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仲子逾我墙 by 茶杯【完结】(4)

2019-01-26  作者|标签:茶杯


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回头去看李新。
他却早走了。
“你啊。。。坐吧。”师傅指旁边的椅子。把烟杆在桌角磕磕。
“师傅你怎么来了。。。”想想还是开口问。
“想来,便来了。”他还是老样子,除了胡子和头都刮干净了,衣服穿得齐整些。
“你真要跟那个什么燕王去北平?不去不好么?”我不大明白。
“恩。过几天就走了。”师傅深吸一口烟。
“可是。。。”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这方是道理。阿生,你从小到大都太拘泥了。我有我的魔障,你也有你的。”
“魔障什么的,你去北平就能解得了么?那个燕王就能为你解得了么?”
“解不解得了,我亦不知。只是这个机缘我等了很久,既然抓住了,就回不了头了。”
“师傅。。。。”
“阿生,烫了戒疤,明日天明之前都不可以睡。你楞伽经念得好,便给为师念一夜楞伽经罢。”
“是。。。”
洪武二十年。道衍初遇燕王朱棣。自荐曰,愿赠燕王白冠一顶。
王上添白,乃皇也。
燕王初大怒。尔后转喜。

第七章
我以为此后便会很少见到李新。
他反倒时常来寺里,和主持喝茶聊天,顺便看我坐在和尚堆里早课晚课念经打禅。
那天晚上他怎么自己走了,我没问,他也没提。见了面照旧说些没着没落的话。
主持的前三个徒弟,都四五十岁,两个去了外地寺院做主持,一个留在鸡鸣寺里打点上下百十来号人吃穿嚼用,香火法事。
年轻弟子里,我入寺最晚,身份却比很多小沙弥的师傅还要高些。
一个小沙弥顶着六个戒疤,是很尴尬的事情。寺里师兄们客气得很;年纪算得上师叔辈的,待我也没有待其他人的严苛。
日子过得着实莫名其妙。不提也罢。
说起来,春天时烫的戒疤,脱了痂,露出白白的圆点。摸起来每个圆点那里都有点凹下去。
夏至之后一日,李新中午来寺里,向主持告了假,要带我出去。
主持自然是准的。
天热起来了。路边槐树上的蝉扯开嗓子叫。
李新笑说,只晒会儿太阳都能见汗珠从我头顶一颗一颗冒出来。
也只有他这种家伙才会大热天里选在中午带人出门。真是毛病。
“带你去看好东西。”他抿着嘴。不肯多说一句。
杨简竟也候在山门外。骑着马迎上来。李新他又想出什么玩意?
没走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前面大大小小几十个工棚,麻包堆了满地。十多天前,我在山上就看到这一带聚了好些人,车马不停歇的来往。
几个在搬工具的军工见到李新,都丢下东西行礼。
“这儿要建什么?”
“不是建什么。是挖什么。”他得意洋洋的笑。
“。。。。挖坑?”
“是挖河。”他拍我头。
杨简递了一卷纸过来,李新接了就在马上展开看。是张地图一样的东西。
“你看,这是你们鸡鸣寺,”他用手在纸上比划,“台城在这里。玄武湖在这。明白吧?”
“嗯。。。那跟挖河有什么关系?。。。”
“你瞧,沿这条线,挖一条河,把秦淮河和玄武湖连起来。”
“干吗用?。。。。”
“这样我就方便来看你了嘛。坐船多舒服。”
“。。。。。。我不认识你。。。。”
“。。。。。得得,这是皇上的意思。挖一条进香河,方便百姓参拜进香。所谓国寺么,挖条人工河不算过分。”
——其实皇上和李新都喜欢折腾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我算是明白了。
“发什么呆?”
