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的情敌——romasky【完结】

2019-06-09  作者|标签:romasky

文案:

记者和上尉的爱情故事。可能雷,三观不知正否。

内容标签:异国奇缘 春风一度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弗兰克,文森特,露易丝,安慧

第 1 章

我在春仁时,住在昆廷街128号,它对面的露西饭店是个外国人的聚集地,一点之后,我会去那里边喝咖啡边写稿子,写完即交

给我雇的那个马来人发给驻香港的记者站。

四月二十一日,我照例于午后走进饭店,这时的天气已经有些热,薄薄的黄色的日光铺在大街上,但是饭店里永远是阴凉昏暗,

他们用的白炽灯泡只有五瓦。我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心里想着薇薇安,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信了。一个月前,她说想去乡下

度假。

正如同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一样,我们之间存在一些问题,至于问题是由来已久,还是我来春仁以后才产生的,我却不太记得了。

但是我记得当我还在国内的时候,我们倒是一直按时参加聚会,那是一种每周轮流举办的聚会,年轻的夫妻们聚在一起,吃吃点

心跳跳舞什么的。轮到我们家的时候,薇薇安总是很焦虑,因为她不太会做菜,烤蛋糕也不在行,而如果我提议在外面买,或者

请我妈过来帮忙,她就会变得更加恼火起来。

我正在思考着薇薇安出轨的可能性,露易丝就凑了过来。她穿着短旗袍和白色绵绸裤,微黑的脸蛋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出一种鸦片

烟的颜色来。她在美国领事馆有一份工作,认识相当多外国人,甚至和他们的太太也相熟,她通过她们认识更多的外国佬,而她

们的取景框里也需要她小巧精致的亚洲面孔——正如需要椰风海韵的背景一样——为她们的东方之行增添一抹异域风情。

我知道露易丝希望我能和她的妹妹结婚,因为她慧眼识人,看出来我是个软弱的、永不懂拒绝的、经济情况尚可的美国佬,或许

她还能未卜先知,断定我和薇薇安快玩完了。

这时候,约翰伯恩也端着咖啡坐了过来,“嘿,文森特,你听说了吗,总统将会向国会提交军事援助议案。”

“哦,有希望通过吗。”

“我想没问题,议案中提名麦克艾伦为军事顾问团的团长。”

“我知道他,他爱喝酒。”

在我们讨论增兵计划的时候,露易丝点了一根烟,眼神迷蒙地望着我们。伯恩走后,我匆匆地用铅笔写了一份快讯,撇下露易丝

,到吧台打了一个电话,我站在吧台等着,露易丝还是端坐在那里,没有不耐烦地左顾右盼,过了几分钟,马来人过来接走了我

的稿子。

我干完这件事,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露易丝又开始抽烟,“明天一起吃饭吧,凯撒大饭店,好不好?安慧也会去。”

我近距离的观察了她,她的脸上毫无皱纹,黄褐色的皮肤紧紧绷在颧骨上,上面甚至连斑

点都没有,我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年纪。她确实不老,很年轻就工作了。

“露易丝,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露易丝摊开双手:“我要养家呀。”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的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是愿意娶她的。

露易丝打开她的手提包,掏出口红和小镜子,她重新涂了嘴唇,把脸转向我,眼睛不离镜子地问道:“怎么样,还可以吗?”

“很好。”

她用手指揩了一下嘴角,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我要去上班了,文森特,明天,凯撒饭店,别忘了。”

露易丝走后,我在露西饭店一直待到下午五点,为保持身材,我不吃晚饭,直接回到对面的公寓。在公寓的门厅里,我被房东叫

住,他递给我美国来的一封信。

等回到房间我才拆信,我的房间是临街的一个套间,西斜的太阳从长街一头照过来,我走到窗边,阅读薇薇安的来信。

信里充满里胡话,她的笔迹像毛线一样满纸乱飞,有些字被泪水洇开了,她也没费心再誊一遍,因为她已经伤透了心,也许还喝

醉了,总之,她决定和我离婚。

她在信中写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我觉得我们就是不像别的夫妻那样,没有那种亲近的感觉,有时候我躺在你身边,

感到你是个陌生人。”

看信时我心绪平静,虽然沉重,但是不至于抓狂,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我们认识太久了,战争改变人,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

脸和身材都变了很多。

第二天我没有赴约。倒不是故意不去,而是因为得赶去法军司令部,采访法军统帅对美军增援的看法。

我和其他几位记者一起坐卡车到春仁北边的司令部去。因为害怕遇到袭击,大家一路上都很沉默。路况不好,汽车行驶了五个多

小时,法军的一位司令员接待了我们,他把我们让进办公室里,摇着头,“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的电话线总是断,不过,作

为法军司令,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尽管我们需要的不是顾问,而是装备……”

我们埋头在小本子上记下这些,这些话是我们早料到的,但是我们总得亲耳听到了,才能够发给报社,并且说明是“援引法军司

令部一名高级军官的话”。

回到春仁时,已是晚上,这时候露易丝通常在俱乐部跳舞,我应该去跟她道个歉,解释一番,但是最终没有去。

我回到公寓里,洗了个澡,穿着凉爽的丝绸坐在阳台上。清风送爽,我把煤油灯搁在栏杆上,开始给薇薇安回信。奶油色的建筑

物沉浸在夜色之中,因为战争的缘故,城里弥漫着一股颓丧的气息。我很后悔到这里来,不为别的,却是为我和这儿气味相投,

这样就印证了薇薇安的感觉,我变了,我越和春仁一样,就越和美国不同。

我想起六连的战友们,战后我们见过几次面,都混得不太好,除了弗兰克明顿,他父亲安排他留在了军队里,现在是上尉了。

第 2 章

不久之后,我从露易丝那儿得知弗兰克明顿在顾问团的名单中。

在此之前我见到了她的妹妹安慧,她不像她姐姐,很安静,英语说得不好,美倒是美的,然而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年轻,好

像破茧的蝴蝶一般脆弱的青春。

她拿着一块面包,一点一点掰碎了送进口中,几乎不说话。

露易丝点上一支香烟,问我认不认识弗兰克明顿。我很惊讶,没想到再见他会是在这里,我以为我们在太平洋上建立起的深情厚

谊随着二战的结束也就结束了。露易丝若有所思地隔着蜡烛看着我,“他们说他爸爸是少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露易丝说,弗兰克是个严肃的人,不近女色,不和我们一起开下流玩笑,他的口袋里从不放女演员的照片。我

们一度以为他那里有问题,也许受过伤,有次在海边游泳的时候,我们搞突然袭击,扒掉了他的泳裤,结果另我们很尴尬,他那

里没问题,他勃'起了,而且很大。

他两脚分开站在沙滩上,用他惯常的稳健沉默的眼光扫视我们,身披霞光,肌肉结实,线条流畅,下'体高高翘起,饱满,有力

,使我(们)面红耳赤,以至于没能取笑他,虽然那明明是很搞笑的一幕,他的大腿上还挂着泳裤,而且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为什

么会勃'起。

侍者过来倒酒,露易丝等到侍者旋转手腕,收回酒瓶后,才接着说道:“他还没有结婚,他有过女朋友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他那里有毛病?”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这回事。”

安慧并没有听懂,她天真地看着我,使我感到窘迫。露易丝对此不以为然,她点点头,“也许他有点性冷感,不过没关系。”

“没错,他有钱。”我带着恶意这么回答。

露易丝瞪着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耸耸肩:“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实话实说。”

安慧附到露易丝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露易丝低声告诉她没什么,别担心,用越南语说的。我故作开心地对她妹妹说:“你应该恭

喜你姐姐,她要钓到大鱼了。”

“哦文森特!你是有什么毛病?”

人有时候生出一种卑鄙的感情,比如嫉妒,弗兰克人未到,声先至,让我嫉妒。他富有,有前途,但是论起做丈夫来,我难道不

是更好的选择吗,他像根木头,根本不懂得如何取悦女性。但是女人就是喜欢他,认为他风度翩翩,他在舞会中从来不缺女伴。

吃完饭,我们去跳舞。俱乐部离饭店有一段距离,我们沿着河道走去,我和安慧并排,露易丝走在我们前面,我的目光垂在地上

,她长长的裙摆就在我的视野里飘动,黯淡的路灯下,天蓝色的奥黛好像流水一样。

俱乐部已经

聚集了很多熟人,有个经济专员在弹勃拉姆斯。因为安慧的缘故,我们一到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安慧还鲜少抛头露面,她是新

鲜的。很快就有人邀她跳舞,但是被露易丝强势地拦住了,她坚持要我和安慧跳第一支舞,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第一支舞是

文森特的。”

这样我就无法拒绝了,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她很清楚。

到了第二天,大家都以为安慧是我的女朋友了。我没有努力地去否认什么。给薇薇安的回信始终没有寄出去,我在信中恳求她回

心转意,但是另一方面,我知道结果只会让自己更难堪罢了,她已经有别人了,否则是不会写那样的信给我的。这种情形下,我

觉得和安慧结婚也挺好的。

一个月后顾问团到了西贡,在那里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我见到了弗兰克。他也认出了我。新闻发布会结束后,他过来找我,提议

到外面去喝一杯。我带他去了一个不错的酒吧。

“文森特,你还好吗?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们坐在吧台上,他双手肘搁在台面上,扭头看着我。

“我倒是一个月前就知道你会来。”我暗自打量弗兰克,他看起来还是相当年轻,脸部轮廓分明,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下巴,

好像是为了捏出线条。

“你住在西贡吗?”

“在春仁,西贡以北。”

“啊,太好了,我也要去春仁的司令部。”

弗兰克邀请我在西贡多住两天,两天之后和他一起去春仁,我同意了。吃完晚饭以后,我送他回顾问团住的饭店,一进房间,他

就把军服脱下来,下午天气变得热起来,他的鬓角汗湿了,我把手帕递给他,让他擦汗。

擦汗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戒指。

我替露易丝问道:“你有女朋友吗?”

他撩起眼看了我一眼,“没有。你结婚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戒指,我转动了一下,费了一点劲才摘下来,“很快就不是了。”

弗兰克没有细问,不过他一向不通人情,对人世间的事好像丝毫不感兴趣,所以我并不意外。

“不过没关系,这里愿意嫁外国人的女孩子很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介绍。”

“我对她们没兴趣。”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你见到就知道了,她们大多很温柔。”

弗兰克打开了冷气机,压缩机轰的响起来,我站起来关上窗户,把噪音挡在外面。他的身影印在玻璃上,我想起之前对他的嫉妒

,不禁觉得好笑。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旅馆,走到旅馆门口的时候,一柱青白的灯光打在面前。我回头看着西贡的街道,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大

洋彼岸,这让我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给薇薇安的回信一直揣在胸前的口袋里,

我把它撕碎了,扔进下水道里,快步上楼,回到了房间。

第 3 章

两天之后,我和弗兰克乘飞机回春仁。在飞机上,我谈起高射炮,引起其他乘客相当的不满,弗兰克也说“闭嘴吧”。于是我换

了个话题,向他们介绍春仁的饭店和酒吧,这让他们放松下来,有人直言不讳地问我哪里有妓'院,我注意到弗兰克因此变得不

太高兴,我想他大概有一点禁欲思想。

弗兰克跟着我一起在春仁机场下了飞机,我带他去了我的住处。这一天相当炎热,我们从机场走到家就出了一身汗。我住的地方

没有淋浴设备,我叫人把热水送到公共浴室里。浴室大而阴凉,墙面上贴着浅黄色的小方格瓷砖,弗兰克赤脚蹲在地上,用陶罐

舀水淋在身上,我走进浴室时,闻到了水汽中四季桂馥郁的花香。

我把衣服放在竹篮里挂到墙上,迅速地脱下衣服,也开始洗澡。弗兰克背对着我,因为蹲着的缘故,他背上的肌肉绷紧了,水流

沿着筋肉滑过,面对他战神一般健美的身体,我那可耻的嫉妒之心又小小地跳动起来。

浴室里没有帘子,避无可避,幸而弗兰克礼貌转过身去,否则真叫我自惭形秽。我的肌肉已经没有了,全靠不吃晚饭,才保持住

没有肚腩。也许使我感到羞耻的并不是身材不美,而是颓唐的战后生活。最初的两年里我很沮丧,不愿意工作,后来才慢慢好起

来,和社会建立起新的联系。

洗完澡,弗兰克到我的房间等我,我送洗衣服回来,他正在翻看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一些成人'小说,这些东西显然令弗兰克不

满意,他的眉头轻轻地皱起来。其实这可不算什么,我又没像别人那样乱交女朋友,也从不带妓'女回家,难道靠成人杂志纾解

也不行吗。

我打开五斗柜,取出饼干罐子来,这是我妈寄来的,我倒了一些在碟子里,端给弗兰克,他拈了一块,用其余三个指头敲打了一

下封面,“文森特,你还没长大吗?”

我把杂志插回去,习惯性地,我想摸摸戒指,继而才意识到戒指已经取下来了,放在换下的长裤口袋里,拿去干洗店了。

中午,我们在露西饭店吃饭,很快我就后悔了,我明知道在这里会遇到露易丝的。

露易丝今天有伴,当她注意到我和弗兰克,就让那个男人等她一会儿,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只好向她介绍弗兰克,我觉得这种

偶遇带有某种欺骗的性质,尤其是当露易丝装作一无所知,兴致勃勃地询问起弗兰克的顾问工作时。

我不太高兴地提醒她,“你的同伴等你很久了,你还不过去吗?”

露易丝飞快地向给我递来不快的一眼,又转向弗兰克:“那么下午文森特打算

带你去哪里观光?”

弗兰克表示没有安排,露易丝提议去河边,她能够租到便宜的游船,而据她说“河道上的风光十分宜人”。这样尽管我心有不满

,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我们约定两点半在码头见面。

到河边时,露易丝租的船已经停在那里了。我和弗兰克坐上后排,露易丝斜靠在栏杆上,频频回头,这样我们就能时时欣赏她明

丽的侧脸了。

太阳直射下来,河面上热气蒸腾,沿岸是法国人建的房子,集市就在房前树下铺张开来,卖花、水果、面包。也许法国人曾试图

把这里建设成为热带的巴黎,但是没能取得全面的成功。

露易丝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上尉先生,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真是奇怪,我想,她刚叫他弗兰克,突然又变成了上尉先生。而在烈日之下,她那样明眸善睐,嗓音又那样柔和,颇有猫捕捉猎

物时的从容镇定。

弗兰克转头看向我,他还不太懂这里的规矩。“文森特你也来吧,安慧也会去,”露易丝替我回答道:“安慧是我妹妹,文森特

的女朋友。”

弗兰克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女朋友?”

露易丝道:“他的太太对他不好。”

我不知道露易丝为什么会知道,本能地,我试图为薇薇安辩解:“她没有对我不好。”

这显然令弗兰克更为难了,“那你为什么要背着她交女朋友呢?”

