色还是什么,我姜文绝不说个不字儿。”

他挺奇怪的:“不对吧姜文,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犯嘀咕呢?”

他说:“所以今天这事儿您也别和我争,优子我看上了,这人到了杀青之后就姓了姜了,以后哪儿好哪儿不好,您多担待,轮不到您来骂他。”然后我便挂了电话,不想去听他在电话那头是如何暴怒的。我以为他会把电话打过来骂我,可是他没有,这让我在放心之余又有了一丝疑惑:他就这么放手了?不可能,他是谁,陈道明,这么轻易就放手了,那怎么会是他的作风。

我在《末代皇帝》溥仪那个角色落选时就说过,以后但凡没板上钉钉的事儿,别先往外嚷嚷,免得到时候丢人。可这人就是没记性,我这时候就是觉得,我这有一部戏的时间去和葛优相处,我对他又比陈道明对他好,他理应是属于我的。可是我忘了,这场情感上的比赛,起跑线不在于我和陈道明到底谁更有资格和他在一起,而是他自己想和谁在一起,否则一切都算不得数。当天还没什么,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化妆,就有人跑过来叫我:“姜老师,你快去看看吧,陈道明老师来了,在片场和葛老师吵起来了,冯导在旁边都拦不住。”

吵起来,这话说得太抬举葛优了,他哪儿敢和陈道明吵啊,他被陈道明欺负还差不多。我顾不得妆只上了一半,急忙往片场赶过去,离得很远就看见陈道明一脸不善,掐着葛优的下巴,而葛优那哆哆嗦嗦的样儿把他衬托的活像一个欺压良善的恶霸地主。我管不了自己这时候出现合适不合适——虽然我也知道,我的到来绝对不是去劝架的,只会把事态更加极端化,可是我就是想过去,护着葛优,再对陈道明说,这个人不用你管。于是我伸手把葛优拽到自己身后,然后扯出了一个可以说算得上是客气,但是绝对不温和的笑:“师哥来了,喝点水吧?”

陈道明哪儿还会给我好脸色,我在他眼里明明就看见了“女干夫氵壬夫”这四个字,可这么多人在,他也不好真骂出口,一肚子气没着没落,冲到嘴边只好全化作了一声冷笑:“哟,这不姜文么。不必了,我喝不惯你这里的水。”

我看着他就觉得好笑——你算是他葛优什么人啊?捉女干轮得着你来捉。我还真就喜欢看平日了被人夸做谦谦君子的这个师哥气到失控的样子,不由得又往他烧得正旺的怒火上填了把柴:“师哥这次是来看葛大爷的?真好真好,那叫小别怎么着来着?”

他气极,除了冷笑,大概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表情来回应我了:“比不得师弟后来者居上。”

我说:“师哥,我们谁是后来者呢?我和葛大爷八几年就认识了,那时候师哥当皇帝当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这些小演员怕是根本就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吧?”

他这时候还要强撑着不肯完全的失态,可是他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重的恨意暴露了他心里现在到底有多不淡定:“哟,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是同甘共苦打下的友谊基础呢,怪不得,真是贫贱百事哀。”

我也笑了,因为我知道,我下一句话说出来一定会彻底激怒他:“那赶得上师哥近水先得月,不过您捞到那月亮那是月亮么——就是一个影儿吧?”

“姜文你说谁是猴子呢?!”

他果然炸了,像是终于被我点燃了引信,“嘭——”的一声,一直想伪装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在这个片场爆裂了个血肉横飞。他指着葛优怒吼:“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他到底是有多不理智?我现在倒有点可怜我这个师哥了,平时那样骄傲矜持的一个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做与他形象最不相符的事。葛优哪里会和他回去,不说别的,他本身就不是一个能在拍戏的时候撂挑子的人。果然我听见他说:“戏都排到现在了,再回去你这不是让人家剧组这么多人为难呢么?”

陈道明还是在不依不饶:“我管你这个?!剧组换演员的事情新鲜呐?你以为少了你这么个臭鸡蛋人家还不做槽子糕了啊?!!”

他很生气,生气到我有那么一会儿就觉得没信心,他这么生气,葛优不会真跟他走了吧?但偏巧,这个平时温顺,尤其是对他温顺的要命的人今天也一反常态,用同样大的声音对他嚷了回去:“是不新鲜!可我也没听说过哪家主演半道上退场的!就算是臭鸡蛋现在也和槽子糕搅合到一块分不出来了都!”

陈道明傻了,他没想到,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葛优会这么对他。他看看葛优,又看看我,点点头,连声说了好几个“好”字,起身便走,动作用力的甚至带翻了坐着的椅子。我松了口气,回头去看葛优,他的下巴被陈道明掐红了一块儿,看着都疼。我抬手想帮他揉揉,却被轻轻的推开,手指悬在半空,成了个很尴尬的姿势。

他嘟囔着对我说:“姜文,我好累。”

——你去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会承认,他们曾经真正爱上过的,都是会让自己累,让自己疼,让自己难过和流泪的人,只是当时都不知道,或者是不肯承认而已。就像陈道明之于葛优,葛优之于我,高渐离之于嬴政一样,都是命里逃不掉的劫难。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反正我是察觉到了,他对陈道明的在乎,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尤其是这几天没戏的时候,我总能看见他拿着手机犹豫着什么,不用想,都知道他在犹豫是不是要和陈道明打个电话服软,这个场景让我感到不安。我承认,我是真爱上了,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我曾经借着戏对他说,渐离,是天道把你赐给了我,你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走?可是他装不知道,逼急了干脆就逃,就是始终不肯给我一个回应,这让我心里一直有一股火,足以焚毁阿房宫的熊熊火势。戏已经拍了很久,几近尾声,我知道我如果再不和他挑明我的心思,那就真的是前功尽弃了——私下里的交集我肯定比不上陈道明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对他说这些了,我只是想听他说个“好”字而已,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难。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直到有一天拍夜场的戏,我要去找他,夜幕在四周沉沉地合下来,倒像是嬴政这么多年征战六国的孤魂野鬼,在天上飘荡下来,趁着这百无禁忌的黑,专门来看我,看我这个征服了众生的暴君,是如何连一个乐师都征服不了的。

我在它们的注视下咬紧了牙,向摆放着编钟的大殿里走去,我要去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比打任何一场打仗更让我紧张惶恐。我想,我不能输。

他果然在那儿,调着音律,月光下神色专注至极,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无意去惊扰他,因为我知道,我能平和的看他一会儿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不知道我在的情况下了,否则他又会摆出那样一副生疏的表情,叫我“大王”,两个字,戳的我心窝子痛。

可是他还是看见我了,他行礼,对我说:“高渐离见过王上。”

我苦涩的摇摇头:“别这么叫我。”

他不答话,只是低着头,我只好绕过去,靠近了他,低下了头去看他的脸。他试图躲避,也不知道是我的目光,还是把他的神情都一览无余的照耀给我看的月亮。我问他:“你还是想离开我?”

他说:“高渐离身家性命都是大王的,怕就是死了,也算不上离开吧。”

我摇头,心里愈发苦涩:“不对,你是离不开,不是不想离开——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

我沉默,于是我就知道他的心思被我说中了。我烦躁的在大殿里踱步,慢慢的心头就涌上了恨,让我无所适从。我上前拎起他的领子把他推搡在钟架上,身后的编钟随着我二人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鸣声:“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你,你爱琴,我便给你找来最好的桐木;你说停止屠杀燕囚,我照办了;你就是说要娶栎阳——”我狠狠闭了闭眼,尽管心中的痛快另我窒息,可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会尽力为你们创造机会。你说,你还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大王,这些都不是渐离想要的。”

我几乎要被他这种模样气死,每次都是,他总能令我发火,可又总能让我原谅他,找着机会原谅他,想方设法的,说服群臣,说服自己原谅他,我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我说了别那么叫我——你说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他说:“渐离此生,唯求嬴政一人。”

我说:“嬴政就在你面前。”

他说:“不对,嬴政在你我十二岁那年就死了,现在我面前站着的,是秦国王政,即将成为天下主宰的那个人。”

我说:“渐离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正如我不明白为什么嬴政念了高渐离一生一世,扫了六合八荒,就为了求这么一个人,心都掏给他了,他还不要,还和自己的女儿对付他。他说他残暴,可是我现在看着他只想问他,你经历过吗?作为人质的时候,回到秦国的时候,在每一个抑郁疯狂的梦中,死亡的冰冷和活人体内溅出鲜血的炙热,你经历过吗?你没经历过,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残忍?我看着他,这房间里的一切器物都像是在嘲笑我,像一个鬼魅潜伏的梦,阴森森的,在月光下勾勒出一个呲牙咧嘴的笑,笑我与他——这让我感到恼火。

他对我说:“大王,夜深了,就放我回去吧。”

我抓着他执拗的不肯放手:“你回去要做什么?找栎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看上的东西没人能抢得走,我自己的女儿也不行。”

我说:“可是大王,我不是你手中的玩物我是高渐离。”

我深深的吸气,因为我在可怜我自己,可怜一个被人拒绝,却迟迟不肯醒悟的自己。我拼尽力气才使自己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起来:“别叫我大王!世上有多少只蚂蚁就有多少人叫我大王,没几个是真心的。人世间,叫我大哥的只有你一个——渐离,我放你走,我把栎阳嫁给你,可在这之前,你再叫我一声大哥——”

可是我听见他对我说:“大王。”

我输了,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我输了,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了自己对他的心意上。我想以帝王至尊,对他如此,他竟然从未放在心上。我无法停止的一遍一遍的想,想我在没有他的这么多年里,在咸阳冰冷的宫殿里,靠着在脑内描摹着与他的重逢过日子;想我在朝堂上力排众议,不惜与那么多的人作对想保住他;就连他和栎阳——我也忍耐了,我想着只要他好就怎样都行,可是他竟敢不放在心上?

我突然的,就觉得委屈。

唇齿相交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想,反而在磕碰中尝到的血腥味更让我兴奋。他是我的,我想,谁也夺不走。他背靠着的钟架禁受不住我的力道,轰然倒塌,我几乎是寻衅一般,扯开他的衣服,在他的身上咬下痕迹。他在我身下毫无用处的挣扎,唤着我“嬴政”,那喊声支离破碎的也像是从他的嗓子里挣扎出来的一般。我制住他抵在我肩上的手,按在他的头顶,然后俯下身,带着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绝望的颤抖,轻轻的吻在了他额头的“囚”字上。

我几乎忘了这是戏,周晓文导演冲上来把我拉开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偏不信,你对我半分情意全无,栎阳也好谁也罢,我偏生不想你被别人夺去。直到我抬头,与葛优的目光对视上,他还惊魂未定,可那双眼睛,里面藏着的深深的无奈却如同一盆冷水一样,把我浇了个清醒。

——他是葛优还是高渐离?我分不清楚,可是无论是谁,我对他们的心思都是无二的。

我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没人敢来劝我,他们都默契的缄口不提这件事,整齐划一的选择无视与遗忘,这很好。只有葛优走出来,把烟从我的嘴边抽走按灭,哑着嗓子说:“别抽了。”

我向他道歉:“葛老师,对不住。”

他想安慰我,于是便勉强扯了个很古怪的笑容——倒不如不笑:“演员么,入了戏就刹不住,我懂。我上一次看入了戏就停不下来的演员还是张国荣。”

我说:“可是葛大爷我觉得拿入戏这个借口骗自己我都不信。”

他还是装作听不懂,这种人自有他难缠的地方,不知道陈道明会不会有时候被他装糊涂的样子气到:“那就把自己变得好骗一点吧。”

我不想让他逃避,你凭什么——凭什么要对我的感情视若无睹,你凭什么要一厢情愿的决定,我们只能是朋友?我不甘心,于是我也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了:“葛大爷,你介意喜欢一个男人么?”

他问我:“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说:“比如像我这样的。”

他说:“我可以喜欢男人,可是不是像你这样的。”

我对他这个答案有些气恼,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你喜欢他什么?你以为——他对你就不是抱着些龌蹉心思?于是我对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谁——可那是溥仪那不是嬴政!”

可是他说:“可我是葛优,我也不是高渐离。”

好吧,我想,尘埃已定,他说的很明白了,我不该再纠缠什么了。

接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戏份,我们两个一直都保持着和平友好的相安无事,到了剧组杀青的那天,我把所有从家里带来的,有关秦国历史的书都装到箱子里,出门时,就看见了坐在地上摆弄着琴弦的葛优。

我走过去,这是这段日子我俩第一次有私人的交谈:“这么多天,学会了么?”

他自嘲:“哪敢说学会,就是能作几个手势,摆弄出几个音罢了。”

我盘膝坐在他身边,对他说:“那你给我弹一个简单的吧。”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琴在膝头放正,拨了一下,铮铮作响:“不好听,就是戏里那个。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梦见骨头……”

我本来不该抱有任何希望的,但听了这个曲子,又难得的不死心起来。我想就这样吧,最后一次——明知道会被拒绝,但是心里总是忍不住会抱有侥幸,想着再说一回,就这一回,万一呢,万一他答应了呢?于是我学着先秦时候的礼仪,跪坐起来,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我的郑重:“先生。”

他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干嘛?”

我说:“那日姜文对先生所说之话,句句是真。”

他叹气,像对孩童一样的无奈:“我知道。”

我把手覆在他放在琴面上的手指,神情庄重的几乎不像我,我甚至觉得,我此生都不会这么庄重的对另外一个人了:“那么先生,可愿一生为寡人抚琴?”

他问我:“你求的是高渐离还是葛优?”

我说:“都有。”

他又问我:“那你是秦王还是姜文?”

我反问他:“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说:“夫秦王者,天子也,胸有雄兵百万,天下之志,不该为小小一个高渐离而止步——当然实际上也没有止步,这很好,大秦之幸。”

我说:“可是姜文,只愿求先生与我携手,在污浊之世道,淘金砾于泥沙,世人皆浊,唯你我二人独醒——相识多年,这你都不能点个头么。”

他回答我说:“你想多了年轻人,你面前这个人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可是我明明白白的在这个时候看见,他笑了。笑的很腼腆,像是在回忆一件很美好的东西,而我又清楚的知道,这种笑容不可能是因为我。

我很绝望:“你是有什么顾虑么。”

他说:“我怕陈道明会不高兴。”

我说:“陈道明高不高兴很重要么?”

