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三千场 by 沿街卖字(下)【完结】(14)

2019-06-08  作者|标签:

  任大少说你爱找谁就他妈找谁去,想在脸上动刀,你怎么不直接抹了脖子。

  最后当然又是甩笔钱出去俩人一拍两散。还为了基础课程焦头烂额的袁显思撇着嘴骂他:“你丫有钱了是吧?我看你就是钱多烧的。”

  “老子就是有钱。”往酒吧沙发里一靠,任少昂仰着脑袋牛逼哄哄的,“要是没有钱,爷能在北京城里混得这么风生水起?看那帮兔崽子,一个接一个往我跟前凑,嘴上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还纯洁爱情呢,屁!全他妈惦记老子兜里这点钱。”

  袁显思判断,他这发小是让最近几个月接连不断的变故给刺激得已经脑残了。

  这是病,得治。

  说着说着这个话题就扯到袁显奕身上。未来的袁大夫这会儿刚进他们学校的附属医院当住院医轮科,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吃的比猪差干的比驴多,连往北京打个电话咨询咨询家人和发小境况的时间都没有。

  任少昂偶尔会犯欠,当着袁显思的面用免提给袁大夫打电话,那边传过来的声音总带点气喘吁吁,含糊得好像几天没睡过觉似的。说话倒是比上大学之前利落多了,袁显思听着听着就会撇嘴嗤笑,隐约能记住任少昂常常嘱咐的“林凡你可别欺负我们家袁显奕,不然回头老子非揍死你不可”。

  任少昂揍林凡这件事情自然不靠谱——林大夫那散打的本事一般军医院的人都搞不定,更别提从他们俩认识任少昂就从来没从林凡身上占过便宜。等到袁显奕大夫和林凡大夫第一阶段的三年住院医轮完硕士毕业,俩人硬是被任少昂一个电话从西安揪回北京。

  当然,这个事件发生之前以及之后,任少昂曾经在中间做过的小动作还有杨慧敏在空军总医院里疏通的那些关系,袁显思都一概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是大四的学生,忙碌了三年的校园生活终于快要告一段落,眼前摆的是据说要社会实习但是实际上他完全无事可做的最后一年。于是,舍弃那两个仍旧轮科忙的焦头烂额的大夫,跟任少昂在外边胡搞胡混,就成了人生第一要务。

  打架的第一拳挥出去,他才像找回十八岁时候的感觉,整个人都畅快起来。

  至于难兄难弟一块儿被民警扣下,那是他舒爽完毕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民警其实不傻,但是他们无论如何猜不到袁显思还是在校学生,硬是把他当成跟任少昂一样的无业游民,死扣在派出所里让家人来接。

  任大少爷厚脸皮的优势这时候才体现出来,开口就是父母双亡兄弟相依为命,要命不给要钱有的是,听得值班民警直犯晕。幸而总有聪明点的上级警察盯着,两句话就把任少昂的胡诌八扯顶了回去,说死一定让他们家里人来接,不肯老实交代就没收身份证上户籍处查他们身份来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俩的亲爹挖出来。

  袁显思其实不怕这个,他身份证早没有了,任少昂却十分忌讳真的把他亲爹给挖出来,赶紧磕头烧香求爷爷告奶奶说我们没爹娘让我们兄弟来领人成吗。

  至于任少昂跟乔安方出去开房直接掏真的身份证并且大言不惭“老子身份证也就这么点用处”,那就是后话了。

  事关袁显思,袁显奕必然是随叫随到。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被帽子压得趴在头皮上的头发让夜风吹得乱糟糟,手术用的刷手衣外边只套了件衬衫,下边还穿着在医院方便活动才准备的运动裤平底鞋,怎么看怎么狼狈不堪,解释三四遍展示了他的无数证件警察同志才相信他真的是一医生。

  看他跟袁显思的脸,警察同志就再没怀疑这俩人是亲兄弟的事情。

  但是参与打架的两位太岁态度实在恶劣,民警同志在控诉了一大段诸如“他们俩怎么能说没给打成伤残不用判刑”或者“要命不给要钱有的是,你丫有钱了不起啊”的血泪心酸之后,还是不能抚平自己内心受到的创伤,生生看着袁大夫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把他能想到的好话都说过一遍,才缓过气来送这两位太岁出去。