我只有告诉他:“安慧也不是我的女朋友。”

露易丝冷笑一声,“上尉先生,您尽可以去问问,所有人都会告诉您她是的。”

我很恼火,好了,就因为露易丝一厢情愿,现在我成了背着太太乱搞的负心汉了,而且为什么要把安慧扯进来了,她甚至不顾及

妹妹的名誉吗,还是她认为我最后一定会娶她?她自以为看透了我,能够掌握我了。

我生硬地对弗兰克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好一阵我们没再说话,仿佛每个人都有怒气。

船过桥洞了,一缕清风吹过,周身一阵阴凉,船上闷热的气氛亦得以缓解,我的怒气消散了,突然感到没什么好去较真的。

七点钟的时候,我和弗兰克站在凯撒饭店的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安慧,她晚到了一刻钟,也许是遵照姐姐的嘱咐迟的到。她很自

然地挽住我的手臂,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会感到委屈,对于她来说,我无疑太老了,或许她的情窦还未开,又或

许是下了实际的决定,至少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开心的表情。

她对弗兰克笑了笑,并不在乎这个

陌生的男人是谁。弗兰克忍不住频频打量她,他还没有好好见识过真正的本地的妇女。

走入饭店内,露易丝远远地向我们招手,她趁着刚刚那一会儿工夫补了妆,经得起大功率的灯泡照射了。我和安慧在露易丝对面

的两个空位坐下,弗兰克与露易丝坐在一起,在凯撒饭店的水晶灯下,我们四人倒真似乎是两对情侣。

第 4 章

弗兰克在春仁待了几天才去司令部,这几日便让大家都认识了他,他在春仁的社交圈里实在是出类拔萃的。

他们也看到他和露易丝一起出双入对,但是并没有就认为他们是一对了。他有前途,背景良好,不太可能会娶一个印度支那的女

人。倒也未必毫无可能,这几十年,这里总是有不登对的婚姻。再说弗兰克本人,他那种对女人不上心的态度,使得大家产生了

一种错觉,好像是他不在乎,妻子是越南人还是美国人,都差不多。

晚上我们总是去俱乐部跳舞,弗兰克很少与人聊天,但没沉默到格格不入的地步,他的舞跳得很好,除了露易丝,他还和领事官

员的太太或者女儿们跳。虽然他说对她们没兴趣,可应酬起来还是很自如。

从舞池下来,他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两条长腿伸得直直的,仿佛也累极了。

“跳舞比急行军还累人。”

“是因为我们都老了。”

“可不是。”

我递了一杯酒给他,有那么一会儿,在俱乐部昏暗的光线下,我很想和他叙叙旧。他在六连的时候就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依

靠体格健壮才不至于受欺负。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冷漠的人,直到一次拉练我弄丢了干粮,他主动分了一半给我,才破除成见。我

如今想起这件事来,仍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露易丝走过来,发鬓湿了,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理着拨到耳后去。

“真热。”

“冷气机坏掉了。”我答道。

弗兰克道:“我们为什么不去河边走走呢。”

这样我们撇开屋子里的人,走上大街,今天安慧没有来,露易丝说她有点不舒服,大概是来了月事。我们三个人在夜色中慢慢走

着,露易丝的高跟凉鞋叩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单调的响声。

街上也有些溽热,想必是要下雨了,我们一直走到弗兰克住的旅馆才停下来。

“你现在就上去吗?”

“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明天一早要去机场。”这样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径直走进了旅馆,上楼去了。

我和露易丝在旅馆外面停留了一下,门旁栽种着一颗缅栀花树,我心血来潮摘了一朵别在她耳边,她把头发拢向一侧,露出线条

优美的脖颈和耳廓,与花朵很是相配。

然后我们继续往昆廷街走去,没走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弗兰克已经回到房间了,正站在窗边,我于是朝他挥了挥手,他

也向我挥手,这之间有一点停顿,好像是皮带松了,节奏没有咬上,也许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时费了点事,但当时我没觉得是

口袋的关系,而是有点恼怒,认为被轻慢了。我想象得到弗兰克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因为经常从薇薇安的朋友们脸上看到

到了我的

公寓楼下,我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我去看看安慧?你说她哪里不舒服?”

露易丝摇摇头,“不用了,太晚了。”

“那上来喝一杯吧。”

她想了想,“好吧。”

我给她倒了点威士忌,自己也倒了一杯,没有冰块。

远处隐约响起雷声,有点像炮声,也许就是炮声。露易丝不为所动,她坐在我那张草绿色的布沙发里,抽烟,看起来累极了。

露易丝从来是无需保护的,此时我却突然很想要保护她,我想点醒她,告诉她弗兰克对她没兴趣,但是须得说得委婉一点,不至

于伤害她的自尊。这时我不再生她乱牵红线的气了,反而同情她,觉得她可爱可怜。

我还没有准备好适当的措辞,露易丝却开口问道:“你和你太太怎么样。”

不知怎么,她就知道我和薇薇安关系不好,也许是向门房打听的,薇薇安很少来信。不过他们说,一个男人的太太爱不爱他,是

写在他的脸上的。

“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太太。”

“哦,薇薇安。”

“你们会离婚吧。”

我对她的同情消散了,怒气上涌:“当然不会,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露易丝把杯子放到桌上,仰起脸来,带着一点嘲弄的神色:“哦算了吧,你们不够恩爱,否则你不会跑到这里来。”

“这里的美国人又不只有我一个,我来是因为工作原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但是你不思乡,也从来不提你的太太。”

“我当然不会像伯恩那样,逢人就把钱夹打开让人看他妻子的照片。”我生气地反击道:“你呢,你想攀上弗兰克,明知道他根

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这是在让人看笑话,白白损坏自己的名誉。”

露易丝耸耸肩,“他不解风情,这也没什么。我们本来也不太喜欢多情的男人。”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露易丝解释,弗兰克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只是在敷衍,顺便通过我们融入这里(尽管我有些怀疑这是我单

方面的感受,也许我为薇薇安伤透了脑筋,她的朋友看不上我,于是我就自贬身价,认为弗兰克也看不上我)。

我突然能够体会薇薇安的感受了,她的朋友私下里嘲笑我,这件事一定令她很苦恼。她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也不能让她的朋

友们停止嘲笑。她只有对我的工作表示不满,敦促我升职。她指望我对此一无所觉,但是我是个敏感的人,不可能听不懂那些挖

苦的话。我尽量装作不知道,参加聚会时也装作愉快的样子,其实不,从聚会上回来之后,我总是要再喝很多杯威士忌才能入眠

。说实话,我接受这份工作,确实是为了逃避。

“你难道不明白吗,弗兰克的结婚对象将会是一位好人家的

小姐。”

突然,“哗”地一声,大雨轰然而至,中断了我们的谈话。南风起了,雨水很快打湿了阳台的地板,雨腥气吹进来。

露易丝站起来要走,今晚的谈话一定令她很不愉快,但是她还是那样,没有怒容。

“等雨停了再走吧。”

“我还是现在就走吧,已经不早了,你有伞吗?”

我去给她拿伞,找了很久才找到,然后陪她走到楼下,看着她撑起伞,走进雨中。

第 5 章

这之后过了一周,周五的晚上我待在公寓里,而没有出去找乐子。我总想着要给薇薇安写信,却一直没有能够写完,现在更连结

婚戒指都弄丢了。我在干洗店大闹了一场,与其说是为了要回戒指,不如说是乱发火,结果当然很抱歉。

之前我试着给家里打电话,装作还没有收到信,心里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信一寄出,薇薇安就后悔了,也许她就巴望着我能别收

到那封信,这样我们彼此都可以装作没有离婚这回事,缄口不言继续过下去。然而家里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又打到乡下的房

子去,薇薇安也不在那里。这下我的希望破灭了,她走了,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态度,就这么走了。

我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沓信纸,旁边是打字机,我准备写这封没有人等着看的回信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敲门。这之前,

我已经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那种皮鞋敲击木板发出的干脆的嗒嗒声,如果我认真一点,是能够听出那是双军靴的。但是我去

开门的时候一心以为是安慧。

我打开门,弗兰克站在门口,风尘仆仆,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来了?”

弗兰克走进来,在我刚刚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桌上还摊着薇薇安的信,我以为来人是安慧所以没有收,安慧还不会读写英文。

我赶紧追过去收拾,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弗兰克准确地拿起了那片信纸,随后他眉头一挑,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松了口气,从他手里把信夺回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周末我们可以自由活动。”

“有没有吃晚饭?”

“还没有。”

我于是带弗兰克到对面的露西饭店吃饭。时间已经很晚,饭店里的人不多,食客们多半都去俱乐部了。我坐在弗兰克对面,看着

他吃炸鱼块,其实却在想安慧。她姐姐帮她在马莲女子学校找了份校工的工作,学校的晚课在八点半结束,校工查完晚寝才可以

下班。这一周来,安慧都会在回家的途中绕到昆廷街来,为和我说几句话,这时候已经到了安慧下班的时刻了。

我对安慧并无爱意,然则却有一种做为父亲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太脆弱,太容易受伤害了。

弗兰克看出来我有点三心二意,他问道:“你待会儿有约会?”

我摇摇头,但是答道:“安慧一会儿会来。”

弗兰克颇含意味地看了我一眼,就好像在说:“哈,好一个风流记者。”这让我暗自恼火。但是另一方面,我倒也不愿意让弗兰

克上别处去。不知怎么的,

我竟然觉得弗兰克到春仁来是特为来见我的。大概是同在异乡为异客的缘故,我觉得我和弗兰克的关系倒比从前在六连时来得近

了。

我问道:“你呢?你待会儿要去哪里?”

弗兰克怔了一下,“我吗,我不知道。”

我提议等安慧回去之后,我们就去俱乐部玩个通宵。弗兰克摇摇头:“不了,我累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衬衣上的灰尘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是坐汽车来的吗?”

他点头,“是,今天没有飞春仁的飞机。”

从司令部到春仁坐汽车最快也四个钟头,之间的公路经常遭到轰炸,路况总是不好,天气又是这样热,途中想必是很难受的。

“哎呀,那你为什么要来呢……”我在心里想。

等他吃完晚饭,我们又回到我的房间,安慧还没有来,我让弗兰克先去洗澡,把脏衣服换下来。他洗澡的时候,我就在阳台上,

看着街上的动静。安慧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我没有费力招呼她,而是看着她慢慢走过来,经过南食店的时候,店里的狗突然吠起

来,吓了她一大跳,看得出她很想拔腿就跑,但是又怕越跑狗越会追过来,我一面感到好笑,一面又好像确乎能够体会到她的情

绪似的,慌张起来。

安慧快步走上我的公寓,我已经开好门等着她了。

她比起初活泼了一些,也愿意用不太好的英语和我多讲话了。

“吓死我了,有只狗。”

我笑了,她也抿着嘴笑起来,然后便去挑盘子里的糖果吃。她不化妆,和露易丝一样的肤色,睫毛更为浓密一些,身形比露易丝

单薄,也缺少女性的曲线,也许是还没有发育完毕,我想象着丝绸底下年轻的身体,有一种负罪感。

这时候弗兰克洗好了澡走进来。安慧又吓了一跳,差点把糖果吞下去。弗兰克向她打招呼:“哈罗。”

安慧对他笑了笑。这一次,在比较轻松的氛围里,她乐意好好打量弗兰克了,我看到她富有兴趣的目光,弗兰克确实比我更有吸

引力,我承认,但还是不爽。

弗兰克去放留声机,这台留声机是随着这套公寓一起出租的,转起来不稳,放出的音乐也有点颤抖。我只有一张爵士乐的唱片,

弗兰克就放了这张。

安慧微笑着,眼神随着弗兰克而动。她被他迷住了,这也难怪,她还是小姑娘。我冷眼旁观着,仔细领略弗兰克的魅力。他的表

情依然是严肃的,好像根本无意于勾引年轻女孩,但是有些男人越是内敛,就越是具有魅力,至于他们自己清不清楚这一点,那

是很难说的。

安慧走后

,我心中醋意未消,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如果非要我承认的话,我承认,当看着电扇在弗兰克头上叽叽转动的时候,我确实幻想

了它松动掉落的情景。

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我对于薇薇安的情夫都没有这样深刻的醋意呢,这样一想,我又羞愧起来,心怀愧疚地问道:“弗兰克,

你愿意睡在我这里吗?”

弗兰克听了,看了一眼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然而他还是欣然答应:“再好不过了。”

第 6 章

这张床勉强够两个人睡,倘若躺的舒展一点,就难免要碰到对方。弗兰克身上散发着柠檬香气,那是用我的香皂洗了澡的缘故。

在六连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互'慰,我是说除了弗兰克之外。基地里女人很少,我们只好用这种方式发泄。过程中没什么恶心

的感觉,兴奋的时候是不会感觉恶心的,射'精之后才有,觉得空虚、虚弱、自我厌弃,但是不妨碍下次再来。

弗兰克从不和我们一起,所以才会有那种流言。往昔之事使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些设想,譬如给弗兰克手'淫,我见过他的性'器,

也完全能够想象它在我手中的感觉,当然,这种设想纯粹是趣味性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然而不知为什么,却让我有些心虚

,以至于胳膊再次相触的时候,便生起了一股麻痹的感觉。

第二天是周末,我们睡到很晚,弗兰克起得稍早一些,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给阳台上的绿萝浇水。随后,我们到露西饭店吃早

中饭,露易丝和安慧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露易丝告诉我们领事夫人举办了一个聚会,在他们郊外的别墅里,领事馆的人都会去,还有一些法国军官也去。这样我们就借了

一辆汽车开过去。这一周以来我没见过露易丝,她看起来兴致很高,似乎完全忘记了上次不愉快的谈话,一如既往的活泼可亲,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她实在是一眼也不愿意看向我。

汽车开了一个多钟头,虽然太阳很晒,可是沿路风光很好。别墅建在湖边,那是个天然湖,在几里之外的和运河汇通,湖水干净

,面积很大,湖边围绕着葱茏树木,树下栓着几条小船。

我们到得很迟,仆人们在别墅前的空地上烤肉,长条桌上搁着大量的食物和酒。男人女人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吃喝,有一只小型

乐队在旁边演奏,我们到的时候他们正奏起《西班牙斗牛士》,急促的小号声听起来很不安宁,却又和这一群在越南乡间度假的

外国人很相宜。

后来曲子总算换成了一首流行歌曲,露易丝邀请弗兰克跳舞。“我不想跳,”弗兰克摇摇头,转而问我:“我们去游泳怎么样,

文森特?”

不顾露易丝放射来的速冻光线,出于恶作剧的快乐,我欣然答应下来。露易丝瞪了我一眼,她用了一句很脏的越南话对我说:“

你这头蠢猪!”

弗兰克听不懂,只有安慧奇怪地看了看我和她姐姐。

我们撇开其他人,走到湖边,女人不下水,安慧在树下铺上一块布,俩姐妹都坐下来。我和弗兰克脱到只剩下一条内裤,齐齐跃

入水中。当我们脱衣服的时候,安慧怪

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却又时不时抬起来偷看我们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为了看弗兰克还是我,多半不是我吧。

湖水温暖,我们很快就游出去很远,之后我们渐渐放慢了速度,随乎水流带去哪里。这是一天当中阳光热力最强的时候,湖面上

金光粼粼,水中碧如翡翠。柔暖的水流裹挟着身体,生活中总有这么一个片刻,让人感到这么的轻松惬意。

突然,我脚下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弗兰克在下面拽我,我想不到弗兰克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起先我假作惊慌的样子挣

扎了一阵,便由他拉入水中,待随着他越沉越深,却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合身抱住他的腰,与他在水中缠斗起来。

弗兰克肌肉结实,纵使在水中,我也能感觉到,他绷紧了的肌肉有力地抵着我,撞击我,我要想缚住他,就好像缚住龙一般难。

倘若他真的用力,自然可以把我甩开,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与我拉拉扯扯,寻点乐子。

我们纠缠了好一会儿,直到把肺里最后的一点空气都耗尽,这才哗地顶出水面。彼此都觉得孩子气,而又有意思。

我突然想起安慧还在湖边,她是个胆小的人,没准会被我们的玩笑吓住。我向湖边望去,这才发现我们已经顺流拐了个弯,游到

灌木林的后头去了。

“还好,如果安慧看到,她会以为我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弗兰克抹下脸上的水,“哦,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意识到这不是个提安慧的好时候,弗兰克的脸色变得不那么好看了,他的表情中带着点讥诮的笑意

“你闹到离婚的地步也是因为她吗?”

