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完结】(6)

2019-06-09  作者|标签:


小亭郁也不禁一笑,随即皱紧了眉头,道:你小心些,别给屈林发现了。上回他打的地方,现在还疼么?
依稀记得大概是胸口及肩的地方,便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见当时屈林鞭打的血痕已经褪去,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白色疤痕。小亭郁伸出手指,小心地触摸那个愈合的伤口。
屈方宁摇一摇头,道:那有甚么?我早就习惯啦。
小亭郁叹气道:你又骗我。鞭子打在身上,岂有不疼的?我平时给木刺扎一下手,也疼得不得了。又低声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明知你要挨打,却又叫你来见我。可是除了你,我真不知能跟谁这么安安静静地说话。
屈方宁枕在他扶手旁,柔声道:能听你说说话,我也很欢喜呢。
他的头发垂到了小亭郁膝盖上。小亭郁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原本想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到我们家来。可惜那是不行的。我们家世代掌兵,一个奴隶也不许豢养。即使大王准了,屈林又怎么会把你让出来?你当年王帐中一手掏心的英姿,至今还在草原上传诵。我要是屈林,也要一辈子把你带在身边。
屈方宁低低地说:
小王爷这个人,平生爱极了黄金。他常常全身戴满黄金饰品,以便向人夸耀。我也不过是个长了腿的饰品罢啦!
小亭郁心道:
我绝不会把你当饰品。
屈方宁忽然坐起,道:说到这个,差点忘了。从布包中取出那支补好的簪子,递了给他。
小亭郁十分欢喜,翻来覆去地看,赞道:补得真好!
屈方宁也道:这东西这么精致,要是任由它断了,多么可惜!
小亭郁喜道:你也这么觉得么?转动簪子,竖在二人面前。那簪头上原本落着一只喜鹊,铜身珠眼,栩栩如生。他往雀尾一根翎毛上一按,鹊身突然从中裂开,变成几根削瘦的梅枝。两颗做雀眼的珍珠,便成了两朵梅花的花蕊。
屈方宁讶然道:真好玩儿!小将军,是你做的么?
小亭郁笑了一声:我哪里做得出来?这是南人的东西。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
此时北草原各部族正是如日中天,千叶势力最雄,王公亲贵、主将统帅们家中,无不堆满了从南朝丰足之地劫掠而来的战利品。这一支簪子虽然精巧,也算不得甚么名贵的物事了。
小亭郁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
前年,车宝赤将军带回一架四尺见方的金缕屏风。那屏风共分六扇,每一扇都是个美丽的故事。上头有一百多个人物,还有许多花儿鸟儿。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能骨溜溜地转动,每一朵花都能张开、合上。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啦!车将军叫人把它融了,打了一条这么粗的金项圈,又嫌太冰人,从来没有戴过。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又似乎不想记起似的,握起了手。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屏风,想起那些会动的花朵儿、眼珠。我做个风筝,尚且十分吃力。那些南朝的匠师辛辛苦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时光,才能把死气沉沉的金子,变成一个个故事。就这么随手融了,难道他们心里,一点儿也不会惋惜么?父亲一听我说这些话,就要生气。可是惋惜了就是惋惜了,怎么能欺骗自己的心?
屈方宁捧着脸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亭郁方如梦初醒,赧然道:方宁,又同你说了许多痴话。
屈方宁忙摇头道:
喜欢美好的物件,是人之常情,哪是甚么痴话了?
又眨了一下眼睛,笑道:
而且刚才小将军的样子好帅气,我都忍不住看得呆了。
小亭郁愣了片刻,突然弯下腰,抱住了屈方宁。屈方宁连忙跪直了身体,让他的脸孔埋在自己肩上。听见一个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边道:方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屈方宁全身颤了颤,抱紧了他纤瘦的背。
帐外忽然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人要进来,门口的人却拉着不让。
呼的一声,门幕掀开,露出一张孩气十足的脸,正是小亭郁的随身亲兵虎头绳。
他急急地叫道:
小将军,小屈哥哥,小王爷来了!
小亭郁立刻慌了,连道:那怎么办?快拦住他!
虎头绳哭丧着一张娃娃脸,道:我拦他不住!
只听一阵呛啷啷的乱响,金光闪耀,屈林一条腿已经迈了进来,笑眯眯地说:表哥,你在做甚么,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小亭郁惊得面孔都变了色,待要把屈方宁遮在自己身后,四面一扫,哪儿有他的影子?
他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刚要睡觉了。眼角向铺上一扫,突然愣了一愣。
只见原先铺得平平整整的褥子,平白鼓起一个人形的大包,想是屈方宁情急之中,躲到了这里。一时心中大骂自己愚蠢,又盼屈林未曾留意。好在他自小畏寒,床上本来垫着许多兽皮,不仔细寻找,倒也看不出来。
屈林恍然道:表哥睡得好早,我还当我来得不巧,坏了甚么好事。
小亭郁皱眉道:说甚么胡话。你来做什么?见他未发觉屈方宁在此,才稍微安下心来。
屈林做个伤心欲绝的表情,道:表哥好不冷淡!亏得我一听到消息,就巴巴的跑来给你贺喜。一边踢开脚下的风筝之属,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小亭郁不解道:贺甚么喜?
屈林伸直腿,随手拿个蜜饯合子吃着,道:表哥,你知道央轻么?
央轻毗邻其蓝,乃是离水支流一个极小的部族,族中青壮者尚不足两千。善织,所制罗纺闻名草原。
小亭郁疑道:知道。怎么?
