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奋斗记(穿越 二)——我想吃肉【完结】

2019-06-09  作者|标签:我想吃肉

46.一年又过薛蟠入学

贾宝玉本人痛恨应试教育,从这一点上来说与石纪等人颇有话题,用冯紫英的话来说读书人就是:“读几本书便当自己是圣人了,皇上娶亲他们也要管,王子看戏他们也要问。”贾宝玉一哂,可不是么。挟起一筷子鳝丝道:“我倒不烦着读书,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也能懂些道理,也免得说话若人发笑。只是烦着被逼着,便如这鳝丝,我原也爱吃,可若是被逼着上顿吃下顿吃,夜里还要它当宵夜,谁能消受得起?”

锦乡伯之孙韩乐道:“正是正是,玉兄此言大妙,当浮一大白。”众人起哄,各干了一杯。贾宝玉道:“可不敢再喝了,老爷如今得假在家呢。”冯紫英道:“不碍的,这酒不伤身,我叫他们做醒酒汤去,临走前喝一大碗,回家保你应付自如。”当下推杯换盏十分融洽。

贾宝玉心里有数,喝酒前先垫了一下肚子,便不易醉。这酒也是好酒,更度数不高,倒也能应付。冯紫英果然在宴散前命上了醒酒汤,贾宝玉闻着那般子酸味儿脑袋就先醒了三分,一气灌了下去,方作别回来。

年前年后总是最热闹的时候,贾宝玉回家的路上顺手又买了些小玩艺儿,果在小摊子上发现了诸如整根竹子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等物,想了想,又买了几支做工精致些的小风车,叫茗烟几个捧了,自往荣国府而来。

到了贾母院里先不去拜见,叫晴雯去与贾母说:“已回来了,恐带着灰尘见老太太不雅,先梳洗再来。”换好衣裳洗过脸,袭人又拿两块檀香往手炉子里烧了,给他上下熏了一回,贾宝玉嘴里嚼了两块蜜饯方叫麝月秋纹几个捧了买的东西过来。

贾母跟前众人都在,迎春等是知道贾宝玉常会淘弄些小玩艺儿的,见他回来便先瞄上几眼,相中喜欢的预备着下手。黛玉宝钗不知,然见些情景,又听贾母道: “你又淘气,每回只从外头弄些玩艺儿逗弄着姐姐妹妹们玩。”贾宝玉笑道:“老太太可是醋了?”摸出一包蜜饯来:“方才与缮国公家的一块儿玩,他们家的蜜饯我尝着好,给卷了来。老太太可笑纳了罢,别白叫我丢了一回脸。”

贾母笑着指他道:“我且说你,又来拿我说话,你倒是多弄些东西来,总好过叫她们姐妹们抢。要是钱不够,只管跟你凤姐姐说,或我替你出了罢。”贾宝玉道:“姐姐妹妹们哪里缺这些了?便如份例一般一人一份,也就没意思了。东西好不好玩倒在其次,便是这个‘抢’字,也是别有风趣的。”

贾母道:“总说不过你。”贾宝玉又命把风车给贾兰、贾堇、大姐儿送去:“他们还小,总不能叫他们练着抢东西。”贾母看探春拉着黛玉宝钗,教她们道:“总是挑着喜欢的,抢着玩才有趣儿。二哥哥以前常带好东西的,这两年读书了,越发没时间弄这些,你们可别不好意思,错过这一回就要等许久了。”

贾宝玉看着她们,说是“抢”也不像超市大减价时大妈们的彪悍出演,反带着小女儿的娇态,更兼互相呵痒,笑如银铃,实是一幅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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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贾府自是热闹非常,却有两个人心中不乐。一个是黛玉,离家甚远思念父亲,虽有外祖母处疼爱,到底不如在自家痛快,席到一半,便道身子不好,先退下了。另一个是宝玉,推说要争着明日头一个给贾母磕头,先去睡一会儿,被王熙凤假意扯住说他耍赖,最后是贾母发话了他才逃席出来。

贾宝玉大年初一又小小破费了几个荷包,转脸又从旁人那里赚了更多。这年过年,贾珠便比平常更要忙上几分了——今年他要下场,非但是贾府重视,便是李守中那里,也趁着机会带着儿子、女婿多见见人。与李守中相交之人,却是另一个圈子里的,俗称叫做读书人。这些人里,便有现任长安的学政,保不齐到了今天秋天这位卸任了,又有另一熟人坐了这个位子。贾珠的前程要紧,贾宝玉也不好缠着他,回自己房里翻书,却翻出一付制脂胭的方子,纸已泛黄,细想想却是元春旧物,不免又勾起郁闷来,看了一回制法,又小心地抄了一遍,复把这方子小心地夹到书里放好。

茗烟见他烦闷,便道:“二爷不如与薛大爷他们一乐?横竖薛大爷也是自家亲戚,过几天要一块儿上学的。”贾宝玉嘴角一抽,心说,靠!跟他是亲戚很丢脸啊!对茗烟道:“收拾东西,我要去见姨妈。”因薛蟠叫他不痛快了,他也要给薛蟠添一添堵。

薛姨妈正在家里看王子腾处寄来的书信呢,见宝玉来,忙叫他坐下,又叫拿果子给他吃。贾宝玉四下看看:“哥哥与宝姐姐都不在么?”薛姨妈道:“你宝姐姐去与探丫头她们玩了,你大哥哥是个没笼头的马,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说完自己先叹气了,不由羡慕起王夫人的福气来了。

贾宝玉笑道: “学里假期将尽了,不几日大哥哥也要去学里的,姨妈就好放心了。我今日来是问大哥哥可备好了书本文具不曾?因老爷说家里只有我一个在学里,叫我同大哥哥一块儿去呢。”薛姨妈听他这么说,喜不自胜:“也不求他光宗耀祖,只要能入学里学着安份些儿,叫我少操些心也就是了。”又问宝玉学里有什么要求等。

贾宝玉道:“看大哥哥要学什么书了,此外就是笔墨纸砚等物,余者手炉子什么的姨妈自会给备的。”薛姨妈听了便道:“我的儿,你是不知道,你大哥哥平日里没读什么书,怕要从容易的开始学呢。”贾宝玉道:“太爷的学问是顶好的,要是姨妈不放心,先叫太太打发人问一问太爷,也好有个准备。”薛姨妈道:“正是这个道理。”贾宝玉心道有今天这话,这几天薛姨妈少不得要念叨薛蟠,想到薛蟠要挨说,他的心里莫名地畅快了起来。

次日,薛姨妈果然不许薛蟠出去鬼混,央了王夫人派人作伴,封了五十两银子作束修,命薛蟠亲自送去。王夫人便叫宝玉陪着薛蟠走一趟,贾宝玉领命与薛蟠一人一匹马,后面小厮等捧着礼物往代儒家而去。代儒原道贾珠与宝玉两个都是好学的,薛蟠与这两人是两姨表兄弟,又是世家子,想来教养也不会差,兴许又是一个得意门生。看薛蟠时,见他礼仪却也不错,又生得相貌堂堂,身形壮硕,第一印象也不差。

不想一考较才发现薛蟠说的“略认得几个字”不是谦虚而是写实,他根本连《论语》都背没背下来,代儒的脸就拉长了。然薛家封的束修又够多,连妻子的礼物都有,代儒也推脱不得,只得叫薛蟠备下《论语》,到了时候来上课。也是借这本书叫薛蟠先修身养性之意。

不料代儒这般苦心完全白费了!

年后上学之前,贾宝玉往王夫人处请安,见薛姨妈也在,姐妹两人俱是一脸轻快,不由好奇。“太太和姨妈有什么喜事不成?”王夫人摆手道:“你小孩子家不要乱问,今日与你薛大哥哥同去上学?”贾宝玉应一声“是。”薛姨妈又嘱托道:“好孩子,你大哥哥虽比你大几岁,却是个叫人费心的,你多照应着他点儿。”贾宝玉道:“都是兄弟,是相互扶持呢。”说完自己先被恶心到了。王夫人道:“这才是呢。”薛姨妈又叫自己的丫头喜儿去找薛蟠,命他去读书。贾宝玉道:“只在东边巷口儿碰头就是了。”喜儿依言而去。

贾宝玉出来的时候悄悄问彩云:“太太今儿高兴得不同以往,竟是有什么喜事不成?”彩云道:“薛大爷打死人的官司了了。今儿接到应天府的书信,说是得了舅老爷与老爷上本保的那个贾雨村正办此案,顺手就了结了。”

贾宝玉心里一沉,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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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去的路上,贾宝玉与薛蟠表兄弟两个并不打马狂奔,只由小厮牵着马缓行。贾宝玉还怕薛蟠性急不耐,对薛蟠道:“大哥哥且别着急,京城地界忌讳多,策马不小心碰着了人,保不齐有什么家世。”不料薛蟠道:“不急不急,我是恨不得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到头才好。”贾宝玉大囧。

只听薛蟠道:“好兄弟,实话与你说了罢,我最不耐烦读书。父亲在日也打过骂过,只是脑子不开窍,倒是妹妹比我聪明多了。”说完就蔫头耷脑地直看马脖子。贾宝玉倒是知道有些人就是读书不开窍,做别的事情却精明,这类人多了去了,比如小学没毕业下海经商最后拿博士当下属的。可是薛蟠这情况似乎又与这些人不同,此表兄是读书不行,别的也不行。

到了学里,又见到贾蔷,贾宝玉还要介绍,贾蔷已道:“宝叔,薛大叔。”薛蟠见了贾蔷,愁容居然减了好几分,捶了贾蔷一记:“原来你也在这里。”得,人家早就认识了。贾蔷又给薛蟠引见诸同学,贾宝玉突然发现薛蟠居然愁容全无,开始笑得没心没肺了。代儒很快就来了,先查功课,第一个被问的是贾宝玉,答无谬误,便道:“《礼记》可曾带了来?从今天开始便讲它了。”贾宝玉正是捧着《尚书》与《礼记》过来的,便把礼记摊开。代儒依次先讲着《曲礼》,说到“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此言孙可以为王父尸。子不可以为父尸。为君尸者。大夫士见之。则下之。君知所以为尸者。则自下之。尸必式。乘必以几。齐者不乐不吊。”一句,贾宝玉几乎喷血,原来偶不受政老爷待见的原因在这儿。

除此之外《礼记》还是很有意思,比《论语》、《诗经》好记多了。贾宝玉学得很有味道,一个月时间转眼即逝,贾宝玉学了将近四分之一了。反观薛蟠,把代儒噎个半死之后,代儒也不管他了,他更是如鱼得水,最新一期关于薛大爷的消息是——他勾搭上了家学里的金荣,金荣据说是后街上贾璜老婆的娘家侄子,据说金荣现在穿的那件灰鼠褂子就是薛蟠给置办的。消息来源:贾蔷。可靠性:在这件事情上几乎是百分之百。

贾宝玉窝了一肚子的火,又不能告状——这就是潜规则了——只能躲得薛蟠远远的。

因林黛玉生日在二月十二,贾母欲为其庆生,贾宝玉虽然觉得《礼》挺有意思,然而也需要放松放松,便欲请假回来,贾母喜欢热闹,也答应了。黛玉生日,兄弟姐妹各有礼物相送,年幼者不过是些自家的针线或是书画一类,年长者的礼物就是些绸缎或首饰了。贾宝玉到外头转了一回,搜罗了些苏扬方物回来充作寿礼,头天晚上亲自送了过去。

林黛玉见到东西眼圈儿先红了,贾宝玉没辙了,宝二爷不会哄小学生。还是紫鹃打了圆场:“姑娘这会子见了东西又哭,倒叫宝二爷难安心了。”林黛玉见贾宝玉果然搓着手,啐了一声道:“谁稀罕他送了来了,赶明儿怕不急巴巴地寻那金陵出来的东西与人了。”贾宝玉莫名其妙: “我寻金陵的东西做什么?”林黛玉见他不明所以,也不哭了:“你不是见谁都面善,谁生日都送人家乡土仪的么?”

贾宝玉心说,你居然还记着这个?!这下也不客气了,往林黛玉对面椅子上一坐:“我看你是像是见过的。宝姐姐……有点儿像我大姐姐,大姐姐与我同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你这屋子先头就是大姐姐住的。我的字、书都是大姐姐教的,教了几年,选进宫的时候比她大不了几岁……”一扬巴掌比了个数儿,“有这些年没见了。”宝钗元春都是嫡女,且都是为家中事务操心过的,气质略有相似。难怪薛家放心送宝钗进京待选了,她这样子,哪怕是放到宫里,寻常也不会出问题的。

林黛玉听贾宝玉这么说,心里先后悔了,几乎又要哭了起来。她只因孤身在此,凡事不免多想,初见时对宝玉印象不坏,觉他说话风趣,更因同在贾母院里日日相见,觉得亲近。不想他见宝钗也是同样言语,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只把这事埋在心里。这一两月来见宝玉一般当她是姐妹,并无戏弄之意,这才把话说了出来。哪料居然引出这么一段儿来?贾宝玉连忙摆手道:“快别哭了,好好的生日,哭什么呢?”紫鹃等也上来相劝,黛玉才破涕为笑,不看宝玉却看东西去了。

贾宝玉心里抹了一把汗,心说这一天假来得可真不容易。偷眼看黛玉,发完脾气之后仍然一派天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心道,还好林妹妹是个不记仇的,脾气过了也就算了。林黛玉知道了缘由,自然把这一段抛开,还真是松快了许多。贾宝玉再没听她提起过相关这事,暗道只要把话都说开了,林妹妹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呐。

47.贾珠中举贾环挨打

黛玉生日过后,贾宝玉依旧去上他的学。到了学里,却不见了薛蟠与贾蔷,贾宝玉摸摸鼻子,转问贾菱:“他们两个哪里去了?”贾菱撇嘴道:“昨日便没来,许是到哪里吃酒了吧。宝叔没见到咱们这里还少了个人么?”贾宝玉听了四下一看,正看到另一个空桌,记忆里像是金荣的。贾菱见他发现了,有丝幸灾乐祸地道:“可不是就他么?到底不是咱们家正经亲戚,只为几两银子巴上薛大叔,脸也不要了。”

贾宝玉心下厌恶,仍然问了一句:“蔷儿也一道么?”贾菱这回倒正色多了:“蔷兄弟不过是跟看乐子罢了,他也不是很喜欢读书,过来不过是应个景儿,他又不指望着这个。”贾宝玉不知道‘不指望着这个’是什么意思,然而明白贾蔷确比这里其他人贵重些,便不作理会,依旧上他的课去了。

及到宝玉生日的时候,一本《礼记》也通背过一回了,因这本书讲的都是常识类的东西,反而好背。代儒道:“通背过一回可不能算记得牢了,须时时温习才好。”又抽考了一回《诗经》才答应贾宝玉放一天假回去过生日。贾宝玉照例是只上半天课的,因为后半天代儒自己也不来,家学里的小学生混得熟了便不大守纪律,想在那里自习都觉得不安宁。

午饭时与贾母说了请假的事情,忽忆起史湘云许久不见了,又央贾母接湘云过来。贾母一想:“果是许久未见了。”就打发车马仆妇去接湘云来,叫她也过来多住几天,车却是空着回来的,来人回贾母道:“史小侯爷的夫人说,明天遣他们家的人送史大姑娘来,也好收拾史大姑娘的衣裳,顺便带上给宝二爷的寿礼。”贾母一点头,先叫在自己正房里收拾出房间来给湘云居住。鸳鸯道:“老太太的屋子平日都是收拾得好好的,如今只要把被褥等晾晒就得了。”贾母听她这样说,又叫王熙凤准备被褥。吩咐完这些,贾母道:“正借着这个由头,叫娘儿几个聚齐了。”王熙凤又担了明日酒席之事。

晚间,贾宝玉洗漱完了又翻几页闲书,忽听得麝月道:“林姑娘来了。”林黛玉走到贾宝玉跟前,掌心摊开,往炕桌上一放,转身就往贾母房里去了。贾宝玉一看,是一个香袋异常精致,配上繐子格外漂亮。

贾宝玉生日当天,史湘云果然来了,送的是个做工精致的扇套,说是自己做的,贾宝玉见这东西比黛玉的也不差,两件东西上的纹饰都是手绣的,针脚细密,联系她们俩的年纪,也只是叹一声老天爷果然偏心。

其余送礼者也是众多,诸姐妹各有针线,又有各处送上来的东西,今年王子腾不在京中,少了他家一份东西,余都王夫人、贾母各有贵重东西给他,贾宝玉不免又犯了老毛病,把值钱的东西总作一堆算了一回自己的私房钱,列好了单子锁好。关系近的人送的东西也另放一处,记得不要随便赏人,其余穿用的东西倒是不在乎,拣顺眼的用了。

礼物收过,又逢人头齐全,便要开酒席乐上一乐。席间湘云与黛玉、宝钗都见过了,湘云情性开朗,有她在便不觉冷场,黛玉、宝钗都喜欢她。贾宝玉倚着贾母,祖孙两个看着左边自家三个女孩儿一样的制服整齐顺眼,右边三个客人春兰秋菊各有特色,十分赏心悦目。那边黛玉、宝钗正在看湘云的金麒麟,贾宝玉想起自己有玉、湘云有麒麟、宝钗有金锁,只可惜黛玉居然没有个标志物件。叹完了才发现一个问题——宝姐姐,你的金锁呢?

贾宝玉又认真看了一回,薛宝钗今天穿了一件淡粉的衫子配大红裙子,胸前并无金锁。心里纳闷也不好问出口,更不好盯着人家刚刚发育出来的胸口一直看。只能转过脸来,看王熙凤与李纨都只是虚设席面并不敢坐。贾宝玉起身斟酒,先敬贾母:“谢老太太今日给我过生日。”贾母笑着在他手里干了一杯。

贾宝玉又敬王夫人一杯:“没有太太九年前辛苦,便没我今天这般高兴。”说着自己也感动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宠自己、疼自己、希望自己有好前程、还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生下自己的女人。王夫人眼眶湿了,摸摸儿子的头,也干了一杯。贾母道:“读书之后果然长进了。”王熙凤也上前夸着他,众姐妹里倒有一多半儿鼻子发酸的,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俱是丧母,哪经得这样煽,只因是宝玉的好日子,都忍着。探春想着生母不上台面,非指身份不够更是行事癫狂,黯然许久。只有宝钗与薛姨妈母女两个相视一眼,俱各含笑,薛姨妈有女如此,确是可慰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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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学里,代儒却先不讲新课了,却以对对子主,兼及考试宝玉先前的功课,务使宝玉把学过的东西记牵了才好。原来代儒见宝玉自己认真,又学得快,怕他记得不牢,为免贾政等提意见,暂时放慢了速度。更因五经里面《礼记》之下便是《易经》,因家常风气渐渐败坏,已有好些年没几个学生学到这一节了,代儒自己平日又不大用这方面的知识,要串讲也需另准备一回。

如果过了个把月,贾宝玉才开始读《易经》。讲易经先要讲爻,讲八卦阴阳,贾宝玉有种自己在神棍学习班里进修的错觉。贾宝玉问代儒:“这爻又从何而来?”代儒却不愿宝玉往这上头去想,只道:“用蓍草罢了。子不语怪乱力神,你只管背书,看书里的道理,这些东西你很用不着。”

贾宝玉撇撇嘴,心道太爷你上回修房子不是也看黄历的么?也就嘿嘿哈哈地应了,依旧读他的书,背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载物。”心说,得,又碰上两句熟的了,原来出处在这里。看来四书五经也不是全然无用的,只是要看如何理解如何用。

经都是好经,就怕叫歪和尚一念,啥好事也都变质了。心里对这《四书五经》更加不敢小看了,也不只为了应付考试了。

贾代儒对贾宝玉越来越满意,教得也越发尽心。哪个老师不喜欢用功聪明又不歪缠的学生呢?尤其是与一班镇日攀比吃穿、进家学只为混顿点心饭食的家伙相比,更显得出类拔萃。特意对贾宝玉多解释了一番:“但凡入场考试,出题自《易》的最少,且是从词句中发生深意,作出一篇文章来,而非拿这书算卦。”贾宝玉虚心受教,心说算卦的算不出自己的命来,学了也没用啊。

如此这般又匆匆过了几个月,贾宝玉一本《易经》还没学完,贾府迎来一件大事——贾珠要入场秋闱了!因他是监生,纵使籍贯在江宁,也可在京考试,倒省得回原籍了。

贾母王夫人之急迫自不必说,李守中那里早打发人来开了注意事项的单子,王夫人亲自动手准备,知道要在号舍里熬三天,心里急得不行,暗道贾珠自幼是丫头婆子捧着长大的小厮奴才伺候着衣食的,这三天可要吃苦头了。笔墨等物还好,李守中知道就里,打发人送了全标准又好用的。可秋天夜里凉,居然只许穿单衣,夹的都不许,又有鞋也要求严苛。王夫人连着琢磨了小半月,备好了这些,又叫厨房的来研究吃食。李纨族中读书人多,知道此节,就交给她来办。

贾母又打发人到宁国府去寻贾敬当年考试时参与准备工作的老仆,回忆当年是如何处理的。人仰马翻地忙了一个多月,这些人想了又想,把东西翻了又翻,总觉得没了遗漏,开考时间也到了。贾政中间还劝母、妻不要太惯着贾珠了,第二天就在衙门里往几个科甲进身的同僚前面蹭前擦后。他本不擅社交,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围围转搓手,直到同僚受不了问他:“贾大人有何吩咐?”贾政这才堆笑问对方考试注意事项。

科举出身的总不大瞧不起世家子,又带着点儿嫉妒,然见贾政问了,又不能不顾及同僚情份不答,待听说是贾珠要考科举,态度才亲近了不少。略说了一点注意事项,最后有点恶作剧地道:“场里会发纸,叫令郎多要一张留着,哎,手纸有时会不够用的……”

贾政回来犹豫了半晌,居然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贾珠。

贾珠入场这天,贾宝玉也请了几天假,与贾琏等一道送贾珠入场,回来与家人一道焦急地等了三天,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王夫人一日打发好几拨人往考场外头的围墙周围转两圈,哪怕只听到一句:“里头安静得紧。”心里也觉不那么焦急。

终于到了出场的日子,贾宝玉与贾琏带着马车去接人。临行前李纨早备好了热水毛巾并稀粥小菜,叫丫头婆子捧着来交给宝玉:“往年在娘家看他们都是这么预备的。”又叫贾珠的小厮跟车去伺候。果然,贾珠脸色青黄地出来了,称得上是蓬头垢面了,看样子是骑不得马了,再看放出的其他考生比贾珠也好不到哪里去,更有胡子都花白的考生,一出场就晕了,急得来接场的家人忙接了去找大夫。贾珠倒还能说话,先谢了贾琏来接,又对宝玉道:“你也跟着出来胡闹,这里人多,仔细碰着了你。”贾宝玉看贾珠这个样子,先同情了三秒,又为自己未来也要经此一场默哀了两秒,才道:“大哥哥先别管我,上车回家是正经。”贾珠上了车,小厮忙服侍着贾珠净面漱口吃饭。贾珠略用了两口,也不很吃得下。

回去王夫人与贾母见他这样,都吓了一跳,知道他这是累了,也不放心,请太医看了一回确无隐疾这才放着他休息。头一天,贾珠是累得狠了,蒙头睡了七个时辰才醒。醒来就处于一种不镇定的状态里,贾政待要训他,自己也训得语无论次“秋闱”说作了“春闱”,一挥手把贾珠打发了出去。

荣国府的空气随着发榜日期的临近也日渐焦灼了起来。放榜这天,早早打发了赖大亲自带人去守着,一到看榜单出来,贾珠居然榜上有名,赖大也喜不自胜,亲自上前回报。

贾珠放下心中大石,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贾母早催着王夫人到亲戚家报喜,又命给东府送信,还叫准备酒席,又要备礼物与贾珠出门应酬。快活的日子直持续了小半个月,周围的人都知道荣国府的珠大爷登了杏榜。贾珠对来道喜的贾宝玉道:“果然七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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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政在同僚堆里也得意了好些日子,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乐了几日,贾政越发打定主意要儿子们再争气些,叫来贾珠道:“明年春闱在即,要好生准备。”不用他说,贾珠也知道,且经过秋闱,贾珠的义气也足了些,虽说名次很靠后——倒数第六,然而中举者里他却是最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同榜聚会里,还有四五十岁的呢。

贾政见贾珠应了,又兴奋地跑去查贾宝玉的功课。贾宝玉这几日惦记贾珠考试的事情,没心情关心自己的功课。好在平时每天都会多写两页字,这时把私房字拿出来一凑居然还有余,书倒是记得很牢,没有忘记也混了个过关。

贾政心下暗喜,便把主意打到贾环头上,立意要他日时入学。叫来贾环一考,发现他的基础知识学得丢三落四,抄起书案旁的空白画轴来先抽了贾环一顿。贾环一面哭着一面逃,贾政气得在后面追,最后干脆不追了叫小厮:“把他捆了来。”一通好打。

贾环太冤枉了!这府里就没有人怎么教过他!后宅里没什么人待见赵姨娘自不会凑上去关心贾环启蒙问题,只有一个探春,自己还读书呢,且不与贾环养在一处,想帮忙都使不上力。自诩重视儿子读书的贾政,工作日要上班,下了班要吃酒吟诗与清客相公厮混,只有兴趣的时候教他两个字,没兴趣的时候歇在赵姨娘房里也是妖精打架。他教贾环的那些东西就算贾环全记住了,在他“高标准严要求”面前也是过不了关的。

当下布了功课,立逼着贾环要他“好好读书、不许丢了我的脸,不然一顿打死,也省得日后怄气。”

探春红着眼睛被贾宝玉看见了,一问才发现贾环先享受了一番家庭暴力。王夫人于这事上倒不含糊,打发人请了太医,用了好药,贾环的伤养好了,心理阴影也落下了,更兼赵姨娘日夜在他耳边念叨着他没出息、贾政心狠一类话,说到最后把王夫人母子几个也捎带上了,贾环这段日子过得着实惨了些。贾宝玉对探春道:“老爷总是这个脾气,太太已打发人请了太医,听说医术是极好的。只环儿伤着,要吃什么玩什么,你去问了来,或有不便宜的,你告诉我,我明日就回学里了,道上拐个弯儿也能淘了来。”

探春哽咽着道了谢:“他倒没什么,我只是气……”她不只是心疼贾环,更是感伤自身。原来探春移到王夫人屋后抱厦内居住,离赵姨娘便近了。在贾母院里时赵姨娘自不敢过来找探春发牢骚,这一迁居就给赵姨娘闹亲生女儿创造了条件。近日因贾环挨了打,赵姨娘也是一肚子气,跑去与探春诉苦,言语间又怨探春不照顾兄弟、不提点贾环,致其挨打。探春略解释一句,便被赵姨娘说“忘了根本”。迎春等姐妹与侍书待奴才因她是探春生母,也不好辖制她,探春白怄了一回气。

贾宝玉只能默默不语,疏不间亲,人家是亲生母女。探春再表明坚定立场,贾宝玉还是没法当着人家女儿的面直接说人家亲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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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里又被代儒检查了一回先头几本书是否遗忘。等消寒图再次挂起来的时候,贾宝玉开始听代儒讲《春秋》了。《春秋》本身内容很少,但是解释的很多,所谓微言大义,体现得最经典的就是这本书了最有名的就有三传,代儒先讲《左传》。这日讲完了“卫侯来会葬。不见公。亦不书。”贾宝玉回到家中,只有袭人等留守。

袭人一面给宝玉换衣裳一面道:“珍大奶奶见梅花开得好,治了酒席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并姑娘得去赏花呢,老太太说,她们先去了,叫你来了换了衣服也去。”

贾宝玉站好了听了,忙换了衣裳一群人拥着往东府蹭午饭去了。

48.宁府赏梅宝玉闲逛

东府里今天很热闹,非但珍大奶奶尤氏备了酒席宴请西府女眷,贾珍这个素好热闹喜欢吃酒鬼混的也邀了一群贾家男丁过来饮酒。尤氏请的都是西府里有头有脸的女眷,府外大街上住的所谓“穷亲戚”是不在列的,到了贾珍这里又有所不同,东西二府除了一个贾琏与他气味相投之外,再无别人与他乱混,少不得到外间寻些斗鸡走狗、不走正道的人一道饮宴取乐,又思及薛蟠也在,索性一道请了他来。

说是赏梅花,也不是一堆人傻乎乎地围着花树乱转,这时也不管时辰了,先备下席面,或举盏、或捧杯,一面看一面聊一面饮,女眷这里先备的是茶,预备着午饭的时候再上酒,男客那里却没有这般斯文也没几个用茶的直接就是酒了。贾宝玉到的时候,这群人早零零散散喝了一两个时辰了,正要告一段落正式吃饭。贾宝玉来了先到贾母跟前请过安,贾母道:“你哥哥们都在外头,你去见过了再来。”贾宝玉到了外面宴上的时候,这群人已颇有些东倒西歪了,小厮们正在撤去残肴、重整席面,自贾珍以下的爷们正在漱口的漱口、洗脸的洗脸,也有含着醒酒石的、也有喝醒酒汤的——预备着下一场酒呢。

贾珍见贾宝玉来了,有点大舌头地道:“宝兄弟来了?可见着老太太了?我这里先不留你了,你寻你珍大嫂子她们去罢,等会子我怕你老爷要来,你又不自在。珠儿等会子是要来的,他新有了功名倒是不怕。”贾宝玉一听就知道贾珍还没醉透,当下谢了贾珍的照。贾蓉、贾蔷等早从席上起来,贾蓉道:“我送宝叔过去。”

到了贾母处,贾蓉把贾珍的话又复述了一回,贾母笑道:“说与你父亲,叫他费心了。”又看了贾蓉一回,见他并不怎么显醉态,觉得贾蓉至少在酒席上是心理有数的,乃道:“我看你也是个知道轻重的,就不白嘱咐你了,席上自己斟酌就是了。”贾蓉应了,又问尤氏可有吩咐。尤氏在贾母跟前哪有什么好吩咐的?更兼她就是“吩咐”了,贾珍、贾蓉也未必肯听。只道:“好生服侍你父亲、叔伯们,总要尽兴才好。”贾蓉领命而去。

内眷们的席宴这才正式开始,也不互相灌酒,只慢慢地吃、小口地抿。要不是心里早知道两府将败,这红颜梅树悠闲宴饮,足以让人忘忧了。酒足饭饱的人难免会有些乏力瞌睡,贾宝玉又在长身体的时候,且刚上了一早上的课,便要辞去。贾母见状便道:“我早间看过了,你珍大嫂子这里的梅花开得格外好,你还没细看呢,横竖后晌不用去学里,索性多叨扰你嫂子一回,在这里歇下了,睡饱了来看,也好解解闷,我们都在后头等你。”

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 “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贾宝玉无可不可,看一眼跟自己来的人都紧随着自己,便道:“有劳了。”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心道家中前辈倒不糊涂,也是盼望着子孙用功读书、努力上进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先人重视,到了后辈这里却并不尊祖训,最后弄得家破人亡了。

见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贾宝玉内牛满面,几乎要拜倒在这幅对联之下了。这两句话说得直白易懂,却是含义深远值得品味。“先做人再做事”,实在是条颠簸不破的真理,人是社会人哟~不知道曹公笔下的玉兄为什么讨厌这个屋子,但是换了瓤儿的这位实在是有些惊喜了。原以为这东府里“除了门口的石狮子怕没有干净的”,是个污糟地,没想到内里还有这样的道理。再看锦榻绣被,摸着松软,当下就道:“这里好,就睡这儿了。”

秦可卿道:“既这么着,请宝叔安歇了,可要说个钟点儿,到时候叫醒宝叔?”贾宝玉抬眼一看,多宝格上也有一架小小的西洋自鸣钟,便道:“我睡一个时辰罢。”秦可卿看了一眼钟记下了时刻,又看贾宝玉的丫环们已经上来服侍了,这才出了屋去,又留下几个本府的丫头在屋外听差,便寻贾母等去了。

贾宝玉躺在床上,又琢磨了一回对联,暗自腹诽了一番原版不识货,心道你吃着家里的用着家里的什么都是使的最好的,实在是享受在前,却不想着为家里作贡献,叫你读书求功名支撑家业你就烦,不是吃苦在后,而是根本不想吃苦。只想着与女人鬼混,活该最后老天爷没了耐性,直接把你扔到苦水坑里泡着了。真不是个男人!

在被窝里一握拳头,老子是纯爷们,才不要像他那样!又看一回图画与对联,才在屋内息香的香气中慢慢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梦里也没有狗头铡要铡了荣府上下,也没有锦衣卫过来抄家,到了钟点,秦氏果然打发人过来叫贾宝玉起床。贾宝玉睡得好,精神也养足了,又因为不是在自己家里,起身也快,匆匆套上衣服整了头发,往后头到贾母跟前一起赏梅花了。荣宁二府建府有好几十年了,里面除了时令鲜花或有近年移植,至于树木却是慢慢长出来的,这梅花树几十年长下来就显得分外壮观。又看了一回,王熙凤道:“过来有好一阵子了,这天儿到现在倒有些冷了,老太太,咱们回去歇着罢。”

尤氏婆媳又留了一回,贾母看看日已偏西,也道要回去,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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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荣国府,贾母带着女眷们说话解闷,贾宝玉往自己的外书房去了。凭心而论,这样的赏花活动,如果没有贾府前途堪忧作为注解,贾宝玉还是觉得很放松身心的,即使有这样的注解,也觉得精神振奋了不少,回去继续背他的书,中间有不解的地方或记下来去问代儒,或趁下午锻炼身体的时候问贾珠。

即使贾珠明年春天要下场,贾宝玉依然没有放弃天气好的时候拉他出来锻炼一下身体,这天仍然是这样。贾珠这回做文章做到一半卡壳了,正在懊恼,见贾宝玉来口气就略有不耐:“你先自己玩去,我做完了文章再与你说话。”贾宝玉闷不吭声,退出去吩咐贾珠的小厮:“大哥哥做完了文章,你就告诉茗烟,我再来寻大哥哥。”

等贾珠磨完了这篇文章,也到了掌灯时分了,听小厮一说,又有些后悔方才的态度,亲自来寻贾宝玉了。贾宝玉挠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找大哥哥一块儿去遛遛马。”贾珠这时憋完了一篇文章,人也放松了,往贾宝玉书房里间的榻上一歪道:“我如今哪里有功夫弄这些?成不成的,总要过了明春才好说。”贾宝玉看看贾珠的脸,原本已经养得有些圆润的脸颊又开始瘦了下来,不由担心道:“大哥哥,下场是大事儿,可身子总是自个儿的,多活动活动,身子壮实些,也好熬过那几天考试。”说着自己也脸色发青,贾珠好歹已经熬过两关了,自己还一关没过呢,眼前不由浮现出贾珠出场时的难民状,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贾珠听他这么一说,脸也硬了,再看贾宝玉一脸害怕的样子,咽咽唾沫道:“你说的我记下了。你也不用害怕,到时候一入场,脑子里就光想着卷了题目了,就是有佳肴美酒你也吃不下。”贾宝玉一想也是,好歹这考试还是在春秋比较凉爽的时节,比起夏季高考来已经算是对学生好的了。

贾珠却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以免自己吓唬自己,一看贾宝玉案上垒着的书本,那是在学里学习要用的,杂书类都是放在架子上的,再有更偏杂的书贾宝玉都放到自己卧室里,防止被贾政给抄了。贾珠看了一回,忽然皱眉道:“怎么不见《孝经》?太爷还没讲到么?”贾宝玉一愣,不是主讲《四书五经》的么?贾珠急急解释道:“秀才试有通三经或通五经之说,故而老爷说先把《四书》一气讲明的时候,我才与太爷与老爷分说了一回的。秀才试不管通三经还是五经,其中必有一个《孝经》。”贾宝玉不由问道:“《五经》里不是没这个的么?”贾珠一撇嘴:“反正要考,你是巴着《五经》说里头没有这个呢,还是立时去学?”贾宝玉默,半晌道:“我去背。”

贾珠道:“天也不早了,到晚饭的时候了,别叫老太太打发人来叫你了。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吧。”贾母房里的人都聚齐了,正要使人叫宝玉呢,兄弟两个就来了。贾母这回却是先关心贾珠:“怎么瘦了?”李纨听这么说,马上汇报了贾珠的日常作自习,表示除了读书辛苦之外,其他都好。贾母对贾珠道:“读书不能放下,你的身子也要仔细些。”贾珠想起春闱还有几天苦熬,也明白身体是本钱,不再说些不在意的话,一连声地应了。贾母这才打发贾珠夫妇去吃饭:“珠儿媳妇这些日子不用总立规矩了,照看好珠儿是正经,我这里并不缺人。真有孝心,等珠儿高中了,我单叫你一个人伺候。”王夫人道:“老太太说了,你只管听,还有我、还有大太太和凤丫头呢。”李纨与贾珠方谢过贾母关心,李纨到底捧了一回饭才与贾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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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代儒为什么不讲《孝经》,但是贾珠是过来人,贾宝玉此后便用自习时间自己来背这本书。这书也不难理解,与《论语》也有相通之处,贾宝玉猜测代儒估计是要最后讲它,然后与《论语》连起来讲的。好在《论语》已经背过了,这个不用人讲解也能领会,且《孝经》极短,统共就那么两三千字的样子,意思也简单,很容易背,不消几日也就背全了。背完了,贾宝玉又问贾珠还有什么疏漏没有,贾珠想了一回:“我现想不起来,你手上的还没学完,最早也要后年才县试,倒不急。”贾宝玉想贾珠现在正烦春闱,也不多问,依旧读他的书去。

代儒见他对对子写诗已经有些模样了,尤其是用韵颇准,开始教他写些简单的杂文、策论。这个贾宝玉很喜欢,总是背书背得日子犹如死水一般十分无趣,到了可以长篇大论的时候贾宝玉自是兴奋,写出文章来看着也新鲜整齐,得了代儒几回夸奖。

代儒夸奖贾宝玉那是真心实意的,满家学里再也寻不出一个是在读书的人了。旁的不说,近来缺席的人就让代儒生了一回闷气。薛蟠是经常缺席的,但凡他要是来了,代儒就知道,他这是闲得发慌了。查一回功课,他没背下来,抽两板子薛蟠也能忍,只是到了下一回他依旧没灌进半点墨水。打了两回,代儒觉得薛蟠到底是亲戚,不是本家族人,不好老是盯着他,便只求他日后别再来上学恶心自己了。且薛蟠每来,必有一二小学生被他勾搭上手,弄得本来就不大爱读书的学生越发不喜欢学习,把代儒气个半死,手板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高。

这天,贾宝玉上学的时候发现贾蔷也在,少不得攀谈两句近日景况。看上面代儒正在动板子打人,便问贾蔷:“我瞧着太爷近日火气越发大了,每回总似与薛大哥哥过来有些瓜葛,不知是也不是?”贾蔷道:“宝叔看太爷打的是谁?可不是前日与薛大叔一同吃酒的那个玉爱。”贾宝玉皱眉道:“我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后座的贾菱插口道:“可不是好上了么?一好上了,得了薛大叔的帮衬,少不得要去奉承一回的……”说着一缩头,竖起书本躲在了后头,原本代儒打完了人,正寻下一个倒霉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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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交了功课、领了新课,回去温习想到学家里的一团乱麻心里发闷,索性命牵马出去蹓跶一圈散心。出门不远遇到了柳湘莲,打一声招呼:“柳大哥往哪里去?”原来柳湘莲有相熟的人家开宴,见贾宝玉四处乱逛,便带他一同去。到了地头,还见着了几个熟人,相互一介绍,贾宝玉又多认识了几个人,都是些某主事的儿子、某知府的侄子一类了。

酒过三巡,柳湘连被央着串一出戏,推辞不过,只得去后台弄行头。贾宝玉好奇,跟去一看,只见后台十分拥挤,各式道具远处看着光鲜艳丽,近看都挺粗糙,心说果然是距离产生美。又见后台供一神龛,里面是一个穿皇袍的形象,问道:“这是哪路神仙?”班主忙道:“是唐明皇。”

贾宝玉看了一回,觉得无趣,与柳湘莲说了一声,回到席上。待柳湘莲唱完戏,贾宝玉推说出门的时候没与家里人说,辞出来回家。刚回到书房,就有贾母房里的婆子候着了,原来贾母今日尝着一道西洋饼觉得好吃,叫送过来,结果发现宝玉不在。贾母发了急,命人去找,贾宝玉此时已不在街上了,只得叫婆子候着,一见到人就叫回来。

到了贾母正房,少不得被说了一回。贾宝玉耷拉着脑袋听训,还要向贾母保证:“以后再不敢了。”林黛玉在旁划了两下脸颊,贾宝玉对她皱一皱鼻子,贾母看到两人的小动作,气也消了大半:“以后出门须与家里人说,跑出去一趟也怪累的,看着都过了半晌了,且不要读书了,与你妹妹一道玩罢。”贾宝玉应了一声,本不想与个小萝莉磕牙,又想起林妹玉似乎带了不少书籍来,便想借两本来看看。两人一道进了林黛玉住处的外间说话。

林黛玉问:“你都去了哪里了?”贾宝玉含糊道:“就在街上走了一回,也没见到新鲜的东西。”正要借书,却见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49.宫花事件初见秦钟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又在王夫人跟前挺得用,按照贾府 “伺候过父母的老人比年轻的主子还略有些体面” 的规矩,贾宝玉少不得要叫她一声“周姐姐”。往常见她也还守规矩,但是今天这样子却是轻狂了些,贾宝玉看着她的笑容颇为刺眼了。完全不像是府里管事奶奶的样子,抱着匣子带着些得意炫耀的眼神儿,贾宝玉心里先不舒服了。听她的话音是为薛姨妈送东西给黛玉的,想来薛姨妈恐自己身边的人不大知道贾府的的规矩、忌讳什么的,故而借王夫人的人办差,想来在娘家的时候周瑞家的没少叫薛姨妈一声“姑娘”,薛姨妈用她倒也在理。可恨这周瑞家的今日无故这么没规矩,竟是替薛姨妈摆谱来了。

贾宝玉却不知道,今天刘姥姥来过,还是求了周瑞家的给引见的,可巧王夫人动了善心叫王熙凤帮衬,王熙凤也给了刘姥姥不少银子。周瑞家的主子家八竿子远的穷亲戚尚且要求到她颇觉长脸,不由有些飘飘然了,真到了正经主子跟前还有些收不住,行事未免有所疏漏了。

周瑞家的再说“比年轻主子体面”,终究是个奴才,宝黛二人倒不好与他计较。更因是薛姨妈打发她来的,是代表着姨姨妈这个长辈,两人终要有所表示。贾宝玉起身接了匣子,往炕桌上一放。林黛玉这个事主不少不得要说一句:“我还没孝敬姨妈东西呢,倒叫姨妈惦记着给我东西了。”周瑞家的听了,越发地笑弯了双眼。贾宝玉不想看她这个样子,低头打开匣子,一眼看去不由眉头一跳,忽然记起一段事儿来。

此时林黛玉也不免好奇一看,匣子里放着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贾宝玉恨不得把周瑞家的塞到门外去,这么大个匣子孤零零地躺着两朵花,好比拿个电脑包装一只MP3,里面还没塞棉花伪装防震措施,你当大家看不出来这匣子本不该装这么点儿东西的啊?果然黛玉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的?”那边周瑞家的还在回答:“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贾宝玉截口道:“想是姨妈分给好了一人一匣子的?”周瑞家的还在摇头,林黛玉已经开始冷笑了,贾宝玉道:“知道了,替我回姨妈一声儿,今儿天晚了,明儿我与林妹妹去与姨妈道谢。”说着拉了一下林黛玉的衣角。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因贾宝玉有话,周瑞家的少不得又跑了一回梨香院。

见着周瑞家的出去了,贾宝玉对林黛玉道:“方才你可是怄气了?这周姐姐也是太太跟前的老人了,不知何故今天办事这么不着调儿,竟怠慢了客人。你若生气了,也不值得自己与她抖嘴,反是抬举了她了。紫鹃,再有这样的事,你该先啐了她去,白白的丢了太太的脸,倒叫妹妹当是太太跟前没规矩了。”紫鹃低头应了。林黛玉一想,方才却是气得有些过了,叹道:“我单个儿在这府里,倒叫……”想起周瑞家的是王夫人身边的人,剩下的话也就不好说了。

贾宝玉失笑道:“许是她觉着你这里最远,她懒得绕道儿。我方才叫她去回姨妈的话,倒叫她再跑一趟才好。等会子我便与太太说说去。”林黛玉也笑了:“值什么?叫你巴巴地往舅妈跟前下舌头?白惹得舅妈不痛快,哪有儿子说母亲身边的人的不是的道理?”贾宝玉正色道:“不是这个话,一次惯纵了,下次就要更轻狂了。这回是慢待了妹妹,终是咱们自家人,偶一玩笑也就揭过去了,下回叫她往府外送东西再送错了路数,可要累得咱们一家子被人笑话了。我是必得说去的。她这个样子,太太要是知道了第一个不饶她。我只怕太太犯愁,太太是妹妹的长辈,断没陪不是的道理,只怕太太知道了,也不好再对妹妹说什么的。”

正说话间,雪雁进来道:“方才那个婶婶又来了。”原来周瑞家的到了梨香院说了宝玉的话,薛姨妈听了便道:“倒是累着你了,你再与林姑娘说一声儿,不过是两枝花儿,有什么值得谢的?再告诉他们两个,要是过来玩我便备下好酒好菜,要是来道谢却是不必了。”因薛姨妈有了这话,周瑞家的又须再回宝黛二人,告知薛姨妈有相请之意。周瑞家的又进来复述了薛姨妈的话,宝黛二人对望一眼,贾宝玉道:“既然姨妈说了,咱们明儿便扰姨妈一席如何?”林黛玉见他使眼色,便道: “这几日不见宝姐姐,正好去看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宝姑姑如今正病着呢。”贾宝玉道:“是什么病?可请了大夫?吃药了不曾?可越发要去看看了。” 周瑞家忙的说宝钗是犯了旧疾。

贾宝玉道:“再更得去探探宝姐姐了,一事不烦二人,周姐姐再跑一回,告诉姨妈,明儿我与妹妹去看宝姐姐。”贾母的院子在荣国府最西,梨香院则在东北角,周瑞家来回几趟跑下来已经面有菜色了。贾宝玉听她说了薛姨妈已经应下,明日等他们过去,又看周瑞家的这个样子,也失了再跟她怄气的兴趣。看看黛玉屋里的几个人,便对雪雁道:“你领周姐姐去你袭人姐姐那里,说今天周姐姐累着了,叫她好好招待。”周瑞家的还要客气,雪雁却是个实心的小丫头,已经打起帘子了。周瑞家的到了宝玉房中外间,袭人见迎她吃茶说话不题。

等周瑞家的出去了,贾宝玉一弹衣角:“妹妹少坐,我去去就来。”出了黛玉的房门,见贾母正房里鸦雀无声,便知目下无人过来陪贾母说话,大多在自己的院子里。直接往东面而去,王夫人因快到晚饭时候了,先从薛姨妈处回自己房里歇息片刻等贾母处传饭,好去跟前应个景儿,贾宝玉进来先见过了母亲。王夫人道:“老太太那里好传饭了,你偏又乱跑。”

贾宝玉道:“今儿在林妹妹那里,太太这里的周姐姐过来说是姨妈叫送花给林妹妹,我瞧那两枝宫花好看,听周姐姐说姨妈统共拿了一匣子,我在林妹妹处只见了两枝,便过来讨姐姐妹妹们的看一看。”王夫人道:“你要看,你一个爷看,看这个做什么?”贾宝玉嘿笑道:“我看林妹妹那两只虽是精巧,也就是那样了,不知道其余的好看成了什么样儿,竟叫姐姐妹妹们半路儿截了周姐姐抢了去,到了客人手里只剩两枝了。想是金贵的东西?”王夫人冷了脸: “又说混帐话。”贾宝玉道:“林妹妹现是客,倒显得咱们家没规矩了,咱们家的奴才这么不晓事儿,实在可恼。”

王夫人道:“这些不用你操心,”又问:“你林妹妹生气了?”贾宝玉心里‘咯噔’一声,低头道:“林妹妹倒没什么,是我生气了,只在老太太院子里我不好与人怄气。这周姐姐也是太太跟前的老人了,做下了这样的事来,没的连累了太太的名声。还有一桩,这差使是姨妈打发的,林妹妹客中不好说什么,就怕叫一起子小人嚼起了舌头,反显得太太和姨妈——”王夫人一拍炕桌,又收回手来数着念珠。

贾宝玉腆着脸趴到王夫人肩上,笑着摇着王夫人的肩,又添了几句:“太太可别恼,我不爱乱嚼舌头的,这是头一回,因干系太太的名声,才不免多说两句。我还不知道太太么?林妹妹一个小孩子在咱们家,太太哪里犯得着与她计较?我只怕叫老太太知道了,不管老太太怎么想,太太心里也要不自在。林妹妹那头我给按下了,屋里的人也不会多说。太太看怎么收拾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提个醒儿,这周姐姐也忒不小心了……”

贾宝玉这话倒是真心的,传说中林妹妹宝姐姐竞争当他媳妇儿那是后来的事情,此时宝姐姐还是入宫预备役正专心备选呢,王夫人怎么可能因为要亲外甥女做儿媳妇而厌弃林妹妹?林妹妹亲爹还在世呢,当年林如海既配得上贾敏,如今林妹妹断没配不上荣国府的道理。哪怕真不待见林妹妹了,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刻薄得如此明显,叫人说三道四——王夫人对名声可是很看重的。今天这事儿,怕是周瑞家的自己闹出来的。

晚饭的时候,王夫人略看一眼黛玉,见她面上并不显出来,贾母也依旧和悦,不像知道她外孙女被奴才慢待了。心道这林丫头倒不是个嚼舌头的人。一时饭毕,王熙凤又寻王夫人,告知尤氏请她明日去赴宴,王夫人允了,又道:“今有一事,你倒说说要怎么才好?”把宝玉下午说的事告辞凤姐,王熙凤也动了气。林黛玉此时还是姑太太家来的娇客且其父尚在,正经八百的亲戚家过来走动的,虽然性情有些冷,看着略显孤僻不合群,王夫人姑侄两个却也犯不上跟她一般见识。诚如宝玉所说,她还是个晓事儿的,设若真叫底下人闹起来,叫贾母知道了,王夫人固然脸上无光,管家的王熙凤少不得也要领个“驭下无方”的罪名。这么想着,王熙凤想了一回道:“这事太太确是不好出面,没有叫长辈给晚辈陪不是的道理。这事还是我和大嫂子办吧,多给林妹妹添置些东西,林妹妹心里怕也有数的。且她一个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记性?”并不说周瑞家的该如何处置。

姑侄两个又说了一回家务,王熙凤才辞去。王夫人等她一出房门,就叫金钏:“周瑞家的呢。”金钏道:“太太方才不是打发她看宵夜去了?这会子好回来了。”周瑞家的不久便来了,王夫人先沉了脸:“我素日见你也算个懂事的,哪知道你出了这个屋子竟办下这等事来!规矩也不懂了,客人也怠慢了。宝玉后半晌来讨姐妹们的花儿看,说是只在林妹妹那里见到两枝想看旁的样子的,我这才觉得不对,这才知道你竟办下这等事来!你竟叫客人拿挑剩的东西!叫老太太知道了,连我都要没脸。我想你也上了岁数了,竟不用很劳动你跑腿,往后太太姑娘们出门也不要累着你了。”

周瑞家的一脑门子的汗,她本想得空为在外头打官司的女婿借一借主人家的势的,现在哪里敢再说她女婿的事?她知道理亏,更不好说是为了图省事。又听说自己的差使没了,也没派新差使,眼见家里又少一进项,立时哭出声来,只管告饶。“因是姨太太给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自家姑娘亲近些……”

王夫人气得乐了:“咱们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要贪着东西好先挑!这府上的眼皮子有这么浅么?”自己陪房不争气,王夫人伤心了,越发不肯饶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求了半天,见王夫人不肯饶她,金钏等又上前架她出了屋,这才叹气回去与丈夫诉苦。

次后王熙凤与李纨颇送了黛玉些玩器等物,黛玉心里也明白,这事便算是抹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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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贾宝玉放了学就约林黛玉去看薛宝钗,先与贾母打声招呼。贾母听说宝钗似是有疾,也打发嬷嬷一道去问疾。正遇着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也在跟前,贾宝玉道:“嬷嬷只管与老太太说话,当是为我尽点子孝心了,我们去过就来,路又远,没得累着了。”

到了梨香院,见过薛姨妈后贾宝玉就顺势问一句:“大哥哥呢?”得知他又出去了,贾宝玉这才来问宝钗。薛宝钗正在里屋做针线呢,听到动静自己走了出来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一看,左右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贾宝玉只得道:“听说姐姐不大痛快,我与妹妹过来看看姐姐。”薛姨妈道:“她不过是旧疾犯了,并没什么大碍。”林黛玉又谢过薛姨妈的宫花,薛姨妈道:“值什么,要你巴巴地来谢?你看着能戴就好。”又互相谦让过一回,薛姨妈就要留饭,宝玉道:“可要叨扰姨妈了。”

薛姨妈的席面极为丰盛,就是吃惯了荣国府讲究饮食的人也觉得这饭菜味道不错,因入冬,略饮了几杯酒,又说了些京中风俗一类,直到散席也不见薛蟠回来。

宝黛二人回贾母房里复命,一进屋见李嬷嬷还在,宝玉又命人送李嬷嬷回家去:“嬷嬷还没用饭罢?且回家歇着去。”又叫送厨房添两碗菜与李嬷嬷。

贾母闻说宝钗并不大病,只叫人送了两样玩器过去,一日并无新鲜事。倒是晚间王熙凤回来,说在宁府见到一个标致孩子。贾母来了兴致:“比宝玉如何?”王熙凤笑道:“是蓉儿媳妇的弟弟,模样儿生得好,怕要把宝玉比下去了呢。”贾母看一眼宝玉,对王熙凤道:“你又哄我。”王熙凤道:“他还在东府住着呢,老太太要看他,明儿叫来就是了。”

没过两天,贾宝玉就见到了秦钟。秦钟是由东府尤氏婆媳送过来的,看着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只是怯怯的,行动间带着羞涩。贾宝玉心道,这是男的么?这是男的么?俺房里的晴雯都比你大气!然而贾母却喜欢他,觉得这孩子温柔听话,问他读书之事,听说他早读过几年书,近来业师辞馆才停了下来,想贾宝玉也是独来独往,便动念给贾宝玉找个伴儿。这个伴儿不能太丑看着碜人,不能人品不好会带坏宝玉,不能太笨显得宝玉没品味。左看右看,眼前的秦钟正合适!

贾宝玉晴天霹雳了!

50.考中进士福祸相依

贾母虽没有瞧不起穷人的爱好,平日也怜贫惜弱,然而她知道秦家虽有个五品的官,却是个穷宦人家,看秦钟样貌出色、人又温柔乖顺,动的念头就是叫秦钟给宝玉做伴解闷,简称伴读。在贾母与王夫人的眼里,贾宝玉是个听话懂事又肯用功的好孩子,但是贾母又怕乖孙子太懂事了闷着了他,便要与他开解开解,正好老天爷把个秦钟送到眼前了。秦家穷一点没关系,大不了帮衬他一点儿,也是亲戚之义了。

虽有让秦钟给宝玉做伴之意,好在贾母并没有直接与尤氏秦可卿等说,而是晚间问了贾宝玉的意见,毕竟是给孙子找的伴儿,总要贾宝玉自己喜欢了才行。贾母晚饭后留下贾宝玉说话:“宝玉,你看蓉儿媳妇的弟弟好不好?我请他与你一起读书如何?”贾宝玉晴天霹雳了!

贾宝玉觉得吧,秦钟长成这个样子,看起来又是个柔弱的性子,送到家学里还不是变相地壮大自家表哥的后宫?再说了,贾宝玉自己还满头包呢,实在没兴趣在这个时候跟个毛孩子玩,眼下还是正事要紧。但是这样的实话是不能说的,后半截还好,前半截要是说出来,那就是告了薛蟠的状了,又因是姨表兄,万不得已的时候跟自己母亲说说还行,跟祖母一说,那又抹了自己母亲的脸。

贾宝玉道:“家学里都是亲戚,都能就个伴儿呢,比自己坐在书房里已是热闹多了,没的叫老祖宗又为我费心,”又拉着贾母的袖子来回晃着,“我平日里只上半天学就尽够了,他是上全天呢还是上半天呢?咱们问他,他要是个懂事的,怕要顺着咱们说,倒误了人家的事儿。”贾宝玉心中另有主意,他觉得单考个秀才的话,现在已学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试着做模拟题了,这个时候弄个伴儿来,那不是添乱么?再者说了,把人弄来了,没两年自己不去读书了,反把秦钟给搁到家学里自生自灭,也有点儿不够厚道啊。

贾母道:“这倒是了,”还是不想让宝玉孙子童年太孤僻了,留下心理阴影啥的,又添了一句,“有个伴儿不好么?我怎么听说你跟冯家小子玩得挺好?或者我给你找个一直陪你的?”贾宝玉听了直摇头:“那不一样,冯兄总还有些男子气,蓉儿媳妇的娘家弟弟跟个姑娘似的,没得叫我哄他玩。再找另一个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太淘气了不好,太斯文了也别扭。”贾母听了便不再提秦钟的事了。

其实贾宝玉不爱上学考试的,本来嘛,学习是个乐趣,每每能发现许多原来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抱孙不抱子的来历啊之类的,但是如果是为了学习而学习,那就叫人厌烦了。只是贾宝玉现在是非学习不可的,只能硬着头皮学。其实心里恨不得把贡院给砸了,然后没有负担爱干嘛干嘛去。

贾宝玉松了一口气,继续上他的学,不久就到了年节,一切依往年故事而行。只是因年节里忙,人手不足用,太太奶奶们出门要人跟车,周瑞家的上下打点,又给王熙凤送了不少东西,趁着时候好,又复了旧职。贾宝玉这回倒不好说些什么了。

开春仍旧读书用功,到了二月间,王夫人等人生日也依例而行,王夫人生日后又是林黛玉等人。贾宝玉一切都照旧例来,并无逾越之处——就算他忘了送礼物,谁也不会他计较,对于贾府来说,这年二月最大的事情就是贾珠入场考试,旁的事情也没人会很计较了。

贾珠考试在里面受罪,荣国府合府在家里担心。有了准备秋闱的经验,这回王夫人等准备起来倒顺手,只是心里更添了几分慌乱。这回不同秋闱,如果说科举如果爬山,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就是不同的高度标,贾珠已经爬完六分之五的路——基本上过了会试的人几乎就没有不过殿试的,除非他矬到一定境界。千辛万苦,就看这一哆嗦了,万不能失手。

一个人爬山的人被人从山脚上、半山腰、快到山顶的时候分别被人一脚踹下来,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虽说科举考试艰难,考白了头的人多得是,然而贾珠一路顺畅,大家都觉得他“应该”高中,却又担心这回不中。整个贾府都裹在这样的一股矛盾的气息里。

王夫人还是打发人去看礼部的围墙,贾政人前还说:“如此慌张,成何体统。”转过脸一个人闷在书房里的时候也忍不住求神拜佛。其余人等也是各各担心,都巴望着珠大爷一举得中,全家也好跟着沾光。赵姨娘心里不痛快,也只敢背地里斜斜眼睛,对着墙根啐两口,只是贾环就倒了霉了,被她很拧了几回胳膊。贾环被拧得疼了,便学着她的样子,挨着炕就躺在炕上打滚儿,挨着椅子就巴在椅子上乱晃。

到了出场这一天,贾宝玉仍是央着贾琏带他一块儿过去。考场里出来的人与秋闱的分别不是特别的大,也是个个蓬头垢面,只是有不少人双眼发光,腊黄的颊上带着病态的红晕,看着好不碜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脸憔悴的贾珠,贾宝玉看着贾珠自己都一脸没底的样子,心不由往下一沉。贾琏上前对贾珠道:“这里乱糟糟的,大哥哥且到车上少坐,咱们这就回去梳洗。”

家里王夫人也先抛开规矩,听说贾珠进府了,亲自带着人到二门上等着,看到贾珠只是瘦了些,精神还不算差,对比着秋闱就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吩咐他见了贾母、贾政之后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儿休息好了再说。接下来就是并不漫长却格外熬人的等待发榜了。

到了榜这一天,贾府的主子们心里揣着二十五只老鼠,早早地打发了人去守着,仍是赖大得了这份差使。赖大很激动,这一回贾珠要是高中了,就是荣国府自建府以来的第一个进士,由他来报喜,真是天大的体面!赖大打马往前,不料读书人都看中这个,各家只要有条件的都打发了家人去看,没条件的也要自己挤去看,早挤得水泄不通了,马也过不去了。只能下马来,领着两个小厮,在人堆里挤出一身臭汗。好容易出了榜。赖大从头往下看,越看越冒汗,他虽识字不多,然而珠大爷的名字他却是认得的,一张榜看了三十来个名字还没见到这两个字,一张脸越看越往下拉,直到在榜单一多半处,才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贾珠”。

赖大浑身发热、双手发抖,腿肚子一哆嗦,差点儿没瘫在地上。两个小厮不识字,只能干着急,看赖大这样,还以为没有贾珠的名字呢,正劝着:“赖爷爷,您甭着,许是看漏了,必有珠大爷的。”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赖大夺手一巴掌劈下来:“胡吣什么?珠大爷中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当下三个人回去报喜,贾母不住地道:“祖宗保佑。”王夫人眼角沁泪,靠在椅背上没说话。王熙凤双手一拍:“我说这两天喜鹊怎么咂咂叫呢?还愣着干什么?快放炮仗去!老太太、太太,咱们是不是打发人给各处亲朋报个喜?还得开始备下席面,预备着四处走礼。我看大哥哥的衣裳、大嫂子的头面也该备下新的了……”贾母王夫人正在高兴,听她说得周全自是应允。又有李守中家中打发来道喜的,因他在教育系统有门路,虽称不上提前知道榜单,至少在刚发榜的时候能安排家人抢个靠前的位子好看榜。贾府与李府把消息一印证,看来贾珠确实中了。

不一时又有敲锣打鼓来报喜的,接到了喜报贾府的心彻底放到肚子里了。贾母、王夫人等给报喜的喜钱格外丰厚,尤其是王夫人,她手头本就宽裕,竟给了报喜的人每人五两银子。

贾政听说儿子榜上有名,喜不自胜,言语间多少带着点儿得意了。家中几个清客相公又一叠声地夸赞贾政“诗书传家”、“教子有方”把贾政夸得骨头都轻了几分。正逢着贾珠亲自过来报喜、请安兼听庭训,贾政说话时已由平日的“骂”转为“笑骂”了。又叫把贾宝玉、贾环都叫来,一起感受一下这种光荣以兹激励。贾宝玉听着贾政说着要以贾珠为榜样一类的话,忽有赖大家的急跑过来道:“老爷,亲家老爷下贴子,说要过府一叙。”这说的就是李守中了。

贾政虽然爱慕斯文,但是却没结交下几个真正有身份的斯文人,眼看要做进士父亲,他对于结交的读书人的档次也有了点新的要求。见亲家这个读书人的大头目要来,连忙叫贾宝玉贾环退下,留下贾珠来,父子两个商量一回,见李守中的贴子里指明当天就要过来,有急事相商,连忙应了贴子、约了时辰,心里实在是诧异会试都过了,还有什么好着急的?