他在离我相当近的地方踩着水,目光牢牢地盯住我,让我很不自在,像是做错了事。

“当然不是,我说过不是那么回事。”

我往回游去,弗兰克紧随着我,仍旧问道:“你爱她吗?”

“谁,安慧吗,哈哈。”我干笑两声,觉得这真是个蠢问题。

弗兰克却不依不饶,他自行做了判断:“你不爱她。”继而又问:“那为什么却和她约会?”

我停下来,打直身体,弗兰克也一样,我瞪着他,很不耐烦:“我要离婚了,又没有别的女人,而她就在这里,年轻漂亮,愿意

嫁给我,难道我应该推开她吗?”

讲完之后,我一阵灰心,四肢发凉,连热带的太阳都没法让我觉得暖和。这就是实情,为什么我不能干脆地拒绝安慧,因为我是

个可悲的中年男人,只合娶家境困窘的印度支那女孩。

弗兰克用一种很沉静的

目光看着我,不像刚刚那么固执了,温柔,带着怜悯,就好像我很可怜。我受不了他这种神情,一蹬腿,又继续凫水,感到受到

了伤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失败的感觉。说了心里话以后感觉更甚。

回到岸边,安慧看到我们的裸体,羞涩不已。出于某种抗争的目的,我要安慧和露易丝坐到船上去,我说我和弗兰克可以把她们

推到湖中央。

安慧红着脸问弗兰克:“可以吗?”

弗兰克却只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蠢事那样。不过他总算颇具绅士风度,在用眼神鄙视了我之后,还是顺从地和我

一起,将船推到了湖面上。这令安慧很是开心,她似乎忘记了这是我的提议,一个劲地向他说谢谢。

我抬起头,阳光落在我的眼里,感到一种甜蜜的隐痛。我依旧不爱安慧,还没到爱的地步,我也依旧喜欢弗兰克,但还是觉得不

好受。

第 7 章

七月的一天,我在“露西”吃午饭。法国人打了几场大仗,战线北移了,国内的报纸上都刊登了我们发去的法军大捷的新闻。弗

兰克前天回了司令部——他按时每个周末到春仁来,说他有一阵不能来了,他们也许要到河内去,因此我们在“凯撒”为他送行

这是我们第二次在“凯撒”吃饭,饭前我要了双份马丁尼,后来又要了一杯,晚餐很丰盛,我们吃了鹌鹑和鱼,不知不觉我又喝

了好些波特酒,这种口感甜润的饮料很快就让我有些醉了。

我听到弗兰克在谈他的工作,讲得干巴巴的,安慧却颇感兴趣地听着,就好像整编军队真的很有趣似的。女人们真是有意思,她

们爱你的时候就会觉得你的工作也很有劲。安慧似乎不懂得这场战争的意义,她没有认真想过,没想过这是外国人和她的同胞之

间的战争,对同胞的感触也不深,她挺喜欢马莲女子学校的外国人,而对于她的邻居,一个穷老太婆,儿子参加了共'产'党,偷

偷跑到北边去了,她倒讨厌得很。在我看来这是件奇怪的事情,但是在这里却稀疏平常。

“吓,真吓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安慧笑着发出一声感叹。

“因为他们不愿意投降。”

我突然开口,“就好像,1945年我们登陆硫磺岛的时候,哪怕我们用火焰喷射器,一种会喷火的装置,往岩洞里喷火,他们宁可

被活活烧死,也没人出来。”

我指着面前的烤鹌鹑笑起来:“烧焦的尸体蜷缩起来,比这个可难看多了。”

安慧为配合我勉强笑了一下,看得出她是真的被我吓了一跳,为此我有些得意。

弗兰克皱起眉:“文森特,你喝醉了。”

我管不住我的嘴,仍然自顾自地发笑:“所以我们也没打算把他们从洞里挖出来。”

因为我一时犯蠢,晚饭变得不太愉快,饭后我们打算去俱乐部跳舞,但是到了俱乐部发现那里停电。我们都坐到吧台,台面上点

着蜡烛,我又叫了啤酒。吧台旁边有人弹琴,琴声老是把我们的谈话盖下去。

露易丝压在我耳边问我:“你今天怎么啦?”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离婚了。”

薇薇安找了个律师朋友办了离婚手续,我不用到场,只需要寄封信回去表示同意就可以了。按理说,和薇薇安离婚应使我感到轻

松,我不用想回国的事情了,也不用想一周一次的该死的聚会,和她那群该死的精英朋友。

露易丝点了点头,她没打算安慰我,她不是那种喜欢安慰人的人。

过了一阵,我突然对她说:“你妹妹喜欢弗兰克,她爱上他了。”

她一定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我以为我这话会让她苦恼或者难堪一下,虽然我其实不是要让她不好过,没

想到她很快地接口道:“你愿意和她结婚吗?”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她喜欢弗兰克。”

“那没有关系,我们对爱情不是很执着。如果你向她求婚,她会答应的。”

“她和弗兰克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弗兰克会和她结婚吗。”

“不,我想不会。”我叹了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又过了一阵,我说:“我不该娶一个不爱我的女孩。”

“别傻了,你可以。娶她才是挽救她。”

没有舞跳,我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露易丝和安慧同坐人力车回家,我和弗兰克回昆廷街。回到公寓之后,我忍不住哭起来。

哭得毫无预兆,先一秒我还在对弗兰克讲一个法国军官闹的笑话,还没等他发笑,我却突然哭起来。我竭力抑制,但是却适得其

反,喉咙里发出怪模怪样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平时纵使喝醉了我也不会哭的,我觉得很尴尬,偏偏弗兰克还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掉泪,第一次是在冲绳岛战役之后。我很少回想经历过的战事,即使战后也很少向人谈起,人们总是问我

折钵山顶上那张著名的照片,但是事实上,那并不是最终的胜利,之后战斗还打了好几天,过程很血腥,比我和安慧形容的要可

怕百倍,每一秒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死。

登陆冲绳后,有一天我们在海边散步,那时候战事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同船出国的战友所剩无几,多数丧命在硫磺岛和冲绳岛

斜阳入海流,海水和西天的云彩被染成紫色。我们脱掉衣服奔入海中,迎着上涨的潮汐往大海奔游。在我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

,已经满脸都是泪,弗兰克从后面游过来,我们离海岸已经很远了,他见我突然停下来,以为我抽筋了,于是从后面托住我,把

我往回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在哭。他吻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我站在昆廷街的公寓里哭得伤心极了,弗兰克去开灯,结果发现这里也停电了。他把我按进沙发里,问我蜡烛在哪里,我哽咽着

答道:“有煤油灯,在那边……”

煤油灯被点亮了,弗兰克用点灯的火柴点了一支烟,他用力吸了一口,随后塞在我嘴里。我连吸了几口,像吸鸦片烟一样:“我

离婚了,弗兰克,薇薇安,她走了。”

弗兰克拍了拍我的背。

“露易丝要我和安慧结婚,你介意吗,如果我和安慧结婚。”

弗兰克顿了一下,接着抹掉我脸上的泪水,手上的硬茧用力擦着我的脸颊,“为什么这么问。”

我狠狠地哽噎了一下,“因为,你知道,安慧喜欢你。”他妈的,他非要我说不出来可。

“你又不是非要急着结婚不可。”

“我想结婚。”

“你要我给你叫个

妓女吗。”

我生气地说:“我不想做'爱!”

弗兰克笑了一下,他俯下身亲了我。

我想我之所以老是想着两天前的事,就是因为弗兰克亲了我,这不符合常理,即使对于弗兰克这么怪的人来说,也太怪了。也许

他把我像小狗一样对待,,也许小狗哭了,他也会揉他的毛,然后亲亲他。问题是他不仅亲我的脸,还含住了我的嘴唇,目光像

火一样。他总不会这样亲小狗的。

第 8 章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六连的人都知道,探究弗兰克明顿的内心是白费劲。

今天是马莲学校放暑假的日子,安慧中午就下班了。她到公寓来找我,我看到她走进门厅里,却没有喊她,她在楼上没有找到我

,便又下来,穿过马路,走进露西饭店里。

她看上去喜气洋洋,我给她叫了咖啡,然后继续写新闻稿。过几天我们会到司令部去,听听一手消息,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

坐飞机到前线溜一圈。等我写好稿子,照例去吧台打电话,叫那个马来人来取,办完之后又回到座位上。

“你今天看上去很开心。”

“是的,是的。”安慧笑着答道,她犹豫了一阵,从皮包里拿出一双玻璃丝袜,“教务主任给我的,她明天回西贡。”

我笑了一下:“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买一打。”

安慧只是笑,而没有答话。我盘算着等下带她去买丝袜,大概她还需要一点化妆品,我从没见过她化妆,露易丝没有费力培养她

,似乎嫌她不开窍。

另外我还想着求婚的事。

我的折叠眼镜搁在桌面上,我只有写字的时候戴它,安慧觉得很新奇地拿在手中搬弄,她一度也觉得我的打字机很有意思,也试

着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我拿不准现在求婚是不是合适,在咖啡馆里,趁着弗兰克在河内,听上去有些卑鄙。我犹豫着,时间滴答滴答走得很急,催着我

做决定。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道:“安慧,你愿意,我是说,假设,假设我想和你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说这话时,我甚至避开了她的眼睛,她怔了一下,随即答道:“哦,再好没有了。”

我觉得她太草率,太随便了,她不像我们,老是想东想西,她很少去思考。

“安慧,你听着,结婚是件大事,你可以认真想一想,不要急着答复。”

她笑了,笑容像蝴蝶一样在她脸上飞过,“好的,先生。”

我感到很泄气,不知道该不该在此时提到弗兰克,让她认识到结婚是怎么一回事,最终我没有提,只是说:“好吧,先让我们去

他买几双丝袜。”

晚上我给报社打了一通电话,想要预支一笔钱,但是被拒绝了,除非我能写篇“够劲”的东西。这样我就想着要到前线去。

这天伯恩恰好也在“露西”,他摔了一跤,扭伤了脚,所以没去跳舞。我告诉他我要去前线。

伯恩却问我:“你知道弗兰克明顿是做什么工作吗?”

我说:“他是顾问团成员,不是吗?”

r伯恩点点头,换了个方向:“露易丝为什么老跟他在一起?”

我以为原因是很明显的,但是伯恩说:“你知不知道吴廷喜?”

“你是说那个军阀?”

“是他,弗兰克提到过这个人吗,露易丝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暗示,伯恩是个经济专员,但是也有人说他负责情报工作。

“你是说他们是间谍?”

在露西饭店昏暗的光线下,约翰伯恩的脸色显得很严肃,他很少有这种表情,通常来说,他是个幽默感十足,并且常常搞笑的人

,所以他现在这种表情在我看来是不平常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弗兰克是军队里的人,他不属于情报系统。露易丝是个灵活的女人,人们可以从她手里搞到点消息,就

是这样。”

“那吴廷喜呢?”我问。

“哦,他只是个军阀。”

伯恩耸耸肩,不打算谈下去了。我知道如果他真是情报人员的话,任凭我再怎样发问,他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了。我与他应酬了

几句,就借故离开,抽身去了俱乐部,我在那里找到了露易丝。

她见到我,便立刻撇下了她的舞伴,跟着我走到外面的马路上。

“你向安慧求婚了?”

“是的,我提了一下,我告诉她不用急着答复。”

“哦,她会同意的,她性子很柔和。”

“是,她今天下午就已经同意了,但是我让她回去再想一想,多想想总没有坏处。”

露易丝由衷地为妹妹感到高兴,她看待这件事的眼光很实际,没什么浪漫情怀,觉得安慧与其和弗兰克玩单相思,倒不如嫁给我

,我的年纪和弗兰克一般大,并且手中也有绿钞。

天气晴朗,虽然夜深了,街上却很明亮。

“你还给她买了东西。”

“一点小玩意。”

“她很喜欢。”

我看着露易丝颀长窈窕的身影,她热得出了汗,身上散发着混着香粉的汗味,不难闻,倒是种绮丽的香气。她是个情报贩子。我

认识她很久了,如今突然得知她这一重身份,再看她时就觉得有些新奇。

走了一阵,我突然问道:“你认识吴廷喜吗?”

露易丝愣了一下,很快便笑道:“他是个军阀,很有实力,怎么了?”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因为伯恩等于什么也没告诉我。弗兰克,露易丝,吴廷喜,他只说了三个全不相干的人。

“弗兰克呢?他也认识他吗?”

“我看没人不认识他,你不也认识他吗?”

“我只是知道,不认识。没几个人认识他。”

露易丝蹙起眉:“那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认识。你真是咬文嚼字。”

“我想这里边没有什么涉及国家安全的事儿吧?”

“文森特,你这是怎么了?”露易丝站住了,板起了面孔,“你听到什么了?”

我想了想,说道:“我想写点值钱的东西,美国人喜欢读的东西,印度支那的将军,心向西方的一代枭雄,诸如此类。写这种故

事稿酬会多得多。结婚的话,总需要一点钱。如果你知道些内情,何妨告诉我呢。我只是编个故事糊弄报社而已。”

这番话打动了她,露易丝缓和了一点,这样我们又继续向前走。

有好一阵,她拿不定主意,故而没有说话。我却在想她在伯恩的名单上是否是敏感人物。

“弗兰克他们想拉拢吴廷喜,让越南人打越南人,这就是他们的主意。如果你想写,可以写这个。”

第 9 章

一周之后,露易丝告诉我,我可以去顺祟采访吴廷喜了。

我在机场待机时,伯恩赶来见我。那时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树叶一律垂下来,我们站在一株桂花树的树荫下,抽他从美国

寄来的香烟。我心里有些忐忑,因为吴廷喜有个杀人魔王的名声。我并不喜欢和军人打交道,尤其是军阀,他们胆大妄为与土匪

无异,性情相比土匪更喜怒无常。好在那时去往顺祟的航线还算安全。

我们抽了一会儿烟,我等着伯恩开口,在这当口我又想到安慧,为她冒这个险值得吗,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冒险值得吗?然而这

个问题甚至不值一问。越过她,我看到的是弗兰克。我并不是为安慧,而是为一种久已消逝的激情,一种争强好胜的欲望。

“文森特,你要去顺祟吗,去采访吴廷喜?”

“是的,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你打算写点什么呢?你觉得他有什么可写的呢?”

“我不知道,看到什么我就写什么。”

“新闻人的直觉对吗?”他笑了一下,“你说我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啊当然,为了祖国的利益,但是有时候,我们也得考虑

一下,不能只顾自己,你同意吗?”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仍然回答道:“我想是的,不错。”

炎炎夏日压在头顶上,一阵阵热风从我们腿边吹过。

“不管你写了什么,都请不要立即发给报社。”

“有什么是我需要特别留意的吗?”

