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奋斗记(穿越 三)——我想吃肉【完结】

2019-06-09  作者|标签:我想吃肉

78.十六爷的番外

徒忻也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喜欢上贾宝玉的,他家太子侄子实在忍不住了问他:“十六叔,怎么没事儿总爱撩贾学士?”徒忻认真想了想:“看着他比看旁人舒坦。”[引着他看我的时候就更舒坦了。]太子无语凝噎,十六叔这辈子干过最不靠谱的事情就是逗贾介石了,幸而没引起什么大波澜,也就随他们去了。做为一个好领导,是不会过于干涉大家的私生活的。这个时候,徒忻自己都还道只是对贾宝玉比别人亲近些。

他对于人的分类很奇怪,天下是他家开的,于是在生命的最初阶段里,人,除了家人剩下的都是奴才= =等到略长大一点,懂事了,才知道这世上的人除了还有人材、奴才、蠢材之分,看人就会往这三类里面归去,然后按照分类实行区别对待。这样的分类直接导致了他日后的错乱——

徒忻的稳重也不是胎里带来的,不过是因为比徒愉这个活猴略长了一点年岁,而父母无力再多管这只猴子,放任着他以暴制暴管教徒愉,久而久之他被逼出了一副长兄模样,连带的周围的人都敬畏他几分,所有人都说他“稳重”,他也就只好继续“稳重”了,把人分类、按操作手册区别对待,一丝不乱的越发显得“稳重”。弄得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个活人而是块“姜太公在此诸神退避”的牌子了,其实十六爷有着一颗并不怎么安份的心。然而面具带得久了,自己都不好意思摘下来用本来面目吓人,只好继续做个乖孩子。天可怜见,天下掉下块呆石头与他开怀。

还没见面,贾宝玉就勉强被归入人材里面,不管怎么说,几番考试考出来的,总不会差,此后一系列交锋倒也证实了这样的归类是不差的。等到他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的时候,就迷惑于要把“想跟他好”的人归到哪一类,要怎么跟他相处,行事就有点儿混乱不堪。

初次见面,听声音清润明亮,就很顺耳,看到了也是个长得很俊秀的少年,但是因为当时贾宝玉的言行略有“无礼”,这些被暂时忽略了。处得久了,不见贾宝玉行事有纰漏,徒忻先前的那点不快就慢慢退了,对他的评价也渐渐高了一些。要说贾宝玉的标准扮相给徒忻的感觉还真是惊艳,看着顺眼,离了正规场合,人也活泼了些,徒忻不免心生亲近之意。

自从徒忻对贾宝玉的评价从“这是个有可能成为栋梁之材的人”变成“有心与之交好”,评价变了,态度自然要变。但是前面说了他不幸与同龄人就没有过正常的交往,不是训弟弟,就是被侄子们敬鬼神而远之,太监、伴读就更不用说了,一色捧着,以往的操作规程似乎都卡不上现在的情况。不知道要怎么跟贾宝玉相处的人只好充分发挥了他隐藏的劣根性——逗你玩,喜欢就欺负你。

更有上林一会,虽然发生了点意外,徒忻倒觉得更亲近了些,表达亲近的方式也更诡异了。贾宝玉终归对皇权还是有忌惮的,更因出生在这个被大神打上“必败”标签的家庭里,还真不敢硬扛到底又猜不透徒忻心思,终于被徒忻各种诡异的行为撩得一遇到他就雷达全开。徒忻心中暗喜,终于得到了想到的重视,更板着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得空就要拎过去呀、在同一场合出现总拿眼睛瞟人家呀、交谈的时候发出一些意思不明的“嗯”、“哦”,贾宝玉苦不堪言,还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徒忻得承认,看到那块呆石头红绫刻丝小袄,支起一条腿撑着手歪头笑谑的样子,心里有点痒痒了。好吧,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呆,还挺水灵的。

孰料又遇着个水溶,世交、王爵、相貌好的年轻人,还邀着去他家!徒忻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那个笑得云里雾里作和蔼状的水溶是他瞧不上的,养了一群废物陪聊陪玩而已还道自己真是礼贤下士的贤王,你养你的“名士”就好,做什么染指朝廷命官?还是我难得遇上的一个说话的人?又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诸多“世交”,整日宴请不断,斜倚栏杆坐楼头。

徒忻心里炸毛、脸上不显、背地行动了,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叫贾宝玉忙得没空。

79.清算开始晴雯生病

贾宝玉留心听着晴雯叽叽呱呱,今儿说林姑娘与史大姑娘一道在老太太跟前玩,明儿又做针线等,在贾母跟前也常见林黛玉与史湘云一处玩笑,似是开朗了许多,才放心不少。袭人关注的又是另一件事:“邢大姑娘与大太太竟是两样的人,长得又好,性情又好,连大奶奶、二奶奶都赞呢。”麝月、秋纹则说

不知道为什么,徒忻近来很喜欢逗弄贾宝玉,自己本人还不觉得,贾宝玉已经吃不消了,幸而两人不是每日都得见面。徒忻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也不刻意找贾宝玉的麻烦,只要诚心请教某个从全国考试中脱颖而出的人律法中某条是否符合春秋决狱,就够贾宝玉好一阵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闷头苦找资料了——法律不是他的专长。他还提前跑到皇帝那里挂了号,说得极好听:“朝上老臣极多,拿这些事情请教他们,怕叫他们笑话,算来介石与臣弟年纪相差不大,不会取笑臣弟罢?”皇帝认为这个理由倒也正常,年龄相仿的人容易相处也是常情,立时把贾宝玉放到部里历练也是不妥,倒不如这样也是熟悉业务了,竟然准了。

贾宝玉能说什么?推辞也被当成谦虚,只能硬着头皮接了,回家去查各种资料,一应宴请都极少应承了。先头想的多与同年、勋贵交际,扩大社交圈和人情关系网的计划只能被迫放缓,心里恨得不行——老子时间不多了啊,您老能不能别添乱了?等我把我们家里整明白了,天天陪你玩儿都行啊!可惜徒忻不知道他的想法,还是有事无事为难他一下。

贾宝玉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华盖运,你家大门还没上漆花园还没种树吧?你衙门里案卷成堆反社会份子成群吧?这些你不去收拾,你怎么就盯上我了?!平时见面,你时不时飘我两眼就算了,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暂时还没勇气直接去问徒忻,只好忍气吞声。幸好徒忻也是初入部里掌事,又要来回看房子,没有天天为难他,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而徒忻见贾宝玉终于老实了,没有到北静王府“胡闹”便没有再多出难题。

十六爷终于不折腾了,十六爷他哥皇帝又折腾了——这天早朝后,本来是太子退下来读书的时辰,贾宝玉没等到太子,却等到了太监,太监宣旨,皇帝叫太子一块儿读书,贾学士一块儿来罢。收了贾宝玉的红包之后,太监好心地告诉贾宝玉:“并不碍的,皇上除了太子,还召了敦庆郡王(皇长子)、康庆郡王(皇次子)、恭敏郡与尚在读书的诸位千岁一道呢。”贾宝玉就知道这事自己只是个布景板而已。

果然皇帝叫他们排排坐,今天念的却不是什么经史,而是一段《颜氏家训》:“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徒忻等立于朝者知道,皇帝这是气朝上勋贵子弟不上进,因太子明年春天大婚,皇帝要选派能员四出抚慰百姓,勋贵家这些混蛋居然畏寒不肯自荐,把皇帝气得够呛。太子颇为得意,自己身边正有一个正面的典型,徒忻暗暗挑眉,某块石头要交好运了。

皇帝果然借题发挥狠狠地教育自家子弟,要努力认真不能做养尊处优的败家子,云云。次后叫兄弟儿子自抒已见。自太子往下,成年者无不指天誓地,表示要为皇帝分忧。未成年人表示要认真读书,以后好好干活。也有徒愉与他七侄、九侄这样的滑头,书读得不多,事知道得也少,只碍于氛围不好耍滑,肚里却道:“我还没那么废物呢,比他们强多了。”

皇帝又叫各学士讲解,学士们平日钻研的都是经史一类,不料皇帝却突然叫解读家训了。今日恰逢蔡学士当值,他不知朝上发生了什么事,幸而与皇帝相处得时间久,依着对皇帝的了解,背出了下面一段,说:“……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简言之,皇帝你对他们太好了,他们吃多了撑的,所以不工作,建议——给他们找事做,忙起来,别白吃干饭当蛀虫。这下基调下面就好说了,无不痛除某些人世受皇恩不思回报,皇帝勉强觉得合意了。贾宝玉听得耳根直跳,深觉这是在说自己家,不由浑身燥热脑袋发沉。轮到他了,便说:“譬如做人,都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然而谁是立意为恶的?都道自己做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事了——旁人未必是这么看,国法未必是这么看。在自知与不自知耳。”皇帝便问:“如何使其自知?”答曰: “此赖教化之力。”皇帝笑骂:“笼统。”

皇帝因为众子弟态度良好,被贾宝玉这一岔,气也顺了一些,斥退了众人,叫太子留下。皇帝对太子道:“听出什么了么?”太子略一沉思:“先前他们说的,已是众所周知的了。”皇帝道:“贾宝玉说的也是众所周知的?”太子道:“也差不多,只是他算是自知的,问他如何劝醒别人,也是为难他。避如问鱼如何会游水一般,问他要怎么游,只怕鱼也不清楚。”皇帝点头:“国家承平日久,他可自悟自知,你却要想法子叫别人知道。”太子起身垂手领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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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殿门,该读书的也不敢偷懒跑去读书了,该去部里视事的也寒暄两句去上班了。蔡学士等想起贾宝玉出身,虽不觉得扫了他的面子,到底有一点不自在,打声招呼先回翰林了,何示道:“今日该介石当值,只太子还在议事,我等先回去了,午后再叙如何?”贾宝玉也知道自己与他们立场毕竟有些错位,笑着拱手道别了。敦庆郡王与康庆郡王邀徒忻一道走,徒忻道:“我还得去看看十八弟,这当口可不能叫他淘气。”敦庆郡王已留了短短的髭须,伸手摸了摸,笑道:“既这么着,侄儿与三弟先行了。”康庆郡王也与徒忻道别。

不消片刻,殿前台阶上除了充当背景的太监、侍卫,就剩下贾宝玉和徒忻了。贾宝玉只能上前打招呼。徒忻道:“怎地没精打采的?皇兄又不是说你,”说着从袖里滑出一个小瓶儿来,“挑上一点儿,醒醒神罢。”贾宝玉接过来看时,是一个内画玻璃鼻烟壶,拔开塞子,挑了一点儿放到鼻子里,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忙拿了帕子去擦。因鼻涕不雅,先擦的是鼻涕,眼前依旧模糊。努力眨了眨眼,还是不大清楚,急得想向袖子来擦,忽然觉一大块浅青色飞到了眼前:“还不擦了去?!拿袖子擦眼睛?!你当这身袍带是抹布?”贾宝玉一则眼前不清,二也没反应过来,呆呆往徒忻那里望了一眼。徒忻往前跨了一大步,捞过先前掷过去的帕子,往贾宝玉脸上糊,贾宝玉一惊要扭过脸,被徒忻一手托着下巴,拿着帕子一边擦一边道:“哭哭啼啼。”贾宝玉大囧。退后一步,要告辞。不料徒忻道: “躲我怎的?”

贾宝玉更囧了,反正脸上也擦干净了,人也精神了。特坚定地摇头:“没有的事儿。”徒忻翘了翘唇角:“没有最好——对了,内务府终于给了实话,年前能移府。”贾宝玉道:“恭喜。”

“他们要给我安宅。”

“那可热闹了。”

“到时候你也来。”

“啊?”

“嗯?”

“是。”这悲催的世界,老天爷还非常应景地往下洒雪。徒忻拍拍肩膀上的雪珠:“别傻站着了,仔细着凉。”贾宝玉受宠若惊:“殿下也请避雪。”徒忻点点头,跺一下靴子走了。

贾宝玉百思不得其解皱着脸回到东宫,直到太子问他:“今儿可是不痛快了?”贾宝玉赶紧摇头:“诸位前辈说的都是实情,旁的不敢说,臣往常在闲人堆里头混,乱七八糟的事儿听的看的岂不比他们多?也是该治治了,不然就该闯大祸了。”太子越发有兴致了,问道:“你有法子?”贾宝玉道:“还真没有,要不就下狠手,全撸了爵狠治——这不行。要不只好等破败了自己去悟。”看太子失笑,贾宝玉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又不知道呢?且有富不过三代之语,实在让人头疼,就是一时震慑住了也不算完,”挠了挠头,“便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者,未尝不是封妻荫子,其父披荆斩棘,则子又为纨绔矣。臣实无法参详其中当如何处置了。”贾宝玉说得凌乱,太子却听明白了,他这是反问读书人——你说别人吃多了撑的,你自己岂不也在养蛀虫?你考试得来的特权,你儿子岂不一样是二世祖?又怎么能保证他们能上进?一代一代的事儿,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太子沉默不语,贾宝玉默默退了出来,贾宝玉已经猜着这对至尊父子的想法了——杀鸡儆猴,镇得一时是一时,惹了皇帝不痛快,皇帝不有所动作的,即使一时忍了,总要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找回场子。到了翰林院,几位学士正说起这场雪来,有说红梅雪景的,有说瑞雪兆丰年的。贾宝玉笑道:“好冷的天,明天儿只怕更冷呢。”秦璃道:“有什么妨碍?你穿得暖和些儿不就得了?”贾宝玉笑着摇头。秦璃凑了上来,几位老先生也竖起耳朵来。秦璃又问了一回:“可真要冷了?”贾宝玉道:“横竖且冷不到你我身上,天寒风大,少出门儿便是。”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蔡学士道:“宫中不可随意饮酒,若不然明日正好扫雪煮酒。”何示道:“却是不妨的,圣上体恤,哪年不赐下苏合香酒来给你们带着?” 董学士道:“为何偏要煮酒,煮茶不也可么?”张学士道:“人家说酒,你偏说茶,竟是忘不了茶了。”蔡学士道:“福建出好茶,不知道这场雪冻也冻不着福建?”贾宝玉道:“这要看老天爷了,天要冻哪处便会冻哪处。”众人点头,秦璃心道,无论寒暑总有痕迹可循,自去揣摩皇帝要拿谁先浇雪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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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回到家里,照例先见贾母,贾母先看了贾宝玉身上的衣服,仍说:“薄了,明儿把那件新做的猞猁袍子穿上。”又叫把里头箱子里的凫靥裘拿来给贾宝玉穿,贾宝玉见金翠辉煌,说太耀眼了。贾母道:“天可怜见,这就说耀眼了?真正好东西你还没见过呢,只管穿着就是了,雨雪天穿这个不湿衣裳,只不甚御寒,里头更要穿厚些。跟你说这些个做什么?我寻了来,叫你穿你就穿。”教把衣服包起来,着人送到宝玉屋里。

贾宝玉回到屋里,袭人等忙来摆饭:“这是老太太叫送过来炖得烂烂的野鸡汤,叫喝了暖身子,这是太太叫送过来的鸡髓笋,这是大奶奶叫送过来的金银肘子。又说天冷,叫添了个羊肉萝卜的锅子。”贾宝玉端起碗来,又说:“这样的天该暖壶酒来喝喝。”袭人道:“老太太、太太说没事少喝的呢。”晴雯道:“大冷的天,又下着雪,且是晚上,难道还有旁的事不成?暖暖的喝上几盅,吃完了倒头一睡,倒睡得香甜些。”说完一摔帘子自去寻壶烫酒。贾宝玉因说天冷,一个人吃饭无趣,叫袭、晴等都坐着一起吃。晴雯道:“真这样,倒好叫我们也喝一盅才好。”贾宝玉道:“喝就是了。”终是年轻人,一笑闹开了,袭人也跟着喝了两盅,方才收拾了去睡。

次日,贾宝玉起身,袭人回说雪下得厚了,收拾了一个大包袱,把贾宝玉的大衣裳、贾母给的凫靥裘、手炉、脚炉等都包好,又包了一包银霜炭,色色的都打点妥当了。贾宝玉道:“我记着先前凤姐姐还给了几瓶子上好的贡茶?寻了来,今儿带过去。”袭人又拿了一瓶茶叶来放到包袱里:“下雪了地滑,路上小心。”到贾母屋里辞行,贾母还未起身,隔着帘子道:“小小人儿,天寒地冻的大早赶路,小心地上滑,慢慢地走,晚上我叫他们吊好了锅子等你。”王夫人也是一样的话。

贾宝玉到了翰林院,脱了凫靥裘,拿出茶来,与众学士一道煮茶赏雪,这两天太子与皇帝都忙,读书的时候也少,众人落得自在。晚间依旧如昨日一般喝几口小酒,吃着热热的汤饭。第二天被亮光映醒,生怕起得晚了,不料是雪已停了,雪光映得天色极亮,穿好衣服推门,只见外面银妆素裹,几株红梅开得格外好。贾宝玉因道:“平日不显,衬着雪的梅花格外好看了,比先前东府的老梅树可也不差,往日大哥哥住这里的时候我还没留意呢。”晴雯一面给他披斗篷一面道:“这不就是东府的梅花么?寻常外头的梅花哪有这个好看?还是先头修园子的时候,因东府的梅花好,不舍得铲了,就着原地圈了梅林修了个栊翠庵。又因梅林大了些,又移了一些出来,琏二奶奶说二爷是个斯文人,叫拣好的都移到咱们院子里了,她自己都没留呢。”

袭人抱着手炉子过来给贾宝玉包上,也说:“珠大爷住这院子的时候,还没这梅花呢,几位姑娘住的抱厦那里也一道移栽了好些花树呢,亏得这花树秋天移来也移得活。”贾宝玉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全在这里了?有没有盆裁的?”袭人道:“赖大婶子前儿送了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养在屋里,二爷不是见着了?”贾宝玉道:“我说的是红梅花。”袭人道:“那些个养了多少年的大梅树哪有盆装得下?必得是缸了,寻常也移不活。只好有几株小的,都在抱厦那里呢。”贾宝玉道:“你先看着去,晚间我来选几盆好的。”

想了一想,又亲去梅树上折了几枝开得好的、有花有蕾的,送与贾母、王夫人并诸嫂、姐妹等插瓶。拿上个小长瓶带了枝小的去翰林院放到案头,引得众学士一道玩赏,都赞是好梅。一齐聚头来看梅花,头碰头的时候,蔡学士道:“咱们这里雪过天晴赏红梅扫雪煮茶静读书,有些地儿刚开始下雪呢。”何学士问:“怎么说?”蔡学士道:“还说不准,然而陛下昨儿下旨,叫刑部会同大理寺、都察院问浙江的事儿呢。”贾宝玉心说,怪道你们这两天没有对雪发诗兴的,原来都在打听这个呢!思及自家与浙江那边似乎没什么大关联,也放了心。

回去后众女都谢他的梅花,贾宝玉道:“也不值什么,因我院子里有,拿来给大家玩罢了。你们难道没给过我东西不成?”说话间贾兰从学里回来,又问贾宝玉好。贾母招手叫他到炕上与贾宝玉同坐,贾宝玉又问贾兰学里情况,贾兰道:“太爷身子越发不好了,前儿天冷,病了,放了好几天假。”贾宝玉道:“学里淘气的人多,你自己小心,别叫他们捉弄了。”贾兰道:“我省得。”贾母听说了便问: “学里不好么?”贾兰不说话,贾宝玉道:“老太太单看这么些年出了几个读书人就知道了。”贾母生气了,叫过贾政一套说,叫他留意家学。贾政把贾宝玉乱瞪了一顿。

贾宝玉悄悄吐吐舌头,拉着贾兰退到一边:“平日你读书也不得空,我一早便出门儿,总不大见着,我那里有东西给你呢。”贾兰道: “宝叔给姑姑们的东西也有我一份儿,我都喜欢的,只我父亲不给玩。”贾宝玉望天:“咱们家就这样,大哥哥管你,老爷管我……罢了,我那里有几套书,你许还用得着。”携至书房,又找了不少笔墨一类的东西给贾兰。贾兰像是极喜欢,然后看着墙上钉的一副小弓箭,贾宝玉取了下来:“是我小时候用的,你现在倒也合适。”

贾兰看着一堆东西忽而叹气了,贾宝玉看着直乐,忍不住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腮,问道:“你叹的什么气呀?”贾兰忽闪着眼睛:“父亲要是跟宝叔这样和气就好了。”说完一吐舌头。贾宝玉忍住笑:“你父亲只对你们兄弟这样,你看老爷,还不是对儿子严厉?不过是怕儿子淘气罢了。”贾兰深沉地摇了摇头:“不严厉也是父亲,难道就不敬他了?越是严厉反不得享含饴弄子之乐呀! ”惊得贾宝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乱的,引得贾兰抗议。“好了好了,知道你父亲不是不疼你就好。悄悄对你说,先前你父亲身子不好,病得七死八活的,是大家说,你要去了,叫兰儿怎么办呢?他才挺过来的。你看你父亲疼不疼你?”说得贾兰听得入神了,此后对贾珠极恭敬,孺慕的眼神看得贾珠发毛。贾珠对贾宝玉抱怨:“兰儿不知道是怎么了,要不要给他到佛前点盏香灯?”贾宝玉忍笑到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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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里,看袭人脸色不对。贾宝玉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袭人眼圈一红,又恢复了正常:“也没什么。”秋纹道:“她哥哥托人传话进来,说她妈病得不好了呢。” 贾宝玉放下杯子:“既这样,说与大嫂子,你回家看你妈去,什么时候大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倘若你妈舍不得你,我说与老太太,放了你回家也是使得的。” 惊了袭人跪在地上:“二爷这是什么话说的,我是卖在这里面的,如今赏脸叫我回去看一回也算是没白养我一场了,又说什么回家不回家的。”贾宝玉道:“不过一说,回去看看却是不可缺的。你自去,屋里的事都交代给她们几个,安心回去。”

袭人心里,母兄在外,重整了家业,回去之后不与人做奴才自是好的。然而相府的丫鬟六品官,外面哪怕是财主家小姐的生活多有不如荣国府的丫鬟,且回家外嫁,也未必能遇着可意的良人,说不得也是受罪。留在府中,或可跟着贾宝玉伺候,贾宝玉又越发比以往贵重,做个姨娘也不是寻常奴才可比的,背靠大树也好乘凉,更与宝玉在一处有些年头了,也有些不舍,两相权衡,反更想留在府里了。见贾宝玉不往下说,自己也不敢提,又挂念母亲,第二天把事情交割清楚,对贾宝玉道:“箱子的钥匙都给了晴雯了,屋里的事她们都知道的。我去去便回。”晚上给贾宝玉上夜的就换成了晴雯与麝月了。袭人一离开,便是稳重一些的麝月等也不由活泼了起来。

贾宝玉笑道:“袭人一走,你们就都精神了。”晴雯一歪头:“说得跟我怕了她似的,便是她在,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贾宝玉一笑,在女孩子中间当裁判那是自找麻烦。晴雯见贾宝玉不说话,自以为得意,也高兴去睡了。自此贾宝玉院里更欢快了几分,但凡条件优秀一些的女孩子大多好强些,晴雯也不例外,自觉不能叫袭人比了下去——我管事的时候要比她在的还要好些才行,什么事都要巡一回,遇着略不尽心的就要骂一阵,比袭人在时犹严,自己却与贾宝玉谈笑风生,惹得众人不满。

贾宝玉整日在外,又无人在他面前说起院里诸事,他看院中事务也是井井有条,也不便多问,更兼看到押解浙江巡抚进京问罪的邸报,越发顾不得院子里的事了。

没两天,晴雯居然冻病了。贾宝玉道:“屋里有炕有熏笼的,你的衣裳又不缺,怎地病了?”晴雯近因管事,无人拘束着她,夜间也偶有玩闹的,故而病了,恨道:“我一向比别人还气壮些,怎知就病了?”贾宝玉又叫给她请太医来看:“一冬一春各种病是常有的,看好了你还是老实些儿罢。”大夫进家是瞒不了人的,李纨管着家,贾宝玉央她先别说,可她就算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宝玉瞒着贾母、王夫人,也要告诉贾珠一声。贾珠知道了,必然要让晴雯挪出去。李纨见贾珠下了决定,叫老嬷嬷进来原话说了出去:“大爷吩咐了,叫二爷自己尊重。倘若病了,老太太、太太又要挂心,且当着差使,倘若过了病气带到宫里可怎么成?”贾珠还说了一句“胡闹”,婆子截了这两个字。这样也把晴雯气个半死,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

贾宝玉道:“病人怎好随意挪动?”老嬷嬷只得又跑了一趟,因为晴雯的事被折腾得来回跑,且还未见赏钱,又因晴雯平日气性大些,待人不如袭人和气,老嬷嬷一长一短把晴雯的话又学给李纨和贾珠听,李纨忙道:“宝玉毕竟小,打小伏侍了一场的人病了,看顾些也是难免,素云与嬷嬷走一趟,告诉宝玉,我着人给晴雯请太医看病,好了还进来,必还他一个好模好样的丫头,眼下却不能坏了规矩。前儿环儿房里的丫头病了,也是挪出去的呢。”

贾珠却是动了真怒,一个丫头,病了不自己挪出去,居然硬赖在家里不走!带病了我弟弟你也担得起?她凭的什么?越发催逼着叫挪出去。贾宝玉去说情,险些被贾珠一口啐在脸上:“你也是做官的爷们,为个丫头跑来跑去,设若病了,叫老太太、太太担心!你跟这丫头,没什么罢?”贾宝玉连连摆手:“再没有的。”贾珠道:“那叫她出去,好了再来。她一病,你正事都不管了,可见是个祸害。你难道没听到消息?浙江巡抚押解进京,如今正审着呢,越看越不好!你还有心说丫头! ”贾宝玉忙道:“那个事我也知道,陛下与殿下都说起过,只是不知道如今竟是审定了?”贾珠道:“还差些,却也差不多了。怕要坏事。”

贾宝玉忙问:“我知道得少,看那两的样子倒没发作我,这事与咱们家没牵连罢?”贾珠道:“咱们家如今与南边儿也就甄家有旧,旁的也少了。并不碍的。”贾宝玉彻底松了口气,暗忖要怎么劝转贾珠,不意贾珠道:“少动歪心思,再说,我回了老太太发卖了那丫头。”

贾宝玉这才不敢说了。又担心晴雯,偏袭人家里递了信儿过来,说袭人妈眼看不行了,要留家送终,麝月又收拾袭人的东西叫送了去。贾府赏了袭人母亲发送银子,贾宝玉也带出十两银子来。晴雯次日便挪了出去,贾宝玉又叫李贵去看晴雯如何,回来说因大奶奶有话,大夫也请了,药也吃了,贾宝玉犹不放心,也不敢太表示关注——那简直是催她的命了。悄悄又叫扫红去看,告诉晴雯只管静养,还回来当差,万不可动气。贾宝玉房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至少要添个丫头来伺候,林之孝家趁着自己是管事的便利把女儿小红塞到贾宝玉院里当差。

晴雯无父无母,只有个酒鬼表哥和一个与男人鬼混的嫂子,照顾得很不周到,初几日饭也不得吃几口。亏得李纨怕小叔子埋怨,嘱咐请个好大夫,贾珠道:“好与不好看她的造化了,即使好了,也不能留。如今就这样,真收用了,怕不要闹个天翻地覆——恰与太太偏院儿里那个一般作派。标致的丫头有的是,断不能叫这祸头子笼着宝玉。”李纨道: “贾宝玉上心呢,怕事有不谐落埋怨。他既不叫说出去,也不好叫太太知道。”

王夫人很快就知道了,家中婆子嘴碎,住得又近,说宝二爷院里的丫头病了没挪出去。王夫人问下去,李纨回说已经挪出去了,这才放了心。王夫人道:“伺候宝玉一场也是不容易的,多赏些汤药钱,叫好了再回来。”晴雯因有了贾宝玉与王夫人两层话,又有不得差使的人家,见她得两人关注,也来讨好照顾以图她好了之后说句话也谋个差使领份月钱,又有李纨看顾,居然慢慢好了。暗合了府中的办法——凡有这样病的,无不静饿几顿下火,再慢慢调养。

不料贾珠对李纨道:“等好了,领到太太跟前,就那个样子的,保管有几个都叫打发出去了。如今先稳着宝玉就是了。”又拿朝中消息转移贾宝玉的注意力——浙江巡抚三堂会审,花了整整一个月,查出种种不法,诸如侵占田地、循私舞弊、草菅人命、欺男霸女、公器私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判了抄家。贾宝玉不免心惊肉跳,综合前后,这场风暴怕要越刮越狠了。不知道荣国府能撑到几时?

荣国府能撑到什么时候且还不知道,贾宝玉的麻烦事又来了,刚刚判完别人抄家的那位爷自己要搬家,头一天请了自家兄弟子侄,第二天请唐佑等师傅并一道读书的人,把贾宝玉也划拉上了。

贾宝玉只得抱着两盆一人多高的梅树去给他贺喜。

作者有话要说:望天,贾大哥越来越有封建家长的风范了,泪流……

想了半天,晴雯还是病了,抱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晴雯的脾气总会吃亏的。

本章也很肥,当作是……圣诞礼物吧,平安夜快乐~

80.恭王新府贾家旧亲

娶妻生子过生日,中秋端午过新年,都是上位者收礼的好时候。徒忻这回分府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收了不少礼物。贾宝玉的礼物是李纨准备、贾母王夫人亲自过问的,送的是上用的蟒缎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又有文征明的《惠山茶会图》并些文房四宝之类,皆不用贾宝玉过问,在贾宝玉赴宴之前就着人送过去了。等到了正日子,他只管带着几个人、抱上两株梅花应个景儿就是了。

赵长史在大门边儿迎客,因认得贾宝玉,也不用看名贴,先赞一句:“好花。”亲把贾宝玉迎进了大门,自有王府仆人上来抬了梅花,又有一管事引了李贵与扫红等去招待。贾宝玉一路走来,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房子的味道,解锯不久的木料、漆、砖石、泥土,一一能分得清楚。路上也有不少花树,贾宝玉还真怕它们活不过冬。一路问赵长史,赵长史道:“都是惯弄这个的,放到主子面前的必得是光鲜的。”贾宝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忒少,一笑而过,一路去拜会正主。

徒忻在正殿里坐着呢,见贾宝玉进来,一扬手:“且坐下喝茶,等唐师傅他们到了再开席。”贾宝玉抬眼一看,脑袋一抽,徒愉也在,正抱着茶碗直乐呢。屋里早笼了地龙,烧得极热,这兄弟两个脱了大衣裳只穿着单袍,徒忻是石青片金江绸的袍子,徒愉是宝蓝江绸刻丝团花袍,都踩着粉底小朝靴。即使有徒忻在,贾宝玉还是渐渐觉得热了,不由抹汗。徒忻道:“热了就去了大衣裳,还用人教?”王府小太监已轻步上前来等着接衣裳了。

贾宝玉今天外头着的是妆花缎狐狸皮氅衣,脱了之后觉得不那么热得闷人了。徒忻见他里头是一件天蓝团花圆领袍,头上是一色的绸帽,沿下仍莹莹的似有水光,想是仍热。也不用他说话,小太监极有眼色的,度着这么穿也还热着呢,立等着接下一件衣服。贾宝玉大囧!再脱就只剩小袄了,而他里面的小袄是大红色的!太孩子气了。对小太监干笑道:“这么着就成了。”赵长史来解了围,又引了蔡学士进来—— 他是被邀作唐佑的陪客的。

后又有各翰林,贾宝玉大半都认得,有同事、有前辈,又有各勋贵子弟,多是一道读过书的,贾宝玉在其中就看到了孟固,徒忻当差后他也补了个侍卫。也有几个不认识的,看着年纪略长些,想必是在自己到了之前已经足龄毕业了的。更有不少人见着徒愉就绕道,想来都是受过他捉弄,或是自思惹不起他的。贾宝玉冷眼看着,都是些清贵的,任着现职的如各部尚书、侍郎等统统都没有,想来是另有一场了。也都除了大衣裳,喝茶闲聊。不消片刻,唐学士也到了,徒忻不敢托大,亲自到陛前相迎,小太监忙把一件宝蓝缂丝五彩织金貂皮袍伺候他穿上。屋里的人也坐不住了,各各起来。徒忻道:“难道各位赏脸,还请入席。”众人又穿上外套,一路随行。

有酒有戏,但不是摆在正殿了,转出来往左后行了一阵,才是饮宴之所,也有一班时新小戏。众人推让一番,徒忻依然坐了主座,唐佑是主客,其余各各叙了资历、出身、年齿,扎堆儿坐了。上头点了戏唱着。所有人眼里徒忻是个自律的人,唐佑自太子入朝也被皇帝调了出来参赞机务、圣旨多出其手,有他们在底下也不好太放肆,高声大叫的是没有的,蔡学士等与唐佑只说些风雅趣事。徒愉混在一干年轻人中间,这桌蹿一蹿那桌闹一闹,贾宝玉发现了,他对孟固远着三尺,并不混闹,不由羡慕不已。

果然,这家伙过来了。“你还没跟我喝过呢! ”徒愉一到,鬼神退散,各以同情的眼光看向贾宝玉,不知道徒愉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还有知道的,说起徒愉暗算贾宝玉叫他秋狝时差点出丑的,就更同情了。徒愉算不上是坏孩子,只是很淘气,镇得住他的徒忻心里对这个一派天真的弟弟其实还是有几分纵容的,徒愉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只在他哥哥训的时候马上改正给足徒忻面子,一转脸就把淘气发挥到了十二分。

原本贾宝玉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算在文士那一拔里吧,他很纨绔年纪也轻了许多,算在纨绔那一拔里吧,他又上进了。只好夹在两拔人中间人坐着,一边是皓首穷经的学究,贾宝玉的学问比人家又差着些,不敢十分献丑,另一边的人估计没少被老子娘拎着耳朵说:“你看人家荣国府的贾宝玉如何如何上进,再看看你。”心里多有不服气的,更兼贾宝玉之前埋头苦读,少与诸人有交情。虽然因为相貌极佳,叫人难以恶面相向,却也有一点不自在的。要不是看他现在颇有出息长得又很顺眼,保不齐就有几个人想带着家丁在半道上盖着麻袋猛捶他一顿了。

贾宝玉如今虽然头疼徒愉,却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了,给他做足了面子,你就是不依着他也没什么关系,徒愉此人,图的就是一个痛快。自起身取了酒壶在手,给徒愉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走一个?”徒愉大乐,一气仰了。贾宝玉道:“殿下的座儿在哪里呢?四下走着,仔细回去找不着座儿。”徒愉道:“才不会呢,我的座儿在十六哥旁边儿,这情形,谁敢靠上去?”说得贾宝玉噗哧一笑,徒愉也乐了,贾宝玉拿眼睛四下一瞅。徒愉也回过神来,连连招手:“今儿是我十六哥的酒宴,他在上头陪师傅,我代他来招呼大家。”众人暗叫倒霉,看徒愉捉弄别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轮到自己身上就不好玩了。内里也有明白人,往上座一看,恭敏殿下正与唐学士谈笑风生,知道今天就不会很倒霉,然也纳闷:难道徒愉暗算过一回贾宝玉之后,两人反倒成了朋友了?怎地不死灌他?

却不知徒愉同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单细胞生物,越是原始的特种对于大自然的危险越是有一种神奇的第六感,潜意识里早就下了这样的诊断:对于贾宝玉,小小淘气一下可以,真要让他明着出了丑,自己就要遭殃了。徒愉真的不是没眼色,从宫里出来的孩子哪能真呆成这样呢?即使是这些伴读,因为出身都不很低,他也没有往死里欺负,但是架不住大家看着他年年月月地作怪,日积月累出来的印象。

徒愉果然没有大闹,只拉着众人喝酒,划拳行令是不行了,说说笑笑拉过一个人来干一杯倒是行的。徒愉这一闹,倒把贾宝玉同纨绔们的隔阂无意间打消了。说起饮食、衣物、玩器、戏酒、各家亲戚,众人一看,原来这人跟咱们也没什么大差别,也都热络了起来,当下有论亲的、有说笑的,有互相敬酒的,还有约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大家一起喝酒划拳听小曲的。贾宝玉与他们原本不算太熟的,这回一划拉,很有不少身份并不低的人家子弟呢,果然荣宁二府的交际圈并不很宽、眼界也窄,怨不得老太太常说一句:“你们才多大?又经过见过多少了?”

彼此说了一回,酒场文化乃是国粹之一,国人的关系很大一部分是在酒桌上建立和巩固的,众人说得渐渐入迷,推杯换盏之间慢慢论起了关系来,声音大了也不顾了。贾宝玉与徒愉两个,一个是往常没经过,另一个还要加上年纪太小,知道得都不多,难得有徒愉不蹦蹦跳跳的时候,众人也乐得坐谈往事。彼时婚姻皆要门当户对,在座的家世相仿彼此也有不少有亲戚的,有的远有的近,这一叙起来又要缠着评辈分认兄弟,好不热闹。贾宝玉一直以为自家都是近亲结婚的,不料这里居然还有自己的远亲?还是渐熟了,又说到各家酒戏,贾宝玉道:“家中父兄都不好这个,只是年节时从外头订一班小戏乐一乐罢了,说来还是外头的戏好些,家中闭门造车,毕竟眼界窄着些。”忽听得其中一个少年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家原先有一班很好的女乐?”

贾宝玉一怔:“我怎么不知道?”周围的人起哄,一一论述起来,还是这少年道:“仔细想来,咱们两家原是亲戚吖?”舌头有点儿大了,脑筋也不大清楚了,低头掰着指头一算,还挺亲的,贾宝玉是有四个姑母的,其中最小的一个是贾敏嫁给了林如海生了黛玉,剩下的三个死得比贾敏还早,又是庶出。虽说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但是实际操作中总有一些其他的规则作为补充,比如嫡庶、比如相处、比如相貌,等等等等。这三个姑母,贾母因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生的,对三个庶女也不坏,代善也为她们三个择了不算坏的人家。

然而一来是这三个姑母死得早,二来因是庶出,嫁得便不如贾敏好,更兼三人的生母也早死了,走动得便不勤了。贾府本是不求人的,也不在意,等人家子孙混得好了,贾府又不好意思凑上前了,竟致渐渐断了联系了。到了贾宝玉这里,只是依稀知道有这么几个人,连她们的下落都不知道了。此番一叙,倒是好好认了一回亲,这一个是皇六子的伴读,比贾宝玉要小上一岁,论辈份还低了贾宝玉一辈,是大姑母的孙子宋明德,其祖父宋元瑶现是大理寺少卿,品阶不高,却是要职,比贾政那个太常寺的少卿要重要多了,明摆着的每年外省孝敬的冰敬、炭敬在暗地里都比贾政这里多个千儿八百两的。

徒愉大乐:“要不是我,你哪能认出这门亲戚来?还不谢我?哎~见了你侄儿还不给见面礼。”贾宝玉大是尴尬,自己的亲姑妈家都不认识了,真没脸见人。在座的倒不是酸腐的人,这样的事情各家也都略有一些,只当笑话看了。那边儿天上掉来的表侄已经起身来斟酒了,贾宝玉只得坐稳了接过来喝掉。贾宝玉笑道:“出门匆忙,我没带什么礼来。”顺手从荷包里摸出一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给了宋家侄子:“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也少不得的,随便玩罢。回去上禀姑父,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要登门给姑父磕头的。”心里却在哀嚎,我TMD到底还有多少亲戚啊?!!!最重要的是,到底还有多少我不认识的亲戚在前面等着啊?!

这下更热闹了,贾表叔和宋表侄被架着喝得个天昏地暗,众少年怕是要报以前被家长拎着耳朵作对照组之仇,围攻贾宝玉;徒愉则领着几个顽皮的灌那个跟着他家死正经六侄的老成跟班。贾宝玉一看不是个事儿,挣扎着扑腾爪子:“今儿是王爷的喜事儿,拉着我们两个做什么呢?你们倒叫我们说说话。”众人这才罢了,饶是如此贾宝玉也喝得双颊通红,指着齐皓、孟固道:“怎么你们也一遭儿灌我了?”齐皓笑道:“错过了这一遭儿,要再寻个机会只怕要到你成亲了。”说了众人哄堂大笑。

那边徒忻看见这边热闹,初时也不拦着,后来见渐渐喧嚷起来,叫太监去问话。这头徒愉兴冲冲地丢下杯子跑了过去邀功:“哥哥,我知道哥哥和师傅常说我淘气,今儿可知淘气也有淘气的好处?不是我,呆石头和傻明德哪里能认出这一门亲来! ”徒忻与唐佑都来了兴趣,细问一下,唐佑心道:“这两家办事可真不地道,这样近的亲戚也不知道,宋家有些左性居然不敬长辈——荣国太君可还在呢。贾家也胡闹了,弄得贾宝玉出仕了的人都不知道这朝上还有自己长辈。幸而如今认了亲,往后好好相处也还罢了。”他哪里知道,人家宋元瑶还真不是个傻子,看着两个舅兄花的花、木的木,老婆娘家隔壁又有一个更不知所谓的本家,早就不想往上沾了——谁有这样的亲戚还会往上巴着?嫌自己日子太顺么?就是贾宝玉,要不是他“是贾宝玉”,也早躲得远远的了。

贾宝玉与宋明德只得又上来给徒忻与唐佑敬酒,两人都说了些贺语。末了唐佑道:“给了见面礼不曾?”他恐贾宝玉给的见面礼不够重,自取了腰间一块玉佩给宋明德,权充贾宝玉认亲之用。贾宝玉道:“老师想得周到。”唐佑道:“难不成把你那宝玉给他?”说得都笑了,众学士等也道了一声恭喜。

徒忻低声吩咐赵长史取几端表礼给贾宝玉用,又一使眼色,旁有机灵的小太监奉上热毛巾,贾宝玉狠擦了把脸才醒了些。四下看看,总不能杵在这里,拉着宋明德辞席,窝到一边去又要茶来喝,两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两人之前倒没什么相交,可说的少得可怜,幸而年纪相仿,倒可说些这个年龄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了——走马游猎、有趣的书籍、谁谁又闹了笑话——居然说得投契,也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唐佑不便久留,众学究也一道走了,蔡学士一回头,贾宝玉正被一群少年、青年围着道喜呢——便不叫他了。他们走了,留下来的众人却坐不住了,徒忻已经起身要送了,他们哪里敢坐?等送走了唐学士,这些人也作鸟兽散了——各人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再想到要剩下来跟徒忻一道吃饭喝酒,胃先疼了,当下三三两两地起身告辞了。今天喝得最多的反而是贾宝玉和宋明德,旁人在徒忻这里都绷着,虽然敬酒也都有数儿,中间因贾、宋认亲,众人把不能放开了玩闹的遗憾都转到了这两人身上了,可不就喝多了么?然而宋明德也是有伴儿的,贾宝玉是单独来的,悲剧啊!

眼看着旁人结伴走了,宋明德也被同伴搀着走了,他家小厮抱着一堆认亲礼跟在后头,贾宝玉两条腿有些软,眼也有点儿直了——这负心的老天爷,怎么把我独个儿留下了?!李贵,你死到哪里去了?李贵打了个喷嚏,伸头往外一瞅:“怎地旁人家都去接主子回去了宝二爷还没出来?”想抽身外走,无奈新开的王府规矩大,他穿的服色又与王府家丁不符混不进去,只能拦住个王府仆人陪笑询问。仆人道:“贾大人?他叫十八爷给拉住了。”说完,很同情地看了李贵一眼。

徒愉既得空出得宫来,轻易是不会回去的,早打定主意要缠着他哥哥留宿宫外。他喝得少,又见贾宝玉落了单,正是个好借口遂对徒忻道:“哥,一帮子人喝得不痛快,我再喝会子,今晚就住在你这里了好不好?”说着就拖着贾宝玉一道往桌子上坐,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混赖是不成的,总须带上另一个他十六哥不好发作的人才成。贾宝玉忙道:“你们喝,不打扰了。”徒愉成心拉他下水,心说你走了,我十六哥就该发作我撵我回去了,死拖着不让走,脑袋也灵光了:“宋明德有人送,你可没人送,我喝酒,你醒酒罢! ”

徒忻就着灯光看着贾宝玉的脸色,真真面泛桃花,眼中波光流转一派迷离。一旁徒愉还在聒噪,一边摇得贾宝玉眼神更乱,一边求道:“一道来一道来。”徒忻道:“你想玩就直说,”又对贾宝玉道,“你醒了酒再走。”徒愉大喜,立时就要跳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撇下贾宝玉。只听徒忻道:“这里地方太大,空旷显冷。”酒不是个好东西!贾宝玉喝得晕晕的,居然不及坚持回家。三人便移到后面徒愉寝殿西暖阁里去了。

暖阁比宴饮的地方还要暖和几分,几与前殿相媲美了,徒愉与徒忻除了大衣裳,只穿夹袄。贾宝玉腹诽,你们哥俩好做什么要叫上我?跟你很熟么?幸亏这两位不是皇子,否则这非亲非故的私交皇子的名声可不好办。暖阁里已摆下了席面,贾宝玉看了不由暗暗叫苦,还喝?

“不要给他酒了,拿玫瑰清露给他。”

呃?贾宝玉努力保持清醒地看向徒忻,依稀仿佛看到一丝笑影,把自己吓了一跳。

三人落坐,贾宝玉眼前果是一盏红色液体,闻着清香。那边儿徒愉已经不耐烦了,让了徒忻一回,自斟自饮了起来。徒忻道:“还要我请你不成?”贾宝玉只得跟着入席。徒愉已经干了一杯了,因为不用回宫里,高兴得了不得——今日不回,明天的早课就赶不急了,正可以逃学。一乐了便对贾宝玉道:“你怎么还穿那么多?”贾宝玉脑袋上滑下三条黑线来。徒忻他们的衣服颜色等等都有规定的,穿着的是稳重的颜色,即使是徒愉年纪不大,也早换了稳重的颜色,艳色的小袄什么的早八辈子都淘汰了。可贾宝玉里面是大红袄啊!因为这些有贾母关心着,贾宝玉平日并不在意,现在就显出麻烦来了。然而实在太热了,再矫情憋着也是别扭,借着酒意道:“不许笑! ”

去了圆领袍,露出一件大红袄,连帽子也去了,露出网巾来。徒愉笑得直打跌:“这么看着我比你还大些儿。你再去了网巾,就越发显得小了。”贾宝玉酒盖了脸,心里也恼他把自己硬拉过来打掩护,只管不依:“大小也是看出来的?行事不老成,长了胡子也没用。”不防徒忻一在旁咳嗽了一声,徒愉犹可,贾宝玉马上收了手,乖乖坐在凳子上喝儿童饮料,唔,甜丝丝的,但是舌头有点麻,酒后喝这个不是很痛快。徒愉笑了:“怎地你在皇帝哥哥和太子面前都来得,只在我十六哥面前像只猫儿?十六哥什么时候对你做过什么么?竟是比管我还狠的?”

贾宝玉大恼,恼完一怔,实话实说,除了出过一个对子,徒忻还真没怎么着过他。细细一想,过后还挺照顾自己的。徒忻也挺好奇,细细一想,果然是只受惊猫儿样,也等着贾宝玉回答。酒不是个好东西!居然让宝二爷忘了谨慎,贾宝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由捏着盏子歪着头,看向徒忻,还看了半天,末了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了。” 又小声嘀咕道:“也没那么可怕。”徒忻见贾宝玉歪头看他透出点稚气可爱,也不恼,听到一声“不可怕”不禁莞尔。叫给贾宝玉盛了一碗虾丸鸡皮汤:“慢慢儿喝,去去酒意。”看贾宝玉抱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徒忻家厨子水平不错,味道做得比贾府也不差,只是有点烫,贾宝玉热得吐了吐舌头。徒忻咳嗽一声扭过头去,不由大喝:“作死了你!要喝成什么样儿?”徒愉正一手举着银壶掉过来死命抖着,显然在徒忻没注意他的这功夫里已经喝干了一壶酒,像是发誓要从干干的壶底里再抖出酒来似的。倒把贾宝玉吓了一跳:“呃?”犹带着点儿惺忪地看向兄弟两个。

那边徒愉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怎么的,已经开始上蹿下跳了。徒忻叹了一口气:“不想回去,留下来就是了,值得这么装疯卖傻的么?”徒愉好像醒了一下,又继续胡嚷。徒忻好气又好笑,叫扶了下去。贾宝玉经了这一会儿,略醒了一点儿,又尴尬了,那边徒愉还嚷嚷:“石头,可要谢我啊,帮你长了一辈还帮你不怕我哥了,我都还怕着呢。”

贾宝玉 “噗”地笑了出来:“谢殿下了啊,什么时候您也开府了,我给您道贺?”徒愉傻乐着出去了,他这会儿倒不闹了。贾宝玉笑着摇头,心说,真是个孩子。回过头来徒忻还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呢,贾宝玉觉得脸上发烧,幸而原本有了酒颊上已红,倒不特别突兀。清清嗓子,欲待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尽让人脸红!

徒忻道:“坐吧,闹神歇去了,咱们好静静吃点儿东西,你也好醒醒酒。”贾宝玉嗯嗯唔唔地应了,坐下慢慢喝汤,酒意渐去了六七成,尴尬上来了五六分。徒忻把玩着手里的酒蛊,笑问:“先时,你是怎么怕得我?”贾宝玉面红耳赤地抬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竟很可怕?这么不招人待见?看着就跑的?”

贾宝玉不知如何回答了,脑袋依旧有些钝:“可别这么说啊,我可担不起。”

徒忻笑了:“又来。”贾宝玉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细细想来两人真没必要这样,放下碗来,不由憨笑道:“可没有,许是头一回吓着了,头前只是在家里,祖母太疼了,又不得不读书,经的见的也少……”一进宫里看谁都像在算计着自家主仆几百口的身家性命荷包私房……

徒忻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没的喝了这么多,你醉了倒也好。”贾宝玉看他也不怎么喝酒吃东西,多嘴说了一句:“这汤挺好,殿下用一点儿,也好解解酒。席上怕也不得吃什么。”徒忻笑着饮了一碗,看贾宝玉说话慢慢有了条理,心中有些遗憾,看一眼自鸣种,已到亥初了。贾宝玉既然慢慢醒了酒,怕半拍地发现徒忻在看钟,便要辞了去。徒忻低声道:“又要多心了,我特择的日子,明儿是休沐呢。”贾宝玉道:“这会子又多的什么心?不过是看时辰该回了,真在这里呆得久了,殿下也不好交待了。”徒忻便想起一个藩王一个太子近臣的身份来,叹口气,命小太监把贾宝玉的随从叫来,回头对贾宝玉道:“穿好了衣裳再出去。”

李贵等先给徒忻磕了头,再上来扶贾宝玉,一闻着酒味儿,脸都黄了:“回去可怎么交待?”那边儿徒忻还冷声叫他们道上好心伺候,最后干脆派了亲随跟着送去,弄得贾宝玉极不好意思。徒忻笑着扶着他的肩膀:“这会子倒见外了。”

贾宝玉一想,也对,何况矫情?笑着谢了。徒忻伸手在他身上摸了一把:“这身儿倒也使得了,快些回去,别冻着了。”贾宝玉听了往徒忻身上一瞅:“我省得,倒是殿下快进去罢,穿得也不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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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贾政歇在赵姨娘房里,王夫人特特等着他回来才放心睡去,不料喝得这样晚。听说是醒了酒才回来的,急得叫把自己晚间宵夜拿过来给贾宝玉吃,又叫封银子给王府亲随:“回说有劳他们了。”贾宝玉听了忽忆起道:“今儿可叨扰了殿下了。”把宋家的事说了,又说了徒忻、唐佑添礼,最后说已经饱了,困了想睡。王夫人打发金钏、彩云送他去,麝月、秋纹接了,伺候着睡了不提,这里王夫人把贾家的亲戚想了半天,还有要往唐家、王府送的谢礼,心里略定下了章程才睡去。

次日醒来,到贾母跟前,琥珀道:“二爷可是来了,昨儿老太太等得都睡着了。”贾母唬着脸不说话,贾宝玉上前打躬作揖,把贾母哄笑了:“你只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叫许多喝,偏又不听话! ”贾宝玉腆着脸道:“老祖宗最疼我的,我昨儿可办了件大事儿。”又把宋家这门亲戚说了。贾母静了一会儿方道:“这么久了么?你姑妈去了这么多年,都快不记得了。”说着流下泪来。王夫人亦道:“时间久了,姑太太去得早,伤心事不愿提,老太太别太伤心了。”毕竟不是亲生的,贾母的伤心也还有限,当下命备了礼,送往贾府,宋家亦备礼拜见贾母来。两家算是又重拾了交往,宋元瑶看大舅兄依旧花天酒地万事不担当、小舅子依旧呆头傻脑自命清高、又有一个内侄贾琏不务正业,愁得不行——怎么这家不着调的亲戚又出来了?!老子摆脱他们没多久又叫认回来了,老子容易么?

所幸还有两个内侄算是有出息,肚里一轮回,立意叫儿子宋守礼与孙子宋明德多与贾珠、贾宝玉联系,其他的人,可以不必多粘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就此清水下去……

抱头

81.帝王心术母亲心思

休沐过后去应卯,太子正高兴呢,他比早宝玉早一日接受了徒忻的邀请,做足了一个模范储君的友爱样子,自己也散够了心。问贾宝玉去了没有,又问当日情形如何。贾宝玉苦着脸道:“旁的都好,还见着了大姑母的孙子,因着这个叫他们灌得好狠,十八殿下看臣落了单,居然拉着要再喝。幸而恭敏郡王镇得住,叫臣略醒了酒才回的。到了家里还略得家母操心,昨儿被祖母说了一回,家父险些要动家法。”太子笑道:“那也是为你好。”

皇帝又叫太子去议事,把贾宝玉也顺带拎上了。路上,太子悄声道:“你们家的喜事了,王子腾怕要高升了。”今天果然是议的这个,王子腾升作了九省都检点,皇帝又问贾宝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你倒说说王子腾。”贾宝玉大汗,想了一想,道:“臣舅自是熟的,只怕太熟了反晃花了眼看不真切,只是以臣的小心思,此番陛下点的是军事,旁的犹可,忠心最要紧,旁的倒不好说——臣如今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皇帝点头,又问太子:“你也觉大司马由贾雨村补了合适?”