直到李守中过来了,贾家父子才发现他们漏了一件大事!

贾珠今番得中,李守中是出了大力的,这倒不是说他从中穿针引线帮忙暗箱操作什么的,而是指大局方面的指导。虽说考试的题目是钦定的,评判标准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范,然而考官也是有自己的思想的,李守中先期给贾珠作了很多针对性的分析,他又是在朝的,听到名字下来之后脑子里立时就反应出了各房考官的经历与文风喜好来,一一与女婿作了分析。比起李守中来,荣国府在科举上头就是只菜鸟。荣国府只打发赖大去看了贾珠的名字便回,李守中则是弄到了这一榜的所有名单及上榜人员的籍贯,弄清楚了基本情况这才到贾府来商量后续。

李守中看了一回榜,心里为女婿与这些同年相交分析过一回,忽然发现贾珠至今无字,事情大条了!初时贾珠年幼无功名,无字也还罢了,现在马上要独立进入读书人的高级圈子了,没个表字供人称呼,那可是要闹笑话的。贾政一听,也发了急,对李守中道:“这时却顾不得这许多了,再一个月就要殿试了,中间还要见见同年,事急从权,不如今日就定下来罢。”起表字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是要德高望重的长者或者是尊者赐字,更早一些是与冠礼同步的,现在连冠礼这个东西寻常都废弃不行了,直接起字倒也使得。当下贾政央李守中给贾珠取字。

李守中自想到这一节,便先有了几个腹稿,颇费了一番脑筋。不是他学问不够,也不是他要求太高,实在是贾珠的名字太难搞。给某人起字也有讲究,有时是合乎这个人的脾气,有时是寄予希望,更多的时候是解释这个人的名比如诸葛亮字孔明,。贾珠名“珠”,这就不大好解,其实要是换了贾宝玉,情况只有更囧,因为他们这一辈儿的兄弟都是玉字旁,一不小心字就跟某个兄弟的名重了。

李守中思前想后,给贾珠取了个“明伦”的字,以供应酬,贾府又匆忙摆酒相谢补了礼数。宴间李守中又给贾珠分说了一回他的同年,把自己抄来的那张单子给贾珠:“仔细看着,这些是要打一辈子交道的人。这几天除了温书,多见见他们,我也暗中留意,看看这里头的人品性如何。殿试倒不必很担心,在这榜上的,能黜去一两个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你既这回取中了,殿试便没有落下的道理。”又说了一些殿试的注意事项,这才宾主尽欢而去。

自次日起,贾珠便接到不少拜贴,有同年的,有世交的,贾珠一一择拣着拜访,自己也下贴相邀,不能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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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见长子有了出自息,众人都夸他教子有方,与王夫人说了一回,把贾环也往家学里送去。王夫人无可不可,对于贾环呢,她不故意虐待,但也绝称不上体贴入微,总之就是做冷处理,也省得赵姨娘歪缠。既然贾政说了,她便着人备下与贾宝玉一样的束修使人送去,礼数上是一点儿也不去错的。

只在谁跟着贾环出去读书的事情上,王夫人又膈应了一下。原来赵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子,爹娘兄弟都在府里,见贾环要出去,便想为自己兄弟求个体面差使,也好让贾环有个心腹,也是防止贾环身边有她不了解的人,同时贾环有个什么事情她也能早知道些。王夫人见赵姨娘又巴巴地上前说事儿,指不定背后已与贾政下了什么舌头,索性由着她去了,横竖翻不了天去。

于是贾环就带着舅舅当奴才使,配上几个其他的小厮,摇摇晃晃地骑马去了家学。因贾政前些日子管得狠,他虽然不定性,倒也着实念了一点基础科目,代儒一考,也勉强达标了,当下便留在家学里开始背书习字。

代儒见贾环来了,便把他安排跟贾宝玉并排坐了。贾环因贾政管得严、于面子上的礼仪很重视,且有嫡庶之别,对贾宝玉倒是畏惧得很,贾宝玉见他写了个错别字,伸手给他指了出来,贾环嘴唇都要打哆嗦,弄得贾宝玉大为扫兴,只得由他去了。到了下午,贾宝玉是回府吃饭的,贾环还要再上半天的自习,对于贾环来说这样反倒轻松些。只有一件事情不如意——贾政在衙门里得了同僚之贺,飘飘然一番之后回来便要查剩下的两个儿子的功课,把贾宝玉与贾环弄得苦不堪言。

日子如此过,转眼到了殿试的日子,贾珠穿上半新的衣服,一应服饰用具都既不显张扬又透着底气。细想一下李守中所嘱之面圣事宜,在家人期盼的目光下考这一场定论之试了。

这一回因无论如何都会有功名,贾府倒不是很急了,只是不停地在猜究竟会中第几名。等贾珠考完回来了,他自己倒有了点底气,因觉得周围的人也不见得就比自己出挑了多少:“还见着有头发胡子都发白了的呢,也有相貌不雅的,今上重教化,亲自到场,直坐到考完才离座的,我偷看了一眼,圣上似对貌寝者皱眉了呢。圣上倒没对我皱眉,我背上都出冷汗了,只觉得自己面上还撑得住。”

果然,最后贾珠中了二甲最后一名,赐进士出身。贾府又是一阵欢庆,先头准备好的请亲朋吃酒的贴子终于可以全发出去了,贾珠很忙乱,除了家宴,须得与同年相庆,又得拜访座师,还要准备考试。是的,考试,殿试过关了之后还有一轮考,中的先入翰林做庶吉士,只有入过翰林的,方有资格入阁为相——这是传统。也有不用考试就入翰林的,这是头甲的特权了。

贾珠一路考来意气风发,正准备在展拳脚,不料遇到了一件只要活着就躲不开的悲催事儿。

要知道只要有考试有淘汰,就有落榜的。这落榜的人里有服气的也有不服气的,大家都是读书人,有性子宽和的也有性子偏激的,所谓书生意气偏好认个死理。你不能指望所有落榜者都很认命,老老实实回去继续备考。又因是读书人,懂得一些乱七八糟珠知识,看你考上了我没考上,那不服气的人就要有话说。

今年恰有一个较真的酸儒,自己落榜了心里不舒服,挨个儿把这榜给扒了一遍。因荣国府在京中也算有点名气,贾珠就入了他的法眼,一干落榜者聚会的时候一八卦,因贾政大小也是个官儿,也被他扒到了。

此人激动了:“岂不知唐时李贺事?李贺父名晋肃,他便不得为进士,为尊者讳也。贾珠之父名政,贾珠怎能再入翰林以期为相?做什么梦呢?在朝为官,岂有不论政之理?”

是啊,咱不说在朝“论政”了,你说咱不空谈了,去做点实事儿吧。就说出去做官——哪怕你做个知县,也叫“主政一方”;主持教育考试工作的,叫“学政”;就连做个光抓别人家门不肃啊、非法占地啊、不孝啊、有失体统的御史也不行,至少林姑父这个巡盐御史,又称“鹾政”……

贾珠蔫了……整个贾家都蔫了……

作者有话要说:汗,贾政的这个名字哟~

今天七夕吖~~~大家节日快乐^0^

前两天加班,今天休息,于是早早地奉上~

51.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是一个连抱怨都没处抱怨的杯具!贾宝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瞬间惊呆了——我单知道说话写字的时候爹娘的名字是要避讳的,没想到连做个官儿也要避讳啊!亲天啊!我说呢,为啥有人敢叫“史万岁”,为啥有人敢叫“郭女王”……天杀的!我只知道李贺是“诗鬼”,哪知道他还是个“倒霉鬼”。 贾宝玉的脑袋像是被人敲了一棍,早知如此,老子拼死拉活读个什么劲儿啊?!趁早当和尚了账!其实曹公不让贾宝玉认真读书,是有这个原因的,对吧?于是看着书也烦,看着笔也烦,想要请假休息吧,又怕被人说。

旁人哪有心思说他呀?贾母心疼孙子的前程都来不及了,贾宝玉虽是认真可毕竟读书的时日尚浅,更可心疼的是贾珠,拼死拼活拼了个功名期间还累得快要病死,临了败在了贾政的名字上,还不能说贾政这个名字不好。虽说是孝道使然,然而毕竟是件闹心的事儿。难道贾珠要一直顶着进士的名头混吃等死?更担心家中因此事生了芥蒂,要是父子相怨就不好了,贾母忧郁了,没心情叫晚辈到跟前来说笑了。她不高兴,底下如风行草偃,个个低头做人。

贾政自己正在满头包,他也不想自己的名字成了儿子们上进的障碍啊,眼看着长子中了进士,虽说是最后一名的进士吧,可听着也不错啊。再由亲家略活动一下,勉强考入个翰林也没问题的,简直是康庄大道由着走了,谁料半道杀出个挖坑埋人的!最要命的是他的名字是他爹给起的,已经用了好有五十年了,现改都来不及了。前两天还一脸恭喜与羡慕的同僚此时看了他全改为同情了……他如今也没脸端起架子来教训儿子“不自弃”,也没心情与清客相公说笑了,自己在书房里生闷气。更有一点愧疚,怕见贾珠,也不大愿意见贾宝玉了。

王夫人胸口发闷,好容易盼着大儿子出息了,二儿子如无意外也是走的这样路,现在却是竹篮打水。

若在平时,赵姨娘少不得到贾政跟前说一回贾宝玉不认真读书了,逃学在家什么的。这一回她也没有这个兴趣——贾环也是贾政的儿子啊!为了贾环,赵姨娘可以在贾政面前说贾珠、贾宝玉的坏话,也可以为了贾环去巴结进士娘子李纨。这一回赵姨娘是真的悲苦得顾不上别人了,贾珠贾宝玉再不能做官,王夫人的私房还丰厚着呢,又是嫡子,贾宝玉也缺不了一个好媳妇,可是贾环要怎么办?

荣国府一片哀戚,弄得隔了一条巷子的宁国府也不安了起来,又不好过来说“避讳啊没啥大不了的……”只有隔墙相望。

王夫人闷了便要诉说,薛姨妈正在近处,姐妹俩自可说说悄悄话。孰料薛姨妈当不了解语花,她也遇上了麻烦事儿——薛宝钗应选的事情黄了!姐妹两个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了。王夫人指望儿子,儿子前程受阻;薛姨妈盼女儿争气,女儿落选。两人哭了一回,弄得薛宝钗躲在内室不敢出来,隔着帘子听到最后自己也面壁垂泪了。

既然姐妹不能解闷,两人又都遇上了事儿,一个是寡妇指望不上夫家,一个摊上了个没什么用的丈夫也指望不上,两人一合计,一块儿写信送给娘家兄弟王子腾——好歹拿个主意,给姐姐妹妹指条明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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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在家学里也有些心不在焉,恰逢春夏之交,代儒又病了,他便借故躲回了家里,跑到外书房里一通乱翻,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关于避讳的细节来看有没有可以钻的空子。最后一拍脑袋,跑到贾珠那里去寻会典、职官志一类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出个不带“政”字的官名来。

贾珠正望着桌子上的《讳辩》发呆呢。因有人说到李贺之事,贾珠反应也快,回去就翻了韩愈为李贺辩护的这个文章来研读,以期找到一线生机。不看还好,看完了,心先凉了一半儿,因韩愈的《讳辩》里明明白白证明的情况与贾珠有所不同,只有反证可用了。《讳辩》所言之“不偏讳”“不讳嫌名”之理,用到贾珠这里是行不通的。不偏讳,是指如果父母的名字是双字的,只要不是两字并称,都不用避讳——贾政的名字是单字;不讳嫌名,是指只避讳名字中的那个字,而不避讳同单、近音字。想来想去,也只有“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一句可用,可这又有些诡辩,人家说的是官称,又不是名词。

贾宝玉小心地道:“还有旁的官名呢……”贾珠苦笑着摇头道:“你道我没想到么?只是这种事情只要有人提了,为了避嫌我都得有所表示……”

兄弟相对无言,又有贾政的小厮过来请贾珠:“亲家老爷来了,要见老爷与大爷,老爷叫大爷过去呢。”贾珠只得一整衣服,去见李守中。贾宝玉卷了要找的东西回去准备细看——本来贾珠看这些东西是为了熟悉朝廷制度的,不想先做了这个用处,想了想,又卷本朝刑律回去。

贾宝玉回到房里看了一回,官名倒找了一堆,诸如太常寺等处,只议礼不议政,官名也没啥好避讳的,倒是可以的,心里才好过了一点儿。林黛玉看着他的脸色不似前几日难看,心道莫不是想开了?林黛玉的心里,做人总不要老看着“做官”、“发达”一类,虽则不可无能猥琐,也很不必这样自苦。初接到消息的时候,林黛玉也为表兄难过,但贾宝玉失魂落魄的样子未必叫林黛玉觉得他功利了些——不就是不能做官么?也不是不能考试,下场照样能显出自己的本事来,做不做官的,倒在其次了——到了贾家这样几代积累下来的贵族之家,难道要用一二实职来显本事么?

贾宝玉正色道:“我还真是为这事儿闹的,我本是个俗人,总觉着男人丈夫要有点儿担当才好。譬如姑父,若不是当朝探花,又领着差使,纵使祖上传下的家业够享用了,也未必保得住呢?我不是唬你,这世上多有家中有些东西的人,被有权有势者看上必要巧取豪夺的,最终弄得家破人亡也不稀奇。”

林黛玉一怔,她还真没听说过这事儿,目前听到过的最残忍的事情不过是薛蟠买丫头打死人而已。才想到这一节,贾宝玉又悄声道:“说句心理话,你道薛大哥哥打死的是个什么人?也是乡绅之子小有家产的人……”说着一摇头,“如今这府里人口渐多,我虽是老太太的孙子,却不是长房,总要分出去住的,便是天子脚下少凶徒……后街上那些亲戚可都是姓贾的,难道日后也要叫家里人这般进府来奉承琏二嫂子不成?”

林黛玉低眉思量。贾宝玉有些担心,要是把世外仙姝拐成个死鱼眼珠可怎么好?又释怀——仙子是还眼泪的,自己已不是原版,白让仙子哭一场算个什么事儿?那边林黛玉也觉得得贾宝玉说得可怕,却不是没影的事儿,心里想什么却无人知道了。

贾宝玉这头先按下,却说贾珠去见了父亲岳父。李守中憋屈着呢,女婿争气,谁不赞他眼光好?谁料出个搅局的人,把个喜事的心情扫了个七七八八。李守中于礼仪上头非常重视,他的学问也好,一听到流言就反映过来——这事并不严重,诸官职里可供选择的范围实在太大,除掉避讳的字眼,还有不少可选——前提是皇帝想让贾珠出仕!这是最难把握的一条。

又因李守中是个守礼的人,认为事情闹到这样,贾珠最好避嫌,主动要求不要考试了。说穿了,这是一个表明立场的问题。如果这事发生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贾珠还能为其辩护,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只有闭嘴,否则就是把仕途看得比孝道更高,要为物议所讥的。就如前朝丞相一旦遭御史弹劾,为表清白和不贪权位,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是上折自辩,而是先辞职。

李守中说了出了贾政不大好意思说得出口的话:“君子不器,不自弃!照旧读你的书就是了!因一事而颓废岂是我辈的做法?若圣上要召你应对,你这几天颓丧得把书也忘了、字也丢下了,倒叫圣上怎么看你?”李守中的本意或许是叫贾珠不要颓丧,做不了官也要做个有学问的人。

然而贾琏对他叔叔和堂兄解释道:“论说亲家老爷要避嫌,可他老人家同榜皆在朝,门生遍天下的……难道就没人会为大哥哥一辩么?要避老爷的讳,学差避了也就罢了,哪有论事也要讳的?远的不说,现今我那舅兄还叫王仁呢?内侄、内侄女还要不要活了?”

他这一解,贾家又觉得义气足了些。

果然,次日就有人反应了过来,跟李守中关系不错的人便有出来一辩的。韩愈的《讳辩》也被拿来说事儿,因有“提督学政”这一明确官职,学差被忽略过了,但是其他的许多官职可没有明确地提到这个字啊!又有“周公作诗不讳”,只要官职名称无此一字,哪有什么好避讳的?推而广之,世人都不要说话写字做官做事了……

所谓世家,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也不只是一家人。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岂是一句玩笑话?眼看与贾府相关这家,竟是渐衰者多,谁不愿贾家出一个顶用的?不几日,王子腾也出手了,如果说李守中代表着知识份子的学究考据,那王子腾就是代表着实权一派的意见了。王子腾不是一般人,不说他现在的官职如何显赫了,单说他先前的职位——京营节度使,掌京中兵权之人,非皇帝信任不能得此职。皇帝自有考量。

其实所谓皇权与世家门阀的斗争,皇帝恨世家势力太大威胁自己要对他们下手之类纯粹是乱猜。史上公认的门阀最强的魏晋六朝之时,皇帝都羡慕着世家,以与世家联姻为荣,直到唐代皇室也是艳羡与嫉妒共存,虽然压着旧世家却也以努力把自己、自己的亲信打造成新门阀为已任的。且贾家与本朝同兴,本是心腹——贾敬之父乃是上一辈的京营节度使——还真谈不上防范二字,算来还是与皇家一样的既得利益者呢。

皇帝恨世家子越来越不争气倒是真的!皇帝也想要名声啊!“不能容旧臣”可不怎么好听,更难听一点的是“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看人家爷爷死了就欺负人家孙子”……可是这些东西,就没几个能拿出手的,想扶都扶不起来,皇帝能不着急么?皇帝也是人啊,皇家也觉得知根知底的臣子用起来顺手啊,皇帝也不想真当个孤家寡人啊。皇家接触最多的,当然还是一同起家的世家。一旦有个肯上进的,皇家也乐于展示一下君臣的和谐关系,瞧瞧只要跟着皇帝他们家混子孙都有好日子过,对不对?大家要团结在以皇帝为核心的朝廷周围不动摇啊~

眼见这些世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把孩子养得软趴趴且只会吃喝享乐,皇帝急得要命,好容易年轻一辈出来了一个看着还行的,皇帝可不乐意就这样放过一个苦力 ——你们家连着亲戚都还白领着朕的俸禄不当差呢!怎么着也要抓一个顺眼的来做工抵债!譬如林家的林如海,说实话,光看林如海推崇的贾雨村,就知道这位探花郎识人不清,把个贪酷的脏官弄来给闺女当老师……实在算不得是天下第三能人。然而肯上进又有些才气,立马点了个探花郎,后又点了盐政的肥缺。皇帝都急成啥样了?

再者同样的话也要看是谁说出来的,如果是当代大儒说的,皇帝也要掂掂这其中的份量,如果是当朝重臣说的,皇帝也要给说话者几分颜面,如果是个落榜考生说的……除了当事人,就没人把这个当回事儿。就是当事人,经过劝解又听闻有份量的人为他说话,也放心读他的书去了。

于是流言制造者被定性为嫉妒的腐儒,皇帝亲自解释了有关避讳的规定,不但同意了韩愈有观点,还引用了《吕氏春秋》“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与狗则远矣。”避讳一事,与流言一样,很不必要扩大打击面。贾珠照样被点进了翰林,做他的庶吉士去了。(PS:贾宝玉为此还拜读了一回《吕氏春秋》)

同时为了安抚,贾政也升成了郎中,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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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这下欢天喜地了,然因有前面流言,这回倒是低调了许多。任谁兴头上被泼了一盆凉水也欢喜不起来啊,贾母道:“虽是讨嫌的闹出事儿来,到底是提了个醒儿,总比要授官的时候闹出来强。”

贾宝玉只模糊地知道了个结果,中间过程完全不了解——贾府上下,怕也只有贾珠、贾琏是全部知道的了。贾政又恢复了过来,督促着另两个儿子读书,态度却是好了不少,也不整天喊打喊杀的了。贾珠成了庶吉士,仍要继续读书,只是读书的地点又换了一回。李纨为他打点行装的时候却显出怀孕的征状来,请来太医一号脉,确有此事,真是双喜临门,家中诸人又道一回喜。唯王熙凤人面道喜,背后心急——她如今只养了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是道致命伤,再不想想办法,怕贾琏要起别的心思了,不免把贾琏再看紧几分,把贾琏憋得着急上火。

贾宝玉抛开万事,又读回他的书了,因考试要用的标准教材已经背完了,代儒便开始教他作文章。贾宝玉原以为八股文者,文分八段,必得极长的,不料代儒一分讲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八股文的八股加起来也不过五百来字,这字数是规定好的,多一字不行,少一字也不行——比让自由发挥“不少于五千字”的作文还要难!

代儒还说:“先时叫你读韵习对,也是为了作这一篇文章。”叫他一面读《四书章句集注》一面练习写作文。自此贾宝玉就开始了与对仗排比打交道的日子,逢贾珠从翰林院回来,又要向他请教。贾珠自是不吝啬,指点了许多‘内幕’:“字是头一样要紧的东西,许是你平日写得不坏,老爷与太爷没特特地说你,我在翰林还遇着了今科主考,听他的口气,字是极重要的。现今考试,先有抄写的把卷抄了,才叫考官看,这是防着舞弊的,然批完了卷一解糊名,必要看原卷的,字迹太差保不齐就要被黜了。再者做文章,要四平八稳才好,万不可淘气。”又把李守中当日与他说的,一一讲与贾宝玉听。

贾宝玉记在心里,回去琢磨他的作文去了。琢磨来琢磨去,倒让他琢磨出来一些门道——天下作文一个调,无非是总述、分述、总结而已,先是立意,再是分析,最后收尾。贾宝玉还知道,八股取士与朝廷的风向是相关的,皇帝喜稳那文章就不能作得激进,国家需要热血青年你就不能发表曲线救国的言论。

如是过了两个月,连代儒都说贾宝玉的文章作得像个样子了。贾宝玉心里便活络开了,明年他就十一周岁了,这里是算虚岁的,十二岁不算小了,他还真想下场考一回试。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是县试、府试,后年参加院试。有了秀才的功名,后年秋天就能试一把乡试,转年又是春闱了,一点也不耽误事儿。

贾宝玉的心思活络开了,反正又不想做状元,哪怕殿试最后一名,好歹在荣国府有了发言权。李纨又怀孕了,她与贾珠的小院子已经住不下了,王夫人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安排越来越多的孙子了,不用两年,府中人口必是越来越多的,到时自己也能说得上话了,分家正是时候。

贾宝玉觉得自己盘算得挺美,拐弯没角地打听考试的事儿,消息传到王夫人耳朵里,把他叫过去一顿说:“没得打听这个做什么?你大哥哥考试时吃了多少苦你是不知道的,秀才要考三场呢,虽比春、秋闱松泛许多,考的日子也少,到底也伤身子。我的儿,你还小,很不用受这个罪,都说三元及第,里头可没秀才,听我的话老老实实的,索性捐个监生,不受这个罪,直在京中乡试也就罢了。”

贾宝玉默然,半晌方道:“好歹试过一回,知道自己的深浅才好。不然没考过就捐,听着也不好听。太太说的,我也知道些儿,咱们家怎会花不起这个钱?只是我丢不起这个脸罢了。”高价生可不是什么好名头,一般人的印象里总是学习不好才要花钱买个名额的。王夫人也默,过了一阵儿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上火的,你大哥哥也是十四岁中的秀才,你养好了身子是正经。”贾宝玉情知这一条是行不通的,再说自己壮得像头熊,王夫人也不忍十一岁的儿子跑去号房里熬过一场又一场。

此路不通。

某日贾珠又得假回家,贾宝玉捧自己的文章叫他点评。贾珠接过来一看:“比前些日子越发进愈了,字也更好了,论起来你这笔字如今放到翰林里也算不得差了——只还要更仔细,笔力仍有些嫩了。文章倒也平稳……”

贾宝玉忙问:“要是下场,能过县试府试么?”贾珠看他急切的样子,又训了他一通:“怎地如此心急?急进于学无益,你这文章作得,要求选中也只是勉强,秀才亦分等,你如今能做到‘增生’就是运气了!要我实说,不过是‘附生’一流,万不可急于求成。”

贾宝玉唯唯听了,心思仍不熄,他仍然是那个看法——我只是想混个功名而已,又不是要争第一名!于是继续埋头去看朱熹的四书集注,依旧练字写作文,累了就拿些杂书作调节也算是增长见闻。隔段时间便拿文章去与代儒、贾珠看,贾珠偶也拿他的文章去翰林院请同学或者师长点评一二,看的人比较中肯的评价是——水平不断见长。

也对,好歹是应试教育积威之下培养出来的,应付起考试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只要让他知道了规则、摸到了门道,又肯下功夫,那进步自是很快。贾宝玉趁代儒心情好,又细问考试流程,代儒道:“是想上进了?于你倒也不难,童生要考试,县试须有一廪生作保,至府试则要两个廪生共保才成。今你哥哥也是有功名的人,必有相识的,这保人倒也好找……”

贾宝玉登时蔫了,大哥不让他马上考试。贾珠说:“多读一年,一鼓作气做个廪生多好,钱粮虽不多,听着却体面。倘能做了‘案首’也是一桩美谈,到时你也不过十三,也很年轻。”这与当年李守中的想法是一个道理。贾珠还有一个想法没明说:庶吉士要在翰林院混三年才能进行考试选拔授官,贾宝玉略迟一迟,他便能得一官职,且熟悉了任上,等贾宝玉再次参加考试……嗯……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人好考试。做为一个兄长,贾珠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弟弟,为他规划一下未来,多多少少总要帮上一点忙才好。

贾宝玉无语问苍天……继续发奋写作文去,希望能够在明年写保书之前得到贾珠的认同,争取让贾珠同意他考试——除了贾珠,贾宝玉也没认识几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明显的王夫人不同意他马上考,贾母、贾政也是这个意思,贾宝玉觉得现在能帮他的只有贾珠了。

有事做的事情时间便过得分外的快,转眼已是入秋,九月初一贾敬生日又到,贾宝玉少不得跑去东府晃一圈,虽然贾敬本人并不在府中,也是全了礼数。

作者有话要说:扭动~偶可以开始倒计时了么?

52.李纨生女宝玉备考

日子过到十月,李纨产下一女,按着同辈姐妹的大排行,就是二姑娘了。虽然生的是个女孩儿,全家倒比得了个儿子还高兴,横竖贾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正该添个女儿、儿女双全了方是福气呢。更因贾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可以预期珠大爷的前程比政老爷要好两个档次不止,阖家上下都过来恭喜。李纨在月子里只见了自家人与几个很有头脸的管家娘子,余下的都推了,专心养身子、养孩子。

丈夫因读书而更有体面,李纨对于两个儿子的教育就更加重视了,说来也奇怪,贾兰兄弟两个居然并不厌烦这样的安排,反倒非常用功地读书,弄得贾宝玉三天两头地怀疑“这俩小子不会是穿来的吧?”或者“这俩小子不会书呆子吧?”类似和想法一直困扰着贾宝玉,直到发现贾兰贾堇并没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才放下这一节。

贾珠得了女儿自然高兴,贾宝玉瞅准了贾珠回家看闺女的日子,袖着先备好的功课在贾珠的院子外头听了一阵儿,直听到贾珠的笑声隐约传来,这才了院子去。贾宝玉如今年纪还不大,满家里四处逛也没什么值得避讳的地方,嫂子们见他也都不回避的。李纨此时已经能起身了,坐在炕上看贾宝玉来了,欠身道:“宝玉来了?”贾宝玉先问了哥嫂好,又看了一回侄女,无非称赞小侄女玉雪可爱一类。

贾珠听贾宝玉说话的语气越听越好笑,闺女刚生下来当爹的自是觉得可爱的,然而脸还没长开的姑娘能看出什么天姿国色来?贾宝玉明明是在胡说八道!贾珠把女儿交给奶娘抱下去,对贾宝玉道:“去书房说话。”到了书房,贾珠非常不客气地道:“无可献殷勤?嗯?”贾宝玉腆着脸笑道:“怎么会呢?我是看着侄女儿长得俊么……”

“够了!”贾珠笑容一敛,登时变了脸色,怒喝道,“你道我不知道么?这几个月你但凡得空就说要下场的事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么?不要看我这一路考来顺利就觉着考试容易了!你知不知道我因着岳父一席话硬是等了三年才下场的?”贾珠知道弟弟至少在应付考试上有些天份,但是仍不肯让他轻易下场,考试的事虽然谁也说不准,到底还是要稳妥些更好。

贾宝玉知道贾珠说的是为他好,然而实在是等不得了:“大哥哥别哄我了~我仔细问了太爷,又算了一回,院试三年只得两回,要避开大比,晚了这一年,我下面的几场都要跟着晚了,这一晚可就是三年了……”贾珠又好气又好笑:“你真道只要上场就能中的?”站起来一把揪着贾宝玉的前襟往自己身前一拉,俯下身来在贾宝玉的耳朵上轻声道: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这些日子大有进益,拿到翰林院里也有人说不错的,你以为光这样就行了?当年我考试的时候,虽是靠自己本事考的,你知不知道岳父带我见了多少人?”

贾宝玉满眼问号:“任自己本事考的,与见人有什么关系?啊!大哥哥,你……”作弊走后门?

“胡吣什么?!”贾珠大怒,坚决不承认自己作弊,况且他也真是自己考来的,“从县试开始,直到会试,一场场地筛汰下来剩下的又有几个真是差的了?真道是状元就比旁人高明多少了么?为何还有人上有人下?你有这急进的功夫,不如再下些功夫好好习字读书去!榜上最后一名与落榜第一名的差别真的就很大了么?”不弄得保险一点怎么行?

贾珠喘了口气,见贾宝玉一副低头受教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服气。

贾珠松开手,有些颓丧,放缓了声音道: “自有隋唐而来已有科举取士,然每逢大比之时总有学生恨不得削尖了脑袋赶在考前往大儒、考官面前投卷,你道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混个眼熟罢了,你的文章他看得多了,批卷子的时候保不齐遇到了就心里有数……就算不是正巧遇到了熟人,考官之间说起,也……这套东西大家都知道,也行了千余年了……”

贾宝玉心里全明白了,说穿了,八股文这东西虽然有个大标准在那里,然而毕竟要靠判卷人去主观判断的,这里面就有许多技巧。这也称不上作弊,比起找枪手、夹带小抄一类,这已经是所谓“阳谋”了。自己到现在也不过是见几个荣府世交,或者是贾政的同僚,所谓读书人的圈子他还没摸着边儿呢。贾珠的意思是,等他授了官出来,带弟弟四处走访,也是打开知名度,也是拜拜山头,到时候去考试,彼此心里有数儿,只要不是太差劲,前程是一片光明的。

但是贾宝玉仍不死心:“大哥哥说的不是唐时的举荐么?咱们如今这是考试……且县试总是筛汰的第一道,还用不着四处拜访呢吧?”

贾珠道:“你还是要考?”

贾宝玉嗫嚅着道:“大哥哥先给我看看卷子行不?大哥哥说的要向老先生们请教的那是秋闱、春闱,县试么——大哥哥不是说我的文章也能看得过眼么?我就是想试一回,总这么读下去心里也没个底儿。近来旁人总说我文章作得不坏,到底什么样是不坏我也弄不懂。试这么一回,不论成与不成总是知道自己的份量,成不成的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

贾珠这回是真的被气笑了:“合着我说了半天你一个句也没往心里去啊?”贾宝玉连连摆手:“我全知道的,大哥哥是为我好,要稳妥些才成。只是我读得心烦,日日做卷子头都疼了,大哥哥只当心疼我,叫我早些考过了也好早一天不用摆弄这些个东西。我怕再不考一考,读得烦了就不想再考试了。”

贾珠奇道:“我看着你长大的,从来道你是个爱读书的,倒不知你是这样想的。”贾宝玉一摊手:“我是真想早早地考完了早早地不碰这些个东西……”四下一看书房,“就是大哥哥,要不是为了考试,你是更乐意看杂记呢还是更乐意天天啃着四书集注?是更想整日抱着一句话要写出一篇文章来,还是乐意出去走走散散心?”

贾珠默然,心里想了一回,见贾宝玉这样显是拿定了主意不回头的,只得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去考?且不说我,就是老爷、太太能答应么?”贾宝玉一听就觉得有门儿:“我只当大哥哥答应了!瞒着他们不就行了么?万一不成,叫太太知道了,我可没脸了……还有事要拜托大哥哥……能弄到这几年的考题么?”

贾珠道:“要考题做什么?难道考过的还会重考不成?”贾宝玉道:“试试手,看往年都出什么样的题,头等又是取的什么样的文章,我好心里有数,知道上头的喜好。”贾珠听他这么说,倒有两分活动了:“原来你早想好了,要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要翻墙出去偷考了?别做梦了!县试没有廪生做保,你连考场都进不去! ”

贾宝玉憨笑着摇贾珠的袖子:“我可不就指望着大哥哥了么?”又好言相求了一番,贾珠心里不欲瞒着王夫人的:“县试要考五场,家里平白少了一个人,老太太、太太每日都是要见你的,你道是那么容易瞒的?”贾宝玉一脸懊丧。贾珠道:“少动歪脑筋了,去写字去!太太那里我去说。”贾宝玉又谢过贾珠,央他千万帮忙才离开。

王夫人依旧不赞同,贾珠道:“我也不想他这么小就下场,只宝玉从小就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太太看他从小到大,要做什么就一门心思地去做。从没人逼着他读书,他偏能坐得住,自从习字就冬夏不缀,每日必写够了二十页的纸才做旁的,可见是个心志坚定的。这回要是拧了他,怕他会想左了。”

王夫人想了一回,觉得贾珠说得不错,小儿子确是个有自己主意的。遂问道:“依你看,宝玉下场有几分胜算?”

贾珠道:“要说去秋闱、春闱,那是笑话,然县试、府试却是无妨的。我原想叫他多磨一年,到时候能搏个案首也是光彩,只他却对案首并不看重。”说着摇了摇头。王夫人又想了一回,最终拍板:“就叫他试一回!没得再来与我闹。”两人又回了贾母与贾政,贾母也是先问贾珠:“宝玉做的文章你看过了?我常听说十年寒窗,宝玉才读了几年书?这么下场是不是嫌早?”贾珠道:“勉强也使得,不过是叫他试试手。”贾母道:“他小孩子家这么早下场,吓着了怎么办?你不也说那号房太吓人的么?”

这就是不同意了。贾珠松了一口气,希望贾母的反对能阻止得了贾宝玉。不料贾宝玉也发了狠,亲自寻贾母:“老太太,左右是考试,怎么能吓着了?”我真的是久经‘考’验的啊!“老太太要不放心,咱们在家里间出个小隔间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旁的不说,号房还能比床小么?整日睡觉不也是在个小格子里的么?”

贾母拗不过他,让贾珠监场,贾宝玉窝在两着纱帘间出来的小空间里连写了两篇作文,这才勉强同意了。这件事反倒提醒了贾宝玉——模拟考试!他也狠得下心,把自己关到小隔子里整整两天,就为试验承受能力。坦白地说,是很闷人,但还能忍受。他这举动倒把贾母吓了一跳:“要考就去考,别折腾自己了。”又吩咐准备贾宝玉考试要用的东西。

贾珠陪笑道:“要到开春呢,老太太先不用急的,我先给他找保人去。”说着横了贾宝玉一眼,贾宝玉唯有陪笑而已。

至于贾政的意见,不幸被大家忽略了,只是通知了他一声而已——自从贾珠中了进士,至少王夫人是以贾珠的话为准的。而涉及考试的事情,贾母还是觉得贾珠比贾政更内行一点。可以说贾宝玉选贾珠作为突破口,在这件事情上是选对人了。事实上,贾政自己在这件事上头也轻易发表意见的。贾政听王夫人问:“老爷觉着如何?”随口就道:“珠儿说看着行?”王夫人道:“是。”贾政便不再问。

县试的日子是固定的,贾宝玉重排了计划,开始闭门读书了。贾珠果然给他弄来了历年真题,又找到了一些往年范文——这于混翰林院且有个祭酒岳父的贾珠倒不难。又与王夫人议了贾宝玉的考试地点——贾家祖籍是金陵,按说要回原籍考试,然贾宝玉太小,当然不能远行,便按着贾珠当年的做法,又略一活动,按着现住址报名考试。

贾珠对贾宝玉的事情十分上心,然而也恼他在此事上太过刚强,照顾之余也是咬牙切齿,对贾宝玉的功课要求更高。贾宝玉自知理亏,无论贾珠如何收拾他,也咬牙认了——贾珠自己也要继续深造,真正收拾他的时候也不多,无非是罚他多写两页字,或者是磨一缸子墨而已。

如是过了月余,这天贾珠又得假回家,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纸来丢到贾宝玉的案头:“仔细看了吧!哼。”贾宝玉捡过来一看,是上次贾珠拿走的自己的作业,上头已有了不少批改,看字迹不像是贾珠的,不由拿眼神问贾珠。

贾珠几乎要呲牙狞笑了:“我求了唐学士给你看的!长安知县、学政皆慕唐学士才华,你仔细把这些批都吃透了。”贾宝玉喜不自胜,这简直就是得了标准答案了,虽然考试不一定是这些题目,至少也能摸到阅卷标准了。

贾宝玉觉得对自己的哥哥狗腿一点是完全符合正人君子的要求的,所谓兄友弟恭嘛!上前拉着贾珠坐下,又是斟茶又是捶背,把贾珠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罢了,我还是去看兰儿吧,可别错眼不见又出来个牛心左性的。”

贾宝玉冲贾珠扮一个鬼脸,又送他出了书房,才回来研究唐学士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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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贾珠得了年假,带着贾宝玉去四处走动,贾宝玉这才真正地接触到了读书人的圈子。与平日所见的世家还真不一样!世家见面是先问候七大姑八大姨,然后就是八卦,内容从某家与某家要联姻——这两家大概是门户相当——到某家家里养的戏班子不坏,再到某处红戏班子里的某戏子唱得好,转过头又扯到谁家添了孙子,等等等等。下面会有更深入的话题——你家在某处当官的亲戚帮我摆平了某件官司,谢谢了,以后你有事我也会帮忙——这一类的话贾宝玉偶尔能听到,但因为以前年龄太小,再严肃一点的内容他就不知道了。

读书人见面,也是先打招呼,然后依着各人的考试名次、年龄等叙座,接下来会说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而后有了兴致就会作诗,互相品评,他们的深入话题可能就是天子圣明我辈当报效朝廷然后热血一番,或者是说某官不好,或者是说某家仗势欺人御史真该参他!说完这些,可能又说到某人风仪真好,某某的老师德高望重。接着可能是互讨墨宝……当然这是菜鸟的圈子。更高级一点的,比如见到李守中,他会先问贾宝玉读了什么书,又点评两句,再提醒一点注意事项。至于两只老鸟的碰面,贾宝玉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待考。

贾宝玉跟着贾珠转了一圈大概了解了一点读书人的想法,又要四处走亲访友,一个年过得分外地忙。

三十晚上,贾宝玉照旧是比别人睡得早的,林黛玉因身子弱些,贾母也叫她先歇息。贾宝玉听着外头的爆竹声有些睡不着,便在灯下胡乱翻着本书,这时晴雯打帘子进来了:“二爷还没睡?既没睡就去看看林姑娘罢。”贾宝玉道:“林妹妹怎么了?”晴雯一撇嘴:“她独一个在这府里,还能怎么了?”贾宝玉知道林黛玉这大概是感伤身世,她想家了。

再看晴雯着急的样子,估计是自己经常打发她与林黛玉说话,心里向着林姑娘了。想林黛玉大过年的时候与父亲相隔几千里也确实难熬,便道:“我去看看她。”袭人本在一旁听着,此时道:“二爷要看林姑娘,也先穿了大衣裳。”贾宝玉道:“就这两步,冻不着。”袭人已抄了衣服上前要给贾宝玉披上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就是二爷自己不在乎,老太太、太太难道不心疼?怕林姑娘也要不自在了。”

贾宝玉只得胡乱把衣裳套上,急急往林黛玉房里去。林黛玉却没睡,只靠在熏笼上,正垂泪呢。看贾宝玉进来,连忙拿帕试泪,又起来道:“大冷的天,你不歇着跑过来做什么?”

“妹妹不是也没歇么?”

“老太太还没回来,哪有先睡的道理?我歪一会子,已是老太太心疼我了,哪能再轻狂了呢?”

贾宝玉觑着林黛玉的脸色,小心地道:“妹妹想姑父了?既如此,不如常与姑父通通书信,也好叫姑父放心。”林黛玉道:“又要叫人来回地跑。”贾宝玉道:“这府上真不少这几个跑腿的人。”这是实话,荣国府养了一堆的闲人,白领钱不干事的多了去了。

林黛玉还是摇头,贾宝玉道:“妹妹不方便说,我与老太太说去。”林黛玉忙拉着他的袖子:“你急什么?我是受老太太、太太照顾的,三天两头打发人给家里送信,倒显得在这里住得不好,没得叫老太太挂心也显得生份了。”

贾宝玉笑道:“我给妹妹添一句:没的叫人来回地跑,又要说我生事了。是也不是?妹妹要是烦恼这个,却不麻烦的,现我倒想请教姑父些功课上的事儿,正要求老太太打发个人去送信呢,就怕扰了姑父。妹妹可要捎信问安?妹妹再不好意思,便央姑父往后都打发人往这里送信,也不使唤府里的人跑腿,岂不更好?姑父生日、各式节日,不能承欢膝下,问候一声还不应该?”

第二天晚上,林黛玉一手捧着手炉子一手捂在盖子上焐着来看贾宝玉的时候贾宝玉正在吃面条,林黛玉把手炉子往桌子上一放,另一只手一抬,却是只小小的桃子,被手炉子焐热了,烤出一点香气出来。

贾宝玉咽下面条一抬头:“这可是难得?是前儿宫里赏下来的么?老太太统共也才得了那么几个,你留着尝鲜儿罢,我这里还有呢。”

林黛玉一皱鼻子:“又不是给你的,”又说,“你那面还有么?”

贾宝玉一愣,眼珠在面条和桃子上一打转:“妹妹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那是JQ倒计时啊!

某肉写过50W以下的正文么?嘤嘤嘤嘤……

倒计时开始:3

53.宝玉中举如海病重

贾宝玉脚步虚浮地从考场里高一脚低一脚地飘了出来,他娘的!老子终于考完最后一场了!这是一场痛苦得不忍回头的经历!朝廷啊!皇上啊!一个秀才而已,值得这么费劲折腾人么?县试五场府试三场院试两场……ORZ,每场还都是以天为计时单位的……

贾琏早早地亲自守在场外街上等着了,贾宝玉倒也好认,身上那身衣裳是为了考试特特新缝的,倒是好认——晴雯把所有力气都下在贾宝玉这一身行头上了。因有规定衣服鞋袜都必须是单层的且不能绣花,为此晴雯很怨念了一场这破规矩:“春秋天早晚还凉着呢,光穿单的可怎么成?只好多穿几件了。”一面碎碎念地琢磨着什么样的料子厚实暖和去了。因为这一身料子,夹在诸多的布衣中间分外地好认。

贾琏接考生已经接出经验来了,先不问考得怎么样,且招呼贾宝玉进车里坐着,跟着来的茗烟早候在一旁了,拧好了热毛巾,先伺候贾宝玉擦了脸,又捧茶漱口。暖暖的一盅米汤喝下去,贾琏这才进了车里招呼着往府里去: “你先眯一阵儿,有话回去说。”车上已备了薄被子,贾宝玉胡乱往身上一盖,想了想又掀开车帘,对着考场比了个中指,这才缩回头来迷糊着睡去了。看得贾琏几乎要吐血,这是宝玉么?缩缩脖子又看看那高高的围墙,宝玉在里头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啧啧,逞强什么的最要不得了,老老实实地捐个监生不就得了么?少受多少罪啊。

要放在前几次考试的时候,出了考场贾宝玉又是担心又兴奋的是根本睡不着的,只是这已经是第十回了,已经考得油滑了,卷子一交就是考官的工作了。回到家里,强打着精神拜过了贾母与王夫人等,贾母连声道:“快回你屋里歇着去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贾宝玉屋里袭人早备下了洗澡用的热水,贾宝玉迷迷登登地随着她们摆弄了,洗完了,头发还没干,贾宝玉披上衣服就往床上一倒。袭人一看忙道:“先别睡啊,头也不擦,醒来又要头疼了。”一旁麝月旁捧了干手巾来,晴雯看了一撇嘴,转身出了屋子往外头叫小丫头往厨房去取饭了。

贾宝玉几乎是连着睡了两天,期间被袭人摇醒了就漱个口吃点东西,然后倒头接着睡。迷迷糊糊之间觉得有点吵,手叫人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被摸了一回腕子,又放回去了。睡过了两天,伸个懒腰,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无不欣喜,袭人等过来服侍他洗漱穿戴妥当了先领去给贾母看。到了贾母正房,贾宝玉往贾母跟前一站,正要拜下去被贾母一把拉住:“可算是醒了,要不是太医说你只是累着了,这家里早要反了营了。”又上下仔细看了一回,贾宝玉不好意思了:“叫老祖宗挂心了。”一面说一面讨好地上前给贾母捶背。

贾母一转身:“谁叫你来献好了?谁说都不听,偏要下场去,那也是你小孩子能闹着玩的?”脸上开始现出怒容来。贾宝玉围着贾母团团转,打躬作揖,哄得贾母终于笑了出来,转脸笑拿手指戳了一下贾宝玉的额头:“这下可如了你的愿了罢!只剩这最后一试了,中了也不枉这一年多你用的功。”摸着贾宝玉的头发,言语间透出淡淡的骄傲来了。说话间王夫人等早得了信儿,与李纨、王熙凤一同来看贾宝玉。王夫人也如贾母般上来先检查一下贾宝玉有没有什么问题,王熙凤早笑了:“我早说了,老太太、太太不必挂心,宝玉看着是个有福的呢。”

宝玉的运气还不差,不几日院试结果出来,案首自是没他的份的,却混了个廪生的资格。贾府连贾珠选为庶吉士的事儿都经过了,对贾宝玉这个廪生倒不如当时那么狂热了,一切不过是依贾珠的旧例来办。反观贾母兴致正浓,非要在自家后院里乐一乐不行,于是一群女人又借机开了一日宴席。贾宝玉对贾母道:“老祖宗,宴不宴的倒在其次,我想先拜辞了太爷,旁的话回来再说。”

贾母笑了:“果然长大了。”又叫人封了礼物陪贾宝玉往代儒家走了一遭。代儒教了几十年的家学,终于又教出一个秀才出来,更兼贾宝玉年纪比贾珠还小,看着前途怕要更胜,自是当作得意门生来看,少不得嘱咐了许多:“我这里或早或晚倒不在这个一时半刻,你如今有了功名,还要更进一步。”又问贾宝玉有没与一同进学者相约拜会先生等。贾宝玉道:“已接了贴子,有年长者牵个头儿,一道拜访,日子就定在明天。”代儒又道:“你年纪尚小,挨贡也贡得上,只我看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今秋想是要下场?只恐不太容易,真要勉强应战,不如多请教请教你哥的岳家。”贾宝玉又应了。又说:“因要用心做文章,今后学里怕要少来了,这些年多亏有太爷教导,往后还有请教的地方,还请太爷别不理我。”代儒心里倒清楚,这也是应有之义,虽则束修要少了不少,然而脸上也光彩。

又说了一会儿话,贾宝玉道:“太爷少坐,家里老太太邀了嫂子们,我须去应个景儿。”这才拜别了代儒。出了代儒家,心中一动,想着今后怕是不再进家学了,想去看看,权作告别。

家学里因代儒不在,贾瑞在上座打瞌睡呢,底下叽叽嗡嗡的。贾宝玉隔着窗子,见与贾宝玉贾环、贾蔷两个俱在,也不打扰,只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这个地方。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嫌它学风不正、人多嘴杂,又乱七八糟,这会子要离开了,又生出些许不舍来。正在感慨间,眼风却扫到了贾环把笔杆夹在鼻端与上唇之间双手翻书,不由抽抽嘴角。再看下去连感慨都没了,只剩下无力了。原来贾蔷也在,他身边却换了个人,贾宝玉眼睛好,光看侧脸就看出那是个标致的男孩子,只这个男孩子却是在与人挤眉弄眼,眉目传情,跟他对眼的也是熟人,正是前阵子据说是薛表哥新欢的香怜。

贾宝玉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了:我就不该过来!贾蔷也是个不安份的,转头间看到了贾宝玉,也就顺势起来了。贾蔷起身的时候,他旁边的一个男孩抬头拉了拉他的袖子,贾蔷低头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便扭着脖子往窗外看,见了他便先起身来。贾宝玉摆摆手,贾蔷倒不在乎,起身出来与贾宝玉说话。

先恭喜了贾宝玉中了秀才,又说:“宝叔必然前程似锦,不日便可与珠大叔般功成名就了。”贾宝玉道:“我这才到哪里呢,就是大哥哥,如今也还是学生呢,真要有前途,还有得磨呢。”因提到这个,贾宝玉不免对贾蔷道:“我从今便不过来了,你往后还来么?倒不如明年也试一试,得个功名也好立身。”

贾蔷失笑道:“宝叔如今越发有样子了。”贾宝玉脸上一红:“我原是因着总与你熟些才说的这个,你倒来取笑我。”说着,往院子里走去。贾蔷忙笑着跟了上去,两人在院中树下石几上坐下。贾蔷这才道: “我那点子本事宝叔还不知道么?去了也是白饶功夫。”贾宝玉道:“只要你想试,我那里课业本子等还在,从今开始用功,总有几分把握的,你又是个聪明人,” 说着压低了声音,“我急着考试也是为了离了这地方儿,你看如今这学里,快成个污糟地儿了,没得耽误了日子。且你如今也不在东府里住了,分门立户又没个爵袭着,有个功名也好过些。我好歹与你混了些日子,与你说了实话罢,你道我乐意与这些人抢破了头去考试么?府里虽好,终不是我的……你与我也是相似。”

贾蔷静听了一阵儿,方道:“宝叔这是与我说贴己话了,我不妨也与宝叔说实话。宝叔如今是廪生了,不过是免本人之赋役罢了,我依着珍大伯,难道免不得差役么?宝叔听我说完,自来科考就不易为,天下多少读书人,有白首不得中的,白白把自己拘在书斋里拘成了囚犯,运气好的有本事的,或可登阁拜相,运气不好的,政老爷那些清客就是前辙了。宝叔固是大才,一试便是廪生,却不知有多少人考得头发白了还是童生呢,等中了,也未必是廪生。且廪生一年才四两银子,宝叔倒想想,咱们府里的三等丫头月钱就有五百钱,一年下来,怕比廪生的钱还多些。我算了一回,不划算。”

贾宝玉听了也无话可说,贾蔷本是宁府嫡支,只要贾府不倒,他样样恐怕都比外头一般的举人还要强些。至于上进,贾蔷又道:“既宝叔没拿我当外人,我也与宝叔提个醒儿,这年头,便是做到五品,一年又有多少俸禄呢?宝叔可想到了?读书是正事儿,可这经济之事,实是比读书更要紧些。”

贾宝玉本是觉得贾蔷纵使与贾蓉有些事儿,到底在自己面前是规矩的,且初入家学时也得他一点照顾的情份,今天因要辞别家学有些感慨,一时感性了才多这句嘴,不料反被贾蔷给提醒了。

贾宝玉无话可说,忙转移了话题:“既然这么着,你整日在这里头混又有个什么趣儿?”贾蔷笑道:“我原也不大爱来,只是蓉哥媳妇病了,不放心自家兄弟,到底把人给弄到家学里来了,就是我旁边的那个,蓉哥又叫我照看一二,我这才来的。”

贾宝玉这才忆起方才那个男孩的侧脸似乎有点眼熟,他刚才跟香怜干啥的来着?贾宝玉望天,转脸问贾蔷:“我怎么看他与香怜倒挺熟?香怜两个怎么……了?”贾蔷也望天:“薛大叔什么时候单看着一个人了?他早不来了,想在外头有更好的了。”于是香怜同学春闺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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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原想去告别母校,顺便忧郁一下的,结果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嘴角抽搐地回来了。脑子倒还记得贾蔷的“提醒”,廪生的工资果然是一年四两银子的,真不如自家的三等丫头!怪不得诸多不第秀才要靠当私塾先生来养家糊口了。回来又点了一回自己的私房钱,琢磨着是不是要买田买地好让钱生钱。又想着即将四处应酬,且要去见取中自己学政等,又是一笔钱了。

贾宝玉点钱的事叫贾母知道了,把他叫过来笑骂道:“这是府里的大事儿,从来是走的公中的钱,哪里就叫你一个读书的爷们愁这个了?”当下对王熙凤道:“你给宝玉备下走礼的东西。宝玉如今有了身份,怕要有应酬走动,月钱也要涨,哪能叫外头说咱们家的爷们寒酸呢?”王熙凤也乐得做人情:“我与太太早备下东西了,就等着他说什么时候用呢,谁知道他竟闷着自己发愁呢。月钱的事,是依大哥哥的例么?”贾母道:“使得。”王熙凤又道:“那可是四两了,那环兄弟的月钱可要添上?总要兄弟一体才公平,只是宝玉与珠大哥哥是有功名的,又不相同。”贾母道:“环儿若得中了,到时候再添。”

王熙凤应下了,回去就叫给贾宝玉先补了当月的月钱,打发人给送了过来,连同两幅字画并些表礼,是给贾宝玉走礼用的。贾宝玉得了贾珠的提示,又自己鬼画了两篇文章并两首诗,算作给识得自己这匹好马的伯乐的“投名状”。

与贾宝玉一同进学的总共几十号人,相互约了相熟的一道去拜会学官。贾宝玉并不与这些人是同学,考试时也是贾府车送车接,与众人并不相熟,只因他得了廪生的最后一名,这才有同是廪生者下贴约了他。下贴的是长安县一读书人,姓赵名祉,今年有三十岁了,仍与贾宝玉平辈相论。他下贴子也是有缘故的,廪生除了国家发点钱粮,还有一点旁的收入来源——作保。比如给童生入场作保,求人办事当然要表示小小心意的,这也算是个收入。然而童生县试要一个廪生作保,到了府试之后便要两个。赵祉邀贾宝玉也是这个意思,万一有用到的时候而自己的好友有事无法作保,这也是个潜在的合作伙伴。

到了约定的日子,贾宝玉早起对袭人道:“把平日见老爷时穿的衣裳找出来,就穿那个去。”穿戴好了,在贾母处吃了早饭,又请示过了。这才到了赵祉说的一茶楼里碰头。要说赵祉还是有点组织能力的,贾宝玉到的时候见已有另两个今年中秀才的人要那里等着了。一着青一着蓝,俱着绸袍,然而从成色上来看却比荣府上二等管事还要差着些,身上也没什么佩饰。

赵祉道:“人都齐了,我与诸位引见。”经他介绍,贾宝玉才知道青袍者名祁庆,今年二十三,蓝袍者名施苹,今年二十五,两人俱是廪生。祁、施二人听贾宝玉的来历自然而然就想起前两年因贾珠之事而起的八卦来了,自然也知道了贾宝玉之父名政,说到学政“公正”的时候就改说“公道”了。只施苹眉目间有些恹恹的。

三人又赞贾宝玉“年少有为”,贾宝玉连连谦虚:“也是侥幸,进了场去,头一场还好,到了后头人闷得难受,几乎不记得都写了些什么了。”祁庆顺着贾宝玉的话往下说:“我也只记得两三成了。”又说起他记得的那个题目来,问:“贾兄这题是怎么答的?”贾宝玉心说成绩都出来了你才想起来对答案啊?依旧答了。施苹听到说试题,倒来了精神,继续与贾宝玉对起答案来。贾宝玉与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幸好是在茶馆里,端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倒是刷锅水。赵祉一面给贾宝玉添茶还一面说:“这茶倒还使得。”贾宝玉几乎要喷出来。

说了一会儿话,四个人倒热络了起来,又说起去学官这会儿应该下朝回家了,该投贴去了。又说起给学官的礼物,贾宝玉带着书画,余下的三人家资不丰——在京里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么有荫封,要么直接捐监生去考举人——只有自己作的文章与两首诗。贾宝玉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爪子,心道幸亏我也写了作业,便不提包袱里那幅米芾的字了。

见了学官,这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已经微微发福了,倒是和颜悦色,四个人的文章也收了,问了几人的姓名年龄,又评了两句文章,最后鼓励了两句:“八月秋闱,老夫便听你们的好消息了。”四人又齐道不敢。这个学官贾宝玉是知道的,贾珠曾带着他拜访过,是林如海的同年,此时贾宝玉见他装作不识,便也老实不吭声,只跟着三个书生一道行礼,然后旁听而已。此时上首坐着的吴大人已经端起茶盏了,四个人便告辞出来。

出了门来,赵祉又要作东去吃酒。贾宝玉正好趁着叫锄药回家说一声的功夫顺便把带出来的字画给捎回去。三个成年男人席间还在拿捏着要在贾宝玉这个雏儿面前不要说“有辱斯文”的话,只叙一下同场之谊,又约今秋一同下场,以求再进一步。贾宝玉这顿酒吃得没滋没味,三个装腔作势的并不好看的男人,旁边一无管弦丝竹二无红袖添香,酒不好喝菜也不好吃= =看着酒菜,只能装作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的样子,偶尔拣两筷子咽了,免得叫人说挑剔。

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场,回去又要了碗野鸡崽子汤、一碗碧粳米饭,配了个芙蓉豆腐,这才吃饱了。躺在床上倒真的思量起贾蔷的话来了,今日这三人已不算是“穷酸”了,赵祉请客饭菜已是不错了,却仍不合自己的胃口,这生活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老老实实读书做官真不能养家的。然而自己却不能不读书,真要是读书做官了,以后要怎么做,贾宝玉还真没想仔细了。真如所愿地分了家,日后自己如何生活它真是个大问题。想了半晌,依然无解,只能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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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便不往家学里去,自己在书房里写了一回字收收心。等心静了,又开始温习《四书集注》,看了没几页,贾政的小厮过来道:“二爷,老爷叫你过去呢。” 贾宝玉奇道:“这会子老爷有什么事用着叫我?”小厮道:“是来人了,是前年来过的贾雨村。”贾宝玉心说这贾雨村不是外放做官了么?这会儿怎么又跑到京里来了。

疑惑着整了整衣服,去了贾政的外书房。原来贾雨村任满,这回混得不错,升官到了京中,过来与贾府打声招呼。因贾珠不在家,贾政使把贾宝玉也叫来见客,也是打量着叫贾雨村这个过来人对贾宝玉指点一二的意思。贾雨村心里是看不起贾政的,混了大半辈子,仗着祖萌也没混出个名堂来,然而谁叫人家后台硬呢——依旧过来打个花胡哨——贾雨村也要指望一下贾政的背景。

听贾政要叫贾宝玉过来,贾雨村这才收起轻视之心——他忽然想起了贾珠目下正是庶吉士,而贾宝玉以稚龄又已是廪生,今秋前程还未可在——看向贾政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命好,上有祖荫庇佑,祖荫不够使的时候儿子又争起气来了。

贾政对贾宝玉道:“还不见过你雨村世兄?”贾宝玉忙俯身,贾雨村也急急还礼。贾雨村说的话是贾宝玉这一个月来听得耳朵生茧的旧话,无非是年少有为、雏凤清于老凤声一类。贾政道:“雨村休要夸他,不过是碰巧了罢了。今秋再下场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还要雨村提点他一二才好。”话是这么说,笑眯的眼睛却不是这个意思了。

贾雨村心道他既能这么说,显是对儿子秋闱有些把握的,不免又高看了贾宝玉一眼。贾政还在说:“他比他哥哥还差着些儿,他哥哥可是入的国子监,他却没选上贡生。”贾雨村嘴角一抽,忙道:“贡生不过是挨着年月罢了,照我说,这些学倒不是顶要紧,还要看学得如何。我也不曾入过国子监,也一样考了过来。”

贾宝玉一听忙问:“我只在家学里听太爷通讲过一回,这点子东西考试够用么?”贾雨村道:“朱子的意思,早在集注里写了,哪里还用别人多教?”贾宝玉对比贾珠说的,又问:“我以前问过大哥哥,为何太爷讲注得少,大哥哥案上的书里写得多,大哥哥说,待过了院试,能入县学等处,才有先生往更深里讲。”贾雨村一顿,又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这要看悟性了,讲得再多,听不明白也如不讲一般。便是无人讲,自己能悟也是一样的。读书也如参禅一般呢,神秀倒是研习得辛苦,五祖怎么反把衣钵传给个舂米的六祖了呢?”