“文森特,实情永远是摊开来的,它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看到。”

随后,我登上了去顺祟的飞机。这是一架小型军用机,和我一道的还有两个生意人。一路上很顺利。这让我低估了差事的危险性

,从而在今后的几个月里经常在顺祟和春仁间往来。

顺祟是个小县城,毗邻寮国,吴廷喜的大本营就驻扎在边境的丛林中,不过他本人常常逗留在城里,他在顺祟有几处住所和几房

太太。他在其中一套房子里接见了我。

这套房子有着干净整洁的庭院,树木修剪得精美秀丽,房间里开着冷气,凉爽宜人。吴廷喜坐在一张中国太师椅里,椅子上垫着

一副皮毡子,他是个结实的中年人,穿着白绸子,脸色很好,刚用了可卡因,看起来兴致勃勃。

他问我要不要吃烟,那是指鸦片,我礼貌地谢绝了。

他对于我要写他感到很高兴,还有点兴奋,他详细地询问了我为之服务的报纸,他想知道销量有多大,有多少人看,他的故事能

不能上头版。

我说这是很有可能的,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都可能上头版。

第一天我们没说什么,我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只是随便聊了聊,约定了第二天的采访时间,然后他请我吃晚饭。

晚饭的排场很大,极尽奢华之能事,显然他是这里的土皇帝。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你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个饱受炮火摧残过的贫

瘠县城,怎么还能供养他。

而在晚宴上,我见到了吴廷喜的太太(之一),是个男孩子。对此我尽量不去大惊小怪。那个男孩看起来怯生生的,尤其畏惧吴

廷喜,特别是他看起来似乎还没有成年,骨架子都还是少年的样子,撇开这一点,倒确实很有风姿。

吴廷喜对养男宠这一点毫不避讳,他甚至探过身子对我说:“记者先生,晚上我可以派个男孩子服侍你,男孩的滋味比女孩更好

。”

更晚一点,不知为了什么事,吴廷喜把那个男孩子狠打了一顿,似乎是因为那孩子对他的副官飞了个眼风。至于那个副官,我在

院子里看到了他的尸体。

顺祟比春仁冷,夜晚山风吹过院子,令我打了个冷战,仿佛闻到了一点血腥气,虽然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副官的尸体已

经被拖出去了,花岗岩的地板也洗得干干净净。我开始奇怪弗兰克他们为什么要拉拢这么一个人。

过了几天,我回到了春仁,带着一篇写好的稿子。

稿子吴廷喜亲自看过,他很喜欢,里面写了几个日据时期他是如何坚决抗日的故事。回到春仁之后,我又把它给伯恩看了。

伯恩说:“看起来他是个英雄。”

“也许是吧。”

“你会把这个发给编辑吗?”

“是的。”我答道。

我靠这篇故事拿到了丰厚的报酬,国际版的编辑告诉我,如果我能写一个系列,就给我开个专栏,我答应了。

另外,我接到了弗兰克的电话。在这之前的几个星期,我们都没能联络上。他说他们本来要去河内,但是河内战火凶猛,所以他

们滞留在了南定。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电话里依稀听得到炮火声,想必那边情况很糟,我想起和安慧的婚事,心里很不好受,觉得对弗兰克有

所亏欠。

“我们周末会到河内,有一架飞机接送我们,那时候我来南定看你好吗?”

“不,我宁愿你待在春仁哪也不要去,再说河内到南定的路被切断了。”

“我总能想到办法,我在这里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

“文森特,待在春仁,这里很危险。”

我叹了口气,老实告诉他,我向安慧求婚了。

电话那头,弗兰克沉默了一阵,随后便挂断了,似乎对此很失望。

我急忙拨回去,但是他没有再接。我能想象如果他在我面前,他就会用那种沉默的,严峻的目光盯着我,以此告诉我,我做错了

事。我不该娶我不爱,也不爱我的女孩,那样不道德。正如同他反对逛窑子、和女人乱搞之类的。我想他有点禁欲思想。但是我

怀疑他太理想主义了,现实中根本不兴那一套。

第 10 章

周末,我搭上了去河内的飞机,法军在那里打了一场伤亡惨重的胜仗,没有失掉占领区。

发布会很快就结束了,会场上气氛很压抑。我们走在河内断壁残垣的街道上,心里都很茫然,不知道到这里来是为什么。送我们

来的飞机还停在机场上,等着回春仁去。

我找到一个法军军官,跟他解释我要到南定去,他说公路被炸断了,如果我自己能找到去南定执行任务的小分队,就跟着去吧。

于是我顺着运河往城外走,希望能遇到他们,结果只看到了死尸和烧焦的街衢。

最终我付大价钱才找到一艘愿意去南定的小船。我们很不明智地在下午四点出发,不到八点,天黑了。运河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没有船也没有风,两岸的青草好像也是凝滞不动的,叫人害怕。如果越盟埋伏在旁边的稻田里,那我们可真是个活靶子。

我和船公轮流摇桨,这时轮到我了。黑色的水流缓缓流过,繁星满天,天气是如此之热,我却浑身冒冷汗,又怕碰上法军的飞机

扫射,又怕碰上游击队。因为紧张,我摇桨的频率很快,不一会儿手臂就酸痛起来。

快到南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尸体。河里也有,岸上也有,成堆的无人收殓的尸体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臭味。水流变得更粘滞了,

夜色中仍然是黑色的,好像冥界的河。既有法国士兵的尸体,也有村民的,附近的一座桥被炸掉了,只剩下桥墩,他们遇上了轰

炸。船公提着灯凑近水面,水是红的,战斗结束不久,血还没有冲净,他灭了灯。

桨划不动了,只能用长篙拨开尸体,破出一条出路,这样船行进得很慢,在南定城外我们遇到了游击队,只有三个人,都很年轻

,他们正趁着夜色撤退,样子很狼狈。我们隔着河水面面相觑,四周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天蒙蒙亮了,我们单是这样相对看着

。其中有一个端着步枪,但是长久没有动。我吓坏了,他们也是。

我静静立在船头,等着他们开枪,彻夜摇桨的手臂硬邦邦的,肌肉拧作一团,怒气在胸腔中左冲右腾。就为弗兰克挂断了电话,

我就跑到南定来了,再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现在好了,我将要吃枪子,默默无名地死在运河上,尸体落到水里,等日头升起来

,就和其他的可怜人一起腐烂掉,被鱼虫啃食。

然而最终他们并没有开枪,他们冷眼看着我们船在尸体中慢慢顺流而下,进入了南定城。我找到美军顾问团入住的饭店,那时弗

兰克还没起来,他从床上爬起来开门,然后就像电影或者小说里描绘的那样,他大吃一惊,脸上挂着一副蠢得冒烟的表情,用力

抱住了

我,罔顾我浑身发馊的汗味,我的怒气随之消散。

我在他房间里洗了个澡,我洗澡的时候,他就守在门边,好像我会忽然不见了似的。他不停地朝我发问,好几次迫使我不得不关

掉水去听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来的?”

“我租了一条船。”

“从河内吗?”

“是呀,我们到河内听简报。”

“你简直不要命了!”

“说真的,我怕得要死。觉得哪里都躲着一个狙击手。而且在城外,我们真的碰到了几个越南士兵。”

“该死!”

“你怎么啦?”

“我把咖啡弄洒了。”

我擦干了身体,把浴巾系在腰间,走进房间里。洗净之后,干爽的皮肤暴露在冷气里,竟让人觉得有些凉意。我坐到弗兰克的床

上,把床单裹在身上。弗兰克随即递上掺了白兰地的黑咖啡,喝了热咖啡后,我觉得好受多了,四肢百骸都舒服得作痒。彻夜未

眠,我却一点儿也不困倦,正相反,我的神经很兴奋。

“我们真是幸运极了,他们竟然没有开枪。”

“也许他们不想闹出动静。”

“是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然后他又说了一遍:“你他妈真是不要命了。”

我真想对弗兰克说说运河上的情景,但是又不想让他觉得我很在乎他,非来南定不可。这样一来就变成,我老是跃跃欲试地开口

,却又只说半截话,最后我只好老实地谈起和安慧的婚事来,虽然我本来就是为此而来,可是见到弗兰克以后,我倒觉得那不过

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了。

“我在露西饭店向她求婚,而她答应了。虽然我确实想了很久才开口,可是开口的那一瞬间却完全是突然的,这真奇怪,可是事

情发生起来往往就是这样。我向薇薇安求婚的时候也是一样。

“你能说这不道德吗?能说我玩弄她吗?不能。因为我是认真的。老实说,还有点英雄救美的自豪感,她家里很穷。

“也许你觉得我们不般配,我比她大很多,那不过是因为她太年轻了,衬得我老了。”

咖啡和酒精在用我紧绷的神经弹竖琴,令我滔滔不绝。

“弗兰克,你不爱安慧,不是吗?”

“是的,我爱的不是她。”弗兰克站在床头,抿着嘴看着我。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雕塑般的脸孔多了一抹柔

和的色彩,一绺额发垂下来,看起来俊美,疲惫,无能为力。

“那你就不应该为这个生气。当然如果你爱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你爱她,我是

不会在其中横插一杠的。”我突然觉得累极了,好像之前把精力全用完了,现在到达了一个顶点,忽然就变得困倦不堪。

“你冒着生命危险跑过来,就是为和我说这个吗?”

“差不多吧,我觉得我们得谈谈。”

弗兰克叹了口气:“你要睡一下吗?”

“是的,我困极了。”

“那就快点闭嘴吧。”

我笑了一下,翻了个身,弗兰克挨着我躺下来,发烫的肌肉贴近了我,然后他理了理我湿漉漉的头发,我觉得他把我向后梳的头

发全扫到额头上来了,那样看起来一定很蠢,但是我一根指头也懒得动,只好随他去了。

第 11 章

我在南定待了一周,期间电路一度中断。

弗兰克没有再劝诫我,但是他常常用一种不可挽回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块即要坠地的珍宝。为此我不得不宽慰他:“放心吧,

这次我不会再搞砸了。”

“当然,我相信你不会。”当我说了这话之后,弗兰克就对我笑一笑,当做一种和解。

在旅馆的房间里,时时能听到城外乡野间迫击炮的声响,中午飞机空投给养,天气晴好,天空明净,橘红色的降落伞从天而降,

落在铺满白色石头的河岸。这种颇像是困守孤城的情境,很容易产生出亲近之感。因为如果此时城破,我之将亡,身边只会是弗

兰克,而不是安慧,或者薇薇安。事实是如此明白,以至于格外奇妙。

跟着一支医疗队回到春仁后,我又去了顺祟,把样稿带给吴廷喜,他很喜欢。这样我成了他的常客,接连发了几篇稿子后,我顺

利地拿到了一个专栏。

九月份,弗兰克也回到春仁,他在春仁住了几个星期,这段时间我们四个人总是在一起,就好像弗兰克刚来的时候那样。安慧不

再用那种着迷的眼神看着他了,她如此柔顺,如此安于命运,一心一意。我跟露易丝承诺年底娶她妹妹,到时我将搬到一套带浴

室的公寓里,安慧也大了一岁。

有天晚上我们在俱乐部遇到伯恩,他走过来打招呼,这次专栏要用的文章我还没给他看,所以我跟他说明天中午可以到我的公寓

去找我。弗兰克问我在写什么,我说了吴廷喜的名字,他毫不动容,好像这个名字对他无关痛痒。然而第二天中午伯恩来找我的

时候,弗兰克为了某种缘故也在我的房间。

看完稿件后,伯恩问我:“你不打算写点时事吗?”

“是的,我打算,但是他很少谈当前的事,而我又不想急功近利,惹恼了他。”

伯恩很遗憾地点点头:“但是你总可以写得更理智一点,这些只是些传奇故事而已。”

弗兰克突然开口问道:“你想看什么呢?”

伯恩看了他一眼,冷淡地答道:“真实的情况。”

此后他们都不说话了,气氛很压抑,和暖的微风一阵阵撩动着窗帘。我们都掉转目光看着街上,对面的露西饭店里挤满了外国人

这次交锋之后,我和弗兰克没再谈过此事,从南定回来之后,我们很少真正地交谈。我们每天下午都去领事馆后面的草坪打网球

,晚上则去跳舞,极力地压榨自己的体力,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跳过舞,便提着两条酸痛不堪的腿,沿着运河慢慢走回住所,初

秋的河面上升腾起凉爽的雾气,在夜色

中是一团幽幽的蓝色。

再次重逢是两个月后在顺祟。那时吴廷喜对我极富好感,我的报道在国内反响热烈,美国人喜欢吴廷喜,他在我的笔下显得那么

的性格活跃、爱憎分明,因而总统和他打起交道来也更加底气充足。

他的寓所给我留出了专门的客房,但是我因为害怕重蹈他的副官的覆辙,还是选择住城里的旅馆里。我去的时候正是吴廷喜小儿

子九岁生日,他很喜欢这个儿子,一直把他抱到腿上。在生日宴上我见到弗兰克,他给吴廷喜带来了军费。

饭后我们在城里闲逛,看得出弗兰克以前来过,他对这里的街道很熟悉。法军刚刚攻占了奠边府,弗兰克在河内待了两个月,他

看上去瘦了,然而兴致不错。

“你住在哪里?”

“吴廷喜在城里的另一套住所。”

“里面住着他宠爱的男孩子?”

“是的。”

“他喜欢用那套房子招待外国人,虽然那其实是地中海风格。”我对他讲了那个可怜的副官,提醒他不要对那个男孩子太亲近。

“所以你是站在伯恩那一边的咯?你为他工作?”

“不,他只是检查我的稿子里有没有涉及国家安全的内容。我也不站在哪一边。”

弗兰克沉吟了一阵,道:“你不喜欢吴廷喜。但是我想他也许是有些毛病,可是那也是适合这儿的毛病。”

我笑了起来,“什么叫适合这儿,我看这儿和那儿也没什么区别。”

我想起我的专栏上那些经过粉饰的故事,它们很贴近人们的想象,一位东方的将军,具有某种迷人的特质,他多疑而有魄力,愚

昧但是富于世俗的经验,我想这正是弗兰克看中,并且企图仰仗的。可惜如果他真是看中了这个,那他就真是选错了人。但是当

时我没想更正他,因为法国人在北方战事如虹,我想不管弗兰克他们培养的第三势力是谁,结果都差不多。

晚上我们和吴廷喜一起吃饭,饭桌上,他一直夸赞自己的小儿子,最后甚至说:“我想让他接我的班。”说着他喘了口气,不知

怎么回事,脸色变得灰暗起来,发起蔫来,他把杯子往前一推,踉跄着站起来,杯子倒了,红色的葡萄酒流出来,弄污了他雪青

色的软缎子背心。

那个男孩子最先回过神来,他伶俐地跳起来,一把扶起将军,把他搀到楼上。我和弗兰克坐在桌边等待着,弗兰克还不知道这是

怎么一回事,我只好告诉他:“他的毒瘾发作了,要去打一针。”

过了很久,那个男孩从楼上下来,走路的姿势变得有点奇怪,像是在忍痛,我们都明白,

注射了可卡因之后,吴廷喜总是有些疯狂。

男孩白着脸对我们说:“将军不太舒服,请二位先生回房休息吧。”

弗兰克沉着脸,注射毒品大概不算可以容忍的毛病,这对他是一个打击。两天之后,他遇到更大的打击,玩闹中,吴廷喜失手把

他刚满九岁的儿子扼死了。

弗兰克给他找了个戒毒医生,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写进专栏里,我们一起离开了顺祟。

第 12 章

弗兰克回司令部待了一段日子,后来又在春仁的旅馆租了一个房间,但是我们很少碰面,他不上俱乐部了,也很少去酒吧,如果

我要见他,就得先打电话确认他在不在旅馆里。

圣诞节的时候我妈给我寄来一瓶冻葡萄酒,我带去给他。那天很冷,我穿了一条灯芯绒的长裤,里面填了一层羊绒,没什么型,

不过够暖和。我把酒瓶踹在口袋里,敲响他的房门,拿不准他在不在里面,之前忘记打电话了,再说我也不喜欢电话确认那一套

弗兰克很快开了门,因为他正好准备出门,他一边戴手套一边问我来干什么。

我只好从口袋里摸出那瓶酒,“呃,圣诞节礼物,我妈寄来的。”

弗兰克接过去,犹豫着要不要把另外一只手的手套戴上,不过也只是犹豫了几秒钟,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要上哪儿去,他就侧身让

我进门。

他租下的这个房间装潢讲究,家具精致,一点儿破损或者划痕都没有。弗兰克把酒瓶搁在茶几上,脱下手套。

“一起喝一杯吧。”他说着,从橱柜里取出两只杯子。

“你刚刚打算上哪去?”