  出了派出所大门任少昂还在撇嘴,拖着步子跟袁显思讨论“再看见那孙子就把丫拖阴沟底下往死里打”的问题。

  他们俩早打惯了架,也知道怎么把人往死里打又不至于真的打伤打死,袁显思随口应了两声没认真答话。倒是磨磨唧唧跟在他们后边的袁显奕抱怨起来:“打架也得小心点,我现在又不轮急诊,真打出个三长两短我帮你们叫靠谱的大夫都来不及。”

  “哟哟哟,”任少昂咧嘴一笑,停两步一伸手就勾着袁大夫脖子,俩人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往前走。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袁显奕肩膀就撞在前面走得端正的兄长身上,耳边任少昂还不肯在言语上放过他,“怎么?心疼啦?是心疼你哥还是心疼我啊?”

  袁显奕梗着脖子,挣了两下没挣开,老老实实被任少昂搂着脖子没法开口答话。

  袁显思仍旧迈着步子不为所动地往前走,就好像刚才被袁显奕撞的那一下子根本没有出现过。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在军营里过去的那些日子,站如松行如风,风沙再大不眨眼……

  他其实等着袁显奕再开口,劝说两句“别再没事找人打架了,能不能安稳过两天日子”之类,又或者抱怨几句他跟任少昂两个人没本事收拾烂摊子非要拖累袁显奕从医院跑出来给他们俩擦屁股,甚至干脆撒泼打滚大喊大叫他在医院如何如何辛苦大半夜都不能睡觉。

  从小时候开始就半句话也不敢多说,闷罐子似的袁显奕,在西安打拼这么多年,现在好歹已经是个能做手术、能治病救人、读了硕士读博士的大夫。见过的病人多了性格也总该成熟一点才对。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袁显奕就那么缩着脖子,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任由任少昂把他搂得连身体都站不直,歪歪曲曲一路走过去。

  袁显思依旧挺直了腰杆往前走,本来就没怎么明显浮出水面的期盼神色也慢慢冰冷下去。

  他大学的最后一年里跟任少昂出去胡混打架的日子不计其数,每每被警察扣下任少昂就会搬出袁显奕这个救星来。不论多少次,都好像第一次一样,袁显奕唯唯诺诺跟民警同志说尽了好话才把这对难兄难弟从局子里打捞出来。袁显思总盼着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状况下,袁显奕终究会有一次失去耐性翻脸抱怨。

  他不知道,袁显奕每次接到电话几乎都兴高采烈,见到他们之后却收敛得不能再收敛。袁显奕一直担心自己态度不好了,他哥哥会一时动怒丢出一句“老子不稀罕你救,哪凉快你就滚哪去”。

  到那个时候,他再想看见袁显思,估计就成了奢望。

  于是,袁显思的期盼总是落空,脸色也一天冷似一天,在他最底层的期盼里能够坚强利落起来的袁显奕终究只是个泡影而已——他想,大概这辈子袁显奕也就只能这个样子,畏畏缩缩不干不脆,到死也终究只能是一坨烂泥扶不上墙。

  转过年关毕了业,袁显思仍旧回济南军区,提了中尉,所属单位也从飞行大队调出来转到军区机关。虽然驻部仍旧是原来的那个团,仍旧跟着那个老实憨厚的团长,身份却到底不一样了。手底下还能带着百十来号人,偶尔领个正经的支援任务。

  九月仲夏,正是山东半岛海盐产区最危险的时候,说不定哪天突然降雨就冲了眼看可以丰收的盐滩,于是飞行大队那边偶尔会接到任务整队拉到临海去洒除雨剂。等到青岛那边黄岛油库报上来申请消防演习支援的时候,正经还能拉出大队人马过去参加部署的,就只剩下袁显思还有几个负责地勤的连队。

  团长立马开了动员大会,其实这种什么演习之类的活计根本等于变相的集体旅游,还能跟当地人民群众做和平欢乐而且亲密的接触,保不齐就能遇上两个家世清白为人爽利最重要是还没结婚的大姑娘。一帮在军营里憋得都要发疯的小伙子听见这消息根本不用团长动员,蹦着高的要去,袁显思板着脸骂了足足五分钟才把手下这帮躁动的毛头小子镇压住。坐上军卡往青岛运人的时候连队里还有几个年纪稍大没结婚的老兵曾到袁显思身边来,驴唇不对马嘴地一通胡侃就为了自己能分配到个跟女同胞并肩作战的岗位上。

  “套什么近乎套什么近乎,到了地方得服从分配。”袁显思假意板着脸,“这是军区给的任务,司令官又不是我,把你们安排到哪去我说了能算吗?”