贾宝玉现在要是喝茶,一准能喷出来,袖子里的拳头不由攥紧了。只听太子道:“前儿介石也说了,有事赏功能么?”父子两个看了贾雨村之心黑手狠,正是一路心思——先拿他来开道收拾人,把看不顺眼的蠹虫、唱反调的犟驴一道碾了,反正他心够黑、手够狠、办法够多,有些不好明着办的正好让他琢磨着办了,末了把这混帐抛出去安抚人心,正好。两人都是帝王心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父子之前也不能说明了的。看贾宝玉欲言又止,一脸为难,两人只作看不见。

皇帝又嘱太子:“开春你便要大婚,近来注意保养。”太子谢了他爹的关心,领着贾宝玉一道出去了。贾宝玉终于忍不住对太子道:“这个贾雨村年轻未免冲动……殿下……悠着点儿用……”倒不为别的,单看他要讨好谁就给谁招麻烦把小事弄成大事,讨好贾赦能弄出人命,把强买强卖弄成抢劫就能看出来这家伙也是个猪一样的队友了。万一为了讨好太子再弄出什么大事来,皇帝怪罪下来太子没事,太子笑道:“我省得。你也不必太挂心。”其实贾雨村的年纪比贾宝玉长好多呢,明眼人也知道所谓年轻只是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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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贾母道:“今天与我一道吃。”贾宝玉道:“想是姐姐妹妹们挪到园子里了,秋天的时候又说在园里吃了,弄得老太太闷了?”贾母笑道:“我疼你呢,倒说我,许久不一起吃了,坐下罢。”贾宝玉应了,陪贾母吃饭,亲给贾母盛汤,王夫人笑道:“你倒殷勤了,显得我们懒么?”邢夫人、李纨都笑了。贾宝玉道:“我给大娘、母亲、嫂子当差,倒派了我的不是。今儿竟是我伺候老祖宗吃饭,不用诸位动手,都去歇息如何?”王夫人等都笑道:“越发疯魔了。”贾母道:“你凤姐姐歇了又来了一个你,我这身边儿净出猴儿。”王夫人道:“老太太笑一笑,心里痛快了可多用一点儿也是他的孝心了。”

贾母道:“你们两个也不必在我这里立规矩了,有珠儿媳妇就够了。大年下的,你们也忙。”邢、王二人笑着辞去。贾母与贾宝玉吃了饭,叫过来坐着,鸳鸯从屋内捧了一只螺钿匣子,看那姿势还不轻。鸳鸯把匣子放在炕桌上就退下了,自贾赦之事过后,她越发沉静了。贾母揭开盖子对贾宝玉道:“大年下的,你的应酬也不少,你还没成亲收益也不多,这些拿着再见了晚辈也好拿得出手。”贾宝玉伸头一看,见满是各式金银锞子,估摸着这一匣子连金带银得有个一、二百两了,怪不得鸳鸯刚才的姿势是用搬的,十好几斤呢!忙道:“又叫老祖宗破费了,我如今也算大了,不能孝敬老祖宗,倒叫老祖宗贴补我——叫兄弟知道了也不好。”贾母笑道:“我有数儿,你珠大哥哥家有你大嫂子撑着,你琏二哥哥自不必说,环儿还没应酬呢,只有你,没成亲也没旁的进项。”贾宝玉这才收了。

这匣子东西果然顶了大用,贾宝玉的同事大多是有儿有孙的人,贾宝玉年纪不大,辈份却高,也散出去不少。王夫人、李纨给贾政、贾珠置办笔墨等散与晚辈的东西的时候,也置了他的一份。又置办各处年礼,此外还有给王子腾、薛姨妈两处的礼物,贾珠与贾宝玉又亲去给他舅舅道喜。贾宝玉拿着自己的人物关系单子一比划,各位老师都要送礼的,除唐佑等座师外,还有代儒也不可轻慢,说与贾珠一道去拜了代儒。贾母王夫人又可怜代儒夫妇子孙皆亡,也打点出过年的东西一并送去。代儒比去年更老了些,代儒之妻还算硬朗,兄弟两个心里也不好过彼此叙了一回话,中间竟没什么族中子弟来看这个老师,弄得贾珠很生气。

贾府今年走年礼的人家又多了宋元瑶一家,贾宝玉想起来跑去问王夫人:“咱们家还有旁的亲戚没有?”王夫人叹道:“也有些我都不记得的了,既是不必走礼的,想也不甚要紧,你也不要混问老太太,惹得老太太伤感了。”贾宝玉吐吐舌头不敢多说了。正要告退呢,王夫人拿出薄薄的一叠纸来给他:“这个拿去记熟了,或者誊抄一份。”贾宝玉接过来一看,是府中各主子、外面各要紧亲戚的生日等需要送礼的日子,与自己私下列的一一对比,略有几处出入,当下收好放到靴掖里准备回去整理一下。王夫人又问:“你越发大了,各处走礼虽有家里给备着,然而出门必得要赏人的,手银子上够使不够?”贾宝玉连说:“够了。”王夫人道:“你一年也就百两俸银百斛俸米,够做什么的?”贾宝玉道:“大老爷、老爷、大哥哥,不也一样过么?”王夫人笑了:“你哪里知道他们呢?”说着也推过一只匣子来,贾宝玉脸上就尴尬了,扎煞着手不肯要,王夫人道:“跟自己亲娘还作怪?”说着又掐了掐贾宝玉的脸。贾宝玉乖乖揣着匣子,谢过王夫人要走,看王夫人心情挺好,又收脚回来坐到了炕上:“太太,还有一件事儿,得太太帮我拿个主意。”

王夫人笑道:“还有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儿?”贾宝玉往王夫人身边一坐,伸手把银匣子往炕桌上一放,搂着王夫人的肩膀:“太太也取笑我。”王夫人道:“说罢。”贾宝玉道:“袭人妈的事将完了,前儿她哥哥递了信儿来,道是这两天就要回来当差。我寻思着,不如竟放了她出去,自行择配。”王夫人诧异道:“这是什么话说的?是她哥哥求的恩赏?”贾宝玉道:“那倒没有,是我寻思着她并不是家生子,原是卖进来的,如今她妈又没了,更不忍把她拦在里头了,原该在她妈没闭眼的时候就放了她出去,也好叫她妈放心的。”王夫人道:“你哪里知道了?越是她妈没了,她出去越不得好。”贾宝玉道:“太太的意思,竟是留在家里了?她比我还大着些呢,女孩儿到了这个年纪都该配人了,我想着她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因为穷才卖了来,真叫配了奴才,也是不忍呢,就是我屋里这些丫头,等她们大了,也想求太太恩典,打发去叫各人回家自行聘嫁,如此有始有终的方好。”

王夫人道:“这大年下的,四处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你又巴巴的来说这个,你要真有心,总要过了年闲了下来,才好细细的说。纵使你放了屋里的丫头出来,我还得寻功夫给你找人填这个缺呢,年节里事多,也要人手伺候呢。”一席话说得贾宝玉无言退了出来,留下王夫人头疼了半天。

王夫人心里是取中的袭人做贾宝玉的屋里人,等贾宝玉正经成亲了,看着好就扶作姨娘。要说王夫人不喜欢伶俐的人,那是睁着眼说瞎话,看看她养大的探春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再看看她喜欢的侄女王熙凤又是什么作派,就知道她老人家的审美观了。然而,闺女也好、侄女也罢,当人妈、姨妈的都希望她们爽利不吃亏、到了夫家能镇得住人,到了儿媳妇这里,就是另一个标准了,不到万不得已,没有母亲希望自己儿子是个气管炎整天围着老婆转,更希望儿媳妇是个贤良淑德娴静文雅的,哪怕只是个姨娘也不能是掐尖好强整天闹得四邻不安如赵姨娘。这便是所谓天下婆母心里女常可爱媳常可恨的意思了。贾宝玉的院子如今离王夫人近,王夫人过问儿子院里的事就多些,每每回话的多是袭人,王夫人见她温柔可亲言语诚厚,平素也不见有差错,心里已经默认了的。猛得听贾宝玉说要放袭人出去,心里很是惊讶,觉得儿子看不上袭人这样老实的,不是个好兆头,细问缘由,见贾宝玉说屋里人都要放出去,又说袭人之母等事,暗忖贾宝玉只是还没想到这一层,才放下这一层心。旋即又愁起了贾宝玉的老婆人选来,王夫人取不中黛玉,看宝钗也略差了些儿,把主意打到另一侄女身上,不料王子腾府上的口风却是不局于金陵旧亲,把王夫人愁得不行。暗下决心今年过年要四处吃酒时多多注意一下。

贾宝玉作为一个发育得很正常的少年,又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会没想过屋里人这样的福利?原先读书没功夫,如今官做得渐渐稳了,也不免动一点念头,然而不合适——偷着收用了,叫赵姨娘知道了说给贾政,还不又是一通烦恼?哪怕贾政等不说什么,跟人家XXOO了,还是个熟人,不好意思不给人一个名份,可自己还没娶老婆呢,以后未免要家宅不宁。王家表姐把琏二哥哥俩通房都整得不见了踪影,赵姨娘常把王夫人气个倒仰,可见后宅的事儿真不好说。

这些丫头也是看着长大的,纵使生得漂亮又聪明伶俐也难生出色心来,想着这些人平素也都灵巧贴心,不如趁着她们还年轻都打发嫁了有个好归宿,也不枉是认识一场了总好过最后诸芳流散短命夭折。此时听王夫人说还有后续一类,才想起自己思虑有所不周,单放出去了还不顶事,袭人那时贾宝玉还真不担心她哥哥花自芳倒不是个刻薄妹妹的人,但是晴雯的倒霉哥嫂能不能给她找个合适的夫家还要另说呢。

还有园中诸姐妹也渐渐年纪大了,更是要仔细将来,不免开始暗中留意所见者有无青年才俊可与婚配的。最可担心的是被大神金笔点中了要被虐死的迎春,断不能落到中山狼的手里。

挠挠头,袭人细心、晴雯利索、麝月等也各有各的长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顶缺的人,真要提前打量一下了,总不好弄些不着调的来顶了她们的位置给自己找不自在。麻烦事儿可真多。

作者有话要说:灭哈哈,有封面了,一次放上了俩。

鸣谢百叶草同学和糯米糖糖同学~=333=

大家关于贾同学的丫环问题讨论得很多,某肉解释一下设定哈:

一、关于贾宝玉不会管束丫环,呃,他确实没大管的,作为一个‘有为青年’不好总盯着自己屋里,就算是自己抓紧了私房钱,最后还要把一小部分让出来让袭人看管以随机应变。那个环境下的男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所以,丫环们的性格基本上都是自由发展的,是什么性子就是什么性子,贾宝玉同学没有调-教什么。没几个丫环会在少爷面前把不良的一面表现出来的,贾宝玉看不到,还以为自己疏远了老实了,大家也都一起省心了,其实在原着里她们最泼辣的一面也没在贾宝玉跟前表现出来。丫环们没让贾宝玉遇到个现行或者听到什么风声,贾宝玉也想不起来多说。所以,晴雯的性格也是自由发展的,她是贾母给宝玉的,硬件又好,贾宝玉又没有不待见她也没到她有什么需要提点的地方,没怎么管她,有些小性子挺正常。

二、贾珠要撵晴雯的事,只是生气的时候说一说,而且是跟李纨说的,还没有执行。作为已经结婚的哥哥,对于还没成亲的弟弟,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对自己正在管家的老婆说一下意见而已。晴雯也还没在王夫人那里挂上号。

以上,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最后,偶考虑让贾宝玉多留心一下家里的事情,当然需要一个契机。

82.袭晴归来新年戏酒

贾宝玉捧着一匣银子回到屋里,点一点,也有一、二百两了,麝月讶道:“二爷哪里弄的这些个?”贾宝玉把食指往唇上一放:“给我寻几个荷包来。”麝月默默取了几个荷包来,有绣工好的、有绣得简单的,帮着贾宝玉往里头装钱,也有装金锞子的也有装银锞子的,又取了几串钱来,拆散了装到一个略大些的荷包里:“二爷又要去庙会上?”贾宝玉近来也少往庙会去了,被她一说,又勾起兴致来了,琢磨着得闲去看看,一面把没装完的金银又锁好。复对麝月道:“这几日你们可有旁的差使没有?”麝月道:“我们都是这屋里的,便听二爷吩咐罢。”贾宝玉道:“得闲了,胡乱缝几个荷包,或要赏人用,不必太好。只是给兰儿几个的,你们上些心,要精致些。”麝月一一记下了,又笑说:“若论针线,还是晴雯的好,告诉二爷一声儿,晴雯也好了,明儿就能回呢,还有袭人,也要回了。”

果然袭、晴两人不日便回来了,晴雯先到,贾宝玉看晴雯瘦了些,越发出挑得精神了,原本还道她受了委屈,不料依旧神采飞扬。他是不知道,晴雯挪到了外面除了开头几天以外并没有吃半点儿亏。且不说李纨不愿做恶人,便是园中探春、黛玉等看宝玉的面子也有叫丫头去看她的,更有园子里管厨房的柳家,极会观察观色又有事相求,把她奉承得比在府中过得还舒服。贾宝玉还叫晚间院子里给她办酒菜接风,晴雯道:“先时还立逼着叫走呢。我这不又回来了?哪里就是瘟了痨了呢。” 贾宝玉笑笑不说话。麝月道:“万事都坏在你这张嘴上了,俗话说,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你倒说说病了有不挪出去的么?大爷、大奶奶按规矩办倒惹了你?二爷还为你求情的呢。”说着要拧她的嘴。晴雯也真就是过过嘴瘾说完也就丢开了,讨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一旁碧痕道:“还闹呢,厨房里送饭菜来了。”绮霰等都上来帮忙,又取了大梨花圆炕桌来安放好,一桌坐了。贾宝玉道:“病刚好了,也别喝酒了。”

众人又说及晴雯如何养病等语,晴雯道:“园子里的姑娘们也有打发去看我的,她们在园子里,自有厨房,倒比外头便宜些,也常看顾些儿,这才没饿死呢。”贾宝玉道:“既这么着,明儿要是天好了,你穿得暖和些,进去给她们道声谢罢。”又说起袭人也快回来了,麝月道:“咱们花大奶奶回来了,我们只管把钥匙一交,仍旧不操闲心也就得了。”说得秋纹、碧痕都吃吃地笑。贾宝玉道:“幸而人都还齐全,我只说一句,都记住了,已交腊月了,各人行事万万小心。家中事忙,管家的个个着急上火的,设若不小心撞上了,又是麻烦。”晴雯道:“这还用说?”贾宝玉道:“说的就是你。前些日子你正在病中,不好说你,如今好了,便是麝月方才说的,你这张嘴也太过了,什么事都还没做,几句话就能平白得罪了人。却不是给自己惹祸?何苦来?”晴雯犹自气鼓鼓的,却没有回嘴,贾宝玉道:“罢了罢了,往后可小心着点儿,事不可做绝,话也别说绝才是。麝月、秋纹你们也是一样。”众人应了,暗地吐舌。麝月道:“往常也不怎么见二爷叫我们一道坐下喝酒,果然今天一反常就有事儿,汤都快凉了,吃了凉东西怕要肚子疼了。”又推晴雯,晴雯道:“我先前也只是在这院子里多几句嘴罢了,出了这院子,我又哪里惹过人了?二爷放心罢。”秋纹也说: “她才机灵呢。”[1]这才重整杯盘,贾宝玉又问晴雯病中诸事,众人间又说晴雯出去其间的新闻给她听,渐渐缓过气氛来。

次日袭人也回来了,放下包袱,麝月自晴雯病后就接了钥匙,如今也一并交与袭人。袭人因不见了晴雯,又问一回晴雯,麝月说:“她先头病时受姑娘们照看,今儿进园子磕头去了。”到晴雯回来,袭人道:“瘦了。”众女坐在一处做针线,不免又说一回袭人之母后事如何等。不防王夫人屋里的金钏走过来,给贾宝玉送东西:“姨太太打发人来送给太太的,太太叫把这些给二爷。”袭人忙丢下手中活计接了,见是些绸缎等,又去归置放好。秋纹拉金钏坐下,金钏笑道:“好贤惠的娘子,放出去嫁了,也必是当得家的。”说得众人不好意思直上来要拧嘴,金钏儿道:“我可不是混说,宝二爷还与太太说,等闲了,叫你们都发回家去自行聘嫁,并不叫配小厮呢。” 说得众人心头一惊,也有喜的也有愁的,金钏儿一抿嘴:“你们且忙,我还给太太回话去呢。”

贾宝玉不知道此节,他正在与贾珠说贾雨村如此这般。贾珠因在都察院,关于贾雨村的事倒是风闻了一些,近来越发不喜贾雨村,只因御史也有潜规则在,贾雨村又沾了个贾字又讨好着几家豪门,竟没有御史参他,贾珠自己也不好出头。气着说:“薛家表弟的事,承他的情也还罢了,是薛蟠不争气。然而大老爷的事,这岂不是给大老爷添孽业么?”贾宝玉道:“就是薛大哥哥的事,他弄个乩仙出来,哄鬼呢?原本是纵奴殴人重伤不治,说句没良心的话,不是死罪,顶多是奴才填坑,就是动手的奴才也不过是斩监候。现在呢?又算什么?连舅舅也折进去了。”贾珠也摇头,贾宝玉趁势道:“只这乩仙不像是读书人能出的主意,这样做官的身边怕有僚属,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总要弄清楚了他能惹多大的事,咱们才好有数。听说大嫂子家李老伯在任上?不若请其帮忙查访?”他是早有所谋,荣国府再跟贾雨村混在一起,只有更惨。他在太子旁边留心了贾雨村的履历,看到这一笔心中便是一跳,思及李守中外放正在南方,正是巧上加巧,心道,这回能说服家里人了,也是顺手给英莲多一个去处。

贾宝玉把这桩案子,翻来覆去地剖析,又说:“贾雨村的行事,颇有些倒行逆施,再这么叫他绑着,咱们也落不着好,倒不如把与咱们家有碍的几件事撕虏清楚了,也省得因为薛家那头的事叫老太太跟着担心。如今正好闲下来把这几件事从头理清爽了,看有什么回旋余地。”贾珠因贾雨村行事越来越不像话,终于写信给了李守中,请其查访。贾宝玉因知道有葫芦僧一事(中学课本学过),便把寻访的方向往这上头引,几个月后寻到被发配的门子就是后话了。兄弟两个心中有数,不着痕迹地远着贾雨村,贾琏因为贾雨村的缘故被贾赦暴打过伤在脸上十分丢人,也记恨在心里,一时间荣国府对贾雨村是越来越冷淡了,不料宁国府贾珍竟与他勾搭上了,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好了。

而贾雨村在京中因着一个年节将至,四处活跃,颇有如鱼得水之态。贾宝玉冷眼看着贾雨村,心说,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贾珠也是这个心思,看贾雨村年前入京就闹出好几起子事,心道这个人快要疯魔了,越发远着走。

贾宝玉听说贾雨村陛见,皇帝对他期许颇高,甚至有些暗示让他出头作先锋挑旧家的错儿,心里忽然有些担忧。真要看着一堆资料,他能说,这贾雨村或许是个弃子,但是,真看到大活人贾雨村上升的势头和皇帝召见贾雨村的次数,心里还真是打鼓——万一皇帝是真的欣赏他了呢?担心一回,更要催着贾珠一起把自家的事处理干净了。贾珠道:“将过年了,开春又是太子大婚,真有什么事,也是在那之后,且不必急。”

贾宝玉暗道自己乱担心,长出一口气,回去叫袭人:“把院子东边的抱厦收拾出来,今年不同以往,虽不好大请戏酒,也要在家里备着请老太太、太太她们乐一乐的。”袭人自去招呼人手收拾不提。贾宝玉院里的人手是最多又最闲的,贾母那里人虽多,架不住老太太白天晚上全在家里要人伺候,贾宝玉这里白天上班,晚上吃过饭略看看书就睡了,并没有很多活——闲人最多。

又收到了好几家请看戏喝酒的贴子,贾宝玉想了一回,拿与王夫人看,王夫人道:“这里头倒有一大半是咱们家要拟着请的,凡这等事,你可与人见面之后议一议,有重的,约在某一家也就是了,这是每年都有的。记下来,若年酒没去某家,下回旁的戏酒就要尽着这一家先去。”贾宝玉得了主意去与人商量,结果总是自己蹭别人的——没成亲没私产的人果然悲哀。好在大家也理解他,更因荣、宁两府也大规模地请人,很多人也在受邀之列。

这些犹可,最棘手的是收到了两张王府的贴子,北静王府邀贾珠、贾宝玉去,恭敏王府单邀了贾宝玉,都是不好推辞的。贾母见了贴子,叫鸳鸯:“把那乌云豹的氅衣拿来给宝玉过年穿。”这就是雀金裘了。又叫把猞猁狲的那件给贾珠,赵姨娘听了眼红不已,越发催逼起贾环来,又往园中探春处哭诉不已——只不敢闹给贾母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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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渐至,王熙凤见事忙,倒对王夫人说可领些轻省的事务。李纨略松了一口气,巴不得王熙凤马上就能生个儿子出了月子接手家事——她快撑不下去了,银钱上面太郁闷,邢夫人一个铜子不出,贾赦花钱大手大脚,贾政这里因有王夫人倒还好些,今年八个庄子都遭了灾,收益又少;家中诸管事也不省心。不免对王熙凤抱怨一番:“难为你是怎么弄的?”王熙凤但笑不语,心说,该让你们一个个都尝过了厉害,也好知道我的不容易。

除夕祭宗祠后,贾宝玉随着父兄在前,贾环也跟随着,族中诸男丁宴饮于宁国府。今年堂客们宴饮的荣国府里,贾母身边坐着的就换成了贾兰。王熙凤拉着贾堇说话,越看越喜欢,族中诸女眷又说着吉祥话道王熙凤也将得男,说得贾母大乐。贾宝玉很郁闷,席上诸本家,还不如赖大家过得好呢,细问两个凑上前来的,不是帮着家里管家庙、就是承宁荣两府照顾吃点回扣,竟再没一个官身。趁着众人给老祖宗磕头,一道去了荣国府之后就推说不胜酒力,留下来在贾母跟前了。

王熙凤见了他笑道:“你再不来,往后老太太跟前就不给你坐了。”贾兰已经站了起来,贾宝玉携了他的手,一道坐在贾母旁边。贾母道:“凤丫头,你先取笑完小的,又来取笑大的。”王夫人招手叫贾堇:“过来这里,咱们不合她玩。”王熙凤一把抱住贾堇:“太太别抢我侄儿了罢,宝玉,快帮我给太太陪不是。”一屋人都笑了。贾宝玉四下一看,黛玉在贾母另一边,宝钗回家过年,湘云等姐妹俱在,问道:“巧儿和二姐儿呢?”又说,“趁过年,给她们起个正经大名儿才是,巧儿还好,二姐儿眼看大了,到处叫着,跟二姐姐会混呢。”贾母笑道:“明儿叫齐你大伯你老子共同起罢。”

第二天要早起,入朝道贺,贾家如今进宫的队伍又壮大了,一行男女好不威风。正旦是最隆重的典礼之一,贾宝玉混在一班学士里互道新年,又约了几场戏酒。贾宝玉最期待的是,今年家里女人能进宫见元春给她过生日。贾宝玉想了半天,没想到有什么更好的东西给元春,更因在禁宫之中,传递的东西也多有忌讳,不由垂头丧气了,由着家里的女人们帮他备了礼物一道带去。

正旦朝贺毕,又有赐宴,宫宴依旧难吃。太子在头几桌代皇帝巡桌,一干重臣感动不已。贾宝玉这一桌都是斯文人,又是宫宴,也不喧哗,轻声商议着年后初几你请十几他请,贾宝玉闷头拣着锅子里的羊肉填肚子——旁的菜都不太热了。下了决心新年里要买个庄子,反正手头的钱买个小庄子也够了。

一时宴毕,正起身要走呢,有小太监悄悄过来递上一个荷包,贾宝玉袖了,回家路上钻进贾母车里,就着灯笼打开一看,是一对笔锭如意式的金锞子,附着一张纸,字迹挺熟悉,是徒忻的手笔:正月初七,扫榻以待。贾宝玉把东西依旧装在荷包里,贾母原依着车壁上的靠背,此时问:“哪里来的?”贾宝玉笑道:“席上得的。”

回家之后自家人庆新年,贾母命贾政、贾赦给曾孙女儿起名字,仍依了贾家旧例,从男子名字起,巧姐大名就叫贾菁,贾珠之女名贾茵。贾宝玉少不了发了几个荷包的压岁钱。回到房里,自己院子里的丫头们一起一起上来磕头,贾宝玉叫袭人开了箱子,取出一个大匣子来,一人给了一只荷包里面有装半串钱的、有装银锞子的,诸人笑着接了,晴雯道:“怪道叫咱们弄这个,早知道该裁得大些儿也好多得些。”说得众女都笑了。出了院儿,到了外书房,跟出门的小厮、书房里伺候的小童也都得了压岁钱,一齐磕头,贾宝玉道:“大过年的,我也不拘着你们了,都家去玩罢,明儿我许要出门儿,是谁的班儿,今晚只好少吃些酒了。”李贵道:“不消二爷吩咐,小的们都省的。”扫红等也一道应了。贾宝玉看着原先配着的四个小厮如今只剩了三个,也有些伤感,叫不当值的墨雨得空把一个荷包送到茗烟家给叶妈。

接下来仍然是戏酒、戏酒、戏酒,不过是从这一家换到那一家。诸亲朋故旧自不必说,又有不少新交的友人,贾宝玉因自己没地方,被冯紫英笑着敲诈了二十两摆酒,地方就在冯府,被他爹冯唐笑拿拐杖追打了半个院子,一道吃酒的人都乐得不行,贾宝玉又请冯唐上座,冯唐笑道:“我虽不如令尊庄严,在这里你们也不痛快。”满饮了一杯后辞去了。年轻人取笑了冯紫英一回,冯紫英道:“你们只管笑话我。”贾宝玉叹道:“我们家里这样可就是真打了。”众人闷笑不已。

贾宝玉转而说起没个自己的地方着实不便,想置个庄子,冯紫英等都说年后是买房置地的热闹时候,柳湘莲道:“人呢?你还自己种去不成?”冯紫英道:“究竟你懂得多些。”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庄田还需要管理,不是一句“打发到庄子上”人就好好干活了的。贾宝玉把心一横,央柳湘莲代为打听,心里也琢磨着佃户的事。柳湘莲应允,过了正月果然寻了几处庄子,叫贾宝玉过去相看——这是后话。

转眼到了初七,徒忻家戏酒的日子到了……

[1]这么写是有依据滴~七十四回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看晓雾同学的评,然后讨论,然后突发奇想:冯渊这娃一向跟男人好,一旦想要不BL了,要娶个唯一的妾了……结果,地球人都知道了……

然后,秦钟小朋友因为跟小尼姑乱搞,最后病死了,可是他跟准和尚贾宝玉在一起的时候就吃香的喝辣的……

悲剧啊!曹公,乃是怎么想的?

以上纯属胡言乱语,正经地祝大家新年快乐。

83.师傅教诲宝玉反省

初七对于过年请客来说已经算晚了,再晚个三五天就都能与元宵节一道请了。作为一下乍开府、刚领差使不久的新人,即使是一个王爷,徒忻的应酬也不至于那么多——王爷要自矜身份,不可能谁请都去,像个交际花日日笙歌。他之所以把请贾宝玉放到了初七这个比较靠后的日子完全是因为身份所致。他皇帝哥的宫里年宴要领一天下去了;他上皇爹的年宴要领又一天下去了;他一串子亲王哥哥家开宴也要去——哦,错了因为当年抢皇位的关系,他成年的哥哥死得不剩几个了,比他略大些的排行在十以后的又夭折了几个,如今数得上名号的也就是一个三哥忠顺王而已,倒不用多费时间——又去了一天。此外就是诸如乐善郡王这样的堂兄弟,扳指头一数,也好了三五家择一两家赴宴就又去了一天。最后还有一个异姓的北静王,正好与乐善王一天请客,徒忻也只是从这一家早退到另一家迟到晃了一下。余下的自度不够份量请他,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贴子送到、年礼送到,也就是人情了。然而这些人单拎出来能量或者不大,弯弯绕绕的关系串起来却是不简单,此外还有刑部尚书宋之佳与两个侍郎,不好随便打发。徒忻干脆在初五的时候,在自己家开席,把大家都请了,圆一个场。初五日请的是诸位本家,初六日诸在京世袭爵位不低的世家,初七再请官场诸人,排了个满满当当。

贾宝玉接的是初七日这一场的帖子。他年前年后也不得闲,最要紧的是正旦给皇帝、上皇、太子上折道贺,措词还要讲究。贾府的戏酒他也要时常作陪,还要与自家人商量家宴的日子按着辈份一天一天排下来从贾赦开始一直到贾宝玉,一人请一天。外面有邀请的戏酒他也要去,也是挑挑选选,有呆半天的、有只露个脸的,即使不去赴的宴,也要写了贴子委婉说明。仕林里,唐佑这样的老师是必须给面子的,同年如徐丰、邓琳这样的在京中根基尚浅原本只是小富之家也无甚财力连番请酒只写了帖子互致了差不多的礼物而已倒省了贾宝玉不少事。世交里,贾宝玉只在冯紫英家借地总把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请,大家体谅他未婚没宅也都承情。舅舅王子腾又不在京中,贾宝玉这个年过得还不算特别忙。

自初二开始,贾宝玉便在京中穿梭,每日一早辞别了贾母、王夫人与贾政就出门,时常到傍晚时分才回来,有时候甚至要天黑方到家。初二这一天,贾宝玉去贾母处辞行,正好王夫人等都在,两人因贾宝玉这是正式确定官职后头一回独立在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活动,分外仔细。看贾宝玉披着雀金裘,内里是新做的大红蟒袍,登着粉底小朝靴——这年头过年的时候有点身份的男子流行穿这个拜年——都笑着点头。贾母问了跟的人是否妥当,王夫人问何时回来要不要到时候派人去接,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马上嘱咐不许多喝,贾宝玉心说上了酒场,哪里还由得我作主啊?王熙凤又过来道:“老太太、太太,昨儿还说要去赴宴的,也是时候收拾打扮了。”贾母与王夫人这才放了贾宝玉出来。新年里贾宝玉就穿着这身行头四处乱晃了。

初四这一天是唐佑在自己家中请酒,他因参赞种种机密又不是世家出身与京中旧族并无祖辈瓜葛,于是宴请诸王上头就分外小心,干脆一意辞了,自己也不赴这类宴请,只与些前辈、同学、晚辈学生过年。这天下贴子邀的自然是仕林得意人,贾宝玉有幸位列其中。唐佑对贾宝玉也算是另眼相看了,一来贾宝玉是他为主官时取中的,二来这人年轻、为人也谨慎,颇对唐佑的胃口,且贾宝玉又年轻熬得起皇帝又有培养之意。

按说在皇帝面前表现活跃的秦璃也算是他的学生,对他也恭敬、凡事抢着为他办了,在皇帝面前每有聪敏之语得夸奖的时候也谦虚,且没有枝枝蔓蔓的几辈子‘世交’背景干净,当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唐佑在心中却取不中他。须知唐学士乃是从皇帝在藩时就混在朝堂的,默默地充当了二十几年群众演员,即使在义忠亲王很高调的时候他也继续默默伪装群众演员并不靠前,全仗谨慎二字才活到位高权重的现在,对于稳重的人分外看重。

唐佑在选择得意门生方面还是很谨慎的,眼看着多少鹌鹑磨炼成老鸟,唐佑轻易不会被这样上赶着的恭敬迷昏了头——他老人家至少做过五次各式主考,学生多了去了,哪回没几个表现上进的?秦璃自认为行事中已经很小心了,然而在老油条如唐佑眼中看来还是太嫩,颇有争先好权之嫌疑,哪怕初衷是为民请命名利权贵之心重了、操之过急,容易树敌,也办不好事。唐佑对这位学生下了评语,名利心重,过于好胜,本性急躁刚强,其行不远。即使现在闹得欢,估摸着不用多久,便会有针对秦璃的弹章出来了,皇帝身边的岗位,竞争多激烈啊,你高调出头,就有人低调踩你的头。如果贾宝玉知道唐佑这样评价秦璃,必会吃惊——抛开人品而论,就仕途而言这又一个贾雨村啊。

如贾宝玉这样不上赶着表现的,才是唐佑觉心中能混到最后的人。贾宝玉与徒忻、徒愉之初会唐佑是看在眼里的,那一局贾宝玉虽然涉险过关,却也让他敛了锋芒。原本还忧贾宝玉生而富贵长而通顺,刚则易折,又或者因环境问题过于圆滑,这一看倒是放了大半的心。但是!他的表现也有让唐佑不满意的地方,比如,近期表现得‘怕’了徒忻,还对徒愉的作弄表现出‘屈服’来,唐佑觉得这样非常不好!太没有读书人的风骨了!低调是一回事,窝囊又是另一回事了,趁着机会把贾宝玉叫到书房里,端出老师的架子训了一回。

“国家取士,取其风骨,可不是让你与藩王陪小心的。恭敏郡王威严是一回事,你见他尚比见陛下犹小心又是怎么回事?十八殿下生性便带着顽劣,你忌惮他是情理之中,”唐学士想到了椅子上被涂胶的某位下属,决定少责备贾宝玉一点,“然你如此畏缩又可有一丝君子自重的样子?”

贾宝玉作垂手受教状,心中却道,我现在是谁也不能得罪的啊,尤其结俩王爷仇家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了。自重神马的,先过了关再说吧。再说了,我如今已经不怕徒忻了啊,表现挺好的么……那个十八,您也说了,惹不起么,陪着点小心也是应该的,谁叫我没投好胎呢?

唐佑皱眉看着他,又道:“君子不自弃,你竟不知道你国公嫡脉、本朝探花有什么好畏缩的。你是国家大臣!侍读学士又不是皇子伴读,你明白其中差别么?要照你如今的作派,竟不用十年苦读,以你祖上功荫,求个伴读也求得来,何苦与寒门书生争功名?!亏得你把侍读做成个伴读样儿了!有辱斯文!再有,这一年来你可有谏言上进陛下、太子?又有何见解可造福万民?如此下去,怎能叫人信服?怎能叫人不小瞧你?又怎能做一番事来?凡事畏畏缩缩就能成其事了么?你再缩下去,便是晚辈也未必会瞧得起你,到时候做什么都晚了也都做不成了。”虽然新人最需要的就是多做少说,但是唐佑认为贾宝玉现在已经说得少了,也必须做一点让人能看见的才好。

贾宝玉的冷汗这才下来了,马太效应,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自己越缩别人越瞧不起,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到最后掉水里从都不稀罕捞你一把——觉得你没价值。话说,这胎投得算不错了,要是不幸投成了刘姥姥家的板儿,跟着外婆变相讨饭,日子也得过啊。

抬手用袖子沾了一下汗,贾宝玉轻声问唐佑:“学生初进,为朝中资历最浅者,岂有轻狂之理?且居于侍读之位,又怎么能捞过界去多嘴旁的事情?且如寒舍积年下来,常恐有富贵骄人之态,怕失礼于人,为父母添忧。”

唐佑笑道:“你果然如此想也还罢了,年轻人知道畏惧晓得分寸是好事,少走弯道儿。你放心你倒没什么骄态,唯有奋发图强才可为父母分忧,不成气候才会叫长辈牵挂呢,万不可想左了。又有,我昔年也是从这位子上走出来的,又岂有不知?我说的是你平素的样子,看着还像个怯懦的孩子,这样不行!哪怕真小,还有一、二十年可熬,也不是这般样子,”忽地沉下了脸,“陛下近来也有召你随太子去议政的时候,多听是好,你答得也太规矩了。不哗众取宠是好,年轻人却不能有暮气。我朝还真能出一甘罗么?你能如杨廷和我也没白做你一回老师。自今儿起,头能低,脊梁不能弯,方是我辈风采,方正持中不卑不亢,才是仕林典范。你兄长明伦就做得很好。”

贾宝玉领命受教。发奋的想法是他自来就有的,也发奋成了个官儿,不料入朝为官之后之所为居然与初衷处处相左,实是滑稽了。

回到家中薛姨妈、宝钗也到了,今日贾府的客人里正有她们,别人散席都走了,贾母与王夫人想她在京中别无亲眷了,王仁一家虽进京了到底是晚辈与薛姨妈一处多有不便,便留她们母女说话。薛宝钗与姐妹们一道说笑,贾母与薛姨妈等逗着贾兰、贾堇。贾宝玉看了心道,他们俩顶了我的缺了,老太太爱正太啊。见过了薛姨妈,又谢了她过年给的东西,王夫人道:“你且去歇着,又有点子酒了罢?叫厨房做碗醒酒汤才是,宴上怕不好吃,到底吃点东西再睡。”贾宝玉应了,这才辞去。

回到屋里,厨房的汤已经送来了——年节时这醒酒汤是常备的,随时就送到。贾宝玉今日酒还真不多,喝过汤已经没醉意了,眼神仍有点呆——在想心事。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不着调了?扳指头一数,干过的正事也有限,顶多不过考了个功名而已,正经的差使一件也没领过,有用的建议一个也没提过,只有交友方面,翰林院的倒是混熟了几个同事,京中旧族子弟也混了个脸熟。一无产业、二无功绩,失败!

袭人轻手轻脚上来叫他换了衣裳洗漱睡觉,晴雯已叫小丫头打了水来,贾宝玉除了大衣裳,擦完脸,一转身,大穿衣镜里映出个红包似的正太来,心情更郁闷了。相由心生,衣裳却也撑人的脸面,贾宝玉对晴雯道:“往后衣裳红的少做些罢。”袭人道:“一向都这么穿,怎地忽地改了主意?老太太挺爱这一身红的,可怎么回话呢?”贾宝玉不假思索地道:“就说我如今大了。”袭人点头记下了。晴雯道:“怎么有谁取笑这一身了不成?穿着可精神呢。”贾宝玉道:“到了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了。”袭人道:“二爷既这么说,往后咱们再做的时候留心也就是了。如今却是过年,还是这身穿着合式。”晴雯想了一回道:“咱们屋里还有不少大红的缎子绸子呢,回回好料子都拣亮色的给,今年再给下料子来得跟他们调个色儿。”贾宝玉道:“你看着办罢,再有用不完的,或送人或是你们裁衣裳罢了。”袭人道:“新新的好东西,有些怕是姑娘们都没的呢,叫我们先做了新衣裳穿成什么样子?二爷有心,倒不如给珠大奶奶、琏二奶奶或是姑娘们送些儿才好。”晴雯已经筹划上要做什么衣裳了:“里头的小袄呢?还有裤子,跟红色较什么劲?独不要红的,倒像是怄气了,往后不独做红的其他色的都做些也就是了,反正你生得白净,衣裳也好配颜色。过了节能动针线了先做件松花色的小袄,春天的衣裳也用浅色可好?”贾宝玉道:“就这么着罢。”对着镜子拍拍脸,从形象开始,要做一个有为的封建好青年!

那一边,薛姨妈见贾母乏了,辞出来去王夫人房里说体己话,话题就是儿女婚姻。薛姨妈固然想要个好女婿,然而娶个好儿媳妇却更是要紧——哥哥不结婚,妹妹怎么出嫁?薛姨妈道: “也相看了几个,你也知道我们家如今的样子,我那个孽障又是那样一个不争气的,并不敢高攀门第。”王夫人道:“依着我,媳妇也不能太寒碜了,蟠儿现今不开窍,媳妇就要有些担当,等有了孙子才能教养得争气些,你也能放心了。”薛姨妈道:“就是这个话!我倒想,模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性情,必得能制得住蟠儿才行。”言语间有些恨恨地。败子家需要有个辣手媳妇管家,得能管得住他方能令家中少祸!

王夫人嘴上不说,心里点头:薛蟠确实该治治了,再这么浪荡下去,家业都要败光了。他本人花钱倒在其次,薛家有的是钱。然而要命的是他光会花钱不会赚钱,弄得底下的人也捣鬼,连拐加骗的,这才把家业弄得松散。又有年轻不懂事,要再惹两门官司可如何是好?长辈们在还能给他遮掩,长辈们不在了,他要怎么办?

转眼又是一愁,我好好的儿子,要模样有模样,有身份有身份,脾气也好人也好,怎么娶媳妇上就这么难缠?王夫人近来有事不大爱跟贾政商量,有个顶用的亲生大儿子,总比那个三不五时听小老婆的坏话的丈夫要靠点谱。贾珠道:“太太与老爷商议过了?”王夫人道:“还没呢,你看可行,我便与你父亲说,若你都觉着不行,年节老爷也忙我省了去烦扰他。”贾珠道:“年酒上便有人向太太提起,太太也先别答应了。先提醒老爷一声儿,宝玉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太太再行事才便宜。”王夫人自是知道这一点,只好应道:“只得如此了。”

84.恭敏王府负伤事件

到了初七这一天,贾宝玉穿戴停当去徒忻府上赴宴。道上却遇到了同样一身蟒袍的裘良,两人各在马上立身抱拳打过招呼,并辔而行。裘良照他脸上一看,笑道:“果然是过了一年长了一岁,行事见稳了。近来走过几家,都说你越发有样子了,可喜可贺。”所谓相由心生,贾宝玉这两天反省良多,再出门越发从容了。此时笑道:“总该为家中分忧才是。”

裘良嗤笑一声: “你家中又有何忧?”贾宝玉正色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下来,难道全是好事便没有几件不顺的不成?你我这样的人家,沾上的事必不会是三升谷子两合芝麻,有便不会很小,积下来也是烦恼。这么些年了,难道由着一直累下去弄到不可收拾?”裘良默了一会,世家的弊端就在这里了,自家也是如此,乃笑道:“家家都这样,也不见人愁,你我之家与国同长,又历代为朝廷出力,怎会有事?”贾宝玉冷道:“事都做下了,还要问‘怎会有事’?不计较罢了,真计较了,就是现成的小辫儿,想到这里你还不悬心?要真有个捣鬼的呢?事都是你做的,都没个辩解的地方儿,便有圣恩怕也躲不过天网。”

裘良心道这话倒是真的,背后捅刀子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刀子一捅那是一个准儿。只是一般也没这样丧心病狂的,或者说没那么没眼色的,世家世为婚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心中忽然一动:“说来你们家倒是还有一个亲戚高升了呢,大司马可是显贵。”贾宝玉脸一歪:“你是说真的呢?还是玩笑话?”裘良陪笑道:“你这般说,显是明白了,他如今可不大成样子——狂了些,叫人看不过去,你有数儿就好。”贾宝玉点头,心说,雨村兄,你才进京几天啊,就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徒忻府上,依旧是赵长史接了进去。贾宝玉正好叫李贵奉上一份小小年礼,裘良那里亦有礼物,赵长史与他们并不很熟犯不上特意提前相赠,遇上了才有的。贾、裘都道:“年下大人也辛苦,也不知道府上在哪里,只好这样了。”赵长史笑着接了,道:“原是下官本份。”一路说,一路走,道上赵长史道:“二位来得尚不算晚。”贾宝玉便问:“来的都有谁?”赵长史道:“刑部宋尚书、陈李二位侍郎,大理寺因与刑部有些关碍正卿季大人、府上尊亲宋大人也来,左都御史家中忙着太子妃的事儿到不来,尚有孟侍卫、齐大人也来的……”裘良笑道:“都不是太生份的人,正好。”贾宝玉一路听着,难为徒忻竟能邀这些人来,他一直以为徒忻这样的人请的都是唐佑之类的学士,看来徒忻也不是完全刻板之人,倒是自己先时对他有偏见了。人就是这样,对某人的印象一坏了,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一旦印象改观了,又做什么都是好人了。他既与年前与徒忻杯酒释恩仇(原也没什么恩仇)了,现又自矜重,评价也全面客观了不少。

这样的宴会,到达的早晚与官职的大小、权位的轻重成反比,除了徒忻这个主人,已经有些人到了。贾宝玉与裘良先与徒忻见礼,抬头看孟固已经到了,在下首陪着徒忻说话。又有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也在。徒忻也没搬出坐榻来,贾、裘二人与众人见礼毕,徒忻指着左手第一张椅子叫他坐,贾宝玉度着位次,让了一回,裘良推他道:“王爷叫你坐的,又来这些礼数。”贾宝玉道:“宋尚书、季大人未到,等会子又要让,我这是偷懒省得挪座儿呢。”往右边第三张椅子上座下了。

又有小太监上来请宽衣。谢鲸笑道:“这身衣裳也就他穿得。”在座的都是世家子弟,当然认得出雀金裘来,再看贾宝玉里面穿着大红蟒袍,映得肌肤晶莹,眉目如画。徒忻一歪头笑道:“你家里可真是疼你。”裘良道:“我若有这么个宝贝弟弟,也必要这么打扮。”贾宝玉道:“我哥哥可不这么打扮我,因是祖母爱这样儿,他才不说的。”谢鲸道:“你哥哥是御史么。”裘良心道,恐怕不光为了御史哥哥,他爹就是个道学先生,他哥哥打扮他都不成的。

赵长史又引了齐皓过来,彼此相见。一时宋元瑶来了,次后季寀也到了,宋之佳也到了——都没有很晚。互相见毕,宋之佳坐左手第一,下面是两个侍郎,再往下是齐皓,季寀右第一,下面是宋元瑶,再往下是贾宝玉。其余人各寻其坐。

这种时候不适合讨论工作,只适合八卦,又不能八卦得厉害,只好说一点闲话。贾宝玉道: “十八殿下没过来倒是奇怪。”徒忻道:“你很想他?如今这样儿不好?”贾宝玉一个哆嗦,想起那个‘该来的没来,不该走的又走了’的囧故事,否认道:“十八殿下与王爷一向亲厚,忽然不见他在身侧,不习惯罢了。”徒忻拿扇骨一打手心:“又不是生来粘在一块儿的,哪有形影不离的道理?年里年外,他吵得我头疼,很该叫他醒醒。”贾宝玉忍不住嘴角上翘,徒愉同学的聒噪功夫终于让八风不动的徒忻受不了了,这么看着徒愉闹别人倒也有趣。

府中管事见人也齐了,觑着空子上前请求是否开席,徒忻点头允了。今天是分食制,一人一桌,自斟自饮,徒忻道:“围着一圈儿,又看不得戏,不如这样便宜。”小厮一样一样奉上酒馔来,贾宝玉看着今天仍然有虾丸鸡皮汤,暗下决心要先多喝两口垫着,以防等会儿喝酒太多难受。再看桌上的酒盅直径也就寸余,并不大,觉得今天许能竖着回去了。旁边小厮机灵地给他盛汤、斟酒,上面徒忻已经举杯了,众人陪了一杯,又有管事的递上单子来,当然是要徒忻先点戏。徒忻笑着让了一回,谁敢与他抢?贾宝玉本身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不怎么感兴趣,若单拎出其中一段来细细听着还有些意思,这么花里胡哨地堆一块儿唱,他就头疼了。

趁人不备先慢慢地喝掉一碗汤,咬了两只虾丸,觉得腹中暖了,才有力气四下张望。一抬头,就看到徒忻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滑过,心里吐了吐舌头,继续心不在焉地听戏,还要留神与众人说话。好在这里的话题并不严肃,可以从容分神。只听裘良道:“这些总不如琪官唱得好。”贾宝玉于听戏时常听人说起琪官,好奇道:“总听人说起他,不知好到什么样了,竟能让人这样入迷。”谢琼道:“听说入了哪个王府承奉的?”徒忻一挑眉:“是么?竟有这样的人?”齐皓躬身道:“臣倒仿佛听说过,是在忠顺王府里的,名叫蒋玉菡。”

贾宝玉忍住了咳嗽,心说,原来是他,吓死我了。裘良续道:“只是这琪官似是逃了。”语气也八卦了起来。贾宝玉心说,忠顺王一把年纪了还弄个男的唱小旦,还说驾前承奉,谁不逃谁是傻子。掩饰地端起酒盅送到嘴边。众人有心八卦,碍于跑了心爱戏子的那位王爷正是主座上那一位殿下的哥哥,也有忍了,预备着回家之后与亲友继续八卦。与皇室有关的八卦是不能再说了,改而说其他的。

叙起来宋之佳与贾敬亦是同年,不免问候一声,继而说:“吾辈碌碌,不及其高卧清雅。”贾宝玉忙谦虚说宋之佳是国之柱石,话题就转到仕途上来,又说起新年之后或有官员升降,把相熟的官员八卦了一回,徒忻也不在意,只静静的听着,连宋之佳等面上镇静暗中也竖着耳朵认真听了。裘良说到明年郑宗周或许要调到礼部,贾宝玉便:“裘兄是怎么知道的?”那边台上戏唱完了,徒忻说了一句:“赏。”管事的带着小厮拿笸箩酒钱,徒忻问裘良:“我还没听说呢,你竟比我知道得早?”裘良连连摆手道:“也是巧了,臣现在五城兵马,京城的动静倒是知道得多些儿,年下各家请酒,保不齐有漏了嘴的,下头的人就告诉了一声儿。”宋之佳等默默记下了,徒忻笑笑,又叫点戏。

众人谦让一回,点了几出戏,叫贾宝玉点戏,贾宝玉道:“我素来不大懂戏的。”分外怀念起电影电视来。贾宝玉最后推不过只胡乱点了一出,也不去计较点了什么。任由着台上唱着,这些人一面喝酒,又互相交换了一下小道消息,贾宝玉算是看明白了,徒忻即使请纨绔也请的都是有职衔的,真正混日子的还上不了他的桌。再综合徒忻的表现,这顿饭也不是白请的,还附带着听了不少小道消息。

接着说了各人的新年都如何如何地忙等等,说着说着,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明天北静王家的戏酒。在座的除了徒忻都要去的,郡王殿下因为初四日北静王府请高级贵宾的戏酒与他二哥忠顺王的重了没去。

徒忻道:“北府几代经营,只怕比我这里热闹得多了。”宋之佳笑道:“他那里清客倒多。”贾宝玉心说,大人你怎么能这么真相?北静王可是说海内名士常至的,虽然我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名。季寀皱眉道:“还是老北静王在的时候那里倒还像样儿些,如今看着却乱糟糟的。”宋元瑶心说,你哪里知道他们家呢?这小子从小被他祖母惯得不像样儿,也没啥真本事,如今号称改邪归正了,又什么酷好雅士,不过是担个虚名儿罢了,真正有本事认为哪用投靠他?刑部于侍郎道:“他倒好做孟尝君,可不是杂事一堆。”齐皓同学肚里暗笑,他是锦衣卫中一个不算小的头目,京中诸事消息灵通,知道北静王大方贤德的口碑多半是做冤大头没事出钱养各种“名士”而得的,弄得北静王府这些年渐渐入不敷出了起来。花钱图好看而已。

裘良笑道:“闹哄哄的图一个乐子罢了。”贾宝玉道: “倒是今日这样好些,几出戏一唱,锣鼓乱响,话也不得说呢。”徒忻笑道:“原来你不爱听戏只是爱说话?我先前怎么不知道你话多?”那边戏已经唱完了,戏子们领了赏,徒忻也没叫再点。这一不唱戏,究竟有多少话可以说啊?幸而在座的都不是笨人,宋之佳便问徒忻:“前几日在王爷书房见两株红梅开得极好,内务府里什么时候有人能侍弄得这么好的花树了?”徒忻笑指着贾宝玉道:“去年他搬来的。”

贾宝玉便说了梅花的来历,正好众人移步去赏了一回梅花,当然只有说好的。名义上是春天,正月仍冷,更兼天色渐暗,徒忻拿扇子挡在口前小小打了个哈欠,众人极有眼色地告辞了。贾宝玉心说,大冬天的你拿着个扇子,脑子有病吧你?徒忻仿佛听到了他的心事,看了他一眼道:“介石且慢,十八弟出不来,有东西捎给你。”贾宝玉要是在喝茶一准能吐出来:“十八爷有东西给我?”太可奇怪了,而且,他现在对这对兄弟有一点儿小小心结。正在告辞的众人也很惊异。

只听徒忻慢慢地道:“别道是赚了,他可列了单子要回礼的。”贾宝玉嘴角直抽抽,不知道十八殿下要出幺蛾子。徒忻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贾宝玉叹了口气,抿嘴不语。众人一笑辞去,贾宝玉随着徒忻慢慢走到了他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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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忻的书房贾宝玉还是头一回进,天下的书房似乎都没大差别,无非书画桌椅几榻书箱,徒忻的书房也不例外,只是更大些,已点起了灯烛。徒忻往里间坐榻上坐了,顺手指着榻上小炕桌另一侧:“过来坐。”贾宝玉想他府中如今只有他一个主人,便谢了座,侧着身子坐了过去。小太监奉茶上来,贾宝玉接过来,抿了一口,微苦的味道从舌根泛了上来,在口腔里一转又生出一丝甜意,确是好茶。徒忻啜了口茶道:“倒是解酒。”贾宝玉并不答话,也不好催促要看礼物,书房里静得可以。徒忻就是不说话,贾宝玉把一盏茶几乎要吸光了徒忻还八风不动,贾宝玉心里有些恼了,心说你犯抽啊?跟我玩深沉逗我呢又?便说:“天好晚了,臣是否告退?”徒忻道:“好歹不拿捏着说话了,今儿看你与往日不同了些,还道遇着什么事儿了。现下这不是与我赌气了?”贾宝玉深吸一口气时,徒忻已挥手:“一时好一时歹的,看着竟比十八弟还叫人操心。”说着揉了揉眉心。

贾宝玉是真傻了——我让你操心?你丫不是醉了吧?徒忻又道:“罢了,不这样就不是你了,随心吧,横竖你也闯不出祸来。”徒忻吩咐小太监:“取来罢。”太监奉上一只上了封的匣子,徒忻道:“看看。”贾宝玉眉心已皱,徒忻说话一句挨着一句,没人插口的功夫已经让他不高兴了,且国人送礼的规矩,就没有叫人当面打开的,顶天给一张礼单让你知道送了什么。

徒忻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徒愉因不能出来,托他带东西给贾宝玉。徒忻当时看着他家十八弟贱兮兮的笑容深觉不靠谱,他又拉不下脸要求先看。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徒愉,直到徒愉麻利地向天借胆当着他的面封了匣子。徒忻疑他作怪欲不代转,看着那越发谄媚心虚的笑脸,又担心他通过别的渠道交给贾宝玉。

因此徒忻非常违反常规地叫贾宝玉当面打开,他看在眼里比较好应对——虽然失礼,也是顾不得了,总比大过年的送个不着调的东西给人添堵强些。此时看贾宝玉皱着眉,心中也是憋屈,眉心渐拢。贾宝玉心有疑惑,只觉得气氛越来越怪,早点脱身回去洗个热水澡睡觉是正经。揭开匣子一看,徒愉送的是一个极好的鼻烟壶,图案也很正规一群光屁屁的白胖小孩儿长着洁白的翅膀在天空中飞。贾宝玉看着颇觉亲切,心道这东西此时是稀罕物,又如此有童趣,对徒家兄弟的生疏略去了两分,暗说还是可以相交的,只别向以前那样迁就便好,如徒忻所说一时好一时歹的也不正常。笑对徒忻道:“可是好东西呢,先外祖父原先也在海边当过差,家中这些东西也略有几件儿。平日倒没说过,今日也是巧了。”

徒忻看他此时笑得倒真诚了些,不似宴上假着脸,心情也好了,问他:“这个倒也罢了,只是你平日总在宫中,这样的图有些不搭,收在家里罢。”贾宝玉道:“平日我也不常用这个,自是放在家里的。”徒忻道:“总没见你带过,随身带着,遇着没精神的时候也好醒神。”贾宝玉含糊应了,也没打算戴这东西,鼻烟用起来活似抽了大烟,眼泪鼻涕齐飞,太损形像了。徒忻从袖中滑出一个鼻烟壶来给贾宝玉:“还是这个能用着。”贾宝玉对这个小瓶儿还有印象,道:“不常用,不好夺殿下所爱。”徒忻皱眉道:“还有呢,只管拿着。用着就惯了。”贾宝玉接了,往匣子里放了。

徒忻低头翻出一个檀木盒子来,贾宝玉心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徒忻笑道:“怎地十八弟能送东西,我就不能了?”贾宝玉大奇,自己领了唐佑的训,隔两天就连收了这两兄弟的礼物,可见是天意要我去发奋了。乃道:“只是没想到今日能得两样彩头有些惊讶罢了。”徒忻道:“总要有点子像样儿的回头礼。”可不是!徒忻兄弟俩算是厚道的了,至少礼物比较值钱。像过年的时候世交水溶同学送了副对联配上荷包,荣宁二府无不备了金珠宝贝各色绸缎,这买卖划算到家了。推推鼻烟壶的匣子道:“已经承情了。”徒忻道:“那个不算,用得着的物件儿,白收着才是糟蹋东西,带上了罢。这个回去再看,不是西洋景儿,算不得稀奇,倒也合用。”贾宝玉听他的说法倒像是要把鼻烟壶带着似的,一看后头那个鼻烟壶斜搁在匣子里也有点不恭敬,伸手把两只都摆正,心说这回是我疏忽了,这么当面随手放着也不好。匣子不大,两只瓶子一道放着不慎挤着了,玻璃摩擦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贾宝玉掂起徒愉的那一只不慎翻了个个儿。徒忻歪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鼻烟壶一面是小胖子,另一面的图案么……艺术性其实挺强的,咳咳,欧洲风格的女性,没穿衣服。送这么个礼物,也比较有伤风化。这东西其实挺名贵的,送人也颇拿得出手,但是意义就流于轻浮了,大概齐只比送本两性实践技术操作图解稍强一层。

徒忻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提不上来,贾宝玉闭了闭眼,觉得太阳穴上有点涨。徒愉所为实在让人无语。徒忻强笑道:“我道他怎么靠谱了,原来还是倒三不着两的。”伸手握了那个鼻烟壶了,攥出了响来。贾宝玉道:“天不早了,臣告退。”徒忻道:“再坐会子。”贾宝玉躬身一礼,也不拿东西了,只道:“王爷这几天也累了……”徒忻道:“此事是我照看不周。”又想解释说这事他没参与,从没想到要捉弄贾宝玉,又怕越描越黑,毕竟他自己也是又送鼻烟壶又送旁的东西的,倒像是早知徒愉所为又为他善后一般,拿东西堵贾宝玉的嘴了。看贾宝玉已经往外走了,伸手一把拉住。他拿鼻烟壶用的是右手,拉人自然用左手,左手不及右手灵活,心中又急,力气又大,竟把贾宝玉摔到了榻上……

徒忻从没这么狼狈过,贾宝玉从来没这么生气过。遇上这种事,还有了一点小酒,拿胳膊肘一撑想起来,又疼得一哆嗦依旧仰在了榻上,有些狼狈地侧翻一下身子腰一用力就想起来。徒忻已经抢了过来,手中鼻烟壶往榻上一扔,伸手按住了贾宝玉,两人喘着粗气四目相对,徒忻看贾宝玉黑白分明的眼中清清楚楚地写着生气。 贾宝玉两眼往肩头左右一看,徒忻咽口唾沫,静下来握扶着让他坐起来,叹道:“是我失礼了,咱们静静坐着好好说话可好?”贾宝玉挣扎着坐起,放在前几天,他也就叹一句徒愉不靠谱,放在被唐佑说过的现在,他不免多想——怎地就给我送这等东西了?

靠得这么近,贾宝玉敛了怒气,平缓一下呼吸,舔舔嘴唇问道:“王爷有何吩咐?”徒忻慢缓力道见他没有马上拂袖而去的意思,才松手挨着他坐了,静了一下方道:“你生气也是应该,我必给你一个交待。”贾宝玉挪了挪身子,觉得疼痛还没过去,听徒忻继续说:“怕他出岔子,才叫你当面打开的,哪知道会这样。过年了,再别恼了。”还是要为弟弟说句话,虽然他也气得够呛。

徒忻既然表现出了诚意,贾宝玉从善如流地表现出真实意思——我不高兴了。徒忻低头道:“必不会叫他再这样,该狠治治了。”语气之阴狠令贾宝玉胆寒。贾宝玉意思意思地道:“未必全怪旁人,许是臣平时太随意了。”话一出口也带着自我反省:我以前是不是太“不尊重”、表现得不像是个读书人了?!所以徒愉觉得送我这些东西很正常?徒忻显然理解错了。话到了徒忻耳中,以为这是进一步生气的信号,连忙更加保证一定发挥他殿下在刑部审反贼的作风,狠狠修理他家十八弟。

又问贾宝玉方才是不是伤着了,要看伤,贾宝玉忙掩了。徒忻此时表现出行动派的作风,他武力值比贾宝玉高出很多,一板一眼地卷着贾宝玉的袖子露出胳膊来。贾宝玉脸都涨红了也没挣过他,看胳膊肘青了一块破了一点油皮,映着白胳膊显得刺眼,徒忻抽了口气。

小太监在一边努力释放毕生功力,争取最短时间内练成“我是空气大家别理我”神功,不料奇迹没发生,徒忻已经看过来了:“取药酒来。”小太监麻利地飞奔——十六爷太吓人。

贾宝玉挣扎着要从徒忻爪子底下逃出来,一面道:“回家擦擦也就是了,带着一身药味儿回去,她们又该问了,没的闹人。”徒忻必要留着他,小太监已经麻利地回来了,打开瓶子,取了干净布巾来:“奴才伺候贾大人。”徒忻让开开,看小太监揉得贾宝玉颊上直跳,斥道:“蠢东西,让开罢。”坐下来也不用布巾亲自往手心倒了些药油,一手握了小臂,一手慢慢给贾宝玉揉着。小太监巴不得有这一声,垂手缩到一边,不期然看到那个闯祸的鼻烟壶上没穿衣服的西洋美人笑得正欢,心说,原来是这样,这下十八殿下要倒霉了。

贾宝玉反应过来的时候,胳膊被人攥着,肌肤上透着温热,鼻尖闻着药油的味儿,耳边又听着烛花结了两下,心道您老人家果然扫榻相迎,我还在您榻上负了伤,该不会是您算好了的吧?听徒忻道:“忍着些儿,疼过就好了。”一面细细揉着,觉得掌下肌肤细腻得紧。错眼看过,贾宝玉也正垂眼看胳膊,睫毛长长在脸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灯光下很好看,手上心里笑着对自己说,我方才怎么就怕他不痛快呢?居然失措至此了。忌惮他们家?我有这么怕事么?

口中却说:“好了。”轻轻给他放下袖子,又拉过另一只胳膊,依样画葫芦,还说:“转过来,这样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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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等接着贾宝玉时是一惊,贾宝玉回到家里,贾母等也是一惊,只说在徒忻家磕着了,已经上了药。贾母又叫过来看了一回,见无碍了,才催他去歇道:“就说伤着了,明儿北府的宴不必去了,有你老子和你哥哥就行,不必扎堆了。好好的孩子,出去一回就让人心疼一回,要不是你有出息,我宁可把你拘在跟前护着也不叫出去受罪了。”

贾宝玉回去,之后袭、晴诸人又一番惊扰,到了自鸣钟敲了十下才睡。贾宝玉心说,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TMD,临了还不顺心,怎么在别人家都好,到了他那里就要出漏子?我上辈子没欠他的吧?