“俱乐部,今天那儿有圣诞舞会,你不知道吗?”

“哦对,我记起来了。”我想起舞会的请柬就在口袋里,难怪弗兰克穿得这么讲究。

他笑了一下,“新婚的男人对舞会不感兴趣了。”

他大概是想讲得俏皮一点,不过听上去一点也不俏皮。

“我还没结婚呐,要等到圣诞节之后。”

“……不管怎么样,你们住在一起了吧,我是说……”他打住了,感到有点窘,像是踩到了狗屎一样。

我觉得他完全没必要那样窘,也许他觉得不应该随便谈到“性”,但是时下这话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指同居吧,没有,我不想那么急,反正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实话实说:“再说她看起来太年轻了,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

的。”

“哦……”他还是有点窘,要不就是喝了酒。

我在沙发上躺倒了,双腿搁到扶手上,这沙发真软。弗兰克又给我倒了点酒,我看着淡黄色的液体注入我的杯子里,诗樽白冰,

价值不菲。

“有的人就是喜欢年轻姑娘,或者小伙子,比如吴廷喜,”我每多加一句弗兰克就抿一小口酒,“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和我年纪相

仿的女人,我想这是因为我还不算太老的缘故,再过几年,我就不会觉得安慧太小了。其实她过完年也就十八岁了,只是瘦了点

,所以才显小。你呢,弗兰克?”

“什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

弗兰克吸了一口气,像是为长篇大论一番做准备,结果却只是说:“我不知道,没什么兴趣。”

“吴廷喜戒毒成功了?”

从顺祟回来后我们就没提起过吴廷喜,我们在这上面有分歧,如果不想搞得生分起来,最好就别提起他。但是喝了酒以后,我的

舌头往往就不那么听话了。

弗兰克皱了皱眉,又给我添了酒,“文森特,你就不能说个有意思的话题吗?”

“哦,女人啊,将军啊,毒品啊,如果把扼死自己儿子这一点也加上去的话,我觉得都还蛮有意思的。”酒有点温了,口感不那

么纯粹,变得软绵绵的,像橡皮糖,但总算不太难喝,毕竟要八十五美元一瓶,“其实是,我收到离婚证明了。另外,我妈告诉

我薇薇安结婚了。”

“你也快结婚了不是吗。”

“哦是的,经你提醒,我想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我瞪了他一眼。

他们说喝冰酒得慢慢来,不能喝太多,也许是因为多喝几杯你就能发觉不值这个价吧,但是我们没费多少事就已经把一瓶酒喝完

了。于是我站起来,拍拍口袋,确定请柬还在里面,“我们还是上俱乐部去吧。”

路上我们碰到几个熟人,都是去俱乐部的,但是到了俱乐部门口,弗兰克却顿住了脚步对我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自己找

个酒吧待一晚。”

不下雪就没有圣诞的气氛,如果这时候我们脚下堆着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积雪,旁边再来几棵覆着皑皑白雪的树木,我大概会毫不

犹豫地冲进温暖的舞厅里,哪怕里面的酒都掺了水。但是这会儿,我松了口气,“好的,我知道去哪儿,野玫瑰。”

然后我们就去了“野玫瑰”,那不算个正经地方,有很多妓'女,还有脱衣舞表演。但是那里人多,热闹,能让弗兰克不自在。

我还蛮喜欢看弗兰克不自在的样子的。

“如果你想谈烦心事,我们就该找个安静的地方。”有个妓'女企图坐到他大腿上,他把她赶走了。

我哈哈大笑:“不,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你够解闷的了。”

弗兰克皱着眉:“文森特……”

我拍拍他的肩:“得了,喝你的酒吧,她们不会老来烦你的。”

于是我们认真喝了一会儿酒,喝酒的时候弗兰克大概在酝酿,等酝酿好了,他就开始说话了:“文森特,说真的,我简直不明白

,你离婚了,不错,可现在人人都离婚,你他妈有什么可伤心的,况且你立刻就挎上了一个,比你年轻二十岁——”

“没那

么多,”我纠正他,“是十四岁。”

“十四岁,他妈的有什么差别?我是说,你他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什么不满意,不过离婚后和结婚前,男人总要伤春悲秋,现在这两桩事都被我赶上了,我有理由喝杯闷酒的。”我拍拍他的

肩,“别生气,弗兰克,你脏话说得不错,他妈的说得挺溜。”

“别说那种滑溜溜的话。”

“什么叫滑溜溜的,”我笑了一下,“不过等我从西贡回来,一切就会好的,从西贡回来我就和安慧结婚。”

“你要去西贡?”

“是的,阿隆将军在西贡过圣诞节,有一场报告会。”

“你根本不必去,都是些老生常谈,不是吗。”

“哦是的,但是明知如此,我还是得去,这就是记者的工作。”

“你不是有专栏吗!为什么还要去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新闻?”

“他们放你来可不是要你写个富有瑰丽色彩的专栏就够了的。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去。”

“该死……”弗兰克腾地站起来,他把酒钱丢在吧台上,“我要回去了。”

我跟着他站起来,他看起来相当生气,就好像他在奋力把我往正轨上抽,我却老是跑偏了,不过正轨是什么?

我们又走到大街上,夜深了,街上没有行人,路面像结了冰一样,看起来又白又硬。

第 13 章

圣诞节后我去了西贡,爆炸案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八日。

那天美国领事馆中午举办聚餐,包括从北方来到西贡的本国记者都收到了邀请,下午两点半还有一场阿隆将军的公开讲话。临近

中午,将军的秘书通知我们,讲话取消了,没说为什么。于是这一天就闲下来了。

我没去领事馆,而是特意去了堤岸的一家餐厅吃饭,这家餐厅的外国人很少,我坐在二楼的窗边,可以看到楼下闹哄哄的街市,

一个月后是农历新年,街市上已经摆出了新年的食物和金橘树。楼上有个中国人在拉胡琴,拉的是一首名叫《双声恨》的曲子。

突然我听到一声轰响,响声离得远了点,听起来不具备震撼的效果,不过还是令餐厅里的人都抬起了头,我们以为是出了车祸,

但是紧接着我们看到几条街之外的地方腾起了黑烟,没多久就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胡琴的声音被盖过去了,在警笛声中呜呜咽

咽的。

那天天气很晴朗,天色湛蓝,到此为止我还没意识到是炸弹爆炸。之后我结了帐,沿着西贡河往旅馆走,在电影院门口我看到爆

炸案的场景,救护车和警车都赶到了,路上挤满了人,但是很安静,除了警察和医护人员,没人说话,只有呻吟声,地上躺着被

炸伤的人,有个小孩子被冲击波抛到了比较远的地方,肠子流出来了,没有人去理他,他已经死了,等着他妈妈去找他,如果他

妈妈还活着的话。

这时我意识到是爆炸案了。

我把记者证掏出来,夹在胸前,然后拦住了一个警察,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不知道,爆炸了。”

“什么东西爆炸了?”

“垃圾桶。”

我想拍点照片,但是照相机丢在旅馆里了,我只好就这么干看着,担架把伤员抬到广场上摆着,死的活的,死的就继续摆在那里

,活的经过简单的处理之后被送到车上。我站在广场上,被警察一会儿赶到这里,一会儿赶到那里,我知道自己最好别站在这里

碍事,但是这里什么东西吸住了我,我觉得很难别过头然后走开。

下午三点。如果那场报告按时召开,那么躺在地上的人也许就是我,甚至是阿隆将军。但是现在这里只有越南平民。

我在那里站了一阵,渐渐觉得有些恶心,然后我回了旅馆。广场上我没见到几个同行,回到旅馆之后,发现他们也不在旅馆里,

旅馆的人告诉我,聚餐地点在大叻的乡间别墅,一时回不来。

这时候我明白过来,原来只要我去参加聚会,就不会被炸死,不会有美国人被炸死。

我从旅馆出来,去了阿隆将军的府邸,我想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取消了演讲,但是他不肯见我,让他的秘书把我扫地出门,秘书在

关门时说,“这是你们美国人自己的事。”

第二天,我坐飞机回到春仁,以前从来没有人来接机,但是这一次我刚出机舱就看到弗兰克在下面等我。这可真有意思,因为去

西贡时,弗兰克也来送我了,也许是想要截住我,可惜我临时改坐了早一班的飞机,只在窗户里见到他匆匆一面,而没能说上话

。否则我倒是很可能留在春仁的,一旦他用那种柔和低沉的嗓音劝我,我就没有招架之力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知道他

们该死的计划了。

看到我,他松了一口气。昨天晚上他往旅馆打过电话,但是我没有接。

我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这是不可能,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发生了爆炸案。”

“是的,我知道。”

“你们安排的?早就计划好了?”我不抱希望地问。

“没有这回事。”他否认了。

“哦。”我一定是飞行太久,要么是飞机上的食物变质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很恶心,“死的不是法国军人,演讲取消了,

死的都是平民。”

“是的,我都知道了。”

“一次失败的行动。”我咕哝道。

“什么?”

“我说你们搞砸了。”

“你弄错了,是共'产'党干的。”

之后一整天,我都待在我的公寓里,我自己煮咖啡,煮的又香又浓,不放糖和奶精,喝了可以几天几夜不睡不休,然后我就开始

写西贡爆炸案的稿子。我有时候会站到窗边看看外面,弗兰克在露西饭店里,伯恩也在。

晚上,我把写好的稿子交给马来人。我写道,这次爆炸事件是吴廷喜的抗议行动,是向法军的示威,是为争取他的部队和平府的

地位和权益。我想我已经够温和的了,没有把这次行动和顾问团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篇报道终究没有被发表,当年晚上,弗兰克

就拿着它来找我。

“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专栏上那种东西呢?”

“因为那是狗屎。”

弗兰克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你弄错了,文森特,那是越盟间谍的行动。”

“哦,得了吧,我不是小孩子。如果你不那么紧张,不劝我留在春仁,也许我真的会以为和你没关系,我真希望这件事和你没关

系!”

弗兰克笑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苦涩。一直以来他对我不错,现在也不打算翻脸,“文森特,你越界了,这是我们的事,应该由

我们去处理。你

看到了伤亡者的血,以为那很了不得,但是同样的事无时无刻不发生在战场上,这场战争让法国人打得没完没了。”

他不承认他们犯了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代理人,于是就扶植一个代理人,一次失败的行动是不会让他们悔恨的。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把爆炸案归罪于越盟和共'产'党人。

吃饭时我遇到露易丝,她把咖啡端过来和我一桌,“你没出事就好。”

“我不会出事的。”

“我想也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露易丝抿了一下嘴,“当天上午,我想办法跟将军的秘书通了电话,我和他有一点交情。”

“可惜,他们应该通知警局。”

“也许他们怀疑我给的是假情报。”露易丝慢腾腾地往吐司上抹着黄油,“你和安慧什么时候结婚?”

“也许这个周末,之后我要飞一趟莱州。”

露易丝头也不抬:“那就等到你回来之后吧,我不想我妹妹刚结婚就当寡妇。”

第 14 章

我被困在莱州省已经十天了,半个月前我来这儿时,进城的道路还没有被切断。

我住在邦森饭店,那是个小旅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只梳妆台。床罩掀开了一半,没掀开的那半边上面摊放着

牙刷、刮胡刀和一叠换洗衬衣,我这几天都是这么睡的,和衣而卧,证件一直放在口袋里,随时可以拎起行李就走。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照例提着行李走出旅馆,到机场去碰碰运气。

城中景象凋敝,路面损坏严重,越军一度攻了进来,但是最终法军还是击退了他们,守住了机场,虽然航线几乎完全中断了。因

为飞机一旦出了城,就成了高射炮的靶子。城里物资短缺,依靠飞机穿过越盟占领区运送给养,一些外事人员搭乘它们转移了,

大多数记者还滞留在城里,等待生机。但是自从三天前一架运输机返航时被击落后,就没有飞机飞来了。

我到机场时,候机厅里已经聚集了好些熟人,大家坐在长凳上,神情漠然,互不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暗藏的敌意,因为谁也

不知道机上会有多少位子,也许有的人能逃生,有的人得留下来。

此时我还算坦然,甚至能够很具体地考虑死亡会怎么样降临在我头上。其实比起从飞机上坠亡,我倒更乐意死在城里,脚踏实地

的。不过死就是死,倒也没有多大分别。

也许我应该给弗兰克打个电话,请他帮我在飞机上谋个位子。但是我没有打这通电话。我不想跟他提要求,那未免太像一种妥协

了。我可没打算跟他说,“哦好吧,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到晚上七点,飞机仍然没有来,气氛松懈下来,飞机不会来了,竞争也就消失了,大家开始聊天。我和一个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到

机场里的一个小摊子上买三明治。

“你说飞机还会来吗?”

“我看今天不会了。”

“面包涨价了。”

“是呀。”

说话间,我们听到了飞机飞近的声响,候机厅里喧哗起来,那是一架运输机。我们看着它在上空盘旋,然后降落。我匆忙把三明

治揣进口袋里,向登机口走去。那里已经挤了许多人,门迟迟没有打开。

飞机放下了舷梯,没人去卸货,但有个男人从飞机上下来,快步走向我们。他的身姿修长挺拔,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派头,也许

是一种压迫感。他在三十米远处就停下来,一名机场的军官跑向他,随后把他带出了跑道。即使天色很暗,但是只消一眼,我也

能认出那是弗兰克。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好

像心脏被人攥紧了,想抽根烟放松一下,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却只摸到吃剩的三明治,沙拉酱流出来了,黏糊糊的,感觉更糟糕

了,我扔了它。

之后那个军官出现在候机厅里,他高声喊我的名字,询问有没有一名叫做文森特道奇的记者。我只好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挤到他

面前,“是的,我就是,我是文森特。”

他看了我一眼,其他人也看着我,但是没人说什么,那个军官向我做了个手势,调头往一间办公室走去,我跟在他后面。

“机上有多少位子!”有人在身后大声问,但是没人回答他。

弗兰克在办公室里,面朝停机坪,听到我们走进来,他猛地转过身,“谢天谢地,你在这里。”

是的,我在这里,而且感到窘迫。因为情势颠倒了,我不但不能指责他什么了,而且还要感激他。他穿过火线来搭救我,我真应

该抱住他亲一口。但是我们在春仁闹得很僵,弗兰克用那种迷人的嗓音阐述完他的观点之后,我对他说:“滚蛋吧。”这显然让

他感到受辱,他的脸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在这之后,又要我对他表现得感激涕零,自然是有点困难。

“你应该给我打电话。”他指出,“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碰运气。”看得出他也对春仁的事难以忘怀,因为他有好阵子没

用这种严厉的态度对我说话了。

他从另外一扇门里出去了,我只好跟上去,我们穿过走廊,走上跑道,塔台上灯光很亮,但是幽然夜色沉甸甸地落在灯下,倒显

得更黑了,跑道上灯光就黯淡多了,柏油路面上银闪闪的。

“机上还有一个位子,他们要先去奠边府,然后返航顺祟。在顺祟有飞机回春仁。”登机前,弗兰克补充道,而我仍然答不上话

来。

机上有三四十名伞兵,都是体格较小的越南士兵,我和弗兰克紧挨着他们坐下,很快飞机就起飞了,这架飞机是专为接我才降落

的。

我把行李放在座椅底下,觉得有些紧张,因为马上就要飞过一大片原野了,幸而天气晴朗干燥,飞机不断地拔高,最终平稳地保

持在四千三百米的高空。

机舱里太安静了,只剩下呼吸声,轻轻的呼气吸气,我们只用一个半钟头就能到奠边府,正好可以打个盹,但是没人睡得着。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开了口,像是用小刀划一块玻璃产生的效果。

“露易丝说你一直没有回春仁。”

我觉得我得说点感谢的话,这里是越南,不然你以为是哪里,你的是非观每隔几周就被刷新一次。非得站住立场而搞得彼此生分

起来不可吗,当然不

用,大可不必。

但是还是算了吧。

“哦,你有酒吗,水也行,橘子水也行。”

“你要喝酒吗?”