“没什么。。。。”
“你这家伙。。。”他又拍我头,“进香河的工程是由我负责,就在你们山脚下开始挖。这下你想躲着我都不行了。”
“。。。。。谁躲着你了。。。”
整个夏天,我在山上的寺里进出,只要向山下工地看去,都会看到军工里那个穿淡色衣衫的家伙,骑着马来回巡视。
天不亮就开工,近午时休息,到下午再开工,直到天黑。车水马龙,人声扰攘,像漫山银杏树上嚣张的蝉鸣。
他很少有空上山来,倒是有时发现我在山上望着他的方向发呆,便毫无避忌的挥挥手。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穿了惹眼的素白颜色。
这家伙。
天热得厉害。
我在佛堂里打禅,浑身衣衫都会被汗湿透。何况下面那些顶着烈日干活的人。
住持吩咐了寺里的伙房,每天烧五大桶绿豆汤,用井水镇凉到傍晚时,由五班沙弥轮流用车推了下山分给军工。领着沙弥下山的事,是由我负责的。
万千号人,区区五桶汤,不过杯水车薪。也不好单单供给山下近前的这一批,还要顺着运河往下走几里。
小师兄们都用绳带把僧袍袖口卷了扎起来,方便推车,看上去干净利落。其实又热又累,也是够呛。
我既然不推车,便不好如此打扮。他们每人运了一趟就可以回山上休息,另换一班人。我却要跑五趟。每晚等回到僧房,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绿豆都没煮烂,你们住持也小气得很。”有天,李新凑过来看我们舍汤。
“绿豆不煮烂,才有祛暑效果。”显见的就是从没进过厨房的人,插什么嘴。
“那什么。。。给我也来一碗。。。”他死乞白赖的就要从我手上抢。旁边等着领汤的军工们自然低眉顺眼的排队,不敢有意见。
“你又不干活。”
“莲生,你给是不给。。。”他佯怒。
“给给。。。”
三伏天里,军工每天出工的时辰明显缩短不少,工程推进的也慢。照这个速度,今年冬天想要完工,恐是不易。
李新倒不着急,优哉游哉的骑着马晃荡。反正堂堂国寺进香河,预算充足得很。
劳民伤财,民脂民膏,兴师动众。。。他那身衣服在山下晃荡得格外扎眼。我只能翻来覆去的腹诽磨牙。
“莲生。你眉间似有煞气。去佛堂念十遍清心咒。”住持大师咳一声。
“是,师傅。。。。”
快到秋天的时候,军工每日出工的时辰还是没有增加多少。总觉得古怪,像有些故意怠工的意思。
风里开始有了凉意的某天,李新陪着个人上山来。进了山门也不声张,他慢慢领着那人在寺里闲逛。
我正在方丈房里,听住持大师说佛理。来传话的小沙弥把事说了。住持想了会儿,问小沙弥,那人相貌如何。
“那人长得。。。歪八裂枣的。。。”
住持掐了几颗念珠,便起身出门。临走时吩咐我回房换衣服,等会儿到大殿去见客。
见哪门子的客。。。还,还,歪巴裂枣的。。。
换了新僧袍,嘀嘀咕咕的跑到佛堂大殿。
一脚踏进去我就愣了。李新正跪在地上,“进香河之工程,事关国寺兴荣,微臣万不敢。。。。。”
那人背着手,看如来金尊。
“莲生,”住持站在那人身边,低声唤我,“来见过贵客。”
“小僧莲生。”我有点发怵,大殿地砖上的凉气直往脚心蹿。
那人不理跪在地上的李新,回过头看看我,便问住持,“春天时收的就是他么?”
“是。”
“听说你经念得不错。”那人又抬头看向如来,“念一段来听。”
这。。。那人漫身煞气,李新跪在地上,住持站旁边不说话,我像罚站一样杵在大殿里。这,这要念什么经才合适?
慢慢抬手,结内狮子印。住持见我结这个印,眼皮跳了跳。
“南无喝呐怛那哆呐夜耶。。。”
“南无阿俐耶婆卢羯帝。。。”
梵文在大殿里发出奇妙的回响。心神俱定。
风从殿外吹进来,鼓动经幡哗哗作响。
“这是什么经?”念毕,睁开眼。那人已经回过身来。
“小僧所念,乃金刚伏魔咒。”我撤了手印,双手合十,向他行礼。
“何来金刚,何来妖魔,又要以何伏之?”他向我走了一步。
“小僧愚钝。只是,施主此时神色安定,想是已知答案。”
“哈哈。好。”他大笑起来,拍拍跪在地上的家伙,“李新,起来罢。二十年前,徐达常遇春挥兵北上,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今日朕虽已老,此番不把蒙古鞑子消灭殆尽,决不罢休!”
