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完结】(5)

2019-06-09  作者|标签:


处刑吧,以最严酷的手法千百遍斩杀我!我甚么也不惧怕。因为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逃不过、忘不了、销不去的万古愁里。
(永宁五年正月初六)
一双手将卷宗从他眼前轻轻地抽走。
沈姿完有些讶异地抬眼:琼卿?
一袭深红色朝服的青年手持卷宗,折封归入革袋,躬身道:此卷家父早命销毁,下官私自留下副册,已是极不应该。
沈姿完笑道:琼卿以执法严明闻名京城,绝不是徇私之人,今天却为我徇私了。
顾庭玉垂首道:此案于侯爷关系匪浅,只好另当别论。
沈姿完叹气道:难为了你。顿了顿又皱眉笑道:怎么口气这样生疏起来?从前一口一个沈家阿七,如今却这般的文质彬彬,叫人甚是不习惯。
顾庭玉依旧执礼道:下官倒不是故意造作,只怕出口无礼,惹了别人不高兴。说着眼角向养心殿一瞥,嘴角也带了些揶揄之意。
沈姿完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何人,也苦笑一声,道:你若不为难,我倒想把这卷宗拿给殿下瞧瞧。他总道我识错了,误了阿宣终身。
顾庭玉凝望他,忽道:阿七,你对王章执着如此,可是因为颖
沈姿完截口道:
不是。
顾庭玉缄口不语,久久看向他紧闭的双唇。帘外扑啦一声,却是一只红嘴鹦鹉,飞落金丝笼中。
沈姿完目光中浮现辽远之意,静静道:
这是我一生之错,不必再提了。
顾庭玉道:
是。我只是不得索解,想那王章虽薄有才华,也不是武平祸难、文焕经纶的栋梁。
沈姿完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他才华确是极佳的。一生行事,只坏在性格偏僻,可使片片折,不能绕指柔。我早知道他心之狂热,却不曾想一朝断折如此。阿宣临死之际,也不知心中到底是欢喜多些,还是痛苦挣扎多些。
顾庭玉思忖片刻,终于道:王章临刑前,有一句话,我想应是说给你的。
沈姿完并不抬头,问:是甚么?
愿为同死之秋草,不作飞空之落花。
沈姿完把这十四个字慢慢念了一次,手指轻轻敲着书案上雪白的宣纸,不言不语,就此出神。
顾庭玉立在厅前许久,躬身道:
侯爷,下官告辞。