他说:“没有比这还重要的了。”

后来老谋子要拍《英雄》的时候,本来是想找我再演一次秦始皇来着,我也就这个角色给他提了不少建议,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演。倒是陈道明接了这个角色,评价还不错,他在一次见面中有意无意的就向我炫耀,被我抢白:“师哥,我不是你,看上了这个角色就接——我不演,是因为能让我演秦始皇的高渐离只有那么一个人。”

说完我起身就走,把他一个人晾在那。我不想听他会说什么,因为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能拿出来与他对抗的资本只有这么多,而我能坚持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4.

小刚曾经对我目前的处境做过精炼的总结,他说你和优子之间其实就是隔着张窗户纸儿,你一个劲儿的在前面捅,优子就只好一遍一遍跟在你身后糊,然后装看不见那些七零八落的补丁。何止精炼,简直就是一语道破。葛优没错,他明确的拒绝过我了,我也没有那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拼着不和他做朋友也要把这事儿掰扯明白了,所以我只好对他的装糊涂表示默认,然后在一旁看着他和陈道明做夫唱夫随的一对儿——对,夫唱夫随,我觉得我那师兄还真得谢我,我在秦颂片场那么一折腾,反倒误打误撞的把这两个人弄的心照不宣了。我坐在酒宴的一角,看着北京文艺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客客气气的欢聚一堂,这里面就有他和他,并没有在一起,各人对付各人的场子,然后却在觥筹交错间,不经意般的抬头相视一笑。

在宴会间的一个空隙我听见小刚打趣这两个人:“优子怎么也没戴块表啊——老道快送一个。”

陈道明一挑眉:“那还用你说?现在就送。”然后把葛优的手拽过来,撸起袖子俯身在手腕上咬了个不轻不重的牙印。葛优用袖子擦了擦,又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好友,笑着为自己解围:“嘿,这表盘还挺大!”

众人哈哈一乐,这事儿也就被岔过去了。没人看出来这俩人到底有什么异样,也没人看得出我有什么异样,可是话说的好听,说我不介意,做朋友也挺好——哪儿能呢,我看他俩腻歪,胃里都快反出酸水了,那种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甘和嫉妒。我想着走吧,还在这儿呆着干嘛儿,等着现眼呢?可我又想再看看他——如果我能忽略陈道明的话。你如果像我一样喜欢过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懂得,无论怎样,哪怕是被逼到极其难堪处,也是希望能多看他一眼的,哪怕是这样远远的看着,不过去。这时有一个女人坐到了我的身边,用很纯正的中文对我说:“一个人?”

我之所以强调是“很纯正”的中文,是因为她一看就不是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人——很标准的白种人长相,典型的欧罗巴美女,于是我也笑着对她说,并且故意忽视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的钝痛:“是啊,一个人。”

这就是我和我的第一任妻子桑德琳认识的经过了,老天爷总是会在我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受挫的时候,再给我派来一段不那么正确的感情,然后迷惑我,让我以为这就行了,我可以在我错误百出的爱情里扳回一局,重新开始,从此幸福美满,至于曾经爱过的人也就可以当做别人的故事了。你可以笑话我,你也可以讽刺我,你气定神闲,是因为你从来没像我一样倒霉,没像我一样急于摆脱什么。于是我和她在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结婚了,然后发现,我们根本不适合做夫妻,可是已经晚了。我和她正式分居是在2001年的一个下午,那时候她要回法国——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回去。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把要带走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收拾到行李箱里,然后问她:“非得走到这一步?”

她没看我,只是抬手把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你和我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调和的,比如你总喜欢命令我,可我偏偏觉得不需要那样做。”

我沉默,两个生长环境不同的人,无法调和的东西太多,不止这一件,我无意去更改我自己,就像她总强调的个性要自由,她不需要我的压制一样——好吧为什么不直说了呢,我就是无法为她改变自己而已,或者再直接一点,她不是那个能令我改变的人。这话说出来很残忍,所以她在登机之前对我说:“你的眼睛里看着另外一个人,这不是我的错觉。”

她走了,还带走了我们唯一的女儿。

我曾经以为她的到来是雪中送炭,可是在此刻我不得不发现,这只是老天爷给我设下的又一个陷阱而已罢了,看着我跳下去,然后躲在一旁窃笑——他甚至都不用掩饰,他从来都是在天上懒洋洋的看着我满身伤痕的狼狈爬上来,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推我一把。那段日子我过的很消沉,甚至和刘晓庆刚离开我的时候有一拼,直到我接到《理发师》剧组邀请的时候,我才好好想想,我不能这样了。看日历选了个百无禁忌的日子,溜达着就去片场报道了。到了剧组先看见的是周韵,坐在桌前嗑瓜子儿,面前两个小塑料袋儿,一个装瓜子儿一个装瓜子皮儿,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嗨。”

她抬头,一笑眼睛弯的像浸在泉眼里的月牙儿:“师哥,吃不吃?”

我说不了,然后就坐在她身旁闲聊,聊她的近况,不聊我的。我和周韵是拍《天地英雄》的时候认识的,那会儿才知道我有这么个师妹,细论起来不但都是中戏出身,而且上学时候老师都是一个,比陈道明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师兄亲近多了,唠起来共同话题自然也多,在青海拍戏之余就指着和她谈人生打发日子了。她一眼相中了我的手机壳:“美队呀。”

我凑过去看了看,那上面是一个美国队长的盾牌,我都没注意,是我逛街的时候我女儿顺手指了我也就顺手买了,当爹的人对物质生活没那么高,闺女看上啥咱就用啥。我这厢想起那小家伙来有点儿感伤,倒是周韵没觉得,兴致勃勃的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我看:“师哥你看我的是钢铁侠的!有缘分啊!”

我说:“啊,缘分吧,他俩是啥?好队友?那你看——咱俩也是好队友啊。”

周韵的兴致就锐减了一大半:“谁和你是好队友。”

我还想着这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就不高兴了呢,看周韵这样八成是他俩的粉,估计是我对漫威不熟,不了解这俩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说错了话。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一下,身后化妆室的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个人,还和人说着话:“我怎么觉得我这身儿穿的像伪军呢……”

我一回头,嘴角不自主的就扬起来了:“哟,葛大爷。”

他穿着一身黄呢子的军装,谈不上英姿勃发,到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穿军装对一个人身形考验极大,非得是腰细腿长不可,他瘦,可是肩膀宽,正好能把衣服挺起来,又不像寻常武官动辄一身肌肉块,不安分的埋在衬衫里虬结着,像是随时能爆掉扣子。年纪上来倒是比年轻的时候多了份从容,正好演一个儒将,羽扇纶巾,临阵不乱的那种。我看着他笔直的站到我面前,被军装束缚的利落,一时间有点移不开眼睛,但看久了还觉得尴尬,只好假咳一声,问周韵:“你要真是宋嘉仪,是选陆平,还是叶江川?”

陆平是我在戏里的角色,叶江川是葛优在戏里的角色,周韵在看见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就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此时偏头看看我又看看他,最后诚恳的说:“陆平和叶江川比较配吧。”

这话说的我真都忍不住给她竖大拇指,葛优在一旁一摆手,连声说“话可不能乱说”。我趁周韵不在的时候凑到他身边揽他的肩膀,和他咬耳朵:“看您这小心劲儿,我师哥又不在,说说怎么了——等等,您这次出来——”

他连忙说:“老道是知道的。”

“那他可是真大方。”我现在想想秦颂那档子事儿都对我这个师哥心头一凛,肃然起敬,反正我脾气暴归暴,也干不出来这种事儿。晚上我们几个主演凑到一块儿看剧本,我看着葛优坐在那儿有点儿乏,就故意模仿他说话,逗他开心:“葛大爷,我当年上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发声学——周韵也来听。就说这发声吧,讲究一个口腔和喉部的控制,产生共鸣,但要学葛大爷说话呢,还得加上一个鼻腔的共鸣。像这样——”我挑了一个他的口头禅来模仿,“‘接不住’,说的还得慢。”

他就笑,说自己说话的时候舌头是有点儿懒。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在某两个音节上有一个特别好玩儿的鼻音,不一定是哪个词儿,但就是这个音儿,能让他在演那些滑头的人物的时候平添一份可爱,让我喜欢的要命。我学得不像,也说不上来,但他这种说话的方式,能让我听了过耳不忘,一千个人当中,我都能精准的听出来,哪句话是他说的,再逼真的模仿,我也能听出来真伪。周韵看着我们嘿嘿乐,这丫头似乎极爱看我俩这种诙谐打趣,乐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要说什么:“葛老师,你这里面有弹钢琴的镜头,你是打算自己弹还是找替身啊?”

他说:“自己弹吧,万一要录全身的景呢。”

周韵说:“那您不跟导演说说给您请个老师啊?”

他说:“老师——会有的,不要急。”

第二天我们就见识到他说的老师的真实风采了——一只野生的,鲜活的,风尘仆仆的陈道明。他见到葛优之后就把人拽到身边端详,看了半天才崩出三个字:“像匪兵。”

葛优对他笑的很温和,说实话他对谁笑的都很温和,但我总能从他对陈道明的笑容里看出点儿别的味道:“你好看就行——用不了来这么急啊?”

陈道明说:“我能不急么,我就怕来晚了,你找别人教你了——你拍《秦颂》那会儿小刚就和我说,你找了个女老师教你,还妙龄,还手把手教,有这事儿没?”

葛优就大惊:“没有啊!小刚听谁说的啊?没摸手,就是她弹一遍我看着再弹一遍——不是那不是你不教我我才找的别人么!”

陈道明说:“……你不心虚你解释什么。”

这故事是我和小刚说的,当笑话,估摸着小刚也是当笑话和陈道明说的,谁成想这孙子能记到现在,还找茬。我在旁边的树下百无聊赖的看着这两个人闹着玩儿一样的拌嘴,周韵走过来和我站在一起,说:“葛优老师只有对着陈老师的时候才会那样笑。”

我懒散的回答她:“对。”然后她说:“你也只有和葛老师对戏的时候才会那么纵容。”

我装糊涂:“有吗?”她说:“有啊,我还记得拍《天地英雄》的时候,我就画了个眉毛,你就把我骂哭了。”我不好意思的讪笑,说对不住,那不是严格要求同门师妹么,葛大爷就不用我严格要求了啊,他格多高呢,他严格要求我还差不多。周韵听了之后就笑了一声,有点饶有兴致的冷笑,听的我心里发毛,像是心里这点儿龌蹉事儿都被她看透了一样,这让我觉得我刚才的掩饰是难堪的。再想想拍戏的时候,每当有我和葛优的对手戏就有陈道明一双眼睛在那儿盯着,冰碴子似的,就更心烦,比我和导演吵起来还心烦——对,我又和导演吵起来了,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拍《红高粱》的时候,老谋子那好脾气可以说得上是贤名在外,照样在吵剧情的时候被我气的骂娘。那个时候还可以说自己是年轻气盛,可现在呢,四张多的人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觉得剧情安排的不合理的地方当场就死犟,一点儿面儿都不给导演。拍《寻枪》的时候还给过陆川下不来台,这次同样的编剧,同样的事儿又来一遍。我是吵习惯了,可陈逸飞是第一次当导演,以前搞油画的,估计是也接不住我这样的演员,三吵两吵,就吵崩了。最后一次吵的时候他骂我对剧本指手画脚也就算了,还在剧组安插自己的“亲信”,想插进,这里面就提到了我推荐演这部戏女主的周韵了。我气的要命,余光葛优在旁边犹豫着要来劝,被陈道明不动声色的拉住,于是他就真不动了。

怕溅身上血,是吧?我当时真就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撂下话了,你另请高明,我不伺候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导演言语间有对周韵的不恭敬而发火,可我自己清楚我不仅仅气的是导演,还有陈道明——你都不是这个剧组里的人你搅合什么啊?尽管我也不希望葛优来淌我和导演之间的这趟浑水,他那么老好人的一个人,站哪头都不合适。我离开剧组的前一天晚上葛优过来找我:“真走啊,不再考虑考虑?”

我没回答他,抬起头问他:“你不陪我师哥啊?”

他说:“让他自己呆一会儿,丢不了。”我本来还想和他说那陈道明还怕你丢了呢,你看前天紧张的那个样子,可又想想那是人家的事儿,他担心葛优有什么错?于是我只好把话头接回到刚才他和我说的那个事儿上:“葛大爷,你也看见了,我和导演闹成那样,话也放出去了,再留下来,就是我没脸了。”

他点点头,就这个时候,还不肯轻易的评价谁,说谁不好来宽我的心:“其实吧,你和导演这事儿也说不上是谁对错,艺术嘛,难免有争执——其实我还是觉得你这脾气更适合做导演,不用被人管着了,管别人多好啊。”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劝我做导演的说辞不是觉得我有这方面才能,反倒是这么个让我想笑了理由。于是我说:“我做导演那也得有好演员啊,要是再碰到一个我这样的,还得吵翻了——我总不能老是自导自演一辈子吧。这样吧葛大爷,要是有合适的,你来给我演戏吧,我觉得咱俩一定能合得来。”

他就笑了,很宁静的样子:“好。”

葛优说过全中国他只愿意给两个演员打下手,他没说是谁,但一个不用想肯定是陈道明,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我。我私心是觉得是我的,因为在我离开剧组不久,电影就停机了,再开机的时候他就借故没去,说是档期排不开,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因为男主不是我了,他不想给别人搭戏。我离开的那天他送我,我在倒车镜里看着他,还是穿着那身黄呢子的军衣站在那里,因为是离别,所以隐隐带了些远征的气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车。这一眼看的我真想不走了,可是又咬咬牙,狠着心发动了汽车。这时有个人在我把车开走的前一秒窜上了副驾驶,我一看,是周韵,露着牙向我笑的灿烂。

我问她:“你怎么出来了?”