“臣斗胆,敢问皇上。不知要由何人担任统帅。”李新仍伏在地上。
“今日已无徐常二人,李文忠年迈。你小子用条破水沟,跟朕推三阻四不肯带兵,真就当我大明无人了么。朕已有主意,不必多问。”
“罪臣岂敢推托。实在是力有不及。。。。”
“好了好了。平身罢。”
秋天过完,开始下雪的时候,朝廷向各处下达文书,二十万大军挥师向辽东出发。皇上亲自在得胜门上,送领兵统帅和三千亲兵出征。
正月初二,在城楼下白甲银盔,挥剑割破手腕,把血洒在雪中,高喊“以身许国,至死不弃”的征虏大将军,是永昌侯蓝玉。
我不明白为什么李新要拒绝带兵一事。他是在军中拼杀多年才得的今日功勋,本就是武将。今时今日的武人,哪一个不想远征大漠,驱除鞑虏。
何况他冒死推托的,还是统帅一职。
我不明白他。
“我留下来不是挺好。不然你一个人多无聊。”李新挑眉笑。
正月里,他把我接回府里住。好歹名分上我是他的义弟。今年他没有回老家濠州,大概怕被皇上扒了皮吧。
住在崇山侯府的好处,是很多的。
比如屋子里地龙烧得暖和。比如可以吃肉。比如可以不用早课。比如可以不用自己洗衣服叠被子。比如还有小陈。
这小子,秋天时就成亲了。府里准他出去住。识得些字,几个管事大爷常带着他出门办差,不必再做伺候人的活计。
“再过个一年半载,该当爹了吧。”我戳他。
他嘻嘻笑,脸都红了。
换了来打点我房里的小厮,叫青皮。刚十四岁,个头小,话多,手脚麻利。还好青皮没让我喊他小青。不过跟前跟后的粘乎劲儿倒不差什么。
青皮说,除夕夜寺里撞钟祈福的时候,他在山下人群里远远看到过我。
洪武二十一年,除夕夜,太子代皇上,率群臣王公,赴国寺撞钟祈愿。
百姓亦获准在山门外点灯祈福。
那天我按住持的意思,穿纯黑海青,外搭赤金袈裟,负责指引。
山门处,太子从銮驾里出来,见是我便笑了笑:“由莲生法师指引佛国之途,小王幸甚。”
“小僧莲生,愿为太子殿下执灯。”
“准。”
近身宫监闻声奉一盏琉璃莲花灯予我。
此时山道沿途已经燃起灯火。蜿蜒直通山顶。
天降大雪。
沙弥们整整扫了一下午的山道台阶,又堆起一指厚的积雪。罗汉鞋踩下去,只有雪声。身后众人的脚步,卡擦卡擦。还有兵刃撞在盔甲上的声响。
崇山侯李新是太子近臣,随侍左右。
祈福之夜仍着兵甲的人,就是永昌侯蓝玉罢。两日之后便要出征,不知能否得胜归来。
琉璃灯的光芒,在黑夜里,只够照亮脚下尺寸之地。恰如,步步莲花。
山顶便是大明国寺,殿宇巍峨,璀璨通明。
风扬起雪,打在众人面上。
若此一路真可通往佛国,大概也不错。
——多年之后,忽然想起此夜的这个念头,不免自嘲。
若当日我可知身后三人结局。
若我能知。
又如何。

第八章
正月未了,李新就被撤掉都督府的差事。在家听候调令。
“反正河已经挖完了。”接了吏部发来的撤职文书,他看也不看就扔进废纸堆。
书房暖阁里,他叫人点了只红泥风胶小炉热酒来喝。自己蹲在地上,拿本书扇那炉子。
“喂。。。。”我看清楚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书。
“啥?”他抬头看我。
“你拿我上次找出来的《营造法式》扇炉子?!”找了一整天才找出来。还挑剔,非要宋版的。
“恩。怎么了?”