第一卷:上部

第1章 心花

南朝永乐末年,北方六族结为同盟,经晋中犯西京。
中妺水部族千叶、北亡水部族毕罗、西离水部族其蓝、东习水部族扎伊,并西南繁朔、东南辛然,集六十万大军,于永乐九年十二月,兵临庆州城下。
庆州总兵黄雨频率城内三万军民力抗一百四十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易子而食。
五月,南朝宰相文僖亲临庆州议和。
南北约盟,划晋十九州为和市,北族可往来贸易、迁居、驻军。
七月初,北方六族退兵。
庆州大火,黄雨频举家殉城。
次年,南朝改年号永宁。
若苏厄随阿爸迁来妺水,已经三年了。
阿爸是个冶铸刀枪的名匠师。他手里打磨出的兵器,掰不弯,折不断,埋在泥土里三年,挖出来还是亮晶晶的,一个豁口也没有,一点儿也没锈坏。
若苏厄从小跟阿爸学艺,学得不好也不坏。因年纪还不到十六七,也无人催促,每天只是唱着歌儿、喝着绵孜酒度日。又是个圆圆脸蛋的少年,冶炼营的叔叔伯伯都十分喜爱,常拿些糕饼儿给他,给他说些趣事。至于他那些东倒西歪的作品,见到的无有不发笑的,只好经常偷偷藏起来。
不过从几个月前开始,这令人发笑的东西便渐渐少了,如今竟没有可笑的了。
伯伯们便十分感叹:若苏厄瞧上谁家的女儿啦,小马儿要上辔头,少年郎要收心了!
若苏厄红着脸道:没有!没有!抱着他亲手淬火的整整齐齐一大把剑刃,蹬蹬蹬地跑掉了。
这一天若苏厄也跟往常一样,往地上一坐,取了些剑把,一个个地卡起榫来。只是心神不宁,眼睛不时瞟一下门口,卡也卡不齐整。耳中听见别人在讲和市上的趣事儿:我一听乐坏了,赶紧把那些豁口的刀都卷成一包,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全要了?那个南人眉头皱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全全要了。唉,我恨不得买尽北方的刀枪哈哈哈哈哈!刀枪难道是买得尽的么?
若苏厄只听了个大概,心想:这人真傻。心头更牵念另一件事,也没有笑,又往门口瞟了一眼。
这一次却被眼尖的伯伯抓个正着:
若苏厄,你约了谁家的姑娘,这么慌张?门口的帘子,也要被你看穿啦!
若苏厄脸红红地辩驳:不是姑娘!忽然听到远处虎尾草的叶子滴滴地吹了几声,立刻把手上的东西一撒,飞一般的跑了。
大家哪里会将他放过,立刻也跟了过去。只听见若苏厄又喘得厉害、又打心底儿高兴的声音:你、你来啦!
偷听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
舌头都打结了,还说不是姑娘!
一时之间,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若苏厄的心上人。可惜隔着一道坡,只能看见白纱的一角。
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来:
嗯。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这声音比若苏厄的动听得多,沙沙的像块蜜糖糕儿。但毫无疑问的,是个少年的声音。
果真不是姑娘!大家立刻失掉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掉头走了。
也有几个不甘心的,还要多看一眼。那穿白袍的少年实在好认,纵使有些眼拙的,看到他手上两枚熠熠的红宝石戒指,又或见了他脚上系的金铃儿,也马上认得了。
于是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有叫屈家小勇士的,也有直呼其名的。
屈方宁也微微躬身,算是回礼。风把他的袍子吹得飘飘荡荡的,十分好看。大家都心满意足,总算是回去了。
等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屈方宁才向若苏厄瞥了一眼,轻轻地说:小尾巴怪!
他眼角原本有些微微下垂,即使不作甚么表情,也是个轻嗔薄怒的模样。
若苏厄讪讪道:我叫别跟着,他们都不听我的。怕他生气,连忙说:下次不让他们来了!
屈方宁眼角儿一挑,道:总是平时坏事做多了。又伸手道:上次给你的物件呢?补好没有?
若苏厄见他并不真的生气,忙道:在这里。从腰袋中异常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层层翻开,露出一支黄铜掐丝的鎏金簪子来。他双手托过,道:断头的地方是拿同色的胎子补的。我见它旧得厉害,蘸着皂水洗了几遍。你看是不是亮了些?
屈方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过瞟了一眼,随手往怀中一塞。若苏厄失望道:原来不是你的。
屈方宁嗤笑道:小爷看不上这便宜玩意儿。左右一望,找了块最大的石头坐了下来。
此处接邻妺水,名叫棵子坡。南北两面大异,南坡十分平缓,北坡却陡峭如峰,且生了许多灰白石头,从水中浅滩次第延伸到坡顶之上,犹如一群饮水回转的白羊。若苏厄见他坐了,也忙坐在他身边。
屈方宁托腮望着眼前的河流,并不理会他。一会儿,又从腰上取下一只皮袋,拔开塞子,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倒了一口在嘴里。尚未吞下去,眉毛已经拧成一团,似乎极难下咽。
若苏厄不禁好奇道:你喝的是甚么?
屈方宁总算咽了下去,闻言把皮袋向他一递,道:尝尝?
若苏厄接来一看,见是一袋极黏稠的羊奶,中间掺有点点血丝;凑上去一闻,顿时眼前一黑,几乎吐了出来。
屈方宁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的模样,接回皮袋,又仰头咽下一口。若苏厄急得站起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抢了那皮袋投入水中。
屈方宁瞧着他笑道:
这可是又长身体,又长力气,头一等的好东西。你要丢了,看我理不理你?
若苏厄涨红了脸,只得坐了回来。眼中见到屈方宁笔直伸出的双腿,确是比自己的要长得多。他的力气,自然也比自己大多了。
屈方宁喝了羊奶,似乎有点儿犯困,就靠在若苏厄身上打盹。若苏厄结结巴巴,给他说了一遍那个和市买刀的笑话,肩上的人也没有笑。
若苏厄懊恼地想:自己嘴真笨,如果是别人来讲,一定好笑得多。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含糊道:
若苏厄,你给我唱个歌罢!
若苏厄唱了一段《妺水谣》:
我从妺水过,
妺水欲留我。
金丝编织的靴子湿了,
雕着素簪花的船儿翻了,
窈沙公主的绿手帕在月亮下哭湿了,
留不住我!
夏天虽然还没到,太阳已经热起来了。若苏厄张开手掌,给肩上的人挡了挡晒在脸上的阳光。
老头子这么一思忖,去掉些祛风寒的药草,加了几味温补的。小将军身上虚寒,夏令最好进补
穿着布裙的少女桑舌背向门口,虽然手里还在装作不经意地翻检药材,眼睛已经忍不住转了过去。绰尔济爷爷的白胡子乱蓬蓬的,端个大药碗,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屈方宁立在一边,因比爷爷高了一个头,一直微微弯着腰,眼神极专注,不时点一点头。
人家又不是药师,爷爷说那么多,他也不懂得,那个人也是!老头子的胡话,做甚么听得那么认真!他说得高兴起来,以后烦也烦死你了。
但绰尔济对孙女儿的小心思,一点儿也不能觉察。絮絮叨叨说完了汤药,又要领他去看入药的草和虫子。
桑舌一咬牙,双臂往药材前头一挡,磕磕巴巴地说:

眼见屈方宁讶异的样子,索性把药碗拿起,塞在他手上。
拿、拿去!要冷了!
屈方宁瞥一眼药碗,看着她笑道:
桑舌姑娘,不一起去么?
绰尔济立刻附和道:一起去,一起去。
桑舌转身就蹲到了烟炉下,拿破了边的扇子呼呼地扇起来,表示自己忙得走不开。
屈方宁只好向绰尔济道:那我给小将军送药去了。
又扬声笑道:桑舌姑娘,再见。
桑舌在扇子后面点点头。一会儿,猜他已经走了,才把扇子拿开,气鼓鼓地拿眼睛觑着爷爷。
爷爷,你为什么东拉西扯的?
绰尔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摸了摸花白的胡子。
桑舌,你说爷爷是为了谁东拉西扯的?
桑舌突然明白了爷爷那古怪的笑容,顿时不能说一句话,把扇子遮住了脸,不肯再拿下来。
大帐中药香弥漫,华贵的波斯毯上胡乱丢着几只风筝骨架;毡毯尽头,是一架金镂玉雕的椅披,扶手红木重漆,饰有数十光华灿烂的明珠;椅底两边轴承是精铁所制,穿透一对硕大的红木滚轮赫然是一部轮椅。
屈方宁赤足踏上毯面,铃铛声倏然停止。他低声唤道:
小将军。
轮椅微微一动,随之转了过来。千叶西军首领亭西将军的独生爱子小亭郁,正紧紧蹙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见了屈方宁,眼睛才亮起来,惊喜道:方宁,你怎么来了?
屈方宁一举药碗,笑道:当大夫来了!
小亭郁忙转动木轮上前,一边问:屈林准你来么?一边把药碗接过。他手指苍白无力,几乎便端不住。屈方宁忙跪了下来,把药捧到他嘴边。伺候他喝完药,嘻嘻一笑,深具顽皮之意:主人虽然不许,却也拦不住不听话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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