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6)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宋致白止住了动作,一只手却还停在他腰间。程慕言回避着他的目光,低声道:“宋先生,这不合适。”宋致白依然不说话,只是探询地瞧着他。“宋先生对我的热心和帮助,我很是感谢。”程慕言眼望别处,低声道:“因此我很尊重宋先生为人,也希望宋先生能够尊重我。”

他口气艰涩,声音微微打着颤,撑在唱片机上的手指节攥得泛白,显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宋致“嗯”了一声,继续探询道:“于是呢?”程慕言默了一会儿,方抬眼直视着他:“宋先生,我不会做生意。”

他真没想到他能说出来这么一句,犀利到了刁钻的地步。宋致白看着他略一怔,转过身走出两步,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口,才又转回眼看着程慕言。这次的眼色却是彻底清明了,带着绝对冷静的剖解和审视意味。他才发现,程慕言身上不但能看到他自以为的曾经的自己,还可反映出别人眼里的现在的他——一个彻底算计和刻薄的商人,眼中皆是买卖,所有行为和投入都是为了最终的收回,正所谓唯利是图,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他这般想也没有错。他的人生本就可比做场利益权衡的交易,不过偶尔忘情了一霎,实在不值得辩白或委屈。

程慕言见他眼色这般冷清,甚至带了厌恶的成分,一时竟心虚可是自己话重了,却又不知如何转圜,良久才极是艰涩道:“宋先生,大概我是冒犯了。”宋致白淡薄地笑笑,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外头脚步声响,跟着就见程美云推门走了进来:“安康,来喝点酸梅子汤——”

她一打眼,正见两人这般面对面站着,不由一怔,遂对宋致白笑道:“大少爷也在?还以为你回去了呢。这大热天的,你们都闷在屋里做什么?”程慕言脸色不觉泛慌,宋致白却只是一笑,也不看程慕言,吸了口烟道:“没什么,方才正教表弟跳舞呢。”

第5章

那日宋致白留至晚间才走,晚饭时与宋父等同席,依然是言谈自如。倒是程慕言坐在一旁,垂着眼睛默然不响,俨然是副提防又心虚的态度。但宋致白却自信并未教别人生疑。他原就是风月场上混久了的人,太熟悉一切掩盖手段,那晚的掩饰更是格外周到,滴水不漏——大概也是太过圆满自如了一点,不知程慕言看在眼里,可会对他“生意人”的评判更深刻了一层。然而待到第二日清起,这点担忧就随着残存的酒意一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反是种荒唐之感——不过是酒后情迷的一点失控,程慕言也不是什么贞烈闺秀,大可不必这么当真,乃至惴惴不安。

他这般为自己解脱又解嘲,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未几又去了次西安,筹办宋家在那里新开的工厂,回来已是九月中了。他回了家中两次,并未见到程慕言,日子却还照旧要过,宋公子依旧忙碌穿梭在声色名利场间,那点模糊念头就更淡去了,退缩成了繁华街景后的一抹暗影。

直至这一晚,他趁着酒兴,带了一个熟识的交际花回到新公馆。事毕后那女人自去浴室收拾,宋致白点上一只烟,便从夹子里掏出几张钞票,放进她搁在床头的手袋里——宋公子做起生意来心黑手辣,在欢场上却是难得的温存体贴人。那女人出来浴室,一眼瞥见了,不免生出点真心的感动,因坐到床边,从他指间夹过了那支烟吸了口,红指甲点在他的胸口上,轻声道:“遇见你也快两年了,其实你有时……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宋致白闭着眼笑了笑:“我怎么不一样?”她没回答,抬眼看着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又道:“你刚才叫了声‘慕莲’还是什么的……这是又新看上的?”宋致白蓦然睁开眼,似是诧异又似是怀疑地看了她一霎,重又闭上了。停了一会儿,便道:“晚了,你得走了。”

这一瞬间他决定要去见程慕言,那冲动就像要将个一直藏在暗影里窥视自己的人揪出来。然而这念头才起,便被他又立时摁灭了:这简直比那日吻他还荒唐,总不能告诉程慕言自己来找他,是因为酒醉后对陪夜的女人错喊了他名字。当然也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把人哄上手——既然已生了情思欲念,宋致白不是没想过,索性用点手段弄到人完事。然而程慕言到底不是舞女交际花,不是戏子小明星,又牵涉了程美云的关系,若处理不好便易生出家务麻烦。因此冷静下来一衡量,他的实用主义便再次占了上风,对那个人这点似是而非的念想,委实还不值得冒犯如此风险。

就这么思量迟疑着,不觉秋去冬来,天气一日日清寒下去,重庆名利场上的各色人物却更忙碌热闹了起来。尽管抗战开始之后,民国政府对经济采取了严格的计划管制,但岁末向来是官场商场的忙季,且不说日子再艰苦也总要购货过年,单是天寒之后,抗战前方所需的棉纱粮油等军事物资,便是皇商巨贾们哄抢的一块肥肉。宋致白更是忙于斡旋,每每折腾到深夜才能完事。这晚难得结束得早了些,他才从饭店出来走到车前,就瞥见街对面的书店里走出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那个人赫然就在其中。

他心底一动,手扶着车门站住了,却没走过去,只是隔着一条街遥遥望着他。程慕言显然也瞧见了他,灯影下脸色似是晃了晃,停在当地便不动了。同来的伙伴回头喊了他一句,程慕言猛省过来应着,又望了宋致白一眼便要走。宋致白见状不再迟疑,忙几步走到他身前,看定他的眼,微笑道:“倒是好久不见。”

其实想来也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若论泛泛之交,委实算不上太久。然而这话由宋致白这般说出来,眼底带笑,低回如叹,好像真是怨嫌好久不见似的——程慕言心头猛一跳,跟着自己又强按捺住了,故作镇定地寒暄道:“开学了事儿多。宋先生最近也好像忙得很。”宋致白微一苦笑道:“我几时不是疲于奔命?”

他看来是略见疲惫。虽则仍是衣冠楚楚,脸色却在灯光霓影下泛出点苍白,映着寒风里扑朔的幽黑目光,一瞬间竟教程慕言油然生出“风雪夜归人”之感。他一霎恍惚,忙收敛了念头,转眼瞥见一旁的同伴已显出不耐烦的神气,便要出口告辞的话,宋致白却抢先道:“你是要回学校?我送你。”程慕言忙道:“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决绝严厉,便又放缓声气道:“我是和同学一起来的,自己走了不好。”

“可我有话和你说。”宋致白目光锁定他眼底,眉心微微皱着,少顷轻叹了口气:“你就非得躲着我?”那语气似是无奈,又似是恳切,程慕言还从未听人这般对自己说过,一时拒绝的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口。宋致白又低声道:“上次的事……你总是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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