“。。。。。。”
“我找这书就是为了查挖运河的古记。河如今都挖完了,暂用来扇炉子不也那啥,挺风雅的么。”
“兔死狗烹。。。”我低头继续翻面前的书。
“我又没把它撕了当柴烧。你心疼个什么劲。对了,莲生,你没喝过酒吧。”
“我是出家人。。。十戒说不。。。”
“得了罢,中午刚还喝了一大碗鸡汤,鸡腿不也是就用手抓着啃。出家人。”
“我不记得了。。。”
“十戒里,好像也要戒妄语。”
“你。。。。。”
“今天连破两戒,再破一戒也没什么。来来。”他起身拿了酒壶,倒出两杯,“今年雪不小。花雕热过之后酒劲和顺,陪我喝一杯。”
“蓝玉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数九寒冬里行兵打仗。。。”我抿一口酒。
李新拿着酒杯,也坐到暖榻上来,“在担心?你和蓝玉那小子不熟吧。”
“熟的反而不担心,是吧?”我瞪他,临阵脱逃,还好意思说风凉话。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朝我举举酒杯,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他不死在战场上,回来也要死在刑场上。我赌他活不出五年,你信不信?”
“怎么会。。。”
“呵,”他一口将酒喝干,“莲生,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手上也不干净。若是死,我不愿死于刀剑之下。”
“可皇上他为什么。。。”我被吓住了。这不是能理解的范围。
“你还小。慢慢会知道的。”他又给自己满上,“说起来,你师傅那个老狐狸,怎么没教你这些。”
“师傅他。。。大概想我在村子里好好做个和尚。”
“你现在不也好好做个和尚呢。别担心。有我在一天,自然护你一天。若我不在。。。太子也会照拂你的。”
“瞎说什么。”
“你瞧你们住持,成天合着眼坐那念几句阿弥陀佛,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轻松得很。你以后就这么着。”
“喂喂。。。”
“不过你长得比他顺眼点。多赚点香火钱是不难的。还算多个优点。”
“喂喂。。。。”
丢掉差事之后,李新反而快活了许多。
正月十五那天下午,他让人带话到厢房来,说要带我出去,赶紧换身出门的衣服。
“主子今儿,一定是要带您去夫子庙看灯。您不知道,正月十五夫子庙年年都有好灯会,天都给照得跟白天一样。。。还有放焰火的,玩杂耍的,卖糖人的,卖花灯的。。。哎哟,可海了去了。。。”青皮一边利利索索的给我换衣裳,一边叽呱。
听他说的热闹,还以为他要说卖肉包子的也多。尚住在村子里的时候,我和这小子的爱好,几乎没什么差别。
算算,也过了两年。
自己把领口的盘扣扣好,青皮也给我拉好了靴子。“成啦。您今晚可好好的玩。等回来我给你备着热茶热水,要是饿了再给您留碟点心。甭担心。”
“有劳你。我走啦。”我拍拍他。青皮还是小孩子性子,待人的好都一古脑往外倒。
李新已经在前厅等我。
“冷不冷?”他握了握我的手。
“不冷。等会儿去哪儿?”我也给青皮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得动了心。
“嘿,待会儿到了就知道了。先把这个穿上。”他拿了件披风来。
“我真不冷。穿这个干什么,跟姑娘家似的。”笼笼手就要往外走。
“让你穿就穿,哪儿来这么多话。你想让人瞧见正月十五,国寺住持的徒弟下山与民同乐?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拿来。”
“我给你穿罢。小乡巴佬头回穿披风,都不知道带子系哪儿吧。”他嘻嘻笑,抖开了给我穿上。
“。。。带子系哪儿,都跟我的脸没什么关系吧。你手往哪儿摸?!”
“我这是看看你今天头剃得干不干净,想哪儿去了。披风帽子也得戴上。”他一边说,一边还镇定自若的掐了一把。
什么人。。。。
上马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扶了我一把。待坐稳了回头看,竟是小陈。
他瞧我发觉,便笑着打个千。
“刚才管事大爷吩咐,叫我跟着主子和您出门。”
“恩。你媳妇好?”
“嘿嘿。托您的福。”
李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以后你出门都让小陈跟着,熟惯些。走吧,天快要黑了。”
闻言,杨简和小陈各自上马。我和李新并骑,杨简在前,小陈在后,四骑先后出了府。
果真是去夫子庙。
还没到牌坊,就已经人山人海。烟花燃得天地色彩斑驳。
北方战事未定,国家的根基照旧不动声色的一如往常。虽然难免有些讽刺,却可由此观得江山气度。
人太多,我们虽骑马,走起来却也不敢太快。
李新勒了勒缰绳,“莲生,你跟着杨简,我就在你后面。”
“到底去哪儿?不都到了夫子庙了么?”