  当久了兵的人总是不怎么怕这个大学毕业回来还相当脸嫩的新任连长,尤其比起别人,袁显思不是一般的好说话,“袁连,话不能这么说,你比俺们官大,说话肯定比俺们有用啊。”

  “我说话比你们管用又怎么啦?”袁显思一挑眉毛,这是上级军官的威信受到了挑战,眼睛立马瞪大两圈,“你哪排哪班的?怎么越级报告啊,找你们班长去。”

  “……俺就是班长。”

  袁显思喘了两声,“那找你们排长去。”

  黄岛油库的演习规模素来不小,三四个连的人拉到地方四处分散分散居然根本看不出是派了部队来支援的模样。虽说袁显思没有绝对的人员排布的权力,但是在他自己管辖范围之内想给某些人一点优待还是力所能及的事情。

  眼看在训练场上都呼呼生风的毛头小子一见着大姑娘立马成了顺风草,袁显思偷偷在心里头啐一口,安安分分盯着他们连负责的这一区域里最荒芜的输油管道阀门。

  到了预定时间,并不算很远的地方有点刺耳的消防警报呜呜响了起来,不过一两分钟就看见“疏散人群”照着原本预定好的疏散路线一窝蜂跑出去。通红通红的消防车五分钟之内赶到,老罐区这一片派了最多的人力,头顶还能看见直升机拖着灭火剂的雾线慢慢扫过演习对象“失火”的4号油罐。

  袁显思就躲在高压水枪扫射的死角里,掐着时间计算自己还有多久能出去。不想这时候他耳边高压水枪撞击混凝土储油罐的轰鸣声里夹进来不知道是哪位指挥员通过扩音器都要喊破喉咙的警告。

  “那边那位同志,快离开罐体,危险!”

  转头去看,水汽缭绕的油罐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像没头苍蝇似的朝着演习里真正的起火点摸去。

  袁显思愣了一秒,脚步顿了下径直朝着那个人影扑过去,完全是反射性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白色的水龙携着巨响扫了过来。

  下一瞬间,脑子里充盈的都是震耳欲聋的水声,袁显思连半点疼痛都没感觉到,就落入遮天蔽日的黑暗里。

  第五十三章番外一03

  “俺们医院小,这手术俺们做不了。”

  “你你你……你们这不是青岛最好的军医院吗?”

  “总之这手术俺们医院做不了,俺给你联系军区总医院好吧?赶紧把人转过去,别耽误咯。”

  “你们不是说他现在不能搬动吗?”

  “那也不能就在这观察室躺着。再躺再躺,人就真的残废哩!”

  袁显思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这么一段对话。刚刚摆脱那片灰蒙蒙的混沌,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只听着边上大约是心电监护的声音滴滴响,想抬手却完全没法动弹……这种完全空茫的状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能把眼睛睁开,在医生护士一连串传话动作忙碌的声音里咬紧了牙,没插着输液管的手捏了捏埋在棉被底下的腿。

  他使出最大的力气去掐,但最终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被碰触的软麻而已。

  稍晚些时候有医生来跟他讲解他的伤情,袁显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听着医生那尽量通俗化让他能听得懂的说明,脸上半点表情波动都没有。

  脊椎骨折了,神经受损,现在的医院做不了必要的手术只能给他姑息的药物治疗,再拖下去瘫痪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

  无外乎是劝他转院。

  如果是袁显奕在这,估计早指着这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的鼻子跳脚大骂——人伤成这样,医院硬是连病房都没让进,住院手续也不给办,就留在急诊这边观察室,无非是看伤情太棘手担心真的治不好了担责任,想尽办法把人往别的医院里推。反正没收住院,急诊也给了力所能及的姑息治疗,就算转院途中出了什么问题,院方也是没有责任的。