屈林含含糊糊道:央轻有个长老,叫甚么随央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常向人说,南地靠桑养蚕,编织绫罗,难道北人天生就该穿粗布、着兽皮?他偏偏要找出一种吃草也能吐丝的蚕儿!折腾了几十年,竟然真的给他养了出来。
小亭郁震惊道:真有此事?
屈林懒懒道:真,怎么不真?毕罗的柳老狐狸,扎伊的巴达玛亲王,都已经死皮赖脸地派人过去求教啦!幸亏咱们挨着其蓝,总算占了点跑腿的便宜。算一算,这几天也差不多要动身了。
小亭郁奇道:怎么求教?抱些蚕儿回来么?别人花费几十年心血,怎肯随随便便就传人?
屈林瞟了他一眼,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求教么,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双手捧着黄金玉帛,又或者把公主嫁过去,不然这蚕儿落到别人手里,咱们不是吃了天大的亏么?表哥,你猜这次大王派谁出使央轻?
小亭郁几时理会过什么正经事务,随口道:你么?
屈林咋舌道:饶了我罢!我倒想去威风威风,怕是还没下马,就已抄了家。
安代王即位之初,颁下严令,不许亲王私囤一兵一卒,更不能援使外国、带兵打仗。屈林之父屈沙尔吾领地极广,奴隶极众,兵权却是一点也无的。
小亭郁自知猜得没边,改口道:那就是御剑将军了。
屈林连连摆手,道:不是!这点小事还劳动他老人家大驾,难道我千叶没人了么?
小亭郁不耐道:不猜了!我也不耐烦知道。随手拾了个风筝,把一根翘起的翼骨插正,眼角却趁机扫了扫床上,生怕屈方宁闷得坏了,心中暗暗催促屈林快点离去。
屈林却笑得更古怪,道:好表哥,你还是猜猜好。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不寻常,心念一转,顿时背心出汗,颤道:屈林,你别吓我。岂有此事!
屈林笑道:表哥,你这是开心呢,还是害怕?我听到这消息,可是替你开心得很哪!你看,我千叶堂堂草原第一大族的御使,赏脸到了央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人家还有不恭恭敬敬出来迎接的?到时看中了甚么珠宝,只要说一声;喜欢哪家的女儿,也只管吩咐。这还不是天大的美事么?
小亭郁拧眉道: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哪里就能是我?
屈林打个哈欠,道:我怎么知道?多半是见你欢喜这些锦绣物事,说话又这么细声细气的。如让伯父他们出使,央轻老头儿转身就见一排铁弩,吓得立刻昏厥,还有得谈么?
小亭郁不悦道:困了就回帐睡!如单单是去请教养蚕的法儿,我倒也不惧。说服人的办法,我也有一些。不过我这副模样,站也站不起,何能光彩部族颜面?别人一看到,牙齿也笑掉了。
屈林晃晃地往门口走,闻言咧嘴一笑,道:表哥,这你就不懂了。你往外一走,别人一听是千叶御使,没有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别说你只不能走路,就是就是嘿嘿,也无人敢说一句不敬的言语。反倒是那些弱国,才喜欢在使节上搞些七七八八的名堂。
小亭郁巴不得他快走,驱赶道:哪来的许多歪道理?快走快走!
屈林偏偏还要说:表哥,你在外花差,别忘给我带几件宝贝回来。只要金的,掺了一丝铜的都不要
小亭郁道:军中财物最后都是均分,我到哪儿给你偷宝贝去?
屈林回头嘻笑了一声,道:我的将军表哥,看我这么痴心的份上,稍微落下一两件,有什么大碍?在你心中,难道就没有想要的宝贝?
小亭郁听到末一句,忽然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屈林一只戴满手镯的手臂随意挥了挥,在门口隐去。
他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忙推动轮椅到床边,唤道:方宁,出来罢!
叫了几声,恍如未见。他把拱得高高的被褥一掀,只见空空如也,藏起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见。
暮色降落至千叶亲王屈沙尔吾的领地,四处静无声息,劳作了一天的奴隶皆已入睡,只有正中一座豪阔的大帐中传来羌鼓舞乐之声。
小王爷屈林把玩着一只绞丝手镯,经过帐门,瞥了一眼那些丰腴的舞姬,长长打个哈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身后一度中断的铃铛声也随之响起。
屈林头也不回,把镯子放在牙齿间咬了咬,含糊道:
从你最好的朋友床上下来,滋味如何?
屈方宁眼角儿垂着,道:
主人在前,小人未敢品尝甚么滋味。
屈林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只让你同他沾点儿交情,没说要当甚么知心伙伴。怎么一眼不见,甚么肉麻话都说,甚么亲热事都干了?
屈方宁低眉顺眼道:只是投其所好罢了。主人不喜欢,以后便不说、不做了。
屈林盯着他,慢条斯理地把镯子复又戴上。
看刚才情形,我表哥对你倒是死心塌地的,一点儿不给我好脸色,仿佛跟我不是兄弟,跟你才是。你用的什么手段,说给小王听听?
屈方宁道:小将军一派天真,只顺着他的意说几句,便恨不得把心掏出,何用特意讨什么欢心?
屈林嗤地一笑:
天真?你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不过是去央轻抢几头虫子,扭捏成甚么样子?我亭西伯父好歹是一代虎将,生的儿子却这般无能。要是我哼!别说一头蚕儿,就是再珍贵十倍、百倍的东西,也能给他抢了。
屈方宁垂首道:是,主人必能心想事成。
说着话,已走近一座圆顶半旧的大仓。屈方宁忽顿步问道:主人,小将军要出使央轻,这事可是真?
屈林道:十有八九是真。怎么?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