她看起来挺开心的:“师哥,我也辞了,你家大业大,收留我赏口饭吃呗?”

——这丫头脑子大概是糊涂了,怎么被辞了还这么高兴呢?那段时间我挺乱的,也没什么时间搭理她,就留着她自生自灭,闲的慌就来我工作室玩儿,给我带点儿好吃的,她不怎么吃,就是看我吃,我高兴她也就挺高兴的。我忙,大多数是应付那些记者,我有些地方和陈道明还真有点儿像,比如看戏的眼光,比如看人的眼光,再比如和记者在一块儿就八字犯冲的气场——委实无聊。那段时间媒体大多数的评论都是一边倒向着陈逸飞的,帮着我说话的寥寥无几,我怎么着也不能去认那个小服那个低,那成什么了,之前较的劲都白较了,跌不起这个份儿。可就在我为这事儿纠结来纠结去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个消息,就是这档新闻里的另一个主角,陈逸飞导演,在上海因胃出血去世了。

我真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病,后来据这部戏的编剧凡一平说他还有肝病,不能生气,在拍《理发师》的时候还背着我们注射止痛针,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有点后悔,我想我要是当时知道他有这么个病,还会不会和他争了?肯定会的,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非得闹得一拍两散了,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坐下来说呢?可是我当时想不通那个。我不愿意在外界一片“姜文气死陈逸飞”的风波中去作解释,道歉也好为自己开脱关系也好,有那个作秀的时间倒不如去悼念一下死者。一天晚上我趁着工作室的人都走干净了,在桌子上摆了两瓶酒,自己一杯,那一杯是祭奠陈逸飞的,我举起手的杯子在那个空荡荡的杯沿上一碰,对他说,老哥,对不住。

我这人吧,伤心事儿不愿意在人前显,所以人后自己的时候就容易喝多。我已经太久没和谁说过心里话了,这时候想着既然没人,身旁坐着的又是个鬼,在阳世间也没法笑话我了,索性就把心里的事儿开个口子,能说的都说了吧。我说老哥咱俩在片场从来就没平心静气唠过什么,今天反正你说话我也听不见,就安安静静听我说吧。我就开始给他讲,情史,刘晓庆桑德琳,葛优我都说了,我说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第一次搅了人家好好的婚姻,黄了;第二次喜欢上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不喜欢我,和我对家双宿双栖去了;第三次我混账,我以为找个女人安定下来就能不想了,结果不建立在绝对爱情基础上的婚姻都是狗屁,谁也容不下谁。您说我还能成么?我知道我这么想挺自私的,可我就想着,老天爷要是真把我和葛优安排成了没戏唱,那他能不能行行好,给我派一个心里有我的,不那么在乎我喜欢一男人的,能把我从这坑里拉出来的人啊。我和您说我和桑德琳分居的时候我都不敢说我喜欢上的是谁,要那人是一女的,我就真说了,可葛大爷那是个男的啊,我自己怎么着都无所谓,但我不能让别人戳他脊梁骨啊他那么个人——再说我有什么资格说啊,他又不是我的他是我师哥的,我就这么一想头,闹的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婆孩子都不和我过了我冤不冤啊。说着说着我就开哭,我说您不知道我那孩子有多可爱,其实我为了她我也该放下的,可是没招啊,我没认识他之前我就想着,我以后得找一漂亮姑娘,最好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北京妞,从胡同口儿走出来等我,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她逛北海逛天坛,我给她买玫瑰花,我陪她逛街,然后带她去见我爸妈,把她藏到身后,见了老头老太太往出一推,说这是你们儿媳妇,怎么样?给红包吧!可我自打遇见葛优就都变了,我就想抱着他,扣着他骨节均匀圆润的手指,或者能正大光明的看着他,说我喜欢他我也就满足了。我真不敢多求他能答应我和我在一块儿,那太奢侈,所以我就想和他做个平行线,没事儿的时候相交一下,也静静的,不打扰他,不让他为难就好——只要没有我那个讨厌的师哥出来添乱!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哭的说不下去,我就想,反正以陈逸飞那个消化理解能力,做人的时候就不如我做鬼也好不到哪儿去,让他反应反应,我专心致志哭一会儿。可正当我深吸一口气想痛嚎一番的时候,门铃响了,我喝的迷糊,心想不开算了,可那人执着的和见了八卦的冯小刚有一拼,我被弄的心烦,想着甭管谁把人打发了先,结果刚一开门,我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当即就忍不住了,抱着她哭:“我好想你啊……郎郎,爸爸好想你啊……郎郎你别走啊你别走……”

——我这人就有个毛病,一伤心就喝酒,一喝酒就抱着人哭,您说我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第二天醒来已经快晌午了,我睁眼,看见周韵趴在桌子上正睡着,见我起来也醒了:“师哥,你喝多少啊就大成那样了。”

我尴尬:“啊,昨天我干什么了都?”

她说:“没啥,就是诉说了一下你对嫂子和一郎的思念,没事儿,我都理解的。”她见我不说话,犹豫了再三,终于像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一样对我说:“其实师哥,你也不必强求着过去的感情不放的,在你的世界里处处有美景,可你能不能为我留意一下那片小树林呢?”

这话说的极明白了,我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我想都没想,很干脆的拒绝了——我实在是不能忍受桑德琳的事情在我身上再发生一次了。我说:“我比你大得多,又结过婚,而且到现在心里还有一个人。如果我们在一起,对你太不公平。”

她愣了半响,一副少女心受了极大伤害的样子,我不敢看她的脸,被人拒绝,那滋味儿我太懂了。她看了我一会儿,没死缠着我,抓起包含着泪怒气冲冲的走了。我在门“咣——”的一声关上之后开始挠头,这叫什么事儿呢。

周韵说我不必强求着过去的感情,我说我现在心里还有一个人,我说的是葛优,我以为她说的是桑德琳,谁知道她说的也是葛优。她来我工作室频,一来二去的,就让记者抓住马脚了,什么没谱的话都往出编,什么我和陈逸飞不和是因为争周韵,又说我是因为和周韵出轨才和桑德琳分居的。我俩对这种事儿都挺哭笑不得,有一天晚上,趁着夏天天色好,我俩坐在阳台上,就穿堂风喝啤酒。喝到兴起的时候她问我,你和桑德琳分居真是因为中间有人才出的感情问题?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她就怒了,把手中的易拉罐一摔:“真是的!那凭什么我要替葛大爷担这个虚名啊?!”

我被她这话惊的呛了口啤酒,一边咳嗽一边问她:“什么玩意?你说什么?!!”

她很狡黠的向我眨眨眼:“你瞒我啊,你俩早就不对劲儿了,我在看秦颂的时候就觉得你俩肯定配。”

我赶紧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状,想想又不对劲:“那你还向我表白?”

她特别正大光明:“你俩配,那也不耽搁我喜欢你啊——师哥咱就这么说,您别觉得我脑子不对劲儿,并不是我觉得你俩配我才要嫁给你,是我觉得你俩配,我能对你喜欢的是个男人这事儿接受度高一点儿,我的关注点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关注的是‘你居然喜欢男人’,我关注的就是怎么让你喜欢上我了。真的,咱就不说葛大爷,可能你思维里这中间夹这个男的所有事儿都怪,那如果葛大爷是个女的呢?比如刘晓庆,这事儿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你俩没可能在一起了,你就宁可这么一个人啊?而我有自信,我是那个比他更适合你的人。”她顿了顿,若有所思的继续说:“当然你看我这么热爱你们俩这对儿CP,你时不时的卖个腐我还是很乐意看的——只要别太过分。”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对吧,周韵啊,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入了邪教呢,这什么啊都,话挺黑我听不懂啊。”

她把我的手打开,说出的话特深沉,颇有徐克的武侠风:“有腐女的地方就有江湖,你身旁就是个腐女你要怎么退出——跟我混,慢慢儿就明白了。”

用周韵的话说,她打开了我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带我穿越过了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次元壁——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其实真好好考虑过她说的话了,说的在理,又能让我心悦诚服——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心里有我的,不那么在乎我喜欢一男人的,能把我从这坑里拉出来的人”么?老天爷终于肯按照我的心思给我一份靠谱的感情,可是我却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辜负他这番好意。第一是实在是怕了,第二是我始终放不下葛优,没办法,纵然他不喜欢我,可是我觉得在我这么喜欢他的时候,起码是在还没真正决定放下他的时候就答应周韵,这是对我和周韵的双向不负责。自从那天把事儿挑明了之后周韵就锲而不舍的对我表白,全都是些不靠谱的话,什么“纵使执念堕落匍匐在地,你却依然如此美丽。把剑放下,嫁与本王为夫吧!”;“我实际上喜欢秦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你做秦王的样子简直合适到犯规!”;“等价交换!我把我的人生给你一半,你的人生也给我一半吧!”诸如此类的。我看着,一边吐槽不靠谱——吐槽也是她教给我的,一边觉得,其实和她这么闹下去,也不错。

我只是在等一个我能答应她的决心。直到有一天晚上,周韵打电话给我,对我说:“咱们结婚吧。”

这是她除了我喝醉了那天,第一次和我如此正经直白的说这种话,让我不得不真的认真对待了。我说:“你给我十分钟,我再最后考虑考虑。”她说好,可实际上我在她挂断电话的时候就疯狂的给葛优打电话,我想听听他的声音,我想最后一次告诉他我喜欢他,他拒绝了,我才能心无挂碍的去过我的生活,就此死心。或者说我心里还是妄想着,他在这最后的关头能答应我,可那都不重要了,我拨通,里面温柔的女生告诉我他正在通话中,我连“sorry”都没有听完就急急忙忙的按了挂断,仿佛手机是个烫手的山芋。我发呆,直到十分钟过去后,周韵给我发来短信:“好了吗?”

我咬咬牙:“再等等。”然后又拨了葛优的手机号码。我就是不死心,不死心的仿佛他不在这个时候拒绝我,我就没法理所当然的过我的日子一样。我想,这一次,就这一次,我最后和他说一次,然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惦记谁了。

万幸的是,他这次接了电话。我听着他声音里有了点困倦的尾音,让我一下子就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咽了咽口水,问他:“还没睡啊?”

他说:“打了个电话,就要睡了。”我无心去问这么晚了还和谁打电话,是不是陈道明,仿佛上刑场一般,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完成任务般把话说了出来:“葛大爷,我喜欢你。”

他在那头就有点疲惫的轻轻笑了,像是一个母亲对待一个让他头疼的孩子,好言哄着我:“姜文,这该怎么和你说呢……心意我领了,但是……真的没办法。”

我说好了你别再说了,我都明白了,然后便匆匆挂了电话。我闭上眼,竭力的回想着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从我20岁认识他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刚刚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用力的回想。我必须在此刻记住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在这之后,我就必须要忘记它们了。

好了,我拿起手机,对周韵说:“我们结婚吧。”

她说:“好。”接下来的程序简直按部就班的无需多赘,我与桑德琳离婚,然后和她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2007年3月,我受邀来到戛纳,带着我的妻子,也是影片《太阳照常升起》的女主周韵。我在红毯上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妻子。我们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我们会幸福美满,白头偕老,花好月圆。

是的,我们会花好月圆,因为这是我从答应她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想好了的。

5.

忘掉一个人有多难?这我不知道,有的人失恋的时候委实是撕心裂肺,山崩地裂,寻死觅活,可只要熬个几天,又可以生龙活虎策马扬鞭的去寻找下一个真爱,你不能说人家没心没肺,因为人家把这坎儿过去了,这是本事;也有的人看着没什么,顺顺利利娶妻生子,可就是忘不了心头那颗朱砂痣,甚至有一辈子不娶,搭上性命的都有——前车之鉴就比如民国才女林徽因的情感纠葛,你也不能说人家矫情,因为情字最是无理,你可能会全意爱着下一个人,但是会永远为最初的那个人在心里留一个位置,这么长情,也是本事。戒情瘾这种东西,就和戒烟瘾是一个道理,没法儿一下子全戒了,容易要人命,只能想着法子,一点儿点儿,从每天都抽烟,到三五天抽一支,再到一个星期一个月抽一支,慢慢的就不想了。我和周韵结婚之后就开始戒了烟,顺带着把喜欢葛优的心也戒了。周韵挺高兴的,给我买了一堆的糖,叫我想抽烟的时候就吃一块儿,我呢,也就在想葛优的时候就和周韵看看电影——都是她挑的,看个电影都不消停,和我在耳边叨咕什么“自古红蓝出CP,黑白一对儿成夫妻”。时间久了,我感觉我看电影的时候思维模式都理所应当的不正常,原来挺纯洁的兄弟情再从头看一遍就成了断背情了,周韵说,这叫腐眼看人基。

“其实我在入圈的时候萌的是政斯的。”她低头给儿子冲着奶粉,眉眼间一片安宁,“直到看了你和葛大爷的秦颂才改站政高的。”

我俩有儿子了,就《太阳照常升起》结尾时那个小娃娃。二度当爹,我觉得我心怎么着也该踏实下来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再说谁也不能老这么浪着。周韵很好,贤惠,活泼,会持家,更重要的是她和葛优身上有一种莫名相像的气质,很温吞的,把我包裹住就能让我安静下来,虽然说不能太一样吧,但我也该心满意足了。至于那个人,我想,能忘就忘,不能忘就打包好了扔在心底,再也不提,等到老的走不动了,再小心翼翼的从百宝阁里捧出来,给孙子孙女讲,爷爷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他们要是问我,是奶奶么,我就回身看看在厨房里给我做饭的周韵,说,哪儿能跟奶奶比呢?