85.各种黑幕按名索人

虽然累,还是想了一回之前的事儿,觉得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才慢慢睡去。

徒忻家的药油质量不错,第二天起来胳膊已经不怎么疼了。袭人、晴雯等都顶着黑眼圈上来伺候,见贾宝玉自己穿衣服,见上来拦着:“胳膊还伤着呢,骨节儿的地方格外难好。”又问疼不疼,睡得怎么样?贾宝玉甩甩胳膊:“不大疼了,还有事儿呢。”晴雯道:“老太太不是说不用出门的么?”袭人道:“胳膊还疼着,如何骑得马?”贾宝玉一想,坏了,胳膊肘一伤,骑马果然不方便的,这可是关系生命安全的。秋纹、碧痕亲自打水拧巾子给贾宝玉擦脸,贾宝玉想拿青盐刷牙,一活动就疼,也是她们给刷的。

到了贾母那里,贾母又问了一回,贾宝玉道:“好些了,略有不灵活。”贾母也说:“如何骑得马?我已与你父亲说了,今日你不用去了。”一边七八日贾宝玉应酬得也倦了,并不很想出去参与这样的事——而且去的还是北静王府。

须知北静王府几代的关系下来比刚分府的徒忻人情来往要多十倍不止,那是乱上加乱。贾宝玉直摇头,他听贾政夸过的,除了四王八公之家这样的世交之外,余下的人物号称是海内名士,贾政很想让儿子们去见见。作为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人,非常肯定主流诗书人绝对瞧不起这些‘名士’,清客一流而已,但是贾政还兴头很足。贾宝玉当机立断表示听老祖宗的,老祖宗太疼我了。又说:“总要亲去与老爷说一声才好。”贾母叫两个老嬷嬷陪着他去了,贾政非常惋惜:“总道你们年轻,多见识些也是好的。谁知你哥哥今早又说病了。”贾宝玉听说贾珠病了又要去看,贾政道:“你母亲已经亲自过去了,还没与老太太说,你去看看,有事没事都不要说与老太太。”贾宝玉道:“老太太今儿还要去锦乡伯家呢,等会子就动身。”说完辞去看贾珠。

贾珠本来应该是到阎王那里考进士的,只是给蝴蝶回来了,身体弱一些也是真的。虽有王夫人、李纨因他先前病得凶险格外小心调养,还是略有不足,今年比往年更忙,他岳父离京,不少留下的老关系临走时交代了他多看看,加上自己越来越大的关系网,累得够呛,幸而这回只是累着了之后略感风寒,喝点姜茶捂捂汗也就好了。但是他也不想去北静王府,干脆也躲了。贾宝玉黑线了:“大哥哥平日不是很推崇他的么?”贾珠做御史,虽然因为贾府自己也犯各种毛病,很少弹劾人,但那只是忌惮被反咬被一群不争气的家人拖后腿之后的决定,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位水王爷,他也是略知一二的,水溶倒没沾什么恶事,然而在养清客故作高雅上极像贾政,令贾珠直翻白眼。

贾宝玉心里大笑,辞了贾珠出来。慢慢踱回自己院里。他对水溶总有些戒心——高鹗的同人结尾暂时撇开,从十二钗判词里不难看出贾家败得很惨,那么贾家出事的时候,号称世交的水溶在哪里?一道败了,还是袖手旁观了?一道败落是因为什么事?谁拉的谁下水?至于袖手旁观,那可就更有意思了。他不觉得自家那些很废柴的本家能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来,让北静王都不敢说情。有了这层想法,疑惑越发大了,平日那些世交,有事的时候都跑到哪里去了?碍于国法不便说情,事后也不伸援手么?太可疑了,这里面究竟是驴不推还是磨不转呢?

两处院子隔得不远,贾宝玉回到自己屋里,因胳膊上有点伤,连拿本书都被拦着,无聊之下又蹓跶了出来,叫上李贵、赵亦华等几个伴当并扫红等几个小厮出去散心。此时贾母等已经出门,家中再无人能拦他。贾宝玉骑不得马,索性步行。

过年正是热闹的时候,周围又有人墙挡着,贾宝玉逛得倒开心。忆起川宁侯家的果饯不错,自家都是些糕饼瓜子、干果,果饯反而极少,原就想买些回去分赠诸人的,仿佛打听过是在这一带卖的,这回就不买小玩艺儿了,晃晃悠悠去了那家果饯铺子。李贵满头是汗:“二爷,还是家去罢,外头挤。”贾宝玉笑道:“不碍的,又没骑马,哪年我不出来?”到了地头,李贵一抹汗:“二爷怎么知道这里的?”赵亦华等也很惊讶,贾宝玉出门从来都是买些小东西当小礼物送的,倒从来不入这些卖零食的地方,贾府的饭菜点心食不厌精外头轻易哪有比得上的?

果饯铺子的生意过年正是旺季,掌柜的是贾宝玉穿戴不俗,亲自迎进店面坐了,贾宝玉一打量,呵,设了贵宾席呢还。贾宝玉叫他把铺子里拿手的几样果饯每样取些来尝尝,掌柜的不敢怠慢,亲自取了来,每样一小碟,用张托盘托着。贾宝玉先看颜色与先前赴宴时在川宁侯家里尝过的差不多,掂一粒杏脯觉得味道略有不如,叫李贵等都尝尝。李贵等俱是男子,平日也不大吃这个,就算是有时间在外头闲逛,也是打听哪里酒肉更好,尝过之后觉得味道不坏,心中更奇。贾宝玉却道:“不是这个,你们家还有更好的。”掌柜的讶道:“这位小爷难道尝过敝店的上等杏脯?”贾宝玉道:“川宁侯家。”掌柜的改了脸色道:“果然。”原来此处买卖与川宁侯家有些干系,拣最上等的自然要送与主家。掌柜的便道:“既如此,自然要拿最好的给您挑了。”贾宝玉亲自选了杏脯、桃脯、葡萄干等五样:“每样三十斤。”掌柜的一乐:“得勒。给您府上送去?不知府上在什么地方儿?”

钱启笑道:“我们府上的爷们什么时候自己从外头扛东西回去的?”叫他往荣国府上送去,“到帐房上一总关银子就是了。”掌柜的答应了,贾宝玉却道:“是我买回去的,怎么到帐户上支钱?”李贵道:“二爷,都是这个例,您小的时候拿月钱买点子小玩艺儿倒罢了,这样略多些的东西,想是要送人的?那就都是走公中的,琏二爷他们都是这样的。”贾宝玉明白了,公家的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TMD真是王八蛋啊!那是你自己家,不是什么“公家”!贾琏这样了,底下的管家怕也是有样学样了,贾琏自己走的就是黑账,经手的人不跟着黑一点儿那才是天理不容呢。心情一下子就变坏了,这群不把日子当日子过的!

当场没发作,听掌柜的说:“回头就给您送去,您先逛着,保管您还没到家,东西先送到了。宁荣街我们岂会不知?”贾宝玉一点头:“叫送到我屋里去。”掌柜的记下了,又问:“您不再看看旁的了?”贾宝玉摇着头出去了。

出了门就阴了脸,细问这走公账的事儿。贾府家生子处处相连,且这种事情多是瞒上不瞒下。李贵等人跟着贾宝玉出门,也自觉体面,只是府中油水却捞不到,红眼已久。琏二爷、琏二奶奶的人自然沾主子的光,太太的陪房自不必说,就是素日也很忙衙门里的事情的珠大爷还有一个暂代家务的珠大奶奶,他们得用的奴才都很肥溜。唯有宝二爷年纪小,又是刚刚冒尖儿,跟着的人身份是显摆了,像这等从蛋糕上咬一口的好处还没轮到他们。宝二爷眼见一年比一年大了,官又做得大,今天又问了,此时不下舌头更待何时?一一说了琏二爷这样看中了东西的,常走陈年流水账:“一日里旁的不说,厨房里的用度就没有数儿的,他们说做了给主子吃了,只要主子不觉得少,谁还问主子吃了多少不成?——主子们的份例菜有多少样儿,每样少些儿又哪里觉得到了?老爷与爷们外头有应酬,自然不回来,这一顿又省了的,谁与他们算去?”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帐房有多狠、采买有多黑,外头进来的都要被他们扒一层皮,主子们有一分他们就有半分,等等等等。末了,还小心地提出,某某就是个爽快人,比现在这些强多了,听得贾宝玉心烦不已,只说:“知道了。”

想到家中的烦心事,心情更差,径往清虚观而去。清虚观里的张道士正在春风得意间,过年了,宫里也少不得了祈福的法事,在诸多和尚中间张道士带领着道士们得了很不坏的几席之地,如今法事做完,他也回来了,正高兴地与诸道友论道呢。清虚观的小道士还记得贾宝玉,慌忙去禀报,张道士亲自迎了出来——论品级,贾宝玉如今倒比张道士那个统领天下僧道的还要高些。贾宝玉笑问:“张爷爷好?”张道士更乐了:“都好都好,哥儿可好?府上老太太可好?爷们可好?”贾宝玉道:“连日都有人请,好容易得了闲儿,可别嫌我来晚了。”张道士道:“哥儿肯来就是老道的体面了,前儿府上琏二奶奶还打发人送了东西过来呢,不想今日哥儿亲自到了。”叫小道士请诸道友散去,亲自陪着贾宝玉拈香。

把香插进香炉里,贾宝玉也就直奔话题了:“却才在外头看到灯笼下头都缀着笺牌,这是元宵挂的平安灯?我也想挂几个。”张道士道:“想是为老太太、老爷、太太祈福?”贾宝玉点头道:“正是,还有大姐姐她们,索性多挂几个,好叫家里人都沾点子喜气,听说您这里最是灵验的。”张道士大喜:“难得哥儿瞧得起我这小地方儿。”贾宝玉又问要多少银子:“也是我的心意,不好叫您白忙了,也不要说与家里知道了,叫他们出钱就不是我的心意了,我一总送银子来。”张道士笑咪咪地掰着指头道:“哥儿要给府上从老太太往下的主子都点上?我算算,那可不少,总有一二十盏灯了。哥儿总拿二十两银子来也就得了。”脸上一付‘咱们是熟人,看面子已经给了你八折了’的表情。贾宝玉心里吐血,连贾赦那边都算上,贾赦一房七口半,贾政一房十一口,顶天加个林黛玉,一个灯笼你卖我一两多银子,坑爹啊!买个零食怄气,点个灯笼被宰,这种神佛面前的事情又是不好讨价还价的,荷包里翻出二两重一块金子托在手上:“也不知道够不够?”张道士从小道士手里拿过一张填漆盘子接了,笑道:“尽够了。哥儿的字我也看过的,要不要亲自来写一写?”贾宝玉一想:“也好。”张道士道:“这里尽有扎好的灯笼,哥儿尽管挑来写,我先给哥儿挂到三清尊前多念几天经。”

贾宝玉又随他入内,一看,堆了三间屋子的各式灯笼都在。张道士亲自指挥让小道士拿了上等的灯笼来——也不是纸糊的,而是料丝或戳纱的灯笼底下缀着笺牌供写字,又叫取笔砚。贾宝玉掂着笔,从贾母开始写起,福寿安康一类的话送给了贾母、贾政、贾赦、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王熙凤是嫂子,写的话就不能流于轻浮,姐妹们的名字不能外传,想了一回,干脆统统写上“平安喜乐”……一一写好,末了,又掏出五两一锭银子:“还有几个呢。”又把王子腾夫妇与薛姨妈并贾敬、贾珍给挂上去了。

张道士很高兴,和尚尼姑哄人供香烛点香油年年月月地赚钱,张道士眼红了好多年了,然而点香油他是新开张怕没有客户又不欲落入窠臼,今年终于想起来用点平安灯的法子捞点善钱,今天赚得高兴,自己亲取了一盏上好宫灯:“哥儿有心,阖家都有了,却忘了哥儿自己。”言毕,把这个权作是自己为贾宝玉点的给挂了上去。贾宝玉努力不让自己的脸扭曲——居然把老子当添头了。再看看一溜二十几盏灯仿佛一个小小灯笼铺子,把心一横,讨了个大大的纸灯笼,大笔一挥,家下人等新年平安。 看到张道士哭笑不得的囧脸,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今儿老太太和老爷回家都早,我也不能耽误久了,明儿我打发了李贵来,还跟去年似的舍二十斛米,张爷爷帮我舍粥结善缘罢。”张道士念了一声:“无量寿佛,自哥儿做了官儿这两年都拿禄米布施,必有善报的。”贾宝玉笑着辞出——心到神知罢了,家里还不知道做了多少亏心事,这点子善心怕是不够抵的,然而又拿不出更多的来了。

出了山门看着天色不早,怕贾政已经到家了,不由加快了脚步。李贵道:“天还早呢,路边摊子都没散,哥儿慢着点儿,撞着了不是玩的。”贾宝玉这才放缓了步子,忽听得路边有“咣咣”的声音,像是铜锣声音又小,转头一看,是个中年汉子笼着手,脸前看着几个雀儿笼子,每个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见有人看过来,那人抓了一小把谷子洒了进去,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贾宝玉还是头回见着这东西,略想了一下,反正今天做了一回散财童子,也不在乎多买一样东西,花了一两半的银子就拎了只笼子回来。

回到家里,贾母等还没回来,倒是赖大迎了上来:“恭敏王府送了东西来,送东西的人已经走了。问二爷去了哪里,小的回说出去散心了。东西已经送到二爷屋里了。”贾宝玉想他回得正好,道了谢,心说他送我什么东西?到了屋里,袭人等迎上来说:“二爷身上还没大好呢,出去一天叫人挂心。外头送过来东西说是恭敏王府给二爷的,还有一封书信,搁在匣子里了。”贾宝玉先去看徒忻的东西,徒忻的亲笔信,总结起来就是他已经收拾了徒愉,这些东西是赔礼的,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有什么坏印象啊,还有,昨天我送你的东西你都没拿,我今天给你送回来了。贾宝玉笑笑,记下明天要再送点东西作回礼。再看东西,除了笔墨、御制新书之外还有两只匣子,开了一个匣子,里面是只金累丝珠玉香囊,看着就是内造的,做工也很精细,比起徒愉的鼻烟壶来更贵重些。另一个里面就是徒忻常用的鼻烟壶了,心知这事也就这样了了。揭了出来徒愉不过是在淘气的名声上再添上层,自己可就要一起挂墙头风干了,真弄得人都知道了说起来他就是那个叫人送了那啥啥的贾宝玉,自己面子上也难看啊。

把东西归类放好,又问:“已经没事了。我今儿在外头买的东西送来了没有?”晴雯道:“在那边屋子里搁着呢,怎么买这么多?”贾宝玉去揭盖子看了,尝尝味道都不坏,又一一分装,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与宁府每样各送了一斤,王熙凤李纨与诸姐妹每样半斤,还余了不少,叫装出一斤的几份,又给薛姨妈等送去。

忙完了,又开始想这家里的财务状况要怎么处理,以自己如今的情况,虽能说得上话,但是要放手整治怕是不能,除非贾母等下了决心,这又要机会了。然而以荣府之漏洞百出,积弊日久,从上到下办错事的时候多了,机会当然不缺。只是要出了正月才好说。

因此当贾母回来的时候贾宝玉只亲自捧了果饯带着鸟雀笼子去贾母跟前说话。贾母与众姐妹们等了一回雀儿衔旗牌,笑了一回,又尝贾宝玉带来的果脯,都说开胃,贾宝玉道:“都有呢。”贾母道:“你还小,我与你老爷、太太说了,家宴便挂在你哥哥名下一道罢。”贾宝玉笑道:“还道老太太如今有了兰儿他们不疼我了呢。”贾母笑骂:“还学会撒娇了,既这么着,我就带着你姐妹们去闹你一天。”贾宝玉道:“那倒好,都收拾妥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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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这一天过得很充实,宫里徒愉这一天的生活也是鸡飞狗跳得很——他十六哥抛下一切来寻仇了。啪,匣子一摔,盖子都摔开了,露出了人体艺术画:“这是什么?!”徒愉抱头鼠蹿:“你怎么能偷看旁人送的东西呢?让你递东西的,你怎么扣下来了呢?”徒忻新仇旧恨全涌上来了:“要不是我看着,你不定要惹下什么事来了!你还躲!自己说说那样的东西能就当件礼物送人了么?”越说越生气,弄得我也跟着丢脸!徒愉本来是有理与心虚掺半的,好东西就是要跟大家分享的么虽然这好东西有点不大能明着拿出来可是我也封起来了,被徒忻这么一说,又犯了一点犟脾气,梗着脖子:“难不成你没偷看过这样的小画儿?石头那么呆,当然要我帮帮忙……”徒忻恨得要命,边追边捶:“我叫你帮忙、我叫你帮忙,帮的什么倒忙?”兄弟两个闹成一团,热闹非常。

阮太妃与徒忻生母淑太妃张氏都惊动了,这才劝解开来。然后就是大和解,徒忻一边喘着边道:“有他这么送东西的么?”阮太妃就问徒愉:“你送谁什么了?”徒愉不敢直回这个话,这才觉得冒失了,嘟着嘴不说话了。阮太妃就道:“你又叫人操心了。”淑太妃此时也在——因两人儿子亲近,两太妃时常过来说说话,都是太妃、都有儿子,最大的竟争项目没了,自是亲近。阮太妃说起徒愉淘气,淑太妃就说徒忻抑郁:“打小就这付脾气,我见着都犯怵,倒是近来活泼了些,不然你说我心焦不心焦?”阮太妃道:“我道宁愿愉儿老实些。”徒愉听了,趁三人不备一道烟跑了,一面跑一面想,叫我老实?十六哥又哪里老实了?我还为石头着想呢,他整日得闲就去为难贾石头,还亏得我帮忙解开的。

淑太妃又嘱咐徒忻:“他是你弟弟,你什么做不到的你也该好好说。”徒忻低头道:“母妃说的是。”淑太妃又邀阮太妃去看袁太妃:“这几日说身上不好,皇后她们都减膳了,咱们也去看看。”这才结了一场闹剧。徒忻道:“我带十八弟去看二哥。”淑太妃道:“正是,亲娘病了,你二哥正急呢,你们也该去看看。”看着徒忻兄弟俩走远了,阮太妃劝道:“难为忻儿了,整日烦心。你也别愁了,今年太子的事儿忙完了,就该到他的喜事了,娶了王妃有妻有子的自然就不那么清冷了。”

徒忻怒冲冲地去找徒愉,自然有人把话传到上皇与皇帝那里,父子俩正在表演父慈子孝地斗棋玩呢。皇帝比上皇的消息更灵通些,更知道了前因后果,只能摇头叹息了。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去明着道歉的,这不就代表着皇帝也知道了?本来不算很大的事情,两下私下一和解也就完了,要是皇帝一出面,反而会弄得下不来台了。

比及听说徒忻又往贾府送了东西,皇帝倒是放心,幸而不是每个弟弟都不靠谱。一面对上皇道:“母妃欠安,今年宫妃便不要省亲了。父皇也不必挂心,冬天最易发病,到了春天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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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里也接到了袁太妃染病的消息,因这一出,今年就没有省亲的事儿了,管家的几个都松了一口气——能省下好大的一笔钱了。元宵就过得松快了很多,贾母也有心情了,贾赦、贾政等的家宴都赴了,兴趣来了,十三日带着女眷往贾宝玉院子里的东边抱厦去一乐。此处原是三春姊妹旧居,一应东西都很齐全,又有移来的梅树,景致也好。贾宝玉禀明了王夫人,叫家里的小戏子不用抹脸,只用清唱,十分雅致。

席间贾母搂着贾兰,王熙凤揽着贾堇,贾宝玉作势往王夫人怀中一滚:“太太可怜我罢。”贾母笑道:“你凤姐姐不逗人了,又换了你来。”王熙凤道:“老祖宗这么说,后儿十五,我专伺候您说笑儿。”贾宝玉统共没花几两银子,第一样戏是不用的,第二样都是女眷吃喝的都少,也请了一回客。

没两天,宫里又传出好消息,元妃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贾宝玉大奇:“大姐姐有孩子?我不记得书里有写啊! ”

皇帝娶老婆从来都不是娶老婆,皇帝喜欢小老婆也未必是真的喜欢小老婆,一句话,皇帝娶妻娶的是一家子,喜欢小妾也是喜欢一家子。元妃的兄弟争气,皇帝当然要多看顾她一点,皇帝也不算很老,元妃又正年轻,有个孩子也不算太过惊奇的事情了。

贾母与王夫人便顾不上元宵节的戏酒了,又与李、凤二人打点往宫里送的东西。贾政的笑容也是掩不住,仍道:“此赖天恩,然而咱们家也不可太张扬了。”贾宝玉由衷赞同这句话,与贾珠也一力劝贾母等低调:“宫中有位病着的老太妃呢,招人眼也不好。”贾母与王夫人这才减了几分兴头,精中选精地缩减礼单了。

贾宝玉游疑不定地回到书房,心中怀疑不能对任何人说。墨雨拿过来一张单子:“二爷,家下人也有戏酒,二爷看看赏谁的脸?”贾宝玉一看,上面写着:十八日赖大家,十九日宁府赖升家,二十日林之孝家,二十一日单大良家,二十二日吴新登家。心里很不是滋味,混到现在担着主子的名头又做着官,自己还没自己的家业,家中好几个管家都有能摆戏酒的府宅园子了。想到曹公写书人名总有喻意,仔细推敲了一下几个管家的名字,决定单大良家是必去的。看著名字应该是个有良心的人,跟这样的人说话也放心。又留心听着府中的议论,贾宝玉心里就有数了。决定过了年找王熙凤讨家人的名单来,挑几个名字好的观察培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长评、今天的长评,某肉都看了,回复这个比码字困难多了。

说到立意什么的,我只想说,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悲剧,或者再加上一条,我不喜欢贾宝玉,不喜欢没担当的男人,所以我让石头穿了,从一开始,在我的键盘下面,就让他先挂了。

PS:耽美什么的,让我来写,如果写得深刻,大概会有一种微小说的感觉吧,我会试着写。嗯,前阵子的微小说大赛有不少好段子,真的让人受益匪浅。

86.恭王心事雨村发难

管事的请主子,除一二清客外,也请一些府中管事作陪。都是老仆,体面也是有的,主子们也都赏脸,这个不去那个也会去,倒也热闹了。

贾宝玉与这些管事的并不算很熟,看着贾琏与他们打成一片,贾珍、贾蓉与他们玩笑,甚至贾珠也与不少人能谈得来,心中暗道惭愧——枉我号称为家里劳心劳力,居然都没关心到点子上!办事的顶梁柱不去关心,跟这些管家的老婆比较熟倒是真的。没有任何不良意思,他在贾母跟前长大,平日与王熙凤关系倒好,见的可不就是些管事娘子么。

酒过三巡,贾宝玉也看出一点门道来了,贾琏与林之孝有些默契,贾琏是现管的,管事的都很巴结他,无不上前敬酒,林之孝看贾琏有些酒了,便不着痕迹地引着大家一总敬酒,省得贾琏喝醉了。周瑞与贾珠要亲近些,给贾珠细细介绍不太熟悉的人。贾珍早与赖升笑骂上了。

当下虚心与诸管事打招呼,众管事只有惊喜的。本来么,有体面的主子就是底下人巴结的对象,但凡贾宝玉露出一点意思来,上赶着的人多了去了。贾宝玉便与今天的主人家单大良说话,又问单大良何人管何处差使等,单大良心里激动,一一分说。贾宝玉因名取人,觉得他为人不坏,也带着些亲近之意,又问他家里儿女是不是在府里当差。像这样的管事的,再对主家忠心,也会把自家儿女安排得妥当。单大良没闺女,倒有两个儿子,与单大良一般为人不算坏,大儿子叫单兴跟着贾珠出门,二儿子单旺如今在大门上伺候。

贾宝玉闷头想了一回,家中管家混得最好的要数赖大,儿子都当官了,其次是林之孝,然后才是单大良、吴新登,周瑞还在更次。几人的老婆都是在内宅里有头有脸的,只是儿女们却不如赖尚荣这样混得光鲜。想来赖大家若大家业,也有不少是揩了府中之油,倒是这些混得不如赖大的,揩油还揩得不太多。单大良见状便叫单旺来给贾宝玉磕头,想混个脸熟,大门上当差能得不少门包,却不如跟着宝二爷有前途。贾宝玉道:“自茗烟去了,我这里还缺一个人,你可愿意跟着我?”一面想这家人都厚道,又是管家,也有些家业,若是合适,自己做个媒,倒是屋里丫头们的良配。过两年自己能做得主了,劝说王夫人把他们一家放出去,也是正经百姓。越想越满意。单大良父子只有高兴的,连连答应了,贾宝玉道:“须得回了老太太、太太才算数呢,我今儿回去了再说,你们听信儿就是了。”单大良道:“听二爷的。”又叫他儿子好生伺候了,自己辞去招呼客人。

贾宝玉就叫过单旺来,一长一短地说话,问他多大了,可认识字一类。又有外面的小厮进来:“贾雨村来访,太太叫请老爷。”贾宝玉心情就不好了,拉着单旺叫他引路说去醒酒,到了间安静屋子正遇到单兴引着贾珠也来,两对兄弟一打照面,贾珠与贾宝玉先笑了。贾珠道:“这个是单兴兄弟?”单旺上来磕头,贾宝玉又说了让他补缺的事,贾珠一想也对: “老太太、太太心情正好,他们一家素来稳妥,再没有不依的。”单家兄弟道过谢,又去招呼仆人取手炉脚炉、上茶上点心。

贾珠对贾宝玉叹道:“狗皮膏药居然揭不掉。”贾宝玉道:“狠心也能揭下来,只怕肉疼。”贾珠道:“再等等信儿罢。”

次日回了贾母、王夫人,单大良家的在两人跟前也有些体面,一家子口碑也好,便允了贾宝玉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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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与王夫人等因元春之事在女眷中越发有脸面,只因要关心元春身体,倒不很张扬。王夫人道:“生宝玉的时候我年纪虽大,却不是头胎,娘娘如今的年纪头胎怕要吃力呢。”贾母也担心:“宫里总有太医,咱们家只好胡乱操心罢了。”又叫到庙里给元春祈福,日日忙乱不已。偏生还有人见贾家如今兴旺,要给几位姑娘少爷说媒。

王夫人先与贾政商议:“二丫头是大老爷那边儿的,我也说不上话,探丫头还小,且不急,倒是宝玉的事儿,总要先拿个章程。”贾政道:“年下也有人跟我说的,我回说不知家里老太太意下如何,就没定下。现如今,老太太怎么说?”王夫人道:“哪有姐姐没出门子倒巴巴地说弟弟的事儿的?二丫头虽不是咱们这边儿的,到底是姐姐,我们先有了章程,等大老爷那边儿说了二丫头的事儿,咱们就顺势把宝玉的事儿一说。既全了礼,又不让老太太费心。” 贾政一想,也对,又添了一句:“大老爷素来不上心这些,二丫头的事你便不先提,也帮着掌掌眼才好,好歹总在老太太和你跟前养了这些年。”王夫人笑道:“这还用说?只是侄女婿为人如何,还要老爷留心。我们妇道人家相看姑娘还成。”贾政便问:“宝玉媳妇你可有看中的?说来他还不大,珠儿我就说成亲有些早了,然是我们的长子,早些开枝散叶也好,宝玉的事不妨多看看。”言语之中对贾宝玉期望颇高。王夫人道:“年下吃酒,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都有意说媒,又有川宁侯家想说江南甄家的三姑娘与我们家——他们家儿媳妇正是甄家二姑娘,素来看着也不坏的。”王夫人心里对贾珠岳家不算显贵还是有些遗憾的。

江南甄家贾政是知道的,想了一阵道:“也好,只是不曾见过,先不要允了。”王夫人道:“我省得,哪里就定了呢。甄家太太将要带他们三姑娘进京,顺势一看罢。”又说起往贾宝玉屋里是不是要先放个丫头:“他虽不大,可也不小了。”贾政道:“第一要紧的是不要淘气。”王夫人顺口道:“环儿房里也要留意了呢。” 贾政道:“他先不急,我要让先用心读书,侥幸得一功名也好。三二年后再说罢。”

次日,王夫人先把旁的事放到一边,叫贾宝玉来问:“正月将过了,今年你吃力不吃力?”贾宝玉道:“总能糊弄得过去。”王夫人道:“屋里都还好么?”贾宝玉暗暗留心,回道:“那是自然,我常在外头应酬,屋里能有什么事?怎地有什么叫太太费心的事了?”王夫人笑道:“那倒没有。”又说贾宝玉长大了,连请老太太并大家赏花喝酒的事也布置得好。贾宝玉笑道:“我只是动动嘴,办事的是下面的人。”王夫人道:“听说是袭人居中调停的?”贾宝玉一点头。王夫人道:“她是个尽心的丫头,跟老太太那会儿就看着好。”

贾宝玉见王夫人只是闲话,也与她一道东拉西扯,又不想她盯着自己屋子,转而说起舅舅外放不知道习惯不习惯,薛妈在京中如何。正中王夫人下怀,便说起薛蟠要娶妻,把贾宝玉惊得不行——呆霸王又要祸害哪家姑娘了?不对!记得那位姑娘才是个祸害呢。当下便问有无定论,王夫人笑道:“旁人娶亲你着的什么急?我也给你娶房媳妇可好?”贾宝玉满脸通红道:“太太又开玩笑。”王夫人道:“你哥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将成亲了呢。即使成亲不急,屋里也要放人了。”贾宝玉咽咽唾沫,抱着茶碗闷头喝着,听王夫人道:“袭人如何?”

贾宝玉真的“噗”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还想叫她外嫁呢。”王夫人问道:“那你看上哪个好丫头了?”贾宝玉道:“且还没有呢,一遭儿长大的,下不去手。”逗得王夫人一乐:“就是看着长大的才好,外头买来的不知底细才会淘气。”贾宝玉只不松口,心说,不能再叫大家都要管我的屋子了,大哥要撵人、太太要选通房,我成木偶了。默念着要硬起来,一口咬定要等闲了都放了出去。

王夫人见他难得坚决,也不硬拗他,乃道:“不要就不要,年下事情多,正是用人的时候,二月里多少大事,又要备太子大婚之礼,我还没心情与你歪缠呢。出了二月,看谁年纪大了,叫老子娘来领了人出去就是了。”贾宝玉这才放心地走了。此后王夫人果然没功夫再提贾宝玉房里人的事情,太子大婚一家子有好多份礼物要准备,期间又有王夫人生日、林黛玉生日等,忙忙乱乱。

贾宝玉想到不用被塞个女人,心情是舒爽的,王夫人最近的心思大要放到元春的肚子上去了,自己被关心的压力就小了很多,到了时间就高高兴兴地去上班了。太子也是满面红光,他老人家的婚礼即将举行,整个人都冒着红光。东宫里自然围着一群道喜的人,贾宝玉也免不了说一声恭喜。太子笑道:“也要恭喜你将做舅舅了,这是头一遭儿罢?”贾宝玉笑道:“正是。”太子心里得意,就算元妃生了儿子,相差也太大了,不构成威胁,正如徒忻徒愉之如皇帝,相反还是个好帮手,心里待贾宝玉更是亲近。

太子的兄弟叔叔们也一拔一拔地过来,太子便先止住了这个话,与众人应酬着。皇帝又使传话来,这几日太子且不急读书,先忙婚事。贾宝玉道:“既这么着,臣告退。”太子笑道:“也不必忙,都是熟人,见见也好的。或者还有要请你帮忙招呼一二的人呢。”贾宝玉只得留下,与詹事府诸人一道看着贺客们来了又去,偶尔还要帮一下忙。

徒忻和徒愉不久就到了,与太子见过礼,徒愉看向贾宝玉像有话说,徒忻倒是坐得目不斜视。也是说些恭喜一类的话,又有皇六子过来,大家又恭喜他:“王爷也开府领差使了。”皇六子封的是顺庆郡王,分管着内务府,因差使与大婚相连,过来问他太子哥哥有没有什么要特别吩咐的。太子笑道:“劳你费心了。”顺庆郡王也不全是呆子,相反他还挺精明,又道:“新房布置除了按制度要配的东西若全是那几样看着也不好,精细的东西还是南头的好,不如着紧叫他们采办。”徒忻问道:“这么点子时间来得及么?”顺庆笑道:“内务府还有不少存货,看太子喜欢罢,还有外头的商行,在京中必有好东西的,也可采办了。十六叔的府邸是初置的,缺什么东西只管问侄儿。”太子与徒忻都说:“有用的自会找你,你初接差使,且不给你添麻烦了。”

徒愉趁这功夫对贾宝玉抱怨:“十六哥因了你把我一顿好打,腰上还青着呢。白弄了好东西给你了,你竟没看见。”他还以为东西中途给扣了呢,贾宝玉还没说话,徒忻已经听见了:“又想混闹。”贾宝玉道: “趁着年轻,把错都犯过了,以后省事儿呢。”徒愉点头:“正是。”徒忻把这话在嘴里念了几回,对徒愉道:“也成,趁年轻,把挨的打都挨了,以后省得丢脸。”贾宝玉噗地一笑。徒忻又把脸别了过去。徒愉一吐舌头,听顺庆在一旁继续表现了。

那边顺庆反问起贾宝玉来:“因初接手,诸事不算很熟。闻说府上有门尊亲乃是内务府用的行商老人了,可用不?”几句话间各人都照顾到了,把徒愉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以前上学的时候那个书呆子木头侄子么?贾宝玉听了,欠身道:“殿下费心,只是臣与殿下也算旧识,殿下初接了差使,只有抬轿的没有拆台的。”意思就是用不着了。徒愉听得傻了,这些书读得好的人也不真傻啊,说话那是一套一套的。

顺庆又说了一句:“莫要过谦。”贾宝玉笑道:“臣也想面面周到的,实是不行。现把话存下,等我回去说,他若真能振作起来,再领去与王爷办差。那时候王爷可要卖几分面子呢。”太子与徒忻又都说:“他心里有数的。”顺庆这才辞去继续盯着大婚诸事。走时心中还有不满,他因新官到任,又是年轻气盛,不欲用现成的老人,也想拉拢自己的班底,心急之下被底下人故意哄了,说薛家是老买卖人家,诸事齐备的,这才与贾宝玉一说。不料贾宝玉居然不给他面子推了,他恼了,回去与宋明德抱怨。宋家自与贾家又重连回亲戚,宋元瑶怕孙子学坏,特意说了贾家几重关系。宋明德此时把薛蟠种种不着调的举动如数告诉顺庆,顺庆才道:“好险,你那位小叔叔倒是实在人。”

东宫里,左中允道:“介石不循私情啊,换个人早把姻亲推上去提携了。”贾宝玉冷道:“少来!殿下们或许不知,你们在外头常走动难道没听过薛家呆霸王?至今什么正事也没办过,真把他推了上去,办不好差使误了太子的大事,也是把他埋到坑里了,担不起那副担子,怕不折了他的腰!偏这会子拿这个来笑我。什么提携?马尾巴提豆腐,也不看提不提得起来。老实在家里吃酒看戏也罢了,出来不是找死么?两姨兄弟,我还不想他玩儿完呢。”

徒愉又吃了一惊,石头也挺有气势啊,这个世界太可怕了,一下变成这样了。

欧阳芝是吏部尚书兼的,太子查贾雨村老底的时候就通过他写了条子调的卷,于贾雨村档案中翻出过薛蟠人命一案,那个搞笑的扶乩判案读书人谁看得上?里头必有古怪。欧阳芝心中给贾宝玉打了个高分,心道小小年纪也分得清轻重,倒没像寻常那样人家一样循私。放在太子身边必不会有不好影响,京察时该给他评个优等才是。

场面有些冷,小太监的唱名救了场,又有来给太子道喜的人了。

徒愉咬着舌尖回去消化今天的惊奇了,走得磕磕绊绊的。一旁徒忻也是心不在焉,十六爷的心里很纠结,百爪挠心不足以容易其躁动。十六爷不是傻人,自己心底对某石头的一点小心思渐渐自己也知道了,尤其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再说只是纯欣赏就有点骗人了,对自己也不对欺骗。但是十六爷更不是呆霸王,管它萝莉与少年,喜欢的就抢来推倒,十六爷还是有分寸的。所以,他决定要冷静,冷一冷兴许就不心动了呢?

然而但凡感情问题就没有不来搅局的,这回来添乱的是淑太妃,她老人家听了阮太妃所说,也觉得儿子兴许只是没有女人的缘故,有了女人兴许会有点儿人情味儿了呢?正月里就给了儿子俩宫女。徒忻想掀桌子了,但凡做娘的,只要为儿子好,都不会给儿子妖娆的女人,尤其淑太妃还挺指望儿子上进的,于是徒忻收获了两个长得既不勾人,个性还不突出的宫女。连下手的想法都没有了。心里反怨上了,一个男孩子,比女人还标致算个什么事儿?废话啊,全天下有闺女的人家也未必比贾母、王夫人养贾宝玉养得仔细,就是家中姐妹也没让老祖宗看着长大啊。什么东西名贵拿什么东西去喂,养得那叫是一个好。哪家宫女能这样养法儿?再者宫女读书识字的也少,见识也不能比,养移体、居易气,哪怕真在家里养得娇贵些,进宫之后也磨得差不多了,气蕴就不一样。

徒忻还不肯认命,翻来覆去找人家缺点。唔,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作为算一条儿罢?徒忻平衡了一点儿。在太子处见着了也是不冷不热的应付,只管把注意力放到与太子等人的对话上。不料贾宝玉今天主意极坚定推顺庆的好意推得利落,排揎杨德也排揎得干脆,心里又闷了一层。这样气闷还能抽出一份心思暗忖:“左中允杨德哪里有什么不妥?宝玉这样不给他面子?这样让太子近臣没脸,日后可如何是好?这副脾气真是发的不是地方。”

他不知道贾宝玉是有数的,杨德此人在御史那里挂了号了,倚着在东宫为官,做了不少混事,诸如占地、收了别人好处干预官司、为自己家亲戚谋私利一类。只因他是太子的人,御史里面不好弹劾而已。贾珠平日与贾宝玉说起过,所以贾宝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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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回到家里,林之孝正在二门上数落小厮,见他来了,迎了上来道:“宝二爷回来了?珠大爷已经回房歇了,今儿大老爷、二老爷都有客。”贾政哪天不招几个客倒是怪事了,但是贾赦有客人也很奇怪。贾宝玉便问:“谁来了?”林之孝一撇嘴:“都不是生人呢,大老爷那里是早先国公爷在世时门生的后人,现袭指挥之职,来的名唤孙绍祖,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大老爷叫我们琏二爷去陪客。二老爷那里是通判傅试,投到二老爷门下做门生的。”贾宝玉脚下一个踉跄,虾米?!

傅试贾宝玉是知道的,不过是觉得荣国府的树还算大,投过来好乘凉之意,便抛开不管。闲闲间问林之孝:“这孙家竟是世交了?”林之孝是家中旧仆,一应关系心里极熟的,撇嘴解释了一回:“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咱们府上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这个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只是看着不像正派人。”林之孝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分明觉得孙绍祖身上与贾赦有着相似的习惯性格——专横、好色。但他是奴才下人,贾赦又是不听人劝的,只能闷在心里,略与贾琏说一下,可惜贾琏也扛不过贾赦。今见贾宝玉问了,念叨念叨也是出气啊,说得倒挺仔细。

贾宝玉脸上不大好看,心说MD!从根子上就不好,什么不能了结之事?不外是犯了法,想逃罪,祖宗哟,你们办的好事儿!心中一挽袖子,必要把孙绍祖闷了不可。再留心打听,孙绍祖只是为到兵部候缺题升之事而来,并不是要娶迎春,心说,还有救。大姐姐没拦信,二姐姐总还是能照看的,好好的姐姐可不能再倒霉了。

回到房里因琢磨着如何查访孙绍祖劣迹再宣扬得大家都知道,饭也吃得心不在焉,吃到一半,贾政打发小厮来叫,贾宝玉连忙去了贾政书房,一看贾珠与贾环都在。贾政拿着一叠纸来,叫贾珠、宝玉来看:“你们看看环儿这文章作得如何?可县试么?”这是赵姨娘心急之下的结果了。她看贾珠宝玉都是年少入场,贾环也不笨,又听她内侄钱槐与弟弟赵国基跟着贾环出去读书,回来对她都没口子地赞贾环,也想撺掇着贾政叫贾环下场挣个功名。贾政便拿贾环的课业本子来叫贾珠与宝玉看,行呢就试,不行就再读。贾政如今的心思,一意要三个儿子都自凭本事去考,不要捐监生,方显出他的“家教”来。

贾珠一看文章:“倒也通顺,只是差些火候,未免勉强。”贾宝玉一看贾环的字:“还要下些功夫,笔力显着嫩了些儿。”贾政也皱眉,他对贾环的评价也在两可之间,不过架不住赵姨娘唠叨而已。当下对贾环喝道:“都听见了?还不回去用功读书?等我闲下来再揭了你的皮。”贾环满心愧恨,抱头奔逃。贾政又对珠、玉二人道:“近来太子大婚,我要忙,你们多盯着他些儿。”贾珠道:“老爷不记得了?我与宝玉也各有事。不如叫三妹妹紧着他些儿。”贾政道:“胡说八道!探丫头是女孩儿,如何管束他?”贾珠便说:“我和宝玉都忙呢,太太她们也要看贵妃去,虽有个琏儿也不是这一路上的,还是三妹妹懂事,您能让她放手管着说不定还能管出个人样儿来呢。”贾政还是摇头:“不妥不妥,”还不死心,“不如让他试试?”

贾珠还犹豫,作为兄长,即使对一个不讨喜的庶弟,贾珠的表现还是很合格的。贾宝玉见贾政这样,又想以贾环母子的脾气见识,拦着他不过是结仇,便说:“老爷要他下场就去试试,成与不成的只当见见世面了,只是考试那几天苦得很,他未必受得了。”贾政最后下定决心,让贾环去试试。

那边赵姨娘只道事有不顺,骂贾环:“不争气的东西,他们能考,你怎么不能考?谁在老爷跟前下的舌头说你,你该骂回去才是。”贾环急了眼:“进士、探花说我不行,你倒跟他辩白去! ”赵姨娘这才放低了声音,犹咒骂不止。贾环一生气,跑出去了。等到贾政歇到赵姨娘屋里,说是允了贾环下场,赵姨娘方才喜动颜色。

贾环下场在太子大婚之后,正好大家都闲下来了,王夫人吩咐一句:“照往年的例来就是,何必问我,一样的爷们还能两样待不成?”又去忙着打发去庙里许愿、继续仔细研究高龄产妇各种宜忌去了。

贾环熬得面无人色地回来,赵姨娘迎过来好一阵担心,等着出成绩等得拧坏了两方帕子。县试的成绩出来得快,贾环落榜,赵姨娘怨言满天。王夫人一笑而过。贾政又想起要当严父。

贾环落榜在贾府内都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给荣府内各种奴才添一个话题而已。另一件事就大了——贾雨村同学突然刚正了起来,弹劾坏人无数。贾雨村咬的可不是一般人,不少旧族大臣是应有之意,此外秦璃躺着也中枪,被捎带上了个钻营结党之名。

御史们一看,坏了,咱们才是职业的啊,急着商量对策。无奈原来的上司当了太子老丈人后调走了,新上司还没来,这回皇帝手快,马上任命了新的左都御史,新上司到了,大家一开碰头会,御史们也来了干劲了。

一时之间朝上弹来弹去,热闹无比。贾宝玉感觉到三天之内落到自己身上的眼神越来越多,马上悟了,TMD!贾雨村,你坑爹啊!老子全家都叫你给坑了!贾雨村走的是贾府的路子谋的起复,素日又跟贾府走得近乎,还帮薛蟠平了人命官司,他还姓着贾,在所有人眼里,这人就是荣府门下走狗了,狗咬人,谁指使的?!怨不得荣府完蛋的时候没什么人帮忙,人都叫得罪完了,谁帮你?指望着帮忙的也叫他给弹了,想帮也帮不了你。

GAME OVER……

作者有话要说:一家之言哈,按原着里这时候贾政学差未归,年前腊月贾雨村升大司马,年后,八月后被降。再然后这一年还没过完,到第八十回了……

87.香菱认母雨村遭流

近来朝上很热闹,太热闹了,热闹到最后必得放到皇帝案头上的,弄得皇帝头都大了。如果他明白贾雨村是什么样的人,估计打死他都不会想用贾雨村了,御史多好用啊!

贾雨村此人有一大特点,恃才傲物,谁都瞧不起,人品还没什么下限。所以他初次做官,以贪酷御下以傲慢侮上,才被上司一本弹劾得丢了官。这才让他老实了,知道头上的人得罪不得,更借着权贵之势谋了起复,这才改走媚上压下的路线了。应天府任上巴结贾、王、薛,到了京左又巴结各路权贵,这些人家为他说的好话也不少。现在贾大人升成贾司马了,位置比那些他曾经巴结的人还要高了,当然就不需要巴结了。如今上下易位,贾司马拎得清楚,可怜一干人等被弹还一头雾水。贾司马一心想巴结更高层的皇帝,表现得像个不流于俗的好官,不踩着别人的脑袋怎么行?尤其是以前让他折了面子去巴结的人,这笔账当然要讨回来,忘恩负义什么的,做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自己有良心了。

多嘴说一句,这位昔日上司今年也被他弹劾了,只是皇帝没想动那位已经是兵部侍郎的元大人,令贾雨村抱恨不已,发誓过几个月再弹他!什么呀!贪墨这等事情,里面有多少手段难道贾司马还不知道?一定能找得到错儿来!只是不能一味死咬,叫人说宿怨不平就不好了。唔,别人说也无所误,但是不能给顶头上司以这样的印象。

贾司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就是个不安份的人,做了大司马就有要一舒胸中恶气之意,不用皇帝暗示他也要烧几把火的,比及听到皇帝的口风乃是不喜欢惹事旧家,便卯足了劲儿地发难——如今我有最大的靠山,你们能耐我何?书生狷介之性压得久了,反弹得愈猛。不但自己上阵,先弹外围,比如先弹某官收贿乱判,明天就要弹这人的上司与他串通一气,仿佛是在弹劾此人过程中发现的一般。还拉是三两个一道上的人如张如圭者,又有见贾雨村风光了上前投靠要做门生的,一起四下作乱。叫别人也尝尝自己尝过的遭劾革职的滋味。

他一闹,御史们坐不住了,纷纷上阵。人家御史本不想搀和的——贾雨村太狠了,弹劾的时机选得真TMD好!太子大婚过了,连特赦的理由都没有,除非祈祷太孙降生龙颜大悦,又或者是皇帝挂了太子登基这样的特大喜讯发生。否则真要被治了,那就是短期没法回过气来的。通常情况下,一朝一代孤胆御史的个数不用脱袜子都数得过来,更多的是弹些不痛不痒的事,或者是作为大型官斗的先期组成部份有针对性地弹人。其他时候,御史弹人都挺小心的,御史也是人,也要吃饭,儿女也要说亲,也不会一辈子都做御史、从御史位置上下来了也要继续做人。他们还不想走路上叫人盖了麻袋痛扁一顿,完了数数仇人能从南京排到北京,最后自己伤重不治了还排查不出嫌疑人来。御史如无特别的把握和仇恨,也不会在这时候弹人的。

御史们挽起袖子来了,小心地拣着软柿子捏一捏,写着写着都发现问题了,除非死对头,都不会把事做绝,咱们都如此小心了,贾雨村哪里来的胆子?这种时节弹人,被他咬上的人,谁不记恨?贾雨村疯了啊,还是有后台?真是不要命了么?有警醒的倒发现了,这些被弹的,似乎是素日皇上不怎么待见,又或者是……上皇旧臣?

其实吧,换了你,顶着圣高无上的名头,偏偏头上还有个太上皇,这个太上皇还一做N年就是不死,他一不死,那他护着的、看中的人你就不能动,就不好给你自己护着的、看中的人腾地儿,他护着的、看中的人还仗着是‘老臣’给点颜色就开染房,开染房也就罢了,你有本事染出花布来也行啊,偏偏他们能把好好的布胚染成脏兮兮的抹布……换你你也急啊!皇帝忍不住了——儿子都大婚了,难不成自己还要在老子的阴影下过下去?现在败的可是朕的家啊!要败也是朕来败,怎么轮得到你们?皇帝快心疼死了!忍了 N年了,羽翼也丰满了,再也不想忍了。

有些人明白了,继续顺着这个思路去写弹章了。贾珠近来也在琢磨,最后拣那种强占民田、卖官、私收捐税的弹一弹,埋头苦写。被弹的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外放的写折子自辩,京中的不但自辩还四处找关系。

乐于禀承上意,猜度上意的人非止贾雨村一个,你弹我、我弹你,京城的水彻底被搅浑了。贾司马见状,暂退到一边,他想混水摸鱼。今儿收这个的礼,明儿收那个的钱,又有谋官的找上他,他便与门下合谋,抽冷子找人麻烦,把这个参倒了好推那个上台。

皇帝对着桌子上的折子,挽起袖子拣着心中要黜的命刑部、大理寺或锦衣卫去查,无意追究的也借势敲打一下让大家以后用心干活,后来发现贾雨村夹的私货越来越多,皇帝也生气了他也不想挨个儿把人敲个遍。世家也有站在皇帝一边的,自以为无事偏偏被弹了的,譬如倒霉催的裘良。皇帝见似裘良这等管着京城治安的队友被黑了一枪,其恼火可想而知了——管京城兵的和管京城警的,只要皇帝不太傻,当了十多年皇帝了,再怎么着也换成自己人了。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人的立场也有不那么分明的,或者有能力很强为人公正的,老皇帝喜欢用、新皇帝也喜欢用的,不小心戳了这样的人,更倒霉。贾雨村的漏子捅大了。

皇帝立意要查的人,已经发到刑部去会同锦衣卫查了,剩下不查的,都留中了。被查的人心惶惶应付着过堂还来不及呢,被留中的人不肯坐以待毙一堆人哭诉着来了。皇帝也火了,他不介意给贾雨村这条斗犬一点奖励,顺手办一两个贾雨村的仇家什么的,但是你贾雨村不要太过份啊!没弄清主次吧你?裘良他爹跟皇帝一块儿读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沙靖跟皇帝搭上线的时候称呼的是‘殿下’,只是有些陈年往事是荣宁两家都不知道的,贾雨村又如何得知?皇帝发现,贾雨村也是个开染房染抹布的。朕正忙着收拾自己的事儿呢,你还来拿朕当枪使?搞错主语宾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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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与贾珠嗅到了情形不对,已经有人问到门上了,贾珠还好,御史是弹人的行家,经过皇帝登基那一次阵仗的人心中有数,贾宝玉这里,秦璃被弹了,翰林院中人也未必没有一、两个以为是瑜亮之争,看他的眼神都有点不一样了。翰林院也有人问他是否与贾雨村有旧的,贾宝玉怒道:“李逵还说宋江姓宋、宋朝皇帝也姓宋呢。”蔡学士道: “外头乱得很,秦学士也叫弹了,介石这么说,咱们是不是上折保他一下?”贾宝玉一脸杀气:“好帮贾雨村那个王八蛋更坐实了秦兄结党?秦兄是结了你还是结了我?当然不好一起,诸位要上折,也不要联名。单个儿上最好,事先也不要商议方不落人口实。”何学士点头道:“如此正好,介石既与贾雨村没什么交情,早些叫大家都知道才好。”贾宝玉道:“受教了。”当下各写保本上奏。贾宝玉还没有上朝的资格,奏折是与大家一起递给皇帝等指示的。

回来与贾珠商议,开个碰头会一分析,贾宝玉说:“圣人、太子跟前说了好几回了,二位竟不问贾雨村之事。”难贾雨村疯了?

疯子能混到大司马?

贾珠道:“看他先时弹的人,许是圣意,你我万不可生事。”误了皇帝的事,叫皇帝记恨上了可不好,搞不好就叫他顺手办了顺带给贾妃来点家庭暴力什么的。

贾宝玉道:“他可不只是为了圣上出头呢,这里头秦璃可是天子门生,一清二白的身家,入京才多久?又有,原来他与沙靖一个左冯翊一个右扶风,较了多少年的劲?这回把人给参上了!这两个可都是圣上亲选的人,他也给参了。似这等他夹的私货怕也有不少,最后定是没事的,却捎带上咱们一起结了仇,此时不剖白了,日后成了死结就坏了。”贾珠深以为然。贾宝玉道:“咱们平日不与他相交的,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大老爷、老爷、珍大哥三个,他们与贾雨村好,大老爷、珍大哥又是不问正事的,还未必知道贾雨村做了什么呢。”议下了先劝贾政。同时写信问王子腾,此薛蟠之事如何解释?

贾政还说:“雨村是知道分寸的,所弹之事也不是没有,似这等人家办下这些事来也是寻常。像咱们家这样守本份的人家又有几个?”贾宝玉冷笑着对贾政道:“老爷还为他叫好呢?叫他卖了都不知道! ”不单是贾政,连一道过来劝贾政的贾珠都吃了一惊,贾宝玉什么时候胆子这样大了?贾珠道:“你有话就说,这么阴声怪气的做什么?”贾政也道:“你知道什么?”贾宝玉正色道:“以势压人、巧取豪夺、逼死人命、循私枉法,咱们家的事儿还少么?他先前起复是老爷上本保的,结果一上任就保了薛大哥哥的人命官司,去年又为大老爷看上别人的东西把人诬陷下狱弄得生死未卜,他是跟咱们家绑在一块儿了,咱们事发了,查出去他也得倒霉,这才忍下的。老爷难道忘了这些前事不成?这还是我们听到的,没听过的事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贾政又惊又怒:“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大老爷什么时候跟他弄出扇子的事的?你也知道?”黄着脸问贾珠。贾珠先点头,又问贾宝玉:“他做下的恶事我是知道的,只是他素日钻营,遭他弹劾的人里未必没有与他一道犯恶的,怎地不怕受牵连了?”贾宝玉道:“这我就不全清楚了,他刚起复的时候,并无靠山,要么保下薛大哥哥,要么等着舅舅或是咱们家不待见他,说难听些也是被咱们几家逼上梁山的。后来渐渐圆滑了,哪有这等非选不可的情境,就是夺人扇子,也寻了个拖欠官银的由头,拿家产抵官银,依律也是正当。你看他以后可有再装神弄鬼了?显见当时是叫逼的,心里不定怎么恨呢还。”贾珠沉默不语,贾政犹自不信,薛蟠的事,贾雨村还给他写过信呢,他当时只见信中写着令甥之事已完,并不知道过程,问贾宝玉:“什么装神弄鬼?”贾宝玉道:“卷宗中写的呢。”一一说来。贾政道:“荒唐!卷宗中怎会记这等事?”贾宝玉一愣,他不知道贾雨村为人不好,当时他是新官上任,同知却是老油条,以为知府缺了自己能高升不料贾雨村空降了来,同知冷眼看着,悄悄在卷宗里添了两笔。要知道探春刚刚管束下人严了些,就有人挑了赵姨娘来闹事,这还是主奴之间,何况于同僚?

这时单兴来禀:“李老爷差人带书信来给大爷,说是有要紧事。”

李守中受女婿之托,本来还只是随意查访一下,想着事情过去这么些年了,也没什么大碍,虽然叹一下女婿的表弟不着调,也不怎么上心。及至年后看了邸报,发现事态渐渐严重,这才把这件事当成个事正来办。

当年的门子被贾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发配了,这门子也不是傻子,被发配的时候不明白发配了也该明白了,到了地头,那时贾雨村权势还不很大,门子寻个机会溜了,四处躲了些年,近年见贾雨村不再提起自己,人又从南方到了京城做官,一咬牙又回了南边。李守中仔细寻访的时候只查到他原是和尚发配后逃了,想想或许会故土难离,又往南边去寻,假托原庙中方丈是自己旧识悬赏要找故友,门子伸头探脑,决定不出头,最后被邻人说,你不是葫芦庙里的?嚷开了才让李守中发现了他。

门子兜来绕去,发现李守中真不是要收拾他的,躲藏几年的新仇旧恨都勾了起来——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大司马的老底儿啊,大司马不完蛋,他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贾雨村动动念头的事儿,他指不定就跟只蚂蚁似的要完蛋。如果不是帮着贾雨村灭口,还这么详细地问多少年前的旧事,那就是有仇了?!至于李、贾两家的姻亲关系,门子知道贾雨村昔日情况,并不是荣府枝属,心道李守中要治贾雨村也没什么不应该。门子大喜,当下卯足了劲儿,真是问什么说什么。又说:“甄老爷的娘子如今还在老家孤苦活着呢,贾雨村的诰命夫人原是她的丫鬟,把甄夫人请来,娘见了闺女,主子见了原来的奴才,一切自明了。小的再没一字虚言的。”李守中大怒,这也算读书人?详详细细写了封长信,命心腹家人把门子一道送给了贾珠,封氏欲寻亲女,因年迈路上行走不便,慢慢赶来。

门子见了贾珠还怕得要死,又担心贾珠把他送给贾雨村灭口,李守中的家人却是知道的:“我们大姑爷最是个方正的人,现今做着御史。”门子听到‘御史’二字就先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贾珠道:“小人原是个沙弥,庙里走水无处容身才做了小吏,见拐子拐的是故人之女倒提醒贾老爷的……”总之,错都是贾雨村的、他只是个可怜的被上司挤兑的炮灰。

贾珠叫把门子悄悄勾来养活,且不要声张,门子感激不尽。又给御史大人出主意:“香菱的亲娘还在路上呢,快到了。”贾政与贾宝玉于屏风后闪了出来,贾政脸已经青了。

雪中送炭的‘伯乐’家的闺女他都能眼着着为奴为婢做小老婆玩物,咱们家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他又会感激咱们了?门子只是见过他贫寒就要被发配,咱们家谁没见过他像条狗似的上门巴结,这冤仇简直大如天了!

贾政瘫在椅中一挥手:“这事我不管了。慢着,蟠儿的事,你们还要仔细,或可与你们舅舅商议。大老爷与你们珍大哥哥那里……还是我去说罢。”贾宝玉留了个心眼:“老爷要怎么说?如实了说?他们要泄了口风给贾雨村,咱们也要吃干系,不如只说贾雨村弹了咱们许多旧友亲戚……”贾政点头,没顾上骂薛蟠惹祸,先哀自己居然看错了人。

第二天,贾政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去约见贾雨村,这回贾雨村可不是巴巴地过来荣府了,贾政上门去,贾雨村似是及时见了。比及听贾政劝他收敛,居然道:“我们为官者,当上报朝廷、下安黎庶,岂可畏难循私?”贾雨村明白,他不能把贾府掀出来,贾府也不能把他掀出来,尤其荣府两个老爷都有事与他相连,便是不客气些,又能怎样?把贾政气个倒仰,拂袖而去!

珠、玉二人还怕他把门子的事说出去让贾雨村警醒了,不料贾政素来迷信读书人,李守中还做过国子祭酒呢,清流得不得了,两边一掂量,信李守中吧。再看贾雨村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表现也与先前上赶着亲热之状大相径庭。贾政也没呆到家,门子的事也不用问了,薛蟠犯的事儿贾政是知道的,单凭这一件就不能说是安黎庶,你安个屁的黎庶啊!

政老一发怒,坏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贾雨村他就捂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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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良已经找上贾宝玉了:“那个贾雨村与你们家是怎么说的?”贾宝玉也急了,他虽与贾珠说人生在世难免没有一二仇人,可也不能结仇满天下呀,也必须有一两个在你掉水里的时候肯捞你的呀!对裘良道:“他与我们家有什么相干?这两月为了这个王八蛋,我们全家都快掉坑里了。”裘良道:“如今连我母亲都与一群太太夫夫一面哭一面骂呢。”贾宝玉道:“知道知道~我父亲已经烦得不爱管他了,等我回去与哥哥商议。”裘良有些怀疑地道:“你快着点儿啊。”

贾宝玉差点要挽袖子了:“你这是疑上我了?像我家这等任着清闲官职的还能指使得动参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的大司马不成?”裘良原是猜着几分是皇帝要动手,故而高坐钓鱼台,见贾雨村参人越参范围越大,这才疑上贾家的,听贾宝玉这么一说,迟疑道:“还真是他自作主张?”从一开始就不是皇上的意思?

贾宝玉冷笑道:“就算是指使着贾雨村弹了人,我家也得不到好处啊,总得熬个二、三十年才能在中枢一争长短,这时候出头结仇无数,不是犯傻么?单看眼下我与我哥哥焦头烂额被拖累的样儿,可像是我们主使的?现说的,我就要整人也不用这等法子!一捅一窝子,我真傻成这样儿了?一个大活人呢?还是个活司马,怎么就不能有自己的主张了?”裘良咬牙狞笑:“活马也叫他变成死马,我只要你一句话。”贾宝玉道: “我可真叫架火上烤了,罢罢罢,随你们罢。”

裘良他们使出的招也阴,戳着被参的人给贾雨村送礼——银票一张五万两。裘良这人太坏了!银票那跟支票差不多,过了一千两,银庄取钱就要签字画押的,留下了笔迹,我单问你贾雨村一介寒门弟子没有多少祖产,一年那点子俸禄,你从哪里攒下的这么些钱?你不自己取?你家仆人取了跟你取也是一个样儿,哪里洗得清了?