贾宝玉想了一想,:“受教了。”贾雨村心里也抹了一把汗。贾政此时才邀贾雨村去吃酒,贾宝玉见机便告退了:“我回老太太去。”

午饭后贾宝玉又想了一回,贾珠与贾雨村说得都有理,二月院试完结,八月就是秋闱,应试者多半是通过了院试就要试一试秋闱的,半年的时间也就是再串讲一回讲解得也不见得深入到哪里,还不如自己寻了书来找不懂的地方再看了。然而如果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呢?那麻烦就大了。这么想着,贾宝玉就决定府学是一定要去听一听的。

贾宝玉急了一回,看到墙上挂一幅字,忽然一拍脑门。那是一幅准备送给学官,最后又拿回来的米芾真迹。第二天,贾宝玉就从墙上揭了字下来,打算递了贴子向“老师”请教去。

还没出门呢,王夫人打发彩云来寻他:“宝二爷,太太吩咐了,说舅老爷不日回京,叫你心里有数儿。”却是王子腾巡边回来了。这下更好办了,长安节度使尚且要卖五分面子的舅舅回来了。贾宝玉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有后台的感觉真是好!

再到吴大人府上的时候,吴大人说:“你的字是极好的,下场的时候字写得好要占极大的便宜的!你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这是真的想知道了。贾宝玉道:“不过是悬腕于墙上习书,写了有五六年。”吴杰击案道:“竟能如此么?甚好,可不要断了。”看贾宝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贾宝玉又趁机讨教书法的事情,便把米芾的字画献上了。

正说话的时候,管家亲来说是李守中来拜。吴杰道:“我仿佛听说你与李大人是姻亲?自己人不妨的。”吴李两人寒暄已毕,贾宝玉又抢上来行礼。李守中道:“宝玉也在么?是了,你是今年长安府的廪生,可不是吴兄的学生么?”

不知是米芾有用还是王子腾有用还是李守中的面子或者是贾宝玉本人也算潜力股,总之学政吴大人是正式认下了贾宝玉这个“学生”,与那些要投贴子等排队还不一定能见到的学生绝对不是一个层面的。

哪个老师不喜欢有出息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用功的学生?吴杰看贾宝玉肯用功又不笨背景好且有林如海这份若有若无的面子在里面,更因贾宝玉年纪如此小,照此发现下去前途一片光明,焉有不提携之理?贾母知道了此事,便命贾政亲去吴府致谢,又央李守中作陪,算是定下了这个名份。

自此贾宝玉打听了府学的课程,拣着讲经的日子去听,自习的时候就翘课,因为“上头有人”且府学如今也管得并不严,多有旷课的人,倒也糊弄了过去。隔日便往吴府去一回,听吴杰再与他分讲一下四书五经,交了前天的功课再领新功课回去做。又依样画葫芦地讨了历年试题,回去分析研究。

日子如此忽忽而过,却是到了七月初,吴杰捋须笑道:“我却没看走眼,这回只管拿出本事来考一场就好。今年秋闱老夫少不得也要应卯。为避嫌疑,你这些日子便不要过来了,把我给你的题目再做一遍,先前与你分说的文章再仔细看看。”贾宝玉垂手应了。回去之后果然细细地看了一回吴杰圈下的重点,这是老师帮学生猜题了。

到了八月乡试,贾琏亲自带队,把贾宝玉送到考场外面,等贾宝玉下车了,李贵才从后面抱着一个大篮子过来交给贾宝玉:“哥儿拿好了,笔墨、厚衣裳、吃食全在里头了。”贾宝玉拖着那个硕大的篮子,在一堆大哥大叔大伯中间排队等搜身。

进了考场,把东西放好,单等发白纸和考题。取过卷来一看,心突突地跳——这道题目是自己做过的!确切地说,是他猜的题。贾宝玉说:“把近十五年的考题除去,在从余下的句子里把圣上的喜好标出来,考题也就差不多出来了了……”统共猜了五十句,作了五十篇文章,写完了,还让吴杰给他讲解了一回。

贾宝玉心下大定,先在草稿纸上打了一回草稿,又试写了两个字,才正式开始答卷。如是过了九天,到了出场的时候已是八月二十四了。贾宝玉拖着篮子走出考场,上了自家的马车。接下来就是修整和等待了,因吴杰要阅卷,贾宝玉便把自己的文章默写出来,偷偷请李守中看了一回,看到比较肯定的评价之后才安心地收拾书籍文具,又去研究春闱范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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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榜出来,贾宝玉考了个二十六名,不高也不低,又四下走亲访友,看过了老师吴杰,又看了一回代儒。因为有这一出,九月初贾敬生日,宁府请荣府过府吃酒的时候贾宝玉就只晃了一回,又辞了出来——也不算失礼,寿星贾敬同学自己都没露脸呢。

半路上撞上贾瑞,贾瑞自贾宝玉考中了秀才就不乐意见他,因代儒每每拿贾珠、贾宝玉如何如何上进来激励他,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这回倒奇怪,两人撞在了起来,贾宝玉道了一声歉,贾瑞居然没了阴声怪气说一声:“我是糙人,别撞坏了你。”而是一脸呆样,傻呵呵地笑道:“无妨无妨……”

物反常即为妖!

贾宝玉虽然这样怀疑,却没有深究,另一件事正闹心呢——扬州来信了,要接林黛玉回去,林如海病重。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偶要交待完杂事!握拳……

泪牛满面,不知道明天要码多少字地痛哭流涕中……

偶滴腰哦~

54.黛玉南下秦氏新丧

贾母正房里的空气压抑得吓人。老祖宗不高兴了,谁敢在她面前笑闹呢?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林姑爷这回怕是不好了,你道是外孙女儿到城东的外祖母家里,然后听说自己的爹在城西的宅子里打了个喷嚏就提着个果篮回去看看?扬州离京城好有两千里地呢,你当家里养了飞机?显然,如果林如海不是病得沉重了是不会千里迢迢地把闺女叫到身边去的。

贾母是人老成精,听到信儿就先拉下了脸,外孙女儿怕是要真成孤女了!林黛玉一向是个心思细腻的,父亲年老,平日通信也是说些故乡风特、处事之道,并不提及身体状况,现在忽然特特来信说是身体不好要接她回去看看,林黛玉的脸瞬间变白了。

贾宝玉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在当天晚上,从吴杰府上回到自己家里,夹着被批改过的文章与新的作业题目先回自己的房里放下,准备睡前温习一下。小丫头捧了热水来,袭人一面拧热手巾一面说:“今儿打扬州来人送信给林姑娘,老太太正叫林妹妹收拾包袱,回去看林姑老爷呢。”贾宝玉一顿,想的与贾母、林黛玉恰是同一件事情,木然地由着袭人给他擦了脸。

晴雯道:“这会子又发的什么呆?赶紧洗了手去老太太正房里,有多少话问不得?”一语提醒了贾宝玉,连忙收拾整齐了去给贾母问安。贾母房里王夫人、邢夫人、并李纨、王熙凤等都在,反是迎春姐妹几个不见踪影。看到贾宝玉来了,贾母脸上才有了点笑影:“宝玉回来了?今儿累不累?”贾宝玉就势蹭上去,依旧盘踞着他十几年来的专用座位——贾母左手半个榻位,抱着贾母的胳膊道:“今儿老师还夸我的呢。”贾母反手捏了捏他的脸:“可不要辜负了老师教导。叹气也没用,凤哥儿,叫姑娘们都过来,摆饭罢。”

等迎春姐妹从里间鱼贯而出的时候,贾宝玉才知道她们是到里面安慰黛玉去了。贾宝玉抬眼一看,只见林黛玉双目微红,然脸上却不见泪痕,贾母看了不免又心里一紧。一餐饭毕,迎春姐妹三个极有眼色地告退了,贾母嘱咐一句:“道上仔细些。”李纨就起身道:“我送妹妹们回去罢。”贾母道:“也好,你也不必再过来了,照看兰儿兄妹几个吧。”

四人走后,贾母先问王熙凤:“你林妹妹南去跟的人都安排下了么?”王熙凤忙道:“都安排下了,除开姑老爷打发来送信的人,还有咱们家两房家人。”贾母又问林黛玉:“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林黛玉道:“正收拾着,明儿也就得了。”贾母就命林黛玉先回屋歇着,林黛玉应了进去。贾母又道:“你们也都散了罢,明早上叫琏儿过来,宝玉明日也过来。”

次日一早,贾母先把林黛玉打发去与迎春等道别说话,自己却与王夫人、王熙凤、贾琏、李纨、贾宝玉在商量事儿。众人皆知林如海这一回怕要不好,也都作了这个打算,偏偏没一个先说出来的。贾母先问:“琏儿近日可有要事没有?”贾琏道:“不过是日常交际,老祖宗有什么吩咐?”其实他早经王熙凤提醒,知道可能是要派他去南下一趟了。贾母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你们看林姑爷这回是个什么情形?只管与我说实话。”还是王夫人道:“媳妇想着,老太太还是……把外甥女再接回来的好,万一有个什么,出门子也是难。”贾宝玉心道,传说中林妹妹家可是很有钱的,这么一大笔嫁妆傍身,怎么着也不会过得差吧?婚事有什么不好呢?但是因为是母亲说的,他只能听着了。

却听贾母道:“我的外孙女,自然不会亏着了她。宝玉,你是读书的,可知若是你姑父老去了,你林妹妹这样儿可要怎么办?”贾宝玉脑子转得飞快,顺跟道:“守孝三年……呃,按《户婚律》,在室女得家财三分之二……林妹妹也有个傍身的……只是,听说林家还有几房远亲,若给林姑爷过继个嗣子,林妹妹也算有个娘家好依靠……”贾母一面听一面点头,贾宝玉说完了,也不见她发话。王夫人见此情形,皱眉道:“老太太别怪我多嘴,外甥女还是要接过来得好,林家的人都是远亲,未必待外甥女真好。再说了,就算有着嫁妆,妹妹去得早,外甥女说亲的时候,这‘五不取’一条就够受的了……还是接到咱们家,左右叫人知道外甥女也不是无人管教的,才能嫁得好些。”

贾宝玉脑袋“嗡”地一声,忽然反应过来了,“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如果你单独提问贾宝玉,他也能答出这几条来,因为这话是出自大戴礼记的,读书人都要背它一它。只是因为是商量林黛玉的事儿,贾宝玉的脑子只管往“林如海遗产疑案”上想了,没想到林如海答应把林黛玉交给贾母以及贾府接收林黛玉还有这么一个缘因。就算不是定下了这桩亲上加亲的婚事,林如海也无他人可托的,比起平日不走动的远亲,还是女儿的亲舅家比较亲近。

林妹妹作为贾敏长女且是现存的唯一女儿,如今还没嫁人,想娶她的人家心里就先要掂量掂量没有亲娘管教的女孩儿是不是适合做媳妇。与此情况相同的还有史湘云,她还好一些,有叔叔婶婶一起住,倒不致有个“无人管教”的名头。反观林妹妹,姓林的本家都是远亲,故而贾母这才急巴巴地把外孙女给接过来,也是因着对故去女儿的怀念格外地担心外孙女儿没人要或者嫁得掉身份。

姑且不论王夫人是不是现在就把主意打到了林黛玉嫁妆的头上,至少在“五不取”上她这个舅母提醒得是很有道理的,贾宝玉有些羞愧,不敢看王夫人的眼睛了。最后贾母拍板:“贾琏送你林妹妹走一趟罢,有什么事你多支应着些!你姑父若是大好了,也还罢了,若是……把事务处置妥了再把你妹妹妥妥当当地带回来。”说着又落下泪来。贾琏一迭声地应了。

贾宝玉无法,他还真不放心贾琏这个堂兄,然而贾母说得对,林黛玉也是贾琏的“林妹妹”,与贾宝玉一般远近的舅家表兄。不管谁看,贾琏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呢。贾宝玉想了想,回去把《户婚律》拣了关于继承法的挑着抄了一遍,想了想,又翻出《三言二拍》来,抄了篇短篇小说。抄完了又开始头疼,这不是暗示林如海把遗产交到自己家手上么?问题是“自己家”它不可靠啊!林妹妹复回京师,房子田产是搬不走的,大件家俱也是搬不走的,必要就地处理掉,折现。这里头的名堂就多了,这个时代的操作贾宝玉不清楚,但是内部价这个词贾宝玉是知道的。贾琏……想到他贾宝玉就胃疼!具体操作的人是他,说什么贪了林妹妹的钱,第一责任人就是他了。提醒林妹妹也是白搭的,因为具体操作人是贾琏,一座宅子本值五千,他作价四千卖了,报个三千,就有一千入了他的腰包。然而荣宁二府如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跑一趟的人,贾珠还在为来年的毕业考奋斗呢,贾宝玉自己要备考,其他再也没有能出远门的正经男主子了。

贾宝玉只能苦着脸看着贾琏护送林妹妹南去了。

幸而两个月后接了南边来信,道是林姑爷虽然病重,却还没到马上咽气的地步。贾宝玉暂时放了心,也有一点侥幸:或许是林妹妹回去了,林姑父心情一好,就不打算死了?他不记得林如海被判官笔点的啥时候挂掉,只觉得贾母等人开始猜得那样严重,这里却没有马上挂掉,应该会有转机。便放宽了心去温他的书了,不想没安静了多久,另一个却死了——贾瑞忽染了暴病,死在了冬天。贾宝玉少不得换上素服到代儒家里致祭一回。

代儒夫妇几乎要哭死过去,他们先死了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个孙子,却又青年早亡。荣国府自贾母往下自有帮衬,算是完了贾瑞后事,因到年节,府里也不再提这晦气事,专心备礼过年了。收到扬州林家着人送来的年礼,贾母把心往肚里略放了一放,贾政回来又说朝中并没有听到有关于林如海抱病的折子,合家都道是林如海这病虽是凶险却未必真有不妥。

这一年依旧如旧年一般,无非是走动吃酒而已,贾宝玉因要备考,倒没把心思往这里头放,只推说要备考,除了往王子腾家里去了一回、又往吴杰、李守中那里跑了一回,其余的时候全推了,倒也没人说他不懂礼数,家中人还为他遮掩一二。

这日因在年假之中贾宝玉早起无事,往王夫人房里去说话,正说到:“史大妹妹许久不来了,林妹妹如今家去了,倒不如接了史大妹妹来,也好开解开解老太太。”王夫人道:“这倒说得是了,回头我就与老太太说去。”说着又逗贾珠的闺女,教她说话,无奈这孩子还太小,只管吐着口水泡泡,由着王夫人对她叫了八百声的“太太”,她依旧笑得天真灿烂,间或“阿阿”两声。

正热闹着呢,王熙凤急急跑了过来:“太太,东府里蓉哥儿媳妇没了! ”说话间已带了哭间,唬得王夫人手中拿的拨浪鼓掉到了襁褓里,奶娘有眼色地抱过小二姑娘退下了,王夫人忙问:“这是怎么话说的?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在两可之间的么?”王熙凤道:“我也才听说,这事儿还得回老太太呢。”

当下全家都换了素服,一齐到东府而来,一到东府,贾宝玉气极而乐了,珍大哥哥真真是如丧考妣,不对,上回他亲妈死的时候都没这么伤心!他居然拄上拐杖了!还玩起“杖而后起”了!贾宝玉真想啐他两口。所谓“杖而后起”通常用来形容悲伤过度的孝子,或者是身体极度虚弱的病人……前两天还活蹦乱跳招呼着看戏吃酒的大哥哥哟~贾宝玉真不想踩进东府这块地方,然而秦可卿却是冢孙妇,须得重视的,也只能虚应一回故事。

晚上回到自己屋里心里烦燥异常,书也看不进去了,又掐指一算,到了自己这一辈,两府正在五服的边儿上,自己与贾蓉已出了五服,心里才好过了一点儿。次日又要到东府应卯,贾珍已给贾蓉捐了个龙禁尉的衔,只家里尤氏却病了,丧事办得一团糟。贾宝玉心里是幸灾乐祸的,然而两府相连,却是不能不多一句嘴,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丢的还是姓贾的脸。看贾珍为秦氏后事办得不够整齐急得团团转,贾宝玉悄悄拉着贾珍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王熙凤的名字。果然解了贾珍之忧。

这日贾珠考过了翰林院的毕业考试,被扔到了都察院,回来正要报喜呢,偏遇到了秦氏之丧。贾宝玉陪贾珠过来行礼,到了宁府,贾宝玉去灵前叫小厮奉了些纸折的元宝等物化了,忽见抬了棺木进来,不由问道:“怎的今日才送过来?”不是应该一开始就搬来装人的么?一旁早有人答道:“我们爷看了几副板子都不如意,这是前儿薛大爷给的,因是现解锯糊漆的,今日才做好。”因见是贾宝玉,想着薛蟠是他亲戚,格外讨好了两句:“也亏得是薛家才有这么好的板子,说是东海铁网山上弄来的呢,原是为义忠亲王老千岁备的,不想他坏事了,说是万年不坏的。”

贾宝玉的脸瞬间绿了,这算不算逾制?给王爷备的棺材料你一个五品龙禁尉的老婆如何享得起?历来事死如事生,丧葬体制便如你生时的地位一般,是一丝也不好错的。几品的官用几棺几椁,多高的坟堆,坟前有什么妆饰那都是规定好了的!跑过去与贾政一说,贾政道:“你果然长进了,我何尝不知这个?只是近来于这材料上便不甚讲究了,无非是有钱就用好些,无钱就用差些。”说着也皱眉,贾珍终是做得过了些。贾珠满心不自在,他如今做了御史,品级不高却是言官。还同参着别人呢,自家先出了点不妥,不由大为扫兴。难道真要上一本先参族兄?

贾政都不管了,贾珠也无语了,贾宝玉更无能为力了,只能回去催着家里准备好篮子——他又要关九天的禁闭了——早早地考完了,早早分家完事!

秦可卿要做四十九日的道场,故而不等她发丧,贾宝玉便再次拖着篮子进了贡院。这回心情大好,关在贡院里也比看宁国府那出闹剧强得多了。等他从贡院里摇摇晃晃地出来的时候,秦可聊早埋到土里去了。来接他的也不是贾琏,赖大亲自带队,李贵押车,把贾宝玉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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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大脸色青黄,捏着一把的汗把眼珠子张到最大,他已经看到一半了,还没看到贾宝玉的名字,自己心里也发虚了。两幅纸都看完了,还是没有宝二爷的名字,赖大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喉咙,最后终于在百多号的地方看到了“贾宝玉”三个字。也不管名次了,反正名字在榜上就好,又仔细看了一下前缀的籍贯等,确认无误了,这才回来报喜。

贾宝玉乐得想哭,直想把这一屋子的书都撕了烧了权作庆贺。然而还不行,贾政道:“虽不如你哥哥,倒也使得了,看过了同年、座师,仔细准备殿试……”贾宝玉心里又比了个中指——TMD!还要考?!又想到贾珠殿试过后又深造了三年,最近才考完最后一场试,差点没背过气去。

形势比人强,贾宝玉只得投贴拜了今年的主考唐大人,这位却是平日拜访不到的人了,这位唐大人如今已入阁,实在是贾宝玉平日接触不到的。他看贾宝玉也与看众前人眼神一样,至少贾宝玉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一样地问问姓名,一样地鼓励几句,又说贾宝玉:“后生可畏。”引得几位考友侧目。——也就仅此而已了。

贾宝玉过后又单独投了一回贴,这回是有贾珠为伴,奉了字画等“雅礼”,唐学士道:“何必如何客气?”贾珠道:“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实是明珠暗投了,倒不如宝剑赠英雄了。”说得唐学士大笑,品评了一回仇十洲的画,唐学士方道:“会试还不是顶点,仔细着些,殿试时圣上可是要亲临的。到时候不可慌乱,也不可过于散漫,若道我入了殿试总有个出身,可是不行的,历来殿试也不是没黜过人,左右自己心里有个数才好。”兄弟二人连连称是。贾宝玉又投了自己作的两篇文章,唐学士皱眉道:“我这还有一题,你且作来。”

当下现场考试,贾宝玉当场又写了一篇作文,看得唐学士睁大了眼:“我道你年轻气盛,且一路顺利,必是言辞犀利,孰料却是稳重已极。又道是深思熟虑之后屡改其稿敛去锋芒,不料却是文章天成的。虽说年轻人带着暮气有些不好,却是少年老成,也还使得。殿试时照这个做就成。”兄弟二人又谦虚了一回,这才回去。

到了殿试的时候,贾宝玉终于能轻松地考一场了。前面那么多场考试都是淘汰赛,唯有这一场是排名赛,没有被踹飞的危险,贾宝玉自然放松了。等到答完了卷子,贾宝玉再看一眼纸上并无忌讳的词句,又没有冲撞某些贵人的名讳,终于有心四下张望了,一眼看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埋头苦答呢。也有满脸油汗的,抬头一看上首龙椅上明黄的身影又急忙埋头,腰弯得更深了。贾宝玉也抬头看皇帝,多新鲜呐,还不用买门票的,活的!这一看不打紧,把那个活的不用买门票的给引下来了。贾宝玉不由大汗……

皇帝此时倒和蔼,端详了一下贾宝玉,又看了看他的卷,看着字数够了,显是做完了,伸手拿了起来,笑得很满意,还摸了摸贾宝玉的头,把贾宝玉吓得不轻,至少嘴巴已经半张了,皇帝笑得更深了些。放下卷,索性巡起场来,这一巡倒不打紧,把考场诸生吓得笔也拿不稳了,多有几个手抖污了卷子的。贾宝玉心道事到如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索性随着皇帝的步伐一一看去,忽然吓了一跳,这位哥哥可真丑……朝天鼻、三角眼大嘴巴还居然没有眉毛……显然皇帝也吓了一跳,得,估计又要出一钟馗了……

正想间,皇帝好像又转了身过来,贾宝玉连忙假装检查试卷,不想皇帝站在他背后,把他的卷收了去,亲俯下身来,拿着他的笔又重写了几个字:“你再做这题。”贾宝玉傻傻地扭脸朝上,看着皇帝从自己的脑袋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抱着卷了走了,一面走还一面看卷子,到了御座上还拿朱笔圈圈点点。贾宝玉心道:难道我撞大运叫他看上了?忙又低头继续写新题目,这场考试考了整整一个上午。

收完卷子,皇帝居然留贾宝玉一起吃饭,贾宝玉快要哭了——我快饿疯了,你叫我在你面前吃饭表演淑男?然而皇帝有话,只得依言而行,幸而贾府的教养不坏,十几年下来,贾宝玉即使很饿,吃得不慢但是形象还在。

吃完了,皇帝又问:“你今年多大了?何时读书?每日都做些什么?”贾宝玉一一答了,皇帝显然很满意:“你哥哥可是贾珠?你们兄弟都是稳重的,只你更有捷才。”

贾宝玉瀑布汗——俺们那块儿一场考试顶多三个半小时(考研),能留一个钟头的时间写篇一千五百字的作文那就是高人了,我能不快么?

没几天,名次出来,贾宝玉居然被判了个探花……全家喜得发疯,只有贾宝玉一头雾水,依着会试的名次,他也就是个同进士,顶天了能混个进士,如今居然混到了头甲,这个世界还真TMD奇妙啊!就连贾珠、李守中、吴杰全都纳罕——做个进士已是运气了,如何竟得了圣上青眼?

作者有话要说:OK!倒计时结束了~

下一章……嘿嘿……

PS:皇帝不是攻啊!表误会了,皇帝为啥选宝玉,俺下一章会解释滴~

55.新人菜鸟倒霉侍读

贾宝玉晕晕乎乎地接受家人的恭喜,自己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能耐,能最后杀进殿试不过是沾了会考试的光而已,要说真正的学问,或许也是有一点的,但要说是在全国读书人里排第三,他自己都是不相信的。那边王熙凤还在说:“舅太太、姨太太等处亲戚,还有缮国公诰命等处世交听说了都要来道喜,请老太太示下,这酒要摆在哪里?”贾母笑道:“恐怕还有男客,回头叫珠儿与你珍大哥哥商议一回,借他们的地方宴官客,咱们这里宴堂客罢。”王熙凤应了,又对贾母道:“看这几日的贴子,这回要来的人家着实不少家中已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往后这样的事情怕要更多着些呢。”贾母一点头:“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自你祖父去后,这家里热闹的时候就少,人口渐多,这宴客的地方也显窄了,总要想一法子才好。如今倒不如把我屋后那一溜矮房拆了建一大花厅,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显局促了。”

王王熙凤道:“这会子怕是来不及了,破土要看过黄历才好,还要先有样子才好动工,这些怕要外头爷们操心呢。”贾母道:“你总记住了才好。”王熙凤道:“老祖宗放心,忘不了。”贾母又问:“宝玉哪里去了?”王夫人道:“老太太忘了?他被宫里头叫去习礼了,面圣的路数是要单学一回的,且外还有领宴时的规矩也是要学的。”贾母道:“他抱到我跟前的时候才这么大的一点儿,猫儿似的,如今也要做官了。”言语之中感慨万千。

贾宝玉也在感慨——这年头颁奖典礼也要彩排!状元打头走、榜眼探花随后,再往下就是二榜、三榜……何人站在何处、走几步到何处停,如何叩拜、拜几下……一帮子国之栋梁官没当上先跟入选的宫女似的学起了规矩。好容易学得差不多了,这才被放了出来。贾宝玉揉揉胳膊,就被一帮同年围了起来。说实话,除了状元徐丰、榜眼邓琳,还有一个排在自己名次后面的秦璃,他在这紧张的排练过程中再没记住其他人。自打开始读书,他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与周围的同学从来都不亲近,几次考试过后他的名次并不突出,又因年龄小也不是大家热衷交往的对象,因而认识的人也少。这次殿试撞了大运,自然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他实在是太小了,十三岁而已,难道是神童?然而京中诸生却晓得,这位贾府公子并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传出,是作弊?可是圣上亲点的他,又单命他再作一题的。这可是想不透了。

贾宝玉被一群大哥大叔团团围着,听着各人的自我介绍,这个还没记住呢那个又来插话了,从头到尾他也没记住几个人,谁说男人不聒噪的?幸而一直以来知识基础打得牢,兼之代儒常常复返过来考他许久之前的功课、贾政也没事爱考他,已经形成习惯了,偶尔有人抽冷人提问几句功课,他条件反射性地就能答出来,倒也让人觉得他不是纯粹靠背景上位。匆匆过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快擦黑了。次日又要去当一回演员,大家都不是笨蛋,规矩学得也快,最后头甲还被抓去学骑马——这仨是要打马游街的,为防这其中有不会骑马的到时候丢丑,还是要提前预习一下的。

贾宝玉骑马自是没问题的,状元兄年约二十六七,身形高大相貌堂堂,自也没问题,可怜榜眼老兄已年近四旬,颇有些颤颤巍巍,着实令人捏了一把冷汗。从马上下来,邓琳一抹汗:“两位见笑了,许久不骑马了,多是乘轿而行。”徐丰道:“这马却比家中的高大几分,我也有些不惯呢。”贾宝玉一吐舌头:“确实有些不惯。”又小声道:“这么着叫人看着,我有点儿不得劲儿。”说得徐、邓二人都是一笑。邓琳还要与二人说些什么,一旁又有人请三人继续练习去了,为了游街不丢脸,三人只得继续排练。

如是过了几天,礼仪学得差不多了,还没来得及走亲访友呢,面圣的日子到了,一切依着排练而行,新科进士们依着彩排时的步骤而行。贾宝玉忽然觉得非常喜感,国庆N十周年阅兵也是这样的吧?“同志们辛苦了。”“为人民服务。”走了这个过场,又吃了顿不知滋味的琼林宴,还游了一回街,贾宝玉这才得了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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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自有一堆人迎了上来,直迎到贾母的正室,早晨贾宝玉出门的时候贾母就先看了一回,此时见他回来又叫到跟前细细看了一遍,只见贾宝玉一身团花锦袍,鬓边簪花,越发衬得面如敷粉唇红齿白。贾母自己心里先赞了一声,也略有得意——这是我养大的孩子啊!养了一个孙女,入宫做女史了;养了一个孙子,点了探花了。老太太心里美得很。

一旁王夫人看了儿子争气,心里也舒坦,只碍于贾母在前,不好把他拉过来说话,只说了一句:“还不快去见过老爷?”贾母道:“正是呢,叫你父亲也看看宝玉长大了。”贾宝玉来不及换衣服,又去见贾政,贾政这回倒说了几件正事儿:“探花照例是即日除官授职的,你如今年幼,不知圣上是个什么安排,明日你往你舅舅家走一趟,去讨个章程才好。”贾宝玉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初中生的年纪,如果真被分个什么职务,那算是童工,不知道皇帝要个童工是想干什么。贾政又道:“与你同年的那些士子的名字、籍贯等你可记下了?”贾宝玉老实地道:“儿子这几日与头两名一起习骑马,跟他们俩倒熟。”贾政道:“非特他们两个,旁人也不可轻忽!怎地骄狂了起来?真道旁人都不如你了么?你这个探花还不知是如何得来的呢?去仔细打听了来,往后与他们相交的日子还长着呢!杵着做什么?还不去回老太太?仔细老太太又打发人来找你。”贾宝玉喉咙里呜噜了一声,告退而去。

次日一早,贾宝玉估摸着下了早朝,跑到王子腾家里去蹲点儿。王子腾夫人听说外甥来了,忙叫好生引到正堂,亲自过来与他说话。贾宝玉打从小时候被女人拽脖子摸脑袋弄出了心理阴影,见着这些中老年妇女就头疼,幸而他掐点掐得准,王子腾夫人只问到:“你母亲近来可好?”王子腾就回来了。

贾宝玉忙起身迎了过来,王子腾刚进家门就听门上的小厮说外甥来了,心里也高兴 ——事实证明,王某人也不是只有会闹人命官司的外甥的,王某人的外甥大部分还是很不错的!王子腾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子不由轻快了几分。又见贾宝玉一袭朱砂金团花袍配着白绸箭袖粉底小朝靴,头上仍束着紫金嵌宝冠,璎珞美太系颈,腰间挂着个苏扇袋并荷包等物,人物俊秀,对外甥的感观又好了些。甥舅二人自不必太过客气,王子腾也就由着贾宝玉搀着他的胳膊进了正堂。

王子腾在上首坐下,王子腾夫人便借催茶的由头退下了。王子腾道:“又来跟我讲什么虚理?还不坐下了?”贾宝玉便往下手楠木交椅上坐了,接到丫头奉上来的茶道声谢,揭盖抿了一口便放在一边几上,老实坐着静听王子腾说话。

王子腾道:“你家中老太太可好?你母亲近来身子可好?”贾宝玉道:“都好,老太太、太太这几日或看戏或与人说笑,精神极好的。”王子腾又道:“你不趁这会子得闲了在家多陪陪长辈又来这里做什么?等授了官,怕再没这松快时候了。圣人方才留下几位学士等说话,早则今日迟则明日便有旨意下来,仔细圣旨到了你家却寻不着你,没得多事。”贾宝玉一听忙道:“竟已有了旨意了么?我还道叫要再等几天的?”政府效率啥时这么高了?王子腾笑道:“旁人还要考过选人入翰林,自是要等几天的,三鼎甲是即时授官与职的,连这个都忘了么?”贾宝玉一拍脑门:“我只道自己是必入翰林的,到底居于何职难道不要再酙酌?”王子腾道:“还酙酌的什么?不过是编修、编撰一类,或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说着皱了皱眉,“你给我小心着,我看这事情不大对头,圣上对你似是太看重了些儿。你随我来。”

贾宝玉乖乖起身,随王子腾穿墙过院,到了王子腾的外书房。天下书房的布置相差本是不大,无非桌案、书柜、椅、榻一类,王子腾从架子上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这个给我背熟了!上头的人轻易不可得罪。”贾宝玉双手接过一看,嘴一歪,乐了——这是一张升级版的“护官符”。上头写着京中权贵之家,分勋爵与职官两类,勋爵者记其房数、始祖之官爵,职官者记其籍贯品级、资历。

王子腾仔细看着外甥的脸色,见贾宝玉一接之后略扫一眼旋即明了的神色,暗道孺子可教。嘴上还说:“你小小年纪就骤得高位,未必年轻气盛,却不知这是一大忌!便是这单子上的人,你舅舅未必怕了谁,他们也要给我几分薄面,然则每日乌眼鸡似的斗这个斗那个,树敌太多,须得双掌难敌四拳,你能与满朝文武开仗不成?且咱们这样的人家,何必做恶人?与人交好,叫旁人都能帮你难道不比与人交恶来得舒服?”贾宝玉忙把“护官符”揣好,又垂手听训,听王子腾说完了,才道:“外甥谨领训。”又问:“父亲打发我来跟舅舅讨个主意,上头对我大概是个什么处置?”王子腾笑骂道:“有什么处置?总不会卖了你。你就猴急成这样了?我现在京中呢,总不至叫你吃亏。”

贾宝玉心中一动,这舅舅先前就是京营节度使,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妙在他这个官职……怕与宫中禁卫也有些瓜葛……当下问道:“舅舅……先前……可有大姐姐的消息?”说着低头看自己的鞋尖。王子腾一愣,旋即道:“怎么想起这个来了?你姐姐入宫多少年了,等你现在想起来再问,早不知道落个什么光景了。我们怎么会叫她吃亏?”贾宝玉这才略略放心。王子腾夫人又来相邀留饭,贾宝玉推脱的话还没出口,王子腾先发话了:“这两日怕要有旨意给他,叫他先去接了旨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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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家,旨意就下来了,荣国府开了中门相迎,摆上香案,合家出来接旨。旨意是给贾宝玉的,点的就是侍读学士。来宣旨的太监格外的客气,自称姓吴,对贾宝玉道:“往后要称贾大人了,圣上的意思,叫您三日后便入朝呢。”贾宝玉一愣:“大人客气了,这——我怎么听说凡新中的都有些日子的假呢?”吴太监笑容可掬:“圣人垂青,贾大人领旨就是,咱可是把大人的乌纱补服都带来了。”贾府上下不知缘故,只能领旨,又给吴太监封了个红封儿。

送走吴太监,王夫人等又忙着给贾宝玉量体裁衣,催针线上的做往后要穿的衣服——要工作了和还是学生时穿的衣服自是不同,幸而晴雯机敏,已先为贾宝玉做了一身,这才免于太过慌乱。

贾珠回来之后道:“可是怪了,怎么独对你这么好?你可要仔细着点儿。”贾宝玉心里直点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皇帝家的饭碗不是那么好端的,俺知道的——故问贾珠:“大哥哥可听到什么风声了没有?”贾珠也摇头:“没有。”过后两日借着拜访的名字又问李守中、吴杰等,也不明就里。连同几家交好的人家也说不清楚。

——俺是CJ滴原因分割线——

内里原因也没那么多的弯弯道道,不过是皇帝为了能给儿子、弟弟找个稳重的人影响一下而已。话说当今皇帝在未登基之前使已有五子,登基了之后皇宫人力资源丰富,近十年间不免又添了十个八个儿子,上皇内禅之时也不算很老,退居之后没事儿干,皇帝儿子又颇为孝顺地孝敬了他老人家不少娱乐活动不外声色犬马一类——这一孝顺就给皇帝孝顺出了几位小兄弟……

碍着上皇的面子,皇帝对这些“小弟弟”还要表现得极为爱护,且这些兄弟极小,好好养着也是个帮手,更可以留给儿子以后使,便收拢着与自己儿子一处读书,这下可反了营了。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其中固然有诸如太子、皇长子、皇三子,上皇十六子这样的好青少年,却也有皇七子、皇九子,上皇十八子这样上蹿下跳专以与太傅作对为乐的家伙!自己的儿子可以打、可以骂,然而在上皇还活着的时候,皇帝对自己的弟弟就要再惦量几分。这些弟弟要是想开了,不想上进,单想胡闹取乐,皇帝真拿他们没办法,残害手足是大忌啊!这些家伙的想法也简单,皇位注定无缘,何不做个富贵闲人?皇帝的弟弟,皇帝的叔叔难道还会饿死?非但饿不死,还得好好地供着!

且这些小家伙里就没有个真正“愚笨”的,至少他们讲歪理的时候非常聪明。太傅、太师要罚,随他们罚,你们道爷身后一字排开的跟班是白带着好看的么?那是专门替爷挨打的!打死了都用心疼的!打,你尽管打!爷能找人替着挨打,你太师却是要亲自动手的,爷累死你!上个月就刚刚累趴了一位师傅。

师傅他们不怕,伴读就是替他们背黑锅的,也劝不住他们,黜了好几个伴读这些小东西依旧如滚刀肉一般……

皇帝捶胸顿足……朕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来?朕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皇帝算是怕了他们了,生怕他们把好孩子也带坏了。更要命的是,皇长子给皇帝生的皇长孙马上要入学了,这不是祸害了三辈人么?跑去找上皇,上皇非常开明,非常地不争权:“一切但由皇帝做主,不用顾及朕。”能不顾及您老么?

皇帝坚决不承认是自家基因有问题,瞧太子,多有范儿啊!不成,朕得想办法!皇帝固然是个独裁者,却也是个父亲,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个个都顶用。于是皇帝在继重新搜罗了一堆博学大儒给自家子弟做老师之后,决定给他们树个乖孩子当榜样,于是贾宝玉被迫中奖了。

唐学士道:“贾宝玉之父贾政才是五品,贾宝玉之职已是从四品,岂有子压父的道理?”顿了顿,“子坐父立,礼乎?”

皇帝非常光棍:“嫂溺叔援,从权!”也顿了顿,“这孩子朕看着知进退又有捷才,侍读学士乃是侍朕与太子读书各咨询,放到太子那里读书的时候也能应·付·得·了。”

唐学士会意,他是领衔儿的师傅,众皇子、皇弟对他倒是恭敬,只他手下的其他人就倒了霉了,有茶里被下墨汁儿的,有凳子上被添粘胶的……诉苦者不断。他也看不大下去了,虽然认真学习的学生占了大半,然而另一小半实在会扰乱课堂秩序。既然大人没办法了,那就看看孩子有没有办法吧!

其实唐学士心里明白症结所在——身份!无论如何,即使有“师道尊严”四字,仍敌不过“君臣分野”,放到外头,哪个学生不听话的,手板打到肉上,能打到他改为止!再不改,就撵出去,让你读不成书,进不了学。到了皇家这里,是胎里带出来的富贵,以上都威胁不到那些滚刀肉。

想到这里,唐学士又有些担心贾宝玉了,看着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别叫那个乱七八糟的学堂给折腾蔫了。

这不是个好差使,不然落不到贾宝玉的头上。

第一天,他就尝到了厉害。

从四品是不够格去朝会的,贾宝玉继报了到之后,就经指点直奔到皇子读书的地方,一进去先傻了,这一屋子皇字打头的学生比自家家学里人头还多呢!皇子啥时这么不值钱了?

在他略作惊讶的当口,已经有人笑了起来:“哪里来了个姑娘?”说着就有几个一起笑了。这些人怎会不知道今天要来个新的侍读学士?就算不知道消息,贾宝玉衣服上的白雁补子也该明白他的身份了,却偏要先笑上一笑。一时上下几十双眼睛就看到贾宝玉的身上了。

贾宝玉的脸上有些发涨,心里暗骂一声这群小混蛋!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给众人见礼,而后听师傅的安排立在太子身后。看着十七八岁的太子倒是和善:“给贾学士赐坐。”贾宝玉谢过座,眼观鼻、鼻观心,作端坐不动状,其实眼睛余光却在打量着室内,这一屋子的男人、男孩大多生得相貌不坏,太子殿下已生出些许刚毅线条来,透着男子汉的锐气,叫贾宝玉为自己的婴儿肥恨恨不已。余者服饰相仿,还分不出谁是谁来,贾宝玉倒对其中两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儿有几分好感,不独是因为他们生得可爱,更是因为他们看起来比自己小!

此外尚有一位置靠后的不知是哪任皇帝的儿子,已开始作瞌睡状,一个哈欠打下来已是眼角沁泪。正要再趴下去,不防被他前面的一人略回头一看,吓得立时坐得笔直捂着嘴巴。贾宝玉稍偏了一下头看去,却见那回头的人已经坐好了,眉间带着些许不耐,不知道为什么,贾宝玉总觉得他微抿的唇角带着一点儿淡漠。

师傅先查功课,居然是跪着查太子的旧课!贾宝玉震惊不已。幸而再往下查的时候,师傅就是坐着的了,其间也就答不上来的,师傅的板子打得劈啪山响——打得当然是专职做沙包的可怜人。贾宝玉暗道可怕,幸亏老子已经考上公务员了……不然……一个哆嗦,坐得更端正了。

到了下课的时候,太子端坐,底下的人倒还不至于太放肆,等皇帝使小太监来传太子过去,底下就开始炸了营了。幸而有皇三子压着诸弟,场面还不至于太混乱。贾宝玉眼睛好,见上头师傅已经准备卷讲义走人了,也连忙作讨教状往太师那里凑。

中途被拦截。

贾宝玉看着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徒家子孙——这就是方才打哈欠打到一半被吓得坐好的那个了——原打算作只注意师傅的动向的好学生,然而身前一步处往伸出的那只脚让他改了主意。只得作恭敬样地站好,先声夺人道:“臣见过这位殿下。”

“噗。”笑声四起,眼前的男孩嘴角开始抽搐:“你说什么?”

“臣见过这位殿下。”贾宝玉一脸正色。

“这位——?”

贾宝玉继续老实地点头:“臣初来,尚分不清各位殿下如何称呼。不知这位殿下如何称呼?”

“你!”

“啊?”作无辜疑问状。眼角看到今天的倒霉师傅已经跑远了,只得继续周旋。

果然,有人说话了:“十八弟,后半晌随我去给父皇请安,你的字有了么?”

‘十八弟’小朋友一缩脖子,瞪了贾宝玉一眼,嘟囔着回了自己的位子。贾宝玉也想开溜,却被方才叫十八弟的人给叫了回来:“你是新科探花?”贾宝玉老老实实地道:“皇上点的。”

那人忽地一笑:“既这么着,我这有个上联,你对一下儿。”

贾宝玉道:“请殿下赐教。”

“方才十八弟是这位殿下,我难道不是那位殿下?”

贾宝玉头上冒汗:“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呃,臣当如何称呼?”

“如何称呼你迟早会知道,且先对上一对。听好了,‘同进士’三字当如何对?”

贾宝玉这回是真想哭了,这个对子他会对,下联就是“如夫人”。可这不能说,因为同进士乃是个功名,如夫人确是指小老婆的。此对一出,怕是要把一半以上的同年得罪完了,捎带脚的还要把以前一半以上的前辈给得罪一下。

贾宝玉恨恨地抬头,看你长得人模狗样,良心居然这样坏!

不想那人居然笑了:“面圣尚且不怕,此时怎么出汗了?想是天热,便回去细想,明儿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你就从了吧~

一屋子美男,任君挑选~

56.分家端倪面壁生涯

新科进士们没做成庶吉士的,都领了地方官职并一月至三月不等的探亲假衣锦还乡去了,做成庶吉士的也领了探亲假回去光宗耀祖了,因此新一期的翰林院封建优秀人才培训班此时还未开班,贾宝玉便直接回了家。

家里一堆人正在等着问他第一天工作的感受呢,贾母眼里贾宝玉依旧是她从小看大的那个小孩子先问:“宫里规矩严不严?饿着没有?里头的人可好相处?”贾宝玉道:“才头一天,且看不出来呢,不过我瞧着皇子们都挺聪明的。”贾母笑了:“那便好,与聪明说话不费力。”说着就叫摆饭。

庶吉士的待遇是极好的,各有国家供给衣食住行还发点儿零花钱,因他们之中只要能熬过这三年,多半就会成为朝廷各部的要员,底下人还真不敢怠慢。便是贾宝玉吃着这定食,虽不如家中精致,却也颇能下咽了。下午是皇帝处理公务或者休闲娱的时间,也是太子及年长皇子伴读议政听政以及所有适龄者习武的时间,这便用不到贾宝玉,又因翰林院还没开始上课,他最近的下午都很闲,也就有时间琢磨对策了。

吃过了午饭,贾宝玉午觉也没心思睡了,估摸着贾母已经歇晌了,便直奔到书房里翻腾出自己先前为对对子整理的那一篇教程来,仔细抄了一遍。又想了一想,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了,这才放下心来,就着书房的矮榻睡了一会儿。不多时却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提声问了一句:“外头是谁?”茗烟弯腰进来:“二爷,琏二爷回来了。”

贾宝玉翻身起来,趿着鞋拉开门,却只看到一个眼生的小厮。茗烟从旁解释道:“他是二门上的,方才琏二爷回来的时候他见着了,便过来说了一声。”贾宝玉道:“倒累着你跑了一回,”四下一看,身上并没带着荷包,乃道,“进来说话。”自己先在案前坐下了,伸手往旁边格子上掀开一个匣子,一面问:“二哥哥怎么回来的?林妹妹一同来了没有?” 小厮道:“琏二爷独一个回来的,林姑娘并没有同来。”贾宝玉伸手向匣子里抓了一把钱给他。

略梳洗了一下就去见贾琏,贾琏见面先给贾宝玉道了一回喜,又道:“林姑父见了邸报,听说你高中也高兴,还嘱我带了些东西给你,已送到你房里了。我还带了些儿东西,一并送过去了,或赏人或自己玩,别嫌弃就是了。”贾宝玉道:“二哥哥赏的东西自是好的,哪有什么嫌不嫌弃的?”又道:“林妹妹没有同来么?林姑父那里难道有变故?”是不是病而没死需要女儿照顾?

果然贾琏道:“林姑父的病来得凶险,幸而熬过了冬天,又见着林妹妹,倒是好了几分,我见他病情缓了,又得邸报道是你高中了,家信又至,我便先回来,可惜不曾见到你跨马游街呢。”王熙凤这时才道:“回来得也不晚,正好贺一贺他做了学士。老太太前儿才说要盖个花厅,且咱们这府里人口越来越多了,快盛不下了,正好与老太太、太太、老爷说一说,看怎么收拾一下儿呢。”贾宝玉见他们要说话,便推说要回去看书,辞了出来。临走时听贾琏问道: “试都考完了,翰林们不是有假?你还没读够呢?”贾宝玉崩溃地道:“我要是没读够我就是王八蛋。”正太脸出此悲愤语,把两人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了。贾宝玉哪能说是被人摆了一道?只能含糊地道:“那些个伴读被打得好惨。”贾琏道:“我听说侍读学士只是陪圣上、太子一块儿读读经史,板子是打不到你身上的。” 一旁王熙凤又对贾宝玉道:“正好,方才说的事儿,你如今出息了,怕要从老太太院子里挪出来住了,你倒是看上哪里了?先与你二哥哥和我说说,回老太太话的时候我们也好帮你说说。前儿太太还与我说,要给珠大哥哥屋里添两个屋里人,他们那个院子早住不下了,也要想法子呢。你可想好了。”

贾宝玉心里算了一回,王熙凤方才所说乃是贾府人口繁衍已经住不下了,这不是逼着要分家了么?贾珠夫妇的院子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早已拥挤不堪了,本来就近还有一个梨香院,或可挪动一下。可惜梨香院里住着个当初贾家苦留住下来的薛姨妈,总不能现在赶人。贾母房后的那块地皮又有用处,后头的花园也不能拆了搞地产开发,这不是非分不可了么?若是自己从现今的住处搬了出来——“二嫂子,如今家里还有旁的地方可给我住么?大哥哥的院子里,早就挤得狠了呢。你们这里——侄女儿也慢慢大了,日后再给我添个侄儿,怕也要分院子的,咱们家现今哪还有地方腾呢?大伯父那里,不说琮儿,还有好些个姨娘呢,太太院里住着两个姨娘还有环儿。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三个如今还挤在小抱厦,可真是……”

贾琏夫妇听了互看一眼,又都下了头,王熙凤因管着家里这些事情早想过了,贾琏反映也不慢,听贾宝玉说完他也感觉到了——解决的方法现有一个,分家!且不说老太太会不会答应,这会子一旦分了家,吃亏的一准是他们两口子,没了王夫人在前头顶着,两人的顶头上司可就是邢夫人了。况且以贾珠和贾宝玉两个目下的情势,总是住在一起比较有照应一些,夫妻两个哪里舍得分家呢?

贾宝玉由着他们两个琢磨去,悄悄辞了出来。

一路上心情是雀跃的,对付那位出对子的小朋友,他已有了办法;林姑父依然在喘气;方才一套分析,自己都觉得这家是分定了。心情一好,晚间薛姨妈处来请的时候,贾宝玉便回了贾母往梨香院处吃酒。贾母听来的人转的薛姨妈的话——“这些日子宝玉正经事情多,总要四处拜会前辈,干系前程的事儿总不好耽误了他,今儿晚上要是无事,左右过来坐坐也好。”——便道:“既是姨太太叫你去,还不换了衣裳过去?”

贾宝玉到了梨香院,却见薛姨妈母子三人俱在,桌上已设了八品小菜,忙上来见礼。又问:“姨妈和哥哥、姐姐一向可好,这几日忙得昏了头,有怠慢处可别恼了我。”薛姨妈道:“恼了你就不叫你过来了。”一面叫入席上菜。贾宝玉又对薛蟠道:“许久不见大哥哥了,往常大哥哥忙,学里总见不到你。这几天我又乱忙,竟没能一处好好吃酒说话。”薛蟠一咧嘴: “今儿可要好好喝一回。”

席间薛姨妈问贾宝玉今日宫中见闻,薛宝钗又问宫中的师傅所教与外面有何不同,只有薛蟠与他们说不到一处,穷极无聊地喝闷酒,没几时便醉了,薛姨妈忙叫人扶他下去。贾宝玉道:“姨妈这里的酒好,便是醉了也不上头,只管给大哥哥熬些醒酒汤喝了,明儿一早保管又精神了。”薛姨妈道:“我养了个孽障,他但凡有他妹妹一半儿懂事,我也不用愁得头发都白了。”

贾宝玉便看薛宝钗,见她着粉红绣金对襟褙子里面是朱砂中衣配上青莲百褶裙,头上赤金珠簪挂着红宝石镶金耳环,依旧不见传说中的金锁,贾宝玉极是纳闷又问不出口。转念一想,宝姐姐也是个大才女啊!设若她能巧对出那个对子,岂不是件好事?便想与薛宝钗答话,便对薛姨妈道:“大哥哥活泼些,姐姐又忒文静了,倒少见走动呢。”薛姨妈一面布菜一面道:“她倒常与你母亲并姐妹们一处玩的,只你在外头不常见着罢了。”贾宝玉便顺势问薛宝钗与姐妹们一处可读什么书等,薛宝钗道:“我们哪里读得什么书?不过一处玩笑罢了,倒比不得你在外头呢。”贾宝玉撇嘴道:“跟姨妈和姐姐说实话罢,我在外头只管混过考试可不管读了什么。”

一时吃过了饭,贾宝玉把心一横,与宝钗继续闲话,宝钗道:“常听说你这玉稀罕,今儿可方便与我看看?”贾宝玉一顿,旋即取了下来与她看,宝钗口中念了其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两句,念了两遍,宝钗的丫头莺儿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贾宝玉想自己脸一定是僵硬的,然而依旧好奇:“姐姐的项圈?我倒不曾见过呢。”说得宝钗脸上一红,贾宝玉这会好奇心上来了,非要看不可。宝钗拗不过他,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贾宝玉吐血,好奇杀死猫啊!谁想到宝姐姐的金锁是戴在衣服里面的?谁想到她老人家居然就这么刷刷地解开了衣服了?贾宝玉低着头接过金锁看了一回,恍惚间也不记得看了些什么,颇有些落荒而逃了。

回到自己屋里,晴雯一面倒茶一面道:“去姨太太那里怎么就喘成这样了?”贾宝玉咽了一口茶,袭人忙上来给他顺气:“慢着点儿。”贾宝玉道:“我想着明儿要早起,回来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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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贾宝玉起了个大早,骑马到宫外街上,下了马,嘱咐茗烟等不要淘气,这才步行入宫。对了腰牌,默念着昨日记下的路径,到了殿中一看,这些“爷”们已到了八九成,昨日出对子的那位看了他片刻,又垂下眼睛捻了捻手中的书页。贾宝玉见太子与师傅都还没来,先上前去硬着头皮含糊道:“……殿下。”

徒忻抬起眼道:“免了,贾——学士可对出来了?”贾宝玉嘴角一抽,恭恭敬敬地奉上昨日抄的几页纸来:“这是臣读书之余写的一点子小东西,想来对殿下对对子许有些用处。”一旁早冒出一个顶着金冠的脑袋来:“是什么东西?我十六哥叫你对对子,你对出来了么?这会子拿这什么破东西来糊弄?”

贾宝玉这便弄明白了这两位的身份,敢情为难自己的是上皇十六子。徒忻勾起唇角,就着贾宝玉的手上一看,脸倒沉了下来:“你倒乖觉! ”贾宝玉眨眨眼睛,看着徒忻:“臣想着殿下昨日出题,想是在学作对子?有了这个倒比总是问旁人强些。自已作出的对子,呃,更有……成就感……”这个词他能听得懂吧?一面腹诽一面诚实地看着徒忻。

徒忻的脸色更黑了,他又不是十八弟那个混闹的,自然对得出这个对子,就是知道下联才要为难一下这个昨天说话不小心,对十八弟有轻视之意的小混蛋。总要叫他知道一点厉害,十八弟再胡闹,那也是龙子龙孙,由不得他轻视。徒忻固然看不下去弟弟胡闹,在严重的时候也会出手制止(真正的“出手”制止,所以十八殿下徒愉最怕的就是他),但是却同样容不得贾宝玉对他弟弟稍有不恭,哪怕他明白昨天是徒愉见这新来的侍读学士太过年幼,本想逗逗贾宝玉的——谁叫你这么小就被皇帝哥哥送过来的?大家总要掂掂你的份量。

所以没有“喜欢你就要欺负你,好叫你记住我”,也没有“一见就喜欢,要试一试他的本事”,纯粹是要给他个教训。

“如夫人”三个字,不第秀才说得,落第童生说得,隐士说得,偏偏贾宝玉说不得。然而这三个字,皇家人就说得了么?徒忻就说得了么?贾宝玉把皮球踢回了他的脚下——我公式都给你了,算不出结果来就是你笨了。徒忻因是上皇之子,皇帝要善待他,太子是他晚辈要给他面子,他本人又比较自律谁不敬他?今日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中大恼。

恰在此时太子殿下与今日上课的师傅到了,这位师傅却是连徒愉见了都要老实的唐学士。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这个姿势,自然要问一句。其实这两位昨天下午已经知道了前情,自然好奇贾宝玉的应对,就连远在前面早朝的皇帝也放了只耳朵在这里听结果,皇帝想知道——这个贾宝玉能不能熬得下去?

徒忻长长的凤眼眯得更窄了几分,昨天下午就被皇帝召过去“说话”了。皇帝很生气:“朕原道只有十八弟淘气些,特特超擢了贾宝玉这个与你们年纪相仿的进去,也好叫他看看什么是认真读书的人。怎么十八弟还没闹起来,你先弄了这么一出?”徒忻抿了抿嘴,不说话,皇帝还道他年少气盛,不忿贾宝玉居然得了个好名次,又苦口婆心解释了一通,把贾宝玉夸了一回,徒忻更生气了——这个小混蛋明明是假装的,什么老实本份肯读书上进?乃道:“他要是个书呆子,臣弟可不喜欢,不如看他明日如何应对。”皇帝听了“书呆子”三个字,便允了徒忻:“只此一回。”徒忻点了点头,这一回要是过不了关他贾某人也就没下回了。心里仍有些不喜,贾宝玉昨日给他的感觉总觉得阴险了点儿。

唐学士与太子相视一笑,不用担心了,贾学士混得下去。唐学士道:“这是你自己作的?”因他是贾宝玉的主考官,贾宝玉口称老师,回道:“读书的时候,蒙师叫对对子,学生笨拙,只好用这个笨办法了。记熟了这个,心里于作对便有数了,往后对旁的就顺手了。”

唐学士道:“这却是好物,可抄写刊印否?”

“啊?”贾宝玉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能出书,虽然出的约等于‘中小学教辅读物’,“听老师吩咐。”

据说此后不久,这份小抄散布颇广,塾中幼童人手一份埋头苦背,用来对付老师出的对子,那是再管用不过了。至于那个倒霉的“同进士”,大家有志一同地把它给忘了,徒忻再没问贾宝玉下联,贾宝玉也没找抽地问一问:“殿下可知道下联了?”彼此心里知道就好,也互相留一点退路吧。皇帝听了一点头,这就对了,何必把事做绝呢?

与贾府家学一样,宫中也是混合班制,年幼的还在读《论语》,太子今日的功课却是《出师表》。唐学士的级别似比旁的师傅高些,只站着讲给太子听,倒没有跪。讲完了课本背景,又通讲一遍,又去教其他的学生了。听着太子殿下念“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贾宝玉很无奈,这篇课文他中学的时候背过,唐学士所讲也没有太过新奇的地方,只能低头翻着手里的一部《旧唐书》,忽听得太子问他:“贾学士如何看这一句?”

贾宝玉大汗:“诸葛亮说的,自然是对的。”不然也没人敢叫你读啊。太子似笑非笑,继续等。贾宝玉咬了一下腮帮子:“就是说得太含糊了……谁明知道是小人还用得欢畅的?道理谁都懂,就看怎么做了……”太子转过头去,继续看书,贾宝玉挂着一身细汗,发呆。

自此,贾宝玉就继续混迹在一堆龙子龙孙里面伪装自己依旧是学生,常有不同的师傅过来讲课,贾宝玉跟着听,与大家渐渐熟了起来。太子殿下对贾宝玉似乎有些欣赏的样子,他如今在读《资治通鉴》——前日所问的《出师表》正是因为读到三国一段中途想起来才要细看的——故而时不时地会与贾宝玉交流一下看法。师傅们教导太子,哪里敢多说一句题外话?便是从太子还是世子之时便对太子有些师生之谊的唐学士也不肯多说,只把圣人之言解释得细而又细——从这一点来看,这太师与太医颇为相似,尽开些吃不死人又治不好病的药,只为保住自己的小命儿。

贾宝玉回话前也仔细酙酌过一回,然而他又不同于那些师傅,他只是个陪读的,且师傅们明哲保身便有尊荣,贾宝玉须得给太子乃至皇帝留下好印象才能在万一荣国府出事儿的时候不被连坐,或者少受打击,所以他得给大老板们一些良好的、深刻的印象才行,必要的时候必须作出一点稍稍出格的事情来才好,便要常有一点惊人之语,当太子掩卷问他:“晋武帝因孙而择子,对还是错?”贾宝玉略作思量,把历史上因为有个‘好圣孙’而选了孙子他爹的事例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纯粹胡扯![1]口中答道:“臣听说过两句话,请殿下自酙酌。”

“哪两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有一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两句话看着矛盾,却又都有道理,唯殿下察之。只是晋武帝的孙子——殿下想是知道‘如坐针毡’一词的来历的?”