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架不住,葛优那边不消停啊。

说这话可能有歧义,像是他过来撩我一样,哪能呢,他那脾气,纯属被人撩了还不自知的傻,哪有多余的心思撩别人。说起来问题其实还是出在我身上,戒过烟的人都知道,戒烟最忌讳的就是断捻儿,戒到一半,忍不住,抽了一颗,前功皆弃,有邪乎的说还有生命危险。同理,断了对人的念想这事儿也是,什么都好,就是别再起那个心思,否则死灰复燃,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倒不是我意志不坚定,实在是事情的发展太过离奇曲折,在我还没到彻底把他忘了那步呢就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事情发生的起因是他莫名其妙的被卷进了一出传销案——说莫名其妙也不恰当,谁叫你不看好了就给人家代言去了呢?不过我不想说他,小刚他们肯定轮番轰炸般的把他教育过了,空袭都没有那么频繁的。我那段时间听说他门儿都不想出,陈道明又去了河南不在家,心想别放在家里憋坏了,就把他叫出来看电影,我的那《太阳照常升起》,不指望他说什么,出来散散心也好。我特意给他准备了桶爆米花,看他在我身旁吃的像一只啮齿类动物,心里也挺开心的。散场的时候陈道明就给他打电话查岗,时间掌握的精准让我怀疑我这师哥是不是雷达探测仪变的,他在那头打听了几句葛优的观影感受,然后话锋一转:“你要没什么事儿来河南吧,我想见你。”

葛优自然是乐意的啊,当天下午就上了火车,我送去的。说实话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说放下,前段日子也天天躲着,觉得不见就淡了;此时鬼使神差找了个由头见到了,告诉自己就是朋友处着,没别的意思,你还不让做朋友了么?——可把人打了包的往情敌那儿送这事儿也太刺激了些,刺激的我当天晚上在家里翻来覆去的折腾,把儿子弄醒了好几次,最后周韵烦了把我打发到小刚的麻将局上。我悻悻摸了颗红中放到眼前看:“这日子,被老婆赶出来了。”

他们都笑说姜文儿你也有今天,发威啊,振夫纲啊。偏生小刚叼了颗烟,码着牌,漫不经心的抬眼一瞟我,三千世界尽在眼底的那种胸有成竹,瞟的我是冷汗津津,只好扭头装作喝水才避开。

情感专家冯小刚同学,我以为他看出什么来了,或是要提点我几句,可他什么都没说,我就在他家打了一宿的麻将,一直到天亮——难为了徐帆不嫌吵,第二天白天还留我们补觉。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天又黑了,凑局那俩哥们儿早走了,留我一人继续在客房睡——就这醒来还是被小刚晃醒的:“起来吧,再不起来我还得留你饭。”

我抹了一下脸,好像还带着口水印子:“你留我饭怎么了,咱俩的交情你不该留我饭么?”

他话是这么说,但还是留我简单垫了一口。我千恩万谢的吃了饭,开车回去的时候周韵给我打电话:“行了吧?怎么放出去还撒丫子没影了呢?”

我说:“就回去,正往家赶呢。”刚撂了电话正好路过火车站前的那个广场,一晃的功夫我就看见长椅上坐了个人,颇为眼熟。我降下窗户仔细看了一眼就乐了:“哟,大爷,在这儿发呆啊?”

他说:“大爷都快成孤寡老人了。”

我和他逗咳嗽:“哪能呢?只要有我在,大爷你就不能寡。”

他也乐了,但总给我一种很小心翼翼的易碎的感觉,让我一时也想不起问他不是去河南了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那你给我找个地儿住呗,我没地方去了。”

我说:“成,上车。”他就搂着那个包上了后座。我在倒车镜里看见了问他:“什么值钱的东西啊,这么护着?”

他说:“身家性命,闯江湖全靠它。”

我以为他和我贫,乐呵呵的没当回事儿,也没细想那句“没地方去”是什么意思。寻思着我也没地方放他,周韵还在家等我,我把他安置了不陪着他也不是那么回事儿,陪着他更不是那么回事儿,索性把他拉到我家楼下了。我说了一句葛大爷下车,没动静,回头一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门上睡着了。我嘀咕了一句这次怎么睡的这么快,犹豫着叫了两声没叫醒他,只好下车去扶他。谁知道开了车门这人一点儿重心都没有,身子一歪就栽我怀里了,眉头紧锁着,呼出来的气灼热的喷在我的手背上,我心知不妙,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这时周韵又给我打电话:“你走哪儿了?”

我说:“就在楼下,不过事儿有点麻烦,我碰着葛大爷了,他说没地儿去,我就把他拉回来了,结果半道上烧起来了,我现在才发现。”

她在那头沉吟了一下:“那你现在还愣着干嘛快送医院啊!”

她有点紧张,我也不知道这烧是从何而起的,被她的语气一感染,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了,车开到医院把他抱出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一直到医生看过了说是感冒,给他打上吊瓶的时候心里才算是沉了下来。四十一度,也够他一受,我想起了他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样子,要是我没碰到他不知道要冷飕飕的坐到什么时候去,心里就没来由的,空落落的疼。我想怎么回事儿呢,你不是去见陈道明了么?你现在不是应该躺在他床上么?怎么就这么回来了,然后一副孤苦无依的模样倒在我面前,让我推也舍不得,不推又觉得有愧。我总不能真去问陈道明他俩怎么了,只好给小刚打电话:“葛大爷回来了,在医院呢。”

他特惊讶:“谁?优子?他在医院怎么你陪着啊?!”

这话说的我又一阵郁闷:“你以为我想陪啊?还不是陈道明拍戏去了,他昨天去探班,我把人送上火车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就刚才,再在火车站遇到,就不行了,烧的人事不省。我这不方便,你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说行,又问了病房号说要过来。我挂了电话,向床上看去,葛优整个人都陷在被子里,被我盖的严严实实的,就露了张脸和扎着针的右手,单薄的跟一张纸似的,在无意识中冷一阵热一阵的哆嗦。那药液凉,流到血管儿里冰的他手背上都能看的见隐隐约约的毛细血管,我心疼,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手里握着,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的手背和手腕,企图能让他暖和一点儿。我看着他,那点儿隐秘的臆想又慢慢回温,那是在我心里埋着的,不知埋了多久的。我把手伸过去,一点点描摹着他的眼角眉梢,明明是熟悉的在黑夜里都能刻画出来的熟悉面相,但亲手触碰到,却让我兴奋的发颤,进而心酸莫名——我只能这样,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才能靠近他,像这样把他捧到手心里,而他也只会在这种无知无觉时候才肯把他的狼狈给我看,说到底,我终究不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时病房的门被呼啦一下推开了,我触电一般把手缩回来,轻轻的责备小刚:“怎么不轻点儿啊?把他弄醒了怎么办啊?”

他探头看了看葛优,又把点滴调的慢了点儿:“他现在这样能醒?还是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我要继续和他在这件事儿上扯皮就得吵起来,于是我问他:“说正经的,怎么回事儿啊?”

然后在他要开口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简单明了,一句话概括。”

他果真只用了一句话:“左小青睡老道床上了。”

“操!”我握着葛优的手都一紧,忍不住骂了出来。我只是心疼他,千里迢迢赶过去了,看见这么个场景,回来的时候还谁都不乐意说,被我见到的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受了多大打击,才能这么一病不起啊,我现在真恨陈道明,我恨不能放在心尖上一点委屈都不让受的人,就被他这么轻慢,这让我心里一阵阵发苦。

我在医院里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葛优醒过来,说要回家。我允了,毕竟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给他办出院手续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刚扶着他一点点儿把着楼梯扶手下楼,我把手里的东西都递给小刚,转身背起了他。

他有点别扭:“你干嘛啊?”

我说:“你病着,我一步也不让你走。”

他病的沉,趴在我背上又有点想睡,我就把车交给小刚开,自己坐在后面搂着他让他靠着,一路都没放开手。小刚带我们去的是他的一处房子,环境不错,挺适合疗养的。进了屋我们俩把他安顿好了他又说想喝酒,我也依着他了,我就想,既然心气儿不顺,那就少喝点儿,浇浇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什么想说的,实际上这种情况下以我的立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己坐了一个单人沙发看着小刚坐地上陪着躺在沙发上的葛优喝酒,聊天,什么不正经的都聊,就是默契的避开了陈道明。小刚这人我太了解了,没碰到真爱呢就把自个儿当情感专家,见天儿的为别人的分分合合排忧解难,现在遇到徐帆了更是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现身说法。他这人又是八卦的祖宗,喜剧大拿,做导演做编剧都排的上号儿的,此刻就算是不提我那师哥,光讲别人的段子就能把葛优逗的一愣一愣的,然后把脸闷在身上裹着的毯子里乐的肩膀发颤。我看着他俩,心里想着的是现在高兴了有什么用呢?你心都不是搁自己手里攥着的,巴巴的塞到别人手里,那还不是他动动指头,你就疼的跟刀绞似的,可这话我没法说。这时候我家周政委来短信,叫我没事儿就先在这儿照顾葛大爷,我说:“你怎么也不怕我跟人跑了啊?”

她说:“说的像是你想跟人跑我拦得住似的。”

我和她开玩笑,不自知的就带了半真半假的口气:“那我要是真跑了呢?”

她回答的漫不经心,也不知道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让你跑。”

你别犯浑啊姜文,我暗暗的提醒自己,你别犯浑,长点儿心,四张多的人了,老婆孩子都两茬了,要是再发生一回上回的事儿,你自个儿都原谅不了你自个儿。偏生这时候小刚还喝多了,和葛优讲他和徐帆的恋爱史讲到一半,兴从中来自顾自的跑到阳台上给他家徐老师打电话去了,把病人晾在了一边。葛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足尖从毯子里探出来点了点我的大腿:“你不给周韵报个到啊?”

这是个极其亲昵的动作,要是平常他断不肯这样不讲分寸的对我,可他今天喝的也有点多,反应不出来有什么不妥。我身体僵了一下,想躲,却躲不开,心里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他还抵在我腿上的赤裸脚面,摸了摸是暖的才放下心来,用毯子替他裹好:“不用,她知道我在你这儿,让我这两天没事儿照顾你。”

他吃吃的笑,向毯子里缩了缩,嘟囔了一声“真大度”,然后又有点儿昏沉沉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把自己挪到他身边,慢慢俯下身,隔着毯子搂住他,轻轻的试探着问他:“师哥不在你身边了,那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他不理我,也有可能是脑子断片根本没听见,只是抬起手中的空酒杯朝着打完电话的小刚一举:“来小刚,干了!”

小刚被他的情绪一感染,也豪气起来:“干了!”

他说:“这日子我不过了!”

小刚也陪他吼:“不过了!”

说完他就头一歪,趴在沙发上睡了,手里的空杯子落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出半个圆儿,停在我脚下。我本来想把他抱回床上好好睡的,可把人揽在怀里才觉得舍不得放手,低头细细端详他在睡梦里才肯给我看的挣扎痛苦的神色,手心贴着他的脸一下又一下摩挲。小刚走到我身边坐下,看着我这个样子,说出的话倒是明白得很,一点儿也看不出醉意:“你没救了。”

我说:“我糊涂,你让我糊涂吧。”

他一摊手:“我倒无所谓啊,但只怕周韵那边有所谓的很——不过也是,你对这种事情也没那么在乎。”

我知道他是真多了,要不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拿这种话来调侃我这几段情史。我本来想回他一句“你比我好,谁还不知道你和你家徐老师是怎么回事儿”,可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人家是在开导你,虽说不靠谱点儿了吧,但也是实心实意的。我不敢看小刚,依旧低了头看葛优安安静静伏在我怀里的侧脸,那下颌的棱角瘦的发尖:“我也说不准该怎么办,按理说我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家人的事儿了。可你说,我多喜欢他你不是不知道,不比陈道明少,现在这么个机会摆在我面前了,我要是拼都不拼一下就放了,那能甘心么。”

他说:“哪儿是不甘心啊——你得悔死。不过兄弟,我和你说,你可真想好了,有些事儿不是糊涂糊涂就说得过去的,非得破釜沉舟不可。一不小心别的还两说,伤了身边的人——”他不堪回首般的摇摇头,“那滋味儿最是要不得的。”

我问他:“你劝过陈道明这些么?”

他失笑:“我哪儿劝得住他啊。”

我说:“你也劝不住我。”

其实认真想想,小刚压根就用不着去劝陈道明,没必要——人家两个那叫什么啊,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敢与君绝,人家根本就用不着这么瞻前顾后的想,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两个人能过成一个人去。可我呢,我是有本事看上人家,没本事让人家看上我,这么多年好容易瞅了个空子觉得自己有门路了,可那也是我自己觉得,葛优那边怎么想的,还真说不定呢。实际上他怎么想我心里也是门儿清,虽然说很长一段日子,不接陈道明电话不看短信,听不得我们嘴里提他的名字,电视上看到他也是匆匆换了台,可我知道,要是真不在乎了,陈道明就在眼皮底下他都不会抬头看一眼,哪儿用得着这么费劲呢?还是心里有那个人,偏生又要和他赌气较劲,自己为难着自己。他不对我表示什么,我也压根什么都没敢说,一方面是心里真顾虑着周韵那一层,而另一方面,说真的我有时候真想跟陈道明交流一下心得,是不是我俩一遇到和他有关的事儿心里都犯突突,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觉得怎么都是委屈他,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就这么耗着,耗到了冬雪化成了春雨,耗到了这二位爷终于有眉目要和好了,我也没敢在葛优面前再造次什么。我想,罢了,总之就是命里没有,咬咬牙,趁着这心眼儿还没完全活泛起来,也就死心了。

我想死心,可是这事情的发展从来不遂人意。为年初雪灾筹款的义演一茬接着一茬,活动多,大多是我和葛优在一起的,没陈道明什么事儿,他这段时间又住在小刚那套房子里,除了过年回了趟老爷子家,其他的时候压根没挪窝。我放心不下他,就时不时的去看看他,有时候还在隔壁房间留个夜,那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我和刘晓庆分手,他来照顾我的时候,只不过这次主人公的身份对了个调,不禁让我感叹历史真是螺旋状的上升。那天前一晚我也是在那儿住的,因为第二天有活动,两个人搭伴儿去也方便。我俩走的早,还是葛优把我叫起来的,早餐也做好了,让我怀疑他昨天晚上压根儿就没睡。北京早晨堵车严重,我俩走到前门大街,路就被堵了,车乌央乌央的跟封了道一样。葛优提议:“绕路吧?来得及么?”