哪知道没用!收就收呗,可惜贾雨村现在不缺钱花,人家就是不去兑钱。你以为贾雨村是你们这样几辈子奢靡下来家底都空了缺钱花的人啊?裘良气得直瞪眼,拉帮结伙,找上沙靖等人要弹劾他。

这时,王子腾的信也到了,就问了两个问题——是你们指使贾雨村结案还是我指使贾雨村枉判的?!打死人的不是家仆么?问题解决了:我们只是见皇帝有旨要起复革职旧员,就把一个革职了的旧员的名字报上去而已,可不可用,看吏部。我家外甥没打死人,家仆犯事,拿去就拿去好了,你们不拿反给放了,我还道没事了呢,你是判案的,我当然听你的。

王子腾这么做也是有倚仗的——他跟皇帝关系不错,关系略不给力那么一点儿,皇帝也不会把京城安危交给他,然后又升他做九省都检点。王子腾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贾雨村本是看着林如海的面子荐的举手之劳而已,又不是亲儿子,哪里用咱们为他筹谋?怎地荐他一回就要管他终身了?

贾珠、贾宝玉嘴里发苦,贾政有好几年把贾雨村当成贵宾的来的。现撇清估计是有点难度的,揭这膏药真是要掉层皮!王夫人知道来了人,叫过来隔着门问了一回,心里实是怨着林家,在她看来,不拘是谁,当年的案子都要卖贾、王两家的面子,荐不荐人都不重要。偏偏林如海荐了个西席来,偏偏贾雨村是个混蛋,把她丈夫儿子都为难住了。

王子腾派来人,当然也要问候一下侄女,王熙凤知道了前因后果,实际指导了操作: “先找姨妈去,把事说了,找香菱来,就说要抬举她,薛大哥哥要成亲了,她要没有个正经娘家,新奶奶来了怕要受气,咱们找了当年知道她身世的人,问她想不想找亲人。有人问便说,谁家买丫头还管查她家谱的?只因收了房,见人不坏,动了恻隐之心,才想起要找的,可巧了亲家外放,不过顺手的事儿。”平儿道:“奶奶慢些说,还没好呢。”王熙凤叹气:“香菱也是个命苦的,竟遇上了这等人,真能找到亲娘,也是件好事儿。我亲姨妈的儿子做下的事,也只好跟着圆谎了。叫薛大哥哥一道对齐了口风才好。”又叫拿尺头给香菱道贺。听说香菱之母封氏在路上快到了,又叫人接了之后好生照看。

这边事情好办,那边让贾赦吐出东西来却是万难。贾政于贾雨村处置了气,更想劝贾赦退回扇子,与之断交。贾赦对贾政道:“管他偷的还是抢的,他顶他的罪,我收我的礼,又不是我叫的!我还打发琏儿拿银子买来的,他不卖,可巧雨村送了我喜欢的,难道要阻了雨村的面子不成?如今退出去,倒像是咱们家怕了事! ”这话跟王子腾一样不要脸,真不愧是一辈儿的人,姜还是老的辣!

贾政又不敢跟贾母说,也不好意思让儿子想办法,最后干脆装死了事——事是我们办了,皇帝真要追查,我们也没办法。

贾政办事没进展,外头被贾雨村咬了的人先急了,上头查得一天严似一天,眼见就要坏事,已经串连着要一齐进宫哭诉,法不责众、乱拳打死老师傅。正在此时,江南甄家又进京来陛见了,其中有与甄家有故的,想拉上甄家一道,还有人道:“既然他们家说了不是向着贾雨村的,干脆把荣宁一道拉上。”甄家诸人便忙碌了起来,今天这家吃酒、明天那家看戏。

王夫人原想借此机会相看甄家三姑娘的,然而薛蟠之事被翻了出来,她也没这心情了。甄夫人还做说客,想要王夫人回家吹风,王夫人想的却是我外甥还牵在里头呢,两下不了了之。甄家放着外任,不好在京中久留,只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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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三月末,外面已经乱七八糟,与贾府有旧的人家总有十几家或升或降的,贾府又打点着走礼。王熙凤产下一男,合家欢庆,各种亲友都过来了。纵有被近期弹劾的,因水已浑,也不全是贾雨村弄的,疑心也去了不少,都把疑惑放到心底,过来道贺。珠、玉二人虽急着撇清,也知道王子腾说话很不要脸,根本是在耍无赖,但是想要不伤贾、王两家,只好让贾雨村去死,但是一旦这么做了,也是过河拆桥,坏了人品。

可巧封氏于路上紧赶慢赶,她到京了。封氏苦熬这些年,几成老妪形状,不意此生再有见天日之时。不料喜从天降,认了亲闺女,闺女处境也不算很不堪还有丫头可以使,薛家势大,薛蟠长得也高大,更兼薛姨妈慈爱,宝钗温和有礼,心里已经偏了。叫一声:“我苦命的儿啊。”与香菱抱头痛哭。又听门子挑唆,说当日贾雨村已经知道香菱身世仍不告诉你——他夫人乃是娇杏云云。你女婿如此要吃他牵连,除非他被告倒。封氏也有了主意,以为闺女没了便罢,既然闺女还在,那就要护着女儿不叫受苦。如今母女俩都在人家手里呢,闺女又做了妾,便是挣出来了两个弱女子又能如何?不若靠着薛家了,设或有了一男半女,也好过活——可恨者唯有贾雨村,好好良家女,因他不吭声反成了人家的婢妾,我丈夫在时对你不薄啊!

好戏正开锣。只要有贾雨村一条忘恩负义,就够让贾家顶着这个借口脱身了——他如此行事,咱们怎么还敢用他?诸多不在皇帝黑名单上而被弹劾和人一涌而上,多踩两脚。皇帝问贾宝玉,贾宝玉道:“京中旧族之弊病,臣略知一二,不敢欺瞒圣上,或有比贾雨村说得重些的,唯圣上察之,”话风一转,“然则京中有御史、各部有给事中,何需一大司马赤膊上阵?贾雨村首弹之沙靖,与贾雨村相邻为官数载,彼时不弹,而一为大司马便弹之纷纷,竟为何意?彼时贾雨村是聋是哑?至于薛蟠之事,彼时臣尚年幼,无法尽说,陛下不妨问于有司。”

贾雨村已经不听话了,皇上,别用他了。皇帝也不愿意用忘恩负义的人,先时不知道香菱身世,只道他是个功利的人,知道甄士隐于贾雨村有恩,贾雨村的品德刷地降了下来。

诏令锦衣卫问薛蟠,薛蟠个呆子居然还说:“我当年花钱买人,钱出了,人当然就是我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谁争香菱,不是骗我的钱、抢我的人么?有人抢我的钱,我还由着他们抢不成?怎么护着自己的东西打死了强盗也要抵罪?”封氏一口咬定:“我生的难道还认不出来?娇杏伺候我多年,难道会认错?五十两银子寻常乡绅人家也不是小数了,我夫取用岂不告诉我?我怎会不记得?不想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我可怜的闺女啊,你爹明明是做的积德事,你怎么应了恶报?”又要揪打贾雨村。门子道:“小人度牒原还在的,确是葫芦庙僧,亲见甄老爷当年接济的贾雨村。后庙里走水,又做的应天府门子,小人说与他这是甄家小姐,他非但不管不顾还怕小人说破,诬小人犯事,发配了小人。”

皇帝本就没有一意死保贾雨村的意思,见此形状命有司复审原案。裘良、沙靖等投桃报李,宋元瑶不好袖手旁观,众人看贾府与王子腾的面子,拐子早寻不着了,香菱的文契还在,在衙门里走过手续的,可作物证,可见薛蟠确是花钱买了人的。无论如何,薛家算是从此事中脱身大半了。冯渊命案,硬让他们给拗了过来,总之,错的是贾雨村。至于薛家,动手的是奴仆,主人也有连带责任的,幸而薛蟠的呆话倒也传到皇帝耳朵里了(锦衣卫没少收薛家的红包),判得便轻些,薛家又拿银子上下打点,只夺了内务府帑银行商资格而已。

裘良等犹不肯罢手,众人一齐发难,参贾雨村为官以来种种不法。非但罢了官,最后判成个远流三千里,娇杏的诰命也夺了,一家人抱着破包袱上路了。

这一年注定不太平,贾雨村的事刚了,袁太妃薨了。刚刚安静下了诸人,一齐收拾包袱跟着哭灵去。

88.安抚亲友薛蟠反醒

贾府这里,也有些亲朋故旧是被降了的,也有一些是没被降而不安的,还有一些是升了的。贾府里李纨等忙了好一阵儿,往各处走礼。众亲友忙乱了一回,先忙自家的事,停下来才开始怀疑贾雨村,后来贾雨村算是被贾府给卖了,薛家因此丢了皇商的招牌,倒让众人心平了许多,无论如此贾王史薛四家的关系几乎是人尽皆知了,抛出贾雨村就是拖累薛家,贾家难道不知道么?想来这回也是被贾雨村给坑了,但是,他们家真没趁机做点儿什么?各人心中是怎么想的还真有点儿微妙。

至如翰林等处,怎么会没有芥蒂?幸而贾珠所弹的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贾宝玉这边也为秦璃上本说过好话,又有唐佑有意无意干预,倒没出什么大问题。如果是原来那个没什么本事的荣国府倒也罢了,只是管不住昔日投靠过来的人,现今贾家有两个庶吉士出身的人,怎么也会有人多想一点点。别想着讨好所有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为官的怎么可能不结仇?就算你不去得罪人,别人觉得你挡道了,照样会想法子办了你,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不管怎么说,寻衅滋事、忘恩负义的贾雨村被贾府给扔出去,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情。如贾宝玉所言“大司马怎么会没有自己的主张?”官做得大了,心也大,贾雨村的行为倒是个人因素居多——至少大家面子上是认可了这种说法。这位官大心大的前大司马,被流到烟瘴之地,不上两个月就挂了,要说里面没什么仇家下黑手,估计也没人信,只是贾司马明里暗里的仇人真是从南京能排到北京查都没法查,加上流放的死亡率也挺高,后来的人竟没人去管了。

更重要的是,贾雨村滚蛋了,事情居然还没了结,因为大家发现,贾雨村完了,但是被他参的那些人,即使有人上本保,还有一部分怎么也没回来,不但没回来,皇帝还加班加点地催着叫查,想糊弄都不行。再结合去年浙江巡抚的事儿,大家都心中有数了,但是却不能说出来,颇有些道路以目的意思了。皇帝要办人了,谁敢张扬?说我知道了,皇帝,你就是要开始清洗了?默默地想想顺着皇帝的意思的同时,如何给自己捞些好处是真的。这是一等看得清楚的,至于看得不清楚的人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清楚的人一头兴地分析状况,继续你弹一个我弹一个,皇帝也颇有兴趣地挑这个让查挑那个叫办的,就算是袁太妃薨逝,皇帝亲自出席丧事都没耽误这事儿。

这些都好办,难办的是其他——薛姨妈处要如何解释?这看起来就像是贾家要脱身,最后把贾雨村卖了——这是事实——搭上了薛家——这也是事实。薛蟠于生意上并不懂,只是漫天使钱的性子,却也知道丢了皇商的招牌不是件好事。薛姨妈已经哭了不知多少回,连宝钗也在大观园中呆不住了,回了王夫人说:“姨妈是知道的,香菱如今认了亲,家中少不得有操心的事,我妈年纪大了,哥哥于细务上不很通,我必得回去照看一二的。”王夫人无奈只得依了,心中也是摇摆不定。总觉得对不起薛家,对不起自己的寡妇妹妹。

贾母等也有些愧疚,毕竟是自家亲戚,小孩子不懂事闯了祸,做亲戚的能帮则帮四家连成一气真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互相干这种善后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反倒是自己儿子弄了个贾雨村荐上去,最后帮忙没帮成把陈年旧案翻了出来,害薛家丢了金字招牌。这样的案子,如果不是贾雨村闹得太大,薛家本可以保住皇商的身份的——贾母也有些讪讪的。又有邢夫人拿薛蟠说事,言说若非有薛蟠,贾府也不至如此难做,甚至流露出一种“妻贤夫少祸”的意思来,把王夫人气个倒仰。

更难受的是贾政父子,贾政非但保了贾雨村还在多少年里一力推崇着他,恨不得自插双目。贾珠、贾宝玉因贾雨村之事,在同僚、朋友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解释,幸而在贾政从贾雨村那里被劝出来之后就有贾雨村“翅膀硬了”、“不给面子”的话传出,兄弟俩才好过了些。就这样秦璃那里还是有点不好说,唐佑等老人心里明白,秦璃与贾雨村都是功名心重、聪明自负之人,说白了是同类相忌,年轻一些的还是看贾宝玉略有不对,被唐佑、何学士等居中调停,私下喝了好几回茶才算抹了回来。

薛家是不能不给一个交待的,珠、玉二人便跟着王夫人去了薛宅。薛宅里封氏与香菱自然是在的,她们就有些尴尬了,本来是好好的人家,被拐卖了是为不幸,薛蟠胡乱抢人也是他的错,然而弄成现在的局面,薛蟠本来正在说亲的事也暂停了,薛家的皇商也没了,母女两个都有些难做人。薛姨妈心里略有不自在,倒也知道轻重,因说:“祖上的基业丢了,也是我的罪孽,没教好儿子,与旁人什么相干?事情是他犯下的,又没人抓着他的手叫他打人。”

王夫人母子三人更不自在了,贾珠道:“这事原本有些不妥,也不至于弄得这样大,只是后来不由人。”贾宝玉想了想道:“管内务府的顺庆郡王曾与我说过要用薛大哥哥的,只是当时他也是新手,我不敢胡乱应承倒把大哥哥填进去,不如等他坐得稳了,再把大哥哥荐上去,依旧是为内务府办差。一来那时候没有人与王爷捣乱,给王爷办事不用怕被抽冷子,二来也趁这些日子叫大哥哥把家中生意略知道些儿,王爷问起也好回话——不怕姨妈生气,当时没荐上大哥哥,也是知道大哥哥自己没做过买卖。”王夫人舒了一口气:“正是这个话,有你这个话,我也好见你姨妈了。”薛姨妈道:“是蟠儿这个孽障不争气,本是拖累你们。”老姐妹哭到一处。宝钗原本在房内与香菱同坐,此时又走出来劝。

珠、玉二人见状忙出来寻薛蟠。见了面先吃了一惊,薛蟠蔫了,原本的趾高气昂去了,给人的感觉也不是憨横了,人也瘦了不少。表兄弟见面,贾珠就很不客气了,狠狠地训了一顿:“也该醒醒了,好比拿刀割人脖子,你说不知道会死人,谁信?! ”又把方才贾宝玉所言与薛蟠说了一回:“好好办些正事,也好把祖上的基业重挣回来。”薛蟠连声答应了,又说:“原先是我的不是,只知道顺着自己的性子来,再无一个怕字,如今知道怕了。累得母亲、妹妹担心已是不该,险些为着我把亲戚也害了,再不明白事儿,真就不是个人了。”

薛蟠近来可吃了不少苦头,他原是镇日无事四处闲逛的脾气,被锦衣卫寻去问话,知道他确是命家人动手,直接投到诏狱里关了几天等案子最后了结,前两天刚刚放了出来。薛姨妈因他被锦衣卫问话,又涉旧年命案,原是要狠管的——怕他再惹事,不料薛蟠出来之后样子就不大对,他自己先老实了。诏狱那地方真不是人呆的,也没有高级贵宾房,薛蟠在里面受了大罪——因皇帝正紧盯着案子也没人特别虐待他,但是同样的也没人敢特别照顾他,他目前还是杀人嫌犯——监狱里正常的黑屋冷饭稻草铺这等阵势他哪里见过?进了诏狱才知道,区区一个薛家真不算什么,牢头说了:“薛个P!如今锦衣卫也不值钱了,你这样的玩艺儿也能混进来了,以前这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啊?不谋反、不结党、不居要职、不够三品都住不进来。这里以前是关内务府总管的,现在才关着内务府的一条狗。”言语中颇为痛心,还有一种你这种家伙进来都是亵渎的意思。薛蟠嚷,他们能骂回去、能告诉薛蟠下顿连黑窝头也没有,能隔着栅栏拿竹竿子捅薛蟠,并且非常不屑地说,这样对薛蟠已经够给他面子了。薛蟠过了十几日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心里才明白——原本他所倚仗的东西,居然是这样不可靠的。最后虽然放了出来,心里终于有了些惧意。知道怕就好!

他本性还没坏透,出来之后没有报复社会,看到母亲、妹妹的样子,居然有了反省之意,见了珠、玉二人,脸上也带着愧意。珠、玉二人听他这么说,有点意外,却也欣慰,贾珠又问薛蟠有何打算一类,薛蟠道:“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打点几个本钱,学学买卖,方好有些担当。”贾珠喜道:“果如此,倒是你的造化了。”贾宝玉心中一动,总觉不妥,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欲言又止。

三人与王夫人、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低头不语,贾珠是知道薛蟠读书不成习武也不成的,若能在买卖上有些天份也未可知。又听薛蟠说:“往日是我不好,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我只与铺子里年高有德的同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王夫人见状,携着珠、玉二人辞去,留薛家母子自议去。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

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买卖好做,宝钗因劝薛蟠先把京中诸样铺子收拾起来,先知道一些事,日后亲自掌管了上手也快。又说:“也该置席酒谢谢薛蝌,这几日除开姨妈、珠大哥哥为你想主意,他也四下奔波的。又有香菱,也须给个说法。”薛家人自闭门整理内务不提。

大观园里黛玉也是不自在。贾雨村没出事的时候,也是贾政贵客,有提及的她便说:“不过是小时候教我识几个字,我又比不得外头男子,哪有这样重师徒的?” 比及贾雨村出事,她反倒难过,又怕贾府诸人怨她父亲引贾雨村过来。探春心细,过来劝她,紫鹃因说:“我原不知此节,姑娘近来吃不香甜睡不安稳原是这个。” 一齐劝黛玉,都说:“是外头爷们的事儿,姑娘何必忧心?”探春也说:“老爷与大哥哥、二哥哥都不提及,可见与先前无碍的。”黛玉面上无事,心中仍是暗忧。探春寻空悄悄与李纨、宝玉说了,李纨亲去看黛玉,贾宝玉却想:巴巴地去安慰,反倒是故意显得贾雨村与黛玉有关系一般,便叫探春带话:“真与林姑父有碍,岂会不问妹妹?不问就是没事,此事原是旁人惹下的,于妹妹无关。便如媒人说亲,管他娶妻还管他生子么?妹妹这样,倒显得我们不分是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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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忙乱,安抚了亲朋故友、同僚同事、姨妈表妹,每天还得去上班。袁太妃薨,皇帝于袁太妃算嫡子与庶母,架不住他要给忠顺王面子,亲自带人去了——皇帝与忠顺王关系不坏,忠顺王在大事上很识时务,皇帝也乐于给他个体面,更兼太上皇还在,皇帝更要做足全套,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又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李、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

命妇先是在大内偏宫每天早进晚出地哭了二十一天。贾宝玉这等命官,有实事要干的,自然不用去哭,贾宝玉也是趁着这个机会与诸亲朋同僚通气的。二十一天后就要发送,却是大部队都要过去的,皇帝打头,底下每个衙门各留一二或主或副的官员留守其他人都跟着去,各有爵又有闲的自不必说。

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合计起来只有贾琏是个捐的同知,不用去,王熙凤是个产妇且身上的命妇品级也不够格去,但是这两个人贾琏还有旁的事要办不能整天呆在家里,王熙凤月子期间,更是需要别人照顾,她身边还眼珠子似地看着个宝贝儿子。其余人等,贾政因贾雨村是他上本保奏起复的,近来在躲羞,领了留京看守衙门的差使,他又是个不留心俗务的。家里竟只算下贾环与几个姐妹看家了。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她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

又因孝慈县总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皇帝想了想,还是留下了太子镇守。贾宝玉随太子留下,贾珠随皇帝远行,贾赦、贾珍、贾蓉等也去,女眷里除诸姐妹外只有一个坐月子的王熙凤和一个尤氏了。

太子自然要送皇帝,贾宝玉等留守官员当然也要送行,一通客套后,皇帝走了,留下来的人松了一口气。

89.各种琐事捉奸拿双

皇帝带着大队人马离京了,留下的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一种没有人在上面盯着的感觉由然而生。然而各归各位之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先是之前的政务必须处理,皇帝临走的时候说了,每天有什么大事必要快马上报,折子由太子阅过写了意见夹片一起递过去,还有之前的遗留问题也必须抓紧处理,詹事府跟着太子忙了个人仰马翻。六部里也不太平,最忙的是刑部与大理寺再加一个都察院。虽然主官都走了,留下来看家的人该做的工作也必须做,甚至比以前还多了一些,因为做事的人减少了。

太子现在每天读书的时间都被压缩了,埋头苦干,头一回坐镇京师,怎么着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很想干几件出彩的事让他父皇看一看。欧阳芝随驾去了孝慈县,旁边的人也有点“辅佐”太子也好显出自己本事的意思来。这样的心态很正常,探春刚刚接手家里事务的时候也要立几件事好显手段的来的。贾宝玉还有点儿担心,出头的椽子先烂,太子又不在皇帝身边,相反,他那几个不太安份的兄弟却在皇帝身边一起哭天抹泪呢。想了一会才委婉地提醒太子:“陛下出京,殿下先把陛下吩咐的事做完为好,如今京中留守的人手少,能把这些理顺了,也是功劳一件呢。”你一个太子,还要怎么上进?小心你爹灭了你先。

不料太子正在兴头上,笑道:“介石何必多虑?我自有数,先前没结的案子都有人在办,我正得闲,正想寻几件宿弊好好收拾了呢。”贾宝玉逼不得已,问道:“殿下以为,殿下与陛下谁英明?”太子脸长了:“自然是陛下。”贾宝玉又问:“殿下看到了,您猜陛下看到了没有?再猜陛下为什么不动手?”

太子脸色更不好,贾宝玉道:“殿下,如今京中单拿六部来说,尚书、侍郎等都随驾去了,还剩下几个人好给殿下办差?就算他们愿意,部中各项事务难道不要人做?殿下真要动手,用詹事府的人么?诸君固然大才,然而不在其位难谋其政。这当日做成了是锦上添花,万一有一丝不妥,又该怎么办呢?”

太子焦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畏首畏尾,如何做得事?”贾宝玉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欧阳大人、唐师傅若在此,必也是这样说,”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小声道,“殿下是怎么看自己的呢?殿下以为陛下对您的期望又是什么呢?”垂眼道,“不在此时熟悉部务,更待何时?陛下回来之后殿下再屡召外臣?”你要敢应一句‘是’,老子绝对甩手不干。

太子还真不傻,立时敛容拜谢,道:“介石可有教我?”贾宝玉道:“臣非东宫所属,然是太子侍读学士,但有所察,无所不言。今陛下出行,以京师付殿下,是希其稳,倘殿下能统驭全局,才是陛下所望。”太子有些泄气,静了一下方道:“果然如此。”贾宝玉道:“殿下也不是无事可做,有什么比在此时习熟事务,等陛下回銮时对答如流更好呢?退一步说,此时更熟了,日后要做什么也更便宜不是?”太子这才肃容沉思。贾宝玉松了口气,转身告退,太子居然亲自送到了门口。

路上又有柳湘莲拦着,他原是在正月给贾宝玉打量着庄子的事的,柳湘莲就打听了几处庄子来,大小、价钱、位置一一告诉贾宝玉。贾宝玉算一下自己手上金子也有几百两,合起来就是几千银子,加上些银子,本来足够买个十顷左右的庄子了,但是这样一来就没有余钱布置修理了,更倒霉的是,因太子要大婚,京城地价居然用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又涨了两成,这下更买不了了。柳湘莲道:“真没想到居然会涨,你这是自己置的,也不好跟家里说。要不我给你暂记下了,等你手头宽了,再买罢。”贾宝玉皱着脸: “麻烦你了。”柳湘莲笑道:“谁没个手头紧的时候呢,你如今已算得是财主了。”

今天他又来了:“知道你是瞒着家里的,我便没往你们家去,可巧道上遇着你了。”因说前阵子京里有人升有人降,也有人被抄家发配,倒是有些人有庄子要脱手,这样的庄子可以压价,上好的田一亩七八两银子也就拿下了,还附送屋子。贾宝玉道:“生累你了,我手上有些紧,今年冰敬银子到手了便划账,这不会再涨了罢?”柳湘莲道:“如今京中做主的人都随驾去了,再一个月也还等得,再多就不成了。”贾宝玉又问原主人,听说不是贾雨村一流或是贾珠弹过的,才放心。又想既然赶上这样的事,不知城里的铺子能否置下一间?摇摇头,那得到炭敬的银子到手才行,而且,看样子清查的事一时半会儿结不了,还真不用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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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也有一堆事等着。贾琏过来找他,原来东府尤氏来与王熙凤议事,虽然王熙凤还没出月子却也快了,等她下了地再来,还不如先就与她通气,给足她面子,自己也好省些心。又荣府上下除了贾琏夫妇也就剩贾宝玉能商量事了,不好避过他去。贾宝玉随贾琏一道往他院子里去,贾琏一路走一路说,贾宝玉听着倒都是些家中事务,大家都随驾了,京中反没什么太大的事情——真有,太子该急了。尤氏与王熙凤正商议着家中各事,第一件就是王熙凤之子的满月,竟因太妃薨事,亲友随驾而行的居多,家中也如贾府这般留一二看守之人罢了,这满月酒就无法大办。第二件是诸多管事也随贾母等同行伺候,家中缺使的人手,怕底下人作耗。还有王熙凤与贾琏之子身体略有些弱,还要请医服药一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满月酒是客观原因无法办的,然而尤氏不敢自专,贾宝玉便道:“今年不得劲儿,倒不如周岁的时候一起好好热闹一场。如今反不如多舍些钱米去做些善事。”王熙凤倒也同意了。她先前最是刚硬,如今儿子身体不好,心中小有不安,行事也有些变化。

至如管事的人手,贾琏道:“赖大原是个叫人放心的,然而他前儿与我说,手底下惯使的或随老太太他们去了或是别走了,听着口气竟没几个得用的。”王熙凤道:“从今儿起,把几个信得过的叫上来各分一宗事也就完了。”尤氏道:“既这么着,还要爷们出面见一见他们才好办事。”贾琏与贾宝玉都应允了。至于同样在家的贾政,四人默契地忽略了他的意见,只在最后尤氏道:“还要回老爷一声才好。”

当下王熙凤把荣府的管事娘子们叫过来吩咐了一回,她余威尚在,又有了儿子,底下自无不从,又有林之孝家的这样本就是她手底下使惯了的,倒也相宜,尤氏自去东府照看不题。贾琏与贾宝玉商议从底下人里挑几个可用的,又要黜几个办事不牢靠的,贾琏自有心腹,贾宝玉还没在府中安排过什么人,李贵等人比贾宝玉还激动,镇日里揭发自种弊端,让贾宝玉无端知道了许多底下手段。贾宝玉比着李贵等人的告密,又从各人名字上分析一回,最后与贾琏议着拿了几个错处,由贾琏出面黜了几个人,次后两人各点了几个顶上。贾宝玉说得很委婉:“总要二哥哥当家,我只是现在跟着看看罢了。”贾琏也很识趣,于贾宝玉所荐之人也同意了两三个。两人再结伴去告诉贾政,贾政在乱忙衙门里的事呢,只说:“知道了。”再不过问。

又有太医来看贾琏之子——如今名字还没取,直呼‘小哥儿’就是了——道是有些体弱,需仔细养着方才无碍。

贾宝玉想宁府本就是个乱窝,尤氏的本事可见一斑了,今再叫她连荣府一道看了,指不定成什么样呢。见太医说没什么大事,转与王熙凤商议,园中之事悉付探春,家中之事得不扰尤氏就不要扰她。王熙凤听贾宝玉的口气,她也对尤氏的本事看不大上眼,当下道:“说得很是,再几日我也出了月子了,倒不用很烦她,只是我们哥儿身子不好。”贾宝玉道:“凤姐姐拿半只眼睛看着,家里谁敢出错?总比珍大嫂子来回跑强些。”王熙凤含笑道:“你越发会说话了,可珍大嫂子也是老太太、太太托的,我们不好辞了。”贾宝玉知道她这是同意了,连忙保证这只是私下行动,并不会明着告诉尤氏。忙完了这些,回到自己院里,又有些头疼。

——倒叙——

先是太妃薨逝,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荣府中为元春省亲时还养了一班小戏子,尤氏等便议定,于王夫人往孝慈县前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

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各处使唤。

贾宝玉这里也得了正旦芳官,其余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又贾珠处得了小花面豆官,王熙凤那里得了小旦蕊官。王夫人不喜使小戏子,没要,邢夫人那里也没得。王熙凤得了蕊官,心里略有不自在,有些担心贾琏胡来,看理贾琏越发的紧了,她如今又有了儿子撑腰,邢夫人这婆婆都没她底气足了。赵姨娘见旁人都得了戏子使,独贾环没有,又与贾政抱怨:“一样的爷们,怎么偏环儿没有的使?”贾政这回却不站在她这边:“他哥哥们都大了,环儿还小,学得淘气了怎么是好?”赵姨娘嘀咕了一阵儿,才不敢再说了。

贾宝玉必须说句公道话,小戏子们青春可爱,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上头大人们忙着太妃薨逝的各种事情,管束毕竟松了些,这些小戏子们素日学戏辛苦,现在是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大多只是玩闹又挑吃拣穿,说是伺候人,实则什么都没做,无事时还要掐尖好强。再撞上家中不讲理的婆子们,真是两个巴掌对着拍,响得很!

单说前两天黛玉房中的藕官就因在园子里烧纸钱叫婆子看见,藕官当时说两句软话或塞点子东西一时糊弄过去了,婆子事后也无法再算后账,她也是小也是倔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居然与婆子硬顶,被婆子告了上去——大观园里烧纸钱怎么会轻饶?就算不怕忌讳也要担心走水,最后被逐了出去。弄得黛玉跟着一道没脸,李纨把豆官给了黛玉,黛玉也不想要了,最后贾母发了话才收下,又病了一回。这是贾母等人动身之前的事了,为了这个,贾母上路的时候都在担心黛玉的身体。

出了这样的事,戏子们与婆子们更对上了。又有芳官闹她干娘,原是她干娘做得不对,收了芳官的月钱,还让芳官用自己女儿用剩下的东西洗头。她干娘也不是吃素的,原在园子里当差,两个闺女里也都有不错的差使,其一春燕是宝玉这里略能说得上话的丫头。两人一通闹,芳官哭着跑了回来,她干娘倒不敢追到贾宝玉院子里闹,也是怕贾宝玉也是怕隔壁的王熙凤、李纨。至贾宝玉与贾珠从外头回来,芳官尤带泪痕。

贾宝玉在外面消除贾雨村的不良影响已经很头大了,看她哭了,心里有些烦躁,问了一句,芳官原是唱戏的,口齿再清楚不过,又有旁的丫环帮腔,把她干娘说得坏了十几分,连春燕也说自己的母亲做得不大对。贾宝玉揉了揉太阳穴:“既这么着,以后单叫袭人帮你看管着就是了,袭人与大嫂子她们说一声,叫以后不用她干娘管了。”他本意是觉芳官孤女不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伸手帮也就帮了。不料底下人却动了别的心思。

芳官自以宝玉为她撑腰,越发有脸了起来,至如其他人,也很有些乱七八糟。原来袭人见来一芳官,聪明伶俐、相貌口齿不在晴雯之下,未尝没有扶一芳官与晴雯分庭之意。晴雯与芳官固然有年轻女孩儿能玩到一块儿,也未尝没有一点同行相忌。其余人等各有心思,由此引出的麻烦事却是贾宝玉没有想到的。

——转回——

却说贾政忙着衙门的事、王夫人不在家,贾环得了空便装逃学。赵姨娘忙于在家中上蹿下跳,再没人管得了他了。

平日能管他的现都不在了,他便趁机与王夫人房中的彩云一道鬼混。府中丫头们很有些知道的,但是碍着种种原因,也没人首告。贾环得了机缘还不与彩云腻在一起么?贾政再忙,终于也有一天可以早些回家。他又是留守主事的,旁人管不得他,有贾雨村之事在先,于诗词文学好的人也不是很热切,也不开装13的文艺沙龙了,今天要早些回来休息。因王夫人不在家,院里诸人都走散了,金钏儿等各寻相熟的丫环说话去。入了院里,方有婆子招呼,正经当差的人又没有,王夫人不在家他是知道的,赵姨娘又去探春处了,周姨娘便迎了出来,贾政正要说话,贾环与彩云听到他回来了,一面抱怨居然没有人知道老爷提前回来,一面慌得往外跑,贾政见他们鬓发散乱,衣裳也有些不整齐,累极的人火气极大。直接叫老婆传小厮来揪了贾环去动家法,又叫周姨娘:“把那丫头拘起来,不叫逃了。”

此事周姨娘也风闻一些,然而她自思无儿无女的,本份度日便好,也不向王夫人告状,也不向赵姨娘说嘴。其实赵姨娘也知道此事,然而她看好彩云,又央着彩云偷窃过王夫人的东西转赠贾环,也不管此事宣扬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周姨娘看在眼里,越发不管了。见贾环一意躲闪,居然不敢认账,不免心怜彩云。一面叫把彩云拘在东小院里,一面悄悄打发自己的小丫头去园子里告诉探春:“周姨奶奶说自己不顶事儿,叫姑娘想办法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在这么多破事要收拾的情况下要写JQ真是难如天,因为根本没心情去JQ……


90.贾宝玉立意挤脓包

贾政盛怒之下要开打,四下一看,小厮们都在外头候着,再看丫头婆子四下躲躲闪闪地围观,这才冷静了一点儿,喝令丫头都躲开,叫个老婆子传小厮过来揪贾环到外面打去。贾环是个识时务的见势不妙,也不管彩云了,撒腿就跑。这里有必要再介绍一下贾府格局,王夫人的院子后面是贾珠、贾宝玉、贾琏三人的院子,过了三人的院子再往后才是大观园,赵姨娘去大观园里找探春去了,贾环的救兵在大观园里。贾环潜意识里最怕贾琏夫妇,其次才是贾珠、贾宝玉,寻常没事也不敢往后头凑去,但是他又不肯挨着眼前的打,直往外面跑,跑得比婆子还快。

婆子一看也急了,急嚷了前头的小厮:“老爷叫堵住三爷拿回来。”贾环是往府外跑的,外面也没什么投奔的人,总归先跑出去逃了这一顿打再说。跑到二门上小厮已经听了婆子尖厉的声音,几个人都不用怎么动手,一起往门前一站堵住了门,仿佛关起笼子捉鸡一般把贾环给拿住了。贾政此时也气喘吁吁地到了,贾环更怕了一面乱扑腾一面乱嚷,终被着被拖到了外面,留下后院的丫头婆子平白多了许多谈资。

到了外书房,贾政怒气攻心:“书不肯读,文章也做不好,连个秀才也没捞到还不反省,居然与丫头混在一处。打!着实打! ”底下人看贾政怒了,贾环又是个不得势的,打得分外用心。贾环只管大声叫疼,贾政被他叫得心烦意乱,越发瞧不上他。

园子里赵姨娘正与探春磨牙,说着自己与贾环不得势一类话,探春正待相劝,忽见周姨娘的丫头急急过来如此这般一说,探春先把脸沉了。赵姨娘自是知道贾环与彩云之事,听说叫贾政拿住了,魂飞天外,抽身就往外跑,一不小心还撞到门框上。忽然转过头来,奔着探春道:“姑娘,这事儿姑娘可不能不管。”探春一肚子火呢,却也知道赵姨娘说的是,忍气道:“姨娘且住,老爷便要去家法也是拉到前头去,姨娘岂能到前面去抛头露脸的?姨娘先去看彩云,问明了境况,我与琏二嫂子说一声,叫家里人不许嚼舌头——传了出去环儿名声就坏了。看天色琏二哥哥和二哥哥也该回来了,琏二哥哥许会晚些,二哥哥近来倒是准点回来了,劝老爷的事还得他们爷们出脸。”赵姨娘哪里等得?急道:“琏二爷哪会管环儿死活?便是宝玉,也未必肯十分出力,就算肯,等他回来,环儿早叫打坏了。”一道说,一道往前头跑,小丫头吉祥儿跟在后头追。探春看她这慌慌张张十分不成样子,又叫两个婆子后头跟着去,自己先吩咐园中诸人不得乱走乱说,这才去寻王熙凤。

王熙凤正在看着儿子乐呢,平儿掀帘子进来道:“二奶奶,前头乱糟糟的,我去问了一句,他们说,环三爷与彩云叫老爷拿了个正着,彩云拘了起来,环三爷叫老爷拿到外头正在打板子呢?咱们怎么办?”王熙凤因自己有了儿子,心肠虽略软了一软,对赵姨娘母子却依然看不上眼,冷笑道:“平日里调三窝四,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就会挑老爷骂人,今儿也轮到他们娘儿俩了,这才是该呢。”她犹记恨赵姨娘告她克扣月钱之事。平儿道:“奶奶如今怎么糊涂了?谁为着那两个?我是说这个人。”伸了三根手指,又往北边儿一指。

王熙凤道:“还真是,保不齐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倒要寻我拿主意呢?我如今正下不得地,倒好躲了。”平儿道:“这事如何躲得?她又不比别人,最是精明不过的。”王熙凤笑道:“她要过来,你只管接了,我便说只听着吵嚷,打听了是老爷动怒,也不好劝,老子管教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在,也不好说什么。难道有娘几个闹到前头拦着的道理?谁家大姑娘小媳妇的往前厅里凑的?故而不好说话。你先去打发人寻你二爷并宝玉,她来了咱们也算有个交待。”平儿应声而去,刚吩咐完来旺家的,探春已经到了。

探春走得一头汗,先问平儿: “凤姐姐可好?”平儿道:“三姑娘进来说话。”进了屋里,王熙凤叫上茶,探春正急,略啜了一口就放下,问:“二嫂子可知道前头的新闻了不曾?”王熙凤与平儿对视一眼,由平儿接了话:“姑娘到前二奶奶已经打发人去寻琏二爷并宝二爷了,姑娘莫急。”王熙凤道:“你急也无用的,咱们又是晚辈又是女人,如何到得前头去?老爷正在气头上,若见你一千金小姐跑到前头不成体统,越发生气怪上环儿可就不好了。环儿也是老爷的儿子,论理也该管管了,吃点子亏长点记性也是好的,大老爷看上老太太房里的人还得张口讨了才好,老太太不允,他再发狠也不敢再下手的。环儿这样,算什么呢?”探春心里着急,脸上也带了出来:“老爷最恨这样的事的。”王熙凤道:“就是,你都知道的,赵姨娘怎么会不知道?怎会叫这样的事出来?设若是弄混了也未必,说明白了就好。”探春一直在揉着帕子,为今之计,只有盼贾政别那么生气了。

王熙凤暗中高兴得很,平心而论,这回即使是贾赦在家打贾琏,她也只能白担心,除非能请动贾母来拦—— 贾母如今不在家,老子打儿子这等事情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劝的。等贾琏与贾宝玉回来?——他俩一个跑得不见影了,另一个在东宫里头,哪里轻易能找得到的?贾环这顿打是挨实了。王熙凤很解恨。

王熙凤所料不差,贾环真被贾政打得挺惨,他不招小厮们喜欢,平日又没什么威严也不见有啥出息,打起来是不用留手的。等赵姨娘披头散发地进来的时候,贾环已经被打得没力气喊疼了。

赵姨娘知道贾政最讨厌这些事情的,慌忙奔了来,路上鞋也跑掉了,吉祥儿后头拎着赵姨娘的两只鞋跟着跑。赵姨娘一路疯跑,小厮乐得看热闹,并不出心拦她,她闯到前面,看到贾环被打后背至大腿血肉模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上去要哭。贾政本来气已消了大半,听赵姨娘哭:“苦命的儿,哪个杀千刀的调唆叫你挨打?你好好的惹到哪个看你不顺眼的下舌头了?”贾政更气了,飞起一腿把赵姨娘踹了个倒仰,自己也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跌坐于地,手指颤着指着赵姨娘说不出话来。众人看贾政气成这样,这才慌了神,飞奔着去报王熙凤与探春。

两人也慌了,王熙凤下不得地,探春忙过来叫把老爷就近安置在外书房的榻上不要挪动,又叫请太医。王熙凤一迭声地叫加派人手找贾琏,又叫往宫里说贾政病了叫贾宝玉赶紧回来。探春又愧又急,平儿看得不忍,一拉王熙凤的袖子,王熙凤对探春道:“正在国丧呢,此事万不可传出去,三妹妹多想无益,此事可大可小,还是管好底下人的嘴要紧。”探春醒道:“园子里的已经吩咐过了。”王熙凤道: “你把家中的全盯紧就是了,等会子太医看完了老爷,再看一下环儿。”探春果断地点头,福一福,抬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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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太医来了,看了贾政,道是怒气攻心,开了剂疏散的方子,道贾政也是有了年纪了,万不可再如此大动肝火。赖大应了,又请太医去看贾环,太医是人老成精的,看贾政是生气,贾环是棒疮,估计是老子被儿子气着了的,摇摇头,开了副寻常治外伤的方子便罢了。赖大送太医到大门上,正遇到贾宝玉回来,贾宝玉是认得这是家里常用的王太医的,忙问太医好。王太医也不敢在他面前很托大卖关子,把贾政的病情细细说了,末了缀了一句:“令弟还年轻,仔细将养,一点棒疮容易好。”贾宝玉路上抽空听了林之孝说了几句,已经知道了贾环挨打之事,见大夫都请到家里来了,也无心寒喧,谢了太医,叫好生送回去,急急进去看贾政。

贾政已经吃了药,发过一回火,缓过气来已无大碍。见贾宝玉来,问:“你知道不知道?”贾宝玉摸不着头脑:“啊?”贾政道:“是我昏了头,你哪里管得着你母亲房里的丫头与你兄弟?”贾宝玉道:“老爷叫家下人等闭嘴了不曾?”贾政这才反应过来:“快快快,叫都不许嚼舌头。”贾宝玉大囧,您这半天都干啥去了?这时贾琏也来了,听了这话,笑道:“家里有侄儿媳妇,又有三妹妹,必不会有事的,老爷且宽心。”赖大家的一直到旁,此时也道:“二奶奶、三姑娘都吩咐下了。”贾政这才放心,外头又送了饭来,贾宝玉、贾琏陪贾政吃了,见他没事,打发小厮好生守着,两人憋了一肚子火往后头来细问缘由。

当时旁观者众多,问了两个口齿清楚的,大概也都清楚了,贾琏看一眼贾宝玉,见他也生气,这才放心地道:“环儿这个混帐!如今人呢?气倒了老爷他倒躲清闲去了! ”王熙凤道:“他正趴着养伤呢,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倒是可怜三妹妹,越发没意思了。”贾琏道:“彩云也是个瞎子,居然瞧上了他! ”贾宝玉道:“家里人多口杂,单有一句话,他们未必就嘴上老实了。”王熙凤道:“等到你想到,早传遍京城了,园子里三妹妹早传话下去了,前头我也吩咐过了,这是无碍的。”一时探春也来了:“老太太、太太一离家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脸见人了。”贾宝玉道:“这事不怨你,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且说如今如何收拾?趁这个由头把一起子乱事的都收拾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现说彩云如何处置?她还是太太房里的大丫头呢。”

王熙凤咬牙道:“回了老爷,太太房里的也一样收拾,这个祸害不能留! ”她很疑心赵姨娘通过彩云向王夫人说过她的坏话,又王夫人是贾环嫡母,怕有嫡母故意使丫环带坏庶子的话传出。探春咬牙道:“还有跟环儿出门的,环儿今儿本该上学的,他逃学,咱们居然一丝风声都没听到,二哥哥在外头忙也就罢了,现我与二嫂子一个亲姐姐一个亲嫂子都不知道!不能再教这样了。”王熙凤道:“三妹妹是说真的呢?还是与我们玩笑?跟环儿的几个人,是赵姨娘千挑万选的,赵国基死了的不算,钱槐是赵姨娘内侄,旁的几个人也是沾亲带故。不怕三姑娘恼,赵姨娘还不敢闹到我们这里,只好去闹你。”探春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无声掉了下来:“她挑的好人!若放到太太跟前养着,环儿何至于此,退一步说,她自己养着,自己明白些儿,环儿也不至犯了今天的下作事儿。”

王熙凤心中暗喜,心道贾环现在是没人愿意接手了,太太也未必乐意收拾这个烂摊子。倒是钱槐的父亲在库上管帐的,十分讨厌,正好一起发作了!心中计定,允了探春,平儿进来道:“侍书带着吉祥儿在外头,说,赵姨娘白天叫老爷踢了一脚,如今心口正疼。”探春忙去看赵姨娘,原来白天大家忙着贾政的事,贾环都是捎带着看了,赵姨娘被踢的事儿反无人在意。赵姨娘担心着贾环,也无心理会自己的伤,硬撑着看贾环无事,她才回到自己屋里,到了晚间发作起来,周姨娘叫吉祥儿寻探春。

探春进门被赵姨娘一把攥住:“好姑娘,你不当我是亲娘不要紧,环儿可是你亲兄弟。不知道谁嚼的舌头,往日怎地不见人拿他们?偏偏今日大家都不在了,把老爷弄了来! ”弄得探春一口气憋在心里脸都青了,看赵姨娘也憔悴了不少,又可怜她,埋怨她没看好贾环的心思也淡了,口中道:“姨娘安歇,环儿已经看过太医了,倒是姨娘,我叫他们寻大夫去。”夜里找医生本来就难,太医是不会去看个姨娘的,只得胡乱寻了个大夫来,付了不少银子,讨了方子来煎药,忙乱了一夜。

那边金钏儿与绣凤等拿主意:“太太房里的东西彩云不知道偷了多少与三爷,她要去了,谁顶缸来?”绣凤等都道:“也不在此一时,哪怕等撵了出去再说呢,也不必在这时加她的罪。除了与环三爷这事,旁的她也不坏的。”金钏儿咬着指头不说话了。绣凤等虽然这样说,心里也慌乱,几人一齐细细点了一回王夫人的东西,果然少了不少,连进上用的玫瑰露也少了一瓶子。众人面面相觑,绣凤道:“瞒不下了,这也是个稀罕物件儿,旁人只送了这么一点子来,太太还怕旁人胡糟蹋了,家里人一个还没舍得给呢。彩云的胆子也忒大了,这都敢偷。”这屋里也有偶拿主子不在意的东西作人情的,只这种偷贴着鹅黄笺子的还真没有。旁的小东西少了一星半点的王夫人自己怕也记不清了,但这种挺金贵的东西,还真是瞒不住的。几人都没这义气为彩云顶罪,便按绣凤说的,只要有人问,大家一起招,没人问,咱们也不落井下石。

贾宝玉从王熙凤处出来,又去看了一回贾政,见他已经平复了,再看贾环,趴在炕上已经睡了,婆子推醒了他,还在懵懂。贾宝玉道:“好生歇着,有什么事养好了再说。”又问了一回汤药,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的气氛是快活的,赵姨娘母子的笑话,也就是探春不爱看,贾宝玉院子里的丫头,也很有几个看赵姨娘不顺眼的,此时都挺快意,叽叽喳喳地说笑。袭人道:“都收敛些罢,出了这样的事,上头心里正不痛快呢,何苦给自己找事?”晴雯笑着推她道:“偏你多心。也就这两年是了,前些年,咱们二爷再好,她还隔三岔五地挑刺儿告黑状,连着我们都跟着提心吊胆的多少年,今儿笑一会子又怎么了?”麝月伸手戳着晴雯的额角:“你什么时候胆小过了?还提心吊胆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又交流各种八卦版本,贾环如何嚎、赵姨娘怎么挨了一脚等等。

贾宝玉这回是真恼了:“可真热闹!白天凤姐姐和三妹妹的话是白说了么?如今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在家,我屋里的人先与她们打擂台了。”众女慌忙起身,小丫头们踮着脚一溜全散了,剩下几个大丫头,袭人忙起身道: “二爷回来了?老爷可大安了?”又张罗着茶水,其他几个你看我、我看你,闷声不吭地打水、取家常衣服。

忽听得门响,一道清脆的嗓子由远及近:“我可打听出好戏文来了,你们还不来迎我?赵姨娘白天可是连鞋都跑掉了,吉祥儿拾着鞋追着她跑了大半个园子……”芳官来了,见贾宝玉在屋里,忙住了口。贾宝玉捞过碧痕手里的热毛巾,一道擦脸一道问:“特特去园子里打听的?三妹妹不是叫都不许谈论的么?”芳官歪着头,笑道:“我自有门路呢。”贾宝玉手上一顿,毛巾丢到盆里,忽然想起来她们一班学戏的也有几个分到园子里了,怨不得皇帝最恨人结党!

晴雯上前给贾宝玉换衣裳,口中对芳官道:“少说两句罢。”芳官道:“平日里你的话多,这会子偏又不叫别人说了。”芳官倒是知道赵姨娘母子与王夫人这边儿不对付,以为贾宝玉会高兴呢,心道可以趁着宝二爷高兴说一件事,或许可成。原来大观中管厨房的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因排行第五,叫她五儿,想送到贾宝玉那里,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原是梨香院的差役,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芳官小时候就买了来,先在梨香院中学着唱戏,后在贾宝玉院里也过得顺当,袭人等又照顾她,并不很接触到府中各种乱事,便以为不是难事。趁今天这事儿,正好说得贾宝玉高兴了,好求他要了柳五儿——赵姨娘就是现成的垫脚石了。

孰不知贾宝玉是不待见贾环等人,然而彩云却是连着王夫人的,贾宝玉根本高兴不起来!贾环之流可以不管,王夫人却是贾宝玉的亲娘!贾宝玉本来就觉得院子里的丫头太多了,连晴雯等都要放出去,听芳官还要荐人到自己院子里,他心里已经不喜了,只不作声。

这边芳官说到了柳五儿,见贾宝玉根本不搭这个茬,她本是个伶俐人,今天只因一门心思觉得柳五儿之事可成,才忽略了其他,这会子见贾宝玉不说话,也不敢催,袭人又对她摇头,见好就收,她脚步又轻,溜下去寻小丫头问话了。

晴雯也受过柳家的好处,也被请托过柳五儿之事晴雯知道柳五儿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她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应名儿。晴雯心道,宝二爷平日千好万好,对丫头们也很厚道,却不是个傻子,老爷今儿刚打了环三爷,他怎么会在这时候讨丫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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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想得不错,次日是休沐日,正好处置家务事,贾琏与贾宝玉先问贾政安,又去看贾环,见他还趴在炕上不得翻身,也无心骂他。又叫彩云的父亲来,贾琏先狠骂了他一回:“生得这样的女儿,看上那么个东西。”贾宝玉见他骂得不对头,拦住了:“叫你媳妇把人领回去,太太房里是不能要了的,你等话罢。”然后才是与凤、探等人商议,王熙凤必要趁势剪了钱家等碍事的;贾琏在这一条上倒是夫妻一心的——哪怕开始没想到,王熙凤一说连钱家一起治了,他也是称愿的;探春担心的就多了,贾环、赵姨娘的未来是一条,彩云如何处置是一条,王夫人等回来如何交代又是另一条了。

贾琏夫妇对于处置一个彩云,除了碍于她是王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外,没有半点手软的,照例,撵出去、配小厮,也就完事了。王熙凤心道,事情是在太太出门的时候出的,太太也算是避了嫌,倒不是很难办。碍着探春的面子,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已。贾宝玉也听李贵等告过无数状,库上如何捞钱、门上如何捞钱、庄子上收租的又是如何揩油。因探春提起换了钱槐,王熙凤要趋势办了钱家,心中一动——正可趁这个机会,顺藤摸瓜,先把家中诸弊清掉一部分也好松快一些。

四人一合计,钱槐一家撵出去,这是必须的,王熙凤叫来旺儿去查钱家的,库上管账的能有几个干净的?贾琏夫妇自己也做假账,这里头的道道懂得多,又怕钱家嚷出旁的事来,务必要快刀斩乱麻。他们多虑了,库上管账的有好几个,也怕钱家乱说,一齐把不少烂账推到钱家头上,合家撵了出去,贾琏还叫取了自己的账子把钱家往衙门里一送,钱家的家当也扣下了——很有一些银钱和好东西,这些人,底下走账的都要给他们送好处,有主子一分就有他们半分,十分肥厚。贾琏更气了,他跟鲍二家的有私,最后人家吊死了,赔了几百银子他都不舍得拿出来,最后还是在公账里做假才糊弄过去的,钱家一家子奴才身家居然比自己也不差,一意要让钱家净身出户才肯罢休。夫妇一心,趁势又清了两三个不顺眼的管事——有贾政的同意,倒是名正言顺。贾宝玉也趁机把打听来的几个不好的人说了出来,贾琏夫妇自是知道家中管事的弊端,只是无由下手,今日正好一并做了。

贾宝玉又道:“昨儿都吩咐下去了,芳官居然还从园子里打听了新闻来,她们越发不把主子的话当回事了。”王熙凤与探春心里一想立时明白了,说的是小戏子们,不由咬牙。王熙凤道: “她们是珍大嫂子回了太太留下来的,倒是难办。”贾宝玉道:“留下来原是怜她们无处可去,可不是要她们四下煽风点火的。”又问柳五儿是谁,王熙凤等都不知道,因问何事,贾宝玉说了。王熙凤看他这样似是不喜,叫平儿亲自去问,带回林之孝家的回道:“厨上柳家的女儿,排行第五,因有弱疾,不曾领差。”

贾宝玉还没怎样,王熙凤先火了,别人还罢了,你偏为个有弱疾的来讨情,显是不把主子放到眼里了。晴雯那样侍侯了几年的病了还要出去,你倒弄个病秧子进来了!却不是找死?尤其是王夫人前脚出远门,后脚就有人挑唆她的宝贝儿子,王熙凤对贾珠、贾宝玉兄弟感情上倒比亲兄弟王仁还要近些,更是火冒三丈。但是碍于小戏子们本是一体,贾母处还有一个文官呢,要办必得一体办了,王熙凤打定了主意,等贾母来了,一齐回了遣了出去才好——老太太的宝贝孙子身边可不能有这样的人。

林之孝家见这样方说:“这起子丧了良心的,疼她的女儿倒把主子放到哪里去了?爷们和奶奶、姑娘哪里知道,他们这不单是要弄个轻省差使讨份月钱,现如今主子屋里的人病了,看大夫也是一体的走公中的账……”

贾宝玉道:“如今家里,再不能不管了,如今咱们倒成了唐僧肉了,谁逮住了都要啃两口。”王熙凤道:“如今先把环儿的事抹平了,整顿的事儿,理出章程来,总要回了老太太、太太才好办。依着我,先把彩云看好了,别叫或逃或死了,环儿先养着,传话出去,谁再胡吣,我铰了他的舌头,园子里托三妹妹了。”探春应了,不好再坐,推说去看赵姨娘去了。

王熙凤、贾琏与贾宝玉细议一回,都说家中再不能不管了,贾宝玉对自己院子中的事也很头疼,他算看明白了,如今的事,贾琏夫妇也知道不能长久,需要整顿,然而他们与自己一样,都碍着长辈,贾政好糊弄,但是自贾母往下,贾赦、邢夫人、王夫人都不好说话。对他们是无法硬着来的,只能迂回、各个击破、因人而异。还有一层顾忌——贾府的乌糟事儿太多,放出去的下人万一有几个嘴巴不牢的,又是一桩愁。

贾宝玉道:“好比挤脓包,挤一下当时痛,挤出来就好了,为了怕痛,脓包越养越大,最后就要出人命了!说句到家了的话,再不能叫旁人知道的——这家往后是你们在当,你们真要接个烂摊子?”贾琏王熙凤心里不知想了多少次,王熙凤问道:“老祖宗他们,都答应么?”贾宝玉道:“这些人里头,难的只有大老爷,却也不怕。”

原来孙绍祖入京是为补缺的,前番你弹我、我弹你,空了很多缺,皇帝忍了多少年了,早把朝中诸人扒了个遍,是自己心腹的、是混日子的、是能干的、午夜梦回不知道揣摩了多少回了。前番弹劾大阵,空出不少缺来。孙绍祖看着机会,送了贾赦许多银子,求谋一缺。后见贾雨村原是贾家出去的,现在被推去平息众怒,心下担忧,怕贾家不可靠,然而银子又送出去了,只好催贾赦办事。贾赦这人倒也讲究公平买卖,真的上本要保他,皇帝并不喜欢贾赦,贾政再二,好歹还当官,虽然能力不强,好歹还为国出力,贾赦平常就装死。贾赦无法,看贾宝玉在太子那里,便要贾宝玉走太子的路子。贾宝玉看到孙绍祖的名字就恨得牙痒,会帮他才怪,事情还拖在那里。

贾琏无奈道:“大老爷又来! ”但那是他爹,不同与贾政,贾政还能用‘大义’一类的东西忽悠,贾赦却是个不听劝的,他想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容人插嘴。然而贾宝玉既捏着这件事,至少可以换他不说话。贾宝玉却想着捏着孙绍祖,必要榨出最大价值来,至少把迎春嫁个好人家,然而再说孙绍祖的事儿——成与不成,再议。剩下的就是劝王夫人与贾母了,贾母的待遇三人议定是不变,王夫人那里是突破口,三人决定等贾珠夫妇回来,一齐劝说。又议了一回要撵谁,如何撵,寻什么样的错处一类。贾宝玉道:“我也用不了这些人,早想裁了些去,纵要用,也不要淘气的。还有姐妹们身边的丫头也要好好理一理才好,她们也大了,再出个彩云,姐妹们要如何做人?这事,堵不如疏,有心思的都发了出去顺了她们的意,也显得我们大度。”因彩云,他又想起另一段公案——司棋。

王熙凤听了正中下怀:“她们使的丫头也是多了些,镇日里无事便要生出事端来,只要回了老太太、太太才好。你屋里的人,自己留点子心,要谁不要谁的,总要有个说法,才能说得动太太。”贾宝玉道:“我平日不在家,院里的事儿,嫂子们怕比我还清楚,凤姐姐千万别瞒我!”王熙凤道:“这个自然。”

众人议定,只等王夫人回来便回禀。王熙凤又说:“你生日也快到了,横竖这事眼下太太她们没回来也办不了,不如松快一下。”贾宝玉道:“老太太、太太还在外头劳累呢,我怎敢就这样了?老爷也没大好,家里又这个样子,实在不是时候。”王熙凤道:“总要庆一庆的,也叫他们看着,咱们还坐得稳,不摆酒唱戏也就是了。”贾宝玉方允了。

不料太子还记得贾宝玉的生日,当天还赐下御制新书、笔墨等礼物来。府中无戏,只摆了两桌酒,遥拜过贾母、王夫人,自家关起门来吃了一顿。贾宝玉这两天留心听着,府中再无谈论贾环之事的,关注的重点放到了钱家等留下的空缺上来。但是主子们一时却无心安排这个了——贾敬死了,他们得跟皇帝家一块儿办丧事。

91.凶讯频至东窗事发

贾敬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贾宝玉正在宫里陪着太子议事,正说到了京中刑部所审前番各案,说实话,这些被弹的人,挨个儿拉出去直接砍了,大概也不十分冤枉,所有的家都抄了,皇帝会发现这些人家内里的日子过得比他还舒服。刑部的审理结果太子也是知道的,最近的奏折更是经由太子递给皇帝的,太子不愿意掺和到这里头来,但是对于空下来的位子倒是很有兴趣,不介绍几个倾向于自己的人,真是对不起自己。文臣有种天然的正统思想,即使周礼熏陶下的嫡长继承,绝大多数文臣不用表态在心理上就是偏向太子一边的。

武将就不同了。能封爵的,必得与军功有些联系,从开国传下来的家族更是如此,这些家族非常之油滑,往往占据了各种世袭的军职,却未必与太子一心。没办法,历史太久了,弄不清哪里就与什么人有了点子什么交情。因此,皇帝也想借机清一清,换上自己的人,太子也想借机夹点私货。没办法,他的兄弟都已经当差了,各有了地盘,太子名义上是统领全局,但是这全局的主意仍然不由他来拿,也就是说,他还没有自己的牢固地盘。

如果贾宝玉真想推孙绍祖,这倒是个好机会,一推完了,贾赦也就不欠孙绍祖什么了,也就不用‘拿喜儿抵债’了。贾宝玉牢记得‘中山狼’三个字,深恐他会反咬一口,故而不提。贾赦欠了钱,让他还好了,邢夫人把着贾赦那里的银子,基本上只进不出,王夫人、王熙凤当家,拿私房填窟窿,邢夫人坐享其福还嫌没权,事情无法收场时直接捅出来就好,这座府邸,要想继续存在不伤筋动骨是不可能的,干脆就大动手术好了。

因此当太子问他知不知道何人合式某职的时候,贾宝玉道:“臣能经过见过多少?这事儿有武选司的人管着呢,他们常年盯着,必有所悟。”太子一挑眉,兵部武选司与吏部文选司、考功司,乃是文武两个系统的人事部,基层人员的选派、升降基本上由他们说了算的,吏部尚书是太子詹事,文臣方面不用担心,兵部么,看来武选司很重要!