“正月十五,哈哈,自然是要去得月楼了。”他在我身后嚣张的笑。
得月楼?。。。什么地方?。。。
四人一行,从秦淮河边一座看去颇为风致的水阁后门暗梯上去,两个小倌左右甫一撩开帘子,暖香袭人,我便知又被李新坑了一把。
何谓,不淫?
何谓,不饮?
何谓,不视听歌舞?
何谓,不坐高广大床?
李新从后面揽住我的肩,在耳边轻笑,“莲生莲生,不入园林,又焉知春色如许。”
近水楼台先得月。
所谓得月楼,是十里秦淮一等一的承欢买笑之所。
一楼中庭,风韵流转的张生,全凭红娘区区一方棋盘,正欲往西厢赴那闭月羞花的幽约。
笙箫呜咽婉转,又哪比得上将雌伏雄的张生口中,百转千回的水磨调。
“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
一派胡言!
我扭头就要走。
“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听听。我早让杨简来包了厢房,不会被人看到。”李新硬拉了我往里去。
后门的暗梯,自然是专为避人耳目之用。李新把我拽进厢房,一路果真无人打扰。
“把披风解了罢,这儿有帘子,看得到下面,下面看不到咱们。来伺候的也都是懂事的。”他见我真恼了,嘻嘻笑着替我解开披风的系带。
“你。。你带我来这种地方。。。”
“听戏而已,你紧张个什么劲?”他把披风递给小陈,自顾自在榻上歪着,“你听听,今儿晚上的戏是南西厢,扮张生的那小倌可真是好嗓子。”
“无非靡靡之音。”
“莲生,你倒猜猜,二楼这么些包厢,若都揭了帘子,里面多少熟人?”
“与我何干?!”
“我倒忘了,你心中自有不动明王,哪里会知道这个中妙处。”他笑。
杵在一边,站不是坐不是。
“说起来,当日如来命观音化作女体,与毗那夜迦交媾,方才降伏其心,这又如何说起?”
他问的话,我都不会答。师傅不曾教过,住持也没有说过。
“你啊。。。来坐罢。”他也不像是在等我回答,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楼下灯盏轮换,早换了光景。张生与莺莺掩了窗扇,且自温存。只剩下一个腰系黄绦身穿直裰的俊俏尼姑。
尼姑?!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戚似我?似这等削发为何?
。。。。。。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河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
。。。。。。
叹只叹,佛前灯前,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埔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
浑身都似僵住。身后那人慢慢贴了过来,呼吸声只在耳畔。
“莲生。。。如何?。。。”
什么。。。。如何?。。。。我喉咙发哑,发不出声来。
他的身子是热的,隔着几层衣衫也滚烫灼人。
手从前襟探进来,尚有三分试探,缓缓地撩拨。唇舌沿着耳廓蜿蜒向下。
“莲生呵。。。。。。”
外间唱词又换。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
。。。。。。。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
我知他小心翼翼,我知他耐性周旋,我知他温存缱绻。
褪尽杀心,逢迎于观音肉身的毗那夜迦,怎不是满眼贪恋。
他扭转我的身子,见得他眉眼。
喘息间伸手抚他眉心。又哪会忘了年少时初见的雪夜,这其间水万山千。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从得月楼出来,烟花散尽。
没有月亮,曾被照亮如白昼的夜空中,雪无边无际的落下来。
几个时辰前还被人流阻塞不通的道路,铺了一层雪,空旷不见尽头。起先尚可以辨认出凌乱脚印,尔后便只是单纯的雪色。
小陈和杨简纵马先行一步。
我和他共乘一骑。明明是来时路,却不似归途。
黑夜带着明显的恶意。
从幼年至今,始知道悲伤和惧怕。
漫长而庞大的时间,他曾于乱军中拼杀的不可触及的过往,漫天大雪里我看不清的前方。
在他给予我最极致的那一瞬间,忽然悲伤得不可自抑。
若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就好了。至少,可以拥紧这个人,就好了。

第九章
夏天结束秋天开始的时候,李新才接到吏部复职的文书。
冬天的那一夜,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变化。我依旧回鸡鸣寺里,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他时常借宿在寺中的客房,趁便借阅藏经阁里各朝各代存留至今的典籍。
白天我做完功课之后,便去寻了他一起,我自念我的经,他自看他的书。
偶尔抬头说天气不错,说后山的玉兰开了,说大殿从东头走到西头要几步。平淡安静得像是有用不完的时间来厮守。
然而当他给我的杯子里蓄满水,说从明天起就要去宫里如以往一般当差,不能常常来陪我的时候。
我拉住他的手,“李新,我要受比丘戒。”
就算再不合规矩。凭你崇山侯,是办得到的罢。
“你怎么?。。。”他愣了。
“受了比丘戒之后,还要在依止师身边侍奉五年。”我掩了书看着他。
“嗯。没错。”
“按道理,满二十岁方有受比丘戒的资格。我今年一十八未到。若等到二十岁受比丘戒,再随侍五年。。。住持今年快要八十岁了,倘若中途有个差池,我五年戒持不满,便还要再从头计较,岂不是。。。”
“。。。原来为这个。。。”他松了口气。
“你不是说要让我做国寺的住持么?”