太子“唔”了一声,又看他的书去了。以后但有问师傅而不方便的地方,便不免与贾宝玉多说两句,因为太子的态度,旁人对贾宝玉也和缓了起来——这位既不是师傅也不是伴读,还真不好随意拿捏。只徒忻只徒愉依旧摇头晃脑,他也就罢了,因为他一直就这付不正经的样子。另一位殿下就不好办了,徒忻神色很冷淡,对贾宝玉在他面前耍小聪明非常之不顺眼。

皇子们不用作八股,却要背课文、与策论、对对子、作诗、练字,头几样还好,脑子但凡灵活点儿,要求再不苛刻,也能勉强过关,只这最后一条就不好说了,那可是得下功夫练的。

贾宝玉上岗五天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帝终于过来看大家了。说实话,皇帝对于贾宝玉的工作成果是不太满意的——诸顽皮学生并没有收敛——然而太子为他说好话,说他倒真有些见解。无论如何,能对太子的学业有所促进也是不坏的,皇帝如是想。

贾宝玉倒是在这学殿里有自己的一桌一椅,众人读书,他也没闲着,坐着抄写一点东西,比如四书五经,拿这个手抄本给侄子或者是贾政当礼物,既省钱又体面还显得用心,顺便还练了字。皇帝这天来的时候,课正上到一半,贾宝玉一页纸也抄到一半。

各各见礼过,皇帝先问了几句自家人的功课,又看了一眼贾宝玉的书案,拎着纸看了一回:“确是好字。”即使是瞧贾宝玉不顺眼的人也得承认这笔字写得清瘦有力又透着飘逸。再看看自家子弟,固然有写得好的,却也有人写得一把漫不经心的字。不免又训了两句,说几句“要向贾宝玉同学学习”一类的话。

皇帝一走,太子先取来一看:“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每日悬腕于墙上习书而已,腕力有了,字自然就有了力道。”

“真的么?”问话的是徒愉。

“殿下若能持之以恒,自然可成。”

徒愉把脸一歪:“你倒教教我呗?让我也学学。”

“臣失礼了。”上前抓着徒愉的爪子,拿着笔,贾宝玉的手劲儿是在墙上练出来的,也没断了习射,按着徒愉这个正太的力气还是有的,硬把他制在墙上制了半个时辰才松开。期间徒愉数次反抗未遂,徒愉也是娇生惯养,此时还是比较单纯的一个好动的小孩儿,一门心思跟贾宝玉硬扭劲儿,等几年后他再长大了一些,才后悔:“我当时居然连踩他脚这样的招数都没想到。”

众人似乎都在看笑话(?)等贾宝玉放开了手,徒愉才跳脚:“你你你你你……你还真敢! ”

贾宝玉一低头:“臣就是这么习字的。”

徒愉表示与贾宝玉势不两立,敌对宣言还没发表,已经被他哥一巴掌给拍趴到桌子上了。徒忻别有深意地看了贾宝玉一眼,看得贾宝玉心头一凛,正担心着呢徒忻又回头看他的书去了。

第二天,徒忻向他的太子侄子表示很欣赏贾学士的字,也很欣赏贾学士的学习态度,要求在太子听课的时候,借贾学士一用——与他一块儿练字。墙上悬纸,贾宝玉开始了与徒忻并肩面壁的生涯。

[1]史上最出名的因孙立子,就是晋武帝司马炎了,他觉得孙子好,但是这个孙子么……晋书·杜锡传》:“累迁太子中舍人。性亮直忠烈,屡谏愍怀太子,言辞恳切,太子患之。后置针着锡常所坐处毡中,刺之流血。”

作者有话要说:攻啊受的,都是浮云啊~

57.(略)

58.贾二爷入了翰林院

“二爷,衣裳我都收拾在包袱里了,笔砚虽说翰林院里必是有的,咱们还是自带着些用着也顺手……”袭人一面与宝玉说着,一面手下不闲,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清点出来。

贾宝玉听得暗暗点头,说起来袭人抓家那也是一把好手,这些年来做事并无疏漏之处,样样都是为自己着想。又听袭人说一条一条地说出来,心中一动——笔墨一类的东西,还真是要带些去,就是拿去送人也是好的,自己先头只在书房里呆着,今番算是与翰林院诸人正式见面,总要弄一点小小的见面礼,文人之间送金银就太俗气了,文房四宝正是最相宜的礼物了——等一下就要找出一些来打包才好。

——倒叙地分割线——

袭人现在这么忙全拜当今圣上所赐,宝二爷被皇帝陛下从一堆龙子龙孙身边又拎到了翰林院——翰林院进修班正式开学了,先前领了探亲假的未来栋梁们都回来报到了。虽说是从一个教室换到另一个教室,但是处境却是完全不同的,先前是不用考试甚至还算是个助教不用被考不用被训,现在是重新当学生重新考试写作业。贾宝玉觉得鸭梨还真大 ——三年后还要有个结业考试根据成绩再授官职,到时候要是考不好,丢人可就丢大发了,跟嫁人之后被休回娘家也差不太多了,想到这里贾宝玉一脸青葱。

乍一听到消息的时候,贾宝玉还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直到确认消息无误的时候他还是没弄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只得硬着头皮装作没事人一样地回家与家人商议。说来他这侍读学士的衔也是破格给的,如今这样入翰林深造才是正经,然而这先予职后又降,就让人不舒服了。贾珠与贾政两个也解不透其中之意,贾政自己心里也是惶惶,但见贾宝玉一付愁苦相便先把不安压在心底,板起脸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先前得的个从四品那不过是皇上看人家回乡你在京中无事权且借与你的,好叫你与皇子们一道念几天书不致荒废的功课,如今你摆出这么一副相来是与谁看的?”

贾珠恐贾政再说贾宝玉,忙顺着贾政的话头道:“不经翰林院再考一遭,有些位子日后怕要名不正言不顺的。圣上命你入翰林,那是为你前程好。”

贾宝玉一寻思,也是这个理,只是先头抬得那样高,现在又回到地上来,入了翰林院要怎么与人相处呢?正想着呢,却听贾政道:“你看着他倒好,我只盼着他能老老实实不负圣恩就好,还求什么登阁拜相!”

贾宝玉:“……”在外面谦虚也就罢了,在家里鼓励我两句不费电。老爷,你会不会说话啊?

话虽这样说,到底是一家父子,三个人还是窝在一起商量了许久,贾政猜不透原因,只能让两个儿子老实听圣上的话。贾珠则皱眉,要说他也是从翰林院出来的,如果事前有风声,多半会有人稍微透点子风声给他,这回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不由担心——要么是圣上一时心血来潮,要么……就是坏事,无人愿意提前通知。更为难的是连舅舅王子腾事先都没得信儿,这事可棘手了。思来想去,贾政把手一挥:“去你舅舅家打听一下。”

兄弟两个又回了贾母、王夫人,往王子腾府上而去。王子腾听了道:“珠儿说的是,宝玉哪怕此时授官再高,不入翰林日后也不免要矮他人一等,先头我还道……左右不过三年,且随学士们读书就是了。”既然他这么说,想是没什么大碍了,贾宝玉琢磨了一下王子腾话音里的停顿,又回忆了一下原着,离败亡还有些时候呢,看来这回的情况并不糟糕。王子腾夫人又留饭,兄弟两个打发人回贾府说了一声,留下来继续听王子腾教诲。

次日,王子腾就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一点风声。事情远没有他们想像中的那么复杂,不过是翰林院要开班了,唐学士为人仔细,上前问皇帝:“贾宝玉要怎么安排?”皇帝这才发现先前的安排并不好,探花还有功课呢!虽则翰林们也有机会侍奉皇帝、皇子等读书,但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接受深造,且皇帝一时激动给贾宝玉安了个极高的品阶,重回翰林后居然比状元、榜眼还高。更要命的是,贾宝玉自与他那些儿子、兄弟混在一起之后,居然没有领会到领导的战略意图,只与十六弟、太子这些认真读书的混在一起,与那些“需要被感化”的对象却保持着距离……总之,皇帝的目的根本没有达到。想要敲打一下呢,却听太子说贾宝玉为人端正,颇有见地,皇帝亲自考了两回,见贾宝玉看问题颇有点独僻蹊径、切中肯綮的意思,也觉得继续把他扔过去做感化工作有些可惜……

冲动是魔鬼!朕当时说错话了……皇帝咬牙了。

“依制而办,有什么难的么?朕瞧着他左右无事恐他年幼耽误了功课,故而权借他一顶乌纱入宫读书而已。”唐学士又回了其他几件事情,这才领旨而去。出了宫门,唐佑松了一口气,他先前教过贾珠一阵子,又是贾宝玉的主考,对这两人印象不坏,真不愿意贾宝玉就这么耽误了。

——倒叙完毕——

不管是不是好事吧,反正原本明明已经挂了个衔职的人现在又被打回去重新回炉,只看还要重新考试一条就够让贾宝玉暗暗吐血半升了。登阁拜相一事,贾宝玉没穿越之前或许可以YY,但是这一路考来一路看来,却是不敢心存妄想的,知道得越多就越心存畏惧。然而跟着一群皇子混,也是个愁,尤其是太子虽是嫡长子,却与皇帝长子的时候,尤其是在皇长子的聪明儿子前天刚过去读书的时候……贾宝玉望天——皇子们要打架了,降职出来也好,哪怕还要读书考试。

这么一想心里倒真的平和了,为生命安全着想、为日后发展计,还是再读三年书比较好,且以自己的年龄现在顶着从四品的乌纱从来就没有这样安排的,是先前的品阶给得高了。回到翰林院,要怎么面对徐丰、邓琳?贾宝玉头疼了。

袭人刚结好一个包袱,抬头看见贾宝玉脸色不大好,心道这怕不只是头回离家、在外头住不惯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恐还是宝二爷先头已经是个从四品的官了,现下又被抹了职位。当下只作不知,仍旧道:“被子、褥子我已经先收拾好送到外头了,这一包是香片到了地方先薰薰屋子,扇子在这里……”又说了些其他的注意事项,不外到了外面不如家里方便,要自己注意身体凉了穿衣、渴了要茶一类。贾宝玉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家“住校”的关系,抬眼看着正在忙碌的袭人,心里便软和了许多。

自打袭人被分配到了自己身边,贾宝玉就有意无意地在观察着她,原因也简单——一部《红楼梦》哪怕真的是 “家亡血史”它写得最多的还是“家长里短”,所以即便是个大男人,贾宝玉也不能免俗地要多注意一下后院,倒不是他对袭人有什么防范或者不良想法。至于牢牢把住了自己私房钱的大头,也是小市民心态在作祟——钱总是放到自己手里比较放心,尤其是袭人既不是贾宝玉的老婆也不是贾宝玉的妈。现在经过观察,发现袭人办事妥当,倒是自己屋里最合适看家的人了,且如今自己又混了个“住校生”这屋里究竟要留一下管事的人,看来看去也就是袭人了。

贾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信步走到了贾母上房,贾母歪在榻上歇着呢,听到小丫头说:“宝玉来了。”贾母睁眼看时贾宝玉已经进来了。贾宝玉道:“老祖宗歇着呢?是我扰了老祖宗了。”贾母笑着招手道:“天长了,你姐姐妹妹又要上学,你太太、你嫂子也忙,我也不讨她们的嫌了,可不就闷头睡觉了么?”贾宝玉上前搀着贾母坐起来,陪笑道:“老祖宗这么说,她们可不敢当呢。”贾母看着贾宝玉早拆了发辫,头发挽了起来拿簪子别住,较之以前的打扮已颇有些大人模样。贾母拉着贾宝玉的手坐下,不免又嘱咐一回:“外头不比家里,使唤的人也少,你大哥哥那时候已经成亲是大人了,你现在年纪还小呢,有什么不如意的回来说与我,我给你想法子。”

又道:“往后在家里用饭的时候便少了,如今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去做。”贾宝玉道:“天气渐热,倒想吃些清淡的。”贾母道: “可巧了,今儿你凤姐姐刚说他们琢磨出个新汤来,我听着倒不坏,就吃那个吧。”一面说了做法,却是拿面在模子里印出各式花样儿,搀着荷叶的清香做出来的汤。

贾宝玉道:“既是老祖宗说好的,就是它了罢。还有一事——”便把自己去继续深造之后屋里杂事悉付袭人的打算说了。贾母略一寻思便道:“袭人素来是个稳重的,只是——恐她年纪太轻……”贾宝玉笑道:“都是屋里的琐事而已,因她心细,便都交与她罢了。设若真有大事,自然还要请老太太、太太掌掌眼才好。”贾母一点头,贾宝玉又陪贾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辞了出来往王夫人院里去,又报备了一回。王夫人听了便先问:“袭人是哪个?”贾宝玉道: “先头伏侍过史大妹妹的那个珍珠,原是老太太房里的。我屋里的人都小,李嬷嬷又老了,只她还勉强,”一皱眉,“也是无法,只好这么着了,横竖还有老太太、太太看着呢,不过叫她看一下小丫头们别淘气。”王夫人这才不说话了。

贾宝玉又复返去外书房亲自点看预备送人的东西不提。

这厢王夫人看他走了,坐上车就往贾母正房而来,婆媳两个略叙闲话,王夫人就说了贾宝玉方才去找了他。而后犹疑道:“咱们看着他还小,不想做事想得还算周到,且头上都有乌纱了,房里倒不好不放个看屋子的。”贾母摇头道:“你说的是这个理,然他年纪确是不大,且他与珠儿不一样,依着我不如一气读书要紧,顶多三年,出来就有锦绣前程,现在可不好分心呢。”王夫人道:“那只好看袭人的本事能不能压住阵了。”贾母道:“在我的院子里,谁还能翻了天去不成?这些日子你也仔细相看一下,给宝玉留两个屋里人,不要到时候现看,那就迟了些,误事。还有珠儿,先前身子不好,如今大好了,没两个伺候的也不成话。”王夫人见贾母且无意给贾宝玉身边指人,也松了口气——她素日也不是没留心贾宝玉,知道他身边的丫头也有伶俐周到的,唯恐做下什么错事来,今日不过是被贾宝玉勾起心事,来探探贾母口风而已。

贾母与王夫人两个又分别叫了袭人来看,次又看了贾宝玉房中其他丫头。一排子水灵灵的小姑娘站开来,王夫人左右一比,先不大喜欢晴雯太过伶俐,余者又皆不如袭人稳重,更兼贾母也觉得袭人年纪略大些,终叫袭人暂时看着贾宝玉的屋子了。

贾宝玉临去报到,晴雯蹬蹬地跑到跟前,把个包袱一丢,又扭脸走了。贾宝玉苦笑,这丫头怕是生气了,低头一看,掂掂手上的份量,估摸着是衣裳鞋袜一类,不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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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头一天,被莫名其妙的气氛包围着,——已授官又打回来重新改造,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透着怪异,然而皇帝已经装作没事人一样了,仿佛贾宝玉之前只是梦游、大家统统在梦游,那么所有人就只好陪着皇帝一起梦游了……然后背后还是免不了要议论一二的,羡慕有之、鄙视有之、猜疑有之……

其中徐、邓二人因排名比贾宝玉靠前,目今徐丰又比贾宝玉高了那么一滴滴,感情自然就要微妙一些了。幸而贾宝玉把脸皮先寄放在了外太空,无耻地装作好学正太模样,给各人先送了些见面礼,众人见他礼数周全,又看他年纪委实太小,倒不好真与他计较了,只是举止言辞上略显得客套些——嗯,到底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众人说些 “成年人话题”也不好意思拉上他。贾宝玉竖起耳朵,听着除丰成亲,被人开玩笑,只好把脑袋往窗子外头一扎,佯作听不懂。

邓琳又开玩笑,非要贺一贺新郎官不可,贾宝玉少不得凑了一份银子进去,众人一道央厨下做了些好酒菜。庶吉士号“储相”,自然是巴结得人多,一顿饭因是在翰林们的集体宿舍吃的,众人又不很熟,自矜着身份,倒没有太闹,不过是贺一回新郎,又有秦璃起哄,叫各作诗词为庆,众人少不得使出浑身的本事来,唯恐叫别人小瞧了去。因有了这一出,这一席便更显得雅致。掌院学士冯大人次日听后也只权作一笑,还命抄了各人之作回去品评了一番。

朝廷对庶吉士也是肯下功夫的,所延之师皆是鸿儒,要求也极严,贾宝玉少不得在其中作恭谨状度日,直到申时这一天的学习才算结束,日已偏西。庶吉士们本有朝廷安排的住处,贾宝玉也分得一间宅院,较之在荣国府的房子自是不如,却比寻常人家要好许多。今天却不回去住了,急急奔回家中——今日是贾政生日,贾宝玉前几日便想好了,请了旨回家探望父亲。得了假回家,贾府正在摆酒唱戏,忽又听旨下,召贾政入宫。

原来,元春做了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59.元春将至黛玉将归

贾政入宫去,一家人急急惶惶,各有猜测。

等跟着贾政去的赖大等人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贾母等叫他上前细问,方知是元春晋封之事,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这下贾政的生日酒是吃不成了,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等女眷一共五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贾珠,贾宝玉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贾宝玉愁眉苦脸地看着“阔别”不到一天的宫墙,心说,坏了。果不其然,回到翰林院里就觉得众人看他的眼光有些变了。虽则也有道贺者,只是总带着点儿别样的意思。得,贾宝玉心说,老子成了山寨国舅了,这些人不会以为老子从此要走上谋朝篡位、残害忠良的奸国舅的光辉道路了吧?

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依然装作无知正太状,但凡有人说:“恭喜。”他便愁苦道:“总有十年没见过大姐姐,唉。”说得众人一阵唏嘘,自此向他道贺的人便渐渐少了。贾宝玉课后回到自己的住处,茗烟迎了上来,给他除了大衣裳,嘴里还嘀咕着:“二爷在家里哪受过这样的苦啊?这屋子不如家里不说,连伺候的人也少……”贾宝玉头疼了: “胡吣什么?!你道这里还像家里再配几个针线上的、几个浆洗上的,再给开个小厨房不成?凡能在这里住的,已是祖宗保佑、自己积福了。你要住不惯,明儿得空家去,我回了老太太、太太,叫你留着,我另带旁人来。”

茗烟一听大急:“我的好二爷,这不是觉得二爷委屈了么?”他因常随贾宝玉出门,在府中比别人更体面些,要是被撵回府里呆着怕要大折脸面的。贾宝玉看着茗烟,又想想家里那一堆仗势欺人的下人,隐隐有些胃疼。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两句: “状元公都不委屈了,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茗烟这才住了嘴。不一会儿,一面拧着手巾一面又眉飞色舞了起来:“二爷,如今咱们家大姑娘封了妃,二爷不就是国舅了么?”

“噤声!”贾宝玉这回是真的恼了,国舅这个词真不是什么好兆头,“皇后的兄弟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样轻狂起来了?!再口没遮拦的,你赶早家去就别再出来了!”茗烟缩缩脑袋,不明白一向和气的宝二爷如今为何这样凌厉了。他却不知以前和气那是因为贾宝玉只是个公府里的闲少爷,略有放纵也不至生祸,如今却是干系极大了。贾氏一门,虽已无公爵,却仍居于国公府里,更兼自己与贾珠两个皆入翰林未来二十年皆有为相的可能,今元春又为妃,隐隐有紧逼之势。贾宝玉心下恻然:自己兄弟两个要是没出息还好,这一出息了,大姐姐怕是要成了皇后等人防范的重点了,或是提前殒命或是终身无出也未可知 ——她要真有个儿子,皇帝再多活几年,太子怕就要坐不住了,她自己只怕也——贾宝玉同学穿越前耳濡目染了不少宫斗剧,只能用最恶俗的戏码来预见未来,不由满心愁绪了。

交完了功课,又到放假的时日。按制,对翰林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然而办事的都是人,谁会对必然会出宰相的一群人太过指手划脚呢?只要掌院学士略松松口风,这些庶吉士照样可以在下课后四下转转。须知这些做了庶吉士的倒有一大半是有家室的,不少人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不少人是把妻儿一道带入京中来的,强迫人家夫妻分开也不厚道。便是把原配留在原籍的人,也少不得在外头租个房子有个窝点,顺便再纳个通房、妾室一类。一来二去的在翰林里呆得时间长了,只要上课时间人在,不放假的日子不要在外面玩得太疯了,基本上如果有些私事要解决的,跟掌院学士请个假也就能出来了。

贾宝玉眼看着众人也偶有请假的,自己却要做得规矩些——眼下贾家确实有点儿招风。这种想法在遇到同年沙名东对他说“恭喜”之后,就更加坚定了。沙名东唯恐贾宝玉知之不全,解释道:“昨日听他们闲谈,道是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儿,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贾宝玉心里咯噔一下,既期待又犯愁,盼的是终于能见到元春一面了,愁的是这一省亲还不知道家里要闹腾成什么样子。次日是正常休沐的日子,贾宝玉头天下了课就带上茗烟匆匆赶了回去。荣宁二府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连大门上的小厮都挺直了腰杆,贾宝玉看得连连叹气。

依次给诸位长辈请过了安,贾母笑着问他:“你可听说了?你大姐姐快要家里来了,往日你常念叨的,到了日子,请个假回来罢。”贾宝玉欠身应了,又往自己屋里转了一圈,人还是那些人,倒也不见有什么不妥,抚慰了袭、晴等人几句,看看天色料着贾珠该从衙门里回来了,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大哥哥。”寻贾珠去了。

贾兰正领着弟弟给贾珠请安呢,见贾宝玉来,兄弟两个不免又行了一回礼。贾宝玉耳听得贾珠道:“去寻你们母亲去,我有话要与你们二叔说。”看着小兄弟两个领命而去,贾宝玉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兰儿都这么大了呢。”贾珠指了张椅子叫贾宝玉坐下,开口问道:“都知道了?”贾宝玉点点头:“家里上下都传遍了,不用打听都知道,只是有句话在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不好说——这未必是好事。我倒宁愿大姐姐能从宫里出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出乎贾宝玉的意料,一般都是赞同他看法的贾珠却把沉着脸:“胡说!这是什么混账话?!你也不算算大妹妹如今已经有多大了?从宫里出来了要怎么说亲?!她今年有二十好几了,又不是早经定亲出来就有婆家,年纪大了结不了好亲事,勉强出了门子也是受罪。大妹妹入宫的第三年上,我就望着她索性留在宫里——出来怕也要受罪!”

贾宝玉听得一怔,屈指一算,元春只比贾珠小两岁,贾珠的小女儿都出落成个粉嫩小萝莉了。贾宝玉道:“只怕大姐姐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更是进退不得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想想法子避开入选。”贾珠道:“那时圣上初登大宝,真有废疾也就罢了,好好的姑娘敢托辞不应么?只能奉旨了,大妹妹入宫、晋封,都是咱们做不了主的事儿,唯有相机而动了,”言罢又低声道,“可惜大妹妹现在仍无所出,深宫之中实无可排解寂寞者。”

贾宝玉也随着感叹:“哪怕得个公主也好。”贾珠道:“终要有个儿子,日后……”贾宝玉诧异地抬头:“如今宫中情势已定,何苦作出头的椽子?如今大姐姐在里头怕是已经树大招风了呢。”大哥,咱家不能折腾啊?还这儿招风呢,这荣宁二府自己就像个筛子,它已经是千疮百孔两面儿漏风了啊!旦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架不住。

贾珠也回以诧异的口吻:“大妹妹看着是风头挺盛,然则皇后乃圣上原配,且太子威德日隆,即便有一二露脸的地方,也不至是‘出头的椽子’吧?若能得了龙子,日后也可奉养出宫,便是家里人想相见,也便宜些。你怎么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贾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哥哥也不想当个戏曲中的样板国舅啊。笑道:“不过是觉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白为大姐姐操心罢了。”心下却暗道惭愧,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珠也只是个希望妹妹能过得舒心、有自己的骨肉的哥哥。枉自己居然以为他是想让元春生个儿子再作政治投资呢。

贾珠道:“大妹妹再强,也强不过皇后去,东宫稳固,天下之福。”贾宝玉会意,大树底下好乘凉。两兄弟相对一笑,又说起省亲的事来。贾珠道:“家里要破土,各种事务皆忙,你我两个各有差使脱不开身帮忙,便各安本份,别裹乱也就是了。”贾宝玉听到有工程,不免心惊:“家里还有地方动工程么?又是谁管这一样差使?这里头可有门道呢。”在贾宝玉的观念里,工程与回扣那就是磁铁的两极——密不可分,这回还不知道要用贾府的银子便宜了谁去。

贾珠也皱眉:“我听说是把两府的花园一带并起来,图样子也快有了,下回你回家就能见了。管事的是两府的爷们,我听琏儿说了,都是自家人,能帮衬也就帮衬了。说到这个,前儿太太还与我说,要给你屋里放个人呢,你倒是看中了哪个?”贾宝玉道:“我屋里的人尽够了,且这三两年又不常住的。”贾珠一听,便知他会错了意。原来,王夫人见贾宝玉临去翰林院前把屋里的事情托与袭人,想起贾宝玉如今内闱无人照看,就想给贾宝玉收一通房,略探了贾母、贾政的口风后便问贾珠是否知道贾宝玉有什么想法,又让贾珠先不要与贾宝玉提,等贾宝玉再大些再说。然贾珠毕竟与贾宝玉是亲兄弟,更兼自己也有一点好奇,兄弟之间的悄悄话儿也不免透了些风声,让弟弟先心中有数,若是有什么想法,他也好从中代为转圜,弄个皆大欢喜才好。

贾宝玉道:“眼下事情这么多,我且不忙呢。” 倒不是说他是多么正人君子,某种功能也都具备了,有色的想法也有了,他顾虑的是其他的事情——这年头妾也不是随便纳的,妾的出身等条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纳妾最好要在娶妻之后,要老婆点头才好看,否则于自己的名声也有损。现在说的虽是通房,不会打了未来老婆的脸,却有另一样难处——自己又不常在家,各种事情就不好处置。

贾珠本想着弟弟年纪不大,倒真是不急,不过是好奇发问而已,此时也不过一笑了之。正说:“好到饭点了,老太太那里怕要开饭了,我与你一同去请安。”贾宝玉抬眼看了一下时辰钟:“真是到点了,今儿也不见人来寻,可是奇怪。”一时李纨也收拾妥当,先往贾母处侍奉。贾珠与贾宝玉结伴随后而行。

到了贾母正房,四下鸦雀无声,地下正跪着个婆子。贾宝玉抬头一看,贾母脸色阴沉,屋里众人也都不敢吭声,便是王熙凤也皱着眉头扯帕子。两人请过安,往一边坐着,贾宝玉拿眼一挑,见迎春尚无动静,探春、惜春早看到他了,惜春拿指头戳戳探春。探春作了个口型:“林。”

贾宝玉心里“咯噔”一下。

虽有爱女侍奉,林如海终究是扛不过了,因自觉不起,便趁着清醒打发人来往京中,望贾母能看顾外孙女。贾宝玉于此节记得不清楚了,只叹林妹妹命苦。贾母等却是发愁——接林黛玉是件大事,然而元春省亲更是大事!事关贾敏一脉,贾母不发话,底下真没谁敢先开口。犹豫了半天,还是王夫人先开口着一个嬷嬷带林家来的人先下去休息,而后对贾母道:“这跟头先接外甥女不同,那时林姑爷尚在,那头打发了人奉着姑娘来了,咱们打发几个奴才去接也使得。这回姑苏那里没有长辈安排,咱们须得出个能说话的主子才好。”贾母长吁了一口气:“是这么回事。只是叫谁去呢?”众人一点,贾政、贾珠、贾宝玉有正经的职衔,不能离京,贾琏是荣国府里督办省亲之事的实际执行者,贾赦年老且不喜走动。宁府的血缘又隔得远。

贾母道:“这事我再想一想,先开饭罢。”

贾宝玉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一时担心元春在宫中不好过,一时又怕荣国府盛极而衰,一时又想着林妹妹这回怕又要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自家是不是依旧贪污了她的私房钱。第二天,也没听到贾母具体的人事安排,贾宝玉又打包回去上课了。

满腹愁绪地应付完了功课,一面闷头在空地上瞎转悠,一面在心里把元春和黛玉的事情来回想了无数遍,最终只有一个办法——分家。然而目前这个提案似乎不太可能通过……

“呯——”就说了,走路的时候不能只看自己的鞋尖,看,撞人了吧?而且,似乎撞了个不太好惹的人?

60.过渡章节黛玉归来

徒忻据说是来请教功课的,掌院学士自是不好怠慢了他,先谦虚一阵,说是唐学士学问十足,您跟着他学问只有好的没有差的,我这是班门弄斧了。徒忻更要做足好学状,不着痕迹地小捧了冯学士一回,让冯学士觉得不有问必答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学的小王爷。

当下两人先就功课问题进行了一些讨论,徒忻道:“阁下与唐师傅是同年,想是彼此熟知的,师傅道你与他各有所长,今日这题目恰是阁下所专精,不免要多请教些。”冯学士忙问是何题,又细细解释了一回,徒忻听得认真,又就不甚了解的地方再细问一回,得了满意的答案之后又与冯学士闲话了一回,顺便又夸了冯学士一句:“有师傅与阁下这样的良师,实在是福份啊。”冯学士道:“教学相长而已,能有聪颖好学的学生也未尝不是做老师的福份呢。”

徒忻就说,掌院学士手下教的都是全国读书人中的尖子,更是了不得。一来二去,就把庶吉士们给八卦了一遍。徒忻似乎对这个话题越说越感兴趣,干脆就提出来要略看一眼这些庶吉士。冯学士肚子里转了一回主意,决定明天在皇帝面前夸夸他家十六弟好学,然而眼下却不好硬阻着徒忻的,只含糊道:“非是臣拦着,只是这规矩上 ——”翰林院不是谁想探就探的、一招呼就来的,传到皇帝耳朵里,冯某人与徒忻怕都讨不着好。

徒忻脸上淡淡的:“因先前见过贾宝玉,觉得今科人才济济,有些好奇罢了。规矩么——我在宫外延请他们才招眼呢! ”冯学士心里抹了一把汗,想着今天庶吉士里似乎没有请假的,应该都在,不至于让人觉得纪律不好,也就答应了——由冯学士本人亲自陪同。

庶吉士们上完了课,各有各的活动,按规定是得呆在驻地里老老实实复习功课的,然而凡是政策,必得执行的人用心才成。这群未来有资格拜相的人是少有人十分针对着严责他们的,免不了有各式同乡一类的人物相邀小聚或是以同乡会一类的名义送些银子拉关系聚饮,便是庶吉士之间也不免有些饭局茶会。所幸还有三年后的散馆压在头上,这些未来宰相们才没有过份腐化堕落,依旧要抽出不少时间来温习功课。

冯学士引着徒忻往驻地走,正撞上在院子里打转的贾宝玉。徒忻自是认得他的,看着贾宝玉低头练腿劲儿只觉得有意思,摆手不令周围的人叫贾宝玉。不料贾宝玉这真是在瞎打转的脚下走的路没谱,加上心里正想着事儿一头就撞到了徒忻。冯学士一看,少不得为他遮掩,抢在徒忻开口之前就喝道:“满地乱转,成何体统?还不见过王爷?”贾宝玉匆忙向二位见过礼,又向徒忻请罪。徒忻反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因平日见贾宝玉都是作肃然老成状,今日看他露出些少年人的样子来反觉有趣,也便不去计较他的“冲撞”了。冯学士又赞徒忻“礼贤下士”,而后转头请徒忻一道“四下走走”。

徒忻心里好笑,冯学士也是油滑,愣不愿意担上个穿针引线为自己引见翰林的名声啊!当下也不点破,只故作来请教学问又偶遇故人,最后顺便走走“不小心”见到了大半翰林。

贾宝玉混在队伍里,越发觉得奇怪,这位爷今天来是专职聊天的么?要说能在这里混的都是一时俊彦,至少八股作得极好,徒忻固然有些学问,然而他是无须写八股的,说的不过是些诗词歌赋、前人典故、风土人情……而这些同学平日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冯学士了,唐学士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面,遑论其他显贵了,见到徒忻便不免紧张,少有恃才而不把这少爷皇弟放在眼里的。就是不紧张的,也暂时猜不透他的心思拿捏着不好表现。各人都是习过礼仪的,心里度着用词,一时倒也和谐友好。直到饭点,徒忻方才告辞,留下庶吉士们各各猜测。冯学士把徒忻送出大门,长出了一口气。

次日就有消息灵通人士从冯学士身边伺候的人那里打听到徒忻是来向冯学士请教功课,顺便来看望大家的。贾宝玉不免私下嘀咕,请教完了功课附带参观庶吉士?前一半内容放在徒忻身上倒也合适,只是后一半内容似乎是他十八弟的作风啊。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便不去想了,转又想起家中一摊乱事,第三日上索性向冯学士求个假,道是祖母年高,请求回家探望,住一晚就回,决不耽误功课。冯学士知道他家里近日事多,亦知贾母确是高寿,便卖了贾府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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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得假回家,宁、荣二府的后花园已经变成了工地,四周圈了起来,不许女眷擅入。两府的气氛自是快活的,像后花园的工地一样热烈。除此之外,似乎又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贾母听贾宝玉说:“想老祖宗了,想得睡不着,回来看看。”把贾母逗笑了:“你功课都做完了,仔细了学士们查。”贾宝玉道:“可别在老爷跟前说这个,又要排揎我一顿了,老祖宗,这假是学士许的,明儿就回去上课。”贾母道:“既如此,今儿便好好歇一歇,只园子里且是无法逛了。”贾宝玉道:“我回了家里就自在了,逛不逛园子又值什么?”祖孙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贾母便打发贾宝玉给王夫人请安:“你老子摆酒谢给咱们家园子画图的人去了,你先见见你太太、哥哥、嫂子们去。”

贾宝玉往王夫人那里去,恰是王熙凤也在,彼此见过,王夫人拉过贾宝玉细细一看,眼里不免带着一丝骄傲与得意:“我的儿,瘦了。”王熙凤道:“果是用功累着了呢,”转头吩咐平儿,“说与厨房上,给二爷熬好汤。”外头又有丫头打帘子进来:“珠大爷来给太太请安了。”贾珠是刚从衙里回来的,给长辈们问完好,揪着贾宝玉往书房里一坐。“今儿不是放假的时候,这且寄下了,有几件事儿,我说你听。”

贾宝玉连连点头,只听贾珠道:“头一件,园子动工了,你也看到了,四下乱糟糟的,家里亲戚能用的都用了,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在娘娘要回来的日子请假回来就是。”贾宝玉忙道:“咱们家这么张扬,固是给大姐姐长脸,却也显得奢靡了,张扬并非为臣之道。”贾珠一摆手:“这个我也知道,然则娘娘刚晋封,你倒是说说,咱们家要怎么着才算不张扬地迎娘娘省亲?圣上有旨,须得有重宇别院、驻跸关防之处之可启请内廷鸾舆。既在省亲,就免不了动工程的。吴贵妃、周贵人家里动工比咱们家还早呢,咱们这还不算极显眼的。还有一件——林姑父没了,先头老太太还没拿定主意教谁南下,如今又出了这事儿,林妹妹必是要北归的……”

贾宝玉一听贾珠正说到了自己这次回来的重点,忙问:“最后定的是谁?”贾珠叹道:“如今要么有官职在身、旁人却是围着省亲的事转,人人脱不开身,又不能放任林妹妹孤苦,正为此事发愁呢。若非与省亲的事凑在了一处,也不用拖了四天还没有决断了,林家打发来的人都要急了。”贾珠固是怜黛玉无依,然春元却是亲妹子这辈子弄不好就这么一回见面的机会了,两相权衡,还是亲妹子重要,他是不愿因黛玉而误了元春的事情的。

贾宝玉忙道:“咱们家在南边儿好歹还有熟人在,且本家在金陵者还有几房,老太太、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在金陵住过的,相熟的老人反比冒然派去不知南边底细的更妥当呢。不若下贴子相托,又有大姐姐晋封的事情在,怎么也得给咱们些面子。大哥哥有没有外放到姑苏一带的同年?我记得今年三甲里面似有一个去了正是这一带,咱们也写信相托,几处一起出力,他们互相看着,谁也不好意思不帮忙。”或者暗地里下黑手贪林家的遗产贪得太狠。把一块肥肉放到一只饿狼跟前,那里肉包子打狗,要是放到一堆饿狼跟前呢?怕是谁都不敢先下嘴吧?

贾珠看着贾宝玉,看得贾宝玉心里发毛,方道:“等会子用过晚饭,你与我一道与老太太说去,”又笑谓贾宝玉,“你长进了啊?正好,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你知道我是在都察院的,近日风声似是不太对,御史们今儿弹这个明儿弹那个,”压低了声音,“我问过老爷,老爷也不知所以然,倒是舅舅说,皇子们私底下不太安生,你仔细着了!你在翰林里消息不便,外头却在传,明年是上皇七十整寿,要加恩科,你们快要散馆了,仔细着些! ”贾宝玉心里一惊,连连点头。贾珠见弟弟应了,才松了一口气,他是险些叫人拖下了水。近日都察院里隐隐不安,也有人拉着他连名弹劾的,都是平日相处得不算差的同僚,贾珠有些面不辞人,亏得邀他署名的人先是过来探口风没有拿着折子叫他立时画押,两个探口风的人一过,贾珠再傻也知道不妥了,立时躲了开去。

晚饭后,兄弟两个陪贾母说话,说到林家的事情,贾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抬眼看了一回贾宝玉,又对贾珠道:“也只得如此了。”老太太与贾珠的心情是相似的,元春与黛玉在天平的两端掂了许久,终是元春的份量重了些。兄弟两个各各写信,贾政也被贾母嘱咐给金陵族人投书,又命心腹管家与林家的家人一道南下。因是仆人赶路,没有了需要被伺候的主子爷,估摸着脚程还会快些呢。

贾宝玉得了贾珠的内幕消息,回去埋头苦读,而徒忻似乎是得了皇帝首肯,偶尔也跑过来转一转。“明年是父皇七十整寿,实是一大幸事。”之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似乎别的深意,颇有两个通透的人开始推掉不少无关紧要的社交又复挑灯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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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旨省亲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盖房子么,催得紧些,哪怕是细致亭阁有两三个月也就得了,因有事先定好的尺寸图样,一应摆设也可以同时开工。但是园子里新移的花木为求能养得活、长得自然不像才移栽的,就要多费些事了。更可愁的是这园子里要配上小尼姑、小道姑、小戏子等,这些是要现买的——用外面的旧人怕夹进些不知根底的淘气,倒不如买了人来自家调教用着放心也顺手。

这些还没弄好的时候,林妹妹回来了!

许是因家中事忙没有对林黛玉的事情尽到十二分的心,贾母等心中都有些愧疚。故而在园子已建出大概模样、人也买进,各项事务都令一近支亲戚领了俱分派完毕的时候,贾母便命贾琏把余下事务交与王熙凤,他动身去接黛玉。京城姑苏关山遥隔,又因园子的事耽误了近两个月,林如海五七都过了,如果贾琏真是去姑苏接人,等他到的时候林黛玉也好到京里了。贾琏所做的不过是到码头上于黛玉此番弃舟登岸的时候迎上去,沿途作一番解释而已。

林如海病重将亡至贾府相托之人来到之前,林氏族人不是没上过门,先是林如海强拖病体支应,林如海亡后俱是黛玉一力周旋。耳闻目睹“族人”争以己子为林如海后嗣及垂涎林家产业之事,林黛玉见得多了,虽本性不移到底更明白了些世务——有些人哪怕是心里再厌恶也得想法子对付,幸而林如海不是贾政那样只是骂儿子养相公的人,见岳母处尚未遣人到来,恐幼女吃亏,抢先处理了些家务一一交付黛玉。及至贾府各处求援之人赶到,林如海才不太放心地撒手去了。经此变故,林黛玉算是与族人断了联系,唯今可依靠者无非外祖母家而已。

林黛玉早听家下人说了元春省亲之事,胸中抑郁却也无可奈何,思及自己骨肉阴阳两隔贾府却天伦相聚,更是心酸。心下不免想着,若父母还在,我回家里,家里也是这般高兴。便也不责荣国府因元春之事没派人至姑苏了。

打起精神听贾琏道:“本该去吊祭的,只是家里人身上担着官职,不得擅离,自环兄弟以下又都是孩童……”贾琏把自己身上那个捐的同知也算作要认真坐衙的官了,又说,“老太太一直挂念着妹妹,老爷、太太,并家里的哥哥、嫂子、兄弟姊妹都盼你来呢,只把京里当自己家。”

林黛玉一一忍泪听了。

见了贾母不免抱头再哭一阵,依旧在原先的屋子里住下了。黛玉又打点带来的行李,一一分与荣国府中各处不题。

贾宝玉放假回来于贾母处见到黛玉已是数日之后的事了,见她比离开时长高了不少,算一算林黛玉正在青春期呢,美人胚子正在发芽抽条的时候。抽眼看林黛玉眼圈微红,贾宝玉不敢引逗着她哭,也不好在人家丧父的时候说笑话逗人笑,只道:“妹妹来了便好,二姐姐三妹妹都想你呢,赶明儿把云妹妹也接来,你闷了也好与她们一处说话解闷。”林黛玉一抿嘴,道了声“费心”。贾宝玉也不知道这时要跟她说什么,只得辞了出来。

回到书房不由感叹自己蝴蝶得有限,又叹林如海短命。好好的日子总想些死人事未免有些低沉,贾宝玉吁了口气骑了马带了两个小厮出府散心去了。此时天气已冷,呼吸之间都能看得到白雾了,贾宝玉也没个目标,不过是信马游缰而已。正在路上蹓跶呢,又遇着了另一个蹓跶的人——冯紫英。两人久不见了,因两家的关系倒不好生疏,就近寻了个茶楼在二楼雅座里坐下边饮边聊。冯紫英道:“你们府上近日可忙得紧了。”贾宝玉道:“都是他们在忙,我自己且顾不过来呢。”冯紫英点头道:“是了,你如今是不得闲的,明年开恩科,你们得先散馆给他们腾地方了,我可先恭喜你了。”贾宝玉道:“且先看散馆是个什么情形再贺也不迟。”冯紫英一笑,也不再分辩。贾宝玉没话找话:“你如今忙什么呢?”冯紫英道:“正旦将至,家里正备着进上的东西呢,往年都是有例的,我不过是出来看能不能遇着什么新奇的罢了。你们家进上些什么,你怕是不知道罢?”贾宝玉摇头:“这些事儿素来问不到我的。”两人又闲话一回,正要各自回家,忽听得外头又有人进来。

“吴兄你们府上近日可忙得紧了。咱们许久不见了。”贾宝玉听这句式不由一囧,好耳熟啊!冯紫英刚才就说过他。有这个缘份,贾宝玉就要伸头去看,却是几个男人,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纪,着锦袍,有栏杆阻着,面目看不大清楚。

只听吴兄道:“忙些也情愿。”

冯紫英一拉贾宝玉,两人缩回头来,冯紫英小声道:“可真是巧了,竟是他! ”贾宝玉满眼疑问。冯紫英笑道:“这姓吴的是宫里头吴贵妃的兄弟,他们家也在造别院呢,咱们且躲一躲,遇着了不免要费口舌。”“吴贵妃?” “嗯,今上潜邸时的老人了,皇九子与同安公主的生母。”冯紫英随口解释。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索性细说起皇帝数得上的妃子,顺带说一说最近要省亲的人家了。

吴贵妃、周贵人、李淑妃、王才人……谁谁的父亲正张罗着盖园子、谁谁的哥哥前儿离京去买人又谁谁的兄弟刚划拉了一堆太湖石回家……

山寨国舅还真不少啊!喝个茶都能遇到贵妃她兄弟。贾宝玉忽然淡定了,咱算个啥啊?人家外甥都有了,不比咱惹眼?

61.新年伊始茶楼偶遇

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年节将至,翰林院与所有的衙门一样封印了,庶吉士们也得了年假,贾宝玉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已经年味十足了,扫尘已毕,连各样摆设有了大致模样,连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贾宝玉如今还是栖身在贾母院中,先去见了贾母,在贾母处又遇到了迎春姐妹与黛玉正与王熙凤一道看贾母手中的几样绣品。见贾宝玉进来,黛玉、探春、惜春都起身相迎,贾母招手道:“过来看看这两样东西可还使得?”贾宝玉向诸姊妹团团一揖,方挨着贾母坐了,伸手拎过来一看,只觉这绣纹比常见的雅致些,便说了一句:“好。”

一旁王熙凤道:“这就是慧纹了,寻常官宦人家也未必有呢,也就是咱们家能得这好几件儿,我先时在娘家的时候祖母也有两幅的,只不给我们玩。”贾母叹道:“如今慧娘人都不在了,这东西是越来越少了,包起来吧,今年进上就用它了,也是报了皇恩浩荡。”王熙凤应了。贾宝玉四下一看:“怎么不见大太太、太太与大嫂子?”探春道:“大太太、太太与大嫂子有人请,二嫂子便推了,留下来与我们混呢。”贾宝玉道:“我去换件衣裳再来。”

到了自己房里,袭人晴雯等上前来伏侍。袭人一面给他换衣裳一面道:“年节了,二爷今年给姑娘、小爷、哥儿、姐儿们的东西,金银锞子已照往年封好了荷包了,其他的东西是二爷自去街上淘的东西,还是从咱们屋里选几样?二爷如今是做官的人了,再拿待上寻的小玩艺当正经礼物怕不太好呢。”贾宝玉道:“既这么着,荷包照旧,给环儿、兰儿、堇儿的添上些笔墨,给大姐儿她们的寻套镯子项圈子也就是了,其余姊妹么……还得我去淘换,她们倒不大好脂粉首饰的,倒是小玩艺儿得她们的心。”

晴雯捧了茶来:“横竖还有两三天呢,哪里就这样急了?袭人办事一向妥当的,也值得你再费心?”贾宝玉接过来慢慢喝着:“也只有两三天了,过年时铺子收得早,得早些办了。家里近日可有什么新闻不曾?”最后一句是问的晴雯。晴雯歪着头想了一回:“也没什么大事,只听说姨太太在犹豫着要搬出去呢。”贾宝玉手上一顿:“这是什么话说的?”晴雯笑道:“姨太太家在京中自有房子,不过是因咱们家便宜罢了,哪有长住在亲戚家里的?且咱们家近日又是盖园子又布置院子的,姨太太怕是不好意思再住了。”贾宝玉放下茶:“布置院子又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他近来一心扑在明年散馆上,得假回家时也不乱逛——反正荣国府能出什么事儿早在心里了。

袭人道:“这几年添了好几个哥儿姐儿,大爷的院子也忒挤了,三位姑娘如今还挤在小抱厦里。为教小戏子们唱戏,专用了梨香院,姨太太一家挪了东北角上另一所院子里。二奶奶说,索性趁着修子,把家里空院子都布置了开了春给大伙儿重新分派。”贾宝玉忙问:“可说了怎么分不曾?”袭人摇头:“总要等接完娘娘的驾才好定,修房子不过是顺手。”贾宝玉心里受惊不小——薛家啥时候说过要搬出去的?又听袭人道:“二爷今年要孝敬老太太、老爷、太太些什么呢?”贾宝玉揉揉脑袋,这又是一件麻烦事呢。

晚饭前王夫人等俱回来了,一一向贾母汇报了今日行程与见闻,又伺候着贾母吃过了饭,方才辞了出去——如同以前的每一天。到了年节,依旧是宁府里总领了春祭的银子打扫祠堂,两府开宴四处赴请贾氏宗族大见面——如同以前的每一年。贾宝玉趁年前往集市上淘换了些姐妹们喜欢的小玩艺,算是把过年要奉上的礼物给弄齐了。

而对于贾宝玉来说,这个年与往常却有很大的不同——他经常盘踞的地盘从内院转移到了前厅。东西二府有品级者皆入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家,这才是自家过年了。贾宝玉到前厅随着父兄等巡了一回桌,见了不少一年到头只见一次的贾姓同宗,听了几句恭维。往年这个时候他就可以退到贾母那里,不用在贾政的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脚不敢吃饭喝酒的了,今年却是不行——他如今是官身了,再没事退到内闱里保不齐就要惹上御史。

有贾政在的地方永远不要求能过得自在了,合家子侄知贾政素日作派,都不敢放肆,贾环在席间已被他瞪了不下五回,看着满桌子的菜干瞪眼就是不敢伸筷子。还是贾赦看不下去,把贾环叫到身边: “琏儿招呼人去了,你来陪我说说话。”贾环偷看了一下贾政,方挨着贾赦坐了,又给贾赦执壶。

贾珠和贾宝玉浑身不自在,知道过年时贾政还不至于在席面上过于找他们的不是,然而却怕他秋后算账,也都拿捏着。贾宝玉先蹿到代儒席上为代儒斟酒,贾珠一看也跑了过去。贾赦没耐性,看这个样子先说身上不好回自己院里关起门来取乐去了。贾政左看右看也觉不够热闹,颇有些尴尬也回去了,这时气氛才活跃起来。划拳拼酒、说笑话、套近乎,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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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四处吃酒,堂客还好有的是时间四处交际,官客们的假都是有数的,不免有应的有不应的,就得有所拣选,辞了可去可不去的,余下的酒宴还是不少,晌午吃一回酒、晚上还得再吃一回,弄得像赶场一样。贾宝玉也接了不少贴子,挑挑选选决定去一场同年相聚的、一场冯紫英、薛蟠等人相邀的,另有舅舅王子腾家也是要去的。

贾宝玉计算着为数不多的假期,硬接了一天两场的酒席,两天之内把必须得去的酒都喝完了,估摸着历次考官那里只会比自己更忙,便只在早上去拜个年走个过场,得了空便往街上闲逛——今年比往年人多事杂,开学后又要拼命读书,如今这也算是放松一下。贾宝玉的习惯是一边逛街一边搜罗些小玩艺儿存着,这样给姐妹、侄子侄女的小礼物就有了,以家中女子的才情反是这些东西更讨喜欢。贾宝玉转了半天,兴致也上来了,算着这个才二十文,那个也不过十八文,在这里扫货实在是划算,越发有耐心了。不消半日,扫红、墨雨两个小厮已经拎了两手的小玩艺儿,茗烟、锄药要护着贾宝玉不叫人给挤了又要尽职扮好狗腿呵斥摊主不许要高价,幸而不用当搬运工。

等贾宝玉花十六文钱捏了个牧童骑牛的木雕要扔给小厮拿着的时候,才发现再买下去他们就要搬不回去了。这才良心发现地道:“挤出去寻个茶楼歇一会子再回家。”

甫一进楼,茗烟就先嚷上了:“掌柜的,楼上雅座! ”贾宝玉道:“你小声些儿罢。”主仆五个正在楼梯上走着呢,忽听得一声:“十六哥,这奴才好大的声音,可比跑堂的叫得还响。”茗烟哪里忍得,跳起来就要找人算账,贾宝玉只觉这声音耳熟,一听到“十六哥”三个字反射性地抓住了茗烟。

楼上坐的正是上皇的两个儿子,照说年节时宫中也是大宴小宴不断的,这两位爷是断断没有时间四处流蹿的,然而如今京中有两位自称“朕”的人物,都是需要人去奉承的,徒忻也是少年心性,听十八弟徒愉每每念叨想出去看热闹,也有些动心,两人两头瞒着,对上皇说给皇帝拜年去、对皇帝说去看父皇母妃,两宫并非相连中间要过些住宅街市,就这样,两人只带了贴身侍从溜了出来。他们两个也是逛了半日,只不敢很买东西——一两件有趣的还好,说是下人看着新鲜孝敬的,买得多了被人发现了就知道他们出去过了。

大家都是往闹事里走,都是走累了要歇,不巧就遇到了一起。要说徒愉也是个混不悋,逛得高兴了早忘了他哥哥嘱咐的:“不许生事。”刚到茶楼上一坐,就听到有人高门大嗓委实嚣张,十八爷自己也嚣张,却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嚣张,两下就对上了。

等到了徒家兄弟的桌子前,贾宝玉使劲眨了眨眼,终于确认这两只就是曾经给自己的侍读生涯第一天造成不可磨灭阴影的家伙。贾宝玉的警报一下就升上去了—— 他们俩怎么会在这里?这可不是个皇子、王爷可以满街走的环境啊!贾宝玉自己出门还得层层报了长辈知道说好行程,带上小厮才能出得门的。

徒家兄弟看到贾宝玉也愣了一下,徒愉本安然高坐手里还托着茶盏,等会子要是有人来找碴十八爷就能顺理成章地更热闹一回了。等人上来了,忽觉得打头的家伙有些儿脸熟,仔细一分辨,居然是贾宝玉!徒愉嘴巴没含住茶水,滴滴答答往下淌,浸湿了前襟,手忙脚乱地去擦。徒忻对着贾宝玉笑道:“你怎么作这个打扮?”

贾宝玉今日作“贾母钦定之标准打扮”,束发嵌宝紫金冠、二龙抢珠金抹额、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青缎粉底小朝靴、美玉、项圈一样不缺,更显得唇红齿白,眉如墨画。两人以前见惯了贾宝玉少年老成状,孰料他也有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时候,此时看他因为吃惊没掩好的脸色,把往日的形象打了个粉碎。

贾宝玉穿惯了这样的衣服,平素不觉得有异,他也没个对比的,同学们或年纪不符,或出身不同,与他的情况都不一样,且这一身是“贾宝玉标准打扮”穿了也就穿了。此时被两人的目光看得,也不由不自在了起来,左右扭了一下身子,看看自己虽然挤了半天的自由市场,但有两个小厮护着,也没有像大婶们抢超市限价商品一样形象尽失啊。他这一举动,徒忻失笑,又抿紧了嘴,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下。贾宝玉更不自在了。徒忻伸手一指:“坐。”说完又拿拳头抵在了嘴边。

62.与人聊天别扭无比

贾宝玉一看情势,这时候要给这两位添堵那是自找难看,然而坐得太顺溜了似乎也不妥。正在犹豫间,跑堂的来了——两拨似乎有矛盾的客人在自家茶楼里碰面,他想不上来看看都不行,紧跟着贾宝玉一行人就上来了。悄悄伸头一看,见情势还不坏,忙问:“几位老客认识?并桌么?”有了这么个润滑剂,贾宝玉看向徒忻,睁大了眼,意思挺明白——那我就坐了?徒忻唇角上翘,点了点头。

跑堂的见贾宝玉坐下了,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这位爷,您与这两位爷用一样的茶么?”

徒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脱口道:“咱们是这两位爷,贾……咳,贾兄不应该是那位爷么?”贾宝玉在椅子上挪了挪尊臀,心里抹汗。徒忻瞥了他一眼道: “你哪里学的贫嘴?”一语未毕自己也撑不住咧开了嘴,又抿住,三人互相看来看去,贾宝玉满身不自在,徒忻、徒愉尴尬过后想笑又忍住了。

跑堂的笑道:“爷说笑了,甭管这位那位,那是小的的爷。您用点儿什么?”贾宝玉借势岔开了场面,一眼扫过徒家兄弟的茶,见汤色还算清绿,却比不得上好的贡茶,知道这两人与自己一样惯常喝的吃的都比这茶楼里的精致多了,到这里坐着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来,因而并不挑剔吃喝。思及此,宝玉便由着跑堂的取了茶盏斟了“极好喝的茶”,又问:“还要什么点心?”贾宝玉一看桌子上,无非花生、瓜子、几样糕饼,又让添一碟子松子儿来。

贾宝玉清清嗓子: “那个——两位——”徒忻使个眼色——机灵点儿,别暴露了我身份。贾宝玉顿了一顿:“您二位怎么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了?家里人知道么?”徒愉正转着眼珠子看贾宝玉并他带来的小厮呢,此时听贾宝玉发问,颇觉扫兴,沉着脸爱理不理了:“做什么问这个?”贾宝玉一听就知道这两位可能是溜出来的,心里暗暗叫苦,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呢,徒忻已经另起了个头:“你也是出来逛逛的?我还道你这几日在家侍奉父母呢。”

贾宝玉见两人不愿提这个,低头拨了一下碗里的浮叶,方道:“大过年的,谁家不是四下吃酒看戏?祖母、母亲有姐妹嫂子们陪着我蹭前擦后的反不像话。家父倒是更喜欢与些清客闲谈。还不如出来寻些小东西给大伙儿解闷,也算是一番心意了。”

徒家兄弟早看见有两个小厮抱着东西,先时没在意,现听贾宝玉一说,徒愉便要看。他一路看来颇觉新鲜,却被徒忻看着不许买东西回去怕暴露了,此时看贾宝玉选的东西都是既新鲜又不粗俗的,很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徒忻道:“你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你只是喜欢倒没这么爱。”徒愉正拿着个木雕左右看呢,一听徒忻开口,以他的经验知道这种淡淡的语气里徒忻已经是不太高兴了,咽了口唾沫:“方才咱们看的东西有趣是有趣,只没这个精细呢……”徒愉怕徒忻是有缘故的——上皇年纪大了,对于精力旺盛的小儿子是管不大动的,皇帝因为上皇还活着且自己也要有个“兄友”的名声,也不很苛责他,唯有徒忻身份上是他哥哥、年纪上比他大那么一点儿、武力值上比他高了那么一截……嗯,于是前后两任皇帝便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认了徒忻的管教权。

贾宝玉看徒愉一边勉力维持形象,眼睛却往一件竹子做的小水车上瞟,还要注意一下他十六哥的态度以免被训,突然觉得这位上皇十八子鲜活了许多。而那位十六爷……

十六爷是朵奇葩,硬把茶楼坐出了朝堂的氛围。一句话就能让人老实下来。

气氛,好怪异……

贾宝玉见徒愉的的样子实在可怜,执起茶盏,细细的水流淌到小水车上,水车开始打转儿,徒愉还真没机会见过水车,趴得更近了点儿。贾宝玉翘翘唇角,这位十八爷倒是真性情。贾宝玉放下茶盏,徒愉便跃跃欲试,这会儿他已忘了徒忻还在旁边了。忽听徒忻一声咳嗽,徒愉飞快地看了徒忻一眼:“十六哥,我就玩一会儿。这些东西宫里见不着,可新鲜呢。”然后忙不迭地开始浇水——你不许我也先浇了!

贾宝玉知道徒忻不好惹,便想岔开话题:“这里的东西虽多,近了一看却又都粗糙了,只要说精致毕竟还是平日见的好些。唐诗说‘草色遥看近却无’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徒愉连连摇头:“解个闷儿你也能嚼出两句诗来,真真是个读书人。”徒忻心里却道庙会上的东西固然称得上是“野趣”,走眼观花看来也颇有意思,真要下手去买,怕还是嫌糙了些,确难买到雅致的。如今两手空空,一是不敢买怕露行迹,二也是觉得无物可买。这情形还真如贾宝玉所说 “草色遥看近却无”,脸上不由缓了下来,嘴上仍道:“你就是不肯读书。”说得徒愉一吐舌头。

贾宝玉见此情形不由暗笑,徒愉天不怕地不怕,见着前后两任皇帝也敢耍赖放刁,就是怕他这个哥哥,真是一物降一物。前一刻还是小霸王,一到他哥哥真发话了,立马变成小跟班,还真是——可爱!当然,前提是不找自己的麻烦。别说,徒愉不为难人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的,小模样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心里正夸着呢,徒愉忽然惊道: “我说今儿怎么看你不对劲儿呢!你居然会笑?!”十八爷不想考状元,成绩好的人他不稀罕,倒是对“有趣”的事他的兴趣还大些。徒愉年岁不大,正在懵懂间,猛然发现“样板好学生”贾宝玉居然也是个活五生生的、会逛街、会买意想不到小玩具的同龄人,而且这人长得还很不坏,便生出几分好感来,说话也就随意了起来。贾宝玉瞠目,有些发囧,干笑道:“咳咳,谁不会笑啊?”徒愉左右打量着道:“不对不对,以前见着你要不就是装菩萨,要不就是,嗯,皮笑肉不笑的……”

什么跟什么?!我有那么猥琐的时候么?贾宝玉黑线,拿眼瞅徒忻——管管你家弟弟吧!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徒愉说的还真是,当初自己心里可不是真正乐意“陪太子读书”的。

徒忻也因贾宝玉与往日的不同凝神观察了一阵儿,心中的惊讶比徒愉少不了多少,又因贾宝玉今日之俊俏活泼,且能在不在掇撺恶作剧的前提下跟徒愉谈得来,对他也颇有一点亲近之意。感受到了贾宝玉的视线,见他眼带恳求,心下更觉异样。那边徒愉见他哥哥不阻止,越发胆大了,一拍巴掌:“可不是么?今天倒像个真人了! ”故意上下打量着贾宝玉。贾宝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咳咳,臣……呃……我什么时候都是真的。”

徒忻看明白了,往日见的那是个 “学士”,今日见的才是本人呢。他心思重些,心下就有些着恼,有点儿被欺骗的感觉——他对贾宝玉的印象先是有些不恭敬徒愉的傲气,继而觉得这人性情坚忍肯吃苦,哪知今日这般样儿才是人家真正放松的情态,自己看走了眼。就把初见贾宝玉那几分亲近的意思给减了去,脸上淡淡的,转头对着徒愉一挑眉,话里就带了点刺:“他不是贾宝玉么?你倒能看出真的来了?”