恰在此时,贾敬的死讯到了。论起来贾敬与贾宝玉的血缘已远,贾宝玉是没有这个丧假的,但是两家住得近,平素许多大事都是并在一起的,贾敬又是现族长贾珍的爹,贾宝玉还是要到场的。太子倒是理解,叹道:“近来事情还真是不少,你们家作主的人大半随驾去了,这几日你得空家去看看罢。”贾宝玉谢了太子,往宁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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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尤氏前阵子装死,王夫人房里的大丫头与贾环有了首尾,尤氏心里在一万个不想沾上,荣府也没人与她说,她猜度着大约是贾政处理了,横竖赖不到自己身上,正好当成不知道。但是贾敬的死,她却是必须通知族中各人的。尤其贾珍父子不在家,大事不能没有一个男子来主持,贾政又是未出五服的长辈,还是要他拿一个主意的。尤氏心里也没当贾政能有什么大用、贾宝玉年纪又不大且有差使不在给假之列,但是需他作个名目,这样才好使唤底下人,忙打发人去衙门里寻贾政与贾宝玉,又叫外头寻贾琏去。自己也没闲着,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贾珍来家审问。

贾政、贾宝玉都急急赶了回来,尤氏正在宁府等着,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礼仪,直言了如此这般,已命锁了道士,听候发落,或请老爷拿个主意,叫宝玉辛苦一趟陪着去庙里检视一番。贾政自然答应,又说:“外头有管事的么?”正说到尤氏心急处,荣府里王熙凤刚出月子,虽能下地了,但是她儿子身体不好,正要看顾,又有了贾环之事,荣府之人能借出个贾宝玉陪着跑一趟就不错,自己家里贾珍父子不在,贾政于这些事情实在没主意,贾宝玉道:“先前蓉儿媳妇去时怎么做的,现在依样画葫芦就是了,除开身份不同,白事的路数难会差很多?先前派了谁,现在还派谁。当时大嫂子病了,是凤姐姐主事,如今大嫂子好好的,难道还有别的难处不成?眼下要紧的是告诉珍大哥哥。”贾政听贾宝玉说得清楚,便不再插手,只说:“我与这些上头不是很通,有事你们商量着办,再有不决的可以问你琏二嫂子,有外客时,我也应付得。”

尤氏这才放心,请贾宝玉随往城外道观而去,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贾宝玉道:“要请也是请忤作,怎么请大夫了?”人都死了,不请法医请医生?难道能起死回生?又拿贴子就近衙门里找忤作。结果也显而易见,丹药吃死的。贾宝玉的意思,放了算完,事情闹大了,生怕人家不知道贾敬个进士出身的人行事荒唐么?然而孝子贾珍同学还没回来,贾宝玉不好随便结案,先把道士锁着,要放要告也要等贾珍回来决定。尤氏看视道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禀了贾政,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贾宝玉看尤氏一样一样分派得也是妥当,又听她派人顶了贾珍父子侍奉贾母的差,心道这也是个周到细致的人,怎地宁府里还是乱七八糟?晚间贾政、贾琏听了贾宝玉回来说尤氏欲寻族中子弟去代贾珍父子,便道:“正好叫琏儿去罢,老太太那里也缺不得一个主理外事的人,珠儿一个人恐忙不过来。老太太问起来,你只管说一切都好。问你父亲好。”贾琏道:“侄儿省得。”心中却记得与王熙凤所议——贾环之事,彩霞[1]是王夫人房里的,邢夫人知道了又是麻烦,不如悄悄与王夫人说了,等王夫人作了定夺,事情了了,邢夫人知道了也生不出事来,也不必回老太太了,横竖贾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次日贾琏便领上贾珖等上路去了。

虽然太子给了假,贾宝玉自觉明天还是要去应个卯才好,也是表明立场,更兼宁府那里毕竟还有几家不够格随驾的亲友到访,也要个男子出面,贾政未必看顾得过来,贾宝玉见尤氏也是有主意的,嘱宁府大管家赖升好生伺候了,这才回到城里来。那边尤氏不能回家,荣府自己的事情还掰扯不清楚,便将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她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贾宝玉次日去宫里应个景儿,以示自己不敢忘了本职工作,太子也高度表扬了他的这种奉献精神,让他继续回家办丧事,双方皆大欢喜。贾宝玉回到荣国府听说贾政还没到,自己先回屋换了身素服,往宁国府去看视,一切依往年旧例准备幡杠等物扎灵棚、挂孝幔,接受众亲友吊唁,一面等贾珍回来。正在忙时,赖升引着两辆车过来,见贾宝玉在,忙上前回禀,如此这般把亲家太太母女几个接了来,珍大奶奶叫安置在上房。贾宝玉问他:“把小姨子放到上房,合不合式?”赖升脸上一僵,旋即笑道:“大奶奶请亲家太太并姨奶奶来看家,住在上房好办事。”贾宝玉唔了一声,宁府的家事,荣府的爷们不好更深入去管了,更兼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的私情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当下命小厮去给尤氏请安,自己懒得理会她们,把赖升揪到一边,恨声道:“珍大哥哥的事,风流罪过,我也没什么话说,只你盯紧了,国孝家孝的又把她们放到这么个地方,传出不好的话来我先与你们算账。”赖升四五十岁的人了,本以为贾宝玉年轻不谙世事,未免将他当作贾政一流,此时方有些肃然。

看一切布置得差不多了,贾宝玉喝了口茶才觉出饿来,荣府王熙凤又派人来请他回去吃饭。贾宝玉回到自己屋里,饭菜已经摆了上来,匆匆扒了两口,听说贾政晚间才能回来,摇头一笑。这位老爷说他呆也真是呆,由着人哄,然而于贾环的事情上居然说了一句:“居然趁他母亲远行,与丫头勾勾搭搭! ” 一句话就抹了前尘,只道是新交的男女朋友,贾政说的比贾宝玉说出来更好。

午间没有访客,贾宝玉正要午休,平儿过来了,说是王熙凤有请。贾宝玉大奇,王熙凤的习惯这个时候要午睡的,更兼还有个小哥儿,怎么这会儿叫自己过去?看平儿表情不像没事找乐的样子,抬脚便走。

王熙凤歪在炕上,脸色白得吓人,贾宝玉看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平儿掩了门,一五一十地道来。原来王熙凤与贾宝玉等议了家中裁员方案,她儿子又病了,急着照顾儿子,听说佛前点灯灵验,又打发去点灯,还到张道士那里去讨寄名符,张道士向领差的来旺同学重点介绍了贾宝玉的灯笼摊子,说:“可见是灵的,二奶奶不就得了个哥儿?”来旺回来一说,王熙凤号称不信阴司报应的人也信了,又要打发人烧香拜佛的,弄得府中人人诧异,贾宝玉听了之后说:“偶一为之或许灵验,多了,就是拿钱贿赂神佛了,反而无益。倒不如对人好些。”王熙凤是比较信服表哥表弟的,想来想去,自己过去对人也狠了一点儿,又觉放高利贷不雅,想要收手。来旺夫妇一面说放得太开,收不上来,一面劝王熙凤继续放贷,王熙凤是个精明人,起了疑心,一查下去发现来旺夫妇两个从中抽了很多油水,甚而至于有逼得人卖儿卖女的。王熙凤先时是不怕事的,如今儿子体弱多病,不由得她不信了。更兼自己拿私房钱放贷,来旺夫妇揩了这么多油水,想收拾了他们,又因他们知道的事太多,怕不好收尾。此事不能让贾琏知道,娘家人又靠不上,便寻贾宝玉来商量。

贾宝玉正因尤氏姐妹的事生气,听了此事,平儿又道: “宝二爷也知道这家里,如今各种亏空,我们奶奶也是没法子了,先头裁省人,也是为了他们不老实,也是为了省钱。”王熙凤把炕桌上几本账册一推:“看看罢,收成一年少似一年,如今一年下头不过缴上来几千银子,还不够走礼的,厨房里都数着米下锅了,单常吃的碧粳米,一年才得五千斤,家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全吃这个,二十几口人,一天合不上八两米,”贾宝玉一推本子:“家中的景况我岂不知?凤姐姐还是早些收了这个的好,重利盘剥乃是大忌,趁早收了也是了了一桩心事,家中或缺了什么,正好有由头发遣些人。至于来旺夫妇,我看又是一个惹事的贾雨村,确要办的,凡事出头的是他们,凤姐姐又没下去收过账。我又想起来了,大老爷前番为孙绍祖说情,叫我在太子面前荐他落个一官半职,我没敢应实了。我仿佛听说大老爷收了人家的好处,不知这样的事情咱们家还有没有了?若有,定要好好收尾,一个贾雨村就闹得四邻不安了。又有,我还听说,家中奴才仗着主子的势收钱为人说情打官司的,这也是要不得,最后都要落到咱们头上算总账,分明是他们使着咱们的招牌惹祸。”还不付专利使用费。

一语说到了王熙凤心中隐忧,她近来因儿子的事还真反省了,暗下决心把乱七八糟的都收了,来旺家乃是她的陪房,处置了却是不用回王夫人等的,自己只是让他们施例收点利息,又没叫他们逼人去死,坏事果然是他们做的,真如贾雨村一般,王熙凤瞬间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又对贾宝玉道:“我近来又想了一回,她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咱们家打扮个丫头比小姐也不次了,非但管吃管穿还要赏头面首饰发月钱,还有她们请大夫吃药也要算进公中的去,有脸的丫头又要求主子把家人也一道给个管事的好差使,自己没本事要靠面子上前的能做什么事?可不是白养了一家子?”忽想起晴雯正是求了关系把哥哥嫂子都弄进来的,又转开了。

贾宝玉见她神色有异,忙问:“可有什么忌讳的?到了这般地步,姐姐还要瞒我么?我心里没数,如何了事?”王熙凤忆及王夫人与她说贾宝玉欲发遣房中丫头之事,把心一横,把晴雯兄嫂之事说了,那多姑娘与贾琏也勾搭过,王熙凤略有耳闻,正好下个舌头。贾宝玉深吸一口气,这对活宝夫妻!一个死吃酒,不干事,一个在家勾三搭四,弄得秽声周闻。很好!好得很!最直爽脾气的人弄了两个混帐进来!又思及芳官要荐柳五儿,心说,张无忌他妈说的太对了,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不能信。遂对王熙凤道:“谢姐姐告诉我,我也告诉姐姐一声,只管办!看顾好小哥儿,当家作主的便是姐姐。还有,二哥哥的性子姐姐是知道的,只有一样不好,姐姐也是知道的,这事堵不如疏,把他留在家里,总比叫他在外头寻花问柳瞒着姐姐强! ”王熙凤忙问:“你听到什么风声不成?”贾宝玉道:“听到了我就不是说、而是办了,我何时对姐姐不好了?”王熙凤道:“我难道是不知道理的?既这么着,过了孝期,我作主就抬举了平儿。”贾宝玉心道,你还是不肯缓一缓手,然而王熙凤的性子能这样已是不易,只好慢慢来,至于尤家姐妹的事,不如悄悄嘱咐林之孝多看着点儿,贾琏真要有偷娶的事了,直接打散,或者抓个现行,正好与贾珍翻脸!TMD!老子前面收拾烂摊子,你们后头再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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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往宁府去,京中未随驾的各家陆续来吊,因贾珍未到,人还不是很多。贾宝玉正听赖升回说已将凶讯往哪些人家通报了,又有哪些故旧还没及报,贾政也到了,先问贾宝玉:“你请了假来的?”贾宝玉道:“早间太子读了一会子书,我等太子处置政事的时候才告退了来的。”贾政道:“明日还是如此方好,等你珍大哥回来再请假不迟。”贾宝玉应了。

如此过了十几天,附近亲友都见了个遍,贾珍父子才飞奔回来,先到城外铁槛寺里哭得喉咙都哑了,换了凶服,尤氏又说了贾政父子在家照看,贾珍忙命贾蓉赶快回家料理停灵之事。贾政见他蓬头垢面,眼睛通红,像是十分悲哀,不免好好抚慰一番。赖升又回说贾宝玉已命把诸事备得停当,只等贾珍回来,贾蓉又与贾宝玉磕头。贾宝玉道:“既大哥哥回来了就好,敬大爷去了,我原该搭把手的,并不敢居功。只有一件,珍大哥哥回来了,你外祖母与你两个姨母,不好再住在大嫂子的上房里了,记得挪出来。”说得贾蓉一噎,含糊应了,引得贾政一番发问。贾蓉心里撇嘴,只说:“父亲母亲随后就到,亲家太太是长辈,请她挪动还要我母亲说话才好。”

贾珍夫妇回来得果然很快,当下开张大办丧事,十分奢侈,贾宝玉此时也请了几天假,回来穿孝。留心着两府的动静,贾珍父子居然都与尤氏姐妹有染,心里十分忿忿,越发瞧不起贾珍了,秦可卿死了,他‘杖而后起’病得七死八活,贾敬死了,他倒生龙活虎,有力气跟俩小姨子调情了!混帐透了!要不是碍于礼法,他都不想去宁国府。恰柳湘莲也来吊贾敬,与贾宝玉见了面,说起庄子的事,贾宝玉一想,今年的冰敬银子也到了,全国二十几省因各种弹劾,各省都督今年给的孝敬特别的丰厚,似贾宝玉这等能与皇帝、太子直接对话的,得到的自不用提,到手的银子拢起来居然有了六、七千,加上其他私房、去年的冰敬、炭敬,不用动用宫里赏赐也买得个二十顷的庄子。

问明原主是在如今持续不断的弹劾风暴中倒台的诸人中的一员,并无什么后续麻烦,次日关了银子,取了房契、地契,往衙门中办手续,贾宝玉看着地契上是自己的名字,心安了很多。又取礼物谢过柳湘莲,两府因贾敬之事正在乱哄哄的,也无人注意他的小动作。

不几日,贾琏先期回来了,道是明天贾母便到,贾琏远归,先回去看儿子了。次日一早,众人又接了贾母等,贾宝玉看王夫人脸色不大好,情知她是知道贾环的事了。幸而贾母喝了几口茶就率众往宁府而去,还不及听到府中传言,在宁府一伤心,又病了,更没心思理会这些事了。王夫人一面服侍汤药,一面收拾家务,金钏儿等见王夫人面带怒色,情知彩霞要不好,金钏儿见房内无人时,捧茶上来把彩霞所为偷窃等等一一说了,王夫人道:“可是实情?”金钏跪下道:“因出了这样的事,彩霞叫拘了,大家便分担了她的差使,一清点,才知道少了东西,她素与赵姨娘亲密,除了她,这房里再无旁人能做出这等事来了。我冷眼看着,三爷病伤时,像还吃着呢,如今那瓶子还在赵姨娘房里东面柜子里。”

王夫人于彩霞略有所闻,正欲借口彩霞年纪大了容易淘气要放了她,免得传出自己故意叫丫头带坏庶子的事,不意还没动手就出了此事,孝慈县里听贾琏密报,正恨不得把彩霞撵得远远得了账。有了金钏首告,却是赵姨娘教唆贾环勾搭嫡母的丫头偷东西,错处全不在自己了。气道:“我这屋里竟养出个贼! ”找王熙凤来议。

王熙凤也厌着赵姨娘母子两个,当下命金钏仔细探看,又命周瑞家的去探望,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周瑞家的领命而去。表达了王夫人的问候,又说:“这是太太叫送的药,最是好用的,吉祥儿不必动了,伺候姨奶奶就是了,我来放。”一面如拉开柜门,正看着贴着鹅黄笺子的玻璃瓶。这下好了,人赃并获,王夫人不是平儿不是贾宝玉,不须顾忌探春脸面,要顾,也要先拔了眼中钉再顾。

贾政听说起出了贼赃登时大怒,直接叫撵了彩霞。彩霞急得要命,想起原来赵姨娘素日深与她契合,赵姨娘巴不得她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双方早有默契的,便央她母亲求赵姨娘,不料赵姨娘也做不得主,起了赃物时就关在屋里等发落了。彩霞便叫她妹妹小霞偷偷去看贾环,贾环刚刚能下地,正活动筋骨伸腰呢,一伸腰,臀上隐隐作痛,见小霞来寻,恨天咒地,骂一回彩霞误了他:“要不是你姐姐,我何至于此?真是祸水。”小霞道:“全家上下只我姐姐对你好,三爷哪里再寻一个这样好人来?”贾环扭脸往椅子上一座,疼得站了起来,见小霞窃笑,怒道:“不过是个丫头,没了彩霞,将来自然还有,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还少了?”小霞听了噎个半死,回来对彩霞道:“还理他做甚?好好一个小爷,一点子事儿也不肯担的,难怪没出息。”彩霞心如死灰,她对贾环一片真心,原以为贾环能念旧情,不意贾环竟不肯有一句维护之语,出了这样的事,撵出来便再无出头之日了,一根绳子吊到梁上。

贾政一面忙着交割衙门公事,又要到宁府去应付丧事,忙得脚打后脑勺,今见出了人命,拉倒贾环又狠打了一顿,直打得喘不过气来,又要撵赵姨娘。探春又哭了一场,哭完了,还得给一母一弟讨情。贾母那里不敢让她知道,王夫人也气病了躺倒了吃养心丹,贾珠等忙于丧事,她见贾宝玉从宁府退出来,正好来寻他。

孰不知贾宝玉正气着呢,贾琏见贾环的事处理得巧妙极了,十分安心,又因老太太、太太都病了,便说须得等她们大安了才好说裁员的事,从此整日腻在宁府不着家。贾宝玉恨得想带人抄了宁国府!耳提面命叫林之孝看好贾琏:“东府的事我也听到一些,别叫二哥哥浑缠进去。”林之孝道:“宝二爷知道珍大爷叫小蓉大爷做局家聚赌的事了?” 贾宝玉噎眼了,他因记得红楼二尤,只留意不要有秽乱之事传出,不料贾珍做的不止这一桩。细细问来,只听林之孝道:“珍大爷闷了,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赌个酒东,也没有什么不好。”贾宝玉又问:“宁府里的亲家太太还在,这般吵闹岂不叫她看笑话了?”林之孝心里一突,回道:“亲家太太已经回了。”

没两天贾政、贾赦也知道了,贾政还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贾宝玉叫李贵去细打听,回来才知道不止是习射赌输赢那么简单。原来贾珍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没几天从赌顿饭变成赌钱,如今已是不习射专抹牌摇色子一边赌钱一边吃酒,还叫娈童来赔酒。又说尤家母女三人已不在宁府。

贾宝玉气疯了,你爹死了,你还开同性狂欢PARTY!王八蛋啊!忠顺王是好惹的么?他前脚死了娘,你后脚把半个京城的贵族召过来连续N天不间断庆祝?你跟他们娘儿俩得有多大的仇恨啊?忠顺王现在哭得七死八活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不活吃了你才怪!还要搭上全家!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尤家姐妹不在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叫贾琏包养了。一捶桌子,茶壶、茶杯跳起来老高,把门外的探春吓了一跳。贾宝玉敛了怒容,问探春何事,探春犹豫着说了——彩霞已叫撵了出去,贾环等的发落近在眼前,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贾宝玉深吸一口气答应了。

到了正房,看王夫人气色还好,正要开口,王夫人道:“你们一道来,有什么事我也知道了,赵姨娘好歹是过了明路的,又生儿育女,自不可撵了去,叫她往后在自己院子里住,不用来我这里了。”探春忙谢了,情知以赵姨娘之为人,王夫人算手下留情了,至如贾环却是正经主子,倒不怕会被怎么样。又听王夫人道:“太医早请下了,你去看看他们罢。”正说着,只见贾环的乳母哭着进来:“太太,三爷不好了。”王夫人险些从炕上跌下来,她不喜贾环,却还没到想他死的地步。贾宝玉忙扶了王夫人,命金钏扶起探春。

原来贾环先前一顿还没好,又被大板子打了一回,贾政本意是教子,但是底下人太实在了,看赵姨娘娘家叫王熙凤整倒了,更无顾忌,贾政又立逼叫打,打得重了。贾环虽不得势,也是一样婆子丫环小厮侍候着娇养的,如今两伤并作一伤,他挂了,惊得彩霞家几乎要一起去死。赵姨娘死了儿子,女儿又不亲近,没了指望,她又怄了气,前番挨了贾政一脚也没好,竟致卧床不起,精神也坏了。贾政又惊又气又觉贾环死了可惜,也病了。

这下瞒不住了,必得回了贾母,王熙凤定议,先说贾环、赵姨娘教唆彩霞一事,把王夫人、贾政气病了,贾赦从旁道:“这算大事么?大家子常有的,就值得生气了?白白叫老太太担心。”贾母怒上心来:“呸!从来只有老子娘给的,也有讨的,讨而不给就要老实收手。哪有禀都不禀一声儿就偷老子娘的丫头的?! ”新仇旧恨啊!贾赦坐回椅子上闭嘴了。到了下午,才说贾环叫打坏了,此时贾母正担心贾政身体,哪里还会伤感?真正伤心的也就是一个探春罢了。

当下荣国府也办起丧事了,贾宝玉从来不知道,丧事也能扎堆办的。贾环算是夭折,不宜大办,家中也无人愿意为他大操大办,收敛了放到铁槛寺里,念了几日经便埋了。贾宝玉领着贾兰等去送了一程,回来就听说赵姨娘也挂了,却担心探春。见探春眼中神采全无,木木地道:“二哥哥,我恨他们不争气,恨我不是太太养的,恨我不是个男人,恨他们不尊重给我丢脸,为什么现在会难过?我宁愿他们依旧活着给我丢脸、叫我难看……”贾宝玉对于贾环和赵姨娘是哭不出来的,他是给探春说哭了的,兄妹俩抱头大哭。贾宝玉道:“我如今也是一样心思,东西两府,多少乌糟事,我恨不得……罢罢,总强过以后后悔,如今先抹了他们的事罢。”探春这才回过神来:“这家里又怎么了?”贾宝玉道:“这家里能有什么好事?你先养养神,这些日子你够累的了,总不能叫你再跟着伤神,有什么不好跟他们说的,打发侍书去我那里说。”

回到外书房坐下,王荣逼着手脚进来,一脸惊骇:“宝二爷,琏二爷近日在小花枝巷置了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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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贾政居然上了告病要致仕的折子,皇帝再四不许,贾政心意已决,太医子回皇帝说贾政精神似是不好,许了贾政所请,又叫不许告诉元妃。贾宝玉思忖再三,与贾珠说了宁府之事与贾琏偷娶,两人拘来近日常跟贾琏的兴儿来拷问,贾宝玉很直接:“花枝巷里日子过得不错,你是跟我说呢,还是叫凤姐姐问你?”兴儿非常识时务,一五一十全招了,贾蓉、贾珍作媒,贾琏娶了,尤氏过了两天去看,贾珍也常去,又说贾琏还拨鲍二一家去伺候等等。说得贾珠的表情也狰狞了起来: “好个大哥哥!琏儿个混账东西! ”

他不知道,贾琏如今儿子也抱上了,王熙凤越发坐得稳了,心里原是要与尤氏姐妹弄个露水姻缘的,并不真想娶了来。不意贾蓉一力撺掇,这贾蓉也是存了心思,想叫贾琏当个冤大头,出钱养了尤氏姐妹,他也好过来沾光——哪管贾琏死活?死马也要说成活的,没理由也要找个理由,贾蓉便说:“婶子常年拘着叔叔,如今她儿子也养了,家里也站得住脚了,还有什么由头?叔叔也该松快松快了,先娶了来,过个一年半载的闹出来又能怎样?”贾琏一想,不错!又见尤二姐生得美貌异常,最要紧的是看着性情温顺,实在不可多得,这才答应着娶了来。

贾珠冷笑道: “我倒要去谢谢大哥哥这么心疼琏儿了。”贾宝玉拦着道:“出了这样的事,要密着才好。只是,我再也不想踏进东府了。”贾珠道:“说不得,毕竟同宗,未出五服,厌着他也不能看着他出事,劝他一回,听不听在他。转头再收拾琏儿去。”贾宝玉接口道:“如今老爷病着,不要惊动,兴儿去看琏儿什么时候外头宿了,他歇下了你再回来告诉我。走了消息,仔细你的皮。”兴儿在地上碰头答应了。

白天贾珍是在家的,珠玉二人去见他,先说习射之事为引,贾珍不以为意:“蓉儿的事我是知道的,又不摆酒唱戏,不过习射而已,圣上不许唱戏又没不许习射。你们都察院的头儿都不肯管我,你们不必担心了。”梗着脖子不肯认,他心里对珠、玉二人感情有些复杂,不愿叫他两个教训了去,更兼贾宝玉于尤氏姐妹事上明嘲暗讽了几回,简直像在打他的脸,更不想听了。珠、玉二人看他那表情,脸上简直写道——再说我就翻脸了啊。说完还道:“明儿还要去做佛事,我得先备着去。”扬长而去了。

珠、玉二人对看一眼,不能由着他闹了,家中正值多事之秋,朝中正逢动荡之时,一点错处便要倒霉,何况这错得不是一点半点?

晚间,听说贾琏在外宅歇了,贾珍亦未归来,两人先悄悄去宁府捉贾蓉的现行。屋里众人还有要拉二人赌的,贾蓉也腆着脸道:“二位叔叔只当心疼侄儿。”贾宝玉道:“你跟我出来。”拎着贾蓉出去了,寻了间安静屋子摊牌:“你父亲到底去哪里了?你两个姨母呢?你真当她们是姨母?”贾蓉的冷汗这才下来,贾珠劈头盖脸,捞起什么就是什么一顿痛打:“带路去。”贾蓉哭丧着脸:“真要带叔叔们去,侄儿就活不成了。”贾宝玉道:“你道我们什么不知道就来的?赖升呢?叫外头都散了罢,你滚起来与我一道去小花枝巷。谁走了消息,我揭了他的皮。”干系重大,谁敢乱说?

到了小花枝巷里,贾宝玉叫不许出声,取了铁尺挑开门栓,惊得贾珠以为他弟弟晚上兼职做贼。众人一拥而入,逮住了两对。

[1]原来写彩云是错的,应该是彩霞,现改正过来

92.贾宝玉撺掇闹分割

贾珍、贾琏两个都慌了神,及至看到只有贾珠、贾宝玉两个,这才定了神。那边贾宝玉吩咐:“把门掩上。”两人心下更安,贾珍看贾蓉也在一旁站着,更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寻他来商量。咳嗽一声,从容理了理还歪着的衣襟,笑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事?”贾珠原也听过一点关于贾珍行为不俭的消息,作为一个男人,这点缺点还是可以原谅的。贾珠原意是家丑不可外扬,揪了贾琏回去一顿教训,叫他收了这个脏摊子就算了了,至于贾珍,贾珠原当他只是把小姨子说给贾琏、又时常看顾而已,因贾珍比自己年纪要大又是长房,他倒不好说贾珍什么,顶多让贾琏以后少与贾珍厮混罢了。今日一看,贾珍也跟个女人在这里过夜,眼下亲见他还没出热孝就如此出丑,却不好即时发作他,冷道:“大哥哥还是先把衣裳穿好罢,”又说贾琏,“你倒好! ”贾琏一个哆嗦。

那边周瑞共李贵等几个早把鲍二捆了来,贾珍、贾琏看着不像,心里有又点惴惴,贾琏使眼色给贾珍,贾珍只有顶上:“这个东西冒犯了兄弟不曾?只打发人说一声儿,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那边鲍二因贾珍、贾珍都在,自下去喝酒睡觉了,此时还没醒过酒呢,一同被捆来的还有珍、琏二人的小厮。贾珠欠身道:“一向不知道大哥哥在这里还有这么个好去处,我来寻琏儿。”

贾琏堆笑上来:“大哥哥打发个人来唤我就是了,哪里用大晚上的又跑一趟。”被贾珠一口啐在他脸上: “回去我再与你算账! ”贾珍讪讪地不说话,暗暗用眼睛瞪贾蓉,贾蓉一脸为难模样。却听贾宝玉道:“大哥哥真叫人好找,何必官盐当成了私盐卖?今既叫我遇上了,不如直接回了老太太,叫大哥哥娶了如何?”拿眼睛四下一看,“房子、奴才才是现成的,在这里拜了天地倒也使得,不知是哪家小姐叫大哥哥如此中意?”贾珍一噎。又听贾宝玉继续道:“大哥哥有什么难处么?”贾珍含糊道:“此事再说再说。”贾宝玉笑道:“遇都遇上了,我怎能不为大哥哥解忧?”贾珍是压根没动过这心思的。

贾宝玉看他这样子冷笑道:“怎地能睡就不能娶了?洞房入了不知多少回了,又作新郎害羞样儿了?”贾珍原是心虚的,被人说两句他也忍了,然而年幼的族弟却不顾他的面子一再相逼,旁边贾蓉还看着呢,便把心虚抛开,满心要惹事。这边贾琏连忙打回场,他这会儿精明劲儿也回来一点了,看出自己这一兄一弟怕是知道底细了,自己认了这外宅是他的。不料贾宝玉根本不理他,依然笑对贾珍道:“怎么琏二哥哥娶得珍大哥哥就娶不得了?”

贾珠自己也生气,但是却不知道贾宝玉为何说话如此无礼。贾宝玉恨死贾珍了,花点儿也就算了,哪个男人没有一个后宫梦?但是你玩剩下的女人叫你兄弟去‘娶’?你还当他是兄弟么?贾珠看着贾宝玉踱到贾珍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大姐姐是贵妃,我就琢磨上了,这世上吧,能混到这个份上的女人,要么出身好、要么得圣宠、要么有儿女。不管从哪一条儿上看,都不大好惹,这样不好惹的女人,要是活得长些,就是太妃。太妃死了,底下有人作乐的,要么得罪太妃的能人娘家、要么得罪太上皇、要不就得罪太妃的儿女。您这一下子犯了两条的,可真是少见,勇气可嘉!老祖宗出兵放马统率千军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胆气!不但自己胆气壮、还要磨炼族中兄弟的胆气!大哥哥可真好。”

贾珍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正要发作呢,听贾宝玉这样说,背上才泛出冷汗来。那边贾琏也心虚了起来,国孝家孝……贾琏先软了,又看贾宝玉是盯着贾珍的,自己此时不脱身,又待何时?央珠、玉二人不要上告,贾珍见贾琏求情,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了,一起央告,又说: “是我痰迷了心,两位兄弟只当给我一点脸面罢。”又许了许多好处,言里言外,连赔钱都乐意的。

贾珠本就没打算打扰长辈——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怕长辈气坏了。贾宝玉低头道:“大哥哥还是先回家把场子散了罢,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来赌,一个个是什么机密人么?真叫人知道了,御史是不弹你,难道老太妃家也死绝了?”贾珍一抹汗,瞪一眼贾蓉,堆笑道:“宝兄弟说的是,我这就回去收拾,从今儿叫他们且不要来了。”贾琏这里,他反而不担心了,看来珠、玉二人是为了消除影响来的,也没有让贾母等知道的意思,既然这样被他们说两句又能怎样?叫过贾蓉一道回家,牵马的时候还踹了贾蓉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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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娘年老昏睡,贾珠等又不欲闹得四邻都听到,故而不曾扰到她。尤氏姐妹两个各在屋里,只听一句:“大哥哥、二哥哥在么?”贾珍、贾琏就慌忙出来了。尤二姐缩在屋里担心,尤三姐匆匆披了件衣服,于门内偷听,也没听到什么。那边贾琏看贾珍走了,心道此事不大,殊不知贾宝玉是想趁着这事与宁府撇清了关系的。

贾琏搓着手,笑道:“这事儿还要哥哥和宝兄弟代为遮掩一二才好。”贾珠道:“呸,你好有担当的人。难为真要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再病着?”贾琏又道谢,贾宝玉道:“二哥哥且慢,有一件事你能处置好了,咱们再说旁的不迟。”贾琏道:“难道是你凤姐姐?这真是要哥哥兄弟帮忙了。”说着又作揖。贾宝玉道:“你还知道凤姐姐呢?做下事情的时候难道没想着她要生气的?如今事已经做下了,她也只有认了。”说得贾琏心中暗喜,暗道贾蓉说得果然不错。不料贾宝玉继续道: “我虽年幼,却也知道一些事了,你这么住着,保不齐已弄了个侄儿、侄女儿出来——怎么处置?明眼人算算日子,有你的苦头吃!老太太那里,又是经过事的老人家,这也能哄得的?”贾琏汗涔涔地道:“没这么巧罢?”他原是打着抱着孩子回家,不认也得认的心思的。

贾珠听了这样说,也道:“家里岂是好骗的?”贾宝玉又道:“这些尤可,家里人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也只有捏鼻子认了。这并不算什么大事的,我说的是另一件——二哥哥此时还当珍大哥哥是好人呢吧?”贾琏不言语了,他心里与贾珍是气味相投的,对贾珠、贾宝玉虽然亲近却不是什么都能说的。

贾宝玉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了,因说:“你真这么给他养女人?先头我说给他做媒做保的时候,他怎么不应的?”一语更提醒了贾珠:“正是!他既然说叫你娶了,怎地还在这里……”跟你女人睡?贾琏连说:“他那个是尤家的老三,我娶的是老二。”贾宝玉直揉额角:“怎地你娶得、他就娶不得了?这是为什么?你想了没有?一样在孝期、一样有妻儿、一样是掌家人,珍大哥哥为何睡而不娶?偏叫你娶了?!妾而已,又不是讨老婆,模样好就好了,还要看家业不成?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过泼辣姨娘!这是拿你当冤大头呢。他们父子弄完了,正不知道怎么寻个下家呢,保不齐为了遮丑,就是聘了出去还要倒贴些钱。如今好了就扔给你,叫你娶了,你正好为他们解了后顾之忧,还当他是恩人。”贾珠一捶桌子:“不该放了他回去的!原以为他浪荡、原以为他胡闹不拘束自己兄弟,不意连自家兄弟都要坑。”

贾琏迷迷噔噔,想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回过味儿来,眼睛瞪得溜圆:“蓉儿这个小王八蛋! ”贾珠道:“这里头又有蓉儿什么事儿?”贾琏道:“是他撺掇得我,不怕你们笑话,我原没想娶的,单想沾一沾,”又说,“我看二姐儿还好,娶都娶了,是断断不能撵的。只她妹妹是个泼辣货。”贾珠道:“你还敢说娶?停妻再娶,家里不管你,舅舅也能打死你了!你跟她妹妹还有事不成?你们兄弟俩、她们姐妹俩——” 由不得贾珠往歪里想,这四个都不是什么干净人。贾琏连连摆手:“我可没有。”

贾琏偷娶之前早就知道尤氏姐妹之名,知她们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良家妇女他也不敢这么调戏——于这事情上并不很计较,他只要风流快活就好。不料入了温柔乡,把理智抛了,才昏了头娶了。如今被一打破,他还是只怪贾珍、贾蓉,并不怨二姐,便问珠、玉二人拿主意。

贾珠道:“这事我们三个拿不得主意,还要府里她们处置。”贾琏直说王熙凤太狠,贾珠不语,他的表妹他知道,确实不是好相与的。贾宝玉道:“后院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外头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后院儿里看不顺眼能撵了、卖了、休了,外头的事可没这么容易,且说,真要把祖宗供在东府那是乌糟地里么?他这样对琏二哥哥,我怎敢再叫他一声兄长?真怕他哪天再坑了我。”便有别立宗谱之意。贾珠说兹事体大,必要长辈拿主意的,要长辈同意,势必要掀出贾琏的事来,贾琏就要倒霉。

贾宝玉道:“正好叫老祖宗给琏二哥哥做主才好,趁势把诸事全了,岂不更好?二哥哥写了媒书了么?走了正道了么?”并不是拜了天地就是娶了的,结婚证书这种东西很早之前就有的,正妻要婚书,正式的二房也要过户,只有不入流的姨娘方便些,那也要有身契。最晚从商鞅变法开始,户籍管理就很严密了,到了后来,一家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养了几个奴婢,全得上册收税。贾琏呆了,贾珍没提这出他也忘了——珍大哥哥果然是在坑我。他倒不想想,他也坑了尤二姐,拜了天地就说是二房,他同样没给尤二姐一个凭证。

贾宝玉继续忽悠两个哥哥:“东府里做下这样的事情来,难道是厚道人了?今儿拿这个事坑你,明儿不知道要坑你到什么田地了。二哥哥出钱,他们父子乐了,出了事儿,便是老太太又能拿他一族之长如何?大老爷却必得拿二哥哥正一正家法,迷一迷人的眼的,到时候棍子落在二哥哥身上,他能替得么?”贾琏想起贾赦的坏脾气,深以为然。

贾琏又说:“叫老太太知道了,设若气病了,可如何是好?横竖我如今心里有数,远着些就是了。”贾珠也道:“老太太、太太才大好了没几天,老爷因环儿的事也不大好呢。”贾宝玉道:“你们忘了一个人——凤姐姐如今可管着家呢,这等事瞒得了她一时,还瞒得了她一世?先与她说了,不过扯皮,不与她说,更添一样可说嘴的,她虽不得己认了,却未必不会先哭诉,到时候一样要翻出来,还要多安抚一个人。”下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贾琏一跺脚:“罢罢罢。”贾珠道:“我与你说去。”贾琏大喜:“谢大哥哥了。”贾宝玉道: “我也去。”次日,贾珠先找王熙凤,说了一通太刚强了不好云云,然后才引到正题上来,贾琏到王熙凤跟前打躬作揖,伏低作小。王熙凤的脸色十分难看,然而看在儿子份上,她忍了,问他们有何计较。贾珠道:“如今只能认了,旁人还好,这又是亲戚。”王熙凤啐道:“她们算哪门子的亲戚?”贾宝玉道:“要是不解恨,我说与老太太叫珍大哥哥娶了他三小姨子。”王熙凤被逗笑了:“东府里还不得反了营?”贾宝玉道:“兹事体大,凤姐姐只在家里说,东府那里也不要去,等他们上门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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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王熙凤去贾母跟前,先引得贾母乐了,贾琏跑去贾母那里大哭,先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又说贾珍如此害我。王熙凤从旁一起哭诉:“叫我们二爷这个好性子的娶,他自己怎么不娶来?好好的来说媒,亲上作亲的,我岂有不依的?便是不依,还有老太太作主,孙媳妇岂会亲过孙子?他就这样哄我们二爷了,他自己怎不娶来出钱养?便不说我们二爷,就是我,与他平日里哥哥妹妹叫着,转眼这样坑我们,叫大老爷知道了,我们一家都活不了了。”她是真恨上了,尤其是贾蓉,平日里涎着脸蹭前擦后,一个长相不坏的男子献殷勤,即使你不喜欢他,作为一个女人,虚荣心还是得到很大满足的,因此贾蓉所求所请,王熙凤真真假假地为难一下,总会应允,岂料他在背后捅刀子!又有尤氏,出身的关系,对王熙凤真是好话说尽,岂知又把她妹子送了来,设若再生个儿子……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受风会着凉,吃东西可能坏肚子,遇上事的时候却从来没病过。一面叫贾珍过来痛骂,贾珍只有听的份儿,贾母道:“把小花枝巷的房子收了,叫你媳妇把她母亲妹妹送回家去住着,过了孝期才好娶。”又叫密密地请太医来,看两人是否有孕。结果是都没有,弄得贾宝玉有些摸不准了——尤二姐不是掉了个儿子才自杀的么?

王熙凤又往王夫人处一哭,这回是真哭了:“我为这个家操心费力,什么事都顶着,要不是有个儿子,这会子真要竹篮打水了,操持下的若大家业,最后岂不是全要便宜了那个小娼-妇?尤家两个丫头,一掌东府一掌西府,贾家要改姓尤了!她存的什么心思?”说得王夫人也是心头火起。

贾宝玉彻底放心了,他不怕王熙凤闹出来,就怕她不闹,默默地解决了尤二姐之后,就该贾琏离心离德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那边贾琏也放心了,本想着拼了挨一顿打的,已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不料大家没心思理会他,只贾母骂了一回,贾赦知道的时候就手拿茶盏砸了一下。余下的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贾宝玉从中撺掇着要两府切割,这事儿比贾琏偷娶个把人要重要得多。

贾宝玉只作正人君子状,死也不要跟这个在国孝家孝期间聚众取乐又‘陷害’族兄弟的族长挨边,贾政就同意了——谁也不想在这么个族长名下混日子。贾母虽有主意,在大事上却是要听儿子的。至于贾赦,听到贾珍、贾蓉父子聚麀之诮,先把眼睛放到自己屋里诸多妖娆姬妾身上转了一圈,又不怀好意地打量贾琏——他老人家早知贾琏或与自己屋里人有点子默契,如今他心里怎么想的可不大好,不过有一条是肯定的,防火防盗防儿子,不能让他受了东府影响。

然而这是贾氏宗族的一件大事,贾珍哭求着,指天咒地,必会改了,又说:“自家不和外人欺,一旦这么分了,外头人不定怎么看呢,再有落井下石的要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爬上来,文下很热闹,某肉觉得不能当看不见。来说明几件事情,按自己的习惯依旧分个一二三来说。我只是晋江成千上万写手中的一个,水平还不怎么高,如果说话有不合适的地方,请大家包涵。

一、关于晴雯,我想我没栽她什么罪名,萧瑟君自己所举三段文字里,两处版本本来就不一致,但是“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一句是有出处,这一条请与曹公联系,或者追究传抄者责任。再说文里,哪怕写手是上帝视角,人物不是,穿越人物也不可能带着度娘,即使带着度娘,度娘也有错的时候。至于‘迁怒’一说,既然求情人出处,晴雯的哥哥也不是好人,这是迁怒么?

二、关于打分,萧瑟君,我想你可能不是我的老读者,从08年末开始码字,我从来没让谁补过分!我码字只想码出自己心里的故事,不坑掉,然后大家想看就看,合则聚不合则散,江湖再见还是朋友。大家捧场觉得值得打个正分留个言,我很感谢,也很骄傲,我用心地看着每一个评论,虽然没有讨过评论,因为我觉得讨来的讨论都是假的,不好用心把文写好,让人自觉地想留言。JJ有负分就是让人打的!我写文,就是让人看的!我就是一普通人,不是贾宝玉的丫鬟,从小到大平平凡凡地活着,没那么娇贵。你觉得有问题,可以提出来,可以打负分。既然我承认有负分就是让人打的,请你也承认,你写了评,就是让人看的,JJ上既然有了回复这个按钮,就是让人戳的!但是,不要涉及祖坟、不要涉及一家人!我没挖了晴雯的祖坟,也没咒她全家不得好死!

三、还有,这文没V!你真能补分,我也没一毛钱好处,这文已经是同人耽美首页半年榜第一了,我也不需要这样的虚假繁荣!我爱爬野生榜,编辑签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八仙榜,还把编辑囧到。你不欠我二五八万,我也不欠你二五八万,跟你讨论的人更不欠你二五八万!你好歹还看了我的文,你是读者我是写文的,但是别人也是读者,我尊重你的权利,请你也尊重别人的权利。只有被河蟹了的人才会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评论我的文写得不好,是不会有同等待遇的,我没这本事,这一点请放心。

四、谢谢大家的支持,欢迎讨论,觉得有话要说的,欢迎发表意见,觉得不必要说的,能看我的文我已经很开心了,至少还有人看,是不是?至于补分,大可不必了。之前某肉和大家相处得很开心,强扭的瓜不甜,我知道的。

最后,本文或许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因为种种原因,我身体不好也是个事实,可能没有心情写什么JQ,只是一笔带过,这一点比较对不起大家,请多包涵。晚安。

93.两府切割兄弟遇降

贾珍说:“自家不和外人欺,一旦这么分了,外头人不定怎么看呢,再有落井下石的要如何是好?”的时候,贾母还真有点儿动摇了,不管怎么样,事情毕竟是在传得满天风雨之前被贾珠和宝玉给抄了出来,如今收了花枝巷的屋子,出了孝期再把纳尤二姐的场面做得略大些,给人以是出孝之后纳妾的印象,也就能掩了今日之丑。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至少要面子上看着繁荣才好。

贾母毕竟人老成精,对两府中不干净的事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一向只是懒得计较而已,大家公子谁小时候没一点半点奇怪爱好的?心里被说得活动了一点儿,面上仍然发怒:“你还有脸说自家人?你那是做哥哥该做的事儿么?”贾珍又哭着碰头,一意认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祖宗好歹可怜可怜我如今孤零零的人丁不旺。”贾母心软了,但是此时仍不能一口应了。贾珍也看出贾母有些意动,心道过时多备厚道给贾琏赔个不是,再厚赠王熙凤等,贾政一房重规矩,除开礼物外,再哭一回要痛改前非,此事也就差不多了,哭得越发真心了,还说:“今天老太太八旬大寿,孙儿给老祖宗脸上抹黑了。”

不料贾珍这里努力解释,那边贾宝玉与王熙凤也没闲着。贾宝玉劝王熙凤道:“二哥哥性子如此,凤姐姐是知道的,如今不如顺着他,他要在家里自在了,便如大老爷一般又如何?总比在外头养个你不知道的外宅,最后抱个儿子回来强百倍。”王熙凤恨尤二姐,恨不得其立死,贾宝玉却道:“弄死个人岂会没痕迹?还叫二哥哥离心离德。先时不是没劝过姐姐的,姐姐守好儿子,拢好二哥哥,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说实话了罢,哪个男人不犯贱?叫他觉得欠着你的,比叫他觉得你欠着他的强!许多事儿不用你说,他自会办了。比如这件事儿,姐姐出手又能如何?二哥哥终是觉得外头的比你温柔可意,如今呢?老太太、太太先不喜欢了她。再说,姐姐在二哥哥那里太刚强了,也别拿这些事天天从嘴里过,哪个男人不要脸呢?”从王熙凤的眼睛里,贾宝玉知道她听进去了。管你性子好性子不好,可怜不可怜,真回来生个儿子,我表姐怎么办?如今王熙凤想通了,尤二姐进来,性命是没问题了,如是真是个柔顺的人,王熙凤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如果真要有坏心,也只好自己寻死了。

王熙凤想了一阵,于贾琏那里固可以百依百顺,只是尤二姐毕竟是心头一根刺,须得在进门前就压了气焰才好,在王夫人那里把很实在的话哭完了,又到邢夫人那里哭诉:“要真是我逼的,什么时候不能娶?非要在这要命的当日儿连累一家子的人?这里头必有缘故的。又有,我打发旺儿去打听了,这丫头在娘家时已经许了人了,退婚的事情还未办妥呢,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银子呢。”一提银子,邢夫人原本幸灾乐祸的心就悬了起来,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熙凤一五一十说了来,如果尤家先聘了,又要退婚,如今原夫还不知道呢,最后下了一剂狠药来:“名声儿上说来还是珍大嫂子的娘家妹子,真进了这个门儿,怎能当寻常奴才姨娘安置了?都说我厉害,还不是得认了?她岂不比我还厉害?还没进来呢,就能叫爷们瞒着我在外头花天酒地地养她,等进来了,不定要辖制谁了呢?我怕先治了我,次要治太太,再来就是您和老太太了。二爷叫逮了,昨儿才说了实话,他一应体己都搬到外宅去了。”又把尤氏姐妹心地险恶,图谋两府的猜测说了。邢夫人一贪权二贪钱,王熙凤所说的正是她最挂心了,也不看笑话了,安抚道:“你且去,我必不叫琏儿胡闹。”说着又端了婆婆的架子,快意数落了一回:“你也是!平日略松着些儿,把他拘在家里,总在你眼皮子下面,再怎么着你能收拾了。在家里他能过得高兴了,岂会叫人挑唆到外头胡来?如今还不是你受苦?”王熙凤唯唯应了。邢夫人十分快意。王夫人把贾宝玉所说贾珍聚赌把邢夫人之弟亦拉了过来等事说了出来,邢夫人心头火起:“连亲戚也这样坑!”

当下邢、王二夫人听到贾珍来了,带着王熙凤就杀了过来。王夫人听了贾珍提及贾母大寿,啐了一口道:“你亲老子死了都耽误不了取乐的人,眼里还有老太太么?”王熙凤只是哭,邢夫人先骂贾琏是个混蛋:“你媳妇真要不好,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做下这等事来!日子长着呢,哪一天不能纳妾的?你是怎么想的?”贾琏跪在一旁不说话。母亲教训儿子,哪怕只是继母,也很正当,况且说得句句在理,把贾珍听得暗道不好——千算万算,他也是属于不把邢夫人当盘菜的,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只得又向邢夫人赔罪。邢、王夫人此时关心的也是尤二姐等人打的什么主意,贾母听邢夫人所言,故有训斥王熙凤的嫌疑,却也有理,三人先入为主,勾引爷们犯错的都是坏女人,尤二姐不好,碍于亲戚又是在这个时候与贾琏有过什么的此时不敢说不要。但是这个女人实在让三人都厌上了,不能让她得势,是三人共识。因为这个,就不能让贾珍对荣府有太大影响。贾母那被贾珍说动的心肠又硬了起来——贾母爱护宗族不假,但是对自己的家庭却是更偏向一些。

那边儿贾宝玉约了贾珠先说贾政:“二哥哥在这个上头本就有点子不大讲究,原不是大毛病,哪怕有人挑唆,也不过是风流罪过。这事儿要是个奴才说的,琏二哥哥许会想着国孝家孝,不敢乱来,然而要是本族族长大哥哥打的保票,由不得不昏头。我听说东府大老爷管他的时候像审贼,也不见他改好,如今一死他就闹成那样,这里合家上下谁能管得住他?设若再混到一起,会有什么后果?这一回幸而咱们知道得早,下一回要是知道得晚些,奴才口风不严,先传到外头去,琏二哥哥先没命了,他却没事——办事的人可不是他。”

贾政心里同意,口中犹道:“祖宗基业,总要子孙繁茂为佳,我固瞧不上他,然而难舍祖宗。”贾宝玉冷笑道:“把祖宗放到聚麀之地,才是真不孝了呢。”这句话说出来,基本上就是一锤定音了,贾政不语,贾宝玉趋势请他一道劝好贾赦:“大老爷还是无可不可呢。”贾政同意了。贾政对贾赦又是另一种说话,着重于伦理家法,贾珍不好带坏兄弟一类,贾赦正担心着这一条呢,一拍即合。

一道来寻贾母。

贾珍见此情形,情知事不能谐,心下暗恨。想扣着尤二姐不叫嫁,又想发贾琏阴私,最后都熄了心思——这事儿他也有一份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心里还有侥幸——普通人家这种分立家谱的事还要过手续,更何况荣宁二府还是开国功勋之后?荣府如果没有好理由,兴许会停下也未可知。

他却忘了,宗族里的长辈男子,最年高有德者为代儒,代儒对于荣府的印象可比宁府好多了。听贾政搓手说有难言之隐,代儒也急了,先以为荣府有什么事,贾政是个不大会周旋的人,被长辈一问,隐约说了贾珍不厚道,代儒马上就站到了荣府一边。贾赦对贾珍说得更直白:“休要多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怕打死个把人也没什么要紧的。十恶条里,杀人全家许也没事的,只有忠、孝两条才要命。你犯了这样的事儿,还要怎地?是再不能一起了的!我们两家子好了几辈子,我不忍心你丢了族长的位子,才要自己脱出来,你竟这样不晓事么?”贾珍这才死了心。其余族人辈份不如、权势不如,对大局无有影响,贾珍自己也不干净不敢煽动不好舆论,这些族人还要依着两府生存,最先想的却是——跟哪家混有肉吃。

贾家说是世家,显赫也就自贾演兄弟开始几代而已,在京中子弟也不算特别多,在京无非荣宁亲派八房,其余血缘远者十二房在原籍或有出了五服的。贾母因说:“看着珍哥儿长大的,不忍他没了族长的位子,分也就分了罢。以后都改了罢,万不可再对不起祖宗了。”当下重修家谱,又开宗祠移出荣国公一系之遗影灵位,又往上报两家分祭之事。

这事儿还真不好明着说,索性不说,任由外面风言风语,两家只管闭口不语,除开两府与代儒,贾家宗族也不知道原因——也有知道贾珍、贾琏所为的,都没把这个当理由,可见贾氏之风气了。

此事已了,王熙凤对贾琏说:“不如先把你那个好人儿接到咱们家里来,到了日子正好摆酒。她那个娘家穷得破落户一样的,孤儿寡母的母女三个,也不叫人省心。东府大奶奶要做贤良人,难道我还不会么?她老娘妹子我不好管,这一个是不能在外头乱混的。迁宗祠的时候我已经叫人把厢房收拾出与我这上房一样的三间来,竟如何?”贾琏不意她竟如此大方,只听王熙凤道:“你真当我是那样的人么?这么着偷偷弄了来,明着就告诉旁人是我不能容人,我连辩驳的地方儿都没有了。现我知道是珍大哥哥弄的鬼,自记在他的头上。不然打头儿告诉我了,便是有些不喜也只能认了;真打着主意捱了一年半载的再接进来,显是把我当外人了,还没进门儿就叫爷们把我当成贼来防了,我岂能喜欢她?这不是未成一家人先成仇人了么?一坑坑两头儿,他们编了什么哄你的话你也信了。”

贾琏头上直冒汗,一个劲儿的赔不是:“是我猪油蒙了心了。”王熙凤啐道:“你还知道犯傻了呢。你就知道我狠,怎不知道前些年我又没个儿子,心里有多急?先前赵姨娘只有个小儿子就狂成那样,我……”说着就哭了。一旁平儿给王熙凤拧帕子擦脸,亦小声说贾琏:“如今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旁人说奶奶是个狠人,二爷竟也这样说。这个家,二爷难道不知道?不狠些儿早叫他们压过头去了。奶奶才过门那会子,何尝不是腼腆小姐?明里暗里也没少受这些管事娘子的暗气,又不好叫二爷忧心,背地里哭的时候哪叫二爷知道呢?珠大奶奶那样和气的一个人,不管事时他们叫她佛爷,一管家了,一样变成夜叉。”贾琏被她们两个说得转了回来,想来此时王熙凤又没弄死他心爱的女人,贾琏也没那么厌她,又是儿子的亲娘,平儿素来温柔可人,贾琏被两人说得转了回来。

又听王熙凤道:“我知道你素与东边儿亲近,只论起来竟是珠大哥哥和宝玉两个是个堂兄弟,那边儿只是族兄弟,哪个近哪个远?说句难听的,为着不连坐,珠大哥哥两个也为你想得周到些儿了。你道他们是我表兄弟才这样儿的么?那是为着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贾琏这两天也不是没有反复,毕竟与贾珍气味相投了许久,还劝慰自己,是因为尤三姐是个泼辣货,与王熙凤有得一拼,谁娶谁倒霉。这回被王熙凤点明白了,说白了,有好处贾珍沾了,有坏处贾琏顶了,连说:“再不与他们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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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与贾珠这几天不得不请了假,他们家近来事多,死这个死那个,如今又来了这一桩,未免令人恻目。两人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把此事撕虏开了,暂时是安全了。此时正在与贾琏等商议着分府后的事情,置祭田、裁减人手。因分立了族谱,又重祭过新宗祠,便先说祭田事。王熙凤与贾琏因说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贾珠道:“我也听你们大嫂子说了,只是祭田是不好等的,既请了祖宗回来,总要有点子田地,不拘哪一笔,竟或我拿体己来,也买得这三顷地。”王熙凤连说:“只因老太太八旬大寿要到了,才紧了些儿,无论如何我挪了就是,哪能叫大哥哥担着?”此事定了,又说裁减人手。

因这分割上的事情,贾琏自然也会与心腹商议,林之孝道:“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听着有理,一力赞成。

贾珠对贾琏原有些意见,因着他赞同林之孝这一番话,对他也另眼相看,对出这个主意的林之孝也大加赞赏:“是个有见地为主子着想的。”林之孝固然是为荣府考虑,自己也有点私心,放出了管家的,于他自己也有利。王熙凤说:“必得一个一个地劝才好。老祖宗不好先惊动,大太太有些左性,老爷与大老爷不大管事儿,先与太太说如何?”贾珠道:“正可。”贾琏道:“我们几个都去未免惹眼,不如请大哥哥和宝玉先去,成与不成的,总是知道的人少,免得传出去了人心不安。” 两人允了,自行辞去。

王夫人正在榻上歪着,金钏儿剥葡萄、绣凤拿着美人拳捶腿。贾宝玉来了,先对金钏儿说:“我来罢。”王夫人道:“你们几个不忙正事来寻我做什么?”贾珠目视二女,丫头们都退了去了,这才说了几人计较。王夫人又问贾珠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贾宝玉点头:“留着那么多,又不好炒了吃。”说得王夫人笑了。贾宝玉又把王熙凤所说花费的问题,说诸姐妹的丫头太多了会生事儿。王夫人道:“别听他混说,宁可我省了,也不能省了你们的,不特你们,就是你们姐妹们的,也不能省,还要体统脸面呢。有我呢,你操的什么心?这也叫奢侈?你还没见着当年呢。”贾宝玉道:“当年是国公府,如今大老爷不过是一等将军。一等将军家如何与国公家比?现没做那么大的官还使着那样的排场,难道不是轻狂?”王夫人道:“你又混说,如今老太太还在呢,怎地能不如往昔?”贾宝玉道:“老太太的例还留着,旁人的减一减罢。不过日子不知道,一个年节,就是我这样的,一应礼物由公中走账,赏人还赏下去好有二三百的银子呢,这么大的家,有多少花费才成的?入项又少了。”

贾珠的责任感比贾宝玉要重得多了,往常只是要过好小家,随着考试顺利又做了官,他考虑的范围就扩大到整个大家族,也对王夫人道:“他这倒不全是混说了。论理也该整治整治了,琏儿偷拨了一家子奴才出去咱们还不知道呢,岂不是人口太多,心里没数的缘故?前儿彩霞的事儿一出,太太想想,与她一般大的丫头又有多少?只再出一个,面子上就全坏了。”

王夫人心中一惊:“放了这个,自有新的补上了!娘娘有了喜事,咱们就哭穷?哪成样子?”贾珠因李纨也管家,更知道一些内情遂道:“旧年省亲,花了多少银子,我不说什么,也是为着娘娘着想。如今太太听我和宝玉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因娘娘无儿女傍身,娘家自然要做脸,如今有了里子,还怕没有面子不成?宝玉说的也是,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还有一层,不说老爷,单我和宝玉都有功名,日子也还过得,倘若一分了家,留下个空壳子,叫琏儿两口子怎么过日子?”他心中有愧,因元春省亲把家底子都花掉了,他心疼妹妹,也没拦着,故尔为贾琏夫妇要多想一层。王夫人不言语了,许久道:“我这里好说,你大伯那里怎么着?大太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兄弟二人默然,贾珠道:“徐徐说罢。”贾宝玉道:“不是我不恭敬,论理儿,大老爷也该收敛着了。连我都听说了,八百银子买一个姨娘,为把扇子跟贾雨村逼死了人命,琏二哥哥略说一句公道话就叫打成个猪头!还要怎地享乐?”被贾珠在身上打了两巴掌: “少混说。”王夫人道:“我岂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儿还有呢,你们是晚辈心里明白就是了,他有心的时候待你们也不薄。”贾宝玉道:“不如直回了老太太,一来是为大姐姐,二来今年是老太太八旬大寿,三来又新立了宗祠,正该做些善事。难不成叫人不再做奴才秧子不比布施僧道积德得多?太太不好意思,便拿我做筏子罢了,一个院子里,单管洒扫的就有八个小丫头,余下的又配了八个大丫头,又有好几个婆子,我都不知道做饭的有厨房、洗衣裳的有浆洗、大衣裳全在针线上做,还剩多少活计要做,怎么也使不完的。”

贾珠睨他一眼:“怎地忽地对房里事这般上心了?”贾宝玉道:“我屋里先前一下子去了两个大丫头,竟不觉得吃力,不免想到罢了。”贾珠一点头,顺势劝王夫人道:“就是这个理,并不耽误着伺候了,只是不养闲人而已。若这样大事,太太独一个做不得主,大家一道与老爷说去。拿定了主意回了老太太。”王夫人愁道:“两个没良心的,老太太素日对你们最好,你们又弄鬼哄她。”兄弟两个低头不语。贾宝玉铁了心要办成此事,一溜身从炕上滑下去跪倒:“我知道太太委屈,都我们不争气,只好请太太暂委屈些儿,过了这一阵儿,大哥哥和侄儿们有了出息,还太太一份体面。只现在是再勉强不得了,”说着真的急了,“再不下手就真来不及了,趁着如今没有大开销,先把事都结了,也好缓一口气。”

贾珠见了也跪了下来,兄弟两个一起求王夫人。王夫人眼圈早红了:“家里这样,大人们撇开了取乐,倒叫孩子来操心。只是一旦裁了人,倒像咱们家过得不如以前了一般。”贾宝玉道:“如今这样,以后如何为继?太太若有法子,教教我们罢。”王夫人哑然:“可没脸见祖宗了。”已是不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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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道:“我去看看凤姐姐。”贾珠道:“正该如此,一道去罢。”兄弟两个去看王熙凤,贾琏也在,都在等消息。贾珠道:“太太在两可之间,只要办干净体面了,她不会说旁的。”王熙凤道: “只大老爷、大太太太那里不好说。”

贾宝玉道:“不瞒姐姐,今儿我都逼着太太了,面子可全押上了,就看这一遭了,下回可就不顶用了。”贾琏道:“大太太那里不用管,大老爷答应了就好。大太太要不喜欢,多出来的丫头,她看中了谁就挑谁去,只月钱柴米叫她自己出,保管就没事儿了。大老爷那里,不如我们一道求老太太?”贾珠道:“老太太年纪大了,怕不好说。”贾宝玉道:“先与老爷说?”贾政是最好劝的,捏住“外戚之家,不可骄狂奢侈”这一条,他再没有不答应的。贾珠、贾琏也知道贾政的性情,都笑了。

贾政被灌了一顿米汤,贾珠从为官低调入手,贾宝玉从艰苦朴素入手,贾琏从为大局考虑入手,把他忽悠得晕头转向。贾宝玉又说了一番一等将军与国公的差别一类的话,贾政第一次当面无保留地赞扬他,责无旁贷领拍胸脯表示:“不减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的,其他的事儿有我呢。”你肯发话就好办,大老爷一堆姨娘呢,一道减了,你想不担着都不成了。

不料上头居然下了道圣旨来,念两人近来家中事忙,把贾宝玉调到兵部职方司任郎中——这是降了,贾珠也被调到光禄寺做了少卿——也算是明升暗降。

合府上下听得都惊呆了,心里都没底儿。恰在此时,贾琏院子里的三间厢房收拾好了,尤二姐被带了来,全家都忙着,也没心思见她。贾母等并不叫她往大观园中居住——怕带坏了姑娘。

贾珍那里看了邸报,快意一回,又觉得不对——是不是因为我的事儿迁怒了呢?又想,不对!怎么不发作了我呢?