“不是,我吃了三明治,想漱漱口。”

弗兰克递了一小瓶威士忌给我,我接的时候才想起手上还粘着酱汁。

“你手上是什么?”

“啊是沙拉酱。”

弗兰克掏出一块手帕,给我把手擦干净,擦得太他妈认真了,而我喝了几口酒,觉得好过了一点,我想反正我没给弗兰克打电话

,没向他要求什么,也许他拉不下脸来,这就是他承认错误的方式。

虽然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是这么想想有什么关系呢。

第 15 章

我们在离奠边府大约七十公里的地方放下了伞兵,之后飞回顺祟,除了在飞过丛林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阻击,没碰到什么大麻烦。

到达顺祟的时候已是凌晨,弗兰克在这儿的旅馆也有一个房间,比邦森饭店好多了,至少可以让我好好洗个热水澡,想洗多久就

洗多久。

我从浴室出来,弗兰克坐在房中,气氛尴尬。如果我是“绅士”,现在一定已经把头低到前爪上,发出呜呜的叫声了。“绅士”

是我以前养的狗,如果家里有人吵架,他就会那样。我想到它,很自然就脱口而出,“我和你说过吗,我养过一只挺好玩的小狗

。”

至少宠物这类话题不尴尬吧。

“没说过。”

弗兰克的反应很冷淡,我拿不准是因为他不想理我呢,还是他也觉得有点难以面对,我想他至少应该看着我回答,但是他根本没

看我。这还真是令人沮丧。我不过发了小小一顿火而已,还有一顿大大的火没来得及发作,就已经错过了机会,于是我又要做回

那个和和气气的文森特啦。

“我觉得我应该说起过,因为是战前养的,雪纳瑞。薇薇安喜欢狗,我妈也喜欢,于是我就养了一只。”

“是吗?它现在跟着你妈还是你前妻?”

“呃,它死了。”原来聊宠物也可能会变得尴尬,“事实上是我开枪把它打死了。因为我觉得他太老了,没有必要留在人世受苦

。但是我妈还有薇薇安都觉得有毛病的是我,她们让我去看心理医生……你觉得那有用吗?”

“什么?”

“心理医生啊。”

“我不知道。”

我掏出烟,点燃之前在桌面上磕了三下,我通常没有这个习惯,也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深吸了一口,烟头狠狠地亮

了一下,我这时才发觉房里没有开灯,外头挺亮的,月光皎洁,天空高而明亮,很适合打飞机,和打鸟差不多。

“你刚刚让他们跳伞的时候,我想起那个笑话,GOGOGO、NONONO的那个。”

“那是什么?”

“就是你冲着他们喊:‘GO!GO!GO!’,他们回答:‘NO!NO!NO!’呀。”

弗兰克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我确实应该去看医生。但是这个笑话不是蛮好笑的吗,简单,还押韵,还是真人真事。

“你要不要睡一下,早上八点前饭店会提供早餐。”

“这儿有电话吗?我想我应该给安慧或者露易丝打个电话。”

“没有。”

“也许服务台那儿有。”

你非要现在打电话吗?”弗兰克把床罩拎在手里,生气地看着我。

“呃,当然不,我想还是明天上午打到领事馆更合适。”

“那就睡吧。”

我爬上床,弗兰克解开领扣,我看着他脱下军装,腹部结实,不知道他吃不吃晚饭,好像是吃的,真是令人嫉妒。然后他上了床

,他的脚跨上来的时候,床垫颠了一下,要不就是我瑟缩了一下,因为床垫似乎也没那么有弹性。他热烘烘的,像一团沉重的阴

影那样紧挨着我。我还以为他会只睡床沿,离我越远越好呢。

“那些士兵是去执行什么任务?”

“谁?”

“那些伞兵。”

弗兰克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安装爆炸装置之类的。”

我笑了笑,“哦,我简直要以为你们只会搞爆炸了。”

弗兰克好像想解释一下,他们只是去炸一座桥,或者一座供电站,但是最终他没有辩解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们下楼去吃早餐,弗兰克打听了去春仁的飞机几天后才有,我们得在顺祟多待一阵,我到服务台去订房间,顺便

打电话给露易丝。

“你还没死吗?”

“没有,我和弗兰克在一起。”

“我以为他在顺祟。”

“是的,我也在顺祟,昨天夜里来的。”

“那就好。”

打完电话,我拿到我的房间钥匙,回到餐厅里。弗兰克在看一份本地报纸,他从报纸上方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给露易丝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和你在一起。”我笑了一下,“免得她以为我死了,把安慧嫁给别人。”

弗兰克皱了一下眉,“我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

“啊?”我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说从西贡回来你们就结婚。”

“可是如果我结婚的话,当然会邀请你参加婚礼啦。”

弗兰克抿了一下嘴,这下我看出来他有点惭愧了,他一定以为基于之前的不愉快,我没通知他就结婚了。于是我有一会儿没说话

,转头看街上的风景,让他自己好好去惭愧一番。

“我想回春仁后就结婚,一拖再拖可不是个好兆头,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他妈怎么知道?”

“正常情况下,你应该说:‘太他妈对了,我都等不及参加婚礼了。’……我不懂,你不希望我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结婚,这

没理由呀,你能找出来一点理由吗?”

“是的,真是够了,我有理由,再没有人比我更有理由了,”弗兰克挫败地把报纸摔在汤里,就好像刚对完

彩票号码,发现只错了一位。不过比起蘑菇汤,显然有更值得我操心的事,因为弗兰克冲着我吼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文森特

,我喜欢你!”

我觉得这不是个表白的好地方,周围闹哄哄的,除了使得我把刚塞进嘴巴的面包惊得掉到盘子里以外,真是没什么戏剧性的效果

(幸好如此)。

我瞪着他,其实是瞪着他身后的餐厅出口,寻条退路,结果却只看到玻璃上我的影子,眼睛瞪得又圆又大【(0◇0)】,眼珠是

黑的,有一圈金边,有点动物性,看上去倒是年轻不少。然而这样一来就更糟糕了,傻样全写在脸上,没法装作没听到了。但是

他妈的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只好说:“看来再订一间房间是多此一举了,是吗?”

第 16 章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们还是上楼去吧。”

“是的,当然。”我赶紧站起来,差点撞翻了桌子。

我们上楼,回到房间里——当然是各自的房间。除了能避开弗兰克,待在房间里无事可做。我翻了翻报纸,就是弗兰克看的那一

期,上面几乎全是对吴廷喜的报道,他看起来瘦了一点,不过还算精神,我想到他的男宠,那个机灵的男孩子,不知道他死了没

。我本来应该思索和弗兰克的关系,至少是对弗兰克的答复,但是我的思绪轻飘飘地就从这事上掠过,而落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去了,一点也不受我的控制。

逃避,这是我的毛病。和薇薇安之间出了问题,我就逃到越南来,好像这样就万事大吉。也许结果确实不坏,薇薇安找到新的爱

人,我也还不错,有个年轻姑娘愿意和我结婚,还有个男人说他爱我。

我没想过和男人在一起,我觉得我算是个坚定的异性恋者吧,我是说如果有个住在SOHO区的画家说要和我玩玩,我倒也不在乎,

但是对象是弗兰克的话,就没办法这么轻松了。

我应该直白地告诉他:想都不要想,这事没门儿。

这世上谁做了应该做的事?一个都没有。所以我也很难这么拒绝弗兰克。事实上,我觉得我和弗兰克有那种,在我和薇薇安之间

已经不复存在的亲近感。这么说可能有点怪,有点像在下一个结论,也许是有人爱我这事弄得我有点陶陶然了。

然后我想起我和弗兰克很多次都睡在一张床上,不知道那些夜晚弗兰克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尽量什么都不想吧。他的克制力不错

。除了在春仁的那次。

我就这么东想西想,直到弗兰克来敲我的门。

我开了门,弗兰克看上去很平静,不是特别尴尬,也不紧张,原来他是个爱演戏的家伙。

“我们去吃饭吧。”

“好呀。”

“吴廷喜请我们去吃饭。”

“再好没有了,他的厨子是顶级的,而且他也不知道我曾经试图把他做的那些脏事捅出去。”当你知道对方喜欢你的时候,你就

会变得任性一点。

“如果你觉得没办法回应我,也没关系。”很好的回击,我只有闭嘴。

然后我们一起去赴约。吴廷喜还是用那套地中海风格的房子招待我们。也许是战争日益紧张的缘故,也许只是因为天气不好,这

栋白色建筑看起来不如以前鲜亮了,那个男孩子在门前迎接我们,他竟然还活着,而且依然娇嫩,比起半年前略微长高了一点,

骨架也宽了一点,我真担心他会成长得超出吴廷喜的标准,然后失掉他的宠爱。

我们都落座后,吴廷喜才从楼上下来,真人比报纸上的气色要差,不过他瘦一点反而好看,也显得更年轻。他对自己的状

态毫不避讳,从这一点来说,我认为弗兰克投他的票是对的,他确实颇有气概,“你们看我,戒了毒,看起来反而更糟。要我说

,用一点可卡因根本不算什么,我有个叔叔从二十岁开始抽鸦片,直到六十岁身体还好得很,要不是我结果了他,他大概还能再

活二十年。”

午餐很好,有各种肉类,对于吃了近半个月罐头的我来说堪称圣诞大餐。

吴廷喜问我会在顺祟待多久,我说几天后就回春仁。

“几天后你可走不了,除非是坐卡车,因为这一个星期都不会有去春仁的飞机。我们的飞机都得往北方飞,而不是南方。不过留

在顺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比春仁糟,还可以给我再出个传记什么的。你之前的报道写得很好。”

“旅馆的消息说几天后西贡会有飞机来。”

“你是说那群来考察的法国人吗?我不准他们来,如果他们执意要来,我就击落他们的飞机。”

我们都不说话了。

那个男孩从位子上溜下来,没打招呼就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抱来一只猫,用调羹喂猫吃肉汤。

餐桌边坐了两只老虎,这种感觉可不太好,所以我们匆匆吃完就告辞了。

回旅馆之前,我们在街上逛了逛,顺祟没有春仁美丽大方,法国人对这里的影响有限,只有一条主路上铺了水泥,连通到城外,

其余的路只是夯实了的红土,下雨天路两边经常坍塌。

“那个男孩好像长高了,变结实了。之前我还担心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看起来很健康。哦……我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我有点担心他,他的身段不如以前娇柔了,你知道吗,吴廷喜有一次要他穿旗袍,也许是玩某种性游戏吧,不过

他让他白天也那么穿。也许不止一次,我只见过一次。”

弗兰克皱了一下眉。

“你不会幻想我穿女人的衣服吧?”我突然打出一支全垒打。

没把弗兰克吓得摔一跤,不过也让他目瞪口呆了,“为什么这么问?什么意思?”

“哦,因为我不太清楚你们的想法,所以就想问一问,是不是你们都会想看另一半穿女装。”

“当然不是。”弗兰克有点生气,他大概觉得受到了冒犯,“你对同性恋有偏见是吗?你觉得恶心?”

“我小时候,我爸的一个朋友被人发现是同性恋,结果被从俱乐部开除了。没过两年,律师证不知怎么也被吊销了,他只好搬出

了我们那个社区,另谋出路。早二十年或者晚二十年,人们大概不太能接受这种事,不过五十年代什么事都有,没哪桩值得大惊

小怪。”我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逗逗你。”

“所以呢,你的答复是什么?”弗兰克站住了,在大街上,他挑选场所的本领

真是一流,无人能及。

“什么答复?”

“得了,文森特,别兜圈子了,我说我喜欢你,你呢,让我滚蛋,还是接受?”

我妈总是告诫我处理事情要有弹性,别把人逼到墙角,可惜弗兰克没有机会聆听她的教诲。

“呃,所以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不能有别的答案?”

“你是想说,让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朋友?”

“是的,差不多吧,”弗兰克沉下脸来,“可惜这不是正确答案是吧……”

第 17 章

之后我们走回旅馆。我回到自己房间,我在里面待了一个上午,可是这会才发现里面没有炉子,没办法生火。我去服务台要求换

房,但是他们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没有了,有炉子的房间被顾问团的人占了。”

我只好灰心丧气地回到自己房子,空气冷冰冰的,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我应该给记者站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到

了顺祟,如果他们想要点什么顺祟的新闻,我可以搞出一篇。于是我立刻就起身,下楼打了这通电话,编辑很高兴,他根本搞不

清楚这儿的状况,不过他觉得我离吴廷喜只有几条街,这本身就可以写一写。

挂掉电话,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只过去一刻钟,我只好又回到楼上。走廊比大多数旅馆的干净明亮,因为两头都有窗户,地板

上铺了红色的地毯。我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响了弗兰克的门。

他的房间里有炉子,还有一袋橘子,剥下的橘子皮搁在火炉的铁架上,烤出一股香味来。他蹲在那里,用火钳拨动橘子皮,这个

姿势让衬衣在他背上绷得很紧,等他站起来,那些硬邦邦的肌肉就突然收了进去,不显山不露水。我看着他背上的肌肉,想到覆

盖着白雪的群山,但是落基山总不会让我有想小便的感觉吧。

我倒也不是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就会有性冲动,哪怕他的背再怎么性感,但是事前有点催化剂情况就不同了。当弗兰克像我求爱

之后,我就老想着和他做'爱是什么感觉。听起来太肉欲了?过于下流?可能吧,但我真是好奇。

弗兰克转过身来,皱着眉看着我,“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啊。”

“你应该多想想,如果你已经和安慧结婚了,我不会这样打扰你。可是你们拖了这么久……”

“你就觉得也许我并不想和她结婚,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还有机会?”

“就是这么回事。”

我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才回答:“我不知道。我想安定下来,我不是那种特别执着的人,会看到一个女孩,然后说,哇,就是

她了,非她不可。我一直不是那种人。我和薇薇安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在一个社区长大。我想我更偏爱顺其自然的关系,然后就安

安稳稳一直处下去。”

“是吗,看来你没尝过爱情的滋味。”

我不知道弗兰克说这话是不是为了羞辱我,我想不是,他不嘲笑人,但是老是说实话。

“爱情的滋味,”我笑了一下,“听起来是甜的。”

“也有点酸,有点涩。”弗兰克答道:“如果机会好,会变成甜的,最后酿成佳酿。”

“哦,然后就上瘾了,不得不去匿名戒酒。”我举手投降,“好了,我在开玩笑。你觉得我们会酿成佳酿吗

?”