徒愉被这冷笑话逗笑了。贾宝玉作出十二分恳切的样子看着徒忻道:“早先总听说宫中规矩道,我又道宫中大儒教出来的学生必是极重规矩的,头一遭进宫还不得老老实实?头一天……我哪能跟十八爷拧着?只能呃……反正按规矩来倒容易些,后来就拧不回来了。再者说了,我要真揣了一兜子东西陪十八爷玩,或是说其实我最恨作八股……不用圣上生气,早叫家父一顿板子打死了。”

徒愉是真吃惊了:“你不喜欢读书啊?”贾宝玉摇摇头:“书也看些,只不大喜欢八股,做得看东西总是一条一条的,脑袋都写成了方的!只我们家里,旁的倒好,家父对读书看得重,总不好叫父亲失望,”说着一摇头,“书读得好了,便不用挨板子,不然总要挂心,还不如打头做好了,偶尔有疏漏的时候,往老太太跟前一跑——”徒愉大笑:“你可真能装,先时我可没看出来!早知你是个妙人,咱们也好早得些乐趣。你倒是怕板子多呢?还是不叫令尊失望多?”

徒忻咳嗽一声,徒愉与贾宝玉都看向他去,却见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摩挲着碗沿儿不说话。徒愉对贾宝玉一挤眼睛,吐了吐舌头,引得贾宝玉唇角上翘。徒愉道:“唔,还是这样好。我说你啊,闲着别绷着了,可惜了好相貌……”

徒忻重重咳嗽了一声:“胡吣什么呢?这么轻狂! ”徒愉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寻常说了也就说了,反正他也看贾宝玉不那么顺眼看人老羞成怒也是一大乐事,难得今天贾宝玉投了他的眼缘,也就顺着道了一回歉。徒忻又说贾宝玉:“你今天一朝显露了本色,倒开始教起十八弟躲懒了?他平日不老实,躲到母妃那里也是被交给师傅。”

贾宝玉道: “十八爷还是这么直爽,倒教人羡慕。”徒忻道:“不过是缺心眼儿,人前不知道收敛。”徒愉不高兴了,不说话。贾宝玉道:“今儿难得能脱身,何必计较太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松快的。”徒愉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可不是哪里都有人管的,好不容易摸了出来……”又被他哥哥瞪了。

贾宝玉笑道:“只要两位安安稳稳回去了,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两位是悄悄出来的吧?十六爷也不必掩着,这样的事儿——咳咳,十有八九都干过的。呃……我常对母亲说去舅舅家午饭才回,打个忽哨就出来倒能玩一早上。整日闷在家里都闷得要长霉了。”

共同的偷跑经历倒是拉近了不少距离,徒忻垂眼听着徒愉问了贾宝玉京中有何可玩之处,又与贾宝玉交换心得——什么游戏好玩、哪样东西好吃、又有何处景色怡人、宫里有什么笑话了、外头又有什么新闻。心里有些气闷,倒是徒愉这样的过得恣意舒坦,只要徒愉放开了,连个板板正正道学样的贾宝玉都跟他三言两语交谈间褪了伪装。

徒愉往常谈得来的,多是些不务正业贪玩的伴读纨绔,徒忻必须得承认,看着弟弟与这些人玩得疯了,训上两句挺有点成就感的。现在与个自己也承认有些本事的探花也能聊到一起……与好学生处得来那是徒忻的长项。徒愉恣意的样子让徒忻有些羡慕了,然而他又做不来徒愉的样子,只能看着两人在冬天的阳光里谈话脸上带着暖暖的笑,险些把自己憋出内伤来。十八弟少有这么不闹腾的时候,贾宝玉看着也很柔和,两人说的内容虽非诗词歌赋却也不是什么不正经,连喝斥都没话题,自己……有点儿多余……

又听徒愉道:“你要散馆了?那可好,能留京里就更好了,再不济我去求皇兄留你下来,你投了我的脾气,咱们一处玩,岂不省心?”贾宝玉道:“那怎么成?我还得养家糊口呐。”徒愉喷笑:“你们家里还能缺了什么不成?倒要你养家糊口?你可想好了,真搀和到外头去可有你受的!外头污糟事儿可多着呢,趟那个浑水做什么?真要治国平天下么?”贾宝玉笑道:“且看看罢。”徒愉也就是兴致来了顺口一说,见贾宝玉没当面阻了,也就不再强辩。[贾宝玉心声——老子是男人啊!我不趟浑水,家里就要另有人趟,难道要叫家里一帮女人们趟不成?老子姐姐给你们家当了十年佣人才熬出头来,再靠女人,我都没脸见人了。再说了,别人给的可不如自己拿顺当,你自己就是个不靠谱的,我要靠你就是脑子抽了。]

徒忻眯了眯眼,看贾宝玉似是极惬意地晒着太阳,心下断定——这家伙就没把十八弟的许诺当真。徒忻自己就常作这种表情,看着温和,实际上是懒得与人争辩,徒忻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以十八弟之不靠谱,贾宝玉要把他的话当了真,徒忻从此不会给他什么好评价了。

贾宝玉伸手招来茗烟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又说:“只可惜外头的东西带进宫去有违制度,不然这里头倒有几件可玩的。”徒愉就眼巴巴地看他哥,徒忻只作没看见。徒愉道:“十六哥……”徒忻转脸问贾宝玉:“外头有什么书铺子么?”一桌三个人,总不能两个人说话把另一个撂到一边儿,贾宝玉正琢磨着如何让徒忻别像背后灵似的盯人好歹也说两句话呢,见他发问,想了一下几个合适的铺子一一说了。徒愉大感扫兴,又不好当着徒忻的面问某些“禁书”。只听他哥哥问:“哪里有宋版书?听说某处的书纸张好,是也不是?某处古董铺子里的字画如何?”贾宝玉又说:“若论珍玩,还是老字号的当铺里头好,里头的人是练出来的眼睛,看东西可毒呢,只可惜我也没见过。”徒愉更觉没趣了。

贾宝玉一面与徒忻说:“我倒爱看些游记,不能出京,看看这些也好。”一面扣下了水车,推给徒忻:“这个也是农具呢,书上倒有,若不见实物总不知究竟是什么模样。”说完一笑。徒忻看着徒愉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样子也觉好笑,轻轻放到他跟前:“要知稼穑之艰辛。”转眼与贾宝玉相视一笑。徒愉揉揉耳朵,冲徒忻一吐舌头,又瞪了贾宝玉一眼,也乐了。

徒忻摇头见日已正中,便道:“好回去了,时候长了叫人觉出来就不好了。”

63.元妃省亲宝玉得字

天子脚下遇到个把两个皇亲国戚实在是太正常了,茶楼会面,不过是个插曲,贾宝玉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得罪两位皇弟,也就撂开了去。贾府里还有一件大事要耗神呢——元妃省亲。

省亲如同领导出巡,早在正日子前就有人先期安排打点了,从初八开始宫里就派人出来折腾,先是派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知道的说是元妃省亲,不知道的还道荣国府被隔离审讯。这期间宁荣二府的红包也没少送。

贾政思前想后,还是命贾宝玉向翰林院请了假在家中温书,待省亲过后再回去复习待考。贾宝玉看着府中熙熙攘攘,越到临头回事的人越多,心里发沉——月盈则亏说的就是这样的吧?握紧了拳头只管缩在外书房里温书。好在这府中是女人比男人忙,男人里有贾琏等瞎忙,用不着他,外书房里倒也清净,他只管到了正日子的时候让丫头们收拾好了跟着朝拜就行。

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元宵当天,五鼓大早,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立在一天之中最冷的时辰里等元妃驾临。贾宝玉也记不清省亲的流程了,与大家一道起了个大早,哆嗦着穿了礼服等着。半晌不见动静,又过了许久才来了一个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王熙凤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王熙凤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贾宝玉脸颊直抽抽,戌时才动身……算来元春回家统共也呆不到四个小时,家里费了好几个月、多少万银子下去了。皇帝,你能再折腾一点么?好歹批准了人家探亲,怎么也能个一天,一起吃顿饭吧?

然而有这四个小时也比没有强啊,贾宝玉一面腹诽,一面等着元春,心里想着她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总也想不出来。一整个白天,阖府上下都处在一种亢奋又紧张的状态下。午饭都用得极少,贾宝玉跟着贾母吃饭,发现没心情吃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王熙凤在园中照理,李纨于贾母跟前伺候,王夫人邢夫人等吃过饭又都聚到贾母跟前。众人又说了一会儿:“娘娘此时该用晚膳了。”、“娘娘该请旨了罢?”

王夫人一抬眼看到贾宝玉还在,对他道:“你如今也有功名了,与堂客们混在一起很不合适,去前头寻你老爷与你哥哥们去。”贾母点头:“宝玉是该去前头,”又叫琥珀,“你跟着去,送宝玉到他房里加了大衣裳再到外头去,天渐黑了,冷。”出了贾母正房的母,贾宝玉还听到王夫人又在清点人数,嘱咐李纨:“她们小姐妹还小,先别抱出来,见了风不好。叫奶子们机灵些候着就是了。兰儿、堇儿两个你打发人叫他们收拾好了随他父亲、叔叔们一道……”

贾宝玉回到房里,按自己的品级又重收拾了仪表,因想贾政在前面,便只罩了件灰鼠里子的石青褂子。到了前头,给贾政、贾赦请了安,又与贾珍等打了招呼,老老实实站到贾珠身后去了。

元妃是掌灯时分才到的,光是仪仗就走了有三刻钟,接下来先是在园子里转一圈而不是见娘家人。逛完了园子,才轮到家人相见,见面之前先排班,贾宝玉正想此时能见着姐姐了,却有昭容宣:“免。”次后元妃移至贾母正室,这才是见面了。贾母等有品级的女眷还能看到元妃的脸,男丁就只能隔着帘子磕头了。贾宝玉跪在下面,只觉心跳得比殿试时被皇帝监考还快,掌心里满满的全是汗。行礼毕,又被引了出来。心中大恚,老子记得省亲的时候能见到姐姐的!

与众男丁退至外头候着,又听见远远的脚步声入了室内,却是薛姨妈母女与黛玉被引去。贾政又去问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小太监来宣他了。贾宝玉咽一口唾沫,把嘴巴里酸涩的感觉咽掉,整整衣冠随行。

一室灯火通明,满室翠围珠绕,往常贾母坐的主座现在坐了个年青女子,穿着妃子的服色,明晃晃的烛光里仿佛是旧是模样。贾宝玉没忍住,嘴巴里更酸了,连鼻子也发酸,喉咙里像梗着块东西。都这样了还不能哭着上前嚎一嗓子:“姐姐,我想你。”还得先行国礼。

一套叩拜下来,似乎平静了一点儿,等元春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话没完,她先哭了。贾宝玉脑袋嗡的一声,陪他姐一块儿哭了。贾母等大惊,昭容往前跨了半步,拉拉元妃的袖子,元春方慢慢收泪。贾宝玉也没有了先前“不要脸”的决心,脸上一红,偷偷扯了元春的帕子一抹脸,逗得元春笑了,一指头戳在了贾宝玉的脑门上。

又有尤氏、王熙凤上来请去细细的游园至正殿开筵席。这回却是步行了,贾宝玉扶着元春,贾母等在元春之后,贾政等在女眷之后。贾宝玉对这园子倒还熟悉,贾政曾命他给园子各处题名拟匾作对联——也是向元春展示一下由她启蒙的弟弟的学习成果,科举虽得了名次,然元春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而已,倒是拟几个匾能让元春直接感受一下也是不错的。唔,贾政也不是那么迂腐刻板的。贾宝玉对这园子最大的印象就是“大观园”,各处院子也无意掠曹公之美,一一对照印象拟了它们原有的名字,对联却是记不大清了,也依着院名及院中景致凑了个七七八八,倒也齐整——嗯,幸亏语文基础好。

元春一路道:“这是你拟的?”“那里的几竿竹子看着还好。”次后便问:“读书辛苦不辛苦?”“我听说你入了翰林,也是只有欢喜的,那里住着比家里方便么?”又嘱咐:“勿要太过用功,别伤了神。”贾宝玉一一回答了,却不敢问——你在里面过得好么?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只说:“我于诗词上头也有限,统共那么些典故,早叫人用烂了。”又说:“大哥哥一直念叨着大姐姐呢。”

入了正殿,只宝玉随女眷在内陪元妃饮宴,两府男丁都在外面候着。元春本意宝玉已有功名在身又见其所拟之匾额等倒也颇有雅趣所学已无须再考,命他在这时节跟姐妹们一道作诗,未免掉了爷们的身份,不是朝廷官员的作为,也显得元春等拿朝廷官员不当回事儿,跟娘们一道取乐。元妃为园子赐名“大观园”后对贾宝玉道:“你拟的名儿我都看了,很是喜欢,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儿就心安了。你是圣上点的探花,没有陪我们娘们作诗取笑的道理,今日你只与我一道看姊妹们作诗就好。”贾宝玉心下诧异,他还记得原着里今天要做不少诗的,早已打好了腹稿,以多年考试的经验兼读书功底作应景的诗还是能应付的,不料元春居然有此一语。贾宝玉一怔之后便解其意,又默默加上一句——跟才女抢风头,抢过了丢人,抢不过更丢人。

当下由元春分令诸女先各题一诗一匾,吟成后与宝玉两人评定宝黛二人为优。在贾宝玉看来,这种奉上命而作的诗歌功颂德是难免的,就看谁拍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又顺眼罢了。次后元春又令作诗好些的黛玉、宝钗、探春等为她所喜欢的几处院落配诗,评定的结论仍是黛玉、宝钗为优。元春垂眼看着两个表妹,悄声问宝玉:“你看她们两个,哪个才气更好些?”贾宝玉一怔,旋即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一,作诗上头风格不同,哪里就能说谁更好了?”元春点头。

评过了诗,元春命探春誉抄了诗稿,又颁了些赏赐,接着便是看戏。元春于诸兄弟姐妹中只与贾珠、宝玉熟些,其余人等要么在元春入宫时年纪尚小没什么接触或者干脆还没出生,或者如李纨等与元春相交不深,贾珠在外,元春就把宝玉带在身边,贾母、王夫人反在两侧就近相陪。

贾宝玉看元春只点了四折戏,后又添了两折,比平常自家摆酒唱戏点的还少,瞥眼看时,见元春脸上似有犹豫之色。果然六折戏毕,太监就上来跪启赏赐等事,单子极长,贾宝玉估摸着这就是结尾了,但凡再多听一折戏时间就不够用了。

元妃颁了赏,以贾母的为最重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 “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贾珠、宝玉减了一匣墨,减了一方宝砚。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贾兰、贾堇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又有两个侄女与贾兰等同。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怜、百戏、杂行人丁的。

颁赏已毕,太监便请回宫。家下又是一通哭,元春临行还叮嘱:“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宝玉听了最后一句愣了一下,心说能有明年就好了,这家里也确实够会浪费的。借着扶元春的动作低头掩了表情——话又说回来了,皇帝说,你们可以省亲,你要是不领旨谢恩屁颠屁颠去准备,那是不给皇帝面子;别人都省亲了,就你家不省亲显得与众不同,那是把元春放到风口浪尖上;你要是不花大力气准备,就拿砖头砌个墙把旧花园一围就省亲,也是特立独行,如此寒酸怕宫女太监都要瞧不起元春了。这事就是被迫浪费人力物力财力瞎折腾给皇帝长脸!贾宝玉最终下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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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贾母恐宝玉累着,命在家歇一天再回翰林院。宝玉也觉得熬了一夜再起个大早读书效率不高,便在家里略作收拾,快到晌午的时候又接了宫中皇帝赐下来给贾府的诸般赏赐。看家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一一收拾或入库或继续摆放——再没什么大事,第二天就回了贾母回去备考了。

因恩科开在二月,故而散馆就定在二月初,考完了正好任职腾地方。即使状元从第一名滑到了第六名,贾宝玉的名次也没有提升仍然维持了个原来的排名——原来的第四名秦璃蹿到了第一名。成绩出来之后徐丰的脸色就不太好,与人道喜时表情也有点僵。他是青年得志,自做了状元恭维得人多了不免会受影响,不比邓琳年近四旬功底极是扎实,也不比贾宝玉整天提心吊胆背后有狼追着略一松懈最后面子上就不好看了。,凭心而论,他能一路考到这里来的基本功还不错,且将将入京一年,就算被繁华迷了眼也不至于堕落得太厉害。

次后就是授官了,有被斥重修的,有放到六部或外县任职的,前三名却被重授了或编修或侍读、侍讲等职。贾宝玉一听任命,不由感慨万分:兜兜转转一年了,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继续陪太子读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子不想再念书了!

幸而还给了三天假,贾宝玉又拎着大包小包、带着小厮仆从探望各处亲朋。这回唐佑成了正经上级了,除了舅舅王子腾处,贾宝玉必得去他那里报个到。唐佑这回比以前亲切多了,专拨了时间与贾宝玉聊天,续了三次水都没“端茶送客”。从太子好学礼贤下士一直说到侍读学士当遵守的规范,末了才恍然大悟道:“我说这半天怎么不得劲呢?原是都没称呼你,你的表字什么?”

贾宝玉一愣:“未冠,无字。”

唐佑曲指:“是了,你还不到二十呢,然今既是朝廷命官,无字不妥,若你家长辈不介意,我倒好送你一个表字。”

贾宝玉一想,比起贾政的半桶水,唐佑的文学造诣要高很多了,便道:“依古礼,当由年高德勋之长辈赐字,老师有赐学生自当拜领。只此事越不过家父,待学生归告父亲,请家父登门相请才合理数。学生这便回去。”唐佑捻须道:“我等着就是了。”

贾政其实闲得很,正在家中书房闲坐,听贾宝玉这么一说,忙叫王夫人备了礼物,拿名帖投到唐府,请唐佑过府一叙。及冠取字才是正常手续,然而此时人已不重冠礼贾宝玉年龄又有点尴尬,但取字确也郑重,到底摆了酒席,家中男丁相陪。唐佑道:“府上果然是知书守礼之家。我常道古风不存,不想今日还能窥着一二。” 给贾宝玉取了个字,把当事人砸了个七荤八素——

唐学士说:“府上取名从玉字旁,若依宝玉本名取字怕有重字,毕竟不妥。不如便字介石罢! ”

贾宝玉听了此语,先伸手摸了摸脑袋——头发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又开始琢磨自己的“字”。忽被贾珠推了一把,才上来谢了唐佑。

唐佑一笑:“你我既是师生,又是同僚了。”

贾宝玉这才想起来,唐先生还兼丰皇家子弟学校老师一职,而自己从明天开始又要重新面对一群半生不熟的豆丁和长大了的豆丁……这群豆丁里还有不少蹦豆。

作者有话要说:贾宝玉,字介石……

64.薛家搬家宝玉上班

“六二。介于石。不终日。贞吉。象曰。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易》

唐佑是个大忙人,略吃了一会儿酒就告辞而去。他走了,在座的便都是自家人了。贾赦推说身上不好先走了,贾政见有自己在场大家都放不开,颇有眼色地先退席去与清客们取乐了。留下的人就更自在了,贾珍拉着贾琏说话,贾蓉、贾蔷在另一边碰着酒盅,余者也三三两两地与相好的聚在一处。贾宝玉有了字、有了正式的官职,从此在荣宁二府有了绝对正式的发言权。可以作为并且已经被大家作为一个“成年爷们”来看待了,不管他今年十几岁。因而当他说:“去老太太那里看看。” 的时候,还被贾琏取笑了两句,拉着灌了三杯酒才放他出来。

贾宝玉也不以为意,抽身往西边走。路上冷风一吹,酒意去了七分。贾宝玉才有心情细细琢磨这个“介石”。这两个字出自第十六卦豫雷地豫震上坤下“豫。利建侯行师。彖曰。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豫。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而况建侯行师乎。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矣哉。象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

贾宝玉读过《易》,说实话,并不怎么精通,只知道这卦不错,最后必有好结果,然必得中正自守、下定决心坚持到底。唐学士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取这个劝诫之意明了的字,贾宝玉因自家筛子府而焦急的心似乎得到了安宁。

到了贾母院中,女眷的酒席还没散,此番贾宝玉得官依贾母的意思是必得再好好乐几天的,摆酒唱戏是一定的,家中正好养了十二个小戏子,不用白不用。被贾宝玉硬劝住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家中先头为大姐姐的事忙了许久,也都乏了。老太太心里高兴,自家娘们乐乐就好,真要下贴子请人还要叫老祖宗、太太、嫂子们张罗,再累着了你们就是我的罪过了。”贾政虽高兴儿子有出息,却是个疏懒的性子,又觉贾宝玉说得有理,也怕贾母年高累着了反而不美,一齐劝住了贾母。

贾宝玉是贾母最得意的孙子,最看不得他受委屈,正好借着唐学士代为取字的由头,正好召了府中女眷一聚,连要搬出去住的薛家母女并史湘云都接了来吃酒。贾宝玉刚进院门,就有婆子看到了,吆喝一句:“宝二爷来了。”接着就有几个腿脚快的小丫头先去禀贾母了。贾宝玉顺口问婆子:“里头还乐着呢?”婆子笑道: “恭喜二爷了。回二爷的话,老太太今日兴致可高了呢,这会子还与太太、奶奶、姑娘们在大花厅里看戏呢。”贾宝玉道声扰,径往里头去了。

二月天仍然有些凉,大花厅里却是暖意袭人。贾母身后七八个丫环不说,王熙凤、李纨两个孙媳妇还站着来回让人。薛姨妈是客,相陪贾母,下面才是邢、王二夫人,姐妹们又往下坐了一桌。贾宝玉进来依次请了安,王熙凤就拉着他的手到拖贾母跟前:“嗳哟哟,快看看,大人儿来了呢。也怪老太太,平日里总把他打扮成个观音座下的金童,这会子穿了这么一身,猛一看都快认不出来了。”贾母也笑:“怎么还怪起我来了?”贾宝玉坐在贾母身边,由着贾母取了眼镜把他上下打量。笑道:“凤姐姐今儿高兴得厉害,有什么好事儿呢?”

众姐妹你看我、我看你,探春道:“大姐儿前一阵子见喜,如今大好了,难怪她高兴了呢。”贾宝玉倒没听说过这件事,元妃省亲后他要准备散馆,并不住在家里,也没人告诉他。此时不免要关心一下,问一下情况。王熙凤笑着说:“叫你挂心了。” 又说:“宝玉可是长大了呢。”叫贾宝玉站起来转两圈儿给大伙儿看看。

贾宝玉依言站了起来,一扬下巴,作风流公子状望天,逗乐了满屋女人。贾母歪头靠着鸳鸯的胳膊,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了,王夫人满眼欣慰心里得意非常,李纨抿嘴而立,探春伸手一指宝玉与一姐一妹头碰头暗笑,黛玉瞥一眼宝玉又收回眼来与宝钗目光碰了个正着,湘云爽快直接笑出了声儿来。笑过了,贾母招手叫宝玉坐到她旁边,王熙凤又张罗着给宝玉摆饭:“到前头累着了罢?爷们说吃酒可真是只管吃酒的,你别跟他们学来坏毛病儿,空腹饮酒伤身子。快吃些饭菜压压。”一语提醒了贾母王夫人,贾母叫盛碧粳粥来,王夫人命金钏把自己席上的胭脂鹅脯拿给宝玉。

宝玉在大家的注视下吃了饭,贾母又问外头情形,宝玉回说:“唐学士、大老爷、老爷都家去了,我就来看看老太太、太太。”贾母道:“既这么着你也不用跟他们猴在一块儿,今儿就在我这儿玩罢。比先前可瘦了,很该养回来。”薛姨妈道:“按说宝玉正是抽条长儿的时候,原是会瘦些,老太太不用担心,往后就能回家住,横竖往后是不必再费神读书了。”王熙凤笑道:“这是自然,我已与厨房里说了。”宝玉故作严肃道:“那我往后可就专一享用,再不道谢的了。”贾母也忍笑道:“那是。”宝玉绷不住笑出声儿:“还是得谢老太太、太太、嫂子疼我。”又问在演什么戏。

正在演的是老太太喜欢的热闹戏文,配上今天的热闹日子正相宜。贾宝玉往日为科举忙得满头包,虽也看过不少闲书典故,然而于戏曲上面还真没什么兴趣。贾母道: “你也大了,往后免不了有戏酒请你,多看看也不坏。”宝玉一想,这也是正理,便耐下性子听着一字能拖十八拍的戏,幸而有贾母在一旁不时提一提剧情,宝玉自己原先也随长辈看过一些戏,还不算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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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贾宝玉回到自己房里,晴雯上来给他换衣服,袭人叫小丫头端水自去拧帕子。贾宝玉一扬手,两人都止住了动作,贾宝玉四下一打量才发现屋子里不少东西都收了起来,墙边炕上堆着半炕的包袱——我说刚才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呢。发现了贾宝玉的目光,晴雯道:“娘娘省亲修园子时琏二奶奶就禀过老太太、太太了,把咱们家的房子一并修了,大爷大奶奶并哥儿姐儿挪到姨太太借住的院子里,二爷就挪到大爷原先的院子里。前些时候二爷有大事要做,老太太叫先别扰了你,今儿一早琏二奶奶打发人来叫我们先把小东西归置了,免得搬的时候手忙脚乱。”

贾宝玉唔了一声:“那就是这两天了?我明儿还有一天假,后儿可就去当差了。明儿一天可够用么?总得姨妈先搬了,大哥哥大嫂子再搬,次后才到咱们。”晴雯歪着头给他解衣裳:“二爷不知道么?对了,前些日子你读书考试呢。就你在翰林住的时候,姨太太已经搬了,这两天琏二奶奶已经着人把那院子收拾好了,珠大爷都快搬齐了呢,就等着把原先大爷的院子给二爷收拾一下,咱们现成的住进去就成。再说了,就是真要搬,也不用二爷动手,何必费那个神?”

贾宝玉愕然道:“我昨儿回来怎么没人说给我听?”又扭头看袭人,照往常,这消息该是袭人上来说的,今儿袭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宝玉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前些日子你不在家,昨儿又出门见客,回来就说有大事,这些事情不用你费神的,哪敢再来烦你?”贾宝玉道:“老太太竟没说别的?”晴雯笑道:“老太太自是舍不得我们宝二爷的……”

其实贾母是想叫贾宝玉再在自己身边住两年的,她最疼的无过宝玉、黛玉两个,如今宝玉前途光明,她便一意担心黛玉——无父无母,虽然出身不坏,却有些不高不低的尴尬,嫁出去怕她受委屈。有心让两人亲上做亲,然则一年大二年小的,怕相处尴尬,故而只要不是正式场合,贾母多半会命宝玉依旧作旧装束,只当孙子还是孩子,与姐妹们一处玩耍。日子久了,情份也就深了,日后作亲了只要有这打小的情分在,宝玉又是个晓事的,总要敬重黛玉,外孙女儿以后也过得舒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宝玉年纪不大却已是官身,今日又举行了个变相的冠礼,作了成人打扮,再寄居祖母院内与个未出闺的表妹比邻而居,未免不成体统。又贾珠夫妇子女繁茂,除李纨所出两子一女,贾珠又纳了两个通房,原来的院子越发拥挤不堪,故而贾母同意了王熙凤的请示——内部大搬家。

薛姨妈这里,寡妇带着儿女不好过日子,倚着贾府也好生活,然而如今贾府人丁渐多自己都快住不过来了,薛姨妈实在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年前已打发下人去打扫薛家在京中的房舍,预备着搬过去,只因有元妃省事一事,她们母女元妃那里挂了号的,权借住着罢了。贾母王夫人固是苦留,然薛姨妈心中还有一番计较,她与贾母的心思有些相同,——宝钗年纪大了,该说亲了,入宫侍读的事儿已经黄了,只有另谋他途。因宝钗没了父亲,家中景况渐不如昔,然要女儿下嫁,薛姨妈又狠不下心来,弄得高不成低不就的。打量了一圈儿发现宝玉与宝钗倒也相配,住着联络感情也不坏。日后凑作一对,女儿也是个懂事的,宝玉人也很好,日子自能过得下去。然而随着宝玉渐渐有出息,薛姨妈又恐借住在贾府再要宝玉做女婿,越发像是倒贴的了,会被贾府上下的人瞧不起,误了女儿的大事,便生出念头要搬出来——哥哥王子腾如今又回京中,那里也是个倚靠。王子腾要给外甥女说亲,可比薛家有说服力得多了。

薛姨妈的新房子离荣国府不远与王子腾的府邸也近——这三家与史家同出金陵,入京选宅自然也不会离得很远。

贾宝玉对袭人道:“明儿早些叫我起来,总得去姨妈新宅道个喜才好。”袭人恍惚着应了。宝玉道:“你这是怎么了?”袭人道:“也没什么,二爷乏了么?早些歇着罢,明儿不是说要早起的么?”晴雯道:“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月里回了一趟家,回来就这个样儿了。”宝玉道:“你家中有什么麻烦事么?说来我能帮上忙么?”袭人急忙摇头:“没什么。”宝玉续道:“那是想家了?等搬完了院子,事儿少的时候再回去看看就是了。”袭人吱唔着应了,宝玉以为她真是想家了,还感叹一下她这么小就要出来当佣人,想家也在所难免。叫她好好歇着去,晚上不用守夜,换麝月也罢了。

孰料袭人是为了正月里回家的时候她母亲哥哥要赎她出来的事犯愁,此时她还没与宝玉有什么暧昧,然在贾府日子过得确是比外头寻常小姐还好,且放在小爷房里,宝玉又是个上进的,难免会有一点念想。被母兄一提,她心里左右摇摆,终拿不定主意。出去了不做奴才固然不坏,然而留在府中生活若能做了姨娘也是极好的——贾宝玉房里的事有大半是她在掌管。

晴雯冷笑道:“人家还有家可想呢! ”贾宝玉头大,这位连爹妈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儿了。只得又一番安慰,最后累得不行,干脆谁也不管自己跑去睡了。

袭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王夫人也睡不安稳,正与贾政商量事呢。今日见贾宝玉的模样,王夫人这个做娘的欣慰之余就想起一件大事来——宝玉算是长大了,房里该放人了。以前觉得不急,然而现在出仕,保不齐有应酬,设若在外面被带坏了,还不如家中给指个屋里人教导人事。

贾政听了沉吟一阵:“我原也道他还小,你这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只他刚刚出仕,当上报朝廷下安黎庶……呃……今天猛一说,你有合适的人么?要是弄个淘气的反而不美,宝玉刚出仕,叫带坏了无心正事可不成! ”王夫人踌躇道:“老爷是知道宝玉的,平日只用功读书老太太都说瘦脱相了,可不是个好色的,又小,我先头也没想到他这么有出息,弄得事情这么急。”贾政道:“他不是要搬到珠儿原来的院子么?你仔细看看他身边的人再说。”王夫人点头,因心情好,女儿刚省亲,大儿子家业俱立,小儿子也争气,王夫人也有心情贤惠一下,先说探春姐妹几个懂事,话风一转就说到了贾环:“环儿近日如何?先前老太太、老爷把他放给赵姨娘来养,我也不好镇日盯着他说三说四,现今家里就他一个爷们没功名了,好歹他叫我一声太太,怎么着我也得问一句。”

一句话把贾政气个够呛:“休要再提他,不争气的东西。怎么不学他两个哥哥的样儿?”眼睛一闭,贾政装死了。王夫人是知道贾环的情况的,贾环也不笨,只是在从不夸儿子的贾政那里对比已经出仕的长子、次子,贾环就是个对照组。王夫人冷笑,别以为赵姨娘给我儿子上眼药的事儿我不知道!好在我儿子如今争气,老爷没道理说他,赵姨娘可也没生什么好东西出来!一高兴,王夫人这一觉睡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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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贾宝玉邀了黛玉、湘云、迎春等一道去薛家新宅道贺,众人都说:“我们已经贺过了。”众人自贾宝玉出仕后待他总与以前不同些,身份变了,相处的时候再随和也会带出一些来。以前是一道玩耍的半大男孩,现在成了个官儿,毕竟不同了。宝玉在说完: “新院子给我多留个书房,要大些,屋子弄得敞亮些。”就独自往薛家去了。

薛家的宅子比荣国府自是小了很多,然而前后三进,倒也整齐。薛姨妈显得很高兴,又要留饭。宝玉道:“拢共得了几天假,早有安排了,昨儿才知道姨妈竟搬了出来匆忙过来的,实是等会子还有一席,我怕大哥哥半道过来拿我去罚酒呢。”薛姨妈方不留了。

贾宝玉确实有事,今天还要把前两天没拜访完的要紧人物都拜访一遍,诸如指点过自己的李守中,点取过自己的吴杰等人,贾珠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辞了薛姨妈,又回去换了衣裳带了礼物四处走访,直忙了半天才回到家里。到了贾母跟前一看,几个粗壮婆子正在抬家什,搬到院门外头再由小厮接了抬到王夫人侧后的院子里。

入得贾母正房,见黛玉与众姐妹都在。贾母道:“你今晚且在我这里歇一夜,明天他们也该收拾好你那屋子了,明日再搬,今天什么都不整齐。你明日要穿的衣裳我已经叫他们取过来了。”宝玉应了,又央贾母要去新院子看看。贾母道他毕竟是少年心性爱热闹,看看天色还不算很晚便允了:“等你回来传饭,等会子与你母亲一道过来。”

贾宝玉抽身往新院子走,这院子东边是贾珠新居西边是贾琏的房子,以贾珠一家子住显得小了,贾宝玉住进来倒也合适。府中原意,这院子旁还有迎春三姐妹所住的之地,等三人出嫁,便把院子护大,整个一片儿一修整就可作宝玉娶妻后的居所了。因原就有人住,倒不用大修整,贾珠内书房的格局也有,贾珠李纨的家俱已经搬走,因房子大小都是知道的,造园子家俱的时候已经按着这尺寸造好了相应的家俱,已布置得差不多了,人家大观园都造出来了,其专业水准是贾宝玉比不了的。贾宝玉转了一圈儿,也没什么好提意见的地方又转了回来。

次日早起,不免惊动了一群人,贾母上了年纪觉也少,黛玉本就不易睡得很沉,连着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厨上早就奉了饭菜,贾宝玉就着炸银鱼喝了两碗粥,期间贾母并没吃多少,只说:“把这个鱼脯给宝玉尝尝。”“这时候青菜难得,宝玉多用些。”王夫人也带着数样菜品来,一齐摆上,恨不得贾宝玉每样都多吃两口。

贾宝玉好容易吃完了漱口洗手,贾母与王夫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嘱咐。王熙凤一看时辰不早了,笑道:“宝玉又不是头回去应卯,老太太、太太也忒小心了,他有分寸的。”贾母王夫人这才作罢,又检查了一回贾宝玉的着装,直到挑不出毛病了又问:“谁跟宝玉的出门?”闻说除了茗烟等小厮,还有宝玉的奶兄李贵,又有贾政使人来:“老爷叫宝二爷快些出去与老爷、珠大爷一道出门呢。”贾宝玉这才脱身走出来。

贾政看着俱着官服的两个儿子,心里是得意的,他一高兴就要摆谱,今天训话的重点是贾宝玉,先说贾宝玉出来得晚了,次后就说不要辜负君恩,直到小厮乍着胆子提醒:“老爷,再不动身就要误事了。”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贾宝玉先去报了到,按道理这一天他是不用做什么具体工作的,孰料人家说了:“太子有谕,贾宝玉即刻前往。”他只能息了与同事联络感情的念头,先去应付上司——

一进门儿,又是满屋子的“殿下”。太子显得极高兴,待宝玉行礼毕,笑道:“又见面了,听说唐师给你取了字?”宝玉干笑道:“前几日见着唐师傅,问起臣尚无字,故而有赐。”太子指着一侧的座儿让贾宝玉坐了。

贾宝玉一看,自己的座在唐佑下手,基本上与上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一个档次的座位,与学生们的座位基本上是面对面。贾宝玉在唐佑下边坐了,翻开自己的书,往下一看,徒愉正冲自己笑着挤眼睛,徒忻依旧八风不动地坐着与贾宝玉目光撞到一起,深沉地一点头。贾宝玉本觉徒忻有些城府有点儿怵他,此时不知怎地就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殿下”故作老成的样子挺逗的,不由脸上挂上了微笑。

徒愉正看着贾宝玉傻乐呢,决定等会儿休息的时候与贾宝玉深入探讨一下京城各处景观与游戏,猛听得两声轻咳,声音虽轻,在他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正是平日里最怕的十六哥,连忙正襟危坐,还不忘努力斜眼看他哥哥。好容易扭过头去,居然没有被瞪。他家十六哥正在一本正经地垂眼研究《礼记》的封面。而后就听到唐学士开始咳嗽了,他家十六哥在位子上坐得更正了,猛地抬起头来,吓得他一个哆嗦,连忙扭过头去也坐好了。

唐佑察觉到底下有些不同寻常,徒愉不认真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哪天他用功了才是太阳出现了时差,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对?顺着徒愉的动作看过,徒忻的姿势很正常,但是……以往他认真看着的书是翻开的,今天的是合上的……不及细想,唐佑咳嗽一声权作提醒,在别人听人是在清嗓子要讲课了,也都坐好了。

徒忻胡乱翻到要讲的内容,指头把书页捏变了形,眉头也皱了起来,总觉有些事情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65.找个爱好叔侄对话

侍读学士的工作,贾宝玉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头一回进这间皇室学校,贾宝玉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走一步要想三回,认认真真扮演好学生的形象。没用一个月,他就知道这里面也不是那么严格的,至少他一时不察险些扛上了徒忻徒愉最后还是全身而退了。并且,侍读学士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生,而算是皇帝或者是太子的私人顾问,放在这里算是陪着太子上课的“家庭老师”,真正的伴读们正在隔壁屋里听师傅讲课呢。

总体而言,这一屋子的殿下们的课程还是很重的,或者说规定得很重,但在执行中略有差别,努力上进的自然把自己弄得紧绷绷的,安心当富贵闲人的就要过得舒服些。而整个只是现在太子殿下还在这里呆着,不好学的人也不好太过放肆。唐佑清清嗓子表示要开始授课的时候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虽然是坐在一起上课的,然而因各人进度不同,检查功课这类行为还是一个一个地来的,这也是家族学校的一个特点。唐佑最先照顾的肯定是太子的功课,太子也答得颇为规矩。

上一回来的时候,因皇帝有点让他“做榜样”的私心,其实也是激励一下皇家子弟——瞧人家孩子如何如何好学,但是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皇帝琢磨一下贾宝玉的年龄,便给他改了任务——作太子的未来亲信,让太子亲自相处一下,处一份君臣情意出来。贾宝玉算算太子的年纪,再估摸一下太子的课程深度,情知太子的文化课基本上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过了千秋就要立朝听政了。而作为侍读学士的贾宝玉,其实是跟着太子转的,想着自己就快要脱离苦海了,日子何其快哉!下面只要掇撺着分了家,就万事大吉了。贾宝玉表示心情很好。

有人心情好,就有人心情不好。徒忻皱了皱眉,他的心情也算不得十分不好,只是有点儿困惑,总觉得不太得劲儿,如果一件事情变得不对劲,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搞清楚再弄得很对劲。徒忻是个仔细人,先定了定神,捋了一遍今天的功课,觉得能过了,便开始神游天外,从一早上起床开始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从头捋到尾,也没发现有啥不对劲儿。前排的徒愉是个坐不住的,他的位置没有按照惯例从大到小地坐,而是特意安排的——放在他十六哥眼眉前了方便随时调教。因此他每每要有上动作之前总要回头看那么几下,久而久之养成了即使不做上动作也要拿回头当小动作来弥补一下多动儿童的缺憾——反正罚也不会太重,犯罪成本很低。

已经做好被瞪的准备了,不料他十六哥居然在发呆?太稀有了!徒愉一个没绷住,说话了:“哥,你怎地出神了?进门之前还好好的。”徒忻吃了一惊,反射性地把他弟弟瞪得老实了,开始琢磨徒愉刚才的话……进门之后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现在那个一半的精神在神游的二进宫学士了。至于其为何能引起上述反应——待考,快轮到考较自己的功课了。答完了功课,继续思考。

唐学士把这一圈儿学生巡得差不多了,方才离去,底下的学生们算是彻底放开了。太子一来不好说他的长辈们,二来也不会过份干涉自己的兄弟,一群皇家子弟便呼朋引伴,有叫太监拿吃的来的,有叫太监传隔壁自己的伴读的。贾宝玉对此已经很熟悉了,去年这个时候,他正在跟徒忻练字呢,因徒忻气场的强大,没什么人敢上前来,今年就不一样了,明显的去年有陪小孩子玩的成份,而今年已经彻底作为太子的班底存在了——需要拉拉关系的。众人见太子起身离开了,便凑上来说家常。能跟这儿做伴读的,出身都不差,也有几个与贾府有些弯弯绕绕的关系,还有几个一提姓氏,就让贾宝玉怀疑他们家在王子腾的那一份“升级版京城护官符”上占有一席之地。因此贾宝玉也不敢轻忽,皇宫这块地儿堪比美国大片里的法老陵——处处有风险。

等太子方便完了回来,见新任的侍读学士已经被好几个世交包围了,也不出声,只在一旁品着香茗,掂了个青团子,口角含笑看大戏。转眼一看,十六叔又拎着十八叔的耳朵了,看样子像是又在告诫,只离得太远、声音又低,听不真切。

徒愉:“哥,干嘛不让我过去问宝玉还有没有好玩的?上回他弄得都不错。”

徒忻:“这么些人围着,你上去问,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出去过?”

徒愉:“这些东西怎么这样烦?上回宝玉来也没见这样。”

徒忻冷笑,不答。忽然起身踱了过来,众伴读一惊,这位爷上回似乎与贾学士有些矛盾的?心下大悔,眼看着徒忻慢悠悠地过来,脸上喜怒不辨,暗怪自己居然忘了这一茬儿。只听徒忻慢悠悠地道:“下边儿是赵师傅讲书法,你们有功夫与介石论书,还不如用功练习。法子人人都知道,无非勤奋而已,却人人不确实做,偏要问些子虚乌有的捷径。”说得众人耳根直跳作鸟兽散,留下贾宝玉对‘介石’二字反应了半天才起起来这是说他的。

抬眼一看,徒忻似乎还没离开,贾宝玉心中叫苦,我以为已经和好了的,怎么他这样子还像盯上我似的?忙起身问好。徒忻略点头,又问:“你近来还那么练字么?”贾宝玉道:“那本是练指力、腕力的,足数了就成,也须于案上习书的。”徒忻唔了一声,又与他弟弟说话去了,弄得贾宝玉莫名其妙。直到赵师傅到了,让大家习字,贾宝玉趁人低头写字,赵师傅又下来指导的时候,还在偷眼看着徒忻的脑袋琢磨着这位爷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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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是要习些骑射的,这不是贾宝玉的工作范围,然而不表示可以下班了,便回了分给自己的位于翰林院的“办公室”。到了一看,已经有不少人在了,有皇帝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也有太子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其中一个便是秦璃,他因散馆考得好,做了皇帝的侍读学士。文人相聚尤其是在翰林院的地界上,不过说些诗词歌赋,也有说字画古玩、琴棋书茶的,三三两两一堆——都在等开饭呢。这里正规人员并不多,皇帝身边依他喜欢也只有五六个学士侍读,太子这里原有一侍讲学士何示,加上贾宝玉,正好是俩,然而太子还有正经师傅在教,这位侍讲学士就清闲得很,正与方学士下棋呢。

见贾宝玉回来了,秦璃与他打了声招呼,贾宝玉又团团作了个揖,回到自己位子上翻出一罐子银茶筒装的六安茶来,准备叫小厮泡来喝。因原在这里混过一阵子,老同事们年纪比他大得多,与他不构成太多冲突,且贾宝玉上回过来时表现得像只鹌鹑,身上并无年轻少成名的才子傲气,倒是颇得大家喜欢。太子头天把人叫过去也算表示出重视了,然而他先前既在太子那里呆过,这倒也不算突兀了,众人虽小有议论倒也没给他难堪。

等茶沏好了,就有一位好茶的董学士吸吸鼻子:“这茶不坏! ”贾宝玉贡献了半筒六安茶与他,还道:“今年新茶还没下来呢,这还是旧年的陈茶,您反说好,哪像懂茶的人?”一屋子的人都失笑了,这位董学士是个极好茶的人,人称“茶痴”。董学士道:“笑什么?既是新茶未到,只好在陈茶里品了,你既说这个不好,今年可有好茶孝敬我?”贾宝玉知道这位是与王子腾有些交情的,也笑道:“好。只您要拿旧茶来换。”“你要陈茶做什么?你还喝这个?”“听说可以煮茶叶蛋。”一句话又把旁边饕餮客袁学士引了过来:“介石对饮食也有研究?”把只来此半天的秦璃看得发呆。

男人其实也爱八卦,旁边桌子上的钱学士就给秦璃介绍,这里的人日子其实挺滋润,衣食饱暖思X欲,这些人就培养出各式各样的爱好,董学士好茶、蔡学士爱画、张学士喜棋……

秦璃暗暗记在心上,又问贾宝玉:“我与介石相识已久,还不知道介石喜欢什么呢?平日只见你用功,倒不见你游戏。”又说贾宝玉生日快到了不知喜欢什么东西,说出来别让人送错了东西云云,引得众人发问。贾宝玉扭捏了半日:“咳咳,不足道哉……”死活不说。

其实是他也不知道现在“爱好”什么好。要说以前,好个CS啊、IT啊、苍老师啊那还真是有不少爱好,现在么……整天发愁,还没功夫去爱好什么呢,只能作不好说状。幸而午饭时间到了,众人也有搭伙在厨下吃的,更多的是家里送饭过来。贾宝玉的食盒自是不坏,吃得倒香甜。吃完了,人手一杯香茶,说了一阵儿今年由肖学士做主考,不知状元出自南方还是北方。都散去午睡了。

贾宝玉也到了自己房里躺下,屋里还烧着炭火,倒也暖和,贾宝玉琢磨着: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珠宝,有人爱古董,有人爱田宅。人总要有一点小小的爱好,否则便显得与众不同、风迈高标,便不易合群,旁人便会忌惮你,说白了,就是给自己找点乐子,好让别人放心——这人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不是个木偶,不是个样板……可以接近哒?当然,也有人借此敛点小财什么的,这些要限于有资格敛财的人才行。

迷迷糊糊地一翻身:“贾宝玉”该喜欢什么呢?一个没到拿身份证年龄的贾宝玉,他该喜欢什么呢?衣食住行,琴棋书画……前四样不缺,后四样真不爱!要不干脆捣弄胭脂去?这样给家里姐妹们的小礼物就有着落了,也不用总是逛街了,得空就逛庙会也渐渐烦了,危险系数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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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学士们很安静,各各翻书准备一下皇帝、太子明天要读的内容,搜一下可能关联的内容,以备明日询问。

下午,皇家学校的学生很放松。教场上比课堂上要舒服些——可以交头接耳。太子与徒忻并辔而立,一齐看向场中,徒愉正在马上大呼小叫,把跟的人急得不行,生怕他摔了。

太子看着这位小叔叔浮出一丝笑意,故作不经意状问了旁边的另一位叔叔:“十六叔看父皇给我的新侍读学士如何?”徒忻道:“臣不知太子何意?贾学士去年已是见过的,太子为何到现在方有此问?”太子道:“我原道十六叔对贾介石有些误会,去年解开了,倒乐得与他一道用功。”徒忻的目光追着徒愉看去,徒愉已经被看不下去的十五哥揪了下来,顺口道:“也不是误会,他倒还好,在太子身边也使得。”

“十六叔。”

“嗯?”

“十六叔既觉得我的侍读学士还使得,便给侄儿个面子,别逗他了成么?我还不想换侍读学士,今儿一早上,他快叫你吓成兔子了。”

“……”

“你先别笑啊,……你成心的?逗他有趣儿么?看我做什么?他脸上的样子,确实有趣。你别把他逗急了啊,他可还小,呃……再小也是朝廷命官,不能叫人说咱们对读书人不尊重。

“……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最后一段,我表示……最近微小说看多了……

话说,微小说真给力!

66.刚离书房又碰面了

这回做了几天侍读学士之后,贾宝玉认为现在的工作还是挺好做的,去了去年那份胆战心惊,如今倒也轻松快意。不是每个跟皇子一起读书的人都有幸会被当成炮灰的,也不会随便被当替罪羊、出气筒……等等等等。而且太子周围的师傅好几个,都是先尽着太子教的,太子用得上问贾宝玉问题的时候还真是少之又少,所以,在这里呆着还好……吧?

诸伴读与皇子不在一处,只有短短的几刻休息时间才能打个照面,同龄人之间的小矛盾也基本上没有,尤其贾宝玉与他们的工种不同,工种相同的人与他年龄有断层,构不成啥威胁。只要不自己吓唬自己,担心宫里随意遇个人都对自己不利,贾宝玉的日子过得还是很真舒服的。实话实说,情绪是会传染的,你严肃认真的,别人在你眼前也就会严肃认真,弄得你不得不更加严肃认真;你要是一惊一乍的,别人自然当你是没见过世面的,难免要瞧不起;你要平易近人了,别人自然与你亲善,只要不自己打自己的脸,尊重什么的也不会没有。

如今一切安好,调整好了心态,泛泛之交也慢慢多了起来。小霸王不跟自己不对付了,小霸王他十六哥,也不跟自己不对付了……吧?嗯,应该是的……虽然还是一付菩萨相让人心生敬畏,到底不是耗子见猫了,贾宝玉表示还算满意。唯可焦虑的,就是徒愉得空会过来请教一下如何偷溜出门,每当这个时候,贾宝玉就坐立不安,生怕小霸王他十六哥心中记上自己一笔。却不知小霸王他十六哥毕竟不是真的泥塑菩萨,偶尔也想出去散散心的,只是碍于一贯良好形象不好开口向皇帝、太上皇明说,心里希望他十八弟偷溜了,然后他尾随而去,拿逮人当借口,也出去透口气,正盼望贾宝玉给徒愉支招呢。

岂料贾宝玉比怕太子更怕徒忻,倒不是认为太子比徒忻差着什么,只是头一天就差点着了他的道,深深地形成了条件反射。见徒愉居然在徒忻眼皮子底下问自己这些,哪敢说什么?只能尽力把话题往一边扯去。徒忻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哪知贾宝玉居然不说,不由失望。于是轻飘飘扔过去一个眼神,吓得贾宝玉干脆住了嘴。徒忻很是纳闷:[爷已经很给他面子了,怎么这满屋里他就独怕我怕成这样了?]却不知道贾宝玉那是给他头一天弄出心理阴影来了,以后哪怕他再平和,贾宝玉的警报器也对他特别敏感,一举一动也牵动着人的神经——第一印象实在是太重要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美好。因今年加开恩科,还可以嘲笑一下目前还在惴惴中的考生,庆幸自己已经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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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正是休沐的日子,贾宝玉给长辈们请了安,懒得出去,便窝在内书房里读书,翻的是《西厢记》。晴雯使托盘托了茶点过来,看贾宝玉看书入神,不敢打扰,小心放下盘子,打帘子出去了。旋又回来告诉贾宝玉:“三姑娘来了。”

贾宝玉一听探春来了,连忙把手中的书往榻上铺的褥子底下一掖,起身到案边坐下。看探春进了屋,方起身道:“三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探春笑道: “二哥哥说得倒像我是个忙人了,这话该我来说,二哥哥今日怎么有空闲在屋里了?”宝玉让探春坐了,看晴雯又斟了茶来,方道:“可不就得了今儿一天功夫么?正懒得动呢。”又问探春:“必是有事的。”

探春笑道:“怎么妹妹来瞧哥哥也非得要有事,如今离得近了,现我就是来看看你呢?”宝玉道:“罢罢罢,说不过你。”说得探春一笑:“还真是有事。前几日姨太太与宝姐姐来时,老太太说起各人的生日,宝姐姐的正是明天,老太太高兴,特特拿出二十两银子叫琏二嫂子给宝姐姐过生日呢……”话没说完,贾宝玉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问:“宝姐姐不是回自己家了么?怎地近日常过来么?”探春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都是自家亲戚,薛家在京中也不过是舅舅家与咱们家两门亲戚,咱们家姐妹又多,姨太太与太太又是亲姐妹,自然会常过来说话。”贾宝玉方不问了,又听探春道:“想是我来对了,你竟不知道这事不成?”晴雯插口道:“别说是他,便是我们这些整日在家里的也没听说呢。前些日子二爷刚入宫应卯去,又是新搬地方,乱哄哄的。”探春道:“如今二哥哥不在老太太那里住了,旁人也不拿琐事烦他呢。连你们也少往老太太房里走动,自是不知的。”因问宝玉:“二哥哥可备好了给宝姐姐的贺礼?依着我,把你旧年淘换来的小玩艺儿寻两件好的,再写个贴子才好。只听说宝姐姐是今年是及笄的年纪,更要仔细些才是。我们倒好,不过针线一类,二哥哥可想好了送什么东西?”

贾宝玉一琢磨,这东西还不能乱送,尤其不乱能送有寓意的,人家及笄礼万能误会了。便道:“我也没什么不同的,便与大哥哥、琏二哥哥一体得了,晚饭时大哥哥一准回家的,我去问他。”又谢了探春提醒。探春道:“谢可不能这样谢的。”贾宝玉看她歪头眨眼,全没在贾母、王夫人跟前绷着的模样,也觉她可爱:“你说罢。”“你既不用送宝姐姐外头淘的东西,我可要寻两件玩玩。”贾宝玉沉吟了一会儿,见探春已经眯起了眼,慨然道:“我带你去找袭人开箱子。”把一直看他们兄妹玩笑的晴雯逗得一笑。

探春看贾宝玉存一半箱子东西,一样一样包裹放好,拿起来一一看过,一面与贾宝玉闲话家常:“明儿还订了班新出小戏呢,不知比咱们家的如何。”贾宝玉道:“事情是凤姐姐办的,必是妥贴的,你只管听就是了。要说咱们家也有戏班子,怎么还请外头的?”探春道:“既说是新出的小戏,自然要听个新鲜的了,家里统共才学了几天?拿手的不过那几折。”说话间已选出了两样,看着其他的东西眼中有些不舍,仍叫关了箱子,又谢了宝玉。

袭人见兄妹两个正事已经说完,忙收拾桌椅好让兄妹两个坐下说话。宝玉因说:“我明儿可不得闲了,听不上新戏了。”探春道:“二哥哥这话只好哄别人了,横竖我看着清楚,你是不耐烦听戏的。”宝玉咳嗽一声,探春忍着笑说起了旁的:“要说咱们家住的这些人,总也比不过一个宝姐姐去,也就林姐姐与宝姐姐仿佛相当了。”贾宝玉却不接这个茬,只问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这个月十二是林妹妹生日的,也不见唱戏。咱们姐妹兄弟生日,并不见唱戏的,要说自家人不见外,对林妹妹怎么也不能忒实在了,倒像拿她不当回事了。”探春道:“等她十五了,老太太自不会忘了她。”又说林黛玉样样都好,只身体愁人。贾宝玉道:“难为你替他担心了。”探春道:“怎么只许你们两个打小一处住的担心,便不许我们担心了?偏你在意着她。”贾宝玉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她如今父母兄弟一个都没了,住在咱们家,正该让着她些才好。便是你和二姐姐、四妹妹,我待哪个不好了?”拿指头点点探春额头:“小没良心的,姐妹里我待你如何?”

贾宝玉这是说的实话,探春清净爽利的一个小姑娘,又不粘人、又不爱哭也不娇气,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对着哥哥也偶尔撒一下娇托一点小事,正是最佳妹妹的典范,由不得贾宝玉不喜欢。且在贾府之中,她又是个明白人,做事也让人舒服,又是亲妹妹,贾宝玉对她比木讷的迎春、年幼的惜春也更亲近。

袭人笑道:“二爷还说呢,三姑娘整日那样忙累,年节、各人生日都要做的针线做贺仪,还抽空子单给二爷做鞋做袜,如今脚上穿的还是人家的活计,倒说人家没良心。”探春道:“就说有看着的人了,这不就有说公道话的了?”

又有探春房里小丫头来寻,侍书道:“三姑娘自与二爷说话,你急着来又催什么?”小丫头道:“老太太那里传午饭了,二姑娘、四姑娘已动身了。”贾宝玉一看钟,正到了贾母平常午饭的点了,便叫探春过去。探春道:“你今儿不在老太太那里用饭了?”贾宝玉道:“近来我平常吃饭哪里再好去老太太那里?只在自己房里对付就是了,倒是一样的饭菜。”探春叹道:“一年大过一年了,竟连一道吃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小时候倒好,如今你倒不好跟我们厮混了。”说得贾宝玉也叹气。

袭人、侍书见他们两个精神不振,忙上来劝慰。袭人道:“三姑娘与二爷只隔一墙,竟有什么好叹的?想见了,哪日见不得?”侍书道:“姑娘原是响快人,这会子又说些做什么?老太太那里可传饭了。”劝解开了,探春叫小丫头把两件玩器拿回去收好,自领着侍书等往贾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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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看了自己的饭菜,待遇极好,这荣国府中向来是看人下菜碟的,别管你是不是主子,混得不好的主子待遇比个奴才还不如。用过午饭,院子里散一下步,回来时床已经铺展好了,贾宝玉先嘱袭人晴雯:“往后我白天不在家里,有什么事儿你们多留些心,晚间告诉我。”宝钗生日他竟不知道,险些失了礼数,未免不妥,叫两人一道散步,也是免了在其他丫头面前说这事削了她们面子。袭、晴听宝玉埋怨不知家中事,脸上泛红,各自留心。

贾宝玉想她们都是心思灵透的人,一句话点到了,也就放心睡去了。午觉起来回忆太子的进度,温了一回书,晚饭时就跑到贾珠那里蹭饭,兼打听贾珠明天有何礼物。贾珠道:“你问我?这些事一向都是你嫂子办的,我只知道便罢了。你要为难,叫你嫂子多备你一份儿也使得。”贾宝玉道:“我只来问大哥哥送什么东西,怕错了礼数,可不是要来蹭东西的。”说得李纨也笑了:“知道你,偏又多心。”讨了主意来,贾宝玉与贾珠送了一样的东西,只贾宝玉未成家,略减了贾珠一等,无非是些缎子、锞子而已。贾宝玉备下了东西,叫袭人与晴雯明天跟着李纨一道给宝钗道贺,自觉事情办得漂亮,高高兴兴休息去了。

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往宫里应卯去,太子殿下的态度依旧礼贤下士,十六殿下的态度依然高深莫测,只有十八殿下狠狠地瞪了贾宝玉好几眼。看起来光鲜的凤子龙孙们活得起来也不很顺心,被贾宝玉称为压榨劳动力没有劳动法的十日一休沐制度他们都享受不到,师傅们、官员们十天有一天休息的,这些殿下却没有,还得继续读书,每逢休沐日,必有一师傅调休当值继续操练他们。这些殿下一年之中也就自己生日、皇帝、上皇生日、过年能休息,其余时间除非你到了可以上朝听政的年纪,或者是病得太医开了假条,否则也只能继续被填鸭。

别人尤可,不乐意的徒愉就不高兴了,身边的同龄人,太监是全年无休的、伴读是跟着他一道受罪的,唯有贾宝玉要不是因为太子还在读书而且他年纪小,已经可以与何示一道在翰林院里喝茶摸鱼了。一时之间,徒愉各种羡慕嫉妒恨涌上心头,他现也不很把贾宝玉当外人,完全忘了人家早已毕业,而且毕业之前受的苦不比他少。

师傅在的时候他还老实,到了休息的时候,也不管他的伴读了,直过来酸酸地道:“贾学士如今学会偷懒了,去年还跟我十六哥跟前整日练字,今年只好在课上发呆了。是不是?十六哥?”贾宝玉囧,去年那份工作做得不尴不尬,自己完全没有弄懂工作的内容和性质,或者说是懂了侍读学士的工作,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在翰林院里躲清闲的偏偏被发配到陪读,只好胡乱应付。徒愉这会儿又拉上他十六哥,贾宝玉悄悄看向徒忻,见他留给自己一个侧脸,眉毛似乎上挑了半公分?