他猜对了一半儿,是因为迁怒,初时却不是因为他。

94.新官上任清理家务

职方司翻译过来基本上差不多是个参谋部,职方司郎中差不多就是个参谋总长,听起来很威风,然而此时却是矬得一塌糊涂——承平日久,基本上不大用他们。并且绝对不是肥缺,这个部门俗称‘最穷最忙’,兵部四司里最肥的是武选司与武库司,一管人事一管装备,职方司管舆图、地理,还负责制定军事策略。万一打了起来,赢了,功劳是前线的,输了,职方司连坐。因此贾宝玉虽说也一方主管了,实则不如以前。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说起来要是单降了自己一个,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如今贾珠一道从御史这个位置上被挪进了冷衙门,那就不是自己的原因了。如果是连坐的话,那么真正惹事的应该重罚才是,显然不是贾珍、贾琏的原因了。两人都猜不透其中关窍,贾赦、贾政于这些事上头也是外行,可以请教的王子腾又在外地,两人都憋很痛苦。

贾珠觉得从御史的位置上离开,还真是不错。他较宝玉年长了近十岁对族中诸弊知之更多,他又不是真正的脸厚心黑之辈,每次提笔要弹劾别人就想起自家也有这样的问题有时候做得比人家还过份,这份工作真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得下去的。如今好了,不用受这个夹板气了,从这一条上来说,贾珠是心情舒爽的,而且,他的品级还提升了。但是,如果从重要性上来说,新职确是不如御史的,御史一枝笔,就能掐住朝上许多官员的脖子了,现在这个少卿却是理会的人少了。再综合贾宝玉也被发配到了个冷部门里,可见问题是有些严重的了。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王子腾之友,从他那里也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唐佑算是贾宝玉的老师,问他,他也不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宠辱不惊,方显君子气度。”贾宝玉听他这样说,略放了放心。到兵部报到前,还要进宫一趟,向皇帝、太子拜别,还要上缴进宫的通行证。皇帝在偏殿里见了他,稍问几句近日景况,便说:“汝家自军功而起,今入兵部,正相宜。”说得贾宝玉摸不着头脑。只得领命谢恩。

到了太子那里,说得就多了些,先问了他们家几件凶事,又问了荣国太君身体。最后才说:“荣、宁同属元勋,同气连枝,为何突然分了?”贾宝玉道:“臣祖上并非长房,如今说得轻狂些,看着却比长房要好些,在族中未免有些尾大不掉,族人有意无意间或有偏向,有失礼仪次序。故而臣等商议,为族长威严计,还是分开些好。”太子比较知道内情,他问的这一条也是上皇比较生气的原因。起因乃是两府分宗,不知怎地叫谁把这当个八卦说给太上皇听了,太上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太上皇原对贾府印象很好,后因贾雨村等事憋了点儿气,他不好与皇帝翻脸——查的都是实事,太上皇自然有分寸,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然而这口气不能咽下去,总要有点子发泄才好。但是荣国府太光棍了,直接把贾雨村抛了出来,太上皇却不管贾家的苦衷,在他看来,不与大家一道,那就是背叛,真要是管束不力,也该为被弹之人求个情,否则就是圆滑。太上皇动了脑筋,即使不能伤筋动骨,也要给一点教训才好,正好拿两府分宗别立的事大发雷霆:“才出息了两个就这般轻狂!有违孝悌之义! ”又说贾珠兄弟两个年纪还小,“很该磨磨骄狂之气。”

皇帝心里有数,他又另有一样打算,太上皇的心思他猜得着几分,但是有一句说对了,这两个人年轻确实很轻,打压打压、磨练磨练也是应该的,两人一路顺风顺水未见轻狂劣迹,如今给一逆境要真是一直如一,才算看出真性情,才能大用了。再者,在太上皇看来贾府是‘独’了一点,背叛了原来的亲友,在皇帝看来,还是与一些人关系太深。想要在皇帝那里受重用,就得再孤独一点,至少不能与一些蛀虫走得太近。皇帝想用贾宝玉为太子储材,就不想他与旧家势力还是腐朽的旧家势力牵连过广,即使要交往,也要与一些不那么乱七八糟的人交往才对。皇帝把两人放到不怎么重要的位置上,也是想看看两人的反映,顺便看看在这样的位置上两人还能发挥些什么能力,据此判断对他们进一步的培养。

太子一听,贾宝玉所说与太上皇所怒,完全是相反的,暗里也失笑。他其实还知道宁府贾珍之事——贾宝玉说得对,弄了半个京城的人来家里聚赌,一弄就是两个月,真当人家是死人么?尤其现在的皇家还不是傀儡,宁府聚会的又不是普通地痞流氓还都是有点官爵的人,挺招人眼的。只是先压着不与忠顺王说,怕闹得更大罢了。且听说贾珠兄弟冲过一回之后,没两天就宁荣分府,皇帝与太子颇有默契地扣下了这件事,做BOSS的人,怎么能一点就炸呢?总要留着到最有效的时候才好用。

当下太子还洒了几滴惜别泪,心里大笑,成了,这个看着还挺有用的人如今没有牵累了,尽用着他也不怕他因为混蛋亲戚拖累最后咬到孤了!最后还送了一堆礼物作别,贾宝玉也无意听那一堆书籍文具的名称,只在听到送了几套衣服的时候敛神而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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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所赐之物由小太监捧着到外面交给了跟着贾宝玉的人先送回家了,贾宝玉自己却遇着了徒忻。

徒忻前阵子累得够呛,他与贾宝玉是属于同类的,皇帝想培养的,那就要尽量使用。还不能让他太圆滑了,四处讨好,自然要让他干一点儿得罪人的事儿,为此徒忻硬憋着一股劲儿,压力大得要命。直到袁太妃挂了,她是忠顺王生母,品级高、份量足,徒忻包袱款款揪着他十八弟,拜别生母,跟着皇帝去哭灵了。路上虽然累了一点,男人哭天抹泪虽然难看了一点,总的来说还是比在京里工作要轻松许多。宋之佳一看,也跑了,丢下刑部侍郎哭天抹泪地审案子——女人可以哭灵,男人总要留几个下来办事。等徒忻回到京里,发现偷懒不是个好习惯,因为工作还在那里,即使不用他亲审,他还是要把这些卷宗看个遍,再把自己认为不合适的地方重新与宋之佳等人讨论。

再者袁太妃丧期里面依旧有不少案件要审,等回来了,又接着个新差使——密查江南体仁院总裁甄家,直到前两天才把一些事情理整齐上奏。徒忻快要忙疯了,正巧在此时贾宝玉家中也是诸事不断,故而许久不见。如今手上的工作暂告一段落,徒忻估摸着,歇一阵儿之后他家皇帝哥哥恐怕又要动手了,所以争分夺秒要放松一下。他家皇帝哥哥忍了十几年,再忍下去真要成‘圣人’了,忍得久了的人,一旦爆发起来,必然不会收手的。

前儿刚闲下来,因太妃新丧不好摆戏酒,正欲邀几个人往城外庄子上散心,不意听说贾宝玉降了,他心里着实惊愕了一回。比及看到皇帝脸上并没很生气,连太子也不在意,看望淑太妃的时候又听说太上皇发脾气了,不由失笑。正好今天部里没什么事儿,便慢慢踱步,正好巧遇贾宝玉。

贾宝玉上前见过礼,他正在抽条长个儿的年纪,两三个月没见,已显得高了不少,又因近来诸事繁忙,瘦了一点儿,下巴略显出尖尖的形状来,一双桃花眼倒是清亮依旧。徒忻这才放了点心,又不好多说什么,淡淡地说:“不要多想。”贾宝玉怎能不多想?开动脑筋从皇帝父子的态度再到徒忻的话,肚里一轮回,就知道自家现在是安全的,横竖宁府的事已经牵扯不到自身了,贾琏那里,尤二姐闷声不响地进府了却未入籍,从证据上来说,偷娶并不成立。

放下心来,又问徒忻辛苦,徒忻道:“也没什么,如今我也正闲了,正好出去走走。”贾宝玉道:“如此臣便告退了。”徒忻转脸看他:“不过是叙叙别情,有什么好避讳的?难不成你降了,我们便不认识你了不成?”贾宝玉道:“臣还没去兵部见过上官呢,横竖职方司没什么大事儿,有的是闲的时候呢。”徒忻道:“君子不自弃,便是职方司,你也不可懈怠。”贾宝玉低声应了,告辞而去。心里还在想,他何以跟我说这几句话呢?

到了兵部,兵部尚书与侍郎等早已下朝了,贾宝玉连忙上去拜见了,说是因拜辞皇帝与太子才来了晚了。兵部尚书姓岳名腾,进士出身,因贾宝玉是往职方司的,又不清楚他因何而降,先不好说什么,粗粗介绍一下左、右两侍郎并其余三个郎中,又叫左侍郎领贾宝玉去职方司。

职方司非常之闲,闲到里面的主事等无事只好泡茶下棋摆龙门阵,见了贾宝玉来,一看是个小孩子,无不放在心上,左侍郎在时,诸人立得挺直,一齐见过上官,等左侍郎一去,几人上来见一见主官,各悄悄退下去作努力工作状。

贾宝玉缩回自己的小屋子里,见桌椅倒还齐整,唤过个杂役,一长一短问他职方司的事务。杂役油滑,得了个银角子,笑道:“老爷不必忧心,咱们这职方司,平日并无事情的,小的在这里十年了,未见有何忙事,只管等到了时候关俸禄、从上头领冰敬、炭敬就成了。平日旁人也不与咱们为难,咱们也别去惹他们就完了。” 贾宝玉心里摸额,嘴上还说:“知道了。”又问职访司历年卷宗一类,杂役道:“都在那边锁着呢,理好了,贴上封条,多少人都没人动它的,只别叫鼠吃虫咬了就算完。”贾宝玉连扶额的力气都没有了,叫他带路往库房去看。

门外头几个主事,一手捏着笔,耳朵还竖着听,后见贾宝玉也不与众人寒暄,也没有立威,心道:这么着就成,来这里的分明是不得势或是养老的,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别做错了事儿。你不找咱们麻烦,咱们也不必理你。

贾宝玉根本没心情找他们麻烦,说来这个地方相当于总参,来的却都是些混日子的,保不齐连兵法都没读过,全国有多少兵马未必弄得清楚的老先生,让他们行动起来?外行指挥内行,才是坑死人了。就连贾宝玉自己,也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少惹事儿!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的,跑到库房,翻看历年卷宗,见积尘太久,吩咐道:“把里头的东西整整,取舆图与地理志来看。”兵部里的东西,总带着点儿战争的味道,举凡卷宗总与兵事有关,舆图画得并不精细却标着何处险要为用兵之地,地理志或有疏漏之所,也注明此处何时有何战事发生。贾宝玉想了一回,暗道如今部中清闲,不如把这些整理一下,也算是做了工作了。他的等级是不须上朝的,一应了卯,就来整理一下文件书籍,因为职方司的性质,便把军事地理作为重点——现在的战争,总是在地上进行的、总要知道各处军队布置的,重点关注一下边疆等不太安宁的地方的地理人文与卫所,万一皇帝要问到,总不能啥都答不出来。

蹓跶了一圈儿,到了晌午,旁的司里的郎中派小厮来下贴子,说晚间为贾宝玉接风,贾宝玉应了。这些人都是人精了,这半天功夫够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一点半点消息了,贾宝今天还能见着皇帝和太子,太子还赐了不少东西下来,他舅舅现还风光得很,实在不宜得罪。连尚书与侍郎都出席了,贾宝玉到底是在世家环境下长大的,应酬的事每年都不少,举止也很得宜,众人更落实了心里的那点子猜疑——这事儿不大,否则一个小年轻,不至于如此稳得住。贾宝玉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降,但是面上还要宠辱不惊作谦谦君子状,敬过上官前辈,又说: “我本年幼,还望诸位前辈多提携指教。”众人都应了。

贾宝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已经琢磨出味儿来了,真要发作,不会在现在,亲舅舅还在外头呢,又有,先前哪一家出了事,不是先审、再一锅端了了事的?怎会一步步往下降的?皇帝父子既不生气,又降了自己,徒忻又跑过来说了几句话,那么……上皇?

心里放松了,笑着去见贾母,贾母心里发愁,脸上还要笑,因说:“累不累?如今也是一司主事了。”贾宝玉道:“今儿他们为我接风,部里事也不多的。”贾母心里叹息,打发贾宝玉去休息。贾宝玉回了院里却没有先休息,换了家常衣服,邀了贾珠、贾琏两对夫妇往抱厦里歇凉。

贾琏还以为堂兄弟是因他而被降了,十分过意不去,贾珠道:“未必是你,你口风严些也就是了。还是说说如此裁减人手为好。”王熙凤道:“按议的,老太太的例不减,老爷、太太略减一两个做做样子,要是可行了,再多减。其余的,自我们往下皆减下去,姨娘们的先减一半,这家里本就有针线、浆洗、上灶的人,这些都不用她们干的,你们算算,剩下的还有多少事?丫头们做的不过是伺候主子。”贾宝玉道:“我那里一等的就有八个,便减一半,也够使了。姐姐说的,一应粗活皆有人做,旁的人要这些做什么?不过淘气。还有跟着出门的,不如也减两个。”贾琏此时打起精神道:“家中无事的先放出几家来,把这些配了成房,人口并不减少,往后要人使的时候也短不了人手。”贾琏道:“只有一条,不能叫人说咱们家小气了。”贾宝玉道:“不好撵的,也可发往庄子上去,又有,不是置了祭田了么?难道不要人手耕种看管?”

此时李纨方道:“说来人口也实在是多了些,也是靡费。全家上下的主子不过十七八个人,奴才倒不止一百七八十了,便是主子一人一季十件衣裳,奴才一人一件儿,量上也相仿了,针线上人竟有一半儿的活计不是为主子做的,何况府中的奴才一季两套衣裳有头脸些的还不止这个数儿。其余如饮食也是如此,如今庄上出息又不如以前,放些出去也是该的。还有一桩,你们可想好了没有——要放什么人出去?”王熙凤道:“丫头里先拣年纪大的,实在有用得着的如老太太那里的鸳鸯,再另说,这一条是顶要紧的,设若再做出丑事来全家都没脸。”李纨道:“依着我,都拉出来,先试女工等事,会的先留下,不会的,看有何所长,一无是处的,打发出去嫁了。”她其实说的是小戏子们,先时因尤氏说留在家中使,李纨以她们并未在外头唱戏,性情许不坏,留着家中使唤调-教,未尝不是好姑娘,因身世也可怜,冒冒然放出去了未必有好下场,她就也没反对。如今日久,见这些戏子竟是老实的少,惹事的多,竟不显可怜反显可恶了,不如一早打发了省事。王熙凤想着的是,自己房里也还有一个小戏子,许是还小,贾琏还没来得及下手,不如一道打发了——即使给贾琏找小老婆,也不能是伶俐戏子,也得是自己能拿捏得住的才行。两人意见统一了。

贾珠道:“既如此,人口便少了,针线上、灶上各处也就用不了这些人了,不如也拣偷懒不干事的撵了出去。”

最后议定,贾母那里不动。贾宝玉坚决要把自己的大丫头减了一半,小丫头也减了,贾琏、贾珠的丫环本不如贾宝玉多,一起减到最低,李、凤二人也各减了。最后玉字辈的二等丫头四个,小丫头六个,其余只用本院配套的粗使。其实姐妹们那里嬷嬷除了乳母外,四个里面只留两个,大丫头依旧是两个,小丫头变成四个,此外只用本院里配套的人。又议把各院依着大小,把配套的人也减了,大院子里放六个洒扫的,小院子只放四个。王夫人等象征性地减了两个一等丫头,两个三等小丫头,又减些粗使的人。又有贾环与赵姨娘两个原使的人加起来也有近二十,此时尽放了出去,粗粗算来,连着灶上、针线上、浆洗上的人,一下子除去近百人,再对一对单子,留下的还有一百多人可用。贾宝玉不由咬了手指头:“单看留下的人,谁敢说咱们家气派小了?对了,四妹妹要如何办?”李纨叹道:“她已算不得是咱们家的人了,却不愿回去那里,老太太也不忍心。再说,就要剪头发了,只好先住到栊翠庵里,到底是年轻姑娘,过一阵子能回转了来便好。”王熙凤道:“东府没立逼着要她回去,还算是做了件人事儿!也是做人哥哥的呢,东府的名声儿,四妹妹以后如何说人家?不如还放到老太太跟前,以后说亲也好说些。我正与他们打官司,要把四妹妹的嫁妆先扣下来才好,否则东府不定什么时候败了呢。”

贾珠道:“管事的要放出去哪几家?”贾琏忙把名字说了,贾宝玉听着都是些名字不大好的,也不大理会,贾珠又道:“可不能叫他们出去乱说。”贾琏笑道:“他们还指望着依着府里呢,岂敢胡说的?”贾宝玉道:“放出的人,总不能叫他们再打着咱们的名头干下混帐事来,否则说也说不清了。”贾琏道:“到时候叫他们立了户籍,咱们拿贴子到衙门里说一声便好。”贾宝玉道:“咱们议得再好,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办,否则保不齐有心存怨念的,设若生出事端来,反而不美。”

王熙凤笑道:“怕什么?现有的,他们如今夜里喝酒赌钱的不在少数,我正想着如何收拾了他们呢。如今找个日子,叫过来一审,保管逮着一窝子。有合用要留下的,权作敲打,不合用要撵的,岂不是现成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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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每日在衙门里坐着,整理各式卷宗,渐渐生出兴趣来。男生少有不对军事感兴趣的,如今接触的全是实情,各种资料齐全,不是自己YY,更是有劲,把天下按省分类,哪一省有何山川险要之地,通常适合如何布兵,何处宜守,何处可攻,再合着史上有什么战事,一一手录整理了出来,自得趣味。如是几日,几位主事渐渐也坐不住了——莫欺少年穷,这小子一点不着急的事情,不像是被发配来的,万一他再升上去了呢?到时候想起咱们几个混日子,恐怕不会为大家美言的,都相约来见贾宝玉,也欲分担。贾宝玉笑道:“我因初来,需熟识事务,看着又入迷了,才如此的。诸位有事,不妨把这些梳理一下,旁的犹可,若有卷宗残缺的总要补齐了,否则上头要看时岂不麻烦?”众人唯唯,下手整理不提。

这天贾宝玉回家的时候,大门上林之孝接了出来:“宝二爷来了,今儿老太太生气了。”贾宝玉忙问何事。

原来王熙凤与众人议定之后,便去禀告王夫人,说有聚赌之事。王夫人大惊:“这个不是玩的,夜间喝酒赌钱,便易门禁不严,又会引起偷盗等事。必要查实了,真如此,撵出些惹事的秧子也是应该的。”她先时因彩霞之事已经觉得没脸了,如今更不想家中出事。姑侄两个去回贾母,恰巧邢夫人与诸姐妹都在。贾母也说: “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狥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赌局开得很大,三五十吊都有,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连黛玉等求情也被贾母驳了: “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王熙凤正要借此生事的,林之孝家与她走得近,如今得了没脸,她更要把别人拉来垫个背,便把前头诸人也拉了进来。前头聚赌之人也是不少,一样撵出去了好几个,把贾琏也招来了——院子里赌的多是婆子们,前面二门以外上夜的都是男仆,开的盘口也更大了。一番拷问,夫妇二人正好借贾母之口撵去一二十人,其中不免有邢夫人的陪房一类人物。

贾宝玉当作不知,去看贾母,见贾母气着,又逗她笑。贾母道:“如今看我年纪大了,家里事多,你哥哥嫂子们也忙,他们越发哄我了。”贾宝玉道:“如今不是查出来了么?可见老祖宗不是能哄得住的。”王夫人在侧道:“你多大的人了,偏作这孩子样儿,仔细你侄儿笑话你。”贾宝玉心道,只怕事情还没完。迎春的奶妈一家子是跟着邢夫人混的,都是不怎么讲理的人物呢。转而想起一件事来,仿佛这个奶妈子是偷了迎春的累丝金凤去卖的?好像有这么一章的吧?留意辞了去,往后头给迎春道恼。道上遇到邢夫人从园中出来,又站住了问好,邢夫人正在气头上呢,迎春这头出了事儿,她脸上也不好,好好埋怨了一回,又忙来见贾母。忙上前请安,邢夫人说了一句:“有空到我那里坐坐也好。”贾宝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一挑眉头。

正往迎春那里去呢,路上遇到黛玉、湘云两个,彼此又说了一会子话,都是去看迎春的。贾宝玉问了两人近来如何,黛玉道:“如今倒没怎么发病,还使得。”湘云道:“我便说了,你只放宽了心便好。”贾宝玉道:“妹妹有什么烦心事么?”黛玉忙说没没有。路上湘云道:“她本是个腼腆人,才管不住这个老妈妈,如今又弄了个没脸,越发没意思了。”三人走走停停,又遇探春,贾宝玉见她近来瘦了些儿,心知许是因赵姨娘母子之事,也不好直问,便与她说些闲话而已,问近来吃得如何,睡得可好一类。探春因道:“近来凤姐姐大好了,老太太、太太也回来了,我正好歇着,自然好的。”贾宝玉心里一酸,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探春对他一笑。

几人到了迎春门口,却听见里面吵闹,几人都站住了,听着里头迎春的大丫头绣桔说迎春的累丝金凤不见了,必是被迎春乳母拿去当了放头儿,要回了王熙凤去查。又有乳母的儿媳妇反赖说贴了迎春三十两银子云云。透过纱窗一看,丫头和媳妇吵作一团,迎春还歪在榻上看书。

贾宝玉听了个目瞪口呆,迎春这真是够行的,软弱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难得了。竟然能让底下的媳妇跑到自己屋里来讨债,拿着债来逼着去讨情。贾宝玉一直很同情迎春,庶出、生来不久没了娘、亲爹是个烂人、继母是个狠人、兄嫂不大搭理她、祖母也不甚重视,然而这些亲人只是不宠她到底也没亏了她,最可恨的是孙绍祖,居然搞家暴。现在突然之间对孙绍祖同情了起来,试想一下,管家娘子来回迎春:“太太,某人卷了账上银子跑了。”迎春:“或许是他手头紧,悄悄拿去用,等有了钱还回来也未可知。”管家娘子再回:“太太,你家大门叫人给扛走了。”迎春:“……”

贾宝玉深觉贾家对不起孙绍祖,贾赦得跟人有多大的冤仇啊,坑了人家的银子然后弄了个败家媳妇嫁过去。这样的姐姐,得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叫她幸福?——家中大小事务不可以让她操心,别人累得半死不活地管着事情还不能欺到她头上,太难了!也就是在自己家里罢了,没了血缘关系,真正能有爱心这样干的人,真是太少了。不行了,自己硬不起来,只好被人欺负。又很愧疚,迎春在这里得到的关爱实在是太少了,探春至少还有王夫人教养过一阵儿,或许王夫人未把全部真心相待,也好过邢夫人连侄女都要放过来占便宜。自己这个自以为明白的人因自己事多也很少搭理她,又细看一下,居然不大记得起这位堂姐的脸,心里更难过了。

外边探春戳了戳贾宝玉道:“二哥哥,这事儿闹得大了多少人没了脸,不如我去压下来便罢。”贾宝玉道:“你做什么恶人去?一个姑娘家,得个能干的名声就好,叫她们说你‘厉害’是好话么?可恨二姐姐又不‘厉害’了,你们一旁去,我来说,看谁能怨着我了。”在门外吩咐:“我也不进去了,把关掩上,谁也不要叫走了,叫人告诉凤姐姐一声,或叫平姐姐过来,我有事要办。”

屋里人听着这声气也慌了,王住儿媳妇跑出来磕头,贾宝玉也不理她,对探春等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身子,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去跟二姐姐说话去。”恰王熙凤打发平儿来看迎春,贾宝玉道:“查下去,我立等着呢。”平儿见他动了怒,不比平日颜色,应了一声,先看迎春首饰匣子,果没了首饰。又叫去乳母家中看,查到了当票。

贾宝玉有心叫人知道迎春过得不好,越发把事情闹大,王熙凤对他说:“你道我不知道么?跟二妹妹的人在我进门前就有了,多是大太太那边儿的,别说二妹妹辖制不了他们,就是我,寻常也动不得他们。”贾宝玉道:“也不是这么个事儿呢,这般窝囊着养了,出了门子,不出三天就叫打死了。大家子里的事儿,姐姐还不明白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到时候,全家脸上都不好看。”王熙凤道:“此事须回老太太。”贾宝玉道:“这是自然,正好了,借着这个,回老太太说,家中人口甚多,保不齐还有其他盗窃之事,先有彩霞偷了太太房里的东西,这回又是二姐姐的嬷嬷,正可检视一番东西,也好心里有数儿,这样每人房里撵人也有由头了。”王熙凤笑道:“进了兵部,做事便一套一套的。”贾宝玉道:“二姐姐那里,还要凤姐姐费心了,说句难听的,她在外头受了欺负,旁人还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都不顶事儿,家里侄女儿也一天大似一天了。”王熙凤道:“这个我省得,赶明儿叫她自己亲口说出罚了住儿娘,这样的事儿做得多了,自然心肠就硬了。我说,你房里要放哪些留哪些呢?”

贾宝玉有些犹豫,袭人年纪大了些,但是样样省心,若留下她,就不能用年龄做借口了,且再留她就不好嫁人了,除非留下来配了小厮或是当姨娘。晴雯外面没什么有用的亲戚,境况还不如袭人,留下来也是个愁,其余几个是家生子的,倒还能交给父母,又有芳官,贾宝玉也不想要却不知如何给她一个去处。王熙凤笑道:“方才还说二丫头软弱,你也够废的了,合用的留、不合用的撵,有什么忌讳?你是她们主子,又不是她们老子娘,要担心她们一辈子!晴雯,要嫌她兄嫂不好,不如交还赖大家去,原是赖大嬷嬷孝敬进来的,便是不要了,也该还给他们家——他们家如今也不差了,亏不着她。袭人发还她哥哥,原来的身价也不要了。芳官那丫头,我冷眼看着她也不是善茬儿,你那屋里,女孩儿扎堆的地方儿,她一个外来的竟能隐与秋纹等平齐,岂是好相与的?放出去了,只有她坑人、没有人坑她的。只是,你竟舍得?”贾宝玉道:“留下也是误了她们,我还用不着她们呢。”王熙凤道:“这么着,我可办了。”贾宝玉道:“请。”王熙凤抿嘴一乐。

王熙凤便回了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容不得奴才欺瞒主子,更容不得他们凌于主子之上,许了王熙凤,一查之下,自然查出许多来。便是一向看管财产很来的邢夫人那里还有失窃事件,贾赦这样万事不留心的就不必说了数他房里最泼泼洒洒丢东西多,其余各处也有拿主子东西做人情的。贾政见情形如此败坏,因说:“人多口杂,乱事太多,不如裁减些人,各司其职,少了什么也有追问的人。人多了,各人反闲着互相推诿,又生事端。”这当口说这个话,也无人反对了——各人屋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事,实在不好说只是个人素质问题,只好推给规矩了。

贾宝玉因知账上极不干净,又暗示与贾琏。贾琏正缺钱花——他的私房搬到外宅,被抄了回来,自然送到院子里,叫王熙凤收了——抄一抄不合己意的,必能抄出不少钱来,界时自己手头也缓了。账房银库买办哪有干净的?互相推诿,最后只要有一个松口的,必能咬出一串子来,再咬下去就是满嘴毛了。张三说李四不好,李四自然要反说张三也不干净,贾琏护着张三要把事推到李四头上,李四还冒出一句: “某年月日,琏二爷走了几百两银子的流水账。”一番嚷乱,琏二爷自然没事,荣府是他家,他花自家的银子而已,管事的就要倒霉。眼看自己要吃瓜落,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渐渐竟说到采买与收租的,连王夫人的陪房也扯进去了,邢夫人的陪房更是克扣得厉害。贾母动了肝火:“我原说家里过得艰难,原来是这个缘由! ”

污了主子钱粮的要送官,各人房里要减员,荣府上下,人心浮动。便有人因赖大嬷嬷向贾母进言:“虽是事出有因,如此大动筋骨实是不妥,叫外头看了还不知道府里出了什么事了呢,设或有一等小人,趁机作乱,反而不美。再者,出了事,顶上来的人又能好了么?”贾赦道:“原先赖大手下有得用的人,我们自然不管的,如今这些不比以前了,难不成知道了还要养着他们?倒显得离了他们不行了!敢再犯,我便能办了他们!我岂能叫奴才给治倒了?”贾赦是个花钱大户,有些不好走账的银子都要他自己想办法,这笔转账叫经手的奴才黑了很多,他此时气得不轻——我费心想的法子原是给你们赚钱使了,我自己手头还紧呢!

贾母道:“办事要办,嬷嬷说得也是,不能叫人小看了咱们家才好。对外头须有个说得过的由头才成。”

正在此时,外面飞奔过来报喜:“老太太大喜,咱们家娘娘,生了!”

95.发遣完毕有人将行

人生最舒服的无过于在你瞌睡的时候有人送个枕头来,这是贾宝玉的感慨。这边正因为没有合适的理由发遣冗员呢,那边就来了个借口。只听贾母一迭声地问:“究竟如何?”

进来的是赖大媳妇,这位在自己家里也算是‘太太’一级的人物,到了贾府里只好继续充当管事奴才,此等特大喜讯,充一回奴才也是很值得的。当下赖大媳妇掀了帘子进来:“老太太大喜,老爷大喜,诸位爷大喜了!宫里夏太监亲打发了人来报喜,我们家那口子正接着呢,太太在外头叫出来一位爷陪客说话。”贾母一看,便命贾宝玉道:“宝玉去看看罢。”这么吩咐是有缘故的——贾宝玉是家中诸人里混宫里时间最长的,应对上头比较合适。

贾宝玉领命去了,赖大见贾宝玉来了,忙抢上一步来道:“宝二爷,这位是宫里出来的。”贾宝玉先看那小太监的服色,度其品级,笑道:“辛苦了。”小太监不敢托大,利索地行了个礼,亦笑道:“恭喜恭喜,娘娘是今儿申时诞下皇子的。”贾宝玉一愣,皱一下眉,旋即笑道:“同喜,辛苦。”王夫人、王熙凤早于内里打点下金银来,小太监更开心了,笑着收了。透露的信息也更多:“母子平安,宫中什么都不缺,府上太君等可先预备着,明儿或许有恩旨命入宫请安呢。”贾宝玉陪着说了几句话,看时候不早,小太监也知趣辞去。

贾府里欢声震天,生个皇子可比省回亲荣耀多了——也省钱多了。王夫人急着叫开库房又翻私房,寻进补的东西好奉与元春,自贾母往下,凡有诰命的又都准备好了行头,准备入宫探视。贾宝玉寻他哥哥嫂子们道:“正好借此机会,放些人出去,也是个好名声儿。”贾珠点头称善,王熙凤笑道:“宫里有喜事了还好放宫女回家呢。”拿这个由头回贾母,贾母便由着他们了,只说:“放出去的人,可酌给银钱,或置地、或做小买卖,别叫出去受苦了,反而不美。”她虽知府中之弊,究竟是上了年纪不容易下狠心。王熙凤等口中答应了,心中却想,他们管事的也贪够了,更有一等淘气了撵出去的,给了银子也是白花了。

那边赖大等还凑趣,一力撺掇着要摆酒,贾母与王夫人也欲请几日戏酒,贾宝玉对贾政道:“外戚之家本当收敛,得了孙子的那头还没见动静,咱们先闹上了,岂不是打人家的脸、给娘娘添不自在?真要欢喜,放几家奴才出去岂不是行善积德?”贾政连声称是,又说与贾母等,贾政人是呆了点儿,但是在家里的影响力到底比贾宝玉要强一些,贾母点有些扫兴,终究依了他。

荣府中自贾母往下,有品之女眷果然穿戴整齐了往宫中向元春道贺,王夫人回来之后喜极而泣:“娘儿俩都好,娘娘可算熬出头了。”贾宝玉其实不希望有个皇子外甥的,麻烦多。再想一下,皇子成年后可接生母出宫奉养——前提是皇子他爹挂了,没什么比能熬出宫墙更可喜可贺的了——越发恨不得家里低调再低调,这时候高调了,必定有人踩,惹下麻烦就不好了。放家奴、遣散戏子等,既是为家庭安定计,也是向外界表明态度。

衙门里的同事也投以羡慕嫉妒的目光,贾宝玉都微笑以对,并不肯多言,依旧去整理他的材料去——这个时候张狂,那是找死,皇后家有个太子外甥也没见怎么样,这才是生存之道。

有舒心的事,自然就有烦心的事,头一件事源于贾赦。他老人家收了孙绍祖的好处,自然想为其谋个职位,然而他一个没正经差使的老宅男,想插手此事却不容易 ——孙绍祖的要求并不很低——如今贾宝玉已到了兵部,正好,贾赦想到了他这个侄子,几次让贾宝玉代为转圜。贾宝玉怎么肯?只能说:“侄儿在职方司,与武选司不搭边儿,且是新到,还不知道有什么缺呢,须得打听打听才好办。既要出手,必得稳妥,否则说了别人不办也是折了自己的面子。”侄子不是儿子,不能随便打,尤其在侄子的爹还活着的时候,急得贾赦无故把贾琏一顿好骂。

再来就是院里的一堆女孩子了。听到要发遣回家,诸女心中各百味杂陈,也有自以缺不了她,必不得出去的,暗笑旁人着急的模样,也有求袭人等说话叫留下的,也有听说放出去自家婚配不用乱配小厮而高兴巴不得出去的,更有拐弯抹角打听谁去谁留的。比及以喜事为由放人出去的话正式传了下来,又说出去者家生子由父母婚配,外买来的不要本身银子,各人随身首饰衣裳等许其带走,却是欢喜的少忧愁的多。贾府的待遇多好啊?丫头们干粗活得少,最粗糙的活也就是扫地一类了,其余粗重的多由婆子们来做,吃得是大米白面、按季发衣裳,外头一般人家也未必能日日吃得如此精细、季季得添新衣。在爷们院子里的,保不齐还能成姨娘,也算是半个主子,还有丫头可以使唤,真要出去了,哪怕是正头夫妻也未必能有两三个丫头使唤。

真正的惊雷是发放的名单,贾宝玉房里哭作一团,被林之孝家的喝骂:“大喜的日子,天大的恩典,哭的什么?”她心里何尝不知丫头们为何而哭?心里依旧窃喜——她女儿小红也是贾宝玉院里的,只贾宝玉身边的一干人等都是伶牙俐爪的,插不下手去,如今旧一轮得用的人都上了发遣名单,可不正轮到小红出头了?袭人等如此顺利地上了名单,里面未尝没有这些存着心思人的推动。

袭人拭去眼泪:“好歹服侍宝二爷一场,总要磕过头回一声儿,才算有始有终。”晴雯内里极不愿出去,亦附和着,绮霰与麝月是没在发遣名目上的,从一旁亦有不舍之意,林之孝家的也欲不与诸女为敌,勉强应了,又说:“罢罢,你们道一回别罢,园子里姑娘们那边儿也有发遣的,我便先去她们那里,等会子再过来。”说完往后头去了。

留下诸女又是一番哭泣,袭人算是境况最好的,外头有个还算不坏的哥哥,小丫头里有世仆的,父母在外面也还凑合,也有便宜一起被放出去的,到底骨肉团圆。晴雯的情况属于挺糟糕的,因说:“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比她还差的是芳官,当时放小戏子的时候就是因为无处可去才留下来的。心里都想等贾宝玉回来,当面哭诉以期不去。

等贾宝玉来了,见一屋子女孩子眼眶都是红的,心里先叹了口气:“这是何苦?”晴雯的反应最激烈:“好好的,要撵我们出去,总给个说法儿,又犯了哪一条王法?”芳官也道:“外头哪还有家呢,出去不过一个死了。”袭人最顺和:“便是我们去了,身边儿也留几个得用的人,毕竟打小的情份,比旁人知冷着热些儿。”贾宝玉揉揉额角:“都傻了不是?难不成一辈子在这里头不嫁人了?过了年纪,想嫁得好都难了,打小一起长大,这么些年了,怎能叫你们落得人老珠黄过了二十五随便配小厮?趁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都来得及呢。”屋里有了一刻的寂静,连大加小,贾宝玉的院子里有着超过标配的二十多个女孩,做姨娘梦的非止一二,听他这么说,真傻了,当下就有哭出声来的。

恰在此时林之孝家的处置完园子里的事,急匆匆地回来了——关系到她闺女,自然要上心些,听到哭声,立时进来了。先来给贾宝玉请安,贾宝玉便问道:“林大娘从园子里来?姐妹们可好?可有她们得用的丫头不愿遣出去的?”林之孝家的笑道:“都是叫姑娘们先拣得用的列出单子来留下再遣剩下的人的,姑娘们跟着长大的都留下了,只有二姑娘房里的司棋,因病着,老太太说,索性打发了,绣桔留下了她也是从小跟着二姑娘的,不怕新顶上的不晓事儿。”贾宝玉一挑眉,心说,可真巧了。怎么有那么巧的事儿?司棋早与其表弟潘又安两人早暗通曲款,只因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万事不由自己作主,小两口儿心里早发急了,买通婆子私会的事儿不止做过一回,只是无法名正言顺配成双而已。今番有了发遣之事,司棋心里早不安宁了,不敢与父母说,与潘又安定计,趁机出来,潘又安再去提亲,正好天作之合。司棋舍了脸来求了鸳鸯,鸳鸯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鸳鸯是贾母得用的人,对贾母说司棋病了一类,贾母问了迎春身边有人伺候便允了。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贾宝玉道:“她们有去处的可都叫了老子娘来领?”林之孝家的道:“都齐全了。”贾宝玉看一眼芳官,固不喜她与园中戏子一道淘气,又实在同情她无处可去。林之孝家的便说:“二爷放心,太太与奶奶们安排好了她们的去处,再不必担心的,二爷难道还信不过太太么?”说着笑了,“说来四姑娘那里的入画等俱是东府里的人,怕要磨牙。”贾宝玉的心思就被她带了过来:“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有琏二奶奶在呢,四姑娘未出闺,敬大爷又去了,本就有她的一份家私,早叫琏二奶奶讨了来。只是四姑娘的奴才要如何减,二爷与琏二奶奶议一下才好。”贾宝玉道:“这会子快开饭了,她必不得闲了,饭后我再寻她去。现说的,她们这些人要怎么办?”

林之孝家的笑容有些僵,只得道:“原梨香院里学戏的,愿回家的便回,一人给十两银子带走,不愿的,琏二奶奶叫发出去或卖或配人。”芳官泪眼汪汪地看着贾宝玉。贾宝玉真为难了,芳官属于对贾府没什么贡献的,买来就是唱戏取乐的,干活她不会,先时李纨叫试针线她又不过关,除了唱戏一无所长。正犹豫间琥珀亲自过来了: “老太太有事叫宝玉呢。”贾宝玉随她到前头去,一面问:“有什么事么?要姐姐亲自来?打发个小丫头就是了。”琥珀一笑:“二爷只管去。”贾母吩咐了:“他那院子里必有淘气不乐意出去的,缠着他也为难。你去把他叫来,就说我有事儿。”

到了贾母那里,正在摆饭,贾母因叫他一起吃。食不言,寝不语,好容易吃完了,贾宝玉才问贾母:“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我办的么?”贾母道:“听说你房里的芳官先头要把有病的弄到你房里的?”贾宝玉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儿。王熙凤做事,素来禀承不做则已做必做绝的原则,近来就是想积德,也不必在这上头积了——本来就是芳官做错了,更兼她还要把戏子们连根拔了不留后患。因此在贾母因兄弟里唯贾宝玉没有妻子要长辈们关心后院招呼大家商量的时候,提了这一条,引得贾母立意不留戏子们了。贾宝玉此时无话可说了——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只得道:“到底是咱们买过来的,别叫没去处。”王夫人最近心情好得很,笑道:“还用你说,从咱们家出去的,什么时候亏待过的?便是她对不起咱们,咱们也不必计较。”王熙凤更直接了:“当年不是咱们家买了她们,不是饿死就是卖得更不堪,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何须在意?你总是见人都要可怜两下子,也不管到底有没有可恶的地方儿。现我说与你,直把她们都打发回家了,顶多当咱们不曾买过她们,这些年的柴米白费了。再者一人还有十两银子,再艰难也有本钱做点子小买卖了,足够了。”贾宝玉在一干女人的目光下,闭了嘴。贾母转问惜春过得还习惯不习惯。惜春道:“老太太疼我,总比回去强些。”王熙凤放心了,栊翠庵一带原是东府花园的地盘,如今惜春住着,正好省得人说荣府占了宁府的便宜。

贾宝玉因说:“四妹妹的人如何分派?”惜春道:“依着府里一例就是了,我也使不了那么多人。”王熙凤道:“你把得用的留下,旁的我给你打发就是了。”贾母也说:“凤哥儿多用些心。”贾宝玉又问:“林妹妹和史大妹妹那里呢?”贾母笑了:“偏你想得多,都一样的。”

再回房的时候,袭人等都已经去了,并留下麝月、绮霰、秋纹、碧痕四个大丫头,并春燕等几个小丫头,都一一上来磕过头,大家心里都存着事儿,不及多言,各歇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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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休沐,贾宝玉起来便觉得不得劲儿,清冷说不上,但是院子里显得空了不少。往贾母等处请安,被贾母留了早饭,贾宝玉留心看贾母身边,似也略少了几个人。推说外头还有事,向鸳鸯一使眼色,鸳鸯会意,悄悄出来。贾宝玉便头号:“老太太这里少了人?不是议好了不减这里的人么?”鸳鸯道:“老太太自己要减的,老太太不带着头减了,那边院儿里的能有这么痛快么?也是巧了,老太太正恼了大太太给二姑娘弄了个混帐奶娘,又有娘娘的事儿,否则未必这么痛快依了呢,今儿看人少了,还有些闷闷的呢。”贾宝玉道:“姐姐多开解老太太罢。”鸳鸯道:“这个岂用吩咐的?谁不知道白养的人多了?只是抹不开脸罢了。”

正说话间,平儿过来了:“我们二爷请宝二爷呢。”贾宝玉辞了鸳鸯,往贾琏外书房里去。进去一看,薛蟠也在,彼此叙过一回。贾琏见他来了,因说:“正好,大老爷吩咐我往平安州去一趟,蟠兄弟想去那边贩货,便一道结个伴儿,也好有个照应。”目视薛蟠。薛蟠便道:“我总不能闷在家里万事不做,宝兄弟看顺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好捎了来。”贾宝玉一愣:“平安州?有什么要紧的事么?那块地界不安宁!”他因整理材料,重在边陲与腹地不安宁之处,对这些安全隐患比旁人更清楚些,平安州正是危险地界。薛蟠与贾琏都问:“怎么说?”贾宝玉在兵部,说的话比较靠谱。

平安州地方不算太偏,但是有高山密林常有匪盗出没,又有不少所谓‘蛮夷’——羁縻而已,然而物产丰饶,开国以来颇有几次用兵,多因派去的官员与当地头人勾结,扯虎皮做大旗地横征暴敛,或者干脆官员连人家头人一起欺负,逼得人没有活路的时候便剪个径,再严重一点就刀兵相向与朝廷对着干。上一回用兵在二十年前,贾宝玉算算周期,这一回期在不远了。再打听这一任节度使的名字,略打听一下履历,也不是什么清廉的人,基本上吧,这个时期的军官,清廉的人少得要命。

96.失意人多湘莲拒婚

贾琏近来也憋屈,虽因贾环之前鉴没被扳倒了打,身上却也挨了贾赦好几下,在府中很有几天没抬起头来,还被贾赦派了个远差——去平安州,贾琏一想,也好躲个羞,正好薛蟠也要出门,两人搭做一处。这也就是今天贾琏来找贾宝玉的原因了,告个辞,托一下家里的事,说话的功夫,贾珠也应邀来了。

四人叙了座,贾琏、薛蟠说了要结伴而行的打算,又说:“方才宝兄弟说那里怕不清净。”贾珠对薛蟠道:“你是一人走呢还是跟着你们家原先的老经纪一道?不如与他们这些老人家一起,也省了自己摸索,也好学些东西。”薛蟠道:“家里我妈和妹妹也这么说,已经请了原先跟我父亲的人一道。”贾珠笑道:“这却是了,”又问贾琏,“大老爷派的差使?你自己去么?家里的事你要交给谁?”因是贾赦所命,贾珠也不宜细问贾琏内情。贾琏道:“我带着几个人去,至多两个月必回的,家里如今人口也少了,事情也少了些,人情来往的事大哥哥与宝兄弟原也知道些的,还请多担待。”贾珠应下了,便问贾宝玉:“你方才说平安州怎么了?”

贾宝玉原在听他们三个说话,此时欠身道:“职方司闲得很,我无事便翻些卷宗,近看到平安州,原就不是块太平地方……”便把推测给说了出来,“那里说是丰饶,却不见有大赋税缴上来,说是太平——太平的地方都是设府立县,那里却仍旧羁縻——岂是太平二字能掩的?”贾珠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贾琏背上已生了一层牛毛细汗。贾赦交待他办的事,正是‘官-逼-民-反’的勾当——与平安州节度使勾搭在一起,入股做买卖,于平安州或横征或低价强买其土产矿物通过贾府的人脉,转手赚笔大的。贾琏本不是个笨人,只要不沾上男女之事,他是样样条理清楚的,见薛蟠在坐不好说实话,定了定神笑道:“横竖咱们不沾手,路上多带几个家人,白天赶路、入黑便歇,带好路引等物,一路走官道便是。蟠兄弟意下如何?”薛蟠道:“我是头回做买卖,回去与家里他们商议一下再做定夺。”心里未尝没有晦气的意思,怎么他们总要拦着?

兄弟三个送走了薛蟠,贾琏一把拉住贾珠兄弟,亲自掩了门,悄声把贾赦所吩咐的事说了。贾珠是比较典型的读书人,骨子里有这样一种意见——农耕为本,平安州地方目前为止不以农事见长,所以他对平安州不怎么放在心上,贾宝玉的分析似是有理,却查无实迹,只因自己堂表兄弟要出行,考虑周到些总是好的,是以方才没有说什么。现在听贾琏所说与贾宝玉所猜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不由大惊:“竟是真的?头前我竟没有听闻这样的事情。”贾琏连忙道:“这还是头一回呢,大哥哥知道的,我们老爷平日懒得动弹,近来,咳,缺银子了,偏偏平安州节度使与大老爷有点子交情,平安州那里户籍管得不很严、东西又好,也有贩卖人口、物产的……”贾宝玉道:“这事不对。先时没找上大老爷,怎地现在又冒出来了?许是先前京中凑手的人见事机不对,抽身去了也未可知,正叫咱们来顶缸。”贾琏道:“谁说不是呢,实话说了罢,这还是大老爷舍了面子争来的,还道是占了便宜,谁知道竟是吃亏?”

贾珠道:“如今趁着还没下水,老实在岸上呆着罢。大老爷成日在家,怎么缺银子使?”贾琏脸上一红,他爹不正经,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忙道:“如今要如何劝大老爷?”贾珠道:“实说便好。”贾琏道:“要是能实说,我便不问大哥哥了,我们老爷的性子也未必好,实说了去保不齐说我为躲懒吓他,倒有一顿好打。” 贾宝玉一笑:“京中只要没人掺和这事儿,一时半儿的平安州那边儿也成不了事,倒是安全。二哥哥不妨去走一遭,只当散心,对那边儿说,如今家中事多,无法顾及。回来对大老爷说——看了,并不如他说的那样好,平安州那里十分推三阻四。”贾琏抚掌而笑:“过了这一关,大老爷也就骂他们两句再撂开去想旁的主意。如此,我便打点行装,约了薛大傻子去。”贾珠道:“好歹是亲戚,你就这么说他。”贾琏笑道:“还有一事,须得劳烦大嫂子。”贾珠因问何事,贾琏道:“我那新娶的二房——我不在的时候内宅里还请大嫂子照拂一二才好。”贾珠的脸马上就变了:“你还说她!为了她,你犯了多大的事儿?!国孝家孝都不顾了,你还 ‘娶’?如今远行了,不说让我们为你孝敬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看顾你老婆孩子,巴巴地想的反是她! ”贾珠怒了。

贾琏又解释:“她孤身一个在这里、性情又柔顺可人,又不得老太太、太太她们喜欢,我家里那个,大哥哥是知道的,那副脾气,还不得生吃了她?大哥哥千万看我面上……”

“放屁! ”贾珠非常不爽,“她为什么不得老太太喜欢的?她在东府里的那些个事儿,我说出来都嫌脏了嘴!偏你还护着,护也就护了,却不该为个妾去数落妻。”贾珠的观点是:宁愿相信妓-女愿意从良值得买回来做妾,也不相信通-奸的女人能变好,一个是职业问题一个是人品问题,两个性质不一样。

见贾琏还要说什么,贾珠一摆手:“你的意思我知道,这时节,不宜出事,你竟叫她灌了什么迷汤?”说完甩手走了。贾宝玉看看贾琏,小声道:“放心吧,凤姐姐如今有了儿子心肠也软。只是性情什么的,再休提起——这合家上下,性子好了的人能镇得住?二姐姐与三妹妹一道管家来的,两样性情,结果如何?东府那位,看着性子好了家也管得、下人也说她好,其实连蓉儿都管不住,闹出这些事来。”说着一摇头。贾琏想了一阵方道:“好兄弟,你说的我尽知了,我不过是闷了,想疏散而已。”贾宝玉道:“如此便好,你那个好人儿不碍着旁人,谁去理会她?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次日,贾宝玉与贾珠商议:“薛大哥哥果然肯改了毛病,是大家的福气了。不如去打听一下内务府如今是否有缺的东西,果能顺手带了合意的来,也好讨情重领帑银行商。”贾珠称善,打听到内务府所缺之物。兄弟两个往薛家探望。

薛姨妈接了,命治酒。贾珠起身道:“先前的事情,也是我们没办好,倒累了姨妈和表弟。”薛姨妈道:“哪里怪你们,终是因这孽障生事。”说得薛蟠很不好意思。贾宝玉道:“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今日来另有事情的。”便把内务府所缺的两样东西说了:“他们带了官字,办事就慢,咱们自家办了,或叫顺庆王看了好,便是眼下不好说什么,等事情冷了下来,必会想起的,再说了,与官家做买卖——”被贾珠瞪了一眼,闭嘴了。薛姨妈大喜:“如此甚好。”薛蟠先时的隔阂也消了些,亲来斟酒。

贾宝玉笑道:“我来。”一面依次斟了,一面说:“便祝大哥哥一路顺风了。”薛蟠道:“谢了。平安州究竟怎么说?” 贾宝玉道:“琏二哥哥与你一路,多带些人,有备无患。”薛蟠称谢。贾珠不放心,又问薛蟠:“你远行了,家中姨妈妹妹怎么办?索性搬到我们那里住如何?”薛姨妈道:“这却不用,蝌儿与他妹妹都在呢,他也照看得,更因他妹妹要备嫁的。”

从薛家出来,贾宝玉道:“还是有些不放心,咱们家这些人,倒水跑腿倒行,路上真有事儿,怕是使不上。”贾珠道:“倒有一个人,不知他肯不肯。”说的就是柳湘莲,他也算是闲不住的老江湖。贾宝玉心说,人家说不定还记着薛蟠图谋调戏的仇呢……

人就是不禁念叨,对面来的,可不就是柳湘莲么?

贾珠道:“可是巧了。”其实不巧,柳湘莲是专来寻他们的——有人为尤三姐向他提亲了。柳湘莲虽然父母不在了,娶老婆的事情,到底还是要多想一想的,便来问问贾宝玉内部资料。

贾宝玉傻眼了——两府分开了,这事只能是贾珍办的。贾珍还真能干,坑完了兄弟坑朋友!还有,柳湘莲,你不会已经订了亲了吧?