“我不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很久了,但是现在才结出果实,谁知道变成酒还要多久。”

“很久是多久?到越南之后还是之前?”

“之前。”

“哦,天哪。”我捂住嘴,弗兰克点点头。

“可是之前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六七年吧,你怎么可能一直喜欢我呢,总会有其他人吧。”

“我有时候会想起你,如果别人问我爱谁,我第一个就会想起你。”

“那你还是处男吗?”

“不,”弗兰克有点难为情了,“我曾和别人上床。”

“男的还是女的?”

“都有,有一个女孩。”

“哦!弗兰克!”我大笑。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那就是说弗兰克的,我和露易丝居然还以为他性冷感。

弗兰克走到窗边,看着街上,而我看着他的背影,这样维持了很久,之后弗兰克突然转过身来,整个人都是背光,面目模糊,然

后他就这么不动声色的俯下身,我们开始接吻。这一次的吻意欲很明显,我不会搞混了。

“你会有负罪感吗?”

“不会,你呢?”他盯着我,好像如果我回答“会”,他就要一口吃掉我。

“我真的会。”我战战兢兢的,手还抓着他后背的衬衫。

他叹了口气,“你可以去打个电话。”

我点点头,“是的,如果我决定不结婚,至少应该立马告诉她。”

他放开了我,我站起来,下楼去打电话。我打到马莲女子学校,电话接通了我才想到今天是周六,我在有人接之前挂上了话筒。

然后我上楼,跟弗兰克做'爱。

看着他把衬衣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我的小腹又绷紧了,他故意慢慢地走过来,然后弯下腰,一边抚摸我的胸膛一边吻我,而我就

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听任他像做手工活一样,把我的衣服一件件脱掉。然后他赤身压上来,身体的热度令人战栗不已。

他的表现出人意料,是个中好手,而我看起来则像只童子鸡,还没等到他插'进来,我就射了一次,一次失误。之后又射了一次

,第二次失误。再后来他把我翻过来,沉重地压在我背上,我不知道他在我屁股后面搞些什么花样,反正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礼

花。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从我身上爬起来,给我们都点了支烟,我累坏了,一支烟抽完才发现我还保持着屁股撅起的淫'荡姿势。

我稍微花了点时间找回对腰的控制,然后就软在床垫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弗兰克帮我摁灭了烟头,坐起来,手搁在我背上。

“我们下去吃晚餐吧,晚餐只供应到八点半。”我依然有气无力地趴着,没搭理他,于是他改口道:“也许可以叫人送到房间来

。”

“不,我不想让人家看到我被干'得半

死倒在床上。”

“你可以去浴室里躲一会儿。”

“你他妈非要吃晚餐吗?我不吃晚餐,从来不吃。”

“为什么?”

“保持身材。”

“如果你经常运动就不用担心身材了。”

“我以为你是个严肃正直的人。”

“我是的。”

“那就把手拿出来。”

第 18 章

我也曾想写点真的“带劲”的东西,不是对露易丝说的那种,不是为了取悦编辑或者读者,而是真的有分量的东西。我甚至想过

也许我就是厄内斯特海明威第二。但是后来我认清了现状,我没有那种天赋,不够敏锐,缺乏热情。

我以为我会恨弗兰克,在西贡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觉得我不可能原谅他了,结果我却和他上床。我老是想起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孩

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妈妈,但是再见到吴廷喜我也没有愤怒得哆嗦,还吃了他家厨子烧的好饭菜。现在我坐在他的沙发上,听

他讲故事,他讲到兴奋处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袖珍录音机嘶嘶地转动,我在笔记本上胡乱画着,目光已经偷偷飘向院子里,那个男宠在和他的猫玩耍。院子里只有一人一猫,

和一排棕榈树。奠边府重新陷入了战火之中,而顺祟只剩下一架吴廷喜的专用飞机。

“美人,”吴廷喜走到窗边,颇为巧妙地挡住了我的视线,“可惜年龄似乎有些大了,人大心大。”

我不置可否。

吴廷喜把手插'进口袋里,等他再拿出来时,手中握了一把枪。纯金的袖珍手枪,他本质上是个粗豪的军人,不过也偏好这一类

精致的艺术品,尤其是同时又具备有杀伤力。

他抬起手臂,瞄准了少年。我惊得站起来,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那个男孩,他站在院中,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线条优美,

皮肤光洁,仰起脸注视着我们。

吴廷喜的面容变得冷酷,我看不出他的年龄,比起白人来,他们老得慢,也许三十多岁,也许四十多岁,而再过十年,他也还会

是这个样子——如果他能够再活十年的话,那大概没问题,他吸取了他叔叔的教训,没有留下侄儿,也没有兄弟。

他的嘴角绷紧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心血来潮,他的情绪镇定、沉着,像个伺机已久的猎手。但是最终他放下了枪,男孩也低

下了头,走进房子里。

这个插曲打断了吴廷喜的讲述,他仍旧看着院子里,嘟哝道:“他不害怕,你看到没有,记者先生,他脸上没有惧色。”

“是啊,他知道这是个玩笑。”我忖度着回答道。

“这是个玩笑吗?”吴廷喜回过头,一副吃惊的天真模样,“他觉得我在开玩笑,嗯?”然后他摇摇头,严肃地说:“不,他是

个妖怪。”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一种东方的迷信,还是说他从这个男孩身上感受到的性的吸引具有毁灭性?他们经常把性感的女

人叫做狐狸精。

“你知道这种事吗,妖怪附身在人的身上,平

常时候尽可以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路,和别人没有不同,但是他们却会吃人,或者吸取人的元气。我的父亲,他有一个姨太太

就是这样。对付这类妖怪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她绑在大太阳底下,用鞭子抽打,直到住在她体内的妖怪受不了了,自己钻出来

。”

“那被妖怪寄住的人呢?”

“如果他们运气好,可能活下来,但是那个女人,妖怪没有放过她,她死了。”

是被你父亲打死了,我心想,起身告辞。

吴廷喜点点头,“你出去的时候告诉佣人,要穆嘉到我这里来。”

但是我把书房的门打开,穆嘉就站在门外,他很少对别人笑,因为这样容易招来祸事,所以他只是朝我点点头,就径直走进房间

,很轻巧地跪到软榻上,脚收在屁股底下,“将军,我来了。”他对吴廷喜微微一笑,那个笑容让人难忘,差点让我相信妖怪附

身的说法了。

吴廷喜走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眼睛离不开他的脸。我不能再待下去,于是关上门,走下楼去。

回到旅馆后,我给春仁的领事馆打电话,但是接电话的是别人,他告诉我露易丝没去上班。我只好打到马莲女子学校,等着守电

话的人转过大半个学校去把安慧找来,最后那个人说安慧不在学校,她请假了。

我不知道春仁出了什么事,我在架子上取了几份报纸,靠着服务台匆匆看完,报纸上没有春仁的消息,所以大概只是她们中的一

个病了,另一个留在家里照顾。

我把报纸搁回去,这几天我都睡在弗兰克的房间,我们像两个刚刚尝到性'爱滋味的小年轻,只要不出门就腻在一起。我还不能

说我就此爱上弗兰克了,那似乎不太合情理,但是他能让我心甘情愿躺在他身下,以及做一些别的更为糟糕的事情。

我学穆嘉那样一进门就跪坐到床上,把弗兰克正在研究的地图拂到地上。弗兰克不太明白地看向我,“你干什么?我搞到了一辆

卡车,可以乘卡车南下,只要到达波来古,一切就容易了——啊,你在干什么,嗯?”

我解开了他的裤子,他应该像吴廷喜那样自己解开,然后把那玩意凑到我嘴边来,就好像我是他的男宠一样,但是他既然完全没

有领会,我就只好自力更生了。

渐渐的,弗兰克也觉得有趣了,他低头看着我,不断摩挲我的头顶和背部,“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窗帘放下来了,屋子里一片昏暝,我甚至看不清弗兰克的脸,但是比起吴廷喜明亮宽敞的书房,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催眠的氛围,

更容易让人跌入混乱的桃色梦境。

我放开他,向后倒在床上,嘴很酸,“吴廷喜和那个男孩……”

弗兰克很可爱地睁大了眼睛,我滔滔不绝:“吴廷喜说他是妖怪,有个妖怪住在他的身体里,必须把他放在太阳底下用鞭子抽,

那个妖怪才会出来,放过他。”

弗兰克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他屈起我的腿,缓慢地进入我身体里,答道:“没关系,我知道一个别的办法。”

第 19 章

卡车属于顺祟的一位商人,要去归仁进一车西药。这样我们可以沿着公路南下,穿过田野和平原,穿过树山林,我打了个哆嗦,

我为什么会同意这个冒险的主意?难道我们真的很急着离开顺祟吗?战火又没有烧到这儿,这儿也没有食物短缺,我们为什么要

冒险开车在城际公路上,成为游击队的靶子呢?

我想我们很容易就会做出错误的决定,我们本来想乘法国人的飞机离开,但是飞机不来(或者说无法降落),而正好又有一辆卡

车上还有空位,那么为什么不搭呢。

另一个原因是顺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片土地上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将决定国家未来的命运,在春仁,人人关心

战事,法军的占领区扩大还是缩小,在北方打了胜仗还是败仗。但是顺祟,这座小县城里坐镇着一位将军,却是如此风平浪静,

像个世外桃源,让人麻痹,觉得战争还离得很远,游击队和法国人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因此次日早上,我们出城的时候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

我的心情不错,出城之后是一条宁静的山间小路,天气很好,树木葱茏,沐浴在春光中。司机是个越南少年,名叫农森,身量不

高。我们都戴着头盔,道路崎岖,帽檐不断地磕在他的额头上,很快他就厌烦了那玩意,把它丢在后座上,这条路他跑了多次,

每次都很小心,只在白天上路,没出过事,也许祸事就是不会落在他头上,他是个幸运儿。

我和弗兰克抽着烟,农森也抽,但只抽自己卷的,他嫌我们的烟太淡了。

下午四点来钟我们进了一座小县城,安顿下来,这座城市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唯一的一家旅馆就在这条街上。农森把卡车停在

旅馆前面,占了半边街道。

我和弗兰克在街上逛了逛,结果发现没什么可逛,也没什么可买,弗兰克在邮局里买了一打邮票,很可能是很多年前日本人在这

里的时候发行的旧邮票,因为我从来没见人用过,上面印着一朵山茶花。弗兰克用其中一张写了封明信片,寄给春仁的我。天知

道这有多浪漫,我敢说薇薇安会喜欢这一套。事实上我也觉得很有趣。

回到旅馆后,我又给领事馆打了一个电话,露易丝依旧没去上班,接电话的男人变得敏感起来,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问我是

谁,找露易丝有什么事。

我握紧了话筒,旅馆门口农森正拧着一根橡皮管子冲洗卡车,水声大得令我听不清电话,于是我把话筒换到另一边,紧紧压在耳

朵上。

“我是文森特道奇,你也许知道我,我是个记者……”

“我记得你,”男人答道,“你找露易丝有什么事,需要我传话吗?”

“呃,谢谢,不过我想还是自己和她讲比较好。”

“随便你。”男人听起来有些急躁,不过还是耐心地举着话筒,顿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不过她最近不会来上班。”

“为什么?”

“呃,她请假了。”

“她妹妹呢?”

“她也在领事馆工作吗?”

“她在马莲女子学校。”

“那我怎么会知道?”他大概咬了一下上唇,声音听起来不确定,“呃,听着,如果你找露易丝是为传达,呃,某种消息,那告

诉我也是一样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晚霞落在街面上,对面的建筑都是一个式样,像衰老了的妓'女,阳光扑扑地从她脸上掉落,呈现出哀凉的景象。

弗兰克转过身来:“把车交给这样的雇员真叫人放心。”

“我老是找不到露易丝,她没去上班。”

“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她从来不请假,哪怕是节日。”

“也许是想把假攒在一起休。”

“拜托别装模作样,你我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也许被暗杀了。”

“她是干什么的?她是个情报贩子,他们都很聪明,很懂得避风头,天生长着探测危险的雷达。况且现在的情报界就像是股票交

易市场,你只需要买进卖出,为什么要去杀了股票经纪人?”

“那么就是被捕了。”

“也可能只是生病了。”

“接电话的人问我是不是有消息要卖,没人会在电话里这么问,除非是卖弄小聪明,好跟警察通风报信。”

“是吗,那说明警察还没有抓到她。”

“她是个好女孩。”

“我们去吃晚饭吧,旅店的老板答应为我们烧一只鸽子。”弗兰克走进旅馆,“我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女孩,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

晚餐果然是烤鸽子,味道很好,但是我们只求填饱肚子,然后就匆匆上楼。这里晚上不供电,只有煤油灯,上楼的楼梯狭窄,房

间也很小。山区的夜晚很冷,山风呼啸而下。我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一小会儿,就去了弗兰克的房间,在顺祟我们一直都是这

样,像是在别人眼皮底下玩某种小把戏,我们甚至会在窗边做'爱,透过百叶窗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实际上没有什么危险,没人

能看到屋子里,也没人能听到什么动静,但就是会让人觉得刺激。

但是今晚我们没做'爱,主要是因为床单看起来不干净,我们甚至不

愿意脱衣服睡觉。我说我可以用手,“在六连的时候,我们经常这么做,真奇怪你竟然没和我们一起,我能让你很舒服,他们说

我的手‘像只小百灵鸟’。”

我像驯兽师那样,很灵巧地挑起弗兰克的怒火,可惜他并不像老虎一样笨。

虽然他是真的竖起了耳朵,但是毕竟理智尚存,“你在故意要让我生气。”

“那你生气吗?”

“有一点,你真的曾为别人手'淫?”

“实际上是互'慰。”我示意他别插嘴,“你完全不必嫉妒他们,就像你不必嫉妒露易丝,或者安慧,或者薇薇安。而且如果这

样能让你高兴的话,那么告诉你吧,你的那东西是百里挑一。”

我挠到了大猫的痒处。

第 20 章

第二天早上,我想起约翰伯恩,就给他打了电话。弗兰克在我旁边,吃一种脆薄饼当早餐,他故意不看我,而是看着外面,装作

一派闲适的模样,但是我敢打赌,他十分留心我和伯恩的谈话,对此我并不感到生气,相反,这份孩子气很打动我。他在意,而

又不丢绅士风度,真是天真烂漫。

“她没有被逮捕,没等警察去找她,她就不见了。”

“去哪儿了?”