看徒愉半真半假地生气,贾宝玉笑问:“殿下课上也不认真罢?你不看我,怎知我课上发呆?”远远地,徒忻似乎咳嗽了一声,徒愉愤愤地一哼,把两只眼睛瞪圆了狠看了贾宝玉一下,跑去跟伴读抱怨去了。忽听得耳边一道温煦的声音:“十八叔是个直脾气,你只管逗他。”贾宝玉连忙起身,瞪大了眼:“是十八殿下先逗臣来的。”太子一笑:“他这也叫逗?你怎么着他了?先时不是好好的么?怎么隔了一天回来就变了脸了?”“臣把十八殿下的懒给偷了,他不乐意了。”说得太子大笑,引了众人来看,徒愉的哼声又传了过来。太子道:“你仔细着点儿,他是实在人,惹急了真不理你。”贾宝玉连忙应了。

处得时间略长些便知道徒愉也算不上是坏孩子,顶多活泼好动些,哪个班里没两个这样的男孩儿呢?他不胡搅蛮缠针对自己的时候还是挺好相处的,在一群当面装得比自己还鹌鹑的皇子里,倒是徒愉更让贾宝玉觉得放松些。贾宝玉也不想真得罪了他,得空又去赔礼,被徒愉狠敲了几样玩具才转了回来。

晚间回来,翻箱倒柜找了个微雕的核桃船,预备明天当给徒愉的首付款。不料第二天刚给了债主,第三天债主就哭丧着脸:“我昨儿正开那小窗户玩,叫我十六哥整个儿给摸了去,问我是谁给的,我没说,你小心着点儿……那……旁的我先不要了,六月间我生日,你再给我……”

“……”原来真正的债主另有其人。

更要命的是,债主头子正盯着债务人,活似盯着青蛙的蛇。

“他要你就给。你哪里对不起他了。要这样赔罪。”十六爷,疑问句都让您说成陈述句了,别吓人行么?

幸而这样的日子不用多久就结束了——太子殿下结束了学生生涯,开始上朝听政议政了。贾宝玉每日只需在太子听政结束后的两个小时读书时间里陪读就好,终于摆脱了青蛙被蛇盯的日子。

可是……他怎么也来了?看着徒忻施施然走入太子书斋,贾宝玉惊得忘了要先害怕一下。

67.姐妹迁居宝玉下舌

按制度,皇子等十六岁便可不每日必读,要上朝听政,表现好的要领差使为国出力。太子情况要特殊些,十六岁后,皇帝每日批阅奉折时带着他指点一二,又命他一面暗中学习政务一面多读了两年,再好好放到朝臣面前,不致被老臣小看了去。故而比太子小了两岁的徒忻与太子是同年离了书房入朝堂的,只顾着算太子的年纪与功课,不知道徒忻生辰的贾宝玉吃了一大惊,心里暗叫倒霉。

徒忻辈份高,太子不肯受他的全礼,还了半礼,请坐。这才动问:“十六叔今日可好?我还道你下了朝要先看十八叔的。”徒忻划拉两下茶碗盖儿:“也不能总盯着他,越看着他越长不大,索性丢开手去,趁着还小,惹出的麻烦有限,受点儿教训也就老实了。倘现在看得紧,到他大了,猛放开手去,闯出大祸来反是害了他,叫跟的人机灵着点儿,有不对的地方赶紧着回报就是了。”

贾宝玉听徒忻一说,暗道,这是一个明白人啊!有点儿同情他了,这位还是未成年人呢,已经有了奶爸心态了。再想想自己整日为荣国府之事发愁,与他愁徒愉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徒忻的法子也可活学活用到自家身上——趁麻烦事还没积累达到质变的程度,自己先挑开了,哪怕受罚、降爵,前事也已经揭过了,受了教训之后族人便不至太张狂。一面寻思着一面点头。

徒忻与太子寒暄了几句,也不久坐,他今天来纯粹是第一回上班,四下报备的,末了说一句:“不打扰太子读书了。”就告辞去了。贾宝玉心里抹了一把汗——看来以后还是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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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一路把“倒霉”念了一百二十三回,又滤了一回怎么才能自揭伤疤。这是个挤脓包的事儿,先挤了,疼,总比拖着烂了好。家中已经是个筛子了,想补都补不上。如今家中的事情也不大避着他,再结合自己知道的一点情节,诸如高利贷、人命官司一类的事情早背上了,虽然对权贵人家来说类似的事情也不少,寻常没人去计较,然而一旦翻出来还真是个大麻烦,不如趁早揭开了,越迟作恶越多,积恶之门必有余秧。

回去给贾母请安,看贾母院里忙忙乱乱的,贾宝玉便不久坐。回到自己房里问晴雯:“姐妹们搬进园子的日子好歹定了?”晴雯道:“可不是,原说二月二十二的日子,次后琏二奶奶问太太,娘娘叫几个能诗会赋的姐妹去住,宝姑娘元宵也接驾的,她现搬出去了,叫不叫她住回来?太太不好决断,又挨到入宫探望娘娘的日子,请了娘娘的旨,请宝姑娘来小住。姨太太肯了,宝姑娘还怕姨太太年高在家不便,好歹姨太太劝住了宝姑娘叫住了进来。这不就拖到如今了么?”

贾宝玉揉揉太阳穴:“挑些笔墨书籍纸张,几位姑娘一人一份,作乔迁之贺了。”晴雯上前给他捏肩膀:“这么没精神的,是想着一回送这么五六份子礼心疼了么?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到时候姑娘们还不回你礼?”袭人道:“你别打趣他。”晴雯道:“他?哪个他?”下手重了几分。贾宝玉道:“又拌上嘴了!宝姐姐日后就在咱们家住下了?不应该吧?”袭人奇道:“咱们家娘娘有旨意了,姨太太也允了,自然要住的。”贾宝玉就不言声了。

第二天,满腹心事去应卯,幸而品级未够,不用站班立朝,先到翰林院里窝着发呆。时辰将至,詹事府打发人来请两位学士,贾宝玉才整一整衣冠,让了何示走在自己前头,一道侍候太子诗书。到了书斋门口,贾宝玉已经绷紧了神经,结果徒忻今天没到——十六爷又不是太子的侍读学士,怎么会天天都在书斋内见着?

下午回家,贾母道:“今儿晚上咱们到园子里吃去,也是贺她们搬迁。”贾宝玉只有应了,又叫小丫头去自己院子里:“叫袭人取了昨日备的贺仪送到园子里。”一面扶着贾母入园。时已三月,白昼渐长,下午也不很冷,祖孙二人慢慢走来,宴就摆在了正殿里。贾母吃得高兴,对迎春等道:“新住进屋子,难免有不可意的,或缺了什么只管找凤丫头要。”王熙凤道:“老祖宗放心,就是少了我的,也不能少了她们的。天也晚了,也凉了,老祖宗且回吧,她们姐妹也该歇了,再一会子园门就得关了。”一语提醒了贾母:“门户上头要仔细,多安排些婆子值夜! ”王熙凤应了,贾宝玉要送贾母,贾母道:“你与你姐姐妹妹再玩一会子,你们年轻人热闹,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

众人眼看着贾母坐小轿出了门,方重回席上。众人又谢了宝玉的贺礼,都说:“叫你费心了,自家里这个院子弄到那个院子里的,也要贺。”贾宝玉笑道:“往前都是与人合住的,如今你们都单住了,也是该的,倘有什么想要的别样的家里没有外头有的摆设,告诉我,我淘换了来。”探春道:“如今还没有,等我们仔细收拾了屋子,缺什么找你,可不能推脱。”贾宝玉笑着应了,又问:“林妹妹住哪一处?宝姐姐住哪一处?二姐姐与三妹妹、四妹妹住得紧挨着么?只你们几个园子有些空了。”当然有些空,李纨在家陪丈夫,贾宝玉没有进园子,这就少了两个主人并几十个伺候的人。黛玉等慢慢告诉他自己住在何处,探春道:“这园子里也不独我们几个,现拢翠庵里的妙玉是太太下贴子请回来的,也住园子里。”贾宝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妙玉是谁。这里王熙凤又打发人来提醒:“快关园门了。”贾宝玉才与众人道别。

出了殿门,晴雯、麝月带着人打着灯笼来接宝玉,众姐妹亦各有人来接。殿前灯火闪亮,人群里一个年轻媳妇让贾宝玉好不惊讶,众姐妹身边带的都是丫头,梳着未婚丫头的发髻,年纪大的都是各人嬷嬷一类,盘着头,只有这个人,头发作妇人妆,年纪却极轻。回去的路上贾宝玉就问那是谁?晴雯想了一想道:“大约是宝姑娘带进来的人罢。”麝月道:“想起来了,是薛大爷房里的香菱,上个月姨太太还特特摆酒的呢。”贾宝玉脚下一个踉跄。

进了自己的院子,袭人站在房门口迎着:“太太打发金钏儿来看二爷回来了没有,吃酒了没有呢。”贾宝玉进了屋,金钏儿已经站了起来:“二爷可回来了,太太吃饭的时候还念叨着呢。”贾宝玉道:“不妨的,太太这会子大约还没睡下罢?”金钏儿道:“太太晚上总要诵一会子经才睡的,这会子还早。”贾宝玉道:“我与你一道看太太去,横竖只隔着一道墙,老太太跟前我也没喝多少。”

王夫人见宝玉来了,放下手中念珠,彩云扶着坐到炕上,看贾宝玉给她请安问好,越看心里越乐。叫贾宝玉在身边坐了,伸手把贾宝玉额前几丝碎发抚顺:“累不累?外头忙了一天,回来又跑来跑去的。”贾宝玉笑看王夫人:“不累。” 王夫人道:“见着姐妹们了?头一天住进去,你瞧着她们可好?”贾宝玉道:“刚从园子里回来,她们还好。对了,方才宝姐姐的人接她,我影影绰绰看着个上了头的年轻女人,不敢再细看,问她们,说是薛大哥收的房里人?姨妈还给摆了酒的?这么热闹事儿,我竟没听说。”王夫人很不欲贾宝玉关心这些事,伸手接过彩云捧来的茶给贾宝玉:“这个解酒,你方才虽没喝多,到底醒醒酒对身子好。你薛大哥哥那个也不是大事,值得你一个爷们追问?”贾宝玉靠着王夫人喝了两口茶,似是无意地小声道:“就是随口说说么,瞧着眼生就问了。这事姨妈办得不厚道,怎么也得薛家大嫂子进了门……不是这个礼数。”王夫人脸上笑容已经敛了,看了一眼屋里的人,金钏儿等极有眼色地退下了。贾宝玉才后悔方才说话不太小心,也只好继续装无意当没发现其他人的小动作,摇摇头,低头喝茶:“可得跟姐妹们说一声儿,别叫她们道咱们亲戚家也是这样的,等出了门子遇上这样的事儿也当寻常,白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

王夫道:“这个我知道了,巴巴的来,就说这个。”贾宝玉伸手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擞着王夫人的脖子:“好太太,要不是我亲姨妈,我也不多这个嘴了。太太只跟姨妈说一声,不像大家子办的事,让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只是事都做下了,再遮掩越发惹人注意了,往后这样的事,仔细着就是了。”亲娘哎,薛家人办事不牢靠,您可别想着跟他们家结亲啊!

贾宝玉又摇着王夫人,问天渐热了有没有想吃的想玩的,王夫人笑骂:“你道我是你妹妹们?”贾宝玉嘿嘿一笑。“时候不早了,明儿你还有正事呢,睡去罢。” 贾宝玉没见着贾政,估摸着他又混赵姨娘那里了,也就不问王夫人给她添堵了,嘱咐金钏儿等:“夜间警醒些,太太夜间会吃茶,把壶拿套子套了,别叫水凉了。” 惹得王夫人笑着赶人。贾宝玉步出院门,心里实在有些愧疚——王夫人今夜怕要睡不太好了。使劲揉了揉脸,没办法,薛宝钗都搬出去了又被弄了回来,天知道太太是个什么主意?

王夫人确实没睡好,她想薛宝钗进来也有一半儿是因为宝玉的事情,只现在还没想明白,不便立时就断了薛家的线。然则贾宝玉今日所提薛家之事,确实不是有礼数的人家该做的,也就是自己妹妹,王夫人心里还护着些,换个人家王夫人心里早鄙视一百回了——也不免思量,宝玉一个年轻爷们都知道此事不妥,薛家这般行事,可见规矩上是有纰漏的。

然而薛家的事尤可,另一件事就让王夫人纠结了。两个月后贾母的一句话,把王夫人心里的暗火全勾了起来,这是后话了。

68.生日不断与被告白

时间进入四月,贾宝玉的日子本是极惬意的,太子要努力学习政务,读书这方面已经不是本职工作了,每天贾宝玉的实际工作时间也就那么两个小时,多了,太子也没那个功夫。然而,皇帝特意指给太子侍读学士,不是让他放在那里长蘑菇的,太子也明白皇帝的意思,每每命何示与贾宝玉常与詹事府诸人多接触。

詹事府为太子东宫所属,下面还有左春坊、右春坊,咳咳,太子宫除了叫东宫之外,还有个更雅致的称呼——春-宫。想起这个词的另一层含义,贾宝玉心里揣着一张囧脸,怀着一颗猥琐地心端着一付镇静的表情与各位合作伙伴互致问候。为防巫蛊之事,自明朝起詹事府官便由朝廷官员兼任。贾宝玉则认为,这事的配置一是防止有人离间,二是方便皇帝监视啊不是培养太子,三也是方便太子揣摩啊不是学习皇帝。

太子詹事由吏部尚书欧阳芝兼了,两个少詹事则是宗正与大理寺卿兼任。詹事府里也有不由朝廷官员兼任只是东宫官的职位,如校书、正字等职。何示与这些人都极熟了,为贾宝玉一一介绍了来:“欧阳大人朝中事务烦忙,未必日日得见。宗正只是担个名儿,并不常来。左春坊大学士因有劝谏之职,倒是常伴左右,想来介石也是见过的……”

贾宝玉在何示的介绍下与诸人行礼寒暄,依各人品级不同、出身不同,各有差别。此后,凡太子有其他的事情时,贾宝玉除了在翰林院里猫着,也常会到与翰林院隔得不远的詹事府里蹓跶,詹事府里自然也有两位学士的屋子。詹事府人数要多些,生活比翰林院诸位要更丰富一些,闲聊几次,混得渐熟了,詹事府诸人小聚或者是相邀时,贾宝玉也会择可去者赴一回请。

这一日是左庶子叶明高的生日,给同僚都下了贴子,太子也命内官颁下赏赐。贾宝玉等人先命家人送去了寿礼,得了太子允许,当天提前回家换下官服,往叶明高宅里赴宴去。叶明高也是进士出身,属于混得比较好的,年约四旬,看官阶似乎不算很高,但是如果算上他已在太子身边呆了七年,就可预见其政治前途可期了。

叶明高在宅中正厅迎了诸同年、同僚,又给同年、同僚再相互引见,这才开席。各人都端着读书人的架子,只说些某同年如今在杭州,倒是去了好地方,西湖景美,又某学士新作了首好诗,甚可吟玩。代沟这东西在什么年代都是存在的,贾宝玉听得好不无聊。

幸而贺客里还有几个同龄人,团团坐了一桌,贾宝玉探头探脑,看到了两个熟人——一是靖安侯之子孟固,另一个是乐昌候之孙赵清,这两个一个是徒忻的伴读一个是徒愉的替罪羊,因为徒忻徒愉的关系,贾宝玉与他们倒是接触过。贾宝玉过去坐下,问道:“你们两个今天来吃寿酒,明儿还得进宫去,能放得开喝么?”两位伴读如今还没卸任,必须赶早去上课。孟固道:“不碍的,我们是代两位殿下送寿礼的,自己也给老师拜寿,唐师傅他们都知道的。”原来叶明高在做左庶子前,还教过一阵学生,先是教伴读,因教得好,被调过去教了皇子,再后来专配了太子。这两位连同他们的主子,都得叫叶明高一声“老师”的。既然不用担心明天,那就可以放开了,几个年轻的互相喝了几杯酒,渐渐觉得互相好像已经很熟悉了,虽没划拳行令,却也喝得脸上泛红。

贾宝玉回到家里,很是心疼了一回送出去的礼物,他的进项不多,只靠自己的俸禄——这个没人让他上交,他也当忘了,月钱——统共一个月就那么一点儿还要打赏人,其余就是不定期的赏赐等,再其余,没有其余了。这年头,古董贵得要命,十两银子能办一桌不算差的饭菜了,但是一件略好的古董几百银子都不够,贾宝玉很犯愁,成人的世界里,钱,它是个大问题!

到了自己生日,因为年纪等原因,又不好大剌剌地回请,只得了家里诸长辈比较贵重的东西,姐妹们依旧是针线或是自己作的字画——情意极重,也没得抱怨。

接着,没多久,又一件破财的事来了——薛蟠命人送了许多东西来,手臂粗粉脆的鲜藕,大西瓜,几尺长鲟鱼,还有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道是薛蟠生日,店中伙计孝敬的,自己不敢独享,念及多受贾府照顾,往贾府送了几份。贾母有、王夫人有,下面就是贾宝玉的了,贾宝玉看着东西直叹气,这位表哥绝对不是好人,但是对亲近的人却又恨不得一股恼地把好东西都堆了上来,真是可气又可叹,果然是个呆霸王。表兄生日,少不得再备一份像样的礼物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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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是徒愉生日,他年纪小,未出宫分府,还在宫里住着,只开了一席小宴,请旨邀几个兄弟子侄与年纪差不多的熟人伴读一类,贾宝玉被他点名邀了——估计说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人是个学问不坏的,自己也见过的,倒是想说一说话,沾一沾好学生习气一类。

贺仪倒没用贾宝玉太过费心,重寻了一件徒愉被没收的微雕,其余礼物,则由贾母命王熙凤给备下了。原来五月时元春便命府中至清虚观打醮,贾母叫大家都去,又对宝玉道:“晚间不必等我们,你爱吃什么,只管叫厨房做。”贾宝玉便说不回来吃,有徒愉生日,贾母极重视,喜道:“你也是大了。”又问寿礼备了不曾,听贾宝玉说了几样,贾母皆说不妥,命王熙凤备了,以贾宝玉的名义送去。

当日,贾宝玉拿锦盒盛了核桃船,拢在袖子里,走了程序进了宫。徒愉正与兄弟子侄笑作一团,今天他很得意,寿星最大,徒忻也不狠管他,默认放纵他了。见贾宝玉来了,徒愉一面招手让贾宝玉过来,一面自己也走了过去:“你来了?”还挤挤眼。贾宝玉笑着拿出盒子,徒愉咳嗽一声,拿眼神逼着小太监接过来递到自己手上,看了一回道:“我见过牙雕,更粗细些,只不如这个有趣。这个比那个更精细。”贾宝玉心说:“我还见过更有趣的东西呢,咦?有空转悠一下儿,要是这里还没流行,倒可以做出来,又是一份别致礼物。”

徒愉道:“今儿人不少,你自便啊,等会子我再寻你说话。”贾宝玉应了,抬头却看见徒忻,徒忻对他摇了摇头,自己的兄弟自己知道,徒愉好玩是改不了的。贾宝玉也不是会怂恿的人,不至带了违禁的东西给徒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玩了。至于下回再开小差,会不会没收,徒忻表示不会保证。

人齐了,就入席。虽是在宫里规矩大,到底都是年轻人,又有徒愉这个爱玩闹的主人,不一会儿气氛就活络开了。入席喝酒,贾宝玉又遇到了叶明高府中一起喝酒的赵清、孟固,这一回就喝得更顺畅了,划拳行令,连敬加灌。话题也更无忌了——张侍郎家老婆把外室给抄了,李尚书新纳了房小妾——八卦消息满天飞,夹杂不少绯闻,一个个说的听的挤眉弄眼。

忽见一小太监奉了折子上来,开始点戏了。徒愉先让他哥哥点,众人都推让寿星,热闹了一阵,开始唱戏了。

先是应景的《麻姑献寿》,年轻人不大喜欢只管喝酒,次后点了热闹戏文,这一桌的注意力才转了过来,评着:“小生唱得地道,小旦不如李侍郎家的那个好,说来论唱得好的,还是琪官。”贾宝玉看着台上唱着才子佳人,才子佳人都是一脸白粉,实在看不出原本长相,难为这些人还说:“这正旦生得胎子好。”

贾宝玉辞席出来放水顺便透气,回来才走到厅外廊下,正遇上赵清。打个招呼,赵清走过来与贾宝玉并立,深吸了一口夏夜凉风:“许久不见你了,上回我们家老爷子做寿,令兄贾珍倒来了,只不见你。”贾宝玉只得把贾政搬了出来搪塞,赵清也不是真的追问,撂开手去又说:“说来还不知道你生日呢,到时候必要贺的。” 贾宝玉笑道:“何足挂齿。”赵清必要追问,贾宝玉见他似是有了酒意,酒鬼是最难讲道理的,当下说了,又道:“早已过了呢。”

赵清吱唔了一阵,贾宝玉几乎要扬声叫小太监来扶他了,方听到他说:“你……呃……你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贾宝玉一愣,说实话,从小到大,他还真没交着什么“朋友”。家学里不用说了,就是乌烟瘴气,此后府学等他呆的时间也不长,到了后来与“同学”的年龄相差太大,谈得来的人真没一两个,心里一沉——秦桧还有三个朋友呢,老子混得连秦桧都不如。既没有朋友,也就不知道家里人会不会管了,无奈道:“我一路读书考试到现在,正经也没几个熟人,还不知道呢……”

赵清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贾宝玉,咽了一口唾沫:“我去醒醒酒。”

贾宝玉摸不着头脑,他的酒也有了一些,呆呆站了一阵,只觉得赵清的眼神幽怨得让人发毛,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忽听得一道挺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嘎?”

“竟是在发呆。”徒忻噗哧一笑,贾宝玉怀疑自己眼花了,这家伙怎么会有春暖花开的表情?徒忻笑得更大了,伸手在贾宝玉肩上捏了一把:“虽是夏天,夜风也不是好玩的,穿得少又有酒,进去坐着吧。”贾宝玉呆呆点头,深觉不可思议,徒某人也有待人温和的一面?飘进屋里,屋里众人也喝得差不多了,没发现他心不在焉。

回到家里,贾母、王夫人见他酒多了,忙命喝醒酒汤又叫早些睡。贾宝玉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得劲,跑到院子里走了十七八圈,终于在六月夏风里醒透了酒,也想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娘的!居然是这个意思! ”贾宝玉的脸色青白交错煞是好看。

老子两回人生的头一次被告白——居然是男人,还让另一个男人旁听了。怪不得徒忻的表情那么混帐!完了,以后见到这个人更抬不起头来了!

69.几人难眠几多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那句隐晦的告白,出自原着,望天,当年某肉还很纯洁的时候,真的以为是交朋友啊~~~~~

然后说明一下:薛蟠生日是在五月初三,打醮也在五月初三……某肉看原着的时候被搅糊涂了,因为原着里第二十六回先是薛蟠说明儿初三是我生日,请了宝玉去喝酒,就是说,这一天是初二了。然后又有黛玉叫门晴雯不开,几个人闹别扭等等很多事,接下来才是打醮。但是,打醮回来了,回来又闹别扭,黛玉剪了香袋,宝玉还摔了玉,第二十九回又说,过了一日,次日是薛蟠生日,于是,薛蟠生日了两回……我混乱了……

权作薛蟠生过了生日,然后去打醮……某肉设定打醮那天是徒愉生日,就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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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有不少人没睡好。

贾宝玉一夜没睡好,眼下青黑,早上爬起来把袭人吓了一跳,忙要寻煮熟的鸡蛋给他揉。贾宝玉道:“我洗把冷水就成了,殿下一早要上朝去,好有一两个时辰才轮到读书呢,我寻个当值的床铺躺一会子比拿那个揉强。”匆匆扒了口饭,前院王夫人已经起了床,要往贾母处侍候了,母子俩见了面,王夫人心疼得了不得:“是没睡好么?伺候的人都死绝了不成?”贾宝玉道:“是昨天酒略多了一点儿。”王夫人道:“往后不许这样喝了,再这样儿,仔细我告诉你老子捶你。”贾宝玉笑道:“知道了。”

贾政昨天是歇在赵姨娘处的,母子说话的功夫他也起来了:“捶谁?”王夫人笑道:“我说宝玉再站这儿与我闲话,差使迟了,必叫老爷捶他的。”贾政摸摸胡子:“你母亲说的你可听见了?还不快些去见过老太太与我一道?”贾宝玉连忙应了,至贾母处王熙凤、李纨、邢夫人也前后脚到了,贾母看了贾宝玉一回,又是一阵好说。

奔逃而出,幸而贾政今天乘轿,才幸免被一路念叨。

赵清也一夜没睡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问出那么一句话来。他与贾宝玉去年就见过,但真正算半个熟人还是从上回一起喝过酒开始。对一个年幼就一路顺风顺水做了侍读学士的人,很难不让同龄人各种羡慕嫉妒恨的,尤其在两人出身差不很多的情况下,父母教训的时候常常拿某人作标尺来量你那么一下子,某个一直被当作榜样的人很容易被同龄小朋友在心里扎小人的(这是属于胆小派的,行动力强的会直接盖麻袋痛扁)。赵清对贾宝玉未见面先有一点莫名的敌意——这和周围大多数的伴读小朋友是一样的,一听说这个人要来,下了课就奔到隔壁去踩点,见到真人之后,又讨厌不起来了——那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啊!人,尤其是男人,好色而慕少艾那是难免的,视觉动物嘛!

如果只是这样,也仅仅是泛泛之交,毕竟接触得不多,一天也就那么一两刻的时间,不讨厌也就罢了,多看两下养养眼也就是了。然而叶明高家里一回酒,拉近了两人的一点关系,好比发现回回考第一的班长其实也在偷看漫画。酒染双颊,看得人口干舌燥。六月初一,实在不能推说是月色太美让人迷醉,赵清必须得承认自己是猪油蒙了心,美人迷了眼,趁着酒意,宫灯下,他……表白了。好吧,这是个白痴的举动,同窗之间私底下也有拉拉小手、摸摸小腰的,所谓身份也不是太那么重要的,年轻的时候怎么轻狂都有得遮掩,然而,这位是朝廷命官,不是他同窗,清流出身最易被惹恼翻脸。

然而真正的结果比直接翻脸还让人郁闷——人家根本没听出来!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失败经历让人看了个现场直播,他得更郁闷。

赵清郁闷了大半夜,最后狠狠地揉了一把脸,两厢情愿了就好作一处,不愿意了就直说,原也没什么,更何况人家还没听懂,这么想着才慢慢睡着了。第二天还得顶着黑眼圈爬起来上课。

另一个一夜没睡好的却是王夫人,昨日清虚观打醮,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她便没有去。然而贾母兴趣高,合家大小,连同黛玉、宝钗各人丫头一道去了。回来之后,李纨是她儿媳妇,也要大略说一下日间情形。说是张道士来寒暄,笑谈着要给宝玉说亲,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因这一句话,王夫人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家里何时来过和尚?老太太何时出门遇到过和尚?想了半夜,无果,更兼贾政又歇在赵姨娘房里,王夫人更觉气闷。次日,贾母问她:“怎么没精神?可是身上还没大好?你且去歇着罢。”王夫人道:“许是因昨儿宝玉回来得晚了些,听着他院子里没响动了我才好睡。”贾母更命她回去歇着。王夫人回房,打发了赵姨娘、周姨娘,不一会儿王熙凤、李纨过来看他,王夫人便问她两个知不知道老太太见过和尚,说宝玉不宜早婚的事,又说:“真有这事,我也好有个数儿。”两人都说不知道。王熙凤道:“咱们家倒是有几个姑子常来走动,要不就是清虚观张老神仙,几时与和尚有首尾?”

王夫人本来还担心真有关于儿子的事情自己不知道,万一娶错了亲对贾宝玉有所妨害,听王熙凤这么一说,也反映过来了——咱们家几时来过和尚?老太太近来越发少出门了,但是出门,女眷见僧道的时候也极有限。贾母推了张道士的媒,王夫人也是赞同的——毕竟只是道士一面之辞,贾家也没有相看过姑娘,不可能一口应下,但是这说辞不能让她不多想,这分别不想让贾宝玉近年娶亲,委婉的拒绝,王夫人还是懂的。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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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果然寻了当值的屋子补了一回觉,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有小厮过来叫他,重整饰了一回往太子书斋里去。这一天并无大事,太子问了一回昨日宴上情形,贾宝玉回说:“十八殿下在的地方没有不热闹的。”太子一笑而过,看一回书,开始写作业——虽不是每天上学,但是作业还是要隔几天一交的,都是师傅或者皇帝布了题目,太子抽空写好,到了时候交上去,再领下一个题目。

晚间回来,贾母道:“你昨日怕累过了,今晚很不用在我这里闹了,早些歇着去,这里有你姐姐妹妹就好。年轻时更要小心身体,老了后悔就晚了。你母亲今日也不大痛快,你去看看她再歇。”贾宝玉剥了颗葡萄喂到贾母嘴边,贾母含笑噙了:“去罢。”

贾宝玉刚进院门儿,王夫人的人就看见了,彩云打起帘子:“太太,宝二爷来了。”王夫人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炕上歪着。见贾宝玉来了,一招手:“过来。”贾宝玉挨着王夫人坐了,问一回身体情况,又嗔金钏儿:“怎地不请太医来看看?”王夫人道:“不是过夏天乏力,歪着就好。”金钏儿捧上茶来:“二爷多来看看太太,保管比什么太医都管用呢。”王夫人笑骂:“偏你的嘴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去吃饭,晚饭后再来伺候,我们娘们说两句话。”贾宝玉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王夫人一指点在他眉间:“吩咐什么?日后少喝些儿罢。今儿可有不适?早些睡,晚间不许吃太多凉物……”絮絮地说了一堆,贾宝玉嘻笑着给王夫人捧茶,又哄了好一阵儿,王夫人道:“你又歪缠,去歇了罢。”

回去却还不能歇,晴雯、麝月等给他打了水,贾宝玉自己洗了澡,披上衣服躲在榻上晾头发的时候贾珠来了。贾宝玉忙叫奉茶,刚抿了一口,贾珠就叫丫环们都退下,转过脸劈头问道:“有和尚说你命里不宜早娶?”贾宝玉噗地一声喷了:“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哪里都有和尚搀一脚?把脑袋摇成个波浪鼓。“说实话。”“我是想多玩两年的来着,然实在没这个事儿。”贾珠道:“你嫂子回来说,昨儿张神仙要给你做媒,老太太说有和尚说你命里不宜早娶,这事太太竟不知道。你嫂子叫我不要声张,我道你还是知道些儿好——自己说话小心着些,别叫老太太和太太为难。”荣国府内关于贾宝玉的婚姻对象,近来背地里也有不少议论,贾珠也不是全然不知。然而事关自己最亲近的几个人,贾珠也只能点到为止了——婆媳自有思量,这事,放贾政那里都得头疼,何况是贾珠?

贾宝玉无奈了:“一道门里过日子,大哥哥说的我也知道。”贾珠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明儿还有正经事呢。”贾宝玉耸肩:“知道了。”趿上鞋送贾珠出了门。这晚上贾宝玉倒是睡了个好觉,王夫人相中宝钗的贾母看不中,贾母看中黛玉的王夫人不乐意,两下角力,自己倒乐得清闲。说实话,贾宝玉两个都不想娶——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萝莉,贾宝玉离怪叔叔的心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而且近亲结婚也挺挑战现代人的底线的。

他却不知道王夫人中意的人并不是薛宝钗,本来王夫人就有些犹豫,未必定死了就是宝钗,特特留下宝钗多有与黛玉打擂台的意思。宝钗看着懂事,家下人等无不交口称赞,道是黛玉所不及。时间久了,兼之薛姨妈也微露其意,王夫人还真动了心思。然而贾宝玉似不大乐意,作为姨母,王夫人是护短的,薛宝钗好,但是薛蟠不好,她也护着了,但是作为母亲,儿子的意见总是重要的,贾宝玉说的也在理——要是结亲,那宝贝儿子可就真跟薛蟠这个祸头子绑在一起了,未来孙子可不得有个不着调的舅舅?王夫人看看儿子的条件,再想想儿子的前程,撇开其他原因只看两姓婚姻,薛家实非良配。王夫人想了一回,哥哥王子腾正有一女,比宝钗略小些,与宝玉年纪也相般配,然而贾家玉字辈媳妇里已有了个王熙凤,她不确定王子腾会不会同意把女儿嫁过来。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还要去娘家探探口风。

即使王子腾不同意,那也不是非林黛玉不可!王夫人最气的正是这一点,那个没实影的和尚说什么不该早娶?还不是林丫头未出孝又未及笄还不到出嫁的年纪?王夫人能想到的原因只有这个了。为了等她,我宝玉就不成婚了?王夫人怒了。

林黛玉作一个外甥女,王夫人是乐于做一个好舅母的,当亲闺女待都行的,对孤女好些,也是自己慈善不是?然而从一个婆婆的角度考虑,林黛玉头一条身体就不合格,自已也说从会吃饭就会吃药,就算药钱咱们出得起,她这样的身体,调养了这些年也不见好,她能开枝散叶么?能操持家业么?娶了她,我宝玉怎么过日子?让婢妾生子?姨娘管家?会被人笑死的!宝玉也没岳家帮衬,终是不好!王夫人暗下决定,不是宝钗,也不能是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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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美美睡了一觉,一天精神奕奕,双眼晶亮,看谁都顺眼。蔡学士的小厮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他还代为求情:“先生何必与他置气?越生气便越心烦了,我这儿倒有今年的新茶,正好,尝尝?”又叫小厮重新沏了茶来。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到太子书斋,开始还好,太子读《明实录》,朱棣亲自教导朱瞻基,一阵唏嘘:“佳儿难得,三代圣主。”贾宝玉不知道他下半句是:“孤现在要是有个聪慧的儿子就好了。”太子今年十八岁,在贾宝玉的思想里,真没到想儿子的年纪啊!都是皇长子家的大儿子催的。

欧阳芝倒是猜到一二,轻声道:“上皇一向喜爱圣上和殿下。”太子摇摇头,不再言声。此时徒忻巡完了他十八弟,过来与太子说一回上皇万寿的事。宾主坐定,太子道:“这回万寿父皇命十六叔与我一道总摄,还请十六叔多费心。”徒忻道:“总是太子拿大主意。”两人又说了一回去岁大典的安排,什么样的人准赴宴,何处开宴,何处朝拜等,有不清楚的,随时问何示与贾宝玉,贾宝玉心道,幸亏前两天翻了记事本。

正事说完了,太子深觉口渴,早有机灵的小太监给各人奉茶。太子低头思量还有无疏漏,徒忻左手端着茶碗,右手划拉着碗盖,抿一口,抬头看见贾宝玉。贾宝玉早养成不东张西望的习惯,然而也不能低头装死,看不到别人的动作,他目光平视,正与徒忻对个正着。四目相交,徒忻就知道贾呆石想明白了,又是一笑。贾宝玉也明白自己与这位爷心照不宣了,耳根泛红,闷头喝茶。忍不住又抬头,皱着脸,小幅度极快地摇摇头。徒忻看贾宝玉炸毛的猫样,更觉畅然——有这么个人还真不错。遂微微点头,贾宝玉大大放心,知道他不是个会四处乱说的,回了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惹得徒忻拿茶碗挡着脸直笑。

人一旦有了旁人不知道的共同的小秘密,心理上就会觉得亲近些,当这个秘密不沉重的时候,这种亲近的感觉就像两个一起偷看AV的小朋友……呃,或者是,被同一个女孩子发了“好人卡”的难兄难弟?

70.宝玉问田熙凤有喜

贾宝玉对徒忻的感觉挺复杂的。

王子腾初时告诫他,不能与皇子走得太近容易招惹忌讳,然而上皇诸子却没什么大妨碍,同时这些人又是不能轻易得罪的,毕竟代表了皇家颜面。到底是亲娘舅,择要讲了诸如皇长子一类要敬而远之的人之外,还说了几个不要沾惹的人,王子腾关注的都是些略成气候的,年幼的皇子他只是泛泛提了一句,贾宝玉初一接触,还真没大放在心上。直到撞上了徒忻。

徒愉的下马威贾宝玉并不很在意,到徒忻为他弟弟出头,贾宝玉的冷汗才冒了出来——这是个硬点子,此人不好惹。平白地让这么个人盯上了,滋味还真不好受。他的计划里,是要给自己塑造一个可远观可近交但不可轻侮又带一点魏晋名士风骨的良好形象的,要君子群而不党,必要时可以与某些殿下发生一点小争执,说话的态度要和气又不失立场透露出一点修养。正想观察一下哪个人合适呢,结果人都不用选了,其实贾宝玉也知道自己除了要化解困境还是有一点作戏的,好在年纪小,大家不大往那上头想而已,倒觉得他不亢不卑了。第一见面,贾宝玉总觉有利用人家的嫌疑心虚不已,更兼发觉徒忻不是傻子心里不免惴惴,努力表现得更肃穆一点,又带一丝愧疚。前两天出了那一件尴尬事,贾宝玉更不好意思了。

贾宝玉胡思乱想了这许多,却不知徒忻对他倒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徒愉招欠的个性徒忻比谁都清楚,对上个少年得志又出身不低的人,硬顶硬、话赶话的发生点什么太正常了,为徒愉出头,更多的是“自己的弟弟不能随便让人欺负”而不是说徒愉做得就对。相反,相处下来,他对贾宝玉的感观还是不错的,除了徒愉主动招惹,贾宝玉再没惹过其他人,便把这件事情当作为徒愉善后生涯中的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及见贾宝玉学问见识也新颖,有心与他再作一点深入交谈,却发现人家一脸庄严把自己当菩萨供敬而远之,徒忻内心很受伤,一面疑心贾宝玉是不是把他和徒愉当作惹事生非无事压人的同一类人,一面又暗恼贾宝玉对待自己的气量不够大。及至偶然出宫遇到了,也许是茶馆的环境太轻松,也许是徒愉当时心情好,两人似更近了一层。此后,贾宝玉似乎仍有保持距离之嫌,到底不是那么拿捏了,直到前几天徒愉生日。

徒忻无声一笑,唐学士没说错,就是块呆石头。想想当晚的呆相,再看看眼前的尴尬,徒忻觉得这么单纯的孩子太少见了。宫里的孩子,尽管被围围保护着,不许“叫奴才带坏了”,其实到了十五六岁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徒忻才觉得贾宝玉有趣,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差不多的人都该知道,先是问“管不管交朋友”下面就是“交朋友”再下面就该发生点什么事了。

仔细一看,这石头生得确实可爱,时不时地看着也是件乐事。宫里长得漂亮的人很多,徒忻也未觉贾宝玉太过惊艳,往常又只顾别的了,倒没认真瞧,今天细细打量长得还真不坏,也难怪十八弟那个不着调的伴读胡说八道了。得找个由头好好敲打一下,酒后调戏朝臣,还嫌十八弟不够惹祸的么?或者……寻个时候好好开解开解呆石头?

(某肉乱入: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用一句室友小姑娘的口头禅——“信息不对称,麻烦就是多。”)

“十六叔。”

“殿下?”

“……”

“太子今年想好进什么寿礼了么?”

“咳咳,我这里已有一株玉雕仙桃树,十六叔呢?”

听着叔侄两个商量进上的寿礼,贾宝玉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职位算不得很低了,还是在京官员,说不得要准备寿礼的。肚里一算计,太上皇、皇太后、皇帝、皇后……还有眼前的太子,一年光这五份大物都能让人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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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不免又是一番翻箱倒柜。袭人看了问道:“二爷找什么呢?”贾宝玉道:“太上皇万寿将圣,我得寻些看得过去的寿礼。”袭人道:“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二爷是头回办,何不请老太太、太太掌掌眼。再说了,咱们这屋里,不过存些历年宫里娘娘或是老太太、老爷、太太赏的东西,至多还有二爷出去外头送的,一来娘娘赏的好东西不好再送往宫里,二来家常的东西未必拿得出手呢。”贾宝玉看看箱笼里的东西,金银约摸有上千之数,然而拿出去准备一样像样的礼物却仍嫌少 ——好的古董怕不得成千上万的银子,还有一些往年小时候的镯子项圈一类,都是送不出手的,笔砚一类也不成。愁道:“果然。”

去问贾母,贾母道:“你琏二嫂子备礼的时候还说呢,宝玉今年怕也要用得到的,与你大嫂子一道儿已经给你备下了,再不用你发愁的。”贾宝玉喜道:“这回可不用愁了。”又谢过李纨、王熙凤。饭后至王夫人处,说了寿礼的事,王夫人道:“各处走礼本是内宅份内之事,上寿是件大事也脱不了这个模子,交由她们去办正合适。等你凤姐姐和你大嫂子备好了,你再看可不可意,有要添减的再改一下子就完了。”贾宝玉扭捏了一回,道:“礼物怕不轻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王夫人抚着他鬓边新生的细发,心道儿子果然渐渐懂事了,又心疼宝玉年纪还小就要操心费力,正要着紧给他寻一门好亲事也叫宝玉省些心力。不由满眼柔光,笑道:“这些自然从公中走账。”

贾宝玉趴在王夫人怀里道:“总从公出中钱,怪不好意思的。”王夫人笑道:“你一个月统共才几个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你的,只管安心受用就是了。”又问贾宝玉天热了睡得可安稳,要不要吃些宁神的丸药一类,母子说了一会儿话,王夫人打发贾宝玉回去睡觉。

到了房里,晴雯迎了上来:“方才琏二奶奶打发人送来单子,叫二爷看着有什么要添减的好一块儿办。”贾宝玉进了屋,打开单子一看,百寿图的屏风、金银寿星、各色缎子,比自己想的周到多了。便对晴雯道:“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凤姐姐,多亏想得周到。”又叫麝月往东院去谢了李纨。

有了这么一出贾宝玉又睡不稳了,暗算着家里一年到头这些走礼的项目,实在惊心。虽然贾家各人生日以及年节等也能收到不少礼物,算来总是不大对等,必得折掉一些 ——比如往宫里送的东西,得的赏赐就不划算。家中的进项,贾宝玉只知道各人的俸禄似乎不怎么上交的,就算是交,俸禄本身也很少,一年最多的贾赦也就不到二百两银子还不够他自己买小老婆的。往年过年倒是听王熙凤偶尔对贾母汇报:“庄子上送了年货并过年的银子来。”此外再也没有了。贾宝玉回想家中花销,别的不说了,单一次省亲,保守估计也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银子没了。传说中林如海的遗产被拿来填了余下的窟窿,然而这回自己插了一杠子,贾琏未能亲至,贾家能克扣的怕不会很多,只怕已经全填了进去了。士农工商,商虽在最末,但是第三产业的利润却是最大的,自家居然没有涉足最赚钱的行业只管守着两亩地靠天吃饭,又拼命刮地皮,家中已经没有什么节余了吧?

要不要趁手上还有一点钱的时候买个铺子经营,也好慢慢攒些钱呢?

贾宝玉琢磨了一回,到了休沐日,只说要到街上转转淘点新书。不一时回转,对王夫人道:“街上倒也热闹,还看到薛大哥哥了,拿着把好扇子,说是他家铺子从南边儿贩运过来的,外头买也买不到的。有个铺子倒是方便了,咱们家也有铺子么?得空儿去瞧瞧,有好的寻了来,也只是个本钱,比别家买的送人强。”

王夫人道:“咱们家在京里哪有铺子?”贾家根基在金陵,纵使有铺子也多半在南边,北迁之后,连上头赏的加自己置的倒有十几个庄子,铺子却极少,贾政一辈有四个女孩儿,嫁人的时候陪嫁庄子外也陪了铺子,这些年有不凑手的时候也是先转了铺子——总觉得田庄比铺子更重要——弄得如今全家的进项只剩下八九个庄子了。

贾宝玉默,小声道:“不好打扰老太太,是不是叫凤姐姐在意着些儿?一大家子嚼用呢,或者咱们竟添置一个铺子也好。平日尽用公中的,到底……老爷是二房。”王夫人一窒,这么些年了,在府里也是作主的人,内宅里的二号人物,只道老太太底下就是自己,实是很少想如今能作主,日后却不是这府中的主人。

贾宝玉不敢再打扰王夫人,跑回院子里数他的私房钱,琢磨着自己家花公中的钱也花得很过份,或者分家对于两房都好。大观园刚刚搬进去一群姐妹,老太太精神还好,从哪里看都不该提这事,也只有叫两边的人都先有个数了。风风火火地又往外书房去,叫:“茗烟。”扫红走了进来道: “二爷叫他?他今儿家去了,要找回来么?”贾宝玉道:“你在也差不多儿。”便细细地问扫红家中多少人口,有什么进项,够不够花用一类,扫红因贾宝玉平日并不严厉,只要把活计做完了,有个支应的人听差,对他们也还和气,笑道:“二爷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我说不够花的,二爷每月多赏我些月钱不成?”贾宝玉从荷包里捏出个银珠子道:“老实说了,这个就给你。”扫红道:“二爷只管问。”又算了一笔账,他是家生子,父母皆有差使也有月钱,家中还有个小兄弟,也将能当差了,踏入吃穿都是公中的,主子还不时有赏赐,手头也有节余,还能在外头置几亩地收租,存钱给父母养老给他娶媳妇。贾宝玉顺势问道:“一亩地得多少钱?你家里能置办多少?可够花用的?”扫红道:“京中贵些,好田也要十五两一亩。二爷问这些做什么?”贾宝玉把银珠子扔给他,默默算一下,自己的私房钱全折到一起也就只好买个小庄子了。想着近期打听一下,或者可以私下置办一下,唔,还是在贾母面前过了明路比较好?

正思量着呢,茗烟红着脸跑了过来:“二爷叫我?”贾宝玉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喝酒了?晚间喝点子也还罢了,现在才半晌呢就醉醺醺的。”茗烟嘿嘿一笑,涎着脸道:“跟着宝姐姐的莺儿姐姐前儿认了我妈做干妈,我跟在二爷身边儿没空家去,因今儿二爷休沐,我也得闲,回去喝了两盅罢了。”贾宝玉看他不大清醒的样子,挥手叫他下去了。

次日到了翰林院,贾宝玉便请教诸位前辈,京郊附近可有合适的田庄,道是想寻一个,闲时可享田园之乐。在座的诸人都是不大管事的清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问他:“介石小小年纪,就要置办田产?”言语之中大为惊奇。贾宝玉道:“偶然读‘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一语把众文人的田园情怀也勾了起来了,亦觉手头要真有闲钱,弄个田庄也颇有情趣。最后还是蔡学士道:“我在城外有所别庄,还是初上京时置办的,买的时候的经纪现还在,介石不如去寻他问一问。”时已六月中旬,快到秋收时节了,寻常谁也不乐意在这会儿卖地,过不下去想卖的也不过零零碎碎三亩五亩,此议只得作罢。

贾宝玉心中留意,还没打量到合适的呢,七月间上皇万寿到了。贾宝玉又随家人一道入宫,女眷一拨、男丁一拨,车马相连,看着也是热闹红火,谁知道内里已经空得差不多了呢?宫宴连步骤都是安排好的,至何处拜、何时举杯、说什么贺寿祠都是有模式的,桌上的饭菜看着精致,也没几个人会牺牲形象大快朵颐,大部分人味同嚼腊心里仍美滋滋的——咱也是赴宫宴啊。

宫宴不必赘述,纵有席上暗打机锋的,也要瞧瞧情势,万不敢在这时节挑事,宴罢各各归家,皇帝又特给了众臣一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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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自那日听了贾宝玉的话,思来想去,亦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嫁妆等私房,她出嫁的时候正是贾王两家煊赫之时,近年虽也拿出一点私房来填府中的窟窿,倒还剩很有一些。肚里一盘算,庄子也能置两个,自己还有处陪嫁的庄田,还能置两三个铺子,如果分家,也能从府里分几分家当,老太太又疼宝玉,必不会亏待了自已这一房,贾珠已经成家,余下宝玉、探春的事自然要细细打量,贾环的婚事能对付过去就成了。又想老太太还健在,竟不如等这三个都成婚了再分家搬出去还能省下一注银子——分家了纵使老太太给婚嫁银子也要自己贴补更多,省了这一笔钱还好另寻新宅子。

想了半晌,又觉得这么想着分家对老太太未免有些不恭,又觉这样算计着荣国府,对侄女王熙凤也有些说不过去,正欲婉转提醒一下王熙凤,偏偏眼下要应付上皇万寿,只得暂罢。万寿过后王夫人得空叫来王熙凤:“如今家里各处还有多少有出息的地方?”王熙凤不知王夫人为何有此一问,仍答道:“仍是那几处庄子了,只是今年报了收成不太好,太太也听说了?我正愁呢,今年走礼也好开始预备着了。”王夫人道:“既这么着,不拘哪里省一抿子,再略买些铺子或是屋子也可取些租子来,几年下来本钱也回来了,又多了些产业。一年二年的,你弟弟妹妹们都大了,花费渐多进项却只有那些总不够的。事到临头了再着急就晚了。”王熙凤低头,半晌才道:“这府里是个什么情形儿,太太想也是知道了,余钱并不多了,我回去跟我们爷再商量商量,看哪里能省出这一抿子来。”

回去与贾琏一说,贾琏道:“太太给个提个醒儿固然是好,只是家里哪里还省得出钱来?”王熙凤道:“我岂不知这个?如今太太说的也是理儿,我只问你看看外头还有没有余钱?”贾琏道:“为修个园子银子花得快要净了,”压低了声音,“林姑父那里倒是得了一注银子,却是与各处扯皮,到手的统共只有折卖东西等扣下来的那点子银子,全填了园子的窟窿。如今我手里哪里还有钱?”两个愁了一回。八月初三就是贾母寿辰,今年不是整寿,也要提早接收各处礼物等,忙了个人仰马翻。王夫人与王熙凤说了一回,自觉也是尽了听了,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反听说王熙凤病倒了。

王夫人听了,忙打发人请王太医。贾母也急得要了不得,连打发了三四拨人前后询问。王太医细细诊了一回脉,又问平儿:“月信可准?是不是总有两三个月未至了?”平儿道:“可不是,有两个月了。”王太医道:“那便准了,恭喜了。”众人便明白这是有喜了,喜得贾母王夫人与贾琏重谢了王太医,又赏下人。王熙凤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终又有孕若得了儿子旁的再不用担心,忧的是自己有孕怕管家有不周之处又深知贾琏秉性怕他趁机拈花惹草。

贾宝玉糊涂了——王熙凤不是只有一个女儿的么?

71.表姐养胎表弟出差

贾宝玉心中有各种疑惑只是不好问也没人能回答他,依旧老老实实去应卯,好在与王熙凤住得近,又是表姐弟,打小在一块混大的,多关注一些也算正常了。虽然白天要工作,晚间大家歇得又早,还是让贾宝玉看出了一点问题来——王熙凤太忙太累,完全不像是孕妇该有的生活。在还是石磊的时候,因为某项基本国策,大肚子的生物那都是重点保护动物,全家围着转的主儿,不管平常要做多少家务,怀孕的时候,除了上班,其他的事情都有丈夫、婆婆、娘家妈妈照顾的,就是上班,单位里也大敢给孕妇多分工作。到了这里,前几番李纨、王熙凤生孩子他在贾母身边,倒不大觉得,如今住得近了才发现王熙凤是一天到晚不得闲的。除了到贾母那里说笑,就是有了身子还要管各种杂物,家中各处安排、外面各处走礼、还有宫里间或有太监来借点银子什么的。虽然不用她亲自去烧饭洗衣,性质上也差不多了。

照这么下去,非出问题不可!贾宝玉觉得王熙凤本就是大家小姐也不怎么锻炼身体的,这样累下去流产是太正常了——这差不多是常识了。贾宝玉坐不住了,王熙凤必须要生个男孩才行,否则这家就不稳定!在贾母房里听到贾琏出去喝酒要晚些回来,贾宝玉便对贾母道:“老太太,我送凤姐姐。”贾母笑道:“你们姐弟倒是亲近。”贾宝玉道:“我也留神大嫂的来的,只是内外有别,凤姐姐毕竟是舅家表姐,倒好多瞧瞧去。”贾母道:“这么说倒也罢了。”

贾宝玉扶王熙凤上了车,王熙凤在车内道:“宝玉,上来坐。”又嗔平儿:“也不让宝玉上来,他来送我,怎好我坐车倒叫他走路了?”平儿笑而不语。车里,贾宝玉先问了王熙凤:“身上可好?”王熙凤道:“我且好着呢,倒累你挂心。”贾宝玉道:“方才老太太那里我瞧着凤姐姐像是累着了,可要当心。”车内无光,贾宝玉看不清她的脸,只听着王熙凤的声音阴碜碜的:“到底是你,这么念着我,不枉咱们姐弟这些年,旁人倒恨不得气死我呢,整日下舌调是非,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 ”平儿于车外道:“奶奶,到家了,请宝二爷下来喝了茶再走罢。”王熙凤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贾琏还没回来,院子里众丫鬟婆子迎了上来,贾宝玉先下车,站在一旁看平儿扶着王熙凤下来了,王熙凤道:“喝了茶,我使人送你回去,天黑不要一个人乱走。”贾宝玉正有话说,跟着王熙凤进去了,看平儿侍侯王熙凤去了斗篷,姐弟两个坐下。贾宝玉道:“凤姐姐与谁置气呢?仔细身子。”王熙凤冷笑道:“置气?她也配?”贾宝玉也不在意这些,慢慢地道: “凤姐姐有身子,仔细不要上火,对胎儿不好。”王熙凤道:“我倒想安静呢,有人不想让我清净,家里事儿又多,这一起子、那一起子,错眼不见就要偷奸耍滑,由不得不上火儿。大姐儿我不也养下来了么?不碍事。”贾宝玉仍是担心,放下杯子,把脑袋往王熙凤那边略靠了些,王熙凤一挑眉也凑过头来,只听贾宝玉道: “凤姐姐倒是想想,眼下是管家要紧还是我侄儿要紧?凤姐姐要是有了儿子,谁还能翻过你的手掌心儿去?姐姐拿我权当弟弟看,又不全当小叔子,我都看在眼里,是以多这个嘴。我这些年读书,也略知道一些儿医道,凤姐姐双身子再劳心,容易坐不稳胎,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不拿凤姐姐当姐姐,我再不多这个嘴的。”王熙凤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好兄弟,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这家里,谁……”王熙凤想说,这家里窟窿可大了,换个不会弥补的,等我生完孩子回来还不得接个更烂的摊子?因贾宝玉说“要是有了儿子,谁还能翻过你的手掌心儿去?”,王熙凤也自信不会被人夺了权,现在下倒是不至于疑心旁的。

平儿冷笑道:“凭他谁!阖家上下吃闲饭的人多了,全靠家里养活,还整日闹个不停,可不是吃多了撑的?正该都过过紧日子,也好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才是! ”平儿素日也知王熙凤艰难,也觉王熙凤做事未免有些刻毒,然而听贾宝玉一说孩子的事儿,也悬了心,王熙凤有了儿子,不特王熙凤有了倚仗,连做为心腹的平儿也能省心,也一力掇撺着王熙凤静养了,“不怕宝二爷笑话,前些日子外头商量着把姨娘们丫头的月钱从一吊减成半吊,就有人到太太跟前给我们奶奶下舌,却不是倚着养了个小爷的脸面?也就是看三姑娘的面子罢了。”王熙凤道:“当家三年狗都嫌,吃奶骂娘的东西多了。”

王熙凤是贾宝玉表姐,所以他关心她,王夫人也是王熙凤亲姑妈,她又岂能不关心她?没嫁给贾琏的时候就隐约知道姑父有个惹事的姨娘、好掐尖儿还不自量力想挤兑自己姑妈,比及嫁了过来看着赵姨娘调三窝四,又在贾政面前给亲表弟上眼药,王熙凤岂能饶了她?冤仇是越结越大了。关系不是太大的平儿往日是不火上浇油的,如今正要劝王熙凤安心养胎,平儿怎不知道这减姨娘丫头钱的主意是贾琏与王熙凤商量出来的?一个说要省着点儿然而老太太、太太诸人的不好省,又讨厌赵姨娘和贾环,两人就柿子拣软的捏了。只是赵姨娘平素实在是讨厌,平儿看她也像看只苍蝇讨厌又不能拍,拿她垫个脚,赵姨娘又实办过这事,心里也没什么愧疚了。

王熙凤寻思了一回,对贾宝玉道:“好兄弟,你的情我承了,也罢,素日里为他们顶了多少缸,也该我歇一歇儿了,”又叫婆子,“去宝玉院子里叫袭人着人来接,你们也多打几个灯笼送。”贾宝玉道:“天晚了,何必劳动这么些人?”王熙凤只是不依,必得送了去。

送走了宝玉,平儿上来伺候王熙凤换衣裳洗漱,一面道:“亏得宝二爷有心,也不枉奶奶平日那般待他。论说,咱们二爷却没这个心了,”声音小了下去,“真格的是自己兄弟才说的话,咱们二爷又是那样一个脾性,奶奶还是尽早养个哥儿才好。”贾琏的脾性最大特点就是拈花惹草贪财好色,两个女人心知肚明,凤姐有孕,还不知道要怎么在外头胡闹,王熙凤越发觉得要有个儿子才好了。

次日贾宝玉便听说王熙凤累着了,不能视事,王太医又被请进了贾府,王熙凤底子还算好,只是架不住怀孕又劳累,说是气血有亏也是真有其事,听王太医这么一说,贾母一迭声叫王熙凤休息。王熙凤又道:“也是我身子不争气。”贾母、王夫人都说不怨她,又愁家务。贾母道:“叫珠儿媳妇先暂管着家罢。”李纨道:“只怕我本事有限,平常看看家也还使得,又到年底了四处走礼怕有疏漏。”王熙凤忙道:“平日大嫂子把珠大哥哥院子收拾得极清爽的,我极是信得过,再不成,我把平儿给大嫂子使。”又怕把李纨推出去顶缸让贾珠、贾宝玉起疑,转与王夫人商议:“咱们家二姑娘、三姑娘也好叫知道点子家务事了。”当下由李纨、迎春、探春三个共同商议家中细务,重大交际还有王夫人在,一时相安无事。

王夫人也趁此机会,叫外头经纪置了一处田庄、几处铺面放租——推说是自己的嫁妆的出息置办的。心里早计划好了,分家能得多少东西——这个倒不很强求有多少,一两个庄子也就罢了,要多了王熙凤的日子怕要不好过,宁荣街的位置不错,后街上有许多贾府的宅子,可选其中几处相连的修理一下并作新府,这是明面上的,日后与贾环分家也只能分这些东西。自己置的铺子田庄是用嫁妆出息置办的,便要尽着留给贾珠宝玉,至多给探春添补一些,贾环是不给了的——即使给,也顶多给处小房子了事。布置停当,王夫人慢慢动作,她打小也是个爽利人,想做的事自是雷厉风行,近来不过觉得事事不用烦恼才丢手不管,一旦有事,她比谁的动作都要快着些,也下得去手。

家中迎春是个木头性子,倒是身边的丫头婆子借机生事,好欺压人,府中下人议论纷纷,迎春又不给身边的人出头,弄得连丫头嬷嬷都自有打算,并不很把她放在眼里了——迎春也是自己不给自己争气。探春是个机敏人,只想办几件出彩的事情,也好尽量摆脱出身的阴影。又气恼赵姨娘不争气只会拖后腿,赵姨娘果然是猪一样的队友,母女两个置了无数回气。气得探春痛哭了几场,一抹眼泪该请安该管事还得照做。

荣国府里各种问题慢慢浮上水面。好在还有个李纨共同王夫人支应外头,倒没在外面闹什么笑话,面子上也过得去。李纨谨慎,只照着府中旧例办事,又叫严守门户等,她又因是暂代家务并不很苛待下人,管家了才知道府中家底将尽,寅吃卯粮颇知王熙凤不易,李纨更不肯多插手家务,很怕被粘上了甩不开,想了好几天,终叫她觉得分家是个好主意了——也可趁机打发一些无用的家下人等。

贾母年纪大了,小事也不到她跟前来烦,只管与众姐妹取乐,偶有兴致还要游一游园子,日子倒过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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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儿贾宝玉听了一笑而过,分家是自己在动作的,然而自己这一房实在沾了荣国府不少好处,顾不得大房所有人,至少自家表姐要顾一下的。谁叫那是他表姐呢?谁叫表姐对自己不坏呢?有个儿子照看着,能叫她收收心养养性也不坏,省得四处活动又要揽事搂钱惹祸,日后也好有个依靠,不至于被邢夫人辖制得狠了。邢夫人当家,就意味着贾赦说什么她听什么,最后非把家败尽了不算完。

因察觉到王夫人似乎有所行动了,贾宝玉也挺安心,光看原着里她老人家修理怡红院的手段,贾宝玉认为她至少比贾政靠谱多了,一面自己也叨念着田园生活,以此打掩护想寻个庄子。买田庄哪有那么容易的?尤其是贾宝玉这样没有得力心腹,又不知道买卖手续的人。贾宝玉这才发觉培养心腹的必要,也不怪他,想他一直读书,家里又有长辈护着,自己不过十几岁,还用不着心腹呢。

贾宝玉不免把周遭小厮看了一回,也是暗暗摇头,都是老子娘有些头脸的送到自己身边镀金求好处的,平素里惹事生非算是好手,真要办事,帮忙买两本《金瓶梅》、《西厢记》打听哪个漂亮姑娘还行,办大事可用不到。正发愁间,又接了个新任务——皇帝奉上皇秋狝,连同十岁以上的皇子、上皇诸子一起,太子自是随行的,地点也是离京城不远的皇家苑囿——上林。

这种颇类政治作秀的秋狝过程都是安排好的,工作人员把放养的各种猎物赶到一块儿,然后皇帝及诸位皇子等各带着一群职业打手去猎杀。“春嵬、夏苗、秋狝、冬狩”,这是周代传下来的,总之啥时候想杀啥时候杀。会猎也是一场表演赛,诸皇子等,武力值高的,努力亲手猎取以炫耀,武力值低的也可以指使手下去干,最后给逼急了可以表演一出“不忍杀生”的慈悲心肠,传说咸丰的皇位就是这么来的。

太子是少不了跟着去的,反正离京城很近,有急事当天就能打来回。同时,太子的功课也不能放下,至少太子不能主动表示不好学,于是贾宝玉也得收拾行李跟着去,好在本次行动也只有那么几天,倒不是长期离家。

贾宝玉收拾好行李打包了轻便的衣裳和铺盖,选来选去选了李贵同扫红一起跟着,王熙凤又叫平儿送来几件箭袖、一件大红斗篷、手炉并一条狼皮褥子:“入秋了,林子里的夜风不是玩的。”又叫厨房装了一大提盒点心,捎上一瓶茶叶才算完,也是投李报桃的意思。

到了地头,贾宝玉才知道这里是有行宫的,只是头天入住,第二天就要扎帐篷,直到三日猎毕,才回来再住屋子、品论各人成绩。贾宝玉出发前先去见太子,太子道:“已禀过父皇,你的住处已定下了。这是小圆子,到了上林,叫他引你过去。”贾宝玉的住处在太子旁边,也是方便读书之意。

到了地方,安放好行李,贾宝玉嘱咐李贵与扫红:“四处都是贵人,又有马匹、箭矢,不可乱跑。冲撞了贵人许打一顿也还罢了,遇上流矢命也没了。”李贵道:“好哥儿,我们都晓得,断不会折了你的脸面。”贾宝玉道:“我领你出来,断不能回去不好给嬷嬷交待。”扫红道:“二爷,换了这身儿官服罢,往后上场,这一身儿就不便了。”贾宝玉道:“我是文官,不过是应个景儿,哪里用换?”