贾珠是直接怒了——柳湘莲虽然行事不拘小事了一些,然而是年轻男子,又为人仗义,风评还算不错的。贾珍把自己弄过的小姨子说给人家做老婆,也就贾琏能忍得!柳湘莲哪怕没了父母,也是世家子弟,不是娶不着老婆的光棍,要吃别人嚼完吐出来的东西!还嫌树敌不够多?男人,能忍你捅他一刀,却忍不了你送他绿帽,能忍的,那是极品。

这兄弟俩并不知道,贾珍把尤三姐嫁掉也是心疼了好久的。而且,柳湘莲不知道提亲的是贾珍。

——花开两朵的分割线——

时近秋天,这绝对是个多事之秋!好事坏事都有,总的来说,元春生子、贾府裁员、两府分裂等都算是好事,然而此这蜜糖彼之砒霜,因此而失意的人还挺多。

从荣府里放出去的奴才里有一大半是失意的人,这是显然的,且不去论。宁府这边偷鸡不成蚀把米,贾珍一家说荣府心狠的时候,未尝没有后悔的意思——造势是互相的,如今显然是宁府倚仗荣府多些,别的不说,单是贵妃娘家的招牌就很好用,此外还有荣府姻亲王子腾,也是面子非常大的人,荣宁二府在京畿横行,最大的原因还是王子腾在长安的亲朋故旧一大堆,出了事儿看王子腾面子上给兜着。不幸贾珍顺心日子过得惯了错把幸运当必然,王熙凤是王子腾的亲侄女,她和贾琏的婚姻是贾王两姓结好的又一标志,贾珍弄个自己勾搭完的小姨子去当第三者插足——哪怕在一夫一妻多妾合法的年代里,尤二姐这种‘偷娶’了来的也算得上是第三者,她可不是‘纳’来的,一个娶字,所谋者大——王家岂会乐意?也就是荣府压下了,否则王仁早打上门来了。

那边尤老娘还不明就里,打听她闺女的事儿,还想着许久不见要接来看看或者自己去荣府探望,尤氏为此急得满头包,好容易安抚住了她继母。不意尤三姐却不是个好打发的:“我姐姐是你们骗娶了的,他们家如今接了去,生死不知,便是卖了当奴才也没有不叫亲娘见的道理!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本来贾母因知贾珍、贾琏与尤氏姐妹之事,想叫两个胡乱弄到家里,大门一关,外头不闻,也是圆了先前事,不意如今荣府管不着宁府了,尤三姐自己也不想嫁贾珍。但是贾珍非常之犯贱,尤三姐越泼辣,他越离不开,偏舍不得把尤三姐嫁给别人,事情就卡住了。

尤氏本就头疼,被她一闹,更疼了,还不能不管她——贾家于孝期做下的偷娶事情,先前还骗奸俩小姨子,父子俩还都连这两姐妹沾上了,不管她,被她这个泼皮脾气一闹,都察院就是贾家开的也得弹劾了。尤氏愁眉不展,想的是如何处置了尤三姐叫她不要再这么混闹下去,最后实在忍不住去求贾母,接尤二姐来见她母亲,再者也可与尤二姐说说三姐的事——瞒着贾珍。

贾母听尤氏的请求还算正当,也答应了,还说尤氏:“你平日也不是个不晓事的人,怎地也由着他们胡闹?闹的还是你妹妹。”尤氏一面试泪一面道:“我是劝的来的,我们爷哪里肯听我的?这等事,哪里敢四下说?我又拦不住他。”贾母叹道:“如今你看好了他,别叫再惹事了,他父亲刚去了几天,就闹成这样。”正说话间,去传尤二姐的人也来了,一掀帘子,带来了尤二姐。

贾母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尤二姐,一看之下,生得比尤氏年轻时还标致,脸上怯怯的,身形袅娜,身上穿着桃红小袄、绿色绸裙,看着倒也不坏,只是脑筋糊涂!贾母面上淡淡的,她对尤二姐本是无可不可的,毕竟贾琏是主动语态,然而等贾珠拎着贾琏回来了,彼此两府还没散伙,贾母使人打听也容易,一五一十知道了她在宁府昏乱,心中是非常厌恶她的。换个时间贾母宁愿打死贾琏也不会叫尤二姐进门的,但是时候不对,只能忍下了。

贾母到底威严,尤二姐性情软弱,一见面她先怯了,细细声请安问好。贾母是喜欢爽利姑娘的——王熙凤、探春自不必说,林黛玉只是身体弱而不是性情弱——只说了一句:“你姐姐来接你,”又转过脸对尤氏道,“人在这里了,你接了去,晚间我打发人去接回来。”尤氏忙不迭应了。领尤二姐出来,打量一下她妹妹,见尤二姐瘦了不少,本来老公被她偷过的怨气也散了,上了车,问尤二姐:“凤丫头为难你了没有?”尤二姐眼泪就下来了——

荣府里的气氛最近称不上轻松,邢夫人对于当下家务不能插手也颇为气闷。伺候的人少了,虽不妨碍生活但是这等事情并没有怎么征求她的意见,让她心里不舒服,但是贾母都支持的事情,邢夫人也不敢反对。原本王夫人房里的丫头与贾环有私情,最后弄得家中不宁,邢夫人是看笑话的;不幸迎春的乳母同样不给邢夫人争脸,邢夫人自己也闹了个笑话,这下好了,两边儿扯平了。更兼王夫人有了个皇子外孙,邢夫人更郁闷了,继续过着她郁闷的日子,连带的让贾赦一脉跟着难过。

她还不是府内日子最难过的人,说起憋屈来,她绝对比不上尤二姐。尤二姐原是姐夫做的保人,说是娶的二房,也被奴才下人奶奶奶奶地奉承叫了几个月,更兼原本打的是王熙凤早死自己好扶正了做正房的主意。她却不想想,做保的贾珍,那是什么好人么?仗义的人会先搞小姨子然后把小姨子介绍给自己兄弟么?这么个搞小姨子的不靠谱男人,你也信?说媒的是贾蓉,那小子又是好人了?他祖父刚死呢,就跟你调情,他做的事你也放心?这两个正愁勾搭上了尤氏姐妹没法脱手,自然是怎么忽悠怎么来,说出来的话、许下的保,他们两个醒了酒后自己都不敢相信。尤二姐也是耳根子软没主见、也是自己看不清形势心里有所期望,被两人一忽悠,看贾琏也是个年轻公子,居然也信了。等到贾琏叫贾珠给拎着走了,她也被安置在贾琏院里连贾母等人的面都不得见,荣宁二府如今不交通,她连母亲姐妹都见不着了,后悔,也晚了。

更倒霉的是,她进来就赶上贾府大裁员,原本姨娘的使唤人手便裁得只剩下一个了,王熙凤如今看着儿子,倒没有刻意为难她,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她的日子实在过得不舒坦。进了荣府才知道规矩大,不是宁府那样混闹能糊弄过去的。在宁府,她炕上低头一坐,就算腼腆端庄了,在荣府,穿件大红衣裳就有嬷嬷来提醒——那不是你能穿的颜色。这嬷嬷还是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虽会仗着贾琏做些狐假虎威的事情,然而心里毕竟愿意贾琏好,对于这位‘祸水’十分不待见。王熙凤因贾琏的事被王夫人说了一回,又叫贾珠说了一回,都说她管得太严,她见贾琏果然向外发展了,心里暗恨却也调整策略了。她不出头,也不叫丫头暗中虐待,一个赵嬷嬷就够尤二姐受的了。年老妇人,对作风问题的要求比其他人尤其高,尤二姐哑巴吃黄连,苦得很。王熙凤是这样介绍赵嬷嬷的:“这位嬷嬷是我们二爷的奶嬷嬷,年老经事的人,府中一应规矩十分懂的,我千求万告了来指点你的。”贾府的乳母地位不一般,尤二姐也是知道的,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了。与贾琏倒是能见着面,贾琏也没有责怪她,然而先前事情闹得太大贾琏却不好在她房中过夜,更兼王熙凤明说了要给平儿个体面,贾琏近来安抚这一妻一妾都来不及。

尤氏听了半晌无语,贾府的这个规矩她也是知道的,只能忍了,因说:“你且忍一时,她那个脾气,哪个男人能长久?你伺候好琏二爷,有个一男半女的,也好有个倚仗,到时候老太太、太太谁都要高看你一眼。”说到脾气不好的女人,又想起尤三姐来,不由开始抚胸口顺气。尤二姐看她这样,越发不敢说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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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氏想想,现在还不能气倒,便问尤二姐:“三妹妹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你姐夫不愿意发嫁她,我却不能不管你们两个。”尤二姐十分感激,又听尤氏问她,如何能令三姐嫁了。尤二姐道:“只要她自己愿意了,姐夫也强她不得。”尤氏道:“她那样的脾气,能看得上什么样的人?必得慢慢问出来才好。”这话错了,如今不是尤三姐看不上别人,而是有点条件的男人看不上她——世上如贾琏的人毕竟不多,持贾珠看法的人倒是不少。尤氏姐妹还不觉,尤二姐这时方笑了:“这个我知道的。”尤三姐喜欢的就是柳湘莲。

贾珍是强不过尤三姐的,因尤二姐也知道了,设若她托了贾琏提亲去,自己便是恶人,想到尤三姐把自己当恶人来对待,贾珍坐不住了。既如此,不如做个好人,便托了个狐朋狗友,向柳湘莲提亲。柳湘莲不是原着里半道上急着去找姑妈,如今人在京中并无急事,自然要细细打听一下才好[1]。媒人那里与贾珍关系近些,又不好揭贾珍的底说是贾珍的小姨子——以宁府的名声,说了,事必不成——但是也不敢得罪柳湘莲,只从中搭个嘴,说:“是个绝色,是荣府琏二爷的一个小姨子,再细的,你问他们家去。”并不提贾珍。柳湘莲以为是贾琏提亲呢,得了空,来问知情者。

贾珠沉着脸:“那样的女人,要来做什么?”柳湘莲一愣,情知事情不好。贾珠先骂贾珍,说他不厚道,才委婉地说——这个女人,恐怕不大合适。柳湘莲一听是宁府的,啥都不用问了,因说:“要知道是宁府的,我都不用来问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1]说明一下,原着里是贾琏提的亲,贾珍不愿意把尤三姐嫁掉,他还想那啥啥的。尤三姐的婚事,是尤二姐掇撺的,让贾琏找个熟人嫁了。

原着——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表示柳湘莲是要打听的,但是被贾琏给忽悠了……私以为,柳湘莲是要个绝色,但是前提条件必须是生活作风没问题。不料,在贾府这里,认为给人家说媳妇,生活作风问题这个前提条件如果别人没有写在备注栏里都是可以忽略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好比买杀毒软件,你说,要个会娱乐的,完了,别人给你个瑞星。你后来说,太阳的,木马乱窜,别人说你不是说要个会娱乐的么?

97.(略)

98.甄家败相贾琏出差

柳湘莲匆匆与珠、玉二人道别,去寻媒人算账。

不过因为辞不过贾珍的面子,才搭几句话,媒人酒没喝到,反招来了个扳倒算账的,倒霉催的‘媒人’变‘霉人’。当下也顾不得所为世家公子的风度了,抱头鼠窜,口中还道:“你不愿意就罢了,又不是我的主意,贾珍托的,我有什么法子?”话说完了,身上早着了几下,柳湘莲听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住了手。挨打的见机忙道:“他们那个窝子,你我都知道的,然而也是熟人,我也是面不辞人。你原说要个绝色的,他打的这个主意也不算很错,也是你没说明白。如今你不愿意,直推了就是,何必这样?弄得大家都知道了,也是无趣。”柳湘莲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又觉着没意思,他原有往外面逛逛的意思,此时更打定主意,整顿行装出京游历。

珠、玉二人催马回家,进书房说话。贾珠道:“东边儿越发昏聩了,这会子偏又上赶着惹了个硬脾气的。”贾宝玉道:“横竖没定下来,各听天命罢了,早已分开了过了,再不沾他们的晦气。”贾珠横了他一眼,要不是国孝家孝时贾琏偷置了外室,他还未必真能狠下心来让两府分开,毕竟此时以宗族繁盛为荣,大家大族总要枝叶繁茂才好。

贾宝玉心里吐了吐舌头,咳嗽一声假装低头翻着邸报,忽然手上一顿。邸报上零零碎碎有不少消息,最引人注意的是几年前林如海死后皇帝派为江南道御史的心腹上表弹了甄家,今天体仁院总裁甄某被责的消息。贾宝玉绝对有理由担心甄家要坏事,哪怕他不知道 ‘以假喻真’一类的事。贾珠也隐约有所觉,眼神中颇为担忧,他与贾宝玉不同,贾宝玉是知道甄家必不好因而对甄家都是远着走的,又因自家也是满头包,根本没心情担心甄家,贾珠却是秉承着甄贾两家的传统友谊,甄家也是体面人家,贾珠对于甄家还是比较有好感的。今见其将有祸事,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了。

皇帝之所以一听弹劾便发作,恐怕绝非一日之寒,派到江南的御史那是简在帝心的,这些年恐没少传消息到京中。只怕等皇帝拿到其他实证之日,就是甄家覆灭之时了。有些事情瞒上不瞒下,也瞒不了平级,所以贾珠才会不假思索的担心——甄家于江南近百年,盘根错节,所谓树大有枯枝,甄家这棵大树,却是烂到了根上。生活奢靡不说,动静皆讲究排场,这些也还罢了,最要命的事甄家盘据江南日久,渐渐有些尾大不掉的样子了,包揽诉讼的事也没少干,至如贾家、王家庇护薛蟠一般的事情恐也不少——俨然一方土皇帝,真皇帝如何能忍得呢?

贾珠嘴唇微动,贾宝玉抢先道:“甄家也算是到头了,这般大事,怎会一点子消息都没有?如今却没什么动静,可见他们家女婿都不肯十分管了,我们又能如何?论起来他们家也忒不小心了些儿,他们管着南方贡上的东西,前番为薛大哥哥的事去内务府,听那里人说,他们贡上的东西比以前越发不如了,有些东西还要内务府另办着供上。我还听说他们家养的戏班子,光戏子的缠头都能花上万的银子,又放印子钱,两下对比,他们不是作死是什么?”

贾珠道:“前儿他们家在京中的族人还找过我,我也不敢十分兜揽,如今琏儿还惹下个大麻烦,大老爷那里也是一团乱麻。然而毕竟是老亲,能施一援手便拉一把,即便帮不上忙,也不要落井下石才好。”贾宝玉道:“我省得,咱们不帮人家,等咱们有事的时候,也没人帮咱们,做人不能太独了。甄家的事情,我劝哥哥还是不要当头上本为他们说话,一是他们该的,二来,也是为圣人面子。圣人发作他们也是有根有据,不发作他们也是恩出自上。真要救他们,等定下了罪来,再求情,圣人面子上也过得去了,甄家也得救了。否则,倒像与甄家抱作一团而与圣人为难一般,越发让圣人气恼。”贾珠道:“如此便依你,我还要与老太太、太太她们说一声儿,叫不要先应承了,或请娘娘在宫中求情才好。”贾宝玉笑道:“还是大哥哥想得周到。”贾珠苦笑道:“这值什么?又不是咱们家的事,周到不周到的,与咱们的关碍也不大。我所忧的,大老爷那边儿。”

贾宝玉心说,甄家除非也穿来一个,不然这回是倒而得起的,一面问道:“大老爷那件大事儿,不是已经与琏二哥哥说好了么?大老爷自己不愿意劳动,凡事必要琏二哥哥出面的,我看只要琏二哥哥于大事上头清楚了,再没什么的。”贾珠道:“但愿如此,等琏儿从平安州回来,过了孝期,把先头的事儿给圆了,迷了人的眼,我才算放了心了。终究不是个事儿,便是国法可逃,那忠顺王又岂是好惹的?记恨人难道也是依着国法记恨的?只要听到一丝风声,他记在心里你我能耐他何?”贾宝玉道:“太妃薨了有三个月了,只是还有敬大爷的孝,已经与东府分开了,这个却不是大褒贬。”贾珠还只是摇头。这两人正在为贾琏的风流债头疼,那边贾琏又犯了老毛病了。

前面说过了,贾琏于大事上还是挺明白的,然而一旦沾上男女之事,他的脑袋就不灵光了。尤二姐自被拘在荣国府里,碍于种种情由,贾琏与她并没有见过多少面,今番要远行,更兼尤氏来接了尤二姐往那边走了一遭,贾琏又想起尤二姐来了,见王熙凤并无很刻薄,贾琏也就腆着脸与王熙凤打了个招呼去看尤二姐。王熙凤牙都酸倒了,脸上还要笑道:“去罢去罢,横竖咱们是不讨爷的喜欢的,你自去,我与平儿看儿子呢。”贾琏涎脸上来逗儿子:“乖儿子,等我过来,过年了给你起个好名儿。”又逗得小孩子咯咯地笑,才恋恋不舍地亲了亲儿子出门。留下王熙凤肚里冷笑。平儿见了,劝道:“奶奶,看好了小哥儿,可比什么都要紧。”王熙凤咬牙道:“我岂不知这个?那边那个东西,还道自己有多金贵呢!打量着老太太、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呢?”平儿不说话了,拿着个波浪鼓逗孩子:“他笑了呢。”

贾琏到了尤二姐这里,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本也算‘新婚’,自有一番不同。尤二姐近日来也有满腹委屈,被贾琏一慰抚,感激不尽,又自诉因先行品行不端,如今给贾琏惹麻烦了。贾琏道:“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尤二姐越发把贾琏当作救命稻草。贾琏又说要往平安州去等事,尤二姐道:“大奶奶必把一应都打点妥当的,我只有盼着你早日平安归来。”两人说得投机,尤二姐犹豫再三,仍是忍不住为东府说好话,那边有亲姐姐,毕竟是娘家人,关系好了,自己也算有个倚仗。贾琏与贾珍交恶,盖因被抓到了偷娶一事,当时抹不开脸,他心里又喜欢着尤二姐,对贾珍的恶感就减了几分,听尤二姐说及三姐之事,贾琏诧异道:“他竟舍得发嫁了?”尤二姐脸上一红,道:“一年大二年小的,毕竟不是个事儿。”又把尤三姐看上柳湘莲的事儿说了出来。贾琏道:“他与宝玉他们倒好,得空我回来了,惹东府那头没说好,我再说去。”尤二姐更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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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因要打点动身,暂无空闲去寻柳湘莲,择了吉日,辞别家人,又与薛蟠约好了,因知路上许或不太平,多带些健壮有力的家人,一路奔大道直行。荣国府这里也没闲着,王夫人与王熙凤开始打点贾母八旬寿庆的先期准备,今年因放出去不少人手,准备工作就要提前做好安排,王夫人这时又有些后悔了:“早该预备着这一回的,便是放人,也要等这件大事了了之后再放才好。” 王熙凤却道:“太太放心,我早算过了,不叫他们钻沙去,人是尽够了。”王夫人道:“那便好,还有些日子,这阵子你多费些心才好,今年又与那边分开了,官客堂客都挤到一处,可不能弄出乱子来。毕竟不如往年热闹了。”王熙凤道:“官客一起、堂客一起,一处归一处,再不会岔的。要我说,一起在咱们家请了,才叫热闹呢!又来,咱们家里大老爷懒待动、老爷又是清高的人,这两位不提,小一辈的,也就我们那位爷略糊涂些,上头有大哥哥、下头还有宝玉呢,咱们自家的爷们又不是不能理事!谁家不是趁着各种节庆与亲友相会互诉情谊的?咱们家老祖宗的大喜,正是与亲友们亲近的好日子,何苦叫他们截了去?”王夫人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我却想不到这一节,还是你想的周到。”又说:“既说到这个,我还要说一句,琏儿也算不得太糊涂,年轻人就有些儿馋嘴的毛病,你大哥哥身子不好,先前还有两个屋里人呢,如今我管得略严些,你大嫂子还抬举了两个姨娘去,也没见你大哥哥不尊重她。宝玉待忙过了老太太的事,也该往屋里放人了。琏儿那里,你是看得严了些儿。先前因你还没得儿子,看得严是应该,如今你心愿得偿,他就是看上了谁,你抱着长子嫡孙的,她也漫不过你的头去,你再这么着,倒是把他往远里推了。”王熙凤心里何尝没有憋着气?她自认嫁给贾琏以来没有对不起过他,如今反落得这样的埋怨,亲姑母这样说,表兄弟也这样说,前日见了薛姨妈一回,也是这样的说法,也有点灰心了。嘴上仍道:“大嫂子是个贤德人,我不能比的,然而我们二爷的性情与大哥哥也是无法比的。先头怨我没儿子,他偷人都偷到奴才老婆头上了,那是为养儿子的么?这也怨了我。后又说我妒嫉,再不妒嫉的人,难道能容了先奸后娶、偷姐夫的丫头?东府那个贤良人,我们二爷前阵儿还为着这事夸过她的,她倒叫她妹子给东府里做小试试?”

王夫人道:“你有功夫与我在这里着急,不如看好了琏儿。他在那一个屋里又歇过了罢?你道我与老太太不知道么?没过了明路的人能弄到你们院儿里养着,也是为了拘着琏儿叫不在外头混的。不然哪家要纳的‘二房’这般不尊重就弄过来了?只是要小心,咱们这回是为着琏儿,旁的不论,弄出孩子来,算算日子,想掩都掩不住了!到时候生了下来就是个冤孽,不叫生必令琏儿与那个记恨,你仔细想想罢。”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厉色了。王熙凤心里打了个突,低声应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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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贾琏与薛蟠一道上路,心里装着心事,路上都小心,仔细查看沿途见越入平安州界百姓生活越艰,又留心打听了些许风声,因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心里更没别的想法。薛蟠到底是顺着养大的,虽有立意改好的志向,胆气倒也壮,并不害怕,只想早些做完买卖回家。贾琏心里未免有些埋怨贾赦多事,一意把这趟送命糊弄完了账,只求平安州纵使有事也不要在他在的时候闹出来,又盼着是珠、玉二人想得多了——荣府毕竟需要大笔银子供花销——心里又生出矛盾来。

入了平安州,薛蟠要去贩货做买卖,贾琏在平安州里糊弄节度使,与贾琏约定了时日,双方都着紧办事,然后结伴同归。贾琏道:“我今在驿馆里住着,倒不用着这么些人,不如匀两个护卫你去,回来再说。”薛蟠大喜,谢了贾琏,领人去了。贾琏见了节度使,贾赦所谋之事果然是要惹祸的,当下不敢过份应承,亦不敢留下贾赦书信一类证据,先与平安州节度使寒暄,又笑问风土人情一类。他本是世家公子,极善言谈,与节度使说得投契,暗地里却询问下人之前京中有无人与此地联络一类,得知旁人收手了,平安州节度使周旋的时候,贾琏也看到了邸报,见甄家似有不妥之状,心中也惊了,越发打定主意要推了此事。

最后故作为难道:“父亲近来身子不大好,先前所说之事恐不成了,故嘱小可来见老大人,不敢误了老大人的事。父亲说,上覆老大人,近因家中老太太八旬寿近,无暇分身,前番所说之事,还望海涵,待忙过这阵子,还叫小可来见老大人,到时不要忘了老朋友才好。”平安州节度使有些着急,细问了贾赦之病症。知子莫若父,反之也成立,贾琏遮遮掩掩地说贾赦是‘阴虚阳亢’,反正此时不怕丢脸。平安州节度使也知道贾赦的一点名声,脸颊一抽,才道:“秋冬正是进补的时候,上告令尊好生休养。”[2]

贾琏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在平安州搜罗了些物产回去,心里琢磨着如何应付贾赦,一面等薛蟠。薛蟠那里路上也不敢耽搁,身边着着他父亲在时的老伙计,这些老人因薛蟠不务正业,多有离心离德的,今见他有改好的迹象,又得姨兄弟相助,少不得尽最后一番心,薛蟠若能成事,自己也能背靠大树好乘凉,若不能成,那时便离薛家而去也不迟——因此路上把事事都打点周全,何处进何货,何处可落脚,何处有何商家是原先薛家故交,一一详解。

[1]原着里—— 贾琏去了两次平安州,第二次的时候王熙凤接了尤二进来见贾母,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贾琏回来是腊月十二,此后尤二受了一个月的气,查出有病,其实是有孕,被找来的庸医堕胎,这一年正是贾敬死的那一年,尤二自称‘来了半年’,恐怕是从被贾琏偷娶之日开始算的,也就是说,贾琏没出孝。秋桐贾琏也收用了,可见长辈们对于贾琏的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以尤二为尤氏妹妹的身份,王熙凤也说要尤二做二房,必须有一定的礼仪的,如果这个礼仪与孩子出生的时间不符,就要有麻烦,如果说王熙凤是故意的话,贾家长辈一旦知道堕胎真相,算算日子,那么他们的态度就会很有趣了。

[2]咳咳,简单地说,这种病症可能有各种原因,在贾赦这里有可能是XXOO之后体虚,然后进补造成……此症可以引起眼花神马的,87电视版里贾赦MS是戴着眼镜检查大观园扎灯笼进度的……

99.贾琏挨打施苦肉计

“路上如何?”问话的是贾珠

“好险。”回答的是贾琏。

此时贾琏已经与薛蟠回到京中了,薛蟠先回自家收拾发卖货物并整理出要送人的各种土产,贾琏也背着大包小包地回家复命来。因与平安州节度使的事没成,贾赦自是生气的,然而贾琏把路上的艰险夸大了十二分,且展示了脸上的淤青,贾赦最终还是心疼了一下儿子饶了他,并且给予安慰奖。

贾宝玉心些心急,看着贾琏脸上尚未散去的淤青,明知他现在已经好好坐在面前了,还是追问路上发生的事情。贾琏道:“还真叫你说着了,这一路并不很太平的。走的时候还好,回的时候却是险极。”贾宝玉道:“怎么说?”贾琏一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处,疼得一咧嘴,端正了面孔,说出一番话来。听得贾珠、贾宝玉吸了一口凉气。

——原因的分割线——

贾宝玉的品级够不上资格去上朝站班,每天乖乖到部里报到,整理他的各式文件,再与同僚八卦兼打探消息——不幸因为年纪小、资历浅,有些事情大家下意识地不当着这个小屁孩的面说。没几日贾宝玉也发觉了,却只能空叹无奈——资历这个东西,有时候纯粹就是熬年月的废品,但是需要的时候还真不是一天两天能弄来的,只好自己也慢慢熬着去。业余生活的一部分就变成了与一干纨绔子弟、同年朋友喝酒聊天。

这日与大家聚会的时候遇着了裘良,裘良岳家是甄家,众朋友或避开不谈怕触他霉头,或作开解之语。不意裘良精神倒还好,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我于此处歪缠,反显得是件大事了。”其实他心内也不好过,有个体面的岳家与有个问罪的岳家怎会一样?他又不是饭桶,还担着实职,消息也算灵通的,三下两下一揣摩,不知道甄家这回要跌个大跟头才怪。但是面上还要稳住,做出一副很相信领导的样子,总之,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帝做的都是对的。不然还不叫皇帝一勺烩了?

他有这样的觉悟,乃是他父亲的命令,分析了上表弹劾的乃是江南道御史之后,原本对甄家非常担心的裘老爷子果断命令裘良不许出力。裘良初时还因少年夫妻情份不差,甄家又是体面人家等关系想活动活动的,被他父亲臭骂一顿:“明摆着这是有上意的!否则以甄家的根基,谁吃饱了撑的逗他们玩儿?不怕被反咬么?那个弹劾他们家的人难道是热血少年?你给我老实安静下来,静观其变,就是想捞人,也要看清形势才能下准手。甄家这些年的事,旁人不知道,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么?件件看着是寻常,件件都是犯法的事儿! ”裘良这才安份了。老婆固然是有感情的,但是也比不上自己家的安危重要,不是么?故而由着老婆垂泪,裘良也敢拍胸脯说岳家一定无事,甚至特意吩咐家人,不要让大奶奶犯糊涂。咱们现在保存了实力,以后才好捞人,不是么?

众人看裘良这样,也不十分敢兜揽了。这年头,讲究的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当然另一面是某些臣子底下也勾通串联一小下,这回明显是皇帝强硬了,谁还敢串连?既然他亲家都不管了,咱们又何苦冒这个头呢?都息了下来。

贾宝玉耸耸肩,回去后亦私嘱注意一下家里可有与甄家串联之事。家中王夫人等有贾珠劝住了,又因宫中元妃之子满月、百日等事缠着,还要备贾母寿庆,诸般事务缠身,更兼甄家只是被斥,一应审讯并没开始,深宅妇人倒不怎么担心甄家。反在忙碌之余,拿甄家在自己家里玩抄家的事作谈资。贾宝玉心里翻了个白眼,咱们家差点儿也会自己抄了!不由庆幸着早把府中闲杂人等清了一遍。

他如今并不担心受别人牵连,隐约记得不知道是谁考证贾府因隐匿了甄家抄家的财产被牵连一类,其实这种事情也是常有发生的,甄家这个源头不过是个抄家而已,为何贾家因着这一点牵连也要一道抄了?除非贾家整个儿把甄家的家产先抄了来!这背后必有其他缘故,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平安州,激起民变可不是能够轻易脱罪的事儿。不由盼着贾琏速回,也好多知道些消息以便应对。

贾琏也惦记着贾母寿庆之事,又不想在平安州久留,耐着性子等到薛蟠,两下会合回京。路上,薛蟠犹自笑道:“白白提心吊胆了这些时日,于今却一丝事儿也没有,也是我们幸运了,往回走的路是越走越稳当的。”贾琏也慢慢放松下来,又问薛蟠买卖可顺利一类。两人说说笑笑,不意到了平安州界时还真听到有强盗的传闻,复又警惕起来,总要到天大亮了才上路,算好了宿头,不肯走夜路,便是这样,还是遇上了强盗。强盗也是讲究犯罪成本的,看他们一行人又有诸多货物又有许多下人,穿戴又都不差,再仔细一看,这些下人也都有些养尊处优的样子,并不像能打斗的,对比一下人数,虽然已方略少些,然而肥羊要分出人手看管车辆货物,拼一拼就能大赚一笔,也鼓足了干劲儿——大白天还怎么着?照样打劫!

贾、薛两家的下人,仗势欺负一下老实百姓是绰绰有余的,真遇上不要命的强盗却很不够看,只因两家势大,不敢弃主而逃,又怕强盗抢了东西反伤自己性命,更兼这些是世仆,一家子都在府里,在最初的慌乱过后也奋力抵抗,倒是抵挡了好一阵儿,又方都伤了不少人,贾家还死了一个奴才。正在绝望间,被路过的柳湘莲给救了。

——转回——

贾珠吁了一口气:“祖宗庇佑,竟惊险如厮,脸上都伤了,身上可有妨碍?你好生养好了伤,老太太大喜在即,此事不好惊动她老人家。”贾琏笑得尴尬,这伤不是强盗打出来的。他隐瞒了后情——

三人并作一处,贾、薛二人谢了柳湘莲的救命之恩。薛蟠心中犹存的一点子小心思,在看到柳湘莲拔剑砍人的样子之后,非常明智地熄了。贾琏看柳湘莲之英勇,先感念其救命之恩,又叙旧,颇觉是尤三姐的良配。晚间到了驿站,取了路引,贾琏又表明了身份,他身上没袭爵却是贾赦现存之嫡长,又有同知的官,驿丞连忙收拾了三间上房出来,又整治了酒席为一行人压惊。

酒盖住了脸,贾琏先说回去老太太大寿,自家要忙了。薛蟠道:“这是自然的,老人家高寿,忙也是情愿的,这般大事,岂有清闲之理?”薛蟠同学在亲人问题上,态度还是很好的。贾琏一面摇头一面说了偷娶等事为此与东府闹翻云云,今年官客、堂客俱由荣府自己应承先前又打发了不少奴才出去,今年必要忙的,把话题就引了过来。薛蟠是个实心人,虽然立意改好,有些事情到底不是很通,便说:“论来也是舍表妹之过,早贤惠些,也不至于此了。”柳湘莲听得极不顺耳,一声咳嗽,吓得薛蟠不说话了。及至贾琏又说要把尤三姐说给柳湘莲,柳湘莲按耐不住了。他对薛蟠的印象本来就不大好,薛蟠现又怕他,被他镇得从霸王变得举止小心显得猥琐了,柳湘莲看薛蟠就各种不顺眼,心情就不好,连带的看什么都不大顺眼,又有了酒,他原是因这倒霉的婚事而离京散心的,到了外头又被提起,十分恼怒。然而与贾琏又有交情的,且他与贾珠、贾宝玉也是熟人,故而不便发作,只推说有酒,自去睡了。

贾琏看天色刚刚擦黑,便去看柳湘莲,要继续上一话题,柳湘莲的脾气忍他一回已是不易,这回是刚躺下又被叫醒,酒劲、起床气、一直以来的闷气全加到一块儿,捶了贾琏一顿。贾琏同学在皮肉之苦中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冒着戴绿帽子的风险的色心去尝试一下‘浪-女回头’的,柳湘莲骂得难听:“我何时得罪了你?前头赶跑了强盗,后头这样算计我,你要做剩王八,还要拉我下水?你们家为什么与那个腌臜窝撕虏开的?”男人么,气极了,难听的话一堆一堆的,神马“你拾破鞋穿就罢了,怎地来坑我?”“我才不要给别人养儿子”一类也弄出来了,又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贾琏面子丢尽,方才知道做错了事儿——这世上的男人并不都像他与贾珍,对这些破事不在意的。又听柳湘莲把东府也骂上了:“他怎地不自娶了?偏要坑人?”三人成虎,好人曾参同学的妈,听到三个人说她儿子杀人了,老太太还要翻墙逃跑,何况贾珍本身也不是好人?贾琏被柳湘莲这一通骂,听到这词可趁耳熟,心里对贾珍才趁是生了芥蒂犯了疑。

柳湘莲打了一回,酒劲去了,心里有些吃不准,把贾琏赶了出去,自度明日一早起身,躲远些避祸,仿佛记得有个姑母嫁在京外,决定去看她。不意贾琏挨了一顿,倒是反醒了一下,尤二姐是好的,尤三姐也是个美人,但是仍然做了错事,贾琏头回端正了态度,认清了情势——这种形势,只能是别人愿意娶了,自己不表示反对,还没有上赶着说合的——怨不得柳湘莲生气了,次日反备了礼物去道歉。柳湘莲也尴尬,两人互相致歉。柳湘莲道:“昨儿酒多了,十分过意不去,回京请你喝酒。”贾琏也说:“是我酒多了说了胡话才是,回去还该我请你。”薛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道:“不如我请,妹夫与我结伴同行也是帮我,柳兄弟昨天还救了我一回。”又拉着要结拜。

纷扰了一回,柳湘莲先告辞了,贾琏正好借着被打的伤赶路回家,趁青青紫紫没消尽,一通哭诉——路上遇着强盗了,平安州的买卖可不能做,道上并不太平的,要不是有人相救,我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看这一身伤哟——吓住了贾赦,把没做成生意的不高兴抛到一边,还抚慰了他一番。

那边儿薛蟠也被家中老伙计劝了一回:“大爷,那是你表妹呢。这年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不知谁有理,只好帮亲了。那位爷,看着也不是规矩人,惯好眠花宿柳的,自然要看得紧些,不然娶媳妇是做什么用的?我在太爷的时候已经当差了,便托个大说一句,谁家娶儿媳妇不为约束儿子别在外头混闹的?姑奶奶真要放任着,他们府上老太太该不高兴了。再说了,您表妹当家,难道不好么?非得要弄个不着四六的回来当了贾府的家,再看她脸色?大爷听我一句劝,凡事有亲处才好办事,如今家里正是与荣府交好的时候,有什么比一个管家的表姑奶奶更方便的?现没了内务府的差事,有这门亲事在,咱们四处行走也顺些儿——姨太太那里两位爷虽是表兄弟,心里也向着你,这荣府终是大房的。大爷先前的事,没了亲戚照看,哪能那样顺呢?”

薛蟠心里,男人好色不是罪过,王熙凤又好强,贾琏与他一道饮酒取乐,心里有些偏着贾琏的,今被提醒了,这才悟了:那是我表妹啊!她不好了,我能安心?他立意上进,却无父兄教导,有个表兄贾珠也不过帮他打通一点关节,又不能看着他,王仁也不着四六的一个人,再没人有功夫与他分说这些利益关系的,这类话还是头一回听过,细细一想自家遭遇,正是这个道理——没有权,有钱也没用,关在诏狱里,趁不是钱能解决的。抛开这些不论,王熙凤与贾琏并排一摆,让薛蟠来选 ——叫哪个过得舒服些另一个必然不舒服些,选谁不舒服?薛蟠想了想,还是让表妹舒服吧,贾琏,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好鸟,薛蟠知道的,喝花酒逗小厮一类的事情贾琏绝对没少干,他俩还结伴一起鬼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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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兄弟三个正在说话,林之孝来禀:“东府里送来了老太太大寿的礼,太太、二奶奶打发人来请爷们拿主意。”

100.婚事变数恭王再现

两府虽然分了宗,到底还是一个姓,住得又近,不让人家送寿礼来似乎也说不过去。然而这礼收了之后要如何应对,却是需要思量的。王熙凤是生气的人,差点就要说:“打出去。”了,倒是王夫人更沉得住气,吩咐叫请爷们商议一下:“就这么显得生份了是不妥,反叫人生疑,真有闲人打听出来为什么生份了,琏儿的罪可不小。”王熙凤这才暂按耐下了火气。

贾宝玉听说宁府送了寿礼来,心里直冷笑,两府只隔条巷子,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中一方服了软,另一方是很难拒绝的,即使贾珍犯了大错。不见面,另一方再有悔意,你也可以当成没看到,继续咬牙切齿划清界线,一旦三不五时地碰到了,他要是拿一双不知是愧疚还是假愧疚的眼睛看着你,你跟他还是血缘不远的亲戚,还真会心软,只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委实可怜,把他犯的事儿忘到了脑后。

荣府长辈之所以出面与宁府分割,除了当时情境之外,也是因为王熙凤与王夫人把东府恨得牙痒、邢夫人又忌惮着东府,贾珠、贾政从礼法上厌了贾珍,贾宝玉的撺掇同样功不可没,这才下的决心,如果当时这几个人说让贾珍陪个不是事就算完,一床被掩了,贾母与贾赦恐怕也只是气几个月算完的。如今贾珍选了个好时机,年礼可以不收、节礼可以不管,老太太的寿礼么——不收还真不行,在外人眼里,姓贾的还不能转眼兄弟成仇家。

兄弟三个里面,贾琏与贾珍关系最好,踌躇了一下,叹了口气:“总不能把礼拦在门外。”贾珠是怕人看笑话,贾宝玉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后三个人只能捏着鼻子回了老太太收了礼,还得邀贾珍到时候来吃酒。有了这一出,三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情,各自回房去了。

贾琏回到房里与王熙凤说话,谢了王熙凤近来管家之苦,又絮絮说了些话,最后才说到东府。王熙凤道:“他既陪了小心,咱们也不必太刻薄了他们,只隔着一道巷子,住得这般近。便没有这层亲戚,也不好狠得罪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贾琏笑道:“你这话说得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般乌眼鸡似的,住着也不舒服。” 王熙凤道:“只怕咱们知道了,他却不知道,他办的那叫什么事。”贾琏只管陪笑。王熙凤道:“罢罢,就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个,我纵不乐意,也不能叫你面子上过不去。真要与他们撕破了脸,两家人多口杂,咱们这里还好,那边儿就是个筛子,捅了出去罪名还不是全落在你身上,我又如何忍心?”

有句话说得好,屁-股决定大脑,情势替人选择。有了儿子底气足了,办事也就不一样了,王熙凤行事比素日竟大度了好几分,惊得荣府上下跌碎了一地下巴。贾母、王夫人这样比较关心她的,都舒了一口气。贾母还专程抚慰她:“可是琏儿给你气受了?可怜把你吓得这副小心样儿。琏儿前阵子糊涂,我尽知道的,必不叫你受委屈。凭她谁,你才是这府里的琏二奶奶。”

王熙凤心中有数,谢了贾母,又说:“老太太最是明白不过的,我们二爷大事上倒不糊涂,多少回出门,从不叫人担心办不好事。只有一桩,他的性子是极好的,从来又怜惜弱小,我倒怕他的耳朵叫枕头风给吹软了,又与东府混作一处。不是我做小人心,当他们改不好,实在不敢叫二爷再担这个风险了。就是前些年,东府的人在咱们眼前何曾有一点子不好了,背地里却藏奸! ”贾母老人家,日子顺遂,心肠渐软,这几个月原叫贾珍夫妇小意奉承得想要回转的,被王熙凤一说,又不喜东府了。王熙凤又说:“这事也怨我,只因二爷有这点子小毛病,怕他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看得也严了些,倒教二爷不自在。如今我宁愿从外头买几个干净良家的好女孩儿进来,只等过了年就收进房。”说得贾母更喜欢她了。

王熙凤说的话也带着几分诚意,她毕竟是大家子出来的姑娘,再拈酸吃醋,也把自己的丫头给了贾琏——虽然是看着这丫头没这份争宠的心思才给的,世家行事她也是知道的,她只有一样担心——最好自己能生两个儿子,再过个三年五载的,再有庶子出来,也动摇不了嫡子的地位,到时候一家子尊卑有序,等儿子娶了媳妇,自己便如姑母一般做个不动菩萨岂不舒服?强如现在累个半死不活还不讨好。

贾琏不知道王熙凤的心思,回来听说王熙凤待人和气了还不大相信,如今亲耳听到王熙凤这般为自己考虑,颇有一种身在梦中之感。王熙凤好气又好笑,等贾琏看过了儿子,又与他商量贾母大寿的事,官客谁接待、堂客谁接待、请哪里的戏班子、各种采买事项、贾母好善还要施舍僧道贫民等。贾琏道:“这些何用问我?内里的事我还能不放心你么?再有,有事还要与珠大嫂子商议一下,回一声太太方好。”王熙凤道:“这还用说?”

贾琏因没说成尤三姐的事反吃了一顿打,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又反醒因尤二姐的事给家里惹了麻烦不好再粘着她叫家人生气,近来反少去尤二姐那里了——怕她问起。尤二姐不知端底,暗自垂泪,不幸被王熙凤知道了,岂有不上眼药之理?贾母打发人来看王熙凤,王熙凤故意把尤二姐叫到跟前,略有几次,贾母就知道了,心里越发不喜尤二姐。偏偏贾琏又有事要忙,无暇顾及尤二姐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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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到七月末,各家开始往荣府送寿礼了,荣府又收拾出地方来按日接待各类宾客,忙得要了不得。礼部亦按制奏了皇帝,赐下与贾母品级相符的东西来。贾宝玉心里盘算着,‘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从这赏赐上看,皇帝待咱们家还如以往。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且又以小皇子的名义又备了一份寿礼来,这一日荣府分外风光。贾宝玉在接待之余,也与相熟的人交换了一点情报——平安州节度使还是没舍得放下生意,竟复与京中脑筋不清楚的人家勾搭到了一起继续做买卖,贾宝玉心说,你真是不知死活。晚上还要抽空与贾珠等商议执笔给贾母写谢恩折子递上去,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八旬寿庆是大排场,从七月二十八开始连日摆宴直到八月初五。外间官客那里,自贾赦往下,人人出来应酬,贾赦也忙得没功夫抱姨娘,又请宋元瑶等过来作陪客。内里堂客请的陪客是薛姨妈等。倒也热闹异常。薛姨妈近来精神很好,薛蟠此番出门做成买卖倒是其次,虽然有些事理还不是很明白却也开始懂事了,又因带回来的东西被内务府瞧上了,现下固没有恢复了领帑银行商,却也是挂上了钩,眼看祖上家业没有败掉,薛姨妈如何不喜?贾母寿庆,薛府送了好大一份寿礼,又各以母子三人的名义把薛蟠自带来的各色方物四处打点,贾府上下都收到不少。诸多礼物之中,还有原放出去的下人,如今倒有不少混得好的,也献上各色或好各差的寿礼来,喜得贾母道:“可见有良心的人还是多的。”

薛蟠也到了,贾珠上下一打量他,见他脸上的呆横之气去了几分,干脆把他也拉到自己身边帮忙应酬:“多认些人总是好的,你往后许也用得着,今日不许喝醉,不许犯浑。”薛蟠连声应了。

贾宝玉听得暗笑,打声招呼,又去与熟人说话。后又有裘良等俱来了,看裘良的神色与平日有些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同来,贾宝玉心中存疑,中秋前后终于明白过来——彼时甄家种种情形都被揭了出来,三法司会审,最后判了抄家,期间甄家两个女婿竟没一个伸出援手。邸报到的时候,贾府的男人颇惊了一身的汗,甄家办过的,贾家也办过,幸而收手得早,又掩盖补救及时。女人们却以此为谈资,还说:“前儿听说他们家自个儿在家里抄家,今儿果然抄了。”

朝中也不是没人为甄家说话,但是在审案期间出头的,多半被斥责了还有被一道审的。识趣的人不说话了,然而甄家定罪后,还是有人大着胆子上本,请发些房舍安置甄家家眷。贾宝玉一琢磨,也附了一本上去。这回皇帝倒是准了,命裘良主办,于京郊备了一处房舍叫住下。量变终究会引起质变,甄家就算十年才干一件坏事 ——这频率算很低了——近百年了,也该累上十件了,又是证据确凿,上皇也无话可说,生生把自己给闷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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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寿庆之后,荣府上下收拾善后,又是一通忙乱。贾宝玉看看自己也插不上手,便抽空往薛姨妈处走了一回。薛姨妈正在家中与宝钗看着丫头拿绢裁帕子,听说贾宝玉来了,忙叫请进,宝钗也避入内室了。贾宝玉先进来问了薛姨妈好,又问带来的东西放到哪里。薛姨妈道:“你来也就罢了,又带什么东西?”贾宝玉笑道: “前儿得了姨妈与大哥哥、宝姐姐的东西,自不能没有回头礼的。姐妹们听说我来,都托了带东西给宝姐姐呢。”

薛姨妈命把东西收下,又留饭:“我早说叫请你们兄弟来好好谢一谢的,偏你哥哥这几日也是看着发卖货物,又请伙计道辛苦,你们府里老太太的大喜也忙,可巧今日得了空了,正好叫他置酒谢你。”贾宝玉道:“我又有哪里值得谢了。”薛姨妈道:“我心里明白。”一时薛蟠从铺子里回来,正好置酒,又叫请贾珠过来。薛蟠陪着,薛姨妈因是亲戚倒没避嫌,只宝钗在房里自吃。薛姨妈道:“你斟酒谢过你哥哥兄弟。”薛蟠执壶道:“妈不说,我也要敬他们的。”贾宝玉忙起身避过。薛蟠把他按下,又说:“这是该当的。”贾珠道:“都坐下罢,这样子,倒不像是亲戚了。姨妈与表弟也不用这样,都是应该的。”

表兄弟喝得高兴,薛姨妈也不禁。薛蟠喝高了,他原是不许人告诉薛姨妈路遇强盗的事的,这几日这命令也起了作用,不幸今天是自己的嘴巴没管严,自家说了出来,唬得薛姨妈脸色都变了。贾珠又安慰薛姨妈,薛姨妈垂泪道:“我也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了,世道这样艰难,家中也还养得起你,不要再出去涉险了。”薛蟠的呆气又上来了一点,还想硬扛。贾宝玉想翻白眼了,果然改好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只听薛姨妈道:“我如今只求你娶个好媳妇,在京中做买卖也能重振家业,何必叫你到外头去?”

这就又说到薛蟠的老婆人选上了,薛蟠当然希望娶个漂亮媳妇,薛姨妈因薛蟠看上了夏家的姑娘,打听一下底细,道是寡母带大的,又是个爽利人,颇有王熙凤之风,薛姨妈就乐意了——有个利害的媳妇也好看着儿子别犯傻。贾宝玉目瞪口呆,难道不是要个贤良媳妇的?红楼里有名的无理泼辣货,夏金桂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她是个什么货色啊?娶她还不如娶尤二姐呢!可他不是薛家人没啥发言权,不能冒然反对。贾珠到底是成了亲的人,倒是听李纨说过一点这些妇人的计较,心里倒有数,也不反对。贾宝玉只好说:“这事也急不得,不如再细打听一下,毕竟没了父亲的,呃,我正寻思着再探些消息,好叫大哥哥据此贩货、再领帑银的,这样的时候有个岳父好扶持一把。”薛家母子听在耳朵时,略有动摇。贾珠道:“这样的大事,小孩子不要插嘴,今天高兴,只管喝酒。”

从薛家出来,贾珠才说:“不知道的事不要混说。”贾宝玉道:“什么事?”贾珠这才说了关于薛蟠选妻的事,这事经过贾府女人公议的——什么条件都齐全的人,未必看得上薛蟠。又有,夏姑娘爽利,娘家却没人,兄弟子侄无一,这份子爽利可不就得全用在维持夫家了么?最小人的打算,就是在婆家受了气,也没有娘家给她撑腰。这份子计较是贾府女人在听薛姨妈说后,公议出来的结果——她们也不大相信薛蟠能够突然脱胎换骨,只好从实际出发,选一样适合薛蟠的媳妇出来。

贾宝玉又一次呆了,原来还有这么一说?果然,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没了爹、没了亲生兄弟,自己又是个好强的性子……真的很合适,但是有一个前提——她脑筋清楚,一心与丈夫过日子,以图夫荣妻贵。夏金桂缺的恰恰就是这个前提。王夫人姐妹姑侄以为夏金桂也是旧家人家的女儿,自是明白这些的,不料人家根本不这样想。

贾宝玉怔了一会儿,贾珠也不说他,由着小厮牵着马入了府,等到请他下马了,贾宝玉才道:“大哥哥,这事不对,咱们得合计合计。”这时代说‘旧家’就是世家的意思,女孩儿说亲问性情的时候,一说是某某家的女儿,这个某某家一定要是有年载的人家,就好比有人问:“这款手机质量如何?”售货员非常骄傲地说:“这是诺基亚。”一样。非常不幸,薛姨妈与王夫人、王熙凤这回看走了眼,险些买了个打着诺基亚标识的山寨货。

入了贾珠书房,贾宝玉才把自己的分析说了再来:“真要是守规矩的老户人家,谁肯把闺女嫁给已经有妾的人?薛大哥哥纳香菱的时候,谁不知道摆酒过了明路的?甄家老娘现还是薛家养的呢!就这样不计较,可见也是虑事不周的,这样糊涂能过好日子么?”说得贾珠也发起急来,贾王史薛,声气相通,自然不能看着薛家有不妥。

当下又与王夫人等说了,王夫人又叫来王熙凤,王熙凤低头想了一回:“我还是那句话,那也是我表兄,谁也不想看他不好,有人说他的不是我还要打上门去,只是——他那个样子,娶得到样样都好的媳妇?”王夫人叹道:“香菱的事儿,也是我疏忽了没劝。”贾宝玉道:“就是要个性子软的,哪怕旁的不好,坏事也是有限。偏偏又是个刚强的,再佐以识事不明,岂不是要反了营?”王夫人道:“那也不能眼看着他没媳妇。”贾宝玉道:“你们要是真认准了孤儿寡母好拿捏的,也好办,现派人四下寻着自己立户能经纪买卖想招上门女婿的,去提亲准成,至少脑筋是清楚的。要不就舍下脸来,去求个父母双全又家风严谨的,管他被拒了多少回,成了就行。”

贾珠先是听李纨说了王夫人的计较,以为无碍的,如今又听贾宝玉说的似有道理,也犹豫不决。王熙凤道:“有什么难的?先叫姑妈不要定了,再打发人打听,真有不好只当没这回事儿。”打听一个也算是大家闺秀的姑娘的生活,其实并不难,冷子兴都能把贾府秘辛全倒给贾雨村了、尤二姐赏点酒菜就能让贾琏的小厮把贾琏亲妹妹‘二木头’的绰号给说出来——端看谁问、怎么问了。

薛姨妈寡妇人家,又比较信任姐姐和侄女,听了她们的话,又托相熟的老人去旁敲侧击打听,得知夏金桂是娇养到大的,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薛姨妈就不敢要这样的媳妇了。薛蟠还有不如意,被薛姨妈一哭:“难道我能害了你?”又从薛蟠父亲早逝自己拉扯孩子不容易,到亲戚都为薛蟠操心,连妹妹都比他懂事说起,薛蟠看他母亲哭了,慌了神:“不要就不要,妈别哭了,都是我的不是。”薛姨妈抹泪道:“且放心,我必给你找个可心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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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薛蟠的婚事暂时黄了,薛姨妈又满城打量儿媳妇人选的时候,贾宝玉只好摇一摇头,继续去街上闲逛。时值九月,王熙凤生日就在九月初二,贾宝玉小时候为省钱,都在庙会上买精巧的小东西糊弄人,现在长大了,哪怕送礼物里有了金玉珠宝也要附赠一件小玩艺儿——不附赠怕不送被人说不用心,只得捏着鼻子继续逛街。

不幸兜头撞到了一位闹神——徒愉。

贾宝玉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自从不在太子身边混,贾宝玉就几乎没入过宫,徒愉又是养在宫里不给随便出来的,想见面是极不容易的。于贾宝玉来说,也算是好事——跟一个身份比你高的人玩,那还是‘玩’么?那是工作!

贾宝玉左看右看,道:“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徒愉道:“这么久也不见你,你都忙什么呢?”贾宝玉道:“我如今在兵部呢,哪能见着十八爷?”徒愉头一想:“也对。不过没事儿,告诉你一声,明年我就能搬出来住了,我如今看新府造得如何了呢。”贾宝玉心说,当初你十六哥看房子也是前呼后拥直奔现场的,你这里就是趁机出来玩了,也不说破。

徒愉也在打量贾宝玉,还伸手比划了一下:“你又高长一些了,我还道近来长个儿必高过你了呢。”贾宝玉心说,十八爷最近一定很无聊,无聊到开始跟人比个头了。

徒愉确实很惨,他年纪渐长,到了该分府当差的年龄,兄长们就不肯再继续纵容他,身边陪玩的人被撵的撵、打的打,都老实了,没人陪他一起疯,皇帝哥哥要查功课,十六哥百忙之中也让他深受一点皮肉之苦,他被管教得十分悲凉。今天又遇到了贾宝玉,正好一起玩,便要邀贾宝玉一道去看新宅。

贾宝玉一想自己该整理的资料(主要是与平安州有关之事)已经整理玩了,也就不便推辞,正好把徒愉拐到安全地点交给他的护卫,免得徒愉路上被摸了钱包或者被地痞打了之后自己也被问个‘不劝导致使千岁遇险’的罪名。

徒愉一路上比划着自己的府邸结构,贾宝玉心说,怎么这么耳熟?靠!你把给你十六哥出的那些没被采纳的馊主意全搬到自己家里来了啊?

到了徒愉的毛坯房,贾宝玉也认得这块地方,好么,他家皇帝哥哥决定,十六哥哥实际操作,前阵子抄了不少人的家、收了许多宅基地,合着是为了给这位十八弟腾地方盖房啊。还没感叹完呢,脸前看到一尊煞神。

煞神劈头先问罪:“你跑到哪里去了?连人都不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白龙鱼服是大忌! ”徒愉的小太监泪流满面:“十六殿下,咱家不是人么?咱一直跟着十八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个礼拜加班,没时间更新,今天调休,先补上一章^0^

咳咳,说明几点,又要列一、二、三了,抹汗。

一、柳湘莲与尤氏姐妹的事,偶不是特别偏向柳湘莲啥的,这位童鞋的脑筋也不是特别清楚。原着里听到薛蟠说王熙凤不是的时候,他还说薛蟠又忘形了,这应该是脑筋清楚不欲结拜兄弟在亲戚问题上糊涂的表现。但是转眼,在听说贾琏要说给他的人是贾琏偷娶来的那个女人的绝色妹妹的时候,也没有反对,他没想过愿意被人偷娶的女人的人品作风问题,就考虑要这个小姨子了。可以说,他自己也要担责任的。只是写文的角度的原因,显得他挺无辜,确实也有一部分无辜,但不是完全无过错呵。

二、回答好奇宝宝的留言,红楼女儿很鲜活,正是因为原着写得真实,各人有各人的优点和缺点,才让人有各种遗憾,希望她们过得好。可以说,同人作者写文的时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至少我是因为这个原因码文的。但是各人萌点不同,也是选取的角度不同,本文写到现在,有些人过得好有些人过得不如人意,还是因为角度立场的原因。比如王熙凤,她是有可怜之处,但是也做过错事,但是作为表弟的贾宝玉,真的能够什么都不管让她为错事 ‘得到惩罚’么?再如原着里的贾宝玉,不提他的博爱,单说他对林妹妹的感情应该是真的了,但是发誓的时候还要把林妹妹排到第四,祖母、父母排前头。作为一个男人,如果生活只围着丫鬟和与他不相干的女人转,就是原着里的贾宝玉了,最后谁也管不了救不了,一旦不围着她们转了,想法一变,他会管的人,首先只能是与他有血缘关系、利益关系的人,剩下的,只能看情况,能管就管,不能管的心里可能会难受,但是也不会拖着全家为这个女人买单。

三、关于时间问题,原着里偷娶到尤二吞金而亡,是在同一年的,下一章就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中间过了一年,然后才是贾母寿庆,本文为加快进度,把贾母寿庆提前了一年,是偶人为BUG。= =!