我点了一颗烟等着:“没事儿,时间早着呢。这什么交通。”这时我眼尖,看见了一个熟人,隔着窗户和他打招呼:“哎他怎么在这儿?”

那人是个记者,四十多岁的胖子,我这人很少会乐意和记者打交道,甚至有时候说话太厉害,把记者骂哭的都有。但这人我还是真用心交了的,不为别的,就为他在《理发师》的时候帮我说话了,事后还特坦诚的告诉我,甭说谢,这么写就是为了博人眼球,让我脑子一抽就觉得这人仗义。我给他递了根烟,寒暄了几句问他:“你蹲这儿干嘛呢?”

他惊讶的看我跟看傻子似的,估计是觉得我们真不知道才告诉我们:“你们不知道啊?”得到否定答案后悄声告诉我们:“就昨天晚上,陈道明,就和你们一块儿演戏那个,在左小青家呆了六个小时,不知道干嘛。您说,多大个娱乐新闻呐,这不各家都嗅出腥来了么。”

我是无所谓,葛优坐在我身旁当时就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勾勾的盯着那记者看了一会儿,目光极为瘆人,又转过头来看我。我对他说:“要是想就去看看吧。”

他慌乱的点点头,紧张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墨镜拿在手里都是抖的。我把手按在了他颤抖的手上安慰他:“去了好好说,要是吵起来了你就给我打电话,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他还是点点头,下了车就向里面跑过去,我从没见过的心急火燎。那记者靠在我车门上和我扯皮:“葛老师和陈老师……交情这么好?”

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回答他:“说过命,也差不多了吧。”实际上我的心早就飞到楼里去了,那记者和我说了一声,就招呼摄像师也向楼里走去,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葛优这人,平时在媒体面前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这时候硬闯进去,面对那么多话筒,还对着个陈道明,到底是撑得住撑不住。我这样想着,一直捱到里面的各家记者都陆陆续续的出来了,我在人群中找到了熟识的那个记者,招呼他问:“里面怎么回事儿?那俩人怎么回事儿了?”

他神神秘秘的向我一竖大拇指:“牛逼。”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问他他也说你问我做什么,葛优出来你问他多好啊。我心里苦笑,我要是能直接问他还用和你搅合?但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俩没吵起来吧?”

他说:“吵?吵什么啊?葛大爷还替陈道明说话呢。要我说还是葛老师敲门顶用,他一冲,那门儿立马就开了,想采访什么都采访到了。下次要是有哪家媒体想采访陈老师,有本事就把葛大爷往前一送……”

我没心思再听他说什么了,心想这下好了,多好,人家二位同仇敌忾比翼齐飞去了,您说我是等着还是不等着?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抬眼就看见葛优从大门里走了出来,脸色难看的吓人,我一愣,脱口而出:“他打你了?”

他脸上一片灰败:“没有,你想什么呢。”然后特别麻利的坐进了副驾驶,对我说:“走吧。”

我小心翼翼的发动汽车,然后偷眼看他:“脸色这么不好。”他说:“谈崩了。”然后就闭上眼睛,执意不肯说话了。我心急,问他怎么就崩了,问了两三次他才肯开口:“没什么,本来就是我配不上他。”

这话也不是在解释你俩为啥崩了啊,但是我无心去追究那个了,我现在心里只盛得下他着一句话,听着让我难受。我安慰他,哄他:“谁说的,我们葛大爷又居家又听话,给我放在家里养着我都乐意……靠,真不明白我那师哥是怎么想的,葛大爷你别伤心,是咱们不要他了……”

他很勉强的扯出了个笑给我看,看表情的确是在笑,听声音却像是在哽咽:“再也不想理他了。”不是说给我,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看他这个样子,很简单的沉默了一下,然后在下个路口调了车头:“不去了,回家。”

他没反对,我就一路把车又开回了小刚的房子。上了楼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没有焦点的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才落在我身上:“有烟么?我想抽烟。”

我已经很久没抽过了,但为了他这句话我还是跑下去买了一盒,拆开,看着他点火,犹豫了一下,自己也点上一根。久违了的尼古丁被我吸到肺里,再蔓延全身,通向四肢百骸,我就在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清楚的意识到,完了,我真的是彻底前功尽弃了,烟的瘾和他的瘾,我又一次沦陷了。可我得承认,这种沦陷虽然伤身伤心,但是却令我舒服。

只是他始终不肯接受我。

他说两个人结束之后不可能做朋友的,我就问他,对陈道明,你怕过你俩反目成仇吗?他就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回答我,他值得有人为他莽撞糊涂。其实我从来没和他说过,在09年的年初,我们拍那场《建国大业》的时候,我和他不在一个场地,但和我对戏的,是陈道明。这个是我事先知道的,但我谁也没告诉,直到陈道明开着老爷车,歪歪扭扭压着马路边儿过来的时候,隔着墨镜我都能感觉得到他的惊讶厌恶,要不是那么多人在,只怕他当时就会扭头就走。我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师哥,你这技术,要是不熟悉熟悉这车,只怕我坐上去就要被你撞死。”

周围的人善意的哄笑了起来,他暗暗咬牙,也不好发作。直到只有我们两个坐在车里的时候他才问我:“他在哪儿?”

我俩心照不宣的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说:“炸北平城呢,估计现在玩儿的挺开心的吧。”

他几番犹豫,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向我打听葛优的近况,这种犹豫使他的脸上难得的带了一种窘迫:“他还好么?”

我说:“还好,你可以放心了。”然后就在心里骂自己犯贱——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放心”?你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不放心?他听了我这句话表情略略有些失望,我就趁机挤兑他:“看师哥这样子,是巴不得葛大爷不好啊。”

他连忙解释:“不是。”然后又像是下了大决心托付什么一样:“你照顾好他。”

我说:“不劳师哥嘱咐。”其实我没和他说,葛大爷到现在还惦记着他,有一天晚上被梦魇住,在我的隔壁一直喊“哥”,生生的把我喊醒了去把他晃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也只是摇摇头,不和我说。我没去想如果是陈道明,他一定会告诉他,我只是想,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陈道明,只是不想告诉,就这么简单。那场戏我们拍的很闷,就算是正常水平发挥,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讲。只是我再把车开走的时候,偶然在倒车镜里瞥到他站定了看我的身影,很久不曾有别的动作。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而是他心里一直都在的那个优子,那个为他吃尽了苦头的优子,那个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的优子,以及那个被他狠狠推开,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交集的优子。

我抬眼,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转身离去,背影在太阳的反光里缠绵的一片明灭。

6.

最近我们家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我在看剧本,周韵在看火影;我在给编剧打电话,周韵在看海贼王;我在问候葛大爷近况的时候,背景音又变成了银他妈。我听着身后那嘴炮堪比冯小刚的大叔音,还要忍受着周韵拎着儿子的短胳膊短腿儿,对着屏幕上一个黑发刘海儿过鼻梁的男人喊:“看!银时他老公!”

我堵住话筒忍不住回头:“你这不是逆……逆你自己CP么?”

她眼睛瞟都不瞟我一眼的:“银时是老攻,他是老公,很和谐。”

我就觉得,到了最后《让子弹飞》拍成那个样子,除了是因为和葛优在一起拍戏的私心之外,与周政委天天耳濡目染的家教是逃不了关系的——要不然你说我前三部片子也没拍成这样啊是不是?我就这样天天在各种死去活来的BL背景里给葛优和周润发写邀请函,一不小心就写成了情书。连周韵都说,这情书写的我给82分,其余的以666的方式给你。之后还醋溜溜的说,你怎么就没给我写过?

我说:“那怎么说也算是你追的我,你也没给我写过啊。”

她特不忿的一拍桌子:“我短信少发了吗?”

我说:“是没少发,那都是什么啊——动漫经典台词集?”

壶口一别,竟有二七。春风秋月,杨柳依依。惦念他太成习惯,习惯到我都几乎忘记了,我喜欢他,何止是一日两日,而是不可救药的十四年。我喜欢他的一切,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就是把我眼睛挖了,他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好。我拍戏的时候很迷他的背影,特意叫了个摄影师跟在他身后拍,他偶尔会回头摆手示意我们适可而止,但是不躲,阳光笼着水波的纹路照在他的脊背上,像是一块温润朴拙的玉,这些都被收到镜头里。这时廖凡牵了匹白马过来,叫我:“大哥,骑马呀?”

我问葛优:“你会骑马么?没见你骑过。”

他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手指点在太阳穴附近,皱着眉很努力的想了一会儿,对我说:“还是骑过一回的。”

我说:“你骗我啊?我都没见过你拍古装戏……”可他平时不骗人,我不由得也去细想他有什么机会骑马。平时是不大可能了,他连出门都很少,有运动也是被陈道明拖去打高尔夫球;《秦颂》?我陪了他那么久,他骑没骑过马我怎么会不知道;《夜宴》?夜宴里的他基本上全部都是内景戏。我想不出他什么时候骑过,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看我的眼,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想不出就不想了。”

——不对的,还有一个,寇准和赵德芳,他和陈道明,言笑晏晏,并着肩,骑马走过北宋汴梁熙攘的街。我突然就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多说了,我也不想多问,装作什么也没想起来的样子去牵廖凡手里的缰绳:“一回哪够,走吧师爷,我带你去溜一圈儿。”

我先上了马,然后伸手去拉他,他还真不会两个人一起骑,被我拉上来别别扭扭的侧身坐了,不习惯,也不敢乱动。那马鞍勉勉强强能坐得下两个人,我就伸手把他向我这边揽了揽,他就紧紧的贴在我胸膛上,身条顺顺溜溜的,被我抓着缰绳的双手包在怀里。我心情大好,也没有想策马跑一圈儿的意思,就松了马嚼子沿着河闲闲的走着,下午的阳光把河边的鹅卵石打磨的光滑,马蹄踏在上面叩出嗒嗒的响声。葛优坐在我身前,半垂了眼,波光映在眸子里凌凌的闪,我一时间没顾得上看路,只管盯着他离我两拳远的白净脸颊,让我想凑过去,把这点儿距离补全了,嘴唇顺着他的脖颈亲吻下来,一路向下——

要是没人来打搅,我可能真的就这么做了,可是就在我真要把想法付诸于行动的时候,马蹄不知道在我走神的时候踩到了什么,我耳边只听得到一声爆裂的声响,差一点惊了马。我怒吼,刚才那点儿好心情全没了:“张默你给我出来!”

国立他家小子见势不妙,嬉皮笑脸的跑出来,试图用撒娇来把这事儿蒙混过去:“哟,文叔,心情这么好呀?和葛大爷骑马呢?”

我说:“你少在这儿给我装孙子啊,没用,作案工具呢?交出来!”

那孩子就立马垮下了一张脸,不情不愿的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摔炮递给我。我生气,这河边全是石头,要是惊了马跑起来,极有可能滑到河里,我到不那么在乎我会怎么样,我就是担心会伤了葛优。这个突发事件弄得我后怕,想了想下了马,又把手递过去,让葛优搭着我的手跳下了马。他落地后问张默:“你玩儿着玩意儿干嘛?”

这小子就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嗫喏:“想……想吓唬危副导来着。”

我没说什么,倒是葛优笑了:“危笑遇到你,倒八辈子霉了——你自己算算开机这么些日子你捉弄他多少次了?别到时候把你给你爸送回去,你爸说我们把他好好儿的一个儿子教成讨人嫌了。”

危笑是我们副导演,也是编剧之一,和张默同岁,略大几个月,也是中戏出身的,只是毕业后一直写剧本,没多少人知道,也不大和剧组里的人交道。跟的第一个剧组就是我的《太阳照常升起》,之后又跟了一回《狼灾记》,这次算是第三次。如果让我形容这个人我会怎么说呢?好像有点儿——板,做什么事儿一板一眼的,极为认真。他喜欢赛车,算是专业的,拿过全国比赛的银奖,明明是个极富激情的运动,但是他本人却颇为冷静,我问的时候向我解释,这就像赛马一样,你说不准前面到底是什么,速度又极快,赛车手不保持极度冷静说不准就撞上了。我觉得这是好事儿,当然我也赞成年轻人是需要有冲劲儿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淘,可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会从另一个角度看事情。你看张默,简直不减我当年,甚至在少了点儿痞劲儿的同时多了两份贼劲儿,这也就是危笑为什么会被他一直玩儿的团团转的原因了,这股贼劲儿一上来,欠揍的连我这个戏里的爹都想抽他,也就稍稍理解了点儿张国立为什么每次提到这个宝贝儿子都一副头疼的样儿了。张默喜欢捉弄危笑,这是这个剧组都知道的事儿了,但他偏生还极粘危笑,一会儿看不见就转圈儿的找,让人摸不准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我回去的时候本来还想骑马的,葛优摇摇头,说说不定道上还有多少个埋伏圈,保险起见,就别了吧。我就牵了马,和他慢慢往回走,半路上就遇到了熟悉马上生活的危笑。我问他:“遛弯儿啊?”

他说:“不是,上次驯骆驼,这次驯马。我得让这马和我配合好了才能拍戏啊,每天这时候都出来走一圈儿,您不知道啊?”

每天,那张默估计就是算好了必经之路扔的炮仗,没想到先被我和葛优踩雷了。这小子,作案程序倒是缜密,就是也不考虑一下后果,我对他说:“你啊,谢我和葛大爷吧。”

他一头雾水,我摆摆手,也不想多说,等他骑马走远了才悄声问葛优:“你觉不觉得……张默看上危笑了?”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那你可千万别让国立知道这事儿啊。”

要我说,讨论这事儿,还是得找周政委。在没戏拍的时候周韵也就算个家属,每天在剧组里逛荡逛荡,照顾照顾我,打打杂,还担任着发现剧里角色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顺带着开发我的新思路的重大使命。我和她说的时候她正捧着电脑看剧本,把所有张麻子和师爷的对手戏都用宋体五号字加粗,听了我的描述后停下了手里点击鼠标的动作,抬头看我:“你才发现啊?”