“倒不着急在一两年内。就算。。。现在的住持撑不过七年,凭他再换了谁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再作计较。”
“就算住持撑得过七年。李新。。。既然你已经把宝都压在太子身上,你有把握只赚不赔么?”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若真有把握,你也不会被撤了差事反而高兴。”
“。。。。。。”
“若真有把握,征虏大将军的帅印,你是不会让给蓝玉的罢。。。”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押宝的一部分。。。我不想只是受你的荫庇,什么都不能做。至少。。。。”急急的拉他衣袖,却把桌上的茶杯打翻。水泼出来,打湿桌上的书。
——还是太过儿戏了么。眼圈一阵阵发热。
他叹口气,起身收拾被沾湿的书。
“说来,我确实不该把你从村子里带到京城。大概那样你会比现在快活得多罢。”他把书放在迎风的窗台上,“这次,依了你便是。”
他这是,后悔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一直咬牙忍住的眼泪还是滚了下来。
比丘戒的二坛,除依止师之外,还需要十位禅师同时在场。李新难免为找哪些人来要费些心思。
我没料到比起所有细节全都拟定完成,更先到来的是蓝玉在前方的捷报。
漠北大捷!
寒冬再次到来之前,蓝玉带回了元朝皇帝使用上百年的玉玺。这颗玉玺曾经伴随黄金家族的铁骑,走遍了整个欧亚大陆,逼得燕云十六州失守,宋帝南渡。
得胜门下,当日血溅人前,发誓以身许国,至死不弃的戎装少年,沉默着将这方印玺,奉于今日这片江山的主人。
徐达常遇春二人当年率十五万军,将元顺帝赶回漠北。今朝终于一举肃清。
——终平已。不负此生。
京城举行三日三夜的庆典。
祭天的任务,国寺要负担很大一部分。我只需跟着住持,随侍左右。也由此可以出入宫禁。
我几乎吃惊住持将近八十岁的身体里,哪里来如此之多的精力。一天只可有片刻时间可以安眠,其余时间都要侍奉于祭坛之上,夜间亦要引领上百名僧侣诵经,举止进退竟毫无失态之处。
我却需要别的僧侣稍微顶替一两个时辰。嗓子早哑了,能不用开口的间隙,几乎一言不发。
李新要侍奉东宫,大概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太子率众臣拜祭宗祠的那天,匆忙间见得他一面。
“你这次该知道你还差许多吧。”他倒还有精力来嘲笑我。
能顺顺当当把事做完就好,不求有功,只求不错。
终于可以扯掉袈裟倒在床上的时候,我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半个月后鸡鸣寺的布萨大会结束,东宫发来了太子手谕。
说莲生禅师克尽职守,说其三千威仪,八万细行,特准其为新戒,不日内可登坛受比丘戒。
住持接了手谕,没多说什么。
其他人偶有微言。每坛比丘戒,可放三人。凭空多出一个我来,必然会有他人不得不等下一次机会。
从那日起,李新没有再来见我。又或者只是见不到。我被带入后山的悔罪室,在其中忏悔礼佛,足不出户。请戒忏悔仪,所费时间需一月之久。
每日仅有两碗薄粥果腹,茶亦不予,只有白水。
已经是快要下雪的天气。无御寒衣物,无暖榻香炉。我镇日都在屋中枯坐参悟,咬着牙才能克制住浑身颤抖。
另两位将要同坛受礼的师兄,听说并没有受这样的对待。我猜住持是知道的。只有我需要这般苦修方可以净身礼佛。
又如何。
山上的银杏都黄了。中午有太阳的时候,银杏林泛出微妙的淡紫色。风吹一吹,便落尽了。