哪里不用换?

贾宝玉安置好了去找太子,门口就遇到了个惹事的祖宗——徒愉。当然万年不变的牢头正跟在他身边,看到贾宝玉来了,徒忻伸手托住了贾宝玉要行礼的动作:“在外头不必拘礼了。”徒愉在一边儿点头:“你竟也来了,正好,明儿咱们一道下去试试,我还没见过你骑马射箭呢。”贾宝玉大囧,他是骑过马射过箭的,虽然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点战场情节,却不曾射过活物,怕要出丑。忙说:“我从没试过的,万一伤了人可怎么办?”徒愉笑道:“你也有不行的事儿?我道你会读书会玩,竟不会这个?”贾宝玉咽咽唾沫,在一旁干笑。徒愉找到一样贾宝玉不擅长的事,心下大乐,必要他玩:“谁也不是一下子就会的,对不对?十六哥?”徒愉的认知里,有事想要达成,拉上他哥,成功率直线上升。

徒忻却皱眉道:“他说的也是,场面太大,人太多。”徒愉道:“只叫他跟咱们一道儿,太子那儿有齐皓呢,也不用他跟着,咱们往人少些的地方去,也不图出这个彩儿。”胡缠了半天,贾宝玉道:“我还要见太子殿下呢。”徒愉道:“他正跟齐皓说话呢,你白进去也是无趣。”齐皓是太子伴读,也是勋贵子弟,太子十六岁上课业完了,只剩下磨日子,就把他放了出来安排做锦衣卫千户,今番秋狝,他负责护卫,上来拜见太子叙说别情。

好容易里面说完了,太子给贾宝玉引见了齐皓,贾宝玉抬眼,看这是个高个儿的男子,已经是成人身量了,两道剑眉颇有男子气概,只是面色仍白,相貌也俊。太子听徒愉要贾宝玉一道上场,看看贾宝玉,想了半天:“父皇答应了,我便不拦着。”

徒愉卯足了劲儿,想看贾宝玉一样不擅长的事,跑去求他爹,说是荣国公当年也是戎马一生,想看贾家家风,又寻他哥哥,说贾宝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整天拘着读书看着可怜,镇日坐着快成姑娘家了,不如一道松快松快。两位被他闹得不行却也没松口,上皇叫来贾宝玉一看,对皇帝叹道:“与他祖父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时两个都来了兴致,哪怕贾宝玉说没打过猎,也没有箭。徒忻居然道:“旁的时候不好说,这几日独不缺这些,明儿人领你挑去。”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贾宝玉冲他无数眼色,徒忻只是口角含笑,气得贾宝玉扭头不看他。只听徒忻道:“明天才开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不如臣带他去试试手。”两个BOSS同意了,其实心里很想看贾宝玉的水平,权作一乐的。因上皇说起荣国公,两位看都勾起了往昔回忆,带着点纵容只看小辈们闹。又顾及贾宝玉毕竟是有功名的文职,不好一道去看热闹,却默许了这些年轻人打闹——好容易出来一回,也该活跃一下才好。上皇回忆与旧臣的情意满腹温馨,皇帝思量着培养晚辈也觉欣赏,徒愉如愿以偿自是兴奋,纵使持重如徒忻也跃跃欲试。

在场唯一不高兴的怕就是贾宝玉了。

72.生手打猎须要帮忙

皇帝、上皇、太子还要接见各类大臣,徒忻就领着徒愉和贾宝玉去准备,也不叫惊动别人。想要会猎,先得选匹好马。贾宝玉心里不乐,然而见到满厩的马,也不由心驰神往。然而看到太烈的马贾宝玉先摇头,要选了它光练马去了,徒忻先吩咐挑一匹温驯的来,让贾宝玉上去试试。贾宝玉翻身上马,小跑了一圈,感觉还不坏,心里还说毕竟是御马,比自家的马就是雄壮,个头也大跑起来也稳。又领他挑弓箭,两大BOSS发了话,听差的人当然尽心。

贾宝玉度着臂力,没有挑硬弓,也不挑重箭,他心里有数,只要不出大丑,勉强糊弄过去也就得了。想出彩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也没有什么天赋在这上面,更何况平日没有专心练过这个。

徒忻早吩咐去准备几十只活兔、活雉、活羊一类,拿围子圈了一小片地让贾宝玉试。贾宝玉小心控着马,御马训得极好,就是拿锣鼓敲着也不至于惊动,但是贾宝玉却是初骑它们,到底不能跟站在地上一样,总是稍有一点移动,好在移动只是细微。男人总有一点热血,只要不是变-态虐杀,贾宝玉的心理负担倒不大,拉弓放箭……射空了。徒愉在一边偷笑,心理得到了莫名其妙的满足——你书读得不坏,还能四处玩儿,看吧,这样你不行了吧?爷可是来过两三回了,每回都有收获的。

贾宝玉无奈,继续练,慢慢摸到了窍门,半天下来,没人干扰的话十箭里头能箭中个两三箭。徒忻看看也差不多了,他的本意也是不让贾宝玉太过丢人,然而明日会猎可不是让贾宝玉一个人坐马上慢悠悠的玩的,大家都是纵马而猎。下面就是让马跑动着习射了。贾宝玉顶多是骑着马射过固定靶而已,徒忻叹道:“说不得,先练一下子罢,明儿看运气了。”贾宝玉站着射移动靶也只有一半的命中,何况自己也要移动?徒愉看贾宝玉射空了一袋二十枝箭也没中一只羊,脸也拉长了,也不笑了。

徒愉心里待贾宝玉还算亲近,撺掇他上场只是想看他成绩不算很好并不想他一无所获,是他把贾宝玉拉上场的,要是一无所获,可不难看了?他的本意是与贾宝玉开个玩笑大家图一笑罢了,并不是要贾宝玉丢脸。徒愉心里不由大急:“哎、哎,不是那样儿,你手不能抖,拿稳了啊! ”、“左边儿左边儿,你跑它也跑啊,得想好了看准了……”他说的贾宝玉都知道,毕竟打后世过来的,男孩子对于射击一类的游戏还是很喜欢的,贾宝玉也玩过 CS,各种理论肚里都有,就是没实验过。被徒愉一说,更急了。

徒愉也知道让他半天练成个神箭是不可能的,只能一脸绝望看向徒忻。徒忻也摇头,他能看出来贾宝玉是不断有进步的,但是这么点子时间这样还是不够的。纵马上前叫贾宝玉停了下来,贾宝玉紧张了大半天胳膊都绷酸了,闻言即时放下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徒忻。徒忻先说徒愉:“叫你惹他!我来罢,你去看看父皇、皇兄去,好好陪他们说话,明儿有什么事儿也好耍赖求情。”徒愉一道烟跑了: “哥,他可交给你了!千万好好调-教,明儿他的脸面全看你了。”

徒忻策马向前与贾宝玉并辔而立:“总有三天时间,你只在这三天里有所收获也能交待了,头一天哪怕只中一样东西就成,实在不行,把你的箭给我一支。”会猎时各人箭上都有记号,以防争抢猎物。贾宝玉大为沮丧,人总有好胜之心又很不服气,鼓一下腮,垂头不语。徒忻道:“也罢,作弊总须防着被看破,到时候就不好了,再半个时辰就天黑了,我再教你一回,成与不成只好看天意了。”贾宝玉反不好意思了,身为一个男人,在“古代”骑射居然不过关,虽然这不是必备技能,但那是男子气慨的表现啊!贾宝玉发誓这一回非要学个差不多不可。

徒忻叫贾宝玉休息了一刻,两人再次上马,贾宝玉爬上马背,发现徒忻不见了,身后一沉,徒忻已经坐在自己背后了,把贾宝玉吓了一跳。要不是马好,早惊得把两人掀到地上了。徒忻双手环着贾宝玉控住缰绳,口中道:“怎么了,手上没力了?”贾宝玉结结巴巴地:“您、你你,怎么到我马上来了?”徒忻一面控着马,一面道:“空口说的再多,也没时间给你揣摸了,我手把手教吧,你试着我的出手,明儿哪怕能找着一丝儿,能中一样东西就很不坏了。毕竟日子短,又功夫又没下在这上头,父皇与皇兄心里也明白,你只要面儿上过得去就好了。这事儿是十八弟孟浪了,我竟也没拦着,你别放在心上。”

贾宝玉很久没跟人这么亲近过了,小时候被嬷嬷抱过,略大一些就少与人有肢体接触了,也就是搂着贾母、王夫人的脖子装小卖乖时还罢了,其余亲人连握手都鲜有。至于家中仆人,不过是帮忙换衣服的时候有一点碰触,再多了就必须生气,贵族人家身体金贵,别管背地里什么样子不论男女至少面上都很矜持尊贵。此时觉得后背紧贴着徒忻的前胸,一丝缝儿也没有热辣辣的,徒忻的呼吸吐在颈间又热又痒,轻轻转了转脖子,更觉得侧脸与徒忻的侧脸贴在了一起耳朵痒得厉害,不由自主又蹭了两下。

那位爷还在解说:“熟了就知道,只要你大大方方地坐着,自然就稳妥了。”贾宝玉敛神,明白了,协调性。

徒忻的胳膊收紧了几分,与贾宝玉的胳膊贴得更密了,都能感觉到血管肌肉在跳动的样子。口中道:“天快黑了,没多少时候了,能射几下是几下,谁也不好意思带师傅随行,只好我来教了,幸而我的准头还能看毕竟练得比你多些。你试着琢磨一下我的出手……”

天也快黑了,徒忻的准头虽然还不坏,连射了七八下倒中了三只羊、一只兔子、一只野鸡,已经非常了得了。贾宝玉感受着他拉弓的位置,把握对猎物行动方位的预测,七八箭过后贾宝玉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徒忻让他试试,自己在后面给他控马,侥天之幸,十箭里居然中了两箭,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徒忻无奈道: “也还使得了,天也黑了,再练也没什么大用了,回去歇着罢。”

马还在慢跑,贾宝玉看箭袋里还余着两枝箭,想想教学快要结束了,手欠地抽了一枝,搭箭拉弓,居然中了。贾宝玉挺兴奋,回头——

Biu~

这、这、这、这……只是肉碰肉对吧?单纯的身体接触对不对?嘴唇也是肉么……

贾宝玉傻了,忘了动,徒忻动了动嘴唇,唇上柔而痒的感觉让两人回过神来,贾宝玉觉得自己已经哑巴了。徒忻依旧控着马,人也紧贴着,贾宝玉过了一下儿才反映过来,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徒忻轻喝一声:“你想两个都摔下去不成?”贾宝玉:“……我……”徒忻也不再说话了,两人紧贴着信马由缰,只听到彼此的呼吸,这情景真是尴尬无比,好在这马识途,一路也回去了。

跑到营地边儿上徒忻才放手,翻身下马,一伸手,笑道:“还要我抱你下来不成?”贾宝玉哪敢让他接啊?哆哆嗦嗦下来了,脚还在打颤儿,低头拽着缰绳不看徒忻,徒忻自己也有些无措,然而两个人里一旦有一个更无措的,他反而掩了尴尬:“你真爱这马爱到要牵回去么?”贾宝玉抬头看旁边人正待着拉马回厩呢,红着脸松了手。幸而天色已晚,旁人看不大清。徒忻身边的太监已经寻了来,在出口处等着了,远远看到徒忻来了,已迎了过来。

徒忻挥手道:“不碍的,倒是他。”回头看贾宝玉累了一天,腰腿酸软,胳膊也乏力,走路都不大会了,跟在徒忻后面慢慢挪,“你们把贾学士送回太子那里他的住处。”

贾宝玉终于抬头看向徒忻,黑暗中似乎神色如常,定了定神才道:“臣认得路,殿下身边却不能无人。”徒忻走近他,低头附耳道:“放在心上了?”

“没有。”贾宝玉斩钉截铁地小声否认。这事儿搁以前真能当个乌龙,但是对象是那朵奇葩,贾宝玉真怕他老羞成怒啊啊啊啊啊!而且,贾宝玉才反映过来,这里比日后还开放得多,男人跟男人神马的,四处都是……不由他不多想啊!徒忻直起身,淡道:“那不结了?都是男人你计较个什么劲儿?没的教人道你——”尾音不绝,意味深长。

贾宝玉一怔:“殿下说的是。”

徒忻挥手,自回去了。

小太监扶着贾宝玉回去,一路无话,到了地头,李贵与扫红见贾宝玉被送回来,吓了一跳。听说是骑马累的才放心,小太几天来对扫红道:“我们十六爷说了,贾大人这样儿明儿一准腰腿酸疼,胳膊无力,要使热水敷一下儿再睡。”扫红与李贵蹩在贾宝玉住处一角,本还想伸头看个热闹的,然见太子身边诸人规矩比荣国府大上十倍不止,也不敢走动,此时才出来问了小太监何处取水,回来给贾宝玉洗了个热水澡。

外面又送来五袋箭,上头刻了贾宝玉的记号,李贵亲自接来收好,又送了五两银子给小太监。

贾宝玉躲在床上铺盖都是自带的却死活睡不着,恨恨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到底不是件能拿出去说的事儿,对于明天有可能打不到猎物的担心倒是淡了。

另一间屋子另一张床有人伸手抚上了唇,虽说都是男人不必计较,其实……一笑,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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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贾宝玉默念着都是男人你计较个什么劲儿?,甩甩还有些酸的胳膊,穿上秋香色狐腋箭袖,系上抹额,李贵捧着弓箭等跟着出门了。迎头齐皓过来请太子安,一道用了早点,往御前而行。贾宝玉的卖相极佳,上皇与皇帝都喜欢,上皇道:“皇帝,今日他要有所斩获,可是要赏的。”两位晚间被徒愉一通拍马,弄得哭笑不得,问了收拾场地的人,知道昨天到临了才有一点收获,故而说只要能射中东西就能赏的——也是给徒愉善后了。

众人验了箭,先由皇帝开箭,必然中了一鹿,次后叫皇子们各领人而去,皇帝奉上皇至高台指点品评。贾宝玉是文官,论理不必出手的,然而徒愉既拉上了他,两人一道做了徒忻的尾巴。徒愉一路只管问:“你练得怎么样了啊?我可跟父皇都说好了,不用太担心啊……”

贾宝玉在徒忻身边就有些扭手扭脚,徒忻又在一边以沉默向所有人施加压力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本事随随便便就发挥到了十二分,幸而徒愉在一旁活跃气氛。贾宝玉抿着唇:“说不得只好试一试了。”

跟着的亲卫都是见惯了这场面的,几人拿着网子几个拿着锣鼓惊四下驱赶野兽过来,徒愉自己放了一回箭,得了一头羊一只兔子就回来催贾宝玉。徒忻策马跑了一回,亲卫跟着捡回了一只狍子、一头黄羊、一头鹿:“这么着也够了!你们去四下赶些羊兔过来。”亲卫一套驱赶,贾宝玉知道这是给自己机会呢,刷刷放箭,惊起飞鸟一片,连片羽毛都没射下= =

徒忻徒愉相对无言,徒愉道:“你昨儿不是练了么?”贾宝玉对着他还敢抱怨两句:“昨儿是我头一回射活物。”徒愉哑了。徒忻道:“打起精神,但凡中一样,没人追究你。”贾宝玉一凛,看向徒忻,见他脸色非常不好,也知自己若再这样,不是变着法儿提醒徒忻那个“啾”么?

提马跑得远了些,静心下手,回忆一下昨天的手感,那时候腰被顶得很直,腿不能夹得太紧,胳膊有个弧度,一下一下试着。终于,午间吹号角召大家回去的时候,贾宝玉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中了一头黄羊,由于力度不够,黄羊带箭跑了,血还滴哒的,贾宝玉纵马追了老远才看着黄羊乏力倒下——也算是他的收获了。徒愉这才开了脸,颇有种作弊被捉,然后免于处分的庆幸,开始取笑贾宝玉满头大汗忙了。

那边亲卫们也用各式工具大肆围捕,贾宝玉这才算开了眼了,网子、绳子、夹子都能用的哦!看看自己的黄羊,有点蠢,胳膊更酸了。午间清点,上皇听说贾宝玉也得了东西,极是高兴,教下午要更努力,贾宝玉蔫了。

好在渐渐熟了,又有一枪手帮着作弊,大家看上皇关注他自然相帮,也颇得了几样东西。晚间宴上,贾宝玉也得了一席之地,参与宴会。上皇兴致极好,开始与皇帝回忆起荣国公昔年如何——也是借着机会回忆一下自己的当年。看着贾宝玉那一点可怜的猎物居然大加赞赏道:“有乃祖之风。”把贾宝玉囧得不行。上皇因为心情好——退居二线的原领导,最爱回忆过往美好时光了,居然赏了贾宝玉黄金百两、锦衣一袭。徒忻看上皇喝了不少,劝他回去休息:“您歇了,儿臣好叫十八弟也一起,他还小,不能狠熬。”

皇帝送走了上皇,笑谓贾宝玉:“你果然长得像你祖父,可有人这么说不曾?”贾宝玉小心地道:“祖母与替身祖父出家的张道长说过。”皇帝道:“是了,张道士朕是知道的,原是你祖父的替身么?”贾宝玉连忙说是,又道:“老人家到了一起,尽说当年的事儿,连着我们也听了不少。年轻人想说当年却是没了,只好一意想着当下以后了。”皇帝大笑:“眼下尽力,往后有你说当年的时候儿。”又问贾母如何,贾宝玉回说康健。皇帝亦笑着赏了贾宝玉黄金百两又道:“你使过的弓马也一并赐与你了。”

贾宝玉一面谢恩一面抹汗,过关了,一个媳妇两个婆婆真是难伺候!晚间回去徒忻命人送过药酒来,叫小太监给贾宝玉活血。贾宝玉心下疑虑,也只能笑纳。因得了赏赐,又拿出一把银锞子,约有十几两,请帮忙作弊的枪手亲卫们喝酒,倒落了个不坏的评价。众人都道:“原是王大人手里带出来的,照顾他的外甥是应该的。”此后两天,贾宝玉越来越熟练,枪手们也极力帮忙,收获颇丰,只是两位BOSS再没多赏什么东西,只是允他把猎到的东西带回家。

行猎结束,到行宫修整的时候徒愉趁着最后一天自由,逼着贾宝玉要他认自己做骑射师傅,声称亏了自己发掘,不然贾宝玉依旧是个四体不勤的书呆。贾宝玉与他越混越熟:“殿下只在一边儿催人,可没教过管用的。”徒愉道:“你那些座师,也只是看着你写卷,最后还不要叫人家老师?便是这样,我与十六哥哥一道做你师傅总成了罢?你那点子东西就得了重赏十六哥还猎着熊来,也不比你得的多,可不能轻易教你逃了去! ”反正他非要升个辈儿不可。

贾宝玉怵见他十六哥,早没气势了,被徒愉拉着给徒忻作了个揖,折腰抬头,见徒忻一派淡然。徒愉拍手道:“这下儿可好了,轮到我了。”被他这一闹,贾宝玉见徒忻也不生气,看着徒忻的眼睛也是释然一笑,两人更觉亲近了几分。前两天的事,本是个意外,现在似乎也可以当成个意外了。要是对方生长成丑八怪猥琐男,徒忻与贾宝玉估计做梦都想掐死对方,然后催眠自己忘掉那噩梦一幕,如今一照面,看对方俊秀飘逸也不觉吃亏,居然都不计较了。

******

最后贾宝玉带回十来只兔子,一串儿野鸡,六只黄羊、另有七只狍子——这里面吃人嘴短的枪手们出力颇多,他们把猎物磨得乏力野鸡身上的网子还没全解下来,这才叫贾宝玉射中的,不然以贾宝玉的本事,想有收获全要看老天爷的人品了。又把赏赐拿回来给贾母与王夫人看:“这是上皇赏的,这是陛下赐的,这是猎到的东西许我带回来的。”又叫把兔子收拾了往各房送:“东西不算多,天冷了,皮剥下来好做手捂子,或是卧兔儿孝敬老祖宗、太太并嫂子们。也给姐妹们添个玩艺儿。野鸡收拾了炖汤也好做菜也好。黄羊角小心解锯下来,倒是好药呢,或是镶起来,给兰儿他们带着压惊。狍子皮做坐垫最好不过,狍子肉倒是不错的。圣上说大家辛苦,给了两天假叫歇着呢,这两天正好办这事。”

贾母大喜,叫贾宝玉换上锦袍来看,又说:“难为你想得周到。把御马牵去着专心好生养着,掉了一钱膘儿我与他们算账。”王夫人笑把贾宝玉身上打了一巴掌: “把你乐的!你凤姐姐有身子,不能吃兔肉,野鸡多给她两只罢。”贾母道:“这倒是,往珍哥儿那里送一只狍子一头羊。今儿咱们晚饭就用宝玉带回来的东西,我要一只兔子一只野鸡就好,余下的你们分去。”

当下收拾停当,贾宝玉又往贾赦那里、园子里、王夫人处各送了一只羊,薛姨妈处是狍子一只,王熙凤是四只鸡。又将一头黄羊一只狍子送至王子腾处,解了一头黄羊、两只狍子,送代儒一条羊腿,李嬷嬷也是一条羊腿,贾珠处是半只狍子,贾母处供上一条狍子腿,又往吴杰等人处送了些狍子肉,园子里又送了几只兔子几只野鸡,余下的都自己留了。

又留下自己这里、王夫人处与解的那一只,三只羊的角,寻匠人打磨镶嵌了四只羊角,与贾兰、贾堇一人一只,王熙凤那里也送了一只,留一只自己带着,另两个叫袭人收好。

73.贾存周灰心辞差使

贾宝玉分派定了各色野味四处送完了东西,一天又过去了,还剩一天的假便换了衣裳带着茗烟与扫红往街上闲逛,以期看到一二空铺子也好留心买了来。路上遇到了薛蟠,两人在马上抱拳,薛蟠喜道:“正好遇到了你!昨儿你送来的狍子真是好,我寻思着不敢轻易就动了,正要请冯世兄他们一道吃酒呢。我寻的好厨子,咱们一道罢。”贾宝玉见他兴高采烈,好气又好笑,这位表哥心肠本不坏,只是不懂事、没常识、脑子也不灵光,事情坏就坏在他不懂事儿上——他不知道打死人是要做牢的,只道拿钱能摆平。说来他对薛姨妈与宝钗还真是没话说,但凡母亲妹妹吩咐一声,能办到的事就不会拖着——让他读书做买卖求上进除外,那实在是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贾宝玉对这个呆霸子固然喜欢不起来,一见了面看他憨傻的样子也是讨厌不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跟着一起去,不想看到了一个熟人——秦璃。贾宝玉忙下了马,秦璃带着个小厮正闲逛呢,薛蟠不知底细见贾宝玉下了马,也傻乎乎地下了地。贾宝玉先与秦璃招呼了一下,又给薛蟠和秦璃互相介绍一番,薛蟠见秦璃也是个年轻俊俏的公子,斯文秀气,喜得了不得,暗道贾宝玉认识的都是这般美人。一听贾宝玉着重说了秦璃是自己同年、殿试第四、散馆第一,当头被浇了一盆雪水。秦璃见薛蟠身材高大,却一脸白痴模样,心不正则眸子眊焉,十分不喜,然而碍于他是贾宝玉的表哥也含糊应付了。那边薛蟠失魂落魄,也不叫贾宝玉了,径自走了。

贾宝玉无奈道:“我这个表兄就是这个样儿,心倒不坏,只是憨直了些。”秦璃也含糊着应了一句,撇开了薛蟠又贺贾宝玉得上皇与皇帝喜欢。贾宝玉道:“那是赶巧了,统就我跟了去,平日里我何曾猎过东西?没出丑已是万幸。”两人说是熟人,却还算不得密友,贾宝玉也不好四下张望着看铺子,秦璃也把原本闲逛的意图隐去,两人都说要寻新书。一道往书铺子里走,一道闲话。秦璃心气极高,想着自己年轻,科举出身,也算是才华横溢了,存了努力二十年封阁拜相之心,他瞧得起的人便少,幸而贾宝玉虽然是纨绔子弟,然而凭自己本事也考得不错,才入了他的眼。肚里一轮回,贾宝玉与他是同年,年纪又小上近十岁,且是在太子身边,正是适合交往又没有太多利益冲突的人。

因上皇万寿,心思灵活的人一看上皇寿数,比一比,皇帝将还有二十几年好活呢,秦璃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心思,自己在当年朝能混个不坏,结交好了贾宝玉,待太子登位,也在新君那里有人,非常好!

思及此,顺口问书店老板有无“好书”,又低头小声对贾宝玉道:“要先恭喜介石了,令尊老大人怕是要外放高升了! ”贾宝玉看老板鬼鬼祟祟地去里头找书,回问秦璃:“我这两天在家,竟没听过呢。”秦璃笑道:“我因在陛下面前先听到一丝风声,旨意还没正经下来呢。礼部奏说各地有学政出缺,请陛下圣裁,陛下命吏部选人,不知怎的记起令尊来了——这可是个好差使,桃李布一方。”贾宝玉大吃一惊,贾政他是知道的,整天不会办一件正事,最要命的是——贾政是荫封,上皇在时看荣国公的面子给的官,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平日也不见有什么政绩,如何当得了学政?最最重要的是——科场的浑水岂是什么人都能搅的?但凡有一点不妥,士子闹起事儿麻烦可就大了。忙问道:“旨意还没下么?”秦璃道:“陛下道眼看中秋近了,叫节后明发旨意,赴任官员过了节再动身,也是皇恩浩荡。”

贾宝玉心中烦乱,秦璃的心思也不在买书上头,当下贾宝玉谢了秦璃通气的情意,一人随手抓了一本老板递上来的书,贾宝玉顺手扔了一块银子,也不叫找,两人分头回家了。贾宝玉回家先把书往外书房一扔,等着贾珠回家——贾珠未随驾,没得假,今天还得上班。贾宝玉知道他回来必先至贾母处请安的,便在外书房里等着拦他,闲极无聊便翻看手中的书,一翻——“王杏庵义恤贫儿,金道士娈淫少弟”这是神马东西?!把书一合,封面上赫然三个大字——金瓶梅!

原来贾宝玉觉得书店老板鬼鬼祟祟,书店老板眼里,贾宝玉与秦璃也是鬼鬼祟祟,他两人说到贾政外放原是机密,当然要小声,千不该万不该,秦璃还一面小声嘀咕一面问:“有没有好书?”书店老板当然以为他们是要这种书了——这种人咱见得多了。贾宝玉还算幸运的了,他拿的书多少还有一点情节内涵,秦璃手气差,顺手拿走的是本XXOO技术图解——俗称春-宫,回到家一看,自己先要吐血,又疑心——贾介石没看到我拿了这书吧?一时恨不得把自己爪子给剁了。贾宝玉也有这样的想法,后来两人一见面,都言语间试探对方买了何书,同时问了:“不知你那天拿了本什么书,可否换着看一看?”又一齐失笑,骂了一回老板坑人“再不到他家买书了。”这是后话了。

贾宝玉叫茗烟:“看着大爷回来了叫我,我且看一会子书。”哪有心情看书啊?顺手把通俗小说扔到抽屉里,枕着个夹纱枕头在榻上想事儿,一会儿贾珠来了:“你弄什么鬼?叫茗烟单堵着我?”贾宝玉一长一短把遇到秦璃的事儿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看法。贾珠也皱眉,正经科举出身的人对非科举出身的都有一点鄙视的,贫寒人家出来的有时候会有荫进的人还有一丝嫉妒,到了贾珠这里因自家出身高连嫉妒都没有了。虽然贾政是自己的父亲,子不言父,贾珠也知贾宝玉说的在理。出身是贾政的硬伤!更要命的是,贾政在其他方面的能力不足以弥补这一处伤。

贾宝玉道:“可怎么办?老爷必得辞了这个差使,不然——不是我不恭敬,老爷是脱俗的人,不拘细务的。”贾珠知道贾宝玉的意思是贾政就是个政治花瓶,也道:“这个也还罢了,老爷毕竟读过这么多年的书,只是上皇隆恩,不必考试便除官,我只担心,所到之处士子不忿。”贾宝玉默默点头,现这样,换了自己,要考试了,告诉你,出题评卷子的主考官是个文盲……贾政的情况没这么夸张,可也差不多了。丫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最后还算是沾了儿女的光才升到如今的地步,尤其仕林清流尤其是未经官场浸染的读书人骨气还是很有一点的,万一贾政这个不会办实事的人有一点纰漏,出个科场弊案什么的 ——这太正常了,不出错反而是老天爷打瞌睡——贾政的官途也就走到头了,日后对景儿翻出来又是一条罪状了。

贾珠与宝玉兄弟两个心里明白,却不能直接跟亲爹说:“你连个秀才都没捞到,还想去考别人?”贾宝玉不禁抱怨:“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 ”被贾珠瞪了一眼,瞪完了,贾珠也直眼了,兄弟两人忧愁地对视——皇帝,你脑抽了!贾宝玉道:“会不会是圣上试探来的?你想,老爷真有才干也是显在工部任上,老爷又不曾考过,平素也没什么诗文教人传诵,如今一点了学差就打点行李去上任……”不是显得不自量力、目光短浅么?贾珠点头:“不如,请老太太说去罢。”贾宝玉知道这事又得自己扮小孩儿哄贾母了,肠子快打成结了:“有事儿就哄老太太。”贾珠道:“难不成还有旁的法子?”贾珠想得多些,瞬间已经考虑到如果贾政真在任上办差办得好——那是不可能的!老爷身边儿都是些什么人呐!单聘人、詹光一沿儿的清客相公,没一个能办事的,只是些会沾光的。所以,凭真材实料办好差使然后往上升迁是不大可能的。

兄弟两个到贾母那里且不敢说自己的意思,先由贾宝玉说了路上见到同年,如此这般,贾母兴致来了:“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贾珠上前解说:“只要是科举出身的,哪能没出息呢?”细说科举种种好处,于仕途上的帮助:“旁的犹可,只有两样,一不入翰林不可得相,二出学差的要科举出身才压得住,否则难以服众。”等等。贾宝玉就说:“我怎地听秦兄说我们老爷节后要点学政哩?”贾珠故作一怔,贾母也低头沉思。

不一会儿贾政也从外头来了,贾珠贾宝玉一齐起来见他,贾母问他从哪里来,贾政道:“儿子外头与詹相公说一会儿风土人情。”清客相公是做什么的贾母自是知道,细想儿子身边竟无一个可用之人,遂道:“宝玉今儿得了信儿,圣上许要点你的学差,你整日吃酒不管事可能为圣上分忧?”贾政惊出一身冷汗,忙上前跪了,贾珠、宝玉一齐起身随他跪下。听贾政道:“儿子如蒙圣上青眼,自当肝脑涂地! ”贾政的内心是兴奋的,他最大的怨念和遗憾就是未能考出个功名博个光明正大的出身,所以死逼着儿子读书读不好就要打要杀的,如今能点学差,真是做梦都能笑醒。又回头喝问宝玉:“你哪里听来了?!私探禁中语可是大罪过!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点子规矩都不懂?!回来我再收拾你! ”贾母啐道:“你也只好嘴上说说罢了!你只管吓唬他!他道上遇到人好心贺喜,他能堵上耳朵不成?珠儿、宝玉都回去!往后有什么事儿也别与你们老爷说了,省得叫他捶你们! ”贾政忙叩头道:“老太太息怒。”贾珠与贾宝玉亦上前求情,贾母只叫两人出去,两人悄悄退了出去。

贾母这才道:“岂不得罪人?往后谁敢与他说话?说他不懂规矩?你懂?我方才还替你欢喜,忽而记起来,我活了快八十岁了,没听过荫官能点了学差的!你一听着就乐得忘了北,声儿都乐得颤了,可想过你竟凭什么做这个官?”把贾政说得汗流浃背又惶惶不安。贾母挥手叹气:“你好好儿想想罢,这不是闹着玩的。”母子二人都有些灰心,贾母还好些,毕竟孙子争气,贾政就憋屈了。到王夫人上房,把贾珠、宝玉都叫了来,细问情形,贾政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乍听消息只觉圣恩浩荡、皇上是伯乐,被贾母一说,热炭团似的心思倒去了八分。贾珠小心道:“这只是宝玉路上听来的,旨意还没下,做不得准,真有旨意下时,老爷先看是单自己呢,还是有其他人,其他人是不是科甲晋身的,若都是,老爷便上本推辞,看圣上是个什么说法儿。”贾政长吁短叹了一阵:“你们都去罢,明儿还要去衙里呢。”

这一年中秋因有了这个事压着,贾母心情就淡了,更兼王熙凤要养胎不大管家务,李纨只管小心,迎春万事不管,探春要管事又要与赵姨娘生气,宝钗要回家过节、黛玉身体又不大好,一个节弄得有些凌乱。

节后果有旨意传出来,点了贾政的学差,贾政依贾珠的主意上表辞谢,理由也如贾珠所说。不料被驳了回来,只说“贾政教子有方,未必做不得学政。”贾政心里惴惴,又燃起一丝希望之火,口中仍是反射性谦虚+推辞,道:“臣万不敢如此应。”圣上这才欣喜发话,准了贾政所请,把他调为太常寺少卿,是个正四品的衔儿,算是升了品级,工作依旧清闲。贾政且喜且悲,谢恩退下。代他为学政的也不是外人——贾珠的岳父,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家中贾母舒了一口气,叫摆酒唱戏也算是去去凝重的气氛了。王夫人的诰命又升了一级,戴上加了一树一钿的冠、金革带替去了乌角带,衣服上的翟鸟也加了,家下奴才又都凑趣上来磕头,大为高兴,也不去管家中是否亏空了,兴冲冲地与到贺的王子腾夫人等说笑。李纨这里又要打点东西送往李府,王夫人、贾母亦各有馈赠,贾珠又携妻儿等去与李守中饯行。阖家上下都高兴,最不乐意的反而是升了官的贾政了。

外边贾政那里也有不少来贺的,贾宝玉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但是看到贾政那种纠结的表情,又有些不忍了,转去与到贺的薛蟠说话。薛蟠正说道:“可惜那天你没来,冯大哥他们都说到你了呢。”正说着,冯紫英代其父道贺,已经过来了,两下见过,冯紫英埋怨到:“头前儿随驾,你也不说一声儿,我父亲也随扈的,倒好看顾一二。过后听说了你的事儿,好捏了一把汗。”贾宝玉笑道: “我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谁料到竟叫我也上了场呢?老将军随驾也有差使,不到万不得已,哪里好去打扰,设若误了事儿,我也不安心呢。”冯紫英道:“那也罢了,可惜上回薛大哥请吃酒,回来说你道上遇着了有人急事儿,竟不得去。”又说狍子味道好。贾宝玉笑道:“令尊回来少不得带的,你这么说,是变着法儿夸我呢! ”三人都笑了起来。又约定得了空一道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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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贾政自觉年景渐老,事重身衰,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最大的正经事就是督促着贾环读书,把个贾环逼得苦不堪言。单一个贾政还好说,偏又有一个赵姨娘,觉得女儿不向着她,立逼着儿子给自己长脸。府中丫头婆子最大的八卦笑话就是她了,得闲了就挑拨她两句,只为图一个乐,便是探春严厉也压不住众人犯坏。

这日,家中婆子闲得发慌,赵姨娘又巴巴地想收拢两个人作自己一势的,婆子得了赵姨娘一碟果子,笑道: “咱们老爷实在会教儿子,眼见大爷不过是进士,二爷已是探花,保不齐三爷有更大造化呢。”婆子只是吃了她的东西,顺眼哄她一哄,几曾当真说的?赵姨娘反听得眼热心跳,越发催逼起贾环来,贾环又不是个好性子,看贾政不在,学着赵姨娘在屋里打起滚来。王夫人眼看坐不住了,命探春回园子里去,又骂赵姨娘:“他一个小爷,也是你管得的?”叫贾环,“环哥儿跟我来,弄得灰头土脸成什么样儿?”一面给贾环洗漱了,又喝退了婆子。

赵姨娘着急上火,回来对贾政如此为般一说:“我叫环儿读书,被太太拦着不让管呢。”不料王夫人对贾政道:“我竟没见过这样管教孩子的!老爷想想当年,我对珠儿便是严些,也没逼得一个小爷满地打滚儿。只叹我如今精力不济了,不然,也不会放着环儿被教坏了。老爷听我一句劝,少在外头吃酒,多管管环儿也是好的。”把贾政弄得哑口无言,回思贾珠、宝玉乃至探春皆是神彩飞扬,唯贾环猥琐已极,果然是赵姨娘教得不好。当下慎重点头:“夫人说的是。”

从此贾环越发过得凄苦了。王夫人看着贾政着急上火骂贾环,连带着往赵姨娘屋里去的时候也少了,心里直乐——你也有今天?!王熙凤也拿这个当笑话解闷,心说,叫你四处烂嘴下舌说扣了你的钱。唯有探春,毕竟是自己生母,哪有不关心的,然赵姨娘做事确实不靠谱,实在无法回护,又因天凉,竟生了一回病。

74.大婚分府夜读金瓶

晴雯把赵姨娘与贾环的事当笑话讲给贾宝玉听,贾宝玉对于贾环的心情是复杂,贾环出生的时候贾宝玉还极小尚养在贾母处,此后便极少接触。贾宝玉得承认贾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独独是赵姨娘的原因,贾母、王夫人乃甚全家人的区别对待,也是让贾环心理向扭曲发展的推手。然而初时是年幼言轻,现在是木已成舟,贾宝玉暂时也想不出什么能接近与贾环关系的办法了,许多事情在贾环养到赵姨娘跟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形了。也罢,由他们去吧,总也掀不起大风浪来,真要下重手还要顾及探春颜面才是。扭脸看廊上摆着各色菊花,极是好看,叫拿个瓶子来,亲自用竹剪子绞了几枝插进瓶里,要去看探春。忽然想起这花还没送过贾母、王夫人,又取了两只瓶子,插好了,叫麝月与秋纹、晴雯各各捧着,先奉贾母、次奉王夫人,两人都极有兴致,招呼着一屋子的人来看了一会儿花才放贾宝玉出去,连跟着的丫头都各得了赏。贾宝玉脱身出来,这才往探春那里去。

翠墨捧了茶给贾宝玉,侍书便招待晴雯等去喝茶吃果子,宝玉对探春道:“秋天凉,你自家也当心些儿。”探春道:“二哥哥早知道了罢?我不恨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赵姨娘毕竟生了我,我岂有忘了她的?只是赵姨娘也太不小心了,但凡她尊重一点儿,我怎不敬重她?奴才们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只亲女儿的话不听,叫我怎么是好呢?”贾宝玉黯然。只好说:“你既知她有些糊涂,再与她置气,不是一道儿糊涂了么?要我说,你且静下心来,才好慢慢与她开解。”探春又谢了贾宝玉的手捂子:“前儿已经送过来了,宝姐姐喜欢白的,林妹妹偏说棕黄的有野趣,都想着到了冬天好拿出来使呢。”贾宝玉又嘱她多歇着,又说天快黑了,园门将闭,得回去了。

路上,晴雯道:“到底是为娘娘省亲修的园子,真是好看。”麝月道:“说得跟没进来过似的,平素白天不也往里头走几遭儿的。”晴雯啐道:“人往里头来,你们偏装正经,回来说哪里好时也竖着耳朵听呢! ”贾宝玉道:“罢罢罢,你们与凤姐姐说一回,白天无事时逛一逛也使得,总拘在屋里也是淘气,只有一桩,不许在园里生事! ”三人都喜得应了。

那边李纨正向贾珠诉苦:“三妹妹又病了,越发连个帮手都没有了。”又说了家中种种弊病,且有亏空之事。贾珠道:“你只管看严了就是,凤妹妹顶多到明年夏天就能腾出手来,你只把各色经手的账务弄得清爽,别叫人耍滑,她管了这些年的家,难道不知就里?也赖不到你头上。”又细问了各处的事,也愁了半日,最后犹豫着道:“你看看能帮衬补漏的就多操点子心罢,终归还是自己家。”李纨默默无语,这么个家,败坏成这个样子已是回天乏术了,光是有漏洞费心补上也就是了,但是荣国府这里,前面补的及不上后头破坏的速度。夫妻两个愁了半夜。

有人愁自然有人喜,第一个是王熙凤,乐得静养,且喜看贾琏抓耳挠腮,往常夫妻两个一主内一主外,合作无间地捞钱。如今老婆大张旗鼓说病了要生孩子养胎,贾琏也不敢去闹她,内宅是嫂子和堂妹在管他也不敢去吱唔,只好向王熙凤抱怨:“二妹妹真是个木头,万事不过心,长此以往,便是嫁了出去,也是个被闷死的材料儿。”王熙凤只管收紧了自己的钱袋子,万事不答应。

另一个欢喜的人是太子——他终于在十八岁“高龄”上要大婚了!先是太子愁得要命,没个大老婆,就没个正经外家,也没个正经儿子,这样很不好。终于,皇帝在把满朝文武挑了个遍之后,决定让他大婚。

选的是左都御史郑宗周之女郑氏,郑宗周本人也是功勋之后,走的却是科甲的路子,点过几任学差,直做到左都御史,其父也曾在京营节度使任上做过,其弟郑宗平现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都是皇帝信得过的人,一来是疼儿子,二来也是防儿子。

贾宝玉等去与太子道贺,太子道:“还早呢,还要日期,各种礼服仪仗,要到明年呢。”贾宝玉默默加上一句,还有各处藩属那里、各地督抚那里要通知到,他们的礼,尤其是藩属的贺礼可是必须有的政治作秀,南有安南北有朝鲜等处,是必得到的,一来一回至少得两三个月呢,可不得到明年开春了么?

太子一乐,又道:“说来十六叔也该大婚了。他的府邸正建着呢,明年也该办事了。”太子他十六叔不就是徒忻么?贾宝玉一怔——他,也要结婚了啊?切~很稀罕么?谁受得了跟个菩萨一道过日子啊?贾宝玉狠狠地腹诽了两句,脑补一下未来王妃说:“爷,该安歇了。”徒忻依旧一张七情不动的雕塑脸:“准了。”那是怎样囧囧有神的一种情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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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给贾母请安,却看贾母榻边杌子上坐着个老婆婆,见贾宝玉来了,跳起来问好,贾宝玉看她衣着比自家管家娘子还要简朴些,动作也挺利索。贾母道:“这是刘姥姥,先前到咱们家走亲戚时,你没见着。”贾宝玉知道刘姥姥的,可以说是整个红楼里最仗义的人了,贾家女人拿她取笑后给了些钱物,到最后她还是去赎救了巧姐,实在是个好人了。反是自家亲戚,平素不知道从府里揩去多少油水,临了还落井下石,能袖手旁观的已经是好人了。因此贾宝玉对刘姥姥极客气,引得刘姥姥没口子地赞他,反把贾宝玉弄得不好意思了。忙岔开了道:“老太太这里热闹,不如接史大妹妹来一道?”贾母道:“可不是,竟忘了她! ”王熙凤因有热闹,且刘姥姥是来寻她与王夫人道谢的,得闲也在,笑道:“今天已晚了,明儿一早打发人接了史大妹妹来就是了。”又留刘姥姥住着,贾母也说: “我们家破园子也有一个,明儿一发请你看看。”把刘姥姥留下了。

贾宝玉回到自己院子里,袭人迎上来道:“二爷可见着刘姥姥了?说是太太的亲戚,先前来打过秋风儿的,今儿来说日子过得去了,送了些鲜菜来,老太太、太太叫厨房做了,二爷且看合不合口。太太说了,若喜欢,尽管要。又有舅太太打发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贾宝玉举着,平日里贾府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各色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一大堆,倒是刘姥姥送来的素菜好吃,配着米饭,多扒了一碗,袭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吃完饭贾宝玉一面开箱子一面道:“老人家也不容易,也不好白吃人家的,几时她家去了,拿这些缎子给她。我才见她带着个小小子,拿几个金银锞子给他玩。”贾宝玉开的是放一般面料的箱子,里面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是小银珠子、金锞子,给袭人看了一回,把两把钥匙都给了袭人:“往后有这些事儿,你看着办,完事儿跟我说一声儿就得了。”

次日到了时间往太子书斋里去,却见进进出出不断了人,太子身边的小太监小方子道:“贾大人,宫里各处都使人来贺太子呢,太子今儿怕不大得闲了呢。”贾宝玉道:“太子宣不宣我是一回事儿,我该应卯的时候在不在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不碍的,我到一边儿略坐一会子,殿下叫时便过来,不叫,我到了时候就回去。”一边给了小方子一块银子,小方子掂掂,好有二两沉,笑开了道: “您少歇,奴才给您看看去,若得空就回一声,省得累您多等。”

不一刻就出来道:“太子叫您进去呢。”贾宝玉笑道:“有劳。”进去了却见太子旁边站着个眼生的太监不像是太子宫里的,看服色却不太低,听太子道:“本不当累介石多等,只是这是凤藻宫娘娘打发来的贺孤大婚的,长辈有命,不好耽误。”这太监正是夏守忠,平素元春打发他赏东西时,贾宝玉要不在读书要不在翰林院,倒不怎么打过照面,元春省亲时贾宝玉看他姐姐还看不过来,倒不曾留意一个太监。夏太监忙上前给贾宝玉请安,贾宝玉这回是真感激太子了,瞅了太子一眼,太子一笑:“你们慢慢说。”贾宝玉跟夏太监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好问夏太监多大了,进宫多久了,跟元春多久了,次后问到元春身体如何之类。夏太监一一答了,又说:“娘娘知道大人如今这样也是欣慰。”也不能拿太子书斋当自家客厅啊,两人互问了几句,夏太监就告退了。

太子笑道:“几乎忘了,你还算是孤的舅舅呢。”贾宝玉大囧:“这个玩笑可不得。”我姐又不是你亲妈,再说了……你妈还活得好好的呢,你舅舅也还活蹦乱跳的,我哪里敢认亲。据贾宝玉所知,凡是这样的人最后都不得好,最有名的就是“舅舅”隆科多= =

太子也不过是说笑而已,一摆手:“正好,你来了,我也好躲个闲,一早上人来不断也累得很。”太子正在看《资治通鉴》,司马光写得明白极了,贾宝玉只在一边拿着书默默看,一般是不需要多说话。太子的闲没躲成,有些人是不好躲的。将将看了一会书,有名的闹神就来了,徒愉正变着法儿不想读书呢,有这种光明正大逃课的借口不用他就不是徒愉了。拉上他十六哥,两人就来了。

贾宝玉与徒忻的目光一对,又跳开了,面上不显仍觉得唇上有些怪怪的感觉。提神听徒愉半真半假地道贺,太子也知道这位小叔叔的真正目的,心里好笑,也顺口道谢,实在歪缠不过,转而道:“十六叔的府邸听说已经动工了,明年能得了罢?”贾宝玉大奇,他爹先前在工部,竟然没听过徒忻要盖房子。徒忻道:“还想新年在宅子里过呢,工部与内务府都说尽力。正拆搬呢,原来的地方上有些民宅,要工部先折价划地,搬了去才好造。”太子道:“这么说是没开工?正好,十六叔可先命工部把图纸样子呈上来,大殿正堂有制度,旁的倒可依着喜欢来造。拆搬也是快得很,十六叔还是着紧把图样定下来。”

徒愉比徒忻还欢喜,不为旁的,只为以后出宫有了好借口,一力撺掇着:“单看图有什么趣儿,不如亲去了看。”徒忻也有些心动,只不愿太纵容徒愉,没有当场表态,由着他抓耳挠腮。贾宝玉抿嘴直乐,其实徒忻挺疼他弟弟的,什么漏子都给他补,只是徒愉自己不觉得罢了,真的非常期待十八殿下为了出门而使出浑身解数啊,贾宝玉觉得为了看这场热闹,冒点儿危险多靠近一下徒忻也是值得的。打定主意,正在琢磨着怎么样能跟十六殿下多接触呢,只听太子问:“十六叔的府邸选在哪里?”徒忻道:“说是靠东边一点儿,唔,离他们家倒不远。”一指头指向了贾宝玉。

真是废话,贾家住在高级住宅区呢,徒忻的地方也不会很偏僻啊,去掉京中现在有的权贵住地,可不就在不远了么?然而这个不远也是隔了五条街,没办法,京城刚规划那会儿,权贵云集,如果再有人想进去,只好挑已经败落的人家的宅子来弄了。有些大家族衰败之后,抄家的、卖宅子的是一大块地全闲了,这还好办,有那种分家之后把宅子间得东一门西一户的,可不麻烦!徒忻的级别又高,王府当然要大,东拆西挪,把工部和内务府忙得一头汗。

贾宝玉冷不防又成了焦点,心道不用自己找事儿,事儿就先找了来了。咳嗽一声:“臣家后边儿有条活水,不知道殿下那里是不是靠着这条水源?”徒忻笑道:“好像真有。”徒愉大乐:“哥,往后我去你那里划船! ”被瞪,理所当然地被瞪。看得贾宝玉和太子大乐,有十八爷的地方就有欢乐。冷不防,徒忻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贾宝玉觉得那家伙的目光像是落在自己唇上似的,忙把笑得微开的嘴抿了,徒忻几乎要笑出声来。

太子不知典故,然而看着贾宝玉露出童子状也很快乐。可爱孩子谁不爱逗啊?这两人实在有趣,要说十六叔绝不是讨厌贾宝玉,否则贾某人早被整得凄惨了;贾某人怕也不是真怕了十六叔,否则哪里敢做小动作?只是十六叔似是看明白了,贾某人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真是在怕十六叔。两人倒像在游戏,比他们跟十八叔一起玩还要有趣,左右都是自己人,太子殿下乐得当个看客。这样相处也好,太子不希望已经被打上东宫标签的学士与一大助力的皇叔相处得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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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回到家里,颇觉晦气,摸摸嘴巴,狠狠漱了一回口。吃饭时见晴雯袭人等俱是满面带笑,奇道:“怎地笑成这样?”晴雯先笑开了,袭人忍笑说了白天怎样拿刘姥姥取笑,贾宝玉皱眉道:“她一个老人家,想着咱们这门亲戚,得了咱们周济也知道有了收成来送东西,是个老实有情意的人,怎地好拿人家取笑?不说有情有意,单看这把年纪也该尊重她些儿,怪不容易的。”晴雯嘟着嘴:“琏二奶奶也一道的,林姑娘也取笑的呢!她们还说呢,我们不过听着风儿一笑罢了。”袭人劝道:“鸳鸯与她道恼来着,她说自己也知道的,并不在意的。”

贾宝玉无语。逮着狼心狗肺的当宝,倒拿知恩图报的来耍宝,就这眼光,这家不败也没天理了。袭、晴见他愀然不乐,都不敢说话了,晴雯吐吐舌头,袭人呶呶嘴。贾宝玉胡乱扒了两口饭,往内书房坐着正好想事儿,忽听得外面依稀有些嘈杂,叫扫红去看时,却是王夫人那里有人在拍院门儿——贾母白天兴致好,游园又吃了些凉水果,睡得不安稳,鸳鸯等不敢自专,打发婆子来回王夫人。贾宝玉胡乱披着件外袍,跟着王夫人去看贾母,却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受了一点儿风,见她没事儿,母子两个才放心。

被这事一闹,贾宝玉原本伤感忧郁的心情也没了,回到书房里顺手拉开抽屉,正看到《金瓶梅》,翻看了起来。贾宝玉平常是不看闲书的,动感的苍老师都看过了,实在看不上这所谓的禁书,这也算禁书咩?放到网上发过去连个框框都见不着!但是谁教这里连动画片都没有呢,不爱看这种书的男人是不正常的,贾宝玉这样安慰自己。看着看着,心情倒好了一点儿,挑灯夜读中……其实很羡慕西门庆的,可惜自己没那种情愿牡丹花下死的大无畏气慨,继续看……看得入神,古人的姿势比现代人也不差的,还有捆绑系的……渐渐看入了神。

看这种东西,书里什么部位有动作,自己身上的相应部位也不免有一点连动效果的,看着看着,小弟弟居然有了反应了,贾宝玉左右看看,屋里虽然没人,还是有点心虚,自己匆匆解决了,完了还直喘气。又舍不得丢下,不想西门庆这回不勾搭潘金莲了,他勾搭了个书童,贾宝玉当然知道男男有这么一档子事,但是有那么享受么?摸摸自家小弟,又缩了缩菊花,放进菊花里,那么小不会疼么?从身体构造和自然规律而言,毕竟是男女会比较痛快吧?男男神马的,做什么都不会男女舒服吧?

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个非常震憾的“啾”其实,也挺软的,好像也不那么难接受……慌忙丢了书,这种菊花一紧的感觉……胡乱收拾了一下衣裤,跑回屋里换了衣服躺下了,半晌没睡着。袭人等被他吓了一跳,看他躺下了,拣起他丢下的衣裤要往衣架上放,不妨发现了污渍,不由问:“二爷,这是怎么了?”贾宝玉心虚地大声道:“洗了就是,睡了,别扰我。”袭人还要说什么,晴雯被贾宝玉的声音引了过来看,贾宝玉道:“天晚了,怎地都不睡?我可睡了,不睡的都出去罢,别扰了我。”两人看天晚了,且他似是真动了气,担心再说下去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都悄悄退下了。贾宝玉哪里睡得着?竖耳朵听着外面安静了,恨得咬被角。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把要说他的贾政吓了一跳:“怎么弄的?老太太跟前别吓着了她。”贾宝玉含糊道:“昨儿看书晚了。”好在贾母因游园子受了些凉,昨晚没睡好,今晨不欲起床,贾宝玉忙说:“老太太别起来了,晚上回来再请安。”到了翰林院先猫着睡了一个时辰,才觉得好一些。此后远远看到徒忻总想躲了开去,毕竟……咳咳,某样回忆出现得太不是时候。

75.九月纷乱杂事一堆

繁忙的八月过去了,时间进入九月,九月初二是王熙凤的生日,贾母养好了病,探春身体也好了,更可喜的是黛玉这几日也不曾复发,贾母兴致更好,要攒钱凑分子给王熙凤过生日。须知贾琏是个旷不住的,王熙凤情知生个儿子比较重要便要养胎,平儿又不大兜揽他,他便要作怪。只是王熙凤如今不大管事了,更有功夫盯着他不叫乱来了,贾琏急得抓耳挠腮,趁着王熙凤生日,不免与人勾搭成奸了。又叫王熙凤撞破了闹出来,全家都乱糟糟的。

贾赦不大管事儿,儿子的风流习惯他也不甚在意,父子俩在这一件事情上倒是像得很。贾政又碍着贾赦还在,也不好过于严厉地指责贾琏,王夫人虽向着王熙凤,但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她反而不好明着说话。贾琏看准了这一点,而且认为男人么,好色一点也没什么,老太太也疼自己,只管明天跟贾母面前耍个赖道个歉就完事了,连邢夫人都不用多加理会。如果贾琏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那他就错了。当天晚上王熙凤的表哥表弟下班了……

贾珠听李纨如此这般一说,先拎过贾珠好好说了一回——这位可是王熙凤她亲表哥啊。又是贾琏的堂兄,哥哥教训弟弟,在贾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贾琏强辩了两句:“大哥哥,她也忒狠了!难不成要我硬忍着?”贾珠道:“谁叫你忍来的?平儿不是你屋里人?你屋里再没别的丫头了?!不拘哪个收用了,纵使凤丫头性子好强,也只有认了,你这弄得成个什么样子?!与奴才老婆合奸!你倒说说有理没理?真闹出去,丢脸不说,认真起来国法也少不得罚你。”贾琏被说得没言语了,贾珠也见好就收,毕竟王熙凤的好强贾珠也是知道的。次后去看王熙凤,也想说说这个表妹,然而王熙凤在贾母房里躲了,脑袋上先扎了帕子、脸也黄黄的,贾珠想她是个有孕的,经白天一闹,也恐再惊着了她与胎儿有妨,只得作罢。合家上下也不是不知道贾琏犯浑也不是不知道王熙凤素日看得太严,然而王熙凤怀孕了……王熙凤头一回觉得扮柔弱些儿也是大有好处的。

贾琏被贾珠放了出来,贾宝玉又来看他,默默听他发牢骚,最后劝一句:“也不必在她生日给她难看。”贾琏道:“不是她有事不在家,我哪里敢! ”贾宝玉特认真地道:“你在家里偷嘴,办事真不地道。”贾琏眼都直了:“说什么风凉话啊?统共那么点子时间,哪来得及到外头去?”贾宝玉只有摇头了,媳妇怀孕是男人出轨的高峰期,他表示理解,表示很正常,表示不事到临头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但是要不要闹得这么大,由着情妇咒老婆死啊?!你分不分得清轻重啊?她给你家管家、想法子挣钱、给你生了闺女、还怀着你的娃呢!孕妇不能生气的,你知不知道啊?又想王熙凤镇日里劳心劳力还要在自己生日当天撞到老公跟情妇在自己家里偷情,然后还听情妇咒自己死老公也不拦着……整一个苦情剧里最苦情的大老婆角色了——她还怀着孕。即使作为王熙凤表弟也可以理解贾琏偷嘴,可也不能原谅事情演变得如此狗血吧?但他也是贾琏的堂弟,不能像贾珠那样训斥贾琏。继续默默地听贾琏倒了半天苦水,终于道:“二哥哥,你在书房好好睡,我帮你看看凤姐姐动没动胎气,有不妥就告诉你,要是没事就不再来了。”

贾琏:“……”刚才被贾母说了一回,邢夫人骂了两句,又被贾珠训了半天,跟贾宝玉吐糟了许久,到现在才想起来今天要自己睡。所有委屈都跟贾宝玉吐完了,心情也平复了,更加觉得夜冷难熬,又想起贾宝玉说的那一件大事——老婆正怀着儿子呢!气坏了怎么办?开始后悔了,宝玉说有事就来没事就不来,现在不来是不是没事了呢?我说,到底好与不好你倒是打发人来说一句啊,不行,要是来了必是我儿子有不好了……贾琏担心了半夜,才慢慢睡去,第二天更觉无趣,到底给妻妾陪了不是。这一局,王熙凤惨胜。

第二天贾宝玉下班回家的时候,贾琏家已经恢复了正常生产生活秩序,主子奴才情绪稳定。去看王熙凤时,她又有说有笑了起来,贾宝玉问了她好,又说:“凤姐姐,前儿惊着了孩子没有?”王熙凤脸上一红,啐道:“好小子,你倒打趣起我来了! ”贾宝玉道:“生日可喝酒了,如果身上要紧,酒可别再喝了,我近来读医书来的。”王熙凤不由又细问了一回注意事项,贾宝玉一一说了,奶-子又抱着巧姐进来了,贾宝玉看她生得粉雕玉琢,也逗了一回,回头对王熙凤道:“刘姥姥给起的名儿?倒是好巧。”王熙凤道:“她总是病,我也是想借老人家的寿数压压。”

贾宝玉告辞的时候,王熙凤叫平儿:“叫厨房上把茄鲞收拾一碟子给宝玉送去。”贾宝玉久闻茄鲞之名,实在没尝过,也不推辞。又听王熙凤道:“今儿赖大嬷嬷进来,说她孙子赖尚荣选了官,十四日摆酒请主子,你可得空去?”贾宝玉驻足道:“我哪得空闲呢?便是大哥哥也没功夫呢。我得支应太子读书,是万不敢离了的,大哥哥还是御史呢,叫人知道更不好。”王熙凤道:“那也还罢了,明儿我打发人告诉他们家一声儿。”

贾宝玉回到自己屋里,饭已经摆上了,睁眼找茄鲞,没有!全是眼熟的菜!便问:“凤姐姐叫送的茄鲞呢?”晴雯睁大了眼睛:“这不就是?”贾宝玉一看,原来这东西自己早吃过了,只是它被做得认不出茄子模样,自己只记得味儿不错压根没想到是它。

腐败,已经这么深入生活了啊。贾宝玉暗忖,哪怕为了以后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也要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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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事情多,九月也不闲,王熙凤的生日一场大闹天宫将将演完,林黛玉又病倒了。贾宝玉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又打点着去看她。林黛玉的身体本就弱,每年到春分秋分必要犯一回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林黛玉有些恹恹地,听说贾宝玉来,又要换衣裳再见他。贾宝玉道:“快别折腾了,本是来看你的,反把你再折腾来折腾去,我还不如不来了呢。”又问:“觉得怎么样了?吃了什么药?”