我说:“……啊,夫人慧眼,又被你抢了先机是怎么地?”

她又把眼睛移到电脑上:“我不是你夫人,师爷才是你夫人呢。”

我心里一阵打鼓,对下午的事儿还是很心虚的,虽然我觉得她不见得会知道我的内心戏:“夫人,话不能这么说,结婚证还是你的名儿呢。”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的小灯,发暗,电脑的光把她的脸照的阴森森的亮,就这她还要给我露齿一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换名儿啊?”

我被噎住了,我没想过这个,压根没敢想,一厢情愿的傻事,就不敢太多的想以后。她又看了我一眼,幽幽的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在这件事儿上还是应该去拼一拼的,真的。”

我摇头:“别这么说周韵,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度。”

她说:“不是我大度,是你自己本身其实也是想拼一拼的,对不对?”

我是想拼,可是我此时似乎是陷入到一个怪圈儿里,我想前进,可是我爱的人始终不肯等我,我想后退,可是那样的话他就离得我远了,我怕我这一放手,以后就再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我想我如果真是张麻子,我大可以堂堂正正的告诉世人汤师爷是我的挚爱,葛大爷是我的挚爱,可是我不是张麻子,人家张麻子没家小,有个儿子还是捡的,师爷跟了他正好做后娘。可是我呢?我问自己,葛优是你的挚爱,那周韵呢?周韵是什么?

男人要有担当,这是我一直这样要求自己的,可我现在不知道这担当要给谁,给周韵,给葛优,还是给自己。我看不清自己的心里,到底哪边的天平更重一点,或者是我看清了,却又顾虑太多,这太不像我了,太不像那个平日别人眼里的姜文了。周韵在施舍我,她看着这样的我可怜,这让我也可怜起我自己来了。周韵不是大度,她只不过是想看我会怎么选,或者是她莫名的笃定了,那个人不会是我的,不管是不是和陈道明分开了——无论哪种都很像她的风格。我这边乱,偏生冯小刚还要和我添乱:“姜导,你拍戏,给我安排个角儿呗?”

我说:“我这儿不缺人了啊——啊对,还缺一女的,你变个性给我演女主吧。”

他说:“我这样的变了性你也不用我啊,谁不知道你姜导就爱美女啊,美女才能配英雄,我这样的,打打杂就够了。”

我说:“真不缺,你死心吧。”

他威胁我:“你不答应,我就跑你那儿哭去,真哭,躺地上哭。”

——这年头,当托儿都得尽职尽责死不要脸了。我真想说你哭哪儿成啊,你有本事叫陈道明自个儿过来躺地上啊。可是不行,我怕我那师兄不抗激,真跑过来,那我这戏还拍不拍了。撂了电话我拧开一瓶矿泉水,狠狠的,一口气灌下去半瓶,然后把它举起来对着眼睛看对面的树被折射的像哈哈镜一样,张默从这哈哈镜里跑过来找我:“文叔。”

他笑的谄媚,让我忍不住就提防着,时刻准备着这小子闯了什么祸让我给他收拾烂摊子去。没想到他只是把我拽到河边儿,对我说:“文叔,问你个事儿。”

我说你问吧,他就说:“你是不是喜欢葛大爷啊?”

——这事儿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也没见过问的这么直接的,虽然周韵说了,你当谁傻,不说别的,就说追着人家偷拍照片这事儿,如果不是小报记者,那也就是恋爱中的痴汉了。所以说二椅子逃不过二椅子的眼,我想了想,也没想瞒着他:“啊,是有这么回事儿,怎么地?”

他嘿嘿的乐,还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我就和您直说啦——我真看上危笑了。您有经验,那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啊?”

这事儿真是问对人了,你说你真么就找上我了呢?找一个喜欢了这么多年,正经的连手都没拉过的人问恋爱经验,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想说你找陈道明去呀找陈道明,你明叔要是没有那档子事儿,现在还和葛优当CP界的模范夫妻呢,那逼格在当今演艺界有第一没第二,压的各种小辈望尘莫及。可我这话没往外说,而是整了整衣服,拉他在河边坐下:“说说,怎么个情况?”

关于张默的恋爱问题,我一直不怎么清楚,第一不是自己家儿子,张国立那个亲爹都不怎么管呢,我们这些做叔叔的更别提插手了;第二这小子保密工作做的也好,要不是大二的时候女朋友劈腿,他一气之下把小姑娘打了这事儿闹的挺大,国立把人带回家三堂会审,我们都不知道这小子还有早恋史——早恋嘛,这没啥,可我也没听说过这小子处过男人啊?这边正琢磨这呢,那边张默已经磕磕巴巴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文叔你说呢?”

我根本就没怎么听他说什么,不过拍电影的,这点儿想象力总还是要有,翻来覆去说多少遍不过是那点儿风月事儿,我就装成个老手的样子,一揽他肩膀小声嘀咕:“你看啊,你这样不行,你还当你是小学生呢?扯女生辫子,往人家铅笔盒儿里放毛毛虫。那不行。你得让他觉得你是真心喜欢他的,懂不懂?这事儿要快,干净利索——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不准这人什么时候就被别人拐跑了,那时候甭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够你后悔一辈子的。”

这后半句话完全是我的经验之谈,谆谆教诲,也不知道这小子听明白了没。其实我教他什么实战的套路,那也属于纸上谈兵——你这么厉害你怎么就让陈道明占了先机了呢?我想着年轻,看缘分吧,别的不说,危笑这孩子也挺好的,嘴上说着烦张默,可你说被撩了这么多次,就没有一次是躲着他的,我这侄子要是能真把他弄到手了是他的福气,就是不知道国立大哥认这媳妇不认。我这么琢磨着,再加上冯小刚来了,我忙着应付这个陈道明派来的说客,一时半会儿就顾不上关注这俩孩子是怎么个闹法。直到有一天早晨,我从房间里出来,正巧也碰见住我隔壁的葛优站在门口,我向他打招呼:“吃早饭去啊?”

他“嗯”了一声,和我搭了伴一起走,手里还提着那顶他在戏里戴的假发,不细看还以为他拎了个人头。我看着他面不改色的神情觉得怵得慌,觉得这一出都能去演分尸案的杀手了。我提醒他:“葛大爷,公共财物,不能往家带啊。”

他说:“这不上妆慢么,我就想着甭那么麻烦了,带着假发睡得了。谁想这么多年没头发了,冷不丁的还觉得痒,半夜实在受不了了就摘了。”

我想那也别这么拎出来啊,咱们拍的又不是德州电锯杀人狂。可我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呢,就被在房间外敲门的张默吸引了注意力。那小子光着上身,下面就套了个大短裤,连鞋都没穿,我眯着眼打量着他,肩膀上两道新鲜的抓痕尤为瞩目。他不敢大声喊,哆哆嗦嗦的站在门外小声叫唤:“危笑,你让我进去啊,我——衣服还在里面呢……”

门那侧传来了危笑带着哭音的说话声:“滚!”

“别啊我光着呢……我滚也得穿衣服滚啊,我房卡还在你屋呢。”

我和葛优都站住了,默契的在一旁观望,好在张默太投入,也没发现我俩,只是执着的敲门。危笑大概是被他烦的不行,“咣”的把门打开了,衣服裤子什么都一股脑的往地上一掼,又要摔门。可张默这小子机灵啊,没等门关上,他就比门早一步一条腿插进去了,被夹了个呲牙咧嘴:“危笑你听我说,我……我真心的,真是真心的……”

危笑还是不依不饶的往外推他:“你走!”葛优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拉了拉我上去劝架:“怎么回事儿啊这小年轻儿的什么事儿不能……”话说到一半儿,就对上了危笑那肿的跟金鱼泡似的眼,没词儿了。我趁这个机会问张默:“你把人家怎么了?”

他抓紧时间穿衣服,陪笑着和我说:“这不……生米……哈哈……煮成熟饭了么。”

“煮……”我气极,抬手想揍他,被他蹦着往后躲:“文叔文叔,您消消气儿,这不是您教我的么?先下手为强啥的……”

我吼他:“我叫你先下手!不是让你先下那什么!你懂吧?!”葛优站在旁边,倚着门,特高深莫测的看着我俩:“该打。”

危笑红着一双眼问我:“姜导,我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我说:“不准!”然后给葛优使眼色,看着他把危笑带到屋里去开导才把张默带到一边,恶狠狠的吓唬他:“我告诉你老子!”

他笑的甭提多狗腿,从皱皱巴巴的裤子兜里给我掏烟,又找不到火机。我瞪了他一眼,从自己兜里掏出火机,看他给我点了,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对我说:“文叔,你说我怎么能让我爸相信我是真想跟他在一块儿呢?”

我问他:“想好了?”

他说:“想好了。”

我心想你是想好了,危笑那边想没想好还不一定呢。这时候他却从这件烦心事儿中暂时跳脱出来,兴致勃勃的挖我的八卦:“哎,文叔,我问你个事儿——你和大爷是一对儿么?”

我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扇他后脑勺上了:“我是不是一对儿关你屁事儿啊?”

他捂着脑袋偷看我,还要防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给他一巴掌:“不是——我觉得挺好的,你看,我和危笑成一对儿,你演的又是我爹,给我找个妈怎么了?”

我心想你把剧组当什么了?婚姻介绍所?可我这抬起来的手到底还是没揍下去。这时候葛优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向张默打手势:“哄哄,哄哄。”

张默咧嘴抱了个拳,一溜烟儿就跑了。我把我手里的半截烟递到葛优嘴边:“抽不抽?我就这个了。”

他没接,偏头就着我的手吸了一口,喷出来的时候没忍住,笑了,四周的烟都随着他这一笑晃了晃:“你教的?”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哪有啊,你听那小子栽赃陷害我。我要是有教人那魄力,把你办了多好啊?”

他就尴尬的愣住了,讷讷的转移话题:“那什么,你和张默在外边说什么了?”

我说:“他问我,我和你是不是一对儿。你说我说什么?难道要说‘不是,不是一对儿,是你文叔犯贱’?”

于是他又没话说了,好半天才张口,说咱就别提这事儿了。我说:“葛大爷,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宁可这么过着,也不肯要我?”

他说:“你有周韵了。”

我说:“陈道明也有杜宪。”

这是他死穴,是他一辈子都没法挺直了腰杆去正视的事儿。我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可是吐出去的唾沫也不能再舔回来,只能放任着我俩之间的情绪一点点沉默下去。他不自在,对我说:“我假发落在危笑屋里了,我去拿……”

我说:“你这个时候去……不合适。”这时我们一直注意着的门“咔哒”一下开了,张默牵着危笑的小指,走过来停在我们面前,不说话。葛优看了看张默,又看了看危笑,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这两个人的肩膀,说了几个“好”字,走了。我看着他俩,突然就生出一种感觉,我老了。

老了,连想抓住自己喜欢的人都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尽管我知道,就是我们都年轻那会儿,我也没争过陈道明。小刚走的时候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太阳稍稍偏了点儿西,我站在房间外的走廊里抽烟,看着远处的岭,漫山漫野的金黄。他给我打电话:“我走了啊。”

我说:“行,我送你,再找时间把工钱给你发了。”

他说:“有奖金没有啊?导儿?”

我说:“奖金这玩意儿,你不是得找陈道明要去么。”

他在那头也不知道是讪笑还是苦笑:“我哪儿还敢要朝他奖金啊,任务都没顺利完成——我还真得谢谢你和优子,继《功夫》之后给了我一个死的第二惨的龙套。”

我说:“你就想想你是来干嘛儿的,我能给你时间多么?我就不明白了,同样都是朋友,咱们认识的时间也差不多,怎么你就向着陈道明不向着我呢?”

他说:“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帮他,也不是说和他的交情就格外好,和你不好。主要是优子那边儿,心还在老道那边挂着呢,那你说我帮你怎么帮你?强扭的瓜不甜,姜文,就这次听哥哥一句吧。”

我被他说的心烦,回了句得了我收拾收拾去送送你就撂了电话。回房间的时候听见周韵在浴室里唱歌:“明明缠绵到吻我吃的香烟,这动作,美丽过听蜜言。明明能陪我看怕看的表演,只为了,能回见。你待我好,好得不舍得伤悲,你我没仇没怨就算给离弃,完全鉴于,勉强不起,有道理,勉强一起,太没有骨气……”

我站着听了一会儿,转身出门时带上了房门,轻轻的,不惊扰她的歌声。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遇到了葛优,他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长衫还没换,假发和帽子也带着,侧面的那个蝴蝶结正好晃到我眼前。他问我:“干嘛去啊?”

我说:“送小刚,你去不去?”

他说:“行啊,我正打算去呢。”于是就和我并了肩,慢悠悠的走。我在他的神色上看不出他到底是答应了冯小刚什么还是没有,想问他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直到到了小刚说的地方,抬眼就看见,陈道明也和他站在一起。

我承认我那一瞬间,咯噔一下,心慌了,还好脸上架了个墨镜,还可以装作古井无波。可葛优就远没有我淡定了,远远的望着那个人,都傻了,也顾不上两个人正在冷战还是怎样,就那么呆呆的看着,被摄了魂儿一样,自己都没反应脚下已经往那边迈去,被我抓着胳膊,一用力拽回来。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只是默默的在我手里挣扎:“姜文你放开我。”

我说:“不放。”我在那一刻差点哽咽住,喉咙一瞬间堵的发疼。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人不是我的,我对他再怎么好,陈道明一来,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问他:“你要过去?”

他说:“去啊,不是送小刚的么?”

我说:“不对吧葛大爷,只是送小刚你能是现在这表情?”

他就改口:“那就不是。”

我沉默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你别过去,你留在我身边,你再好好看看我,为什么陈道明可以我就不可以?我对你不比他差啊,他都不要你了,你还这么死心眼儿干嘛?可是没用的。我只好撒气般踢了一脚脚旁的石块:“TM的……你什么时候对我能有对陈道明的半分好?”