我记得起村里的槐树。每到春天都是满树繁花。住了十几年的小寺,大概村里已经从别处找来新的和尚,每日会替明王像换一盏新水。
来时的路,不是记得起,就能回得去的。
而后的某一天,我见到了蓝玉。
那天之前,已经下了半日小雨。这个尺寸大的院子,每日只早晚各一趟有人送来粥食。大概可以称作“闭关”。虽然没有明令,我不可擅自出入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所以那天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没想到,门外的居然是在得胜门下远远见过的那个少年将军。
“喂,借你这屋檐躲会儿雨。”这个叫蓝玉的家伙,大大咧咧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屋檐底下。
“蓝将军。。。。”
“怎么,你认识我?”他挠挠头。
“当日得胜门下英姿,又何止小僧见过。”我没有恭维他的意思。不过他居然不认识我——除夕夜执灯,祭天时司礼,按说是见过的。
“这话倒是。”他不再说话。自拂掉衣袖上水珠,抬头看天。
按规矩,忏悔仪内,我不可与闲人交谈,此番已算破戒。万一呆会儿被送粥来的沙弥看见,总不大好。
来解了围的,居然是李新。
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更不客气,直接推门进来,“蓝大人今日贵为太子太傅。不在东宫侍奉太子,反倒在此狼狈躲雨,真叫在下颇为费解。”
——听这话头,已然不是我插得了嘴的事。自在屋内阖眼枯坐。
“太子奉上谕不日就要巡抚陕西,李大人身为太子近臣,不随侍左右,倒为蓝某行踪费神,怕是有擅离职守之嫌罢。”蓝玉的声音毫无顾忌。
“。。。你小子自己想死,找个地方死去。跑这儿来干什么?!还嫌惹的事不够?!”李新居然一拳把蓝玉打在地上!
我没见过他发火,一时愣住。
“我就是嫌牵连得少了,怎么着?”蓝玉爬起来,笑得洋洋得意,“横竖都要死,多添几个垫背的岂不大妙?!你还当真心疼这秃驴了?”
李新见我出了屋子,二话不说拖了蓝玉就往外走。
“李新,你以为你这点子破事皇上不知道?。。。你给皇上建了孝陵,你当他,当他还会给你好结果?嘿嘿。嘿嘿。做梦呢吧你。”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小子当现在还是伯仁(常遇春字伯仁)尚在,会有人给你擦屁股?”
“我蓝玉自有过百万雄师。我灭了徐常二人合力都灭不了的北元。死便死了。你有过什么?除了给他姓朱的修了坟头,你还有什么?”
蓝玉干脆赖在地上大笑起来。
“李新李新,你好糊涂。”
雨大起来了。硬生生砸在泥地里,溅起混浊泥水。
他们俩都不再说话。
我回屋取了伞撑起,走出来。绕过地上满身狼狈的蓝玉。
“李新,伞。”把伞给他。
他眯着眼,右手接了伞,左手揽过我。
“我自有我的。而且,”他又看向蓝玉,“我不会死在他手上的。”

第十章
十二月二十七,鸣钟集新戒于法堂。迎请戒师入戒坛。
十师入坛拈香礼佛毕,绕登坛就座。
传戒和尚依律命羯磨师作单白羯磨,差教授师下坛与新戒沙弥,询问遮难。
“莲生。”
“是。”
“今此衣钵是汝自己有否?”
“有。”
受衣法。我得赤金袈裟。
伏地再拜。
问十六遮十三难。
“可有边罪难?”
“无。”
“可有污尼净行难?”
“无。”
“可有贼心受戒难?”
“无。”
“可有破内外道难?”
“无。”
“可有黄门难?”
“无。”
“可有杀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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