最后,一串l君留言里的一句话“其实一直觉得作者写文是真的用心在揣摩人物的心理状态,把自己当成穿越过去的主角来的,所以才会有局限性,更会自私,因为那不是上帝视角啊,穿过去的也不是上帝啊。”其实也是偶写文的初衷。虽然码文的时候也开了一些金手指,但是还是希望主角不那么全能普世吧,有遗憾、有无奈。

101.别后重逢各有改变

眼下忙人多,有真忙的也有假忙的,有贾宝玉这样分了个清闲差使而自己找忙的,也有徒忻这样本身就很忙、他皇帝哥哥还布置了更多工作让他越发忙的。刑部这部暴力机器上有尚书、侍郎,下有各种郎中、主事,又是日常事情比较多的地方,日日运转,零件磨得锃亮没一点儿生锈的地方,却也架不住皇帝接二连三丢下来的案子。今天查这个、明天查那个,又要彻查又要严审,刑部大概是最早感受到天要变的部门了。作为执掌刑部的王爷,徒忻自然不可能闲着,天天翻卷宗审人犯听汇报也向上汇报,一忙就是几个月。

生物老师说,人在婴儿期和青春期两个阶段里生长发育是最快的。

在这两个阶段里,一不留神身边的人可能就长得变样儿了,如果不幸是不太熟悉的人,很可能要通过其他方法来帮助辨认,贾宝玉与徒忻如今都在青春期,又不是特别熟悉,猛一下认不出来,实在是太正常了。两人好几个月没见了,贾宝玉以前在宫里还能三不五时与徒家兄弟碰个面,有时候还能一起吃个小饭喝个小酒,幸或不幸,他贬职出宫了,分属兵部闲差与刑部、宫里八竿子打不着,正在长个个儿的时候一别许久,再见面还真不大敢认,尤其徒忻他还悲剧地处在变声期。

徒忻正在青春期后半截吊着呢,前期只是抽条长个儿倒还没变声,现在连声线都变了。徒忻前期颇为自得的,他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侄儿,到了年纪声音比太监还难听,他就不是,只是出挑得更加玉树临风,负面的东西却没有,饶是徒忻比较沉稳,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小小得意的。不幸最近工作忙了,声带居然也挑这个时候与个头一起成长。审人不能不问话啊,好么,这哑嗓子一出来,生生把徒忻的脸色拉黑了八度,把底下被审的人更惊得魂飞天外。徒忻天天吃枇杷膏也不管用,工作压力大、生理不协调,脾气也见长,审起案子来那叫一个麻利老辣,抽空收拾起他弟弟来那叫一个畅快淋漓,从生活与工作两个方面坐实了活阎王的名声。

贾宝玉也在青春期,也属于那种光长个儿声音还没有变难听的,几乎要忘了青春期还有变声这档子事儿,乍听徒忻这把声音险些没认出人来。幸而他知道,能这么说徒愉而不惧反弹的大概也就这么一个人了,皇帝和上皇都对徒愉头疼万分。又看这排场,再看服饰,应该就是他了,但是……这个身材……这个声音……跟印象里差别也大了点儿吧?偷眼一看,好么,果然男大十八变。

那边徒忻还在生他弟弟的气,他审完了甄家这一大案要案,给了皇帝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皇帝良心发现,在把甄家案子相关人员收拾了之

后,才给了他一个月的假回家休息,今天刚好头一天。徒忻发现,忙惯了的人,想闲下来都很困难,到了那个时辰,居然自然醒了。算算手上并没有别的事情,又想他弟弟快开府了,得多提醒一点才好,打点动身却找不着人,四处跑也就罢了,反正徒愉也勉强算是个大人了,但是出门不带仪仗随从就不可原谅了,徒忻火气又上扬了,带着十几个彪悍护卫来堵人。

徒愉自知理亏,满脸堆笑,黏黏乎乎地上去要说话,被徒忻横了一眼,熟知这两人相处模式的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徒忻舒了一口气,叹道:“你这里什么地方已有了大概的?进去坐吧,站着成什么话?”举步要走,又转过身来,歪头把贾宝玉上下打量了好几回,嘴唇一抖:“那个是介石么?”不独贾宝玉差点认不出徒忻,徒忻也觉得贾宝玉与往日有些不同了,个子高了,肉乎乎的脸颊也瘦了不少,配上一身青衫,是另一种亮眼模样。

没错,贾宝玉抽条长个见到明显成效了,常常见面的人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感受不到这个,突然某一天,发现他似乎瘦了不少,张罗着各种补品时才惊觉他已经高了好几寸。谢天谢地,从此不用继续当粉团子正太了,坐到老太太身边被搂到怀里摩挲脸颊的次数也少了,王夫人也不总是抱着他摸头揉脖子了,贾宝玉感动得五体投地。

此时见徒忻发问,他顺势上去行礼,心里松了一口气,与时不时抽抽小风、动不动就想犯个小事的徒愉在一起,还不如与徒忻一道呢,至少这个还有理可循不是?徒忻道:“你也长高了。”贾宝玉遍体生寒,徒忻这声音,这声音里透出来的意思……

徒愉站在他哥身边,笑道:“哥,我在路上遇到他的,正好一道来看看。哥与宝玉好久没见了吧?正好叙旧。”徒忻点了点头。他没多少年纪相仿又要好的朋友,养在宫里的时候自不必说,种种原因使然,没几个亲近的人,出了宫领了差,偏又是个扮阎王的差使,下属们全是中老年,有个三十来岁的都算是年轻了,为弹压他们不叫人小瞧了,真是劳心费力。连番大案下来,徒忻被这些下属折腾得不轻——能叫十六爷亲自抓的案子,自然不会小、牵扯到的人自然也不会少,这关系网说不定哪里就关系到刑部内部人员了。就如王熙凤初掌荣国府一样,她是叫管家娘子们服了,心也是忌惮着这些娘子的。如今放松下来,见到贾宝玉,亲近之意更浓,一个控制不住,又寒暄了几句,问贾宝玉家中如何,在部中如何,又说瘦了,何必思虑太过,说了两句,干咳一声,又抿了嘴,十六爷的嗓子……

徒愉是知道他十六哥的心事的,抿着嘴鼓着腮帮子不忍住笑,弄得脸上怪模怪样。贾宝玉也想笑,他大概能猜到徒忻的情况,想当初他上辈子的时候,不厚道的人总爱逗这个时候的男孩说话,以博一笑,最不走运的是家里有个姐姐或者妹妹的人,被她们嘲笑了还不能挥拳头,只好顶着‘公鸭’的外号直到长大,真是惨绿惨绿的青葱岁月啊~

几月不见,好像也懂事了不少,端起地主的架子,转移话题去说他的新宅子。贾宝玉心领神会,与徒愉一搭一唱,间或嘲笑徒愉的品味问题:“这会子喜欢这个样子的,弄得满园子假山,过不了两年自己就该头疼得想拆了它们了。”这个时期的人心理上总是敏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尴尬的事情当成平常,不去提——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像知心姐姐一样解开他的心结。

氛围变得非常好,徒愉不想回宫了,打小就知道那宫不是他的,是他皇帝哥哥的,也就没有太多的牵挂,又在青春的叛逆期,更想在宫外经营一个‘自己的地方’,徒愉就张罗着要设宴。徒忻心情好,又在假期,当然答应了,还笑对贾宝玉道:“一道罢。”

徒愉的新府未成,徒忻大方地表示他家很有空:“这些日子下来,就是往日的熟人也不敢上我的门了,正好。”十六爷审的是皇帝钦命的案子,无法循私的,还不幸审过几个认识的人家,前天还在别处宴上被这人敬过酒,今天圣旨下来叫审人家。政治,在多数时候就是和稀泥,但是在关键的时候还有站队这么一说,没法偏袒,这也是徒忻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贾宝玉他是知道的,至少他这个人天然没站错队,徒忻心里也轻松,不用担心销假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发签拿了酒友。

人一放松,话题就多了,东拉西扯,这时候再说什么案件啊、谁谁倒台了就不相宜了。贾宝玉自觉自家目下无碍,也不掺和这些事,徒忻是审得烦了也被各种找他打听内情的人搅和得烦了,徒愉是对这些事压根不乐意感兴趣,三人开始叙旧。从第一面说起,贾宝玉道:“那时候气性也大,硬忍也忍不下。”徒忻感叹:“还没三二年呢,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长大了,就与小时候不同了。如今再叫我与人合气,也是不能够了。”相视一笑。又细数一些细节来,后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无他,许久不见了,再见的时候又与往日有了不少改变,还说起以前的趣事,心里就不免要把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的样子拎出来再比较一下,记忆么,留下的当然都是最深刻、最与平常不同的,要么是英明神武到家的到么就是尴尬到家的……

最后不知是喝酒上脸,还是回忆到了不河蟹画面,又或者是不河蟹的心对原本很河蟹的画面有了新的解读,这才不说话了。贾宝玉拣了块酸笋嚼了,徒忻因为嗓子的关系,捻了凉碟里切好的秋梨慢慢咽着。

徒愉闷闷地道:“明明我要做东道的,偏偏跑到你这里来。本该是我设的宴,倒白叫你们两个聊上了。聊完了还把我撂一边儿。”徒忻眼神一转,方道:“我近来部里事多,京中新闻倒少听到,他,”一指徒愉,“只管说谁谁比他还混,也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你那里倒有什么旁的消息没有?”徒愉翻了个白眼:“又不理我了。我说的就不合意,非要听他说,偏你们能说到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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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如今也有在外头醉的时候?平日便是赴席,也总能清醒着回来的,今儿是遇着高兴事儿了?”秋纹一面给贾宝玉擦脸一面絮叨着,“眼睛都迷登了,亏得琏二奶奶生日近了,老太太、太太要给她凑趣儿,盯得松了些,不然又该打发人来说了。”贾宝玉擦脸换衣服随口道:“头疼,有话明儿说。”秋纹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话,却把醒酒汤一类的东西悉数捧了过来。贾宝玉呷了一口,心说,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看秋纹还要忙,忍不住说:“只是喝了点子酒,现下好多了,再睡会子就没事了。这么闹大了,我才更晕呢。”秋纹这才住了嘴,轻手轻脚地帮他换了衣裳,扶到床上歇了,自去外间大床上守夜。

贾宝玉过了酒劲反睡不着了,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发现了十六爷也是个普通的青春期少年会变声会因为嗓子而尴尬,今天的经历,还真是,挺让人高兴的,与徒忻认识了这么久,就属今天,心情最放松——这算是,距离产生胆量么?

102.兄弟定计贾赦中风

贾宝玉近来的应酬渐渐多了起来,各式各样的都有,其中就有同事间的交际。在兵部渐渐呆了下来,来的时候算是贬谪,周围多少有些忌讳还不好很上前,慢慢相处下来,众人也发现荣国府似乎没受到‘旧勋普遍降职风暴’的影响,元妃在宫里也呆得稳稳当当还有了个儿子,慢慢也都放下担心,与贾宝玉搭话的人也多了,本来还嘲笑贾宝玉‘穷折腾’倒饬资料的人也不笑话他了。同僚家的婚丧嫁娶、生日宴席也送他一份请柬,贾母生日时贾宝玉也接待了不少到贺的同事。贾宝玉的社交圈子大了不少,问题也随之而来——他没老婆,夫人外交就不必说了,连准备各处走礼都要母亲和嫂子们帮忙,以前圈子稍窄还好说,如今再让李纨和王熙凤操持,看着也不像话。王夫人自甄家倒台之后,是不提甄家三姑娘了,又在打量着给贾宝玉说亲,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不能再等了,屋里没个知疼着热的人哪像个样子?”

与此同时,原先‘二——N世祖联谊俱乐部’里的朋友却在减员,与初次踏进这个圈子相比,有些人家没落了,或是没脸出现或是没命出现,有些家庭兴旺了却迁到外地为封疆大吏,与此同时新晋的家族却不多,即使有,也很难进入这个盘踞京城许多年的圈子。如此越来越缩的圈子,委实令它的成员感到憋屈。与之相对的,新兴的不少皇帝亲信也打破了以往低调的形象,渐渐活跃了起来,贾宝玉算来也是皇帝这一边儿的,然而皇帝的亲信就不免有另一种麻烦 ——党争、站队、或是支持不同的皇子一类,在这些人中间搞平衡,真是劳心又劳力。

这些为难的事毕竟都是外面的,再难也能应付,与眼前的这个人相比,那些简直都是浮云了!

贾宝玉此时正坐在贾赦的屋里,看着他大爷舒舒服服地歪在炕上,满心无奈。等贾赦慈祥地问完贾宝玉近来身体如何,又开口关心贾宝玉的工作是否顺心的时候,贾宝玉心里早转了八百个圈儿,物反常即为妖,人……大概也同此理。耐心听贾赦关心完,贾宝玉躬身道:“都还好,同僚都是前辈,也不与我多计较。”贾赦捋须笑道:“好!好!”好完了,就该说到正题了,还是为了孙绍祖的事儿,贾宝玉很囧,贾赦隆重介绍了孙绍祖自祖上就是贾家的门生,算是世交,如今求到他那里了,不办不好,又埋怨贾琏不顶用,正好顶用的侄子又在兵部,真是‘天缘巧合’。贾宝玉真是五雷轰顶,要说贾赦没收了孙绍祖的好处,真是打死他都不相信!

那边贾赦还在赞孙绍祖年少有为,模样又好,弓马娴熟:“种种样子都是出挑的,便是荐了上去,也不致折了咱们家的颜面。”贾宝玉道:“过年的时候我也远远的见过他一回,像是不错,只是我如今是在职方司,您是知道的职方司与武选司可是一个头一个尾差着十万八千里。”贾赦咳嗽一声:“与同僚吃酒的时候略提一下不就成了?”

贾宝玉心说,这哪里是提一句就能办得到的?要是这么简单,你一世袭将军品级比我高我现又是闲职,怎么办不了还要我来出头?这与贾雨村当时情形还不相同,他那也算是巧了,有恩旨要起复旧员,如今皇帝没有明旨说要普遍选拔武官,大家都在熬资历或是拼人脉送礼,打过招呼的人不定有多少呢。回答的时候还要恭恭敬敬的:“与他们虽熟了些,却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且——空口去说,也不妥当,又有,孙绍祖到现在还是不得好差使,不是人不好就是心太大,既然您说他样样出色,那就是心气太高,他所求恐不是我能应的了。”

只听贾赦满不在乎地说:“一五品守备而已,咱们家有什么不能应的?”他原对贾母的偏心不满,又对弟弟一家得势不乐,心道贾政当年能荐一知府,如今我如何荐不得一守备?当时看在钱的面子上,也是赌了一口气应下的,如今没有进展,却仍是一口气撑着不肯认输。

贾宝玉脸都绿了,五品的官,比贾政刚出仕时的品级都高,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守备分两种,其中一种是边镇守备,管营中的营务粮饷,这是个肥缺,简单地说,后勤归他管大半人事也归他管。孙绍祖所求的就是这一种,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如此肥缺,贾赦再白也该知道其中油水丰厚,以贾赦的为人,怎会不捞上一笔?然而守备之职又岂是随便什么人一句话就能定下来的?贾赦不务正业,空有头衔,兵部的人也不鸟他,这不就急了么?

贾宝玉更急,问清了孙绍祖的心意,那是打死也不肯应了的——贪军饷这一条在什么时期都是大罪,真要发出来,贾家管是不管?会不会被连坐?尤其在贾宝玉推断近期有战事的情况下,一旦开战,万一不幸孙绍祖的防区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贾宝玉道:“我毕竟年轻,做不得主,您何不下帖子去说?也比我们有脸面些。”贾赦要是能办得成这事儿就不会病急乱投医地去找年幼的侄子了,脸上就不高兴,推说身上不舒服。贾宝玉又恭敬地问候了几句,这才辞出来。

出来就寻贾珠,说大老爷叫我去了,如此云云。贾珠皱眉道:“我道他平日只管不出门,怎地忽地叫了你过去了,可真是……”他与贾政倒是有一点像,不大看得起不读诗书的人家,他对贾赦印象本就不好,见孙绍祖求人又求的是这个不着调的大老爷,更觉孙绍祖谄媚不是好人。便嘱贾宝玉不可应了:“这里头的污糟事谁不知道?只是有的人有分寸,有的人贪酷太过。大老爷的眼头儿——你少管,也别堵死,只说武选司那里没有缺不就成了?何必叫大老爷记恨?”

贾宝玉点头表示记下了,那边贾珠道:“不好,此事办不成,大老爷收的东西再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不知道又要央烦谁,怕又是麻烦。”贾宝玉笑道:“他总是办不成的,京中谁不知道他……”

“休得胡说!那也是长辈!”贾珠立时呵断了贾宝玉的嘲笑。贾宝玉吐吐舌头:“你知道意思就成了,难道不是?”肯定是办不成的,京中混的多少知道荣国府的畸形生态,肯在这样的肥缺上卖贾赦面子的人还真没有,要不然贾赦也不用打‘拿喜儿抵债’的主意了。贾珠看贾宝玉变了颜色,从苍白渐变到狰狞,呲牙问他: “大哥哥,你都察院的熟人都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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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珠听了贾宝玉的计划,是极不赞同的:“这算什么?大老爷那头收了人的东西,你这会子又要撺掇着御史弹劾孙绍祖!他是心术不大正,然则这些武官儿有几个武举考上来的?多是如他一般的,纵有不妥之处,你也不好这样坑他!大老爷那头儿——”贾宝玉接口道:“大老爷那头儿,是个能吐出来的人么?他不吐出来,又办不成事,孙绍祖下了血本又岂会干休?嚷出来合府上下的脸面全没了!你我都知道孙绍祖是为发财来的,兵血能随便喝么?”目前看来,确实是贾府理亏,但是照这样的情势下去,贾赦就真要拿闺女抵债了!中山狼三个字,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哪能这样坐视呢?到底是自己堂姐。

贾宝玉想了想,对贾珠道:“不如告诉老太太?”贾珠听了抬手就往他身上打了几下子:“亏你想得出来!这会子又混说了,这本是前面爷们的事情,去烦扰老太太成什么话?岂不是拿老太太来辖制大老爷了?”贾宝玉道:“总要叫大老爷知道利害罢,不然尝到了甜头,这样的事儿一年来一个,谁受得了?他收钱,咱们办事,末了弄来一个个歪瓜劣枣招灾惹祸?”贾珠默:“只是对不起孙绍祖。”

贾宝玉想了想又说:“御史弹章上来,孙绍祖有着千户的世袭,必无大碍的,到时候想法子叫大老爷还钱就是了,咱们也不算很欠他的。没人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在内宅,哪里能知道外头的事情?”说完了,也有点子心虚,毕竟孙绍祖到现在都是按照规则在办事,自己是在用所谓‘先知’给人家判刑。贾珠最后也同意了,没办法,谁都知道贾赦的脾气,劝是劝不了的,只有出事了他才能老实些——这与贾琏犯色戒同出一辙,实不愧为父子。

贾珠只是与往日同事交流感情的时候,不小心感叹了一下而已,而御史前阵子一番闹腾,歇了几个月,手都闲得痒了,没鱼虾也好,孙绍祖的旧账被翻了出来。此人风流情状比贾琏还狠,贾琏到底还有严父悍妻,孙绍祖却是没人管的,国丧期间他也没少干勾当,又钻营行贿——虽然行贿是公开的潜规则,然而潜规则毕竟不同于法律明文,尤其律法还规定不许行贿受贿。当然,贾赦没有被点名,倒是其他几个收过孙绍祖好处的人被提到了。孙绍祖本次跑官以失败告终,卷铺盖要回家,又想起贾赦白收钱不办事,收了他的钱的人里,唯贾赦这个要得最狠的没被提名,其他的都倒了大霉,孙绍祖要是不怀疑上贾赦那才叫怪了。其实吧,御史是给贾珠面子还他提供信息的人情,同时也觉得贾赦一时半会儿倒不了,何必多添个仇人?这才没把他挂墙头的。贾珠与贾宝玉也不好指点御史,把贾赦的名字同时列上,这不孙绍祖误会了……

家人通报说孙绍祖来辞行的时候,贾赦正搂着嫣红喝酒,听了之后一挥手,叫传话:“就说他的事我知道了,也十分伤感,我如今身上不好,也不徒惹伤怀了。他还年轻,过几年等事情淡了,再来谋职就是了。”孙绍祖一听,更断定贾赦跟他玩光棍,办不成事干脆来办自己了,孙绍祖心说,一守备而已你收了我那么多钱还没办下来原来你也是银样蜡枪头,今天你办不成,日后就更不成了,那钱你就得吐出来。他还没胆子在荣国府前闹事,却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干脆掇条凳子就坐在门房里,把赖大等人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再找贾赦,便寻了贾琏。

贾琏一听,请孙绍祖到自己书房坐下。孙绍祖道:“这是学生办事不周,也不能怨人,只是学生到底一年了,从未失半点礼数,如今还乡,想拜别也不能够,未免心寒。”贾琏听到礼数二字,心知肚明,也隐讳地问孙绍祖送了多少,听说不但古董字画送了,还关了银子给贾赦,贾琏几乎要吐血了,古董什么的,贾赦那里多得是,有些干脆锁库房里几年不翻身的,填补一下也凑合了,荣国府的古董也不少,实在不行一样换一样也成的——反正最后这些都得落在贾琏手里,贾琏也不担心亏本。唯有银子这一宗,荣府本的亏空的,如今裁员又反腐,刚刚有点起色仍没彻底缓过劲来,哪里去寻这宗银子来?贾赦的钱,可买小老婆,不可吐还行贿人。贾琏也不想掏钱,换个人,他能跟疏通关系问孙绍祖个大罪狠折腾一回叫孙绍祖不敢再要钱,然而孙绍祖还是个千户,贾琏也不敢做得过份。而且孙绍祖看着不好哄又很光棍,非常不像好人,贾琏也怕惹急了他,只得一面命人收拾‘程仪’一面留孙绍祖喝茶,心里却道,换个时候我掐死你!孙绍祖却是心里得意,看样子荣国府也没什么嘛。

古董好收拾,钱却凑一时不出来。彼时王熙凤正在贾母跟前说话,外头有人来找,说是要给孙绍祖送行,贾母等并不熟悉这个人,贾母就叫王熙凤去处理,王熙凤听了林之孝家的回说是大老爷收了钱,二爷叫还钱,她火了。邢夫人这个婆婆把着一房的银钱,贾赦所得,除了自己花费,邢夫人必能想法子从中克扣的,如今却要自己掏并不丰厚的荷包还债,还有没有天理了?!尤其这个婆婆对自己还不怎么好!她想了一想,命人对邢夫人,说:“大老爷收了钱,如今讨债的上门来了,那就是个泼皮,不拿钱是不会走的,他又有世爵在身,不能随意打发。眼下刚过完老太太的大寿,各项费用都与各处店铺结算完了付了账了,秋天的租子还没到,手头太紧,大太太看看能不能挪借些儿?这是咱们这头的事儿,我不敢叫二老爷那边儿知道,更不敢惊动老太太。”

邢夫人对贾赦那是百依百顺的,除了一条——银子!然此事是大房没脸,邢夫人又担心叫王夫人瞧了她的笑话,把‘妻贤夫少祸’的话砸回来,这才咬牙肯认下来的,纵使要邢夫人还钱,她也要从贾赦手里先抠出些来才好。又叫传话给王熙凤:“不拘多少,家中平日使的总有三二千备着的,你先凑这些来,旁的我去想办法。”邢夫人一想到要挣钱就肉疼,寻到贾赦时他还在花天酒地,邢夫人这回说话就直接了点儿,贾赦喝了不少,正要与嫣红取乐,遇上被老婆说,脾气也上来了,事情就这么爆发了,贾赦被邢夫人说得老羞成怒,一不小心,手里的杯子就砸到邢夫人脸上 ——瞒不住了!

下人一头请大夫,一头只能飞报贾母。贾母气得直打哆嗦:“官不好好做也就罢了,老实在家里养着也就是了,纵不好好养身子,少惹祸也就是了。如今出这般大丑,还要打老婆!”又问邢夫人如何了,派琥珀去安慰邢夫人。贾赦的酒劲此时也过了,仍是道:“他原是我家门生,到京中走礼,居然还要要回去,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我又不是缺钱的人,只是丢不起这个脸。”贾赦夫妇在贾母跟前不得意,下人也没为贾赦瞒着,贾母已知其情,挥手道: “你道我不知道你做下的事?趁早打发了他出去!再不许做这样的事! ”

贾赦倒也不笨,只能咬牙还了钱,他手头但凡有钱必是漫天挥洒,早没什么盈余了,王熙凤把家中情况一说:“只有两千银子备用的,平日也不在家中白放那些银子的。租子还没交上来,也没盈余。”贾母道:“我这里总还有些儿,拿去先使!五千银子,你平日有月钱、有份例,不到一年还能花得一干二净,你都做什么了?余下的自去想办法! ”鸳鸯管着贾母的东西,最后回说:“老太太大寿赏人备东西,如今也只剩下一千了。”最后不足的数是拿邢夫人的私房填的,为此邢夫人心疼得在肚里直骂。

贾母气极对贾赦道:“从此你不许沾这些个事,外头有事有你兄弟,罢了,他也是个不管事的,还有珠儿、琏儿他们,你不许乱收钱也不许乱花钱。都叫找上门来了! ”贾母久不管事,然而威慑仍在,贾赦低头应了。转眼回去把贾琏叫来乱打一顿:“你偷娶娼-妇我可说了什么?如今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好!平安州你畏难不肯再办,连打发个破落户都能叫你父亲没脸! ”贾琏抱头鼠蹿还说:“那是珍大嫂子的妹妹……”贾赦打得更凶狠了:“呸!你打量我不知道呢!贾珍的破鞋你也要!他们的名还不如我呢!”

地下丫头门外小厮听得直乐,这爷俩演猴戏呢。正乐着,贾赦忽然一头栽地上了,他又气又愧,身体本就不好又年纪大了喝得高了之后还经历了高-潮迭起了的这些事,现在又暴怒去打贾琏,身体先抗议了。又是一番请医问药,王太医看贾赦口角歪斜,半边身子没知觉,再一诊脉,断定是中风。贾母担心半晌,而后默然: “都是命。”

103.私房问题宝玉视察

贾赦病倒在床,邢夫人脸上伤了也一半养伤一半躲羞,贾赦院子里的事却不是没有人管的。贾琏夫妇日日都要去请安、侍疾,自然要顺手管一管这院子里的事儿。再者贾母也发话了:“他身子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是为着脸面,我才不说的,如今都病倒了,他屋里那些淘气的都打发了罢! ”

王熙凤心里是一百个乐意的,贾赦房里的姨娘丫头极多,文字旁一辈的配置本来就不少,贾赦自己还动不动弄个姨娘进来,姨娘自己不干活还要给丫头伺候,一团子一团子的人都得府里支付吃穿用度,万一再弄出个孩子来,女孩儿要陪一份嫁妆、男孩儿要分一份家产。贾赦要是个顶用的人,王熙凤也就不说什么了,贾赦还偏是个只会败家的,连儿媳妇也瞧不起他了。又有邢夫人家里,她哥哥弟弟听说贾赦中风、邢夫人也病了,邢岫烟的父亲还要靠着邢夫人帮衬,邢德全也因邢夫人捏着钱,再者毕竟是一母同胞也略有些挂心,都来看他们。看贾赦好办,反正他中风偏瘫了,明眼一看就知道那是病,看邢人就不行了,她脸上还挂着彩呢。

王熙凤心思灵动,对贾琏道:“你应酬那两个,大太太那里,我到时候叫平儿去请,平儿只管说大太太累了歇着,说怕过了病气。横竖她与娘家也不好,性子又左,只推到她头上也就是了。纵使日后翻出来了也没什么,总比现在叫娘家人见着了强。邢家那些人,除了他们大姑娘,旁的都不是什么好讲理的人,万一闹出来又是麻烦。”贾琏一想,也对,也是这夫妻两个都没把邢夫人怎么放在眼里才这么把持的。邢家人来了,贾琏陪着两个‘舅舅’,邢岫烟母女也没见着邢夫人,邢岫烟父母还嘀咕:“到底不是亲生的,怎拦着我们见姑太太?”邢岫烟心里奇怪然辈份所限不好说话,邢德全却说:“怎知是他们而不是姐姐?她何曾待见过娘家人了?贾琏倒好,原先还与我吃酒来的,也不拿大。”

邢家人离开后,王熙凤道:“可算是走了,如今老太太叫把这里淘气的都打发了,你怎么说?”贾琏平素颇看上了几个贾赦的姬妾,也与其中一两个眉来眼去过,只碍着贾赦而已,如今大好机会,他是很想留一两个的,只是这话却不好说。王熙凤或许不知道贾琏在外面的破事,宅子里的事却很少能瞒得过她,打定主意把这些妖娆的都打发了出去,家生子发到庄子上或交给父母、外头买的依然卖了,只留了几个世仆从中伺候。等到十月底邢夫人‘痊愈’之后,这院子已经让王熙凤以贾母的名义清洗了一遍,人减了不说,私房也叫搬了不少。

王熙凤下如此狠手,贾琏居然十分赞成——须知贾琏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是有娘生的,当时荣国府的继承人贾赦娶的老婆家世也不很次于王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嫁妆也是不少的,贾琏生母去时贾琏还小,一份嫁妆家私统叫贾赦截了去,后来贾赦漫天使钱未尝没有这个因素在内。贾琏小时候不懂事,娶了媳妇管了家,才发现问题——我娘的嫁妆呢?那不是该给我的么?旁的情况下也就罢了,偏偏贾赦又续了弦,这个继母还不讨人喜欢,贾琏很怀疑这笔嫁妆的去向,他也是个有些灰色消费的人,有时钱不够用未免着急四处乱想。

今天开了库一看,贾赦固然攒了不少东西,贾琏一看那扇子是贾雨村抢的,这汝窑笔洗是某门生孝敬的,都是我记事之后弄的,那我娘的嫁妆哪里去了?还含糊地问过王熙凤,王熙凤是个明白人,贾琏问得模糊,她却听清楚了。她也不肯自己出头,暗与贾琏道:“大老爷如今病了,也不大能理事了,不如二爷与大老爷说了,把先前的东西都封存入库,省得叫奴才们偷卷了去。”贾琏一狠心,答应了,王熙凤晚间与他悄声商量:“大太太又没儿子,纵叫她拿去了,也没什么,只是如今手头紧,不然,叫她看着大老爷的东西比奴才们看得还叫人放心——必不会少的。”贾琏却是心里不乐,对亡母他已经没啥印象也没太大感情了,但是有了这样的怀疑,终究让他不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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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贾宝玉却被他哥哥拎去一顿痛批,险些被打,贾珠道:“这事我也有错,也没脸说你,然则以后你我须谨慎!万不可再想当然,大老爷的事最后还是惊着了老太太。就是大老爷这病——”想了想,贾赦病了,其实他是舒了一口气的,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心里又有些愧疚,我怎么就对亲伯父幸灾乐祸了呢?贾宝玉道:“知道了。”贾珠一摇头,忽又想起什么:“你如今钱够花么?俸禄少了,月钱还是那些,你没成家,分到的份子也少些。你如今与同僚处得多了,只见你赴宴,也不见你常请人,可是手头紧?不够了先与我说。”贾宝玉连忙摇头:“尽够了,炭敬又快到了。”贾珠道:“也还罢了。”贾宝玉笑道:“大哥哥何须担心我?真有忧心的事儿,不如想想二姐姐三妹妹的婚事,过了年,二姐姐得有十七了吧?再不说亲就迟了,如今大老爷又病着不能理事,老爷也是不管事的人,琏二哥哥侍疾还来不及呢又要操持过年的事。”

贾珠一瞪眼:“别道我看不出来你偷乐,大老爷终究是你我的伯父。”贾宝玉敛眉:“是。”贾珠叹了口气:“只怕有人挑嫡庶,我倒忧心三妹妹嫁得不如意。”贾宝玉道:“她还小些,难的是二姐姐,人太木了,到了大家子里怕叫人咬死了还不知道,到了小户人家又怕过得拮据。”贾珠一点头:“我去看看有无性情平和的士子,大老爷这样是管不了事了,这事终要老太太、老爷点头才好。我们不过多打听打听白忙罢了。”

贾宝玉一挑眉,迎春的婚事他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他是人家弟弟不是人家哥哥、没有决定权,打破容易背后下黑手就行了,撮合却难——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婚事上没有决定权的人想推动一门婚姻其难度比抢亲还高。值得庆幸的是,贾政一房至少在为子女择偶的眼光上还能看得过去。

放下心事,贾宝玉一身轻松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麝月迎上来道:“可算回来了,快来看看罢。”贾宝玉一头雾水:“看什么?”绮霰笑道:“是袭人从外头递了东西来,她哥哥原重整了家业的,如今也有田产买卖,今年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些干果来,袭人还记得你爱吃的,打发人孝敬了些来。”贾宝玉步下一顿:“她过得可好?”绮霰道:“她家去了也是个小姐,比不得我们还是丫头呢。”贾宝玉看了一回,有松子有花生有瓜子,都是颗粒饱满,装干果的小袋子也是精心缝的,看得出是袭人的针线。遂问:“可有带回礼去?”麝月道:“取了两匹缎子,把你先前留下的蜜饯也装了两坛子,又给他哥哥尺头并锞子,因他们在孝里,颜色我也单拣了相宜的。”贾宝玉唔了一声,外面又有婆子来递话,外书房有人送了请柬来,小厮们不敢作主,请二爷去。

贾宝玉到了外书房,原是武选司袁郎中做生日,下了贴子来请。来的也是个体面管事之人,贾宝玉看他衣着也不差,想来武选司郎中家肥得很,还不像贾府这样有点儿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来人自称袁大人家世仆,见贾宝玉来,抢先上前见礼:“因本月十八是敝家主人生辰,主子打发奴才来,请贾大人赏光。”贾宝玉叫拿上等封儿赏了来人,道:“上复你家主子,我必去的。”又叫李贵引他去喝茶,来人领了一杯茶,便十分推辞:“还要回去回话。”

贾宝玉也不强留,由他走了,心里却泛起了贾珠方才的话,自己似乎没怎么请过人,基本上都是蹭人家的——虽然也包了礼物带去,终归不如回请好。又不好三天两头在荣国府摆戏酒,外面的酒楼——贾宝玉想起当年茗烟惹祸的事儿不禁挠头。正想着扫红进来悄声道:“二爷,您庄子上的庄头打发人来问,入秋了粮食都收上来了,还有些银子并土产要略晚些,问什么时候送来,送到哪儿。”贾宝玉一拍脑门儿,我还有这块地方儿啊!又想自己只在开始去看了几回说了翻修房子的意见,看了看管事的并底下庄户说了几句明白话以示自己不糊涂,到如今房子修好了还没去看过呢。如果修得好了,设或可以用来请自己的客人的。回到自己院里,秋纹又回说:“二爷前脚走,大爷就打发人送来一包银子,叫二爷别拘束了,该花就花。”贾宝玉望天……

抽个时间,贾宝玉带上几个人往城外一走,田地外围是荒地,野草已枯,贾宝玉寻思正好可以邀年轻人跑马。走得近了,也不先通知庄头,径往庄户聚居的小村子里看,见他们气色还好衣着也不算破烂住得还算过得去,这才往自己的庄院里去。远远看着青砖乌瓦白粉墙,十分舒坦,院墙外头还有一条小河穿过田地,道旁树木有径尺粗,庄头接了先磕头,又上来牵扯马:“不想爷自已来了。”贾宝玉笑道:“你一向辛苦。”庄头连说不敢,又迎贾宝玉去正房坐了,五间瓦房是新修的,也没什么古董字画,家具也不是螺钿的,当地挂着幅不知谁临的山水,正中是两张椅子的主座,地下一溜太师椅,五间房子只以屏风帐缦相隔,采光很好。贾宝玉坐定,庄头亲自捧了茶,又叫人招呼扫红等人,这才把庄子近况说了:“原先主人的安排种了些谷子也养了些牲畜还有几亩菜地,小的想着这地种熟了,种的人也是老把式,忽地改了,怕不如以前,故而没改还依着原先的大模子。因那个原也算是金贵人,倒种了几样细米,只是不多一样也就能得一石,糥米麦子倒是不少,还养了些猪羊鸡鸭一类,这却没几样稀罕的了,原主子另有一处养稀罕牲口的地方却不在这里。您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样的小庄子出产只怕入不了您的眼。庄子里出的米、肉、菜有些多,便把不好存的也卖了不少,只因今年修庄子又预备年下打赏底下人——这庄子在您手上头回过年这是不能少的,这两项去了两百四十三两,如今账上的银子只好有三百二十五两。”

掐指一算,这样的平均利润比他耳闻的荣国府庄园利润要高出两三成,贾宝玉对这样的情况是相当满意的,又安抚了庄头:“我在家里也略知道些事儿,能这样也算可观了,粮食先存庄上罢,银子兑二百两银票,余下的依旧放庄子上。过两日我亲自来取,你不必与旁人交割再叫人抽头。”庄头听到‘抽头’二字,知道贾宝玉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又听贾宝玉许他好好干就能长久做庄头,心里自有一番计较。又引贾宝玉看一回库房,又苦留饭。贾宝玉心道,正好尝一尝考察一番。

庄头也是机灵人,样样想得周到,都是特色土菜,固不如荣府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菜很厚实,下的都是好料子,最可喜的是有不少风味野菜还有晒的灰条子一类,拿热水焯了凉拌,味道十分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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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城门,扫红还在说:“二爷今天跑得远了些,回去晚了,怕家里说呢。”贾宝玉这才想起一条——这地方好是好,就是远了些,一回两回三回五回的请年轻朋友一聚还好,时间长了,也不行,必得在京里有处房舍才好。只是手头有些紧,暂办不了,还是等炭敬下来为好,京郊的庄子倒可请一请众人秋游一下。

拟了单子,先请冯紫英等人,这些人是自幼相熟的,纵是庄子上有一二不妥之处,也不致存了不满。正要吩咐去办,忽然想了起来,自己置了庄子还没请祖母与父母去赏玩,连禀都没禀过,如今又请朋友去玩,似乎不妥,然而家中事多,这当口奉他们出游也不妥。摸了摸下巴,这事比如酒店开业要剪彩,总得有个合适的人才好……

104.奉亲游园设宴待客

贾宝玉回到自己院里认真计划了一下,先翻出几幅存的字画摆设来,预备着拿到庄子上挂的——庄子正屋里的那幅画在他眼里看来也忒山寨了点儿——荣国府里古董字画还是有的,就是贾宝玉自己也存了不少,再次也比山寨货强些。又打算准备出几十两银子再买些书去给新书房装点子门面,庄子上的布置不须富丽堂皇只要自然就好,然而也不能太像地主老财,雅致些的东西还是需要的,正好把现在的私房归整一下。

到了晚饭后,心里有些惴惴地揣上银子去找贾珠,这时代不同后来,在没分家的时候私下置产是件不太好的事情,放到唐代,这种情况被翻了出来挨顿家法都是轻的、严重的都能判刑。先前只管想着退路、想着隐蔽,如今庄子收拾好了,要如何过明路的问题却摆到了眼前。这种情况下,贾宝玉也可以先去找王夫人撒娇耍赖,但那样就有些掉价了。贾珠还没睡,正在考较贾兰和贾堇的功课,贾宝玉便悄悄在一旁听着,小兄弟两个倒也争气,功课还顺溜。等到他们俩背完了功课,贾珠又出了两个简单的五字对,两人也对了出来,这才被放去休息。

贾宝玉这才咳嗽一声,贾珠抬头道:“怎么想起过来了?”一指旁边的椅子,贾宝玉笑着坐了,丫头斟了茶来,贾宝玉眼珠子一转,道了声谢。他是来还贾珠的银子的,贾珠道:“给你就用,又与我来掉花枪。”贾宝玉道:“是真不大缺——”贾珠看他的眼色,把丫头都打发了出去,贾宝玉这才续道:“我因不好为着自己的事总是劳烦家里才没弄这些个的,请人不好光摆酒,不是唱戏就是唱曲,又要扰得大家不安。一回两回的还好,总这么样也不成样儿。到外头,也没有相宜的地方。我们的俸禄并不交到账上的,这么花家里的也于心难安,真要交到账上,又怕手上一时紧了不好意思开口。”贾珠道:“怎地没有相宜的地方?我倒知道几个,我倒常在那里请过人的,等会子我开单子给你,你要有用的时候打发李贵来说,我叫我这里的奴才引着他去一回,保管都知道了。”

贾宝玉笑得有点尴尬:“毕竟不如自己的地方方便,我是想着自己要是能弄个好请人的地方才好,也不须有多大,收拾好了,请老太太、太太过去赏玩,而后才好请人。只用我的月钱与连番宫中所赐并冰敬炭敬尽够了,在家中有长辈就是吃酒看戏也有些放不开呢。”贾珠也知这聚族而居的不便,比如作寿这样的大事固然可以使用公中资源,要是自己的应酬敲锣打鼓设酒宴的就不大好——除非自己是家主。贾珠皱眉道:“这须得禀过老太太、老爷才好,再者也要与琏儿两口子说得清楚了,别为这事弄得生份了。”

贾宝玉见贾珠没有特别反对,这才舒了口气,又去王夫人处撒娇,王夫人静想了一回,还是心疼小儿子一点儿:“你外祖父当年给我陪送了不少东西,到了京中,我拿间铺子换了处宅子,你先拿去用。”贾宝玉羞愧道:“我都打量好了,想在城郊买个小庄子,夏天还能避暑。太太在老爷面前帮我说两句好话,别叫老爷生气就成了,我的钱尽够了。”死活不肯要,王夫人以为他年轻人好面子,只管笑着答应了:“长大了。你只要有主意了,与你哥哥商议一下,你哥哥若觉得也还妥当,就办罢。不用怕你老爷,他如今不大管事的,如今大老爷病着老太太也不大有心思,你把庄子收拾好了,开春请老太太去踏青,老太太一乐,老爷也不好说什么。”贾宝玉听了一盘算,这样比自己先请个贵客要稳妥,犹豫道:“先与老太太说呢?这段日子要叫老爷知道了而老太太不知道,怕不好。”王夫人一点头:“也好。”

贾母一向是疼着贾宝玉的,听说贾宝玉要自弄个小庄子,贾母还说:“家中尽有庄子,在城里也有宅子,你有正经用处,便与你凤姐姐说,收拾处一处来也不用取租了,尽管用就是了。”贾宝玉只好祭出久已不用的粘人大法,抱着老太太的胳膊直晃:“老祖宗,我如今也大了,都做了两年官了还没好好孝敬过老祖宗与父母亲呢,正从牙缝里省下钱来买庄子要孝敬您去游玩呢,哪有拿公中的地方请您去吃酒的道理?老太太不答应,我这一片心就白费了。”贾母近来因贾赦之事心中不快,被他一晃,又见他有主意了倒像是大人模样,说话也倒是乐开了:“又说打嘴的话,你要真想让我乐一乐,不如不与我说,等收拾好了,竟拿到我面前来才是惊喜呢! ”这是说笑话了。

不意贾母说者无心贾宝玉听者有意,脸上也是一红,老太太对自己真是不坏,自己倒瞒了她一件大事,还屡次拿她当挡箭牌。当下红着脸,装了一会儿正太,又说:“我只当老太太答应了,我与凤姐姐说去,哪天趁老太太睡着了,合着鸳鸯姐姐她们抬上车去,等您一睁眼保管吓一跳。”贾母笑道:“从来只有拐小孩子的,哪有这样绑了老太太的?你去罢,又招我笑得肚子疼。”

贾宝玉先去找却是贾政,只说:“手上有了余钱,想置个庄子请老太太一游,也不枉老太太疼我这么多年。”贾政近来不大管儿子们了,自贾环事后,他也苍老了许多,又有王夫人从中转圜,此时道:“老太太如今为着大老爷的事正恼着,能散散心也是好的。”

贾宝玉对贾琏夫妇只管说:“在家中有老爷,怕惊动了不自在,不如在外头方便。”贾琏是置过外宅的人,非常了解贾宝玉的心态——虽然贾宝玉与他的性质完全不同。王熙凤只觉是贾宝玉长大了有自己的打算,想来这个小叔子兼表弟对自己一向不薄,也不觉什么。只说:“你也就好哄哄老太太大哥哥这些实在人,你哪回办事不是有了八九分才开口的?老实与我说,你是不是什么都备好了,只等家里点头了?”贾宝玉心里一挑拇指,笑道:“还是姐姐明白我,不有八九分就乱说,到时候办不成了,我的脸面往哪里搁?次数多了,再说话办事可都没人信了。”王熙凤道:“这倒是。”又问有什么要帮忙的。贾宝玉道:“真要用着了不会与姐姐客气的。正有一件,我那里还缺几面镜子,铜镜倒是好弄,好的玻璃镜子却是稀罕些,因是庄子,不想弄繁复的,简单些的方镜就好。”王熙凤道:“这个好办,库里还有好几架大的穿衣镜,拿了钥匙去开了搬去,只当我给你的贺礼。”贾宝玉道:“大的有两三块就够的,小个的倒要三五个。”

一切布置好了也不过花了两天而已,毕竟房子一类原就是现成的,王夫人的话提醒了他,如果先请了贵客来剪彩倒像是拿着外人的身份来压制家中长辈了,生死攸关的大事这样做也就罢了,眼下却是不必了,于是贾宝玉郑重请贾母与贾政、王夫人并兄嫂姐妹去玩一天……这算是运行测试?

贾政还道已至暮秋天气渐冷怕贾母受凉,贾母兴致却好,叫:“收拾好暖轿,我们严严的过去,先打发人把那里屋子弄暖和了,并不碍的。”贾政只得作罢,他也想看看二儿子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贾宝玉并不担心此行不愉快,贾政喜欢田园,内眷们看着野趣也是新鲜,虽则秋收已毕田地荒芜,然到了庄上与府中不一样的房舍也很有意思,贾宝玉还叫郑庄头弄了两架纺车摆到厢房里,檐下是挂的成串的红辣椒与玉米棒子,王熙凤还亲自搓了两下玉米棒子,还招呼姐妹们来试一试。迎春姐妹看着新鲜却不动这个,你推我我推你笑作一团,又跑了开去,围着纺车摇了两下把手。

贾宝玉自己都纳闷,这场面怎么这么熟呢?对了!简直就是农家乐。等农家土菜上来,众人吃得更满意了,贾宝玉早发现了府中的吃食以鸡鸭鱼肉等为主,蔬菜类倒少,这是府中传统了,吃多了油腻的就想吃些去油的,这一餐的蔬菜就安排得多些,中间吊的羊肉锅子反倒没多少人去吃了。贾宝玉到里面让了一回,才回来到男人这一桌上,贾政心情舒缓一脸的满足,今天喝酒难得没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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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自己的家宴结束了,贾宝玉的私房也算是过了明路了,试运行情况良好,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毕竟在宫里混过贾宝玉认识的高级别的人也不少,要说最熟的还是太子与徒忻、徒愉,太子轻易是不能出来的,少不得下了贴子请这两位。徒愉是一口答应了:“好啊,除了十六哥,我还没去过旁人家里呢。等我那里完工了,也回请你。”徒忻的假期还没结束,有的是时间,他心里也好奇,荣国府戳在城里呢,怎么巴巴地到城外设宴?

贾宝玉这回并没有请太多陪客,只把孟固、齐皓两个一道邀了来,又有宋明德,陪他祖父探望贾赦的时候被贾宝玉当面也邀了来,六个人正好一桌子。徒愉听说不唱戏还有点不高兴及至看了这豪华版农家院的装修把戏也忘了,兴致勃勃地一样一样摸了过去,还摸到西跨院里看到了故意放置的一盘石磨,试着推了两下,没推动。宋明德道:“宝叔好心思!令人生出归园田居之心。”孟固齐皓都是贵胄子弟,瞧着这些也新鲜,都齐声赞好。徒忻负手慢慢踱着步子,只觉心情舒爽,不管啥时,城郊的空气都比较清新,笑对贾宝玉道:“你选了个好地方。”说完依旧踱着步子,慢悠悠拎了他家猴着推磨的十八弟,又慢悠悠踱了回来往孟固那里一扔。扭头又问贾宝玉:“怎么想弄了这么个地方来了?”

贾宝玉发誓他是真的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徒忻本尊!那个一板一眼的恭敏王是这样的人么?慢悠悠地拎人,慢悠悠地甩包袱给倒霉蛋,十分之优雅从容,当然他以前也没什么不优雅从容,可是,他不是应该板着阎王脸用冻死人的声音说:“你乱碰什么呢,不成体统,回来。”如果动手,也是用让人怀疑脚步落地能踏碎青砖的沉稳力度过去,从气势上先压倒对方的么?

淡定和面瘫,明明是两个境界啊喂!

酒席设在后院两层小楼的楼上,几人都是年轻男子,穿得厚实些,正好观观田园风光。虽然庄稼都收了,但在城中居得久了,难得见这一大片空旷之地,也还相宜。贾宝玉一面解说,一面引着他们往后面走:“城里住着规矩大,也不伸展。”众人听得心有戚戚焉。

楼上坐定,郑庄头已经带人等候了,见人来了,上来请过安,请几人入席,又打个手势,底下鱼贯而入的是上菜的人。菜色也与城中酒宴不同,估计这会儿没人会把野菜捧到王爷桌上,徒愉与徒忻都吃得很惊讶,孟固与齐皓略知道一点在家的时候却是不屑吃它的,此时为给贾宝玉面子才伸筷子一尝,入口也都惊讶:“味道居然不坏?”宋明德看着盘中菜道:“常看书里饥年食野菜,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旁的无人吃它的,难道野菜竟不那么难吃么?”贾宝玉翻个白眼:“热水焯过鸡汤里打个滚儿,加熟油、白糖、精盐并各色佐料一拌,再不好吃那只鸡该叫着它自己死得真冤了。”徒愉笑出了声儿来。贾宝玉见壶中的酒差不多温好了,亲自来斟酒,只有宋明德起身相让。

徒愉道:“这酒没喝过。”孟固问:“金华酒?”贾宝玉道:“正是,我原不在这里住的,上回奉我们老太太过来,他们上的就是这个酒,尝着味儿极清,便用了这个。”客人们当然要夸主人家好,依城傍水环境幽然一类。又问这是什么野菜,贾宝玉哪认得全?说了一两样,就叫郑庄头上来一一介绍,几人一并长了见识。徒愉最爱新鲜,又问:“除了这些还有好吃的么?”郑庄头又意卖弄,又见主人对他们也很恭敬,又介绍了几样其他鲜着吃好吃的野菜,最后还说:“几位爷要是春天来,可以尝尝桑椹。”

徒忻微眯了眼睛两指捏着杯子轻轻转着,悠悠地道:“把酒话桑麻,也是一件雅事。桑椹不是果子么?也与野菜一般整治才好吃?”又对贾宝玉道,“我记得《三国》里曾记军人乏食或以此充饥。二十四孝里有蔡顺桑椹感强盗的故事,黑色熟的甜,红色却是酸。”这样的徒忻很少见,他眼里居然不避讳地闪着‘我很感兴趣’。贾宝玉直纳闷儿,他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他不该是好奇……好奇啥贾宝玉也说不上来,反正好奇这些有点奇怪,好吧,其实是之前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留下了心理阴影,其实徒忻也是个会变声公鸭嗓又没吃过野菜的男孩子加土包子而已。脑补一下,拎出佃户张三家四岁的小娃娃肯定会鄙视他:“灰条子都没吃过,你火星来的啊?没见过世面。”贾宝玉闷着乐了。

于是今天就不说八卦,也不知道要八卦什么,正好胡扯,从野菜说到饥荒又军粮问题,然后就说军需很重要,又转到军需的各类,然后又说了兵器的演变,这个贾宝玉比他们还熟,前世逛坛子跟人掐过记忆深刻,然后从马蹬是鲜卑人发明的开始扯到民族问题,然后就是各民族的奇风异俗。齐皓年长听过的多些,贾宝玉知识面广(拜网络所赐),徒忻看的书多,末了三人居然为“五胡”是哪五个争了起来,一个说“匈奴、鲜卑、羯、氐、羌”另一个说“五胡次序无汝羌名”。借着酒劲,险些挽了袖子。

等劝开了,贾宝玉喝一碗汤才静下来,眨眨眼,对上徒忻的眼睛,发现里面居然有笑意。这人也不难相处么,难不成我一直都看错他了?或者说,人都是会改变的?

人家徒忻只是得了假,从一摊子各种抄家流放罢官夺爵砍头的案子里暂时解放了出来,心情很舒爽罢。话又说回来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扮阎王的人毕竟不是阎王,他要偶尔露出一下本来面目,那也很正常啊。等到觉得两人很熟了,贾宝玉忍不住笑言:“原道是个阎王,不料也是可亲。”徒忻当时正在与贾宝玉下棋,捏着粒白子儿,头都没抬:“那是熟了,没事儿我跟个生人笑成花朵儿,谁都当我好说话都跟我混闹耍赖,差使还怎么办?又不是脑子有病。”贾宝玉无语,原来在他那里,那会儿就是熟了啊……

本次宴请的意义是重大的,贾宝玉发现了徒忻的另一面,与此同时,与会的各方也对此次宴请非常满意,从而进一步巩固了交情。

105.熟与不熟三次宴请

“再别提他了,说出来气也气死人了。”说话的人是裘良,地点是贾宝玉在城郊的别庄,时间是在别庄剪彩后不久,周围听的还有冯紫英等一干损友,柳湘莲在外面蹓跶了一圈儿也于日前回京,一干人等得了消息,不消几日便传得众人皆知,贾宝玉趁机广邀一席,也是一酒待百客的意思。

冯紫英还说: “你这功夫也到家了,咱们竟不知道你悄悄弄了这么个去处。”贾宝玉笑道:“还是柳兄帮的忙,先时我们家里乱糟糟的事情也多,又有国丧谕下,哪好呼朋唤友出来?”冯紫英还不依,又与陈也俊等起哄,灌了贾宝玉三盅才算完。贾宝玉借着与柳湘莲说话躲酒,问他:“我听我们家二哥哥和表哥说了,那会子遇到了强盗多亏了你有照应,后来说你又寻亲去了,你这样一个人走道儿到底也不叫人安心。”柳湘莲道:“这是走惯了的,并没什么。”众人又问强盗的事,柳湘莲三言两语带过。

贾宝玉道:“地方偏了些,也没备下戏来,实在是慢待了。”卫若兰笑道:“这样的布置,叫了戏班子来反而没意思了。”陈也俊一推他:“你们两个成了亲戚,你倒好帮他。”卫若兰与史湘云订了婚,此时脸上有些泛红又透着志得意满。众人又是一番道喜,接着就细数各家的亲戚,七拐八绕的总能连到一块儿,这又是一个喝酒的好理由,不用划拳行令就先灌上了,都带了五分醉,就有人没管住自己的嘴,说到了江南甄家,论起来祖籍金陵的大族与甄家都能拐几道弯挂上边儿。而裘良与他们家的关系更近,话一出口,一阵静默。贾宝玉道:“说句不好听的,人还在呢,受了这一遭罪,也是把以前的事都揭过去了,尝过世情冷暖,也好发奋图强,日后甄家子弟或有大造化也未可知呢。”众人爬着竿子爬,又说甄家到底是有根基的人家,家教又好一类。

不想说到了裘良的痛处,恨恨地道:“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卫若兰道:“我仿佛听说甄家也有个宝玉,也是个风流俊逸的人物呢。”裘良便开始细数甄宝玉各种事迹,从混在脂粉堆里,到挨打了不喊亲娘喊姐妹,屋里只许丫环收拾,讨厌婆子,一直说到眼下:“他家里坏了事,他还说,如今倒干净了!把他姐姐噎得一场大哭。案子判下来,他姐姐哭着催得我脚不沾地寻房子安置他们一家,他倒好,万事做不得,祖母受惊吓病了,他只知道哭!哭完了又忧心被发卖了的丫头,有那担心奴才的功夫不如多读点子书出仕也好,他要真有点子真本事,我舍了脸面去把他荐给外放的大员做两年幕僚,三二年历练了出来或下场或纳捐,亦可为一方父母官。都说他是七窍玲珑心的神仙人,我看还不如一根筋的想着光宗耀祖呢。如今,你们倒说说,他好怎么安排呢?他这样的,也只好叫家里白养着罢了。”

贾宝玉无语,这位宝玉同学与自己真是走了两条路。只得道:“许是年纪小呢,开窍这事儿讲究顿悟。”裘良冷笑道:“他与你一般大呢,照我看,长得也差不多,一样的祖母疼着长大的,我竟看不出来他有悟的时候儿。男人丈夫就是做了柳三变,又有什么用?罢了,不说这东西了,没得气人。”冯紫英道:“慢慢教就是了,也没什么。只是令岳家的事儿,倒便宜了李杰,我们家老爷子在家骂了三天了。”

李杰是新点的体仁院总裁,接管了甄家的一切,这位李大人年已四旬,科甲出身,在京城这种各种贵族招摇过世的地方,实在比灰姑娘还灰姑娘,结果,京中案子三法司来审,江南的操作全是他办,与江南道御史配合,那叫办得一个麻利!原本看不起的穷酸官儿,摇身一变成了新贵,京中这些贵族的心情就很微妙了。八卦被转移了话题,贾宝玉发现,不管是原着里那个行‘女儿’酒令的贾宝玉还是现在他这个不喜欢听戏的贾宝玉,这些二~N世祖们都能说得来,或许这些人聚在一起,本也不是什么卖同道合,只是背景相似罢了。

虽然因为甄家的事情,中间小有不足,这顿饭还是吃得不错的,尤其是郊外有大片山林野地,几个吃饱喝足的家伙又逞能比着去打了几只野鸡野兔,心满意足地回了城。留下贾宝玉大为郁闷——他那倒霉的骑射功夫哟,单‘骑’也能过关,单‘射’也还凑合,两个字拼到一块儿,他就剃了光头,啥也没猎到,被冯紫英好好嘲笑了一回。

这年头没有双休日,有个休沐日吧,又遇上秋冬日短夜长,早上到城郊,吃顿饭,玩一玩,天也黑了。一干人等纵马逛奔回城,卷起漫天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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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在城外玩了一天,都是同龄人,也放得开,十分快意。回来到部里应卯,开始着手准备下一场酒席,才发现同年同僚只能在城里请——庄子在城外,工作日请吧,如今日短夜长,下了班天都快黑了,再奔城外?吃完饭城门都关了,该宵禁了。留在城外,第二天还要回来应卯,不定得啥时候起呢,纨绔们骑马还凑合,让书生骑马赶路,简直是在残害国家栋梁。要是休沐日请呢,勉强去了,也是吃一顿就该再往回走了。只得翻出贾珠列的单子,选了一家,叫李贵拿五十两银子先下定金,自己这里与人约了日期。贾珠介绍的店不错,只是问了两家都订满了,最后订在十月初三,才一次订够了四桌。同事们自然都是到的,尚书是请不来的,左侍郎赏脸到了,贾宝玉的级别也不算低,给他面子的人也有不少。更有消息灵通者,知道他前番请了两回人档次都不低,既然那样的人都肯赏脸,自己这里也就不拿大了。

这头宴还没开,贾宝玉先接到了贴子,是徒忻下的。贾宝玉很纳闷,他不欠我的吧?怎么又请?下回岂不是还要回请?拿着贴子去回父母,说晚饭有了场子。王夫人笑道:“越发有出息了,得与王爷常来往。”贾宝玉脸上一抖,‘来往’二字,用在此处真是有些诡异。荣府的来往,多与王家史家或是景田侯、平原侯一类人物‘来往’的。如今稀里糊涂的,就挂拉上了俩王爷,这社交圈子档次立马就上来了啊,怪不得自己出去喝酒王夫人乐,贾母也乐,贾政也不见生气。

徒忻请客还是在他自己家,一桌小宴,一班小戏,孟固等几个陪客,徒愉一个蹭吃的。徒愉瞅了一眼菜色炸鳗、生炒甲鱼、鹿尾……皱皱鼻子:“又是大菜,我还记着宝玉那里的几样小菜好吃。”徒忻道:“还说呢,前儿在宫里你又挑剔,险些在母妃那里露了馅儿,叫她们知道你跑到城外头,仔细又一顿好说。”徒愉道:“你这里没有么?你不是也有庄子的?”孟固道:“这个我倒知道的,庄子上交的都是稻米肉食,鲜菜干菜那是吃不起肉的人吃的,庄子上也不敢冒然进上来的。”贾宝玉道:“进上来怕又吃腻了,什么东西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不过是想换换口罢了,真要天天吃菜,那不得成兔子了?”

徒愉道:“说我贫,你如今也贫了,真是,还不如原先老实的时候好呢。你再贫,仔细老丈人不要你了。”贾宝玉吃惊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徒愉道:“也是我听说的,前儿遇着了原来我第三个还是第四个伴读的,他说的,你们家太太有意为你说亲,透出点子意思来,京里最不缺的就是女孩儿了,也有要抢个好女婿的,如今工部王尚书像是在打听你,还有个什么侯的,也是,正想叫他们家子弟多凑近了看仔细呢。”

孟固等失笑,徒忻也多看了贾宝玉两眼,贾宝玉大囧。宴散,几人各自归家,徒愉被徒忻留下来住了:“一身酒气,回去又要挨说了,不如打发人回去说一声就在我这里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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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也没听王夫人透出风声来,贾宝玉不敢当面问,又留意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八卦,心下暗道,难道是徒愉胡说的?转眼十月初三宴请的日子到了。

贾珠介绍的地方果然不错,连唱曲的姑娘都配齐了,一溜八个静静地贴墙站作两排,只等上头人点曲子。众人推让一番,依着官职、出身、资历序了座。

贾宝玉开席先道歉:“本想在庄子上邀众位赏菊的,后来一看还不够折腾的。前番奉祖母去,头半晌赶路,晌午吃饭,后半晌又赶路回来了。”众人都表示理解,左侍郎是自己有点产业的人,他平素也不在别庄里宴客,就是这个原因。官僚们讲话与纨绔们讲话,完全是两个风格,先是互相敬酒,左侍郎官职最高,都先敬他,左侍郎左推右挡连消带打,才混了过去,接下来就是互相敬酒,你说,多谢领导提拔,他说,要谢大家配合。最后依然是八卦,先是八卦主人贾宝玉的别庄,贾宝玉道:“在家里终究不方便,原先小的时候,我们一道长大的都是闹神,必要戏酒的,怕扰了祖母,这才打量着置个清静的地方,只是手头紧,狠不下心来,今年终于买了来。”话题又说到置产上来了。武选司郎中道:“你那个庄子很划算,也就是原主人急钱用,平常时候买,价钱得多一半儿不止。”管武库的秦郎中打趣道: “你漫天使钱的主儿,这会子倒精打细算起来了。”

这就点到了收与灰色收入的问题,众人心知肚胆,自然想到了冰敬该到了,武选司又要收得很丰厚了。左侍郎拍拍贾宝玉的肩膀:“介石也是年少有为了,这几年历练,日后是大有好处的。”老狐狸怎会不知道其中猫腻?袁郎中平日没少孝敬他。袁郎中也道:“介石与东宫有故,又与恭敏王兄弟交情好,必不会埋没的。”贾宝玉很奇怪,我哪里与他们兄弟交情好了?秦郎中道:“可不是,恭王少年平日所交者不过三五旧友,如今介石亦预其中,想是熟稔得很了。”翻译一下就是——“聚在一起总吃酒,这还不算交情好?”

贾宝玉眨了眨眼,还真是,如今已是八竿子打不着了还时不时有联系,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交情好了么?事情到底是怎么演变到这一步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灰条子,原着里叫灰菜条子,又叫灰菜、灰灰菜……古名叫藜,有些地方也简称叫灰条子——关于灰条子,解答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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