他摇头:“不一样的姜文,我已经给你我能给的最多的了。”

最多的,我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个词用得好,他说得对,只是对有的人,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而对另外的人,给一点儿都算施舍。我不想多说什么,自顾自向陈道明那边走去,走到他面前笑着和他寒暄:“师哥,久别无恙?”

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在和我较劲还是和葛优较劲:“久别?不久吧,《建国大业》就刚拍完一个多月。”

我说:“也是,那您和葛大爷算是久别啊?”

于是他就不高兴了——你不高兴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而你也知道,我能做的也就是口头功夫上嘲讽嘲讽你罢了。可是他认识不上去这一点,斗鸡似的,整个人都进入到了战备状态:“姜文,你和我挑衅啊?”

我看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上去撩火,每次都是,就像有病一样,有时候我就想,其实“情深意重”的该是我俩才对,没那兔子什么事儿:“不敢,我就是觉得这捞着的月影那也不是月亮,兔子不是早晚还是要回蟾宫的么。”

他就气的不行,张了张口想反击,冷笑声都到嘴边儿了,就看见葛优稍稍猫了腰从我俩身旁溜过,伸手去拉小刚的箱子:“走吧我送送你,车在哪儿呢?”

小刚说:“老道想转一圈,就把车停桥那边了。”他就抬起头看我:“导演,请假,行不行?”

我说:“准。”然后附在他耳边悄悄的对他说——我这个动作就是做给陈道明看的,我就是想在这场必输的局里,到最后也不想让他痛快了:“你这次去,他要是和你服软,你就和他走;他要是什么都没说,你就和我走,好不好?”

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么?就算是这人真走了,那也是我先放的手,还是像我在答应周韵和她结婚那一夜,哪怕知道结果,也想得到他一个确切的答案,让自己死心,同时也抱着点儿卑微的,期望他最后可以走到我身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知道。他不作声,我就拍了拍他的肩,插着兜,吹着口哨走了。转身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心里有千斤重的东西,坠的我脚步发疼,出门时周韵哼的歌又在我耳边回响,让我吹的口哨都不自觉的换了调子。

如今怎算好,我亦在计数,太痴心没好报无奈我拿着爱,当一个奢侈嗜好。

7.

我从未想过葛优会抛下陈道明回到我这儿来,那太不现实,可是就算是要走,那也得和我这导演打声招呼吧?周韵洗完澡就出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左等右等,实在等不了了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去找他。按冯小刚说的,大概路线我还是知道的,我想要是走到吊桥边儿上还没见到他就算了,回来。可我也就是走到吊桥边儿上的功夫,就看见葛优蹲在那儿,默不作声的在空荡荡的一丝余晖下把自己变成了个雕像,见到我过去,仰起脸朝我笑:“腿麻了。”

我最见不得他强颜欢笑,从来都是。心里一疼,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冰凉,怎么也捂不热:“那我背你回去。”

他说:“不用。”然后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就往回走,走的时候还要回头对我喊:“你别跟着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狠狠的把刚刚牵过他的手蜷缩起来,指甲抠着我的掌心,那里因为刚刚替他取暖的缘故,现在也是发冷的让我心悸。

我在桥边站了有小半个点儿,天黑下来了,风刮过我的耳边,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让我觉得有点儿站不下去了。我回到住处,心想着葛优心情肯定好不了,不如去看看他,可到了他门口,没人。我转身把背靠到他的门板上,抬头去看窗外的天,黑的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湖一样,远处的河畔有篝火,一堆一堆聚着情侣和非情侣,嬉闹和调情,夜色给了他们掩护的机会,也给了我思考的时间。我就想你说这人要爱情干嘛呢?就像耶路撒冷一样,那是个好地方,神把它送给人类,不是让他们为了它互相厮杀的。同样,神把爱情送给人类,也不是让我们因为它彼此仇恨,嫉妒,失望和伤心的。我们总是在错解神的意思,却又总是在说,你辜负了我们。就像那两个人——你说你老老实实和人家走了不就得了吗?明明日思夜想惦念的跟什么似的,临了头见了面,又搞得仇人一样,也说不上是上辈子谁是谁的冤家。我又想起我自己,你看人家陈道明,出了点儿什么状况至少还能找小刚发泄一通,然后自己喜欢的站在面前,说给个脸色就给个脸色看了——今天下午那杀气腾挪的德行,我要是葛优我也不现在和他回去。我哪儿成啊,我就那么一个同盟,还是自个儿老婆,你说这事儿多可笑。我就想我喜欢葛优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幸福的时候我从来不去打扰他,他落了难了,我想靠近他,还被他一甩手说你别理我,何苦来呢。想到这儿我一拍大腿,光顾着在这儿跟自己扯淡了,有这功夫你去找他呀!他现在在你手底下出了事儿不得算你的么,找着他就算是看着他没什么事儿你也心安不是。

我说有没有人看见葛大爷,没人知道,张叔平那一身儿做的太好,要不是和他极为熟识的人还真认不出来,我也只能一路形容着那身独特的造型一边找他。好容易有人说看见了,给我指了个方向,我道了声谢就狂奔过去,横冲直撞半路上还撞到好几对儿小情侣,说了不少对不住。等远远看见那么个人坐在一处台阶上的时候我先怂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觉得什么都别提,就是说找他回去看剧本的最靠谱才敢过去。谁成想走近了才知道,这人是靠在墙上睡死了,地上躺着一个空酒瓶,喝的跟绍兴醉虾一个样。我哭笑不得,走上去隔着帽子大力的揉他的头:“真他妈是只傻兔子,不看着点儿这不就让别人给拐跑了么。”

他被我弄醒了,迷迷糊糊的抬头看我,眨巴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在我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的时候抬起手扯住我的袖子:“我还欠人家25块钱呢。”

他说的有点儿委屈,像是欠了25块钱是天大的事儿一样。我蹲下身与他平视,哄他:“嗯,那咱们去还。”他就稍稍放了心,闭着眼睛往我身上倒:“我渴我想喝水。”

他会撒娇,那不也得是对着陈道明么,这么对我还是头一回。我坐在他身边,试探着伸出胳膊把他搂在怀里,在他耳边继续轻轻的哄他:“那咱回去喝水?”

他搁鼻子里轻轻喘了个气音:“嗯。”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今天对我的依靠甚至超出了朋友的距离,倒像是情人,这让我心动,巴不得他就这样一直醉下去。我又试探着问他:“不闹了?”

他说:“不闹了,我和你回去。”

和我回去,我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就搂紧了他。他想通了?我盼了这么多年的事儿,就在这一晚上成真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我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原委,只顾着沉浸在狂喜之中,抱着他,幸福的手足无措,就连把他扛回去都是飘飘然的。我站在门口在他身上摸索着房卡,他似乎是被我的肩膀硌的胃不舒服,挣扎着想下来,可是他现在站不稳,我没法把他放下来,我一只手找房卡,一只手还要托着他不让他往下滑。房卡不知道被他塞到哪儿去了,我两只手根本不够用,摸到裤子兜儿的时候忍不住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别乱动!”

他不乱动了,可我这张脸倒是红了。进了屋草草把他安置在床上,就下楼去给他买水。心里到底还是惦记他这酒醒没醒,难不难受,上来的也急,结果推门就看见他衣服帽子连带着那顶假发全扔地上,自己就这么光着身子蜷在一堆衣物中,皱着眉头睡觉都睡不安稳。儒家说非礼勿视,虽说俩大老爷们也不用避什么嫌,可我不一样啊,我情况特殊,也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整个房间就听得见我从楼下跑上来累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慢慢的和他胸膛起伏的频率重合在一起。我咽了口唾沫,走过去伸手去拉他起来:“怎么了你这是?”

我还没碰到他呢,就被他手一抬勾着我脖子就贴上来了,说是在说话,其实就是嘴唇贴着我的耳朵磨蹭:“我说你去把我睡衣拿来……”

我整个人火烧似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比刚才还红,就像那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可我就算是当小伙子那会儿,也没扭捏成这样啊。他撩了火,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把我一推又靠在床沿上睡了。我愣愣的看着他,心想,算了,今天要做什么,就一块儿全做了吧,以后再说以后的,心里其实也不厚道的想,谁叫你从我找到你那会儿就开始撩我,怨谁呀。我小心翼翼的探出一根手指去,用指甲在他脸上刮了一下,然后问他:“非得穿么?”

我问完这句话,压根就没给他回答的机会,把人拽过来直接扳着下巴就吻了上去。我不是第一次吻他,秦颂那回,可是我这次是明明白白清楚的,我是谁,他是谁,我在干什么。我本能的拥着他,急切的想把他的舌头往我嘴里带,被他烦了抵住我的肩膀往外推。我索性就搂了他的腰把他扔到床上,再把自己压上去,两人打架似的在床上痴缠成一道。我膝盖稍稍用力一顶,他的腿就分开了,正好把我让进去。我的手向下探去,使劲揉搓他的臀肉和大腿根,直到那两处的皮肤都被我抚弄的发红发烫。他搂着我的脖子,喘息喷在我耳边,烫的像是一瓢开水兜头淋下一样,又曲起膝,小腿在我的腰附近摩挲,几乎是在明示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被我握了脚腕,再一路拿捏上去,喘着气问他:“一定要是他吗?我不行么……”

他果真是醉的狠了,只听清了我的下半句,也不知道理解成了什么,偏了头把脸埋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笑声,手向我的身下探去:“没事儿,你要实在不行我把我自己给你炖了补补……”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再也忍不住也无须再忍了,咬着牙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被身体里那股邪火烧的发疯,抬起他的腿架在肩上就想往里顶,却被他挣扎着想躲,肩膀上被他踢了一脚,费了好大劲才听清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不行,这么不行,我疼……”就这么一句话,却逼得我一下就停下了动作。他一定是疼过,现在才这么害怕,我叹气,心想反正做都做到这步了,索性就别着急,慢慢的给他做了全套吧。托着他骑在我身上,看他还是一副不知怎么回事儿的模样,仿佛要发生的事儿和他没关系似的,羊入虎口也就他这样了。我乐了,掐了掐他的脸对他说:“专心点儿。”然后就把手指伸到他嘴里搅,屋里没润滑,就拿唾沫凑合着用吧。他想往出推,反倒被我缠了舌头来回逗弄,想告饶却又呜呜的说不出话,只能皱着眉头任凭口水滴下来,滴到锁骨上,我把手指拿出来,他就顺势靠在我身上,那点儿东西蹭了我一身。他抬头拿侧脸蹭我的下巴,眯着眼很舒服的样子:“又不刮胡子。”

我说:“又?”可我现在没兴趣和他挑字眼儿,我的兴趣全在他身上呢。他里面干涩,我探了一个指节才发现不行,他也疼,抱着我的脖子在那儿哼了一声,我听着怎么都像是汉语中那个“陈”字的发音。我问他:“说什么?”

他这次说了两个字我倒是听清了:“……道明。”

我愣了愣,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反应才合适:“你说什么?我是谁?嗯?”

他根本就辨别不了问他这句话的人是谁,只知道顺着自己的本能回答:“陈道明……”

这未免也太残忍,我还跟傻子一样的在这儿乐半天,结果没想到,却是个别人的替身。那种滋味儿说不上是心痛还是心寒,没经历过的人一辈子都明白不了,让我一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身上只剩下冷。我想我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啊,你也不想想,他什么时候向你这样示过好啊,就这一次,你还真当真了。他从来都只会是让你一次次的死心,变着法儿的告诉你,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却又一次次自己都没感觉到的,不依不饶的招惹你,就觉得反正伤你多少次,你也不会真的离开罢了。我现在还在这儿惜他怜他有什么用啊,不还是被当成笑话一样。我这样想着,也不管他能不能受得了,手下用力,把埋在他身体里的两根手指齐根硬送了进去。他疼的挣扎,却离不开我的钳制,躲的越急我按得就越用力,他在惊慌中直接就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委屈的哽咽:“陈道明陈道明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不和你犟了咱俩回家……”

我不动了,看着他伏在我身上哭,脑子里只有当年我失恋的时候,喝的也像是他这般人事不省,他来看我时说的那句,何至于,爱人至此。这话应验在他身上应验的竟是这般苦痛,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似的,我们两个,在相隔这么多年后,不约而同的见证了彼此最狼狈的时刻。我心想,算了,别为难他了,我输了,我又心软了,哪怕他被我抱着心里想的还是别的名字,我也想,只要你能过了这个坎儿,我就是暂且客串一次陈道明也没什么关系。就在我这样想着,犹疑着抚上他的背拍了拍,想模仿着陈道明平时和他说话的语气哄他两句的时候,正主就来了,很暴躁,直接把门踹开的,怒气和杀气在门板摔在墙上的时候席卷了整个屋子,然后我就听见我那师哥在怒吼:“姜文!我剁了你个孙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是冷静的,冷静到他来我怀里抢人,我还能反应过来拽住葛优的胳膊和他僵持住。其实陈道明不知道,或者说他其实是知道的,我们两个最惺惺相惜的时候,大概就是在他觉得我总是会令他尴尬的时候,他也总是会撞破我的窘迫,我们两个就像现在一样,争夺这个人,较着劲,死盯着对方,并以打击对方为乐。我心里装着这些,一不小心力气用大了,陈道明就冲我喊:“放手!你拽疼他了!”

我愣了愣,下意识的就放开了手——我就是觉得自己不能让他疼,可也就是我这一放手的功夫,陈道明就把他整个人都拖了过去抱在怀里,一脸戒备的盯着我。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始恼火:“他疼了怎么不是你松手啊?”

他说:“我死都不会放手。”

是了,这就是我和陈道明的区别了,我看不得他疼,一点儿都不行,所以我只能把他推远了。可是陈道明不一样啊,别说疼了,死也得拉着你,这叫啥?不能同生死同穴,把两人都磨的血肉模糊的,黏在一起,看着残忍,可也再就分不开了。我脑子都是浑的,葛优吐了一地,这事儿不能张扬,我就带着他们去我的房间,周韵还在,见了我们这一行人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道明怀里的葛优,最后和陈道明打招呼:“师哥。”

一屋子人,只有她是我的同盟,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小学生打架被叫了家长一样,既忐忑,又觉得爹妈在很安心。可这个时候她却说:“我去楼下要点儿醒酒汤?”