林黛玉道:“不过还是往年那个样儿,来来去去有十年了,也未见好,我也不奢求了。”紫鹃道:“姑娘只是心思细,宽了心便好。”又对宝玉说宝钗送来燕窝等。林黛玉道:“倒生累了她了,她素日待人是极好的,往日是我多心,怨不得云丫头说她好。”贾宝玉心说,宝姐姐真会做人,我要有她的本事就好了。这话却不能对林黛玉说,免得她又多想,想林黛玉的病倒有一半儿是心病,便道:“她既送了,你便收下用了,有什么妨碍?从此便开解开了,一道玩。”忍不住多了一回嘴,又嘱紫鹃照看好林黛玉:“妹妹这病不独是吃食上头,也该多动动。晚间睡不下也要躺着,不要再动什么诗稿,那个越发伤神。早上请过老太太安回来,便是倦了也别立时躺下歇着,竟是穿得暖和些到园子里走走,也是养体。” 又絮絮说了一堆,直到婆子来催说园子快下钥了,方才告辞。

林黛玉自宝玉走后依旧睡不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林黛玉算不得穷,却也被环境迫得早熟。想父亲临终给的一匣子家当,却不好大肆动用,猜度贾琏也昧了自家不少钱而外祖母之意是要把自己配与宝玉,然而宝玉的意思又似是而非,只与自家姐妹一般姐妹照看,虽则亲近些却总有不足,胡乱想了许多才沉沉睡去了。

贾宝玉把林黛玉吃燕窝的事与贾母说了:“宝姐姐医理倒是通的,只是她是咱们家的客,怎好叫她破费,从今往后还从自家取的好。”贾母道:“怎地没人告诉我?”又叫鸳鸯寻上等的血燕来给黛玉。贾宝玉道:“药补不如食补,往常咱们只看见林妹妹吃药便把吃药当平常了,家里谁也不是大夫,哪敢胡乱说?竟没在意这一节,往后不如在吃食上头补一补的好。”贾母道:“这个我记下了。”

王熙凤听了只作一笑:“知道了,大嫂子自办了就是,横竖老太太发了话的。”转眼骂起了院子里的小丫头:“打量着我养胎,你们胆子就肥了!学会给二爷放哨了!学会给淫-妇站门儿了!做娘的春秋大梦,我且还好着呢。”平儿在旁劝道:“奶奶别动气儿,身子要紧。”王熙凤骂完了,喝退众人方对平儿道:“就是不错眼地盯着还有耍滑的,何况如今,总不能我出了月子一看满屋子奴才都造了反,三不五时敲打一下子好教他们老实点罢了。”说得平儿跟着笑了:“还道你真的气着了呢,前几日还气得不够么?二爷都服了软儿了,千万自己别怄气。”王熙凤道:“这还用说。”

正说笑间邢夫人到了,为给贾赦讨鸳鸯而找王熙凤拿主意来了。邢夫人虽嘴上说着老太太未必好驳回,仍是心虚,否则也不用找儿媳妇帮着说话了,直接自己找上老太太就是了。结果比王熙凤生日那一场更热闹了,鸳鸯剪了头发贾母直接动了怒。贾宝玉晚上请安的时候就看贾母脸色不对,鸳鸯在一侧也不看他,只得向琥珀使眼色。贾宝玉辞了贾母往外走,琥珀悄悄跟了上来,贾宝玉这才知道了个大概——原来是这件事,贾赦这回是要因爱生恨了。对琥珀道:“这两日鸳鸯怕心里不好,老太太跟前你多担待些儿,开解开解,别气坏了老太太。”琥珀道:“知道,且放心去吧,别老太太好了,想起你来一看又瘦了,又该生气了。今儿太太也被刮上说了两句,二爷看看太太去罢。”

贾宝玉去看王夫人,她是遭了池鱼之殃,平时在贾母面前她是极有面子的,虽说婆媳不同于母女,或许心里各有一丝不满,也不至于被贾母这样当众落一回面子,从这一点上来说,王夫人确实委屈。然而对着贾宝玉却不能抱怨,只说:“老太太也是气狠了,我并没有事,你也不要跑上跑下的了,叫老爷知道了又要与你置气。”贾宝玉道:“老爷近来和气多了。”王夫人笑了:“老爷的脾气冲环儿发去了,要不然你再看!不说这个了——再两天赖大家摆酒,你若得闲就去坐坐,不得闲也不必很在意。只你先前两番考试赖大跟着跟出,也当给他几分脸面才是。”贾宝玉应了,看王夫人不像很生气的样子,辞出来回去睡觉了。

王夫人怎么会不很生气?活了一辈子也少有这样没脸的时候啊,心里把贾赦夫妇骂个狗血淋头,再叹一回晦气,也有一点怨贾母,到底也压了下去。等贾政回来,只说了大老爷如何叫大太太讨鸳鸯不成,惹老太太生气,贾政也皱眉:“在这女色上头花了多少心思财物、置了多少回气,家里却再没人能制得住他。平日有事还总说‘病着’不出来了,竟也不知道清心静养。”及至听说贾赦花了八百银子买了个十七岁的姑娘,贾政都要翻白眼了——你胡子都白了,还这么胡闹!然而兄弟本就性情不投不大亲近,连这话都不能当面说,只好把三个儿子拎到跟前一通教训,弄得儿子们莫名其妙。贾珠:我老婆、小妾都是你们给的啊!贾宝玉:我有贼心贼胆也没犯案时间啊!贾环:我是跟彩云好了,可还没做下什么啊!

贾珠回家听了李纨报怨,这才明白贾政是迁怒了,李纨还在一边发愁呢:“这可怎么是好?大太太是一个子儿不往外迸的主儿,大老爷自己四年的俸禄还没有八百两呢,平日里也是买这个收用那个的,一应费用都从公中出来,家里本就手紧,这八百两又要怎么挪借?看人挑担不吃力,到了自己才知道累,难为凤丫头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纵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样花费。”贾珠气短了,原还叫李纨看着能有什么“新政”多费些心,看现在这个样子,叫老婆省钱给伯父买小妾取乐?他也张不开这个嘴。只能叫李纨把一应花费记好了账,日后全捧给王熙凤。又挠了半天头,心说老婆都管不了,表妹岂不要顶缸?

得空贾珠把贾琏又念了一回,贾琏道:“那是我亲生的父亲,别说劝谏之语,顺着竿儿爬还有挨骂的时候呢。将己比人,大哥哥能叫老爷少与外头相公吃酒,别动不动叫清客们哄得请客么?”贾珠也无语。这年头,当儿子的比当老子的还要累!这是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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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诸事平复,又到了赖大家摆酒的日子了。其实贾宝玉要腾时间也很简单的,侍读学士有休沐日,但是太子没有,所以两个学士就轮换着值班、调休,贾宝玉想在十四日调休也是使得的。然而贾宝玉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一口答应,只叫奶兄李贵先送了一套文具过去权作贺礼。到了十四这一天,贾宝玉仍然调出假来,却先不说,出门先蹓跶了一圈儿,带上茗烟和扫红四处闲晃一阵儿——去得早了,贾政仍在,十分别扭。

估摸着时间,算着贾政离了席,才踱到赖家大门口,展眼一看,这贾府奴才出身的人家比长辈老师代儒家还气派,心里先摇了摇头。赖家门上小厮不认得他们,看贾宝玉的模样穿戴,也不敢轻视,上前来问。茗烟挺腰凹肚,福气地道:“瞎了眼的东西,没看到宝二爷来了么?进去说与赖大……”被贾宝玉挥手打散了话,贾宝玉笑问:“今儿琏二嫂子跟着我们老太太来了不曾?”小厮极小心地问:“爷,是荣府的主子还是宁府的主子?”贾宝玉道:“昔年我下场,是赖大叔看的榜。”小厮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吓了一跳,忙向里让,又磕头:“小的们有眼无珠了。”又有三两个小厮跳起来飞奔着进去通报。贾宝玉道:“且站住!老爷来了不曾?”小厮道:“老爷才离席回去了。”贾宝玉向荷包里捏了两只小元宝出来,叫:“买果子吃罢。”小厮抢在头前通报去了。

赖大亲自来迎,又叫儿子过来磕头,贾宝玉托住了道:“今日你是主人家,这么着我可不好意思狠吃了。”父子俩把奉他上席,贾赦不好意思出来只在房里与新姨娘取乐,贾政又走了,主人席上是玉字辈当家,喝酒看戏好不痛快。席间遇到薛蟠,被他拉住一通灌,贾宝玉快要逃到桌子底下了,这时薛蟠停手了——戏台上柳湘莲出来了……

贾宝玉趁机溜了,到后面寻了地方放一放水,整一整衣冠到后头见贾母等。走到园门口立住,叫赖家小厮进去通报,见贾母派了琥珀带着婆子来接,才目不斜视地进去了。里边赖嬷嬷与赖大家的都陪着贾府女眷,还有几个穿戴不俗的女孩子陪着迎春等说话,探春正与一个穿着水红袄的姑娘说得投机。见他进来,几个眼生的女孩都避到一边,赖嬷嬷与赖大家的并探春等都站了起来。贾宝玉团团见一礼,贾母说了一回:“不许喝多了,不与他们混闹。”才放他出来。

贾宝玉回到前边,看薛蟠已经满世界找柳湘莲了,忙抽身离开,叫过赖尚荣,叫他不拘用什么借口劝柳湘莲避开,自己拖住薛蟠一回。赖尚荣再怎么说也脱了奴籍为官了,在他家里惹事,未免说不过去。无论如何,在别人家的酒席上调戏人家的客人都是一件失礼的事情,贾宝玉也不能让自己表哥这样丢人现眼。赖尚荣也不欲自己的喜事最后出个闹剧,柳湘莲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薛蟠又是个弄性尚气的,万一在席上闹起来,喜事要成笑话了,连忙道:“好叔叔,薛大叔那里您多担待了。”抽身去寻柳湘莲。

贾宝玉拖着薛蟠回来喝酒,贾珍等本安心看薛蟠笑话的,看到贾宝玉想起来这是他表哥,便改了节目,改而灌薛蟠喝酒。那边柳湘莲听赖尚荣说:“宝二爷拉住薛大爷了,叫你先走,好歹看我面上,看宝二爷用心上,别与他计较了罢。”柳湘莲咬了一回牙,恨恨离开了。

次日在贾宝玉下班的路上专拦着他道了一回谢,又说:“不是你的面子,昨日断不能这样干休的,令姨兄委实让人着恼。”贾宝玉忍着没吐血,还得陪情说:“再没下回了,真有,随你处置了。”柳湘莲道:“不说这晦气事了,前儿冯兄还念叨着许久不见你了。”贾宝玉道:“我还欠他一席酒呢。择日不如撞日,五天后我得休沐,还请你与冯兄赏脸。”柳湘莲心情好了些,应道:“我与他都是闲人,必到的。”

当下约了时间,由贾宝玉作东,在聚贤楼定了一个包厢,午间去吃酒,柳湘莲负责把冯紫英带到,又问还有其他客人没有。贾宝玉道:“我认识的人有限,随你们看,大家都认识的一道热闹也是好的,扫兴的人就不用叫了。”柳湘莲道:“正是,喝酒图痛快,乱人入席惹人恼,竟不如不喝了。”

次日贾宝玉便遣李贵去定了席面,自己往东宫里去。今天贾宝玉与何示都在,到了读书的时间,太子先与两人一道看了一回书,顺便写一写皇帝布下的作业。不一会儿就搁了笔,贾宝玉发现太子读书的时间慢慢有些缩短了而讨论政事的时间却慢慢变长了。半个时间后詹事府的人陆陆续续也就到了,太子赐了座,与众人说起今天朝上的事:“下面几处州县都报了雹灾,估摸一下受灾范围总有方圆千把里了,圣上命拟出章程来。”今天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事。贾宝玉认为自己是个菜鸟,资历最浅,最好老实听着。

关于救灾,大路上的条款就那么几条:减免赋税、发钱粮、派员下去抚慰。众人翻来覆去也就说了这些,讨论的要点只是在减免几成的赋税、拔多少钱粮与派什么样的人出差而已。太子叹道:“现大哥掌着户部,将到年底了,也不知他凑手不凑手。”欧阳芝正色道:“事关黎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要问什么凑手?”太子面带愧色谢了欧阳芝,又与众人说起减税的事:“今年的钱粮已收了一半了,余下的暂且免征,明年究竟免不免、免多少,还要等派员回来详报灾情再议,依着我,可先免去其中两成,视明年景况再议需不需多免。”这一条也通过了。最后到了派员下乡的议题,太子以前都是旁观,现在让他拟定计划也算是新手,故而把大家都叫来集思广议了。贾宝玉与何示对望一眼,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耳听得一个一个熟悉的或不熟的名字从耳边飘过,直到太子问他们。贾宝玉先听何示说,何示道:“此事不易,若推荐的人不合适,最后落个识人不清的评语便不好了,轻易不好荐人的。”太子与欧阳芝都点头,又问贾宝玉,贾宝玉想了想道:“又不好不荐人,对朝中诸臣一问三不知也不行,毕竟殿下也在圣上身边观摩许久了。如今的局面,是要把这事办得圆满了才好,不拘什么人,只要他能做事周到即可。”最后欧阳芝道:“不若拟出几个人名来,不拘是谁的门生,可用就好,最后要圣上定夺。”当下议定了,太子自去具折。

到了日子提前到了聚贤楼,看柳、冯二人带了三个人来,都是年轻公子,贾宝玉也认得的,都是年节时上了拜年名单的人家的年轻人——韩奇、陈也俊、卫若兰。众人看贾宝玉,穿大红绣金团花袍、白绸红口箭袖底下微露着石青绸裤、粉底小朝靴、红绸绣金螺纹镶珠抹额、束发嵌宝紫金冠脖子上挂着金镶的通灵宝玉,腰间挂着荷包、扇子、香囊、玉佩、丝绦,公然一副纨绔公子派头,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眼泛秋波,近来个子渐长更添出几分少年的清亮,便生出亲近之意。

冯紫英道:“还是这么一身儿看着舒服。”贾宝玉心说,那是当然,干什么事儿穿什么衣裳,我脑子进水了才穿着西装去打网球。当下分宾主坐定,先饮三杯安席酒,还没寒暄呢,外面响起锣声。冯紫英推开窗户一看:“今儿什么日子?竟见着两王仪仗?北静王的执事我谁得,那一个……似乎是恭敏郡王?”贾宝玉一筷子肚丝没送进嘴里,叭哒,掉了……

恭敏正是徒忻的封号。怎么哪里都有他?

76.茗烟遭逐御前奏对

贾宝玉近来见着徒忻难免会有一点尴尬,然而北静王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还没怎么见过这个人呢,贾宝玉不由好奇心起,起身与冯紫英并立起来往下看,陈也俊与卫若兰是没看过徒忻的,也好奇,四人挤在窗前往下看,柳湘莲不在意,仍坐着自斟自饮。只见仪仗拥簇之中,捧着三个骑马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主子有三个,另一个不用说就是徒愉了。正要缩头,底下队伍动了,到了郡王出行,道路两边就要清场,据说是为防冲撞或者刺客什么的,两边高楼的窗子也都要关上。然而承平日久,京中贵人太多渐渐的也不是次次出行都很讲究,冯紫英等又是年轻人,出身也不算很低各种违规犯纪的事情也是敢做的,悄悄扒在窗子上低调围观。

底下三人出行,这回已经算是颇为轻简了,徒愉为了自己能经常玩,时常撺掇着徒忻去看宅子,徒忻自己也挺想早些有自己的地方,也挺想看自己的新家,三两回里总允他一回,然后兄弟两个结伴出来,两王仪仗里就夹着一个徒愉。因要常常看进度,出来的次数多,更兼都是年轻人,渐渐就不摆出全副仪仗只带出些能表明身份的仪仗与护卫,也不乘轿改而骑马了。徒忻与北静王都是年轻王爷,北静王知道徒忻不时出宫,偶尔也陪他看看府邸建造间或说一点建议,今日北静王也是休沐,上回因说了自家花园是苏式的颇为精致看着不坏,徒忻少不得顺势请他到自己的宅子里看一下提一点意见。

满街肃静关门闭窗,可不就显得这一扇半开的窗户惹眼了么?这种情况下围观,只要围着观了就称不上低调。徒愉是个坐不住的,每回乘轿,什么都看不到,弃轿乘马就是他撺掇的,此时徒忻与水溶说话,他甚是无聊在马上抬头晃脚,脑袋四下乱转,一眼就看到了贾宝玉与冯紫英:“哥、哥,那是不是呆石头?”徒忻正与水溶说着:“前头房屋都有个大模样了,只是后花园子里我想叫把水往前头引些,工部的人偏说往后头进园子好看。”水溶道:“难道一个园子只能有一道水不成?不如趁府邸未建成先分作两股,一股前引一股后导。”听了徒愉的话,一齐抬头上看,贾宝玉从楼上人也看到了仪仗也看到了,正要叫冯紫英等继续喝酒说话呢,冷不防徒愉抬头看到他了。

贾宝玉极少有这样休闲打扮在他们面前出现,徒愉也不敢确定,只是远远看着像,叫他哥哥确认一下,徒忻一抬头一眯眼,唔,就是他!不知怎地,贾宝玉总觉得已经被徒忻给认出来了。仿佛确认似的,徒忻似乎还冲他点了点头,贾宝玉苦笑,老大,你不能不要这么心有灵犀啊?贾宝玉对他们拱拱手,拽着冯紫英等关了窗户。底下水溶问是什么人。徒愉抢先介绍了,又说:“平日价穿得跟那群白胡子老头儿一个样,今儿他这样,差点没认出来,幸亏以前见……呃,什么时候诓他出来也穿这么一身儿,再好好笑话他。”徒忻笑而不语,水溶道:“是荣国公家衔玉而诞的那个?”徒愉一拍脑袋:“对呀!一向与他合气,居然忘了拿来看看。”三言两语间,已经定下了贾宝玉即将被参观的命运——贾宝玉还不知道。

楼上,陈也俊一吐舌头:“还好躲得快。”柳湘莲道:“你们也是大家公子,竟也干这么扒窗户看仪仗的勾当?看便看了,还躲?”卫若兰笑道:“你还是这付脾气。”五人围坐,小厮上来斟酒,冯紫英道:“寡酒无趣。”被卫若兰一拉他衣袖:“介石毕竟年轻。”两人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

贾宝玉反应过来,非要罚他们的酒不可,嘴里嚷道:“家里看着我们老爷、还有个御史大哥,我有几个胆子光天化日的,呃……”招=妓伴酒?陈也俊一拍冯紫英:“也罢,咱们总难齐聚,听曲的功夫说说话也是好的,真想听曲儿,下回叫他办去。”冯紫英道:“平日大家都夸你,说你争气,孰料有一利便有一弊,竟连吃酒也不得尽欢。”贾宝玉扯扯嘴角:“能得这个空儿就知足了罢。只是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怎地一天之中竟能有大半天在家里,真是奇也怪哉! ”冯紫英大笑:“你想是因着这个才变着法儿用功读书只为,嗯?”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贾政素来的名声,那是知道的,有他在的地方,他哥哥贾赦都能叫他弄得放肆不起来。贾宝玉与贾珠有时候为了躲避不想出席的邀请,也有意无意拿他当个挡箭牌,以致贾政的名声越来越刻板,卫若兰等无不对贾宝玉充满了同情。

陈也俊道:“这里酒菜也还使得,地方也还热闹,只要想听好曲,你选的这个地方也不够好,后头巷子里有个好去处呢。”贾宝玉一看他一脸猥琐的表情就猜出来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了,清清嗓子,也故作神秘地凑过头去,正要说话,只听茗烟在外面大嚷:“我们二爷已经包下了,凭谁来!敢叫我们让,知道里头是谁么?犯上我们爷,保管教他……”冯紫英等跟的小厮也一套乱嚷,就数茗烟的声音最大。京城这块地界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能人,随便扔块砖头下来保不齐就能砸着个四品官儿。贾宝玉今天是出来吃饭联络感情的,又不是出来结仇的!像聚贤楼这表地方,座位紧张,争座什么的也是时有发生的,一般互相谅解一下也就完事了,说不定一谦让还能谦让出一个点头之交日后多个朋友多条路,听茗烟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是在挑事,贾宝玉忙起身去看。茗烟等小厮原是掇着长条凳坐在包厢外头伺候的,此时已经起身把板凳抄在了手里。

贾宝玉一看对面,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锦衣男子周围簇着几个家人,正冷笑看着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贾宝玉的脸已经黑了,单看人家那几个是壮年的家丁,这边儿几个都是毛还没长的小厮就知道这要是动起手来谁输谁赢了,再看那个青年男子有些眼熟,细细一想原来是他——景田侯家的五城兵马司裘良。贾宝玉忙招呼他:“原来是裘兄,小厮儿没见过世面,得罪了。冯世兄与陈世兄、卫世兄还有柳兄都在里头呢。”说着又当着裘良的面踢了茗烟两脚。

冯紫英此时也抢了出来,拉着裘良进来共饮。贾宝玉亲自斟了酒,冯紫英等俱道是误会:“前两年你们家东府白事他还去的呢。嫂子是江南甄家的大姑奶奶,甄家与他们贾家最是交好的,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贾宝玉又冷着脸叫茗烟过来磕头,茗烟少见贾宝玉这样疾言厉色,又见裘良与冯、陈诸人皆熟,知道也是惹不得主子,趴在地上只管叩头:“小的没长眼珠儿,竟冲撞了您老。”裘良这才略顺了顺气,坐下道:“看你们几位的面子,不与这奴才计较了罢。”又说贾宝玉:“京城地界,还是叫奴才们小心些儿罢,你我两家世交,我略长你几岁,便托个大——今儿是遇着了我,笑一笑便过了,倘若遇上个贵人,这奴才这个样儿,哼。”冯紫英道:“他才多大?平日也不很出门,哪里理会得这些?”

当下重整杯盘,裘良抬眼看贾宝玉,笑道:“你平常倒不与大家一道,想见也见不着的,今儿怎么得空儿了?”贾宝玉道:“可不是,大半年了,也只得了这么点子时间,还叫这小子给搅了,” 又骂茗烟,“还不滚下去。”茗烟这会子机灵劲儿又上来了,咚咚磕了几个头才灰溜溜地下去了。两人半生不熟,但各看面子,兼而有共同的朋友,酒多了也慢慢热络了起来,至分手时已是称兄道弟了。

贾宝玉回家,李贵牵着马,茗烟缩手缩脚跟在后头。到了家里,贾宝玉叫茗烟:“如今我竟管不得你了,到外头只管惹事,你自去与赖大说,还回家去罢! ”吓得茗烟直磕头:“好歹伺候二爷这么些年,求二爷给我点子脸面,别撵我出去。”贾宝玉又问:“往日随我出去或到翰林院里,你也像今日这样?”茗烟忙道: “再没的事,翰林院里的老爷,哪是奴才能惹的! ”贾宝玉揉揉太阳穴:“你下去罢! ”一旁扫红端盆进来给贾宝玉擦脸,茗烟直使眼色,扫红也对着挤眼,贾宝玉道:“你们又对什么暗号儿呢?只糊弄我一个! ”吓得茗烟不敢久留,扫红也摒息站住。

贾宝玉洗了脸,躺在书房榻上只觉头疼,奴仗主势,往往惹下大祸,自个家里从上到下偏没个识时务的,且不说赖尚荣借贾府之势已经为一方父母——多少人寒窗苦读还得不到这样的实缺,自王夫人陪房等往下,倚势为非作歹的只怕也不少,实在是一大弊端,正该借着由头好好清理一下才成。听到外头似有响动,贾宝玉问:“怎么回事?”锄药看了一下回道:“是大爷回来了。”

贾宝玉忙去前面贾珠外书房,贾珠也是应酬归来,问贾宝玉是不是喝酒了之类,贾宝玉趁机把下午的事说了,贾珠道:“景田侯家也是认识的,写个帖子去也罢了,现今五城兵马司归都察院管辖,我倒好说话。只你身边那几个淘气的,趁早打发了罢。”贾宝玉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今儿还是遇着个熟人,倘遇着个生人,这冤仇可结大发了,也是怨我,平日竟没在意这些个。咱们家怎么出这样的奴才来了?”贾珠道:“等会子回了太太,再说与你大嫂子,给你换了,你另挑几个老实的罢。”

不用贾宝玉开口,李贵跟着贾宝玉出门的,被贾母与王夫人叫到跟前问今天的情况,李贵一面磕头,一面告了茗烟一大状。老员工总看不惯顶了自己职位的新人,这也是常有的,更兼李贵自觉是贾宝玉奶兄,要亲近着些,而茗烟今日给贾宝玉惹了这样的麻烦,还叫贾宝玉给人赔不是,真是混帐到家!一口咬定茗烟外出闹事,贾母与王夫人听了,贾母道:“这个小子平日看着机灵,才叫他伺候宝玉,怎地办事这样不着调儿?”王夫人道:“宝玉是个万事让人省心的,自不用奴才为他操劳,跟着的奴才,伶俐倒在其次,难道是要老实忠心才好。”李贵越发说:“二爷待下人极宽厚,只要眼前事儿伺候完了,少有拘束,常说拘着他们也怪难受的。这起子东西竟倚着主子宽厚四处生事,别人犹可,只这个茗烟再淘不过的,平日没事还要惹事端,有点引子他就能发面!今儿还叫二爷为了他给人陪不是! ”贾母与王夫人听到这里都道:“这还了得,没的给主子结仇!招灾惹祸的东西,趁早打发了他。”

茗烟还在外头跑去求赖大呢,里头贾母那里已经传出话来,教不用他再伺候了,恰似兜头一盆雪头浇了下来。比及知道是李贵告的状,气得破口大骂,赖大道:“你倒有理了?还不家去窝着?你犯了错儿,还这样骂人,仔细了你的皮! ”

贾宝玉与贾珠商议定了,预备着各换了衣服到贾母处请安。贾宝玉的衣服换到一半,贾母已经打发人来叫他了。匆忙穿好衣服,到了贾母处,大家都在。贾母已先问起下午的事情,又说:“这个茗烟,还是不要了罢。”贾宝玉心道正好省得自己说了,上前给贾母揉肩:“因着我处事不周,倒教老太太烦恼。还累得大哥哥费心。”贾母道:“你小小人儿,哪里知道奴才的厉害?偷奸耍滑的还好,最可恨的是为主结仇!今日这事,若是你与裘家孩子对骂不过是一笑过了,换了奴才辱了人家,那是辱上加辱了。好在裘家是甄家的女婿,这事也不很难办。”又命准备礼物给景田侯家赔礼,又叫:“传我的话,往后跟着出门的都挑老实厚重的,再有借主子名头惹事的,一顿棍子打折了腿去! ”

王夫人从贾母处出来,先到了王熙凤处,贾琏居然还在家里,上来给王夫人见礼时低着头,王夫人觉得怪异,问道:“你怎么了?”贾琏见避不过,抬起头来,倒把王夫人吓了一跳——半边脸肿得像个猪头还破了两处油皮,王熙凤只得说了实情:“叫大老爷打的。大老爷平日不出门的,也不知道在哪里看到几把好扇子,想起要收藏,二爷去买,人家死活不卖,不想贾雨村这个杂-种,诬了人家拖欠官银,拿进牢里,又叫拿扇子变卖抵债,如今还不知死活呢。大老爷也不问如何得来,只怨我们二爷不会办事。二爷略说一句逼得人家破人亡也不算有本事,大老爷恼了,可不就打了。” 王夫人道:“脸上落了疤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记得你姨妈那里有好药,你使人去要些。”王熙凤打发平儿亲自去了,贾琏到里间躲羞去了,王熙凤问道:“太太来可是有事?”王夫人道:“险些忘了。”说了茗烟如此这般,道:“景田侯家与咱们家平日交情也是平常,可恨居然出了这等事。”王熙凤道:“打一顿撵了去就是了。”王夫人道:“不过与你说一声,你虽养着,也不好不知道。”王熙凤笑道:“太太哪里话?现今把茗烟打个二十棍,明儿叫珠大哥哥和宝玉提着他去景田侯家一转,他们家见咱们已经罚了这奴才,人又亲自到了,面子上转了过来,也就罢了。再不济,叫宝玉再约上当天吃酒的人,一道儿再还一席也就是了。”王夫人喜道:“你这主意好。”

次日贾珠写了贴子,带上表礼,携同贾宝玉拎着茗烟上门致歉。景田侯家一看茗烟被打得极重,也道,都是旧识且小孩子淘气也是有的。裘良又嗔道:“哪里就生气了?”在府中整了席面,又使人邀了冯紫英等一道过来喝酒看戏,裘良叫小厮:“说与陈兄,我这里虽不僻静,却也有好曲儿听。”

此事算是揭过。次后贾珠在都察院中也颇为裘良说了两次话,裘良也亲与贾珠道:“京中但凡有找人、失窃的事,招呼一声,我这里必上心的。”——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贾宝玉看茗烟打得着实重了,想他毕竟伴了自己多年,可恨又可怜的,叫扫红带出二十两银子,给他寻医问药。茗烟恨恨地道:“二爷是个善心的,我只恨李贵个王八行子……”一语未了,叫扫红捂住了嘴:“好哥哥,少说两句罢。”回给宝玉只说茗烟很感激等语,贾宝玉本对茗烟一肚子不满,也想撵他来的,不料李贵先告了状,茗烟恨上了李贵,倒有些心虚了。说来茗烟倒有一半是自己管束不严,不安之余,亲去看茗烟。茗烟毕竟年轻,棍子打得极重,然而药跟得上。其母叶妈妈道:“亏得宝姑娘叫莺儿捎了极好的伤药来,不然就废了。这小奴才自己淘气给二爷惹祸,连累得老子娘没脸,园子里都抬不起头来,二爷还来看他。”

贾宝玉心里极矛盾,想了半天,问道:“府里且是呆不下了,不如等你养好了,我说与嫂子们,打发你到庄子上先领差使如何?总好过在家里气闷。”茗烟心里是极不愿意离开的,然而在家里没有差使就没有月钱府里也不管饭,靠老子娘养着也不是个事儿,叶妈妈忙道:“那可是好,有累二爷了。”她倒是知道,贾母、王夫人万事好说话,只有一样——不能叫贾宝玉受连累,如今茗烟犯了大忌,能远远打发了领份差使已是恩典了,有宝二爷在,等大家气消了,三五年忘了这事,再求一求,把人弄回来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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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把事情糊弄过去了,贾宝玉心里很觉晦气,十天里得一天休息,请人吃饭还出这样的事,莫不是我与吃喝玩乐没缘份?虽然事情最后是了结了,还是闷闷不乐了几日。晴雯为了引他说话,又说了贾琏被贾赦打的事情:“二爷有什么好闷的?比起西边院子里的琏二爷,这已经是好的了。”贾宝玉问她:“你怎么知道的?消息确切么?难怪这几天没见着琏二哥哥。”晴雯道:“琏二爷与咱们的院子就隔了一条巷子,耳朵略尖些也就知道了。”贾宝玉更郁闷了——怎么忘了还有贾雨村?这家伙就是个火上浇油的,譬如薛蟠打死人命的事,再譬如贾赦要扇子的事,要是他不尽力在中间宽纵,薛蟠多少要吃些苦头、因为也算是特权阶级,死虽未必也要吃点儿苦头,让薛蟠知道一下人间疾苦以后也好少惹些是非;贾赦要扇子不过偶一兴起,兴头过了怕都想不起这回事儿来,他这一尽力奉承,估摸着那个‘卖家’这会儿怕是已经到阎王殿上诉苦了——更加惯得薛蟠、贾赦之辈无法无天了,直到把天捅漏了,一道算总账。

然而始做俑者还是自己的家人,光怪一个贾雨村也不顶事,贾宝玉郁闷得可以。弄得太子都问他:“这是怎么了?”贾宝玉这才惊觉情绪不对头,这才哪到哪呢?惹着一个五城兵马司就郁闷半天,等更大的事儿来了可怎么办呢?就是担心家里四处漏风、家下仆人不省心,光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对太子道:“将到十月了,家姐及笄,不知道送什么好呢。”太子奇道:“你还有别的姐姐?不是一姐一妹么?”贾宝玉道:“是伯父家的堂姐,老太太喜欢热闹,一起养在跟前的。”太子道:“何必担心,与你哥哥一样也就是了。”贾宝玉本就是岔开话题的,也就一笑抛开。

孰料皇帝又有宣召。皇帝本意就是把贾宝玉这样的人留给太子使的,虽然近来国务繁忙,身体渐感吃力,然而刚给上皇庆过寿,想着他爹都能活这把年纪,自己哪怕没这么长寿也还有十几二十年好活呢。这样一算,贾宝玉这样的年纪资历简直就是为太子量身打造的,出仕太早,有的是时间。正好让他在各个职位上都转一圈儿,就这么平级调动来回锻炼熟悉各部门业务,也是顺便看看贾宝玉到底行事如何,如果差不多了,正好,太子主事的时候,这个人也磨炼出来了,那时候贾宝玉正是年富力强,太子正好用。对秦璃也有这个意思,然而他们两个还有区别,比如贾家是开国功臣,历代皇帝都信得过的,即使有些世家的通病到底是可以相信的,皇帝看元妃行事颇觉她弟弟也不会差,又有一个贾珠在前,更有一个一直为自己分忧、颇为信任的王子腾在,皇帝更相信这些与国同长的家族,且贾宝玉年纪很小,正是很容易养熟的年纪,一相处,忠心就来了。故而先在太子那里放两年,与太子熟一些,然后就是锻炼能力以供使用了。秦璃是寒门读书人,又是二十多岁了,皇帝并不知其根底,故而要放在自己面前做侍读,暗中考验其心。

匆匆数月,见贾宝玉也能熬得住,除开去年刚入学时与徒愉那一点小矛盾显得年轻气盛了些,次后渐现稳重,皇帝还算是满意的。但是并不是有稳重就行了的,还要有能力,有见地,又问了贾宝玉陪太子读书时的情状,觉得与他的考试水平不符。皇帝就有心再考较一下贾宝玉,视应对情况再作调整。不巧今年正是大计之年,贾雨村正在大计之列。皇帝忆起贾雨村又是贾姓且贾政似也保举过他,翻看贾雨村的政绩,也是个优等,称得上是能吏,恰逢京官有缺想用他一用,便在叫太子来一同商议人事调动的时候把贾宝玉也叫来询问。

贾宝玉与太子一道进了大明宫偏殿,皇帝日常办公之所,抬眼一看,四下除了几个宫女太监并无其他大臣,内心诧异。各行礼毕,皇帝先叫太子来,丢下几份折子让他看,又问贾宝玉:“贾雨村其人如何?与你们家可是同宗?或可用否?”贾宝玉对贾雨村极度没好感,然而贾雨村办的不少没良心事,却是为贾家而做,贾宝玉十分为难。然后皇帝问话,也不能过于慢慢地道:“臣因年幼,于宗族中只认得京中几门近亲,贾雨村或有亲处也是极远了。至于其人,见得也少——他这些年也是放在外头,前两年当政右扶风,才听得多了。家父极喜他文采。臣也听过他的履历。观其人,才气是尽有的。治平尚德性,有事赏功能。再多的话,臣便不好说了。”

皇帝大笑:“你也会看人?”贾宝玉低头不语。皇帝把“治平尚德性,有事赏功能”在嘴里念了几遍,紧盯着贾宝玉道:“试细言之。”贾宝玉只管摇头,他是不能说贾雨村帮他表哥脱罪的,不然就是告密要害薛蟠,王夫人知道之后就先要跟他急了,也不能说贾雨村害死人命夺扇子是为了满足贾赦的私-欲,那样贾母知道之后也要急了。但是要他说贾雨村好,也是不行,过后翻出旧帐来那就是帮着贾雨村欺瞒皇帝。说他不知道贾雨村这个人,也不可。只能如此进退两难了。皇帝噙着冷笑,太子于一旁抽出贾雨村的履历细瞧,父子两人心中都有了数。皇帝道:“也是难为你了。”他爹推荐的人,叫他说什么呢?不好?是他爹认错了人。好?又违心了。贾宝玉这样的态度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皇帝赐了两部御制新书,叫贾宝玉退下。

贾宝玉刚退下,皇帝就叫锦衣卫去查贾雨村所为,能力是挺强——年年税赋都完成了治内案件也少,当然坏事更是做了不少,非但有为贾家做的,更有奉承各路神仙犯下的恶业,只除了吸取教训不随便得罪上司,其余贪酷等恶习依旧有的,又私德不修,以妾为妻林林总总。太子准岳家乃是锦衣卫头子的哥哥,太子也知道了,甚至不好报给皇帝的,太子也知道了。郑宗平不傻,当然也查到一些关于荣国府的事,然而皇帝问他的是贾雨村又不是荣国府,且荣国府出了一个贵妃,一个侍读学士还是太子身边的,万不能连累让皇帝认为太子身边的人如何如何。便暂隐了贾府的事,只报了雨村种种不法,如贾赦的扇子便只报了贾雨村夺了扇子,以后扇子又送了何人便没有报,薛蟠的事,只写了贾雨村断案,不说薛蟠是谁家的亲戚。

太子心道:“怨不得贾政不敢应承父皇抬举,也怨不得贾珠为御史终究不敢狠弹劾,更怨不得贾宝玉今天这样不敢说话了,搁了谁遇着这几门亲戚,也只好作立仗马去了。难为他个半大孩子,不说是欺君,说了是卖亲。”心中对贾宝玉的评价一下子好了很多。

皇帝接到消息,脸上阴晴不定:“吏治若此!”皇帝心中一直有这个概念,满朝文武未必都是贞介耿直之辈,但是一旦诸多违法案件堆上了案头,心中那股子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又恨旧家大族不争气——贾雨村讨好的非止贾家一家,否则也不至于爬得这样快,其间循私枉法的事不少都有这些家庭有些牵扯。皇帝也不傻,猜也猜出这背后总有些影子的。又想贾雨村是贾政荐的,再想贾政的办事能力,不由打了个问号,毕竟也是在官场上打滚过来的,皇帝不久就想明了其中关窍——历次京察都是优评,乃是因为贾政的出身,并不是因为他干了什么实事,只要不犯大错,那就是上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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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回到家里,见薛姨妈等也在,说是薛家铺子里有个伙计家里稻田里产的好螃蟹,要请贾府人吃螃蟹。贾宝玉道:“我又不得空儿了,好姨妈,多少赏我几个罢。”贾母笑着捏他的脸:“把你馋的。”薛姨妈道:“我的儿,你要多少有多少。”贾母道:“我们过两天摆酒,你又不得闲儿?”贾宝玉一歪脸:“十六殿下有事,叫我一道去恭敏郡王的新府看看。”

77.徒忻看宅诸芳未聚

贾宝玉不是在翰林就是在东宫近来皇帝也有召去问话,贾宝玉逢皇帝问话,都小心回答,弄得渐渐了解他处境的皇帝很同情也很可怜他——能了解贾雨村不那么好,想必至少是风闻了一点黑暗内幕——听他说话不偏不倚,没有因为贾雨村为贾府办事而一味夸赞,也没有一味把自家老底也揭了,倒是渐生欣赏,越发找他去说话,想在这人格形成的关键阶段给他以正确引导培养出一个符合封建主义要求的五好青年官僚贵族来。这年头就是这样,虽然要什么大义灭亲的纯臣,但是真要这么做了,又要怀疑这人太过刻薄寡恩无情无义了。贾宝玉这样,让皇帝听了他的话就生不起反感来,进而决定重点观察贾宝玉,看他行事,若是一味重心术利益是断断不可用的,然而单是直道而行也不可——即使心存正义也不过是个御史的料而已,当不得大任。也想看看他最后竟会如何化解家中诸弊。贾宝玉只是认为,封建了近两千年,各种心术都被揣摩烂了,在皇帝与太子跟前闹鬼还不如直接上吊来得痛快,所以既不装耿直、也不玩花样。

仿佛父子连心,太子对贾宝玉也更亲近了一些,往日只是读书时讨论一点学业,现在东宫事务、太子与群臣的互动乃至与皇帝的互动也会与贾宝玉说一点,弄得贾宝玉更加小心。太子也是看他年纪不大、长得俊俏,不免心软三分,几乎要说—— “你家那点事儿,爷都知道了,各大家子这样的事太多了,只要不过份,不会很追究的,你放心,只管给我当个参谋,别不敢说话”了。

其实贾宝玉心里明白,皇帝和太子不会没事对他这么注意的,天下多少大事,荣国府即使在老家,也只是一省中四家最高门阀中的一家,天下二十几省、皇家二、三十个王,必不是因为出身而被这样看重的。反言之,是两个人对自己的看法还可以,所以心里还算放松。之所以这么小心,也是有原因的——这万一太不小心了,说话的时候肆意评论涉及皇权问题,一下子让皇帝和太子恨上了,这就坏了。

这样贾宝玉的生活渐渐忙碌了起来,不但要陪太子读书,还要努力钻研朝廷动态。目前最大的功课是把朝中京官、各省大员的履历背了个齐全。而徒忻要在刑部视事,或者在御前回事,或者去上皇那里承欢膝下,还要监督一下他那不靠谱的十八弟——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然而架不住中间有个多事的徒愉。

阮太妃只有徒愉一个儿子,还是徒愉的生母死了之后抱给她养的,过于宠爱的后果就是管不住他,且阮太妃年纪也渐大了,精力不济,不得已一应管教最后都移到了徒忻那里。太妃能做的也只有发挥女性优势,关心一下衣食住行,然后使出唠叨大法而已。“我仿佛听着你又折腾走了一个伴读?这回新伴读可是个好孩子,四岁就会作诗的?你也学学人家……@¥@*……”比他功课好的伴读因为常被太妃拿来作对比,把被当成对照组的徒愉非常不高兴,在各种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只是恨的情绪下,无数好学生惨遭徒愉毒手,最后只有一个不怎么着调的赵清因为水平差、听话胡闹而存活了下来,前几天又被不喜欢差学生的徒忻给收拾了。

于是,徒愉非常的孤单,他有两个一样顽皮的侄子,皇七子与皇九子,然而这两个人虽然淘气,到底人家亲娘还在,不能管教得他们学好,却能禁了他们的足。徒愉终于想起新发现的,似乎不那么像“学士”的贾宝玉。他想犯坏,总得经过一个人的同意——徒忻。徒愉使尽浑身解数,终于,他家十六哥被他百折不挠的精神给感动了,大发慈悲地同意把贾宝玉拎出来,徒愉乐坏了!

徒愉的原话是:“穿上那身好看的衣裳,带上玉,一起去,我要看。”正吩咐小太监的时候被徒忻拿扇子敲在了头上:“又来胡闹。我使人叫他一道,你只在中间混缠。”徒愉道:“我看过这么多人,谁也没有他穿红能穿得这么好看,哥难不成不想看?又说我胡闹……”徒忻则在想:贾宝玉与水溶是个什么关系?像是不认识,可水溶口中说出来的语气又亲昵至极。听徒愉这样说,又敲了一记:“哪来这么多废话?上月不是你多事,他险些在场上出了丑,你又忘了?你的功课完了么?你如今也大了,父皇与皇兄是看你年纪渐长不好叫你在侄儿面前没脸才没斥责你,你倒好,越发托大了。”说得徒愉一吐舌头,指着小太监道:“哥,你快叫他去传话。”

徒忻嘲笑他:“这会子记起来这是我的人了?”徒忻嘟囔着:“我还没分府呢,哪能随便使人出宫传话。上回石头险些没脸,我哪会再作弄他?就是闷了想寻人说话。”徒忻对小柱子道:“告诉他,听说他家园子也有几处能看的,爷正要修造府邸,叫他来参详一二。对了,那日楼头一见,令人难忘 ——咳,听北静王说他有块玉?一道带了来——还有,配上鲜亮的服色过来,也不委屈了胎里带来的宝物。”

贾宝玉听了这么个传话,只能翻出一身鲜亮的行头,晴雯又追出来:“秋天风大,穿上这个,今年新做的呢。”是一件大红羽缎披风,掉着银鼠皮。李贵牵了马来,又带上两个小厮一路往徒忻的府邸而去。

到了地方,两位从宫里出来的殿下还没到。抬头一看,面阔五间的正门,已经有了大模样,只余上细的功夫了,一溜围墙已经立了起来,只是大门紧闭,一应用料等俱从角门出入,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主仆四人正站着,早有人出来,上下一打量,问:“可是贾大人?”贾宝玉道:“正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来人自称是王府长史,奉命在此请贾大人略等一会儿。言谈中知道他姓赵,如今正监看着府邸建造的事宜。

把贾宝玉请到门房里奉茶,贾宝玉进去一看,门房倒也整齐,一股新鲜木料和砖石的味道。赵长史道:“这里头前面,面阔七间的大殿、有丹墀,面阔五间的后殿,面阔七间的后寝室都已得了大概了,左边书房,右边客房也封了顶,诸下人房也有了大模样,只有后头的花园只拢了围墙,花木、湖石等都齐备了,只等王爷点头定了样子,就好造了。”

贾宝玉大奇:“寒舍也曾建了个花园,比王府小得多了,左右弄了大半年才得,已是紧赶慢赶的。如今若大的府邸这才两个月,连拆加造,竟有了五六分了,实可惊叹。”赵长史笑道:“府上大概是自家的工程,如今这里,是圣命督造的,工部和内务府的人常年干这个的,精明着呢,算着有几位殿下约摸要建府了,早预备好了工料、图纸样子,只等一声令下。若是殿下更体面些呢,他们紧赶慢赶的若大府邸连园子也就三两个月便得了,若是殿下略好说话些,他们便拖个一年半载的,从中再多弄些好处——光使的工钱就能多从中克扣几个月。现今我家殿下管着刑部,又得上皇、圣上、太子三位青眼,他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听说殿下过年要到新府宴客,指天咒地说能弄好。现在看来,竟是说真的呢。”贾宝玉心道何处工程无油水!也笑道:“这倒是了。”

正说话时徒家兄弟也到了,同来的还有北静王水溶。赵长史与贾宝玉上前行礼,徒忻挥手叫起。徒愉就猴了上来,拉着贾宝玉的胳膊,眼珠子滴溜溜的:“我就说么,这么一身儿可顺眼极了!玉呢,我要看的。”贾宝玉心说,你这是废话,我这一身,凡是纨绔见了,都说顺眼,穿青缎灰鼠褂的时候同年都说顺眼,两拔人的审美观完全是两个星球的。

徒忻喝道:“成何体统?”又对水溶道:“见笑了,他们两个惯熟了玩闹的。”水溶含笑道:“无妨。”又问贾宝玉家中诸人可好。贾宝玉道:“都好。”心道怪不得家里面贾政、贾珠总说他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长得果然不猥琐。相交先看相貌的,如果眼前之人生得不坏,还没接触呢就会先有亲近之意。水溶就是占了这个便宜,贾宝玉自己更是。这边水溶也觉得贾宝玉生得俊逸又夹着些少年的青涩,水溶细看了一阵,方道:“果然如宝似玉。”听得贾宝玉颈后寒毛倒竖,说得跟要拿古董卖钱似的。

徒忻咳嗽一声:“只在这里站着也不成话,往里头走走罢,身上也暖和些。”徒愉大急:“我还没看玉呢。”贾宝玉听到徒愉这么说,心道你发的哪门子疯啊?要说这身打扮过年的时候你跟你哥早围观过了,那时候你只顾着玩儿了也没说过看玉的来的!可见也没把这东西当什么稀罕物件的来着。其实从贾宝玉开始考功名起,来往人情就不大拿他的玉说事了,贾宝玉自从要到翰林院住,怕这东西丢了,干脆都锁在柜子里的,要不是那天偶然想起,这块玉现在还在柜子底睡大觉呢。

水溶正想要玉来看,也好借着这个由头说几句话,不料生生被这样打断了,只好与徒忻一道往里走。几人顺着中轴进去,各处果然繁忙,有给门窗刷漆的,有给各处铺青石板的……见了一行几人,都停下见礼,徒忻摇手过后,才继续各忙各的。贾宝玉一路走,一路疑惑:北静王很闲么?难道贾珠说的他其实是个“闲王”?自己给错听成“贤王”了?怎么没事跟着徒忻乱转,这是第二回看到他们在一起了——为了给徒忻修房子。那边徒愉已缠了上来:“先拿来我看么。”贾宝玉小声道:“就这么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没叫他噎死! ”徒愉看看那玉的大小,又看看贾宝玉的嘴巴,嘿嘿地直笑。

徒忻正与水溶说话呢,难得还能分出神来:“嘀咕什么呢?”徒愉跑过去把贾宝玉的话说了,徒忻瞥着贾宝玉的嘴巴,勾起唇角看得贾宝玉恨不得把脑袋埋沙子里——明明一句很潇洒的玩笑话,被这个人知道了、被这种目光一看,硬生生让人觉得自己刚才二了一把。水溶觉得贾宝玉风趣,招手叫贾宝玉过去,站住了看那玉,贾宝玉把玉解下来给水溶,右半边对着徒忻的身子只觉得寒毛直竖。水溶把玉上的字念叨了两遍才放手,徒忻垂眼看贾宝玉把玉又带回脖子上了,这才伸手一捞。贾宝玉痛恨现在的身高!一伸脖子,正看到徒忻垂下的一张脸,贾宝玉有点紧张,呼吸也有一点乱,眼睛四下乱转,不期然看到一张几乎看不到毛孔的脸,切!小白脸!可是这小白脸居然比自己高。似乎比自己略大一号的爪子把玉又重新放到了自己的胸前,还理了一下。退后一步,又用那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嘴巴:“确实不大,难得能装得下……”贾宝玉连忙也退了一步,生怕这位爷抽风地想把玉再塞进自己嘴里。徒愉噗哧一笑,水溶道:“是我的不是了,还是先看花园去罢。”

不一会儿到了后园,徒忻与水溶叫来工部主事与内务府的郎中,听两人又说了一遍修改方案,徒忻仍然不满意。问贾宝玉:“你看这里怎么布置好些?”贾宝玉道:“想各处名园也不是处处一样的,然都是极好,到底是有自己的风范才好。若说流水,也不必直直地截过来,也可绕园而行。”徒忻道:“就这么着。”其实工部早具了图来,只徒忻嫌匠气太重。工部主事心道当年你爹就是个不着调只会穷折腾的上峰,如今他终于滚了,换了你来折腾老子了,赌气道:“那工程就大了,引水绕这么一圈,也不妥当,园子倒成了岛了,王爷要水景,可凿湖堆假山。引水弯弯绕绕的,日后清理淤泥也不好动手。”徒忻道:“凿湖的工程就不大了,年前能完。”硬生生把疑问句说成了陈述句,还是平淡口气的陈述句。工部主事一个哆嗦:“凿湖原是算在日子里头的,引外头活水入湖,再引出去,一湖都是活水。”贾宝玉闭嘴了,直觉得这人的态度不友好。徒忻唔了一声,未置可否,把主事急得不行,最后道:“水是斜引过来的,西北往东南,中间过一个湖,王爷要的景致也都有了。”徒忻这才没有反对。贾宝玉心说,你不是能对付得了工部么?怎么还拖了这么久?

几人又看了一回,贾宝玉大惑不解:今天这都是干什么来的?这几个人怎么就单想到叫我了?他们有伴读,不比我亲近?打死他都不相信只是为了看那块能噎死人的石头。徒愉还真是为这块石头来的,或许还为偷懒出来玩。他那个伴读赵清,前阵子因为帮他带某种好孩子不该看的小画书进来,被早就盯着的徒忻抓着了,狠打了一顿撵了出去,他正无聊得要死。水溶也是为了石头来的,另外见一见贾宝玉,与贾府再多拉近一点关系,更重要的是与徒忻交好。徒忻只是听徒愉一说要叫贾宝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有就是观察一下水溶了。

几人各怀鬼胎,闲闲看完了园子,水溶又邀几人到他家去用饭。徒愉大力赞同,徒忻道:“还要回去复旨呢,我在外头无妨,你时间长了不回去,母妃该担心你又到哪里闯祸了,你道敢再教母妃担心试试! ”徒愉嘟着嘴不说话了。水溶笑问贾宝玉可有时间?“你我两家原是世交,竟是今天才初见着你。”贾宝玉连连摆手:“原先记事早,小时候记得很见过几回太妃,每回都是捏脸揉脖子搓耳朵的……吓得再不敢上门儿了。”说得水溶口角含笑,徒愉已是前仰后合,盯着贾宝玉的脑袋脖子和脸蛋,似乎很有兴趣也捏两下。贾宝玉见徒忻也皱眉,生怕他也想捏两把,忙对水溶道:“王爷相召,本不该辞的。只是今日未作准备,也没跟家里说,且冒然拜访有失礼数。”徒忻笑道:“你怕了娘子军,不如回家去。我听皇嫂说,荣国太君最是护着你的。”贾宝玉不知道他说的皇嫂是指皇后呢,还是指自家大姐,不好接话,趁势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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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园中螃蟹宴早散了。见了贾母,说不过是陪着看看,又说遇着了北静王。贾母道:“咱们家与南北两位王爷素来是亲近的,你多向王爷请教也是应该的。”又问:“这个时候要早不早要晚不晚的,你从外头来吃饭了不曾?”贾宝玉摇头。贾母便催着他吃饭:“不用回去了,在我这里用,单给你留了上好的螃蟹来,足有二十个呢,都是团脐的。在蒸笼里搁着了,要吃就去取些酒来热了,冷螃蟹吃了积在心里不好。”又叫厨房:“配些胭脂米饭来,再要几样素菜好下饭。” 贾宝玉在贾母正房里摆桌子吃饭,满屋子的女人看着,琥珀又拿着蟹八件给他剥蟹肉。贾宝玉道:“好姐姐,我自己掰着吃倒香。”一道吃,贾母一道笑:“慢些儿,别呛着。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再晚些,就不好吃了,若说起来八月里的螃蟹最好,只那个时候乱糟糟的不得功夫吃。”[1]

吃完了收拾桌子,端着茶,贾母才细问今日情形,听说他一直在外面,怕他冻着了,又叫:“今年裁衣裳,给你添的大毛衣裳见着了不曾?还有各式秋冬衣服。出门见自家亲友到底精致些儿好,你又不是外头寒门书生,不必与他们一样打扮。正长个儿的时候,去年的衣裳今年又短了呢,可还够穿?”李纨在旁道:“冬衣还差两件,斗篷已有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件大红羽纱的,还有一件石青、一件哆啰呢的正在做。大毛衣裳也有了两件了。其余的换季的衣裳都有了,他屋里的晴雯针线也是好的,旁的小物件或贴身的都是他屋里给做的。”贾母道:“这也还罢了,箭袖、褂子、小袄拣颜色鲜亮的多做几件,正是该这么穿的时候。再做三四套雅致袍子见秀才们也就是了。”李纨应下了,贾母又催贾宝玉去睡觉,一时屋里众人都散了。

次日见了太子,太子道:“昨儿见着北静王了?”贾宝玉一怔,答道:“在十六爷府上见着一回。”太子笑道:“说来他家祖上与你家倒是世交。”贾宝玉道:“臣也常听这样说,不料昨儿才头一遭见着了。”太子道:“以前竟没见过不成?”贾宝玉摇头道:“还真没有,家父与家兄或许见过一两回,倒是祖母往年与北静王太妃见得多些。那时候臣还小,不大记事,或者有见过也忘了。”太子道:“不说这个了,昨日你看十六叔的新府如何了?”贾宝玉道:“臣能看出什么来?左右是按制而建,真要看什么,还等建好了,只是冬天了,怕移的花树不大好伺候。”太子道:“我倒想趁着十六叔移府,好出去疏散疏散呢。”贾宝玉道:“殿下何不请旨?圣上想必乐见太子与诸王骨肉情深的。”一旁心腹太监钱承恩,忍不住提醒:“太子爷,该读书了,皇上怕要问起的。”两人才住口。

贾宝玉晚间回到家里,大门上就听说家里来了亲戚。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贾母要留着吃饭,贾宝玉来的时候都还在,几个女孩儿听说宝玉来了,都走避开来。贾母道:“他往常在我跟前长大的,不用这样避讳。”叫贾宝玉换了衣裳再来。贾宝玉会意,换了一身宝宝行头,果然看着不像穿着官服那样生疏了。贾母叫他先与李婶、邢舅、邢舅母见礼,三个都避开不肯受,贾母又叫他招呼薛蝌到外间去吃饭:“不许多喝酒。”贾宝玉又把贾珠与薛蟠一道邀了来,席上倒也热闹。贾家兄弟冷眼看着,薛蝌比薛蟠强了百倍,暗暗摇头了,都是死了爹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彼时贾母喜欢宝琴,叫王夫人认了干女儿了,想留她住下来。但是薛家在外面自有房舍,薛姨妈与薛蟠都住在那里,自然要到外面住更合适。薛姨妈也说:“要备嫁呢。”贾母犹豫一阵儿也不强留。更兼王熙凤静养,家中李纨、探春虽然渐渐上手,到底有所不如——也没心思强留亲戚住下。李纹、李绮随母亲去了伯父家,宝琴兄妹去了薛家京中宅院。最后只有邢岫烟被李纨放到迎春处住下。

贾宝玉次日知道了,心中暗暗称奇,别人他不记得了,这个宝琴,因为是贾母几乎是明示了的,要配当孙媳妇的,居然这会儿也不住了来了?这家里倒不怎么热闹了呢。不想没两天贾母就接了史湘云来住,还说:“这回可能住得长了呢。”原来湘云叔叔外放,贾母不舍得她远行,留了下来。有了湘云,园子里的气氛倒是活泼了很多。

贾宝玉暗想湘云与黛玉一样是孤女,黛玉还有个疼爱她的外祖母,湘云只有一个偶尔记得她的姑祖母,竟说不上谁比谁惨。湘云还能心态如此豁达,与黛玉一道住或许能让黛玉开朗一些也说不定。

[1]俺把吃螃蟹往后挪了一点时间,也没作诗了……

作者有话要说:非悲剧不能成就红楼,但是它悲剧了,俺就想让它别这么悲……

矛盾啊!我果然是俗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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