“出城了,我猜。”

“她妹妹呢?”我抬眼瞥了一眼弗兰克,我觉得他差点就要转过来了,不过他克制住了,还是保持刚刚的姿势,他这个姿势可摆

得够久的了,他那条假意放松的右腿大概已经酸了。

“她没事,但是受到了监控,警察认为露易丝可能会联系她。”

“她没去学校。”

“也许吧,我没留意,你不在,她也不会到露西饭店来。”

“是的。”我想到我和安慧的婚约,但是没流露出任何情绪,“麻烦你去看看她,也许她需要帮助。”

“她看起来是那种很镇定的女人,如果我不了解东方人,会以为她们很冷血。不过我会去看看她。”

我放下话筒,事情清楚了,露易丝向越盟的特工人员卖出了一份军事情报,情报是从一个爱慕她的年轻法国军官手里搞到的。爱

情没让这个年轻人完全昏了头,他发现不对劲,就上报了,这份诚实大概会断送他在部队的未来,不过挽救了前线的同胞。

弗兰克一定知道电话已经挂断了,但是他没有动,他的后脑勺上有一撮头发微微翘了起来,正是被我用力揪过的那里。昨晚我们

过得很快活,甚至忘记了床单是多么不洁净,再说我们的活动也不局限于床上,那未免太缺乏想象力了。一切都很美好,令人回

味无穷,只要想上片刻,热流就像威士忌一般在血管里流淌起来,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走吧。”

我们一直奉行只在白天上路的原则,这使行程变得拖沓,但是保险。在开了四五天之后,汽车出了毛病,农森花了几个小时才修

好它,我们没赶上在天黑之前到达安荣,但还不至于慌张,那时我们已经驶出了山区,道路两旁是平坦的稻田,水稻已经收割,

插秧的时节还没到,白水田里空荡荡的,无处可藏。

直到夜幕悄然降临,不知不觉没人说话了,车厢里气氛变得沉重。这是个早春的夜晚,天空明净,星垂平野阔。空气一定很清新

,沁人心脾,但是我们抽了太多的烟,几乎闻不出来别的味道了。

四下一片宁静,汽车破风而行,拖

出一条长长的呼啸声,相隔很远都能听到,这样似乎不够安全,太引人注目,但是谁知道怎么样才是安全?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

都会猛踩油门。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只要你跑得足够快,就能把危险,把死亡抛在后面。

电影里通常会用长镜头拍摄演员奔跑的背影,镜头慢慢逼近,看起来跌跌撞撞的,可就是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人紧张,看来敌人

虽然追得够呛,但还挺擅长跑步的。突然,前面的演员顿住了脚步,就好像撞在了一堵墙上,镜头顺着他的目光向上一抬,原来

敌人不在身后,而是迎面袭来,他被手枪顶住了额头。

农森在路边停车,跳下去撒尿,撒在田边的衰草上,淅淅沥沥作响。我看向另一边,天地黑沉冷峻,稻田里的水蓝莹莹的夹在其

中,幽幽晃动。

弗兰克突然问:“你还想养狗吗?”

看来大家都爱用宠物的话题炒热气氛,哪怕这只宠物还根本不存在。

“也许吧,但是……”

“我们可以再养一只雪纳瑞。”

“我们不用老养雪纳瑞吧,虽然我确实是记者,可是你并不是船长啊,哦,你还真是船长(captain,船长,上尉),看来我们

注定要养雪纳瑞了。”

我觉得田野那边有什么动了一下,倏忽即逝,“你看那边是什么?”

弗兰克看向我手指的方向,“我看不到,哦,天哪——!快下车!”

弗兰克推开车门,我们跳下车,农森正系好裤子回到车边,“你们也要解手吗?”

“不,我们碰到麻烦了,那边有个人在点烟。”

“有火光。”弗兰克不太喜欢想象。然而月光这么亮,他们根本不需要灯或者火把,只可能是点烟。

解释没有使我们的动作停顿,我们迅速地滑进水田里,水很冷,深及小腿,公路比田野高个八十公分,这样那边的人也许看不到

我们,但是如果他们有火箭筒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裤子吸饱了水,变得很重,没有挖掉的稻蔸使步行更困难。但是没人会去抱怨这些,我们都

清楚生死攸关,吃点苦并不算什么。

“看来他们没有火箭筒。”我说。

“也许是不愿意炸坏卡车。”弗兰克答道。

我这才想起卡车,它停在那里,是尊庞然大物,老远都能瞧见。该死,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很快那边的稻田里响起水声,紧接着一排轻机枪扫射的嗒嗒声彻底打破了这个宁静美丽的夜晚。

我们像是屁股被踢了一脚,奋力地往前奔跑,农森像只小

鹿一样在最前面突蹿,我跑在最后,我的体力不如以前了,是个要靠节食才能保持体形的中年人,弗兰克拽着我,这阻扰了他的

速度,也破坏了跑动的平衡。

“放开我,往前跑吧。”我没有说出口,我知道死神在踩我的脚后跟,如果我拖着弗兰克,死神也会踩到他,但是我很怕被抛在

最后,孤单的死去,我很怕摔进冰冷的水里,然后眼看着弗兰克跑在前面,离我越来越远。我很怕这样,我已经很久不相信上帝

了,一开始信过,后来越来越多的战友在我眼前死去,就不信了。但我总也忘不了罗得之妻,她回头看了一眼索多玛城,变成了

盐柱,而她丈夫继续往前走,也许他不知道她变成了盐柱,也许他知道,但还是走了。

于是我放开了弗兰克的手,我花了一点力气才办到,弗兰克诧异地回头,我加劲跑了几步,几乎快与他平行,这样他就不会以为

我跑不动了。

我们又跑了一阵,到达田埂,需要翻过去,再跳入令一方水田。这时候越盟的游击队已经追到公路上了,子弹漫射在水面上,溅

起水花。我从水里蹿起来,身子冰冷,脚已经麻木了,但是我还是机械地蹬上田埂,我听到子弹射入肉体的声音,很快我闻到血

的气味。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弗兰克身边,追赶他不用费劲了,他明显慢了下来,血水沁入他身下的水中。我搀住他,他的脸色变得很白,

他对我说:“别管我。”

我仍然馋着他,我已经跑不动了,但还是勉力向前移动,冰冷的水从我们身旁流过,我觉得眼前不再明亮了,黑夜就是黑夜,那

么冷,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然而我们只能继续机械地往前走,弗兰克压在我肩膀上,越来越沉重。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第 21 章

我翻过第二道田埂就再也跑不动了,只好坐下来,我让弗兰克靠着我,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管我”,不知道如果有机会,他

还会说什么,也许是“我爱你”,也许是“过去的一周里我很愉快”。他不善言辞,一直以来我敬畏他,但是最近我发现了他另

外一面,这一面更生动,比起大多数人,他的感情反而更为炽热。

我的腿全部浸在水中,水很凉,空气也像水一样。我看向前方,农森已经跑得没影了,他真是个幸运儿。奇怪的是游击队没有追

上来,我只有继续坐在水中。我没去看弗兰克怎么样了,也不想看到血是怎样从他身体里汩汩往外冒的,他的力气消失得太快了

,再做任何事都帮不了他。我只是耐心地等着太阳升起来,等着死亡清楚地降临人世。在那之前我不去看他。

天亮之后,农森回来了。

“真奇怪,他们没有把车开走。”他看到弗兰克,“他怎么了?”

我看了弗兰克一眼,他看起来很安静,胸前没有伤口,血已经被水冲走了,但是农森还是发现他死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

再多问。

农森查看汽车后回来报告,“钥匙不在车上,他们也许不会开车,就把钥匙拔走了,走之前他们在油箱上打了个洞。”

这根本说不通,但是我明白过来,我掰开弗兰克的手,那费了不少劲,差点把他的骨头掰断,钥匙在他手里。游击队的人会开枪

,但是不会偷车,他们要当罪犯还是欠了一点。

我要农森帮我把弗兰克抬到车上,他只是瞪着我:“他已经死了。”

“是的,我要把他弄到车上去。”

“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能把他丢在这里。”我站起来,双手托着弗兰克的腋下,把他拽起来,“你抬他的脚。”

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不再是那个好好先生了,因为我没再多说一句,就令农森听从了命令,虽然在他看来,碰触死人是极其可

怕的,他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好像生了疟疾,远不如昨晚那么轻盈敏捷了。但是我却恢复了体力,弗兰克很重,失掉了灵魂的

重量,依然很重,但是我托得稳稳当当,像是不需要多少力气。

油箱没有爆炸,火车厢里又还有备用汽油,农森削了个木塞把油箱上的洞堵住了。他们杀了一个人,可是没捞到半点好处,也没

能阻挠我们的行程,只是让我们少了个同伴。

我们把弗兰克搬到后座,农森很不高兴,他觉得如果我非要带上弗兰克,至少也应该把他放在货车厢里。但是我告诉他:“我不

可能让他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一会儿被抛起来,一会儿砸在铁皮上。”

农森爬上驾驶座,发动了汽车,“我开车很稳,再说如果你把他放在纸盒子里——车厢里就有——就不会有事了。”

放在纸盒子里,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白天风景不如晚上,路旁尽是发白的衰草,天色也白茫茫的,倒映在水田中,成了一种反着光的灰蓝色,灰多蓝少。晚上它们灵

动多了,也许月光赋予它们灵魂吧。

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们到达了安荣,我给领事馆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人,看来他已经占了露易丝的那张桌子。

“哦,是你,文森特,”他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露易丝还没回来,你需要留言吗?”他是个蠢材。

我告诉他弗兰克明顿上尉牺牲了,他慌了手脚,他没遇到过这种事,于是赶紧找了个资历比他深的人过来,那是副领事,一个重

感情的好人。

“我可以把他运回春仁,如果你能派一架飞机在波来古接我们,我们三天后到达波来古。”他答应了。

我在安荣买了一副棺材,卖棺材的人告诉我是金丝楠木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木材,不过看起来很扎实,而且沉重,跟弗兰克的

感觉很像,有的人像三合板,有的人像金丝楠木。

我没有立刻把弗兰克放进去,还是让他躺在后座上,唯一的麻烦是,我没法给弗兰克在旅馆里开一间房间,但是我也不想把他一

个人留在车上。最终我陪他在车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农森发动汽车时说:“如果你伤心,就应该哭,用泪水送他,而不是把他放在后座上。”

他说得有道理,尤其是这里是热带,虽然冬天还未结束,可是自从从山区下来,天气就明显暖和多了。没过两天,气味就无法忽

略了。我装作闻不到,故意抽了很多烟,包括农森的那种很烈的烟草,掩盖那股气味。但是农森还是受不了,他冲着我大声嚷嚷

:“你这个疯子!他已经臭了!腐烂了!你不能再这样把他放在后座上!”

我确实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于是到达下一个县城后,我找了个装殓师,他给弗兰克做了处理,把他放进了棺材里。他说

棺盖要在下葬前才钉死,但是我让他现在就钉上了,我觉得一旦把弗兰克放进去,我就不会再有勇气去看他了,也没有必要让别

人看到他在棺材里的样子,结果这一任性的决定在将来带来了更多的麻烦,领事馆的人还是打开了棺材,他们要确定里面是不是

弗兰克,把钉子拔除颇费周张,还在棺盖上留下了划痕,破坏了它的庄重。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顺利抵达了波来

古,在那里,我与农森分手,他继续上路去往归仁,而我搭上飞往春仁的飞机。在飞机上我与弗兰克分开了一两个小时,之后我

们又重逢,再然后就是永别。

第 22 章

回到春仁后,有好几天我一直待在昆廷街的楼上,甚至没有在露西饭店露面。我想是到了离开越南的时候了。我喜欢这里,在这

里过得很自在,我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半个越南人,但是现在我明白自己终归还是外国人,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几天之后,警察局派人来接我,我接受了他们问询。那是在参加完弗兰克的葬礼之后。领事馆的人打电话回国给弗兰克的父亲,

他没有要求他们把遗体运回美国,“他死在那里,就葬在那里吧,让他和他的事业一起。”这话有些奇怪,听上去他的事业似乎

完蛋了,他父亲大概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做了个很沉痛的选择,让他的儿子葬在几千公里之外。我也觉得这样也好,虽然我知

道我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也不可能再来看他了。

春天已经来了,很美丽。我从墓地走回公寓,沿路上风光明媚,很多花都开了。警察在公寓楼下等我。我坐上他们的车,跟他们

去了警局。

一个探长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而不是审讯室,他给我端来了咖啡,然后开始问问题。他是个严肃的法国人,换句话说,不像法

国人。看着他的端正严厉的眼睛,老让我想到弗兰克。我从这个人,那个人身上拼凑出弗兰克,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模样,有时

候一个人死了,他的面貌也会跟着模糊,但是弗兰克没有,他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虽然有了健忘的

毛病,但仍能清楚地向人描述他。

这个法国警察想知道露易丝去了哪里。他认为我应该知道,因为我是她妹妹的未婚夫,又是个神通广大的美国人,而我的朋友更

是神通广大的美国上尉,虽然他现在已经躺进坟墓里,很快就要尘归尘,土归土了。

我没办法提供给他任何信息,他们又缠了我几天,最后决定丢下了我不管了。

这之后我把安慧约出来见面。她一定也遇到了来自警察的麻烦,也许还有露易丝的一些客户找她,但是她看起来没什么,仍旧有

些内向,容易害羞,但是并不会真的被逼到特别窘迫,也不是特别伤心。她和她姐姐之间情谊深厚,但是她很容易接受眼前的局

面,露易丝逃跑了,也许死了,也许在受苦,不管情形变成了怎样,她都归结于是她应受的。她们有时候那样天真,什么都不懂

,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懂得了,她们有一双勘破红尘的眼睛,什么都能应付得亭匀得当。

结果她哭起来,泪水从那双智慧的眼睛里涌出来。

我抚摸着她的背,“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她抬起头,“我早就回答过了。”

是的,婚约一直没有解除,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她这方面,她姐姐失踪了,但是关于婚姻一切都没改变,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我

只是说:“不再是那样了,我不能和你结婚。我是说,我可以和你结婚,带你去美国,但是之后,我们还是得离婚。”

“发生了什么?”她的泪水更汹涌了。

“发生了一些事,弗兰克死了,你知道。”弗兰克的死和我们结婚有什么关系?我在心里替她发问。

弗兰克,她爱过他,所以再次听到这件事又让她流了更多的泪,然后她大胆地说:“你受伤了吗?那里受伤了?没关系的,我不

介意,我不想做那件事。”

“没有,不是那回事。”

她默默哭泣了一阵,之后答道:“我还有个弟弟,我的妹妹已经订婚了,现在住在婆家,但是我还有个弟弟,如果姐姐不回来,

我不能把他丢下不管。”

“他几岁了?”

“八岁。”

我找到约翰伯恩,建议他收养安慧的弟弟。

“他已经八岁了!而且他们都很早熟,不可能认我和克里斯汀做他的父母。”

“他们的爸爸是个鸦片鬼,他对他不会有很深的感情。”

“文森特,你的压力太大了,也许你想做好事,但是……”

“我知道你有办法很快搞定收养程序。”

安排好这些事以后,我和安慧在领事馆登记结婚。然后我们去了西贡,那是安慧第一次去西贡,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周,期间不

断听到法军在北方溃败的消息,西贡的法国人都在贱卖房屋和家具,准备撤离,西贡看起来不如前几次我去的时候那样从容大方

,那种闪烁在色彩鲜艳的建筑之间的活泼突然消失了。我们的兴致也不高,所以一周之后,我们就坐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我在

印度支那的全部故事就此结束了。

两年后,安慧上了纽约大学,由我负担学费,她一开始修历史学,之后对艺术发生了兴趣,就旁听了一些艺术类课程,和SOHO区

的一些人交上了朋友,毕业之后我们才离婚。她和那些画家在一起,跟他们学画,他们夸奖她的画有灵气,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

的,至少她并没有让自己变成妓'女,而且后来还办了画展。她用卖画的钱开了一家画廊,里面多半是她自己和她的画家朋友的

画,偶尔也有低价淘来的一些作品。她一直没有再结婚,也许她对婚姻从来不感兴趣,也许是为了纪念。

美国接替了法国的任务,在越南继续作战,结果很糟。我也听闻了吴廷喜之后的一些故事,他在法国撤军后到了西贡,美国人帮

助他

建立了政权,但是几年之后,他失踪了。东方总是有些神秘色彩。

我和安慧一直保持联络,“别的恋人或疏远或亡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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