她在这儿确实不怎么合适,可我看着她出去,门咯哒一声关上,心里却一阵慌张——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即使是有,那也是对着葛优,每次都是无论是清醒的时候对我装糊涂的笑着的他,还是现在睡在床上的他。陈道明的目光戏谑而又毒辣的刺在我的脊背上,笑着问我:“唠唠?”

我故作平静的转过身面对着他,不想在他面前输了阵仗:“唠唠。”

他笑的很畅快,漂亮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了报复性的快意:“怎么样?听自己喜欢的人在怀里喊别人的名字的滋味怎么样?”

我们两个总是这样,对方有了什么事儿,不拿来做武器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不仅仅是他,我不也说过他是“捞月影的猴子”吗?每次我都是不计较的,起码表面上不计较,这点我比我这个师哥要强,因为我知道,我如果当着他的面儿就勃然大怒,那只会让他得到最满意的结果——他就是想看我输不起的样子。可这次我失态了,因为恼羞,所以成怒,我上前一步就住他的领子用力的把他掼在墙上,咬着牙,恨不得把面前这只老狐狸咬死:“你得意什么?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个他喜欢你而已!”

他“呦呵”了一声,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放手,听见没有?”我没放,依旧两眼通红的瞪着他——那是被怒火烧的,直到小刚在一旁用力的把我的手从掰开,然后把我们分开了一段距离,说:“冷静。”我才尝试着控制自己,别当着葛优的面儿——尽管是毫无知觉的他的面儿,也别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揍的他明天醒来不认识——他保证打不过我。陈道明整了整领子,果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我的愤怒,然后说:“是,就算我只比你多了个这个,哪又怎样?——他不是你我赌输赢的筹码。”

我说:“你除了会让他伤心还会干什么?!”

他说:“姜文,我们不要像两个言情剧里的女人一样吵来吵去——总比你连伤他心的资格都没有的好。”

他真欠揍,我伤心的想,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陈道明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连带着小刚也走了,走之前拍拍我的肩,然后就又丢下葛优和我这个心怀不轨的人共处一室。我在他们走之后一下子就松了全身的劲,头晕,低血糖一样,我扶着床沿慢慢坐在地板上,呆呆的看着葛优的脸,我想去碰碰他,可是手抬到一半又落下来,垂在被单上,用力的攥出一道道波痕。我声音暗哑的和他说对不起,一遍一遍,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几乎哭出来。葛优给了我一个耳光,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夜中,提醒着我趁人之危的无耻和爱他爱到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是多么可笑;陈道明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讥笑我的东西简直不言而喻;当然周韵也给了我一耳光,她看我的那个眼神简直是我再也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一眼,那里面清澈地昭示着我的背叛和连背叛都无计可施的无能为力。你们宽恕我吧,我想,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得到你们的原谅,我只是想用它来看清我自己的懦弱,这真让我恼火。

这时周韵回来了,靠在门上,抱着肩看我,很平静的对我说:“走吧,换个地方睡。”

我抹了把脸,尽管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好。”

之后的日子过的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过不去,葛优是个装糊涂装出习惯的人,他这人就这样,就像玩儿游戏,通关的,别人玩儿都是一关一关的过,死磕,到了他这儿,有一关过不去了,被他琢磨琢磨,自带技能,就那么给人跳过去了,还不耽误剧情。这期间周韵居然还去找过他一次,干什么说出来我都不信,给我当说客,和我说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问她:“你有毛病吧?”

她说:“怎么说话呢?”

我说你别胡闹我这电影还得拍呢,别逼急了把主演逼走了那一大群人还玩儿什么啊。她摆手,说相公,你放心,绝对不会比你那天逼的狠。我就不作声了,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若说是她真想把我让出去,那她也太大方了些,我怎么看她也没这个意思。若说只是觉得我俩在一块儿看着顺眼,那我也只能理解为这是被拆CP所引起的神经错乱。与我的情况截然相反的是我那大侄子,我就觉得这人和人还是有差距的,你说这俩人,认识了二十多天就看对眼儿了,而有的人,比如说我和葛优,认识了二十多年也没见怎么样,这让我由衷的眼热。可我心里是祝福他们的,真挚的祝福,可能是这两个人算是我凑成的,又可能是我自己没等来什么好的结局,看看别人幸福圆满,也算是可喜可贺了。张默戏份结束那天我们给他送行,他就拉着危笑到我面前来敬酒:“文叔,这杯谢你的。”

我说:“你俩这也算是有我一份功劳吧?”

张默说是,我就点了点危笑,问他:“能长久么?”

他拍着胸脯给我保证:“只要他乐意,我明天就去国外和他领证。”

我说:“那行。”接着就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亮了个空杯给他看。我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我就觉得,要是以后我儿子给我领回来个儿媳妇,我也未必能像今天这么高兴了。真的,我高兴,由衷的替他们高兴,我想他们比我命好,我看着他们能在一起,不管以后经历多少的风雨都能彼此不负,就像是也满足了我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没有真正圆满过的梦想一样。那天晚上我真喝多了,真的,还不如那天的葛优,他好歹还有点儿意识,我压根儿就是连自己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饭点儿,睁眼就看见葛优坐在我床边玩儿手机,我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他:“周韵呢?”

他说:“吃饭去了。”

我说:“你怎么不去吃?”

他说:“我吃完了,来替她照顾你一会儿。”

我慢慢的微笑:“葛大爷,您对我还真是放心,我喝多了,在这儿守着你就不担心我会把你怎么样?”

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这,还真没想——你都睡一觉儿了,又不是刚喝多那会儿,应该没什么事儿。”

我说葛大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我这种人你还真得防着点儿,话里就带了些自暴自弃的味道。其实我更想说,咱俩以后别这样了,明知道我对你存了心思,你还这么没忌讳的往上蹭,你坦荡,可是我受不了。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到底还是舍不得的,舍不得白白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到了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被我这么一说,低着头好半天不吭声,过了会儿才讷讷的开口:“再说了,你是个喝多了连寡妇的危都不愿意趁的人,怎么会趁我的危。”

这话是拿片儿里的情节堵我,说的像是那天那事儿跟做梦似的,可就算是做梦,梦到那样的场景还走个肾呢,他可倒好,直接就给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我想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那个情节,多喜欢那个情节里你的反应——虽然那是演出来的,可是这些都没法说了,也不必说了。我只是伸手去轻轻捏他的手腕:“你怎么知道我酒后不欺负寡妇,那是刘嘉玲我不欺负,你要是寡妇我一定欺负你。”

他抿了抿唇,像是在笑:“你别咒他啊。”

我笑话他:“瞧你这德行——和我师哥和好了吧?”然后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手。我不再想什么了,我只是期望你能好一些,然后让我在别人的叙述中能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事,比如你现在和他过得很好,就行了,也就不后悔会在这个时候放弃你了。可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不会忘记,我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在他脸上看见的这个表情,像是得了绝症的人,在濒死的前一秒,看见了一个能让他不那么害怕死亡的东西,满世界的光彩都在暗淡,可只有它还会不依不饶的微弱着,让我在余下的生命里,不是那么害怕割舍掉他的痛苦与黑暗。

《让子弹飞》剧组杀青是在2010年的2月11号,说不好是春天还是冬天,北京这个时候应该是很冷的,在广东依旧有潮气,但是阳光却很暖,暖的让人觉得这是这两个季节缠绵至深的吻。我就在这个时候给陈道明打电话,他接起来,电话那头还有隐隐约约的音响声,好像是在哪条商业街。我对他说:“师哥,我们今天杀青。”

他“嗯”了一声,说:“然后呢?”

我说:“山不过去,你就过来吧。”

他似乎是在那边愣住了,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半天才说:“姜文,这不像你啊。”

我说:“把他还给你。”之后就挂了电话,看着天上的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怎么说呢,就像是我在公交车站目送了那么多次他的离开,而这次终于可以在他上车的时候转身就走,然后告诉自己,算了,我不等了。很空,但是很轻松,这种轻松,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那天晚上我精心准备了一场节目,我把剧组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然后装模作样的对葛优和周润发演戏:“什么是惊喜?”

他们答不上来,我就对天放了两枪,大朵大朵的烟花随着枪声绽放在夜空中,很漂亮,开的很漂亮,落的也很漂亮。葛优看了就很高兴的样子:“可以啊姜文!”

我说:“许个愿吧。”

他望着天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可求的啊。”我就笑,凑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肩和他说悄悄话:“是惊喜吧?”

他还是不长记性,被我揽住什么反应也没有,自顾自的看天上的烟花:“的确是,给发哥送别够了。”

他不动,我也就没动。我搭着他瘦削的肩膀,心想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虽然我希望这个最后一次能无限延长,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终究要把他送到那个应该的人面前去。我又和他调侃了几句,收到了胡军给我发短信:到了,就在你们身后。

我眨了眨眼,努力的使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正常些,然后调动了我所能调动的最大的热情,回身喊他们:“师哥!什么TM的是惊喜?!!”

做的好,姜文,就是那些恶俗的言情剧,主人公最后的结局也不过如此了,至于那些配角就要有配角的样子,自动退场,给他们留一个享受圆满的空间。我在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就悄悄离开了,找了一个无人的小山坡,躺在地上,一个人欣赏这样好的星辰。爆竹的声音还在我身后此起彼伏,因此我就没发现周韵究竟是什么时候摸过来的:“放弃了?”

我回答她:“嗯。”她就嗤笑了一声:“真没出息。”

我拍了拍身旁示意她坐下:“别这么说周韵,我还是那句话,你没你想象的那么大度。”

她果真在我身旁坐下,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其实吧,说实话,我一开始真觉得,我喜欢你,也喜欢你俩这对儿CP,什么事情应该能看的大度些。可是不行,我还是会觉得别扭的,就大概类似于‘我好想看自己喜欢的CP卖腐但是你是我的我又感觉很嫉妒凭什么你俩在一起比我配啊这年头站队还要靠情敌赏口饭吃’的感觉……我也不太能说明白。”

可是我明白了,于是我用手肘垫了头,侧过身子看她,烟花在她脸上印出明灭的痕迹,让我一瞬间觉得,其实岁月静好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问她:“最近萌什么呢?”

她说:“人啊,总要在一定时候萌一点异端的东西——比如异性恋,比如我和你。”

我说:“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再陪陪你好了。”

这边算是约定了吧,我在很久之前爱上过一个人,但现在放弃了,我能庆幸的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个人,在这满天的鲜艳颜色中等着我,等我在一回头的时候,就能看见。我已经等了太久的人,知道那种滋味儿,所以我觉得,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等下去了。之后胡军儿在有一天喝酒的时候和我说,陈道明和葛大爷那场太绝妙太浪漫,浪漫到他都蠢蠢欲动了,就找了个时候,在北京的严冬里,对刘烨说那天晚上我们的师哥说过的话:“怎么也不多穿点儿?”

可不是每个人都是葛大爷,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经历了千难万苦的久别重逢。他家烨子一愣:“咋了,少吗?我彪呗。”

我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哈哈大笑。可这都是别人的故事了。

说到这里,我还要提一下,这个在我们三个之间发生的故事的最后结局。那是八月份——你知道,帝都的八月份是很热的,太阳照在树叶上把它们炙烤的卷曲,空气里全都散发着这种夏天独有的,带着些许腻味的植物清香。我和葛优参加完一个活动回来,两个人起的都是自行车,路上车少,我就放了一个车把,前轱辘歪歪扭扭的一斜,被葛优笑着让开:“你别摔了。”

我说不能,我从小就这么玩儿了,他就问我:“摔过没啊?”

我说:“怎么没摔过呢,海了去了,最惨的那回还是和英达,那年我也十七岁——”

他接口:“他也十七岁?”

我说:“他十九岁——半大的小子,我那年刚考上中戏,暑假就在家疯玩儿,骑我爸的自行车。葛大爷你知道那种老式自行车吧,它沉,我当时撒了一边还觉得不过瘾,把另一只也撒开了。这下就坏了,沉啊,我控制不住,直接就撞路边儿树上了,英达就在我身后,车轱辘压着我小腿就过去了——幸好不是脖子。”

他就乐,说真够悬的了。这时候一辆车从我们旁边经过,擦了个边儿,打个照面儿的功夫我都没看清司机长什么模样,这车就在我们身后,刷的一个一百八十度大掉头——欺负这路上人少没交警,追到我们面前一停,车里下来个人,我一看,陈道明。

这才叫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也是赶巧儿,每次都能让他碰上。葛优都傻了,一只脚撑着地,一只脚还踩着脚蹬子,被陈道明扯着衣领揪下来,手一扬就给人塞副驾上,又扛了自行车扔后备箱里,整个过程一直到回车里都没看我一眼的。葛优降下半个车窗喊我:“哎那明天……”

陈道明掰着他的下巴把人脑袋扳过来:“看我,我还在这儿呢!”

我看着想乐,这时候我手机响了,周韵的:“今儿晚上我要补番,你随便买点儿什么吧。”

我沿着这条小路闲闲的骑着车,一只手举着电话说:“行,你想吃什么?”

有些事我已经懂得,就比如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各自的命运的,我,葛优,陈道明,周韵,我们在人海中相逢,去用一万个万一来赌一个万分之一的唯一,这就是命运。我们会相遇,会擦肩而过,也会为谁停留,但当这些足以改变我们今后的事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不以为然的以为,那只不过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忘记了怎么去珍惜。我抬起手,向那个已经开的离我很远的车挥手告别,那里面有我曾经很爱过的人,但那些都是以前了,这些都会像一页漂亮的书签,嵌在我生命的缝隙中,作为关于那段岁月,那些关于很多人爱与被爱的见证,祝你们百年好合,祝我们百年好合。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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