  袁显思完全不知道这里边的各种猫腻,听大夫说完就点头答应转院。

  他话音还没落,旁边大概是军区负责人的就一蹦三尺高,叫嚷转院从青岛到济南一路四百公里中途没人照应该有多危险。

  不用他把话说得更明白袁显思就大概明白军区不打算负责他这个高危病人搬动的问题,毕竟是脊椎受伤,傻子也知道一个搬动不好就真的要下半辈子靠轮椅过活。尤其他是因为任务中的意外受伤,当时演习那里跟着不少媒体报道,真的处理不好就要变成个烂摊子……袁显思觉得自己打出生到现在都没把哪件事情考虑得这么深入全面过。他想了想事情的各种可能,真的没办法保证自己在搬运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导致他真的瘫痪的情况下还能像现在这么冷静。

  毕竟他的腿现在还是有那么一点知觉的,毕竟他现在还有那么一点点痊愈的可能。

  “请济南的大夫来青岛给我做手术呢?费用我可以自己负责。”这大概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大夫的表情明显为难起来,“俺们医院是硬件设施不过关……”

  那天袁显思很冷静的判断自己大概是有点绝望,连自己连队下边几个新兵蛋子偷跑来探望的时候都拿不出应付他们的兴致来。

  对于那场演习的结果到底怎样了,对于他救下来那个人究竟是男是女,又究竟是为什么突然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都完全不关心。

  几个大兵看这模样也不敢再乱说话,报告了他们未来几天的行程就带着低气压出去。

  袁显思就在观察室里面躺着,没什么人理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感觉自己从肋骨往下的部分的存在感慢慢流失,一眼又一眼看着不停往自己身体里面灌注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滴壶里。就这么一天一天任凭焦躁和绝望把自己打压得体无完肤……整整一个星期。

  一周以后他那好人团长实在按耐不住,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底下最积极上进也最有前途的年轻军官就这样一天一天把自己往轮椅里耗,急怒攻心干脆从师团违规调了架运输直升机,咬牙切齿跟袁显思说“你要是残了俺就养活你一辈子”,生把人连病床一起抬进机舱连夜飞回济南去。

  那几个新兵蛋子再次到医院来探望袁显思的时候已经是在济南军区总医院里,一人一脸尴尬跟袁显思报告:“袁连,上边给你记了一个二等功,提上尉。咱团长让人点名批评,记大过。”

  袁显思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笑笑,化解这帮大兵的尴尬。

  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

  军区总医院收他进病房还没超过两个小时,神经科和骨科的会诊就有了个大概结果。

  因为之前耽搁了一周,骨折的地方有轻微发炎影响神经,要先按部就班地消炎、做骨折复位手术、在他脊椎上打锥弓钉、配合药物治疗……具体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没有医生跟他说过,只是一再让他安心,保证他们会尽力。

  不自觉的,袁显思会把他主治医生的脸替换成他记忆里总是装模作样或者狼狈不堪的袁显奕,然后在听到“我们会尽力”的时候,感到莫名的绝望。

  在他住进军区总医院的第四天,他看到了姚峰。

  袁显思受“上级领导”的关照,住在奢侈的单人病房里。因为九月下旬反常的闷热天气,护士总是在白天的时候帮他把病房的门窗打开通风。袁显思想不到护士不点击给他开空调是为了给医院省电,每天吊着药瓶或者不吊药瓶的时候反正他只能躺在那里无所事事,开门看看来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倒也算种消遣。

  而且,假如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时常路过的护士们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这天他躺在病床上,刚刚由护士换了垫在身下的尿片,自尊心严重受挫地直直望着天花板,耳边有相当陌生的拐杖拄地的声音由远至近。不知是哪个护士呵斥了一声:“姚峰!你怎么又乱跑啊,赶紧回普外病房去。那屋里病人是脊椎骨折,你别折腾他。”

  “我……额……俺就看看,不折腾他。”袁显思可以发誓,这是他听过的最难听、最不伦不类的山东话。这句话说完,拐杖的声音又向他移动了几步,小伙子很是笑嘻嘻地自我介绍:“我……我叫姚峰,武警哩,你是哪个部队哩?”

  袁显思没理他,准确的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甚至对于那个“他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听、最不伦不类的山东话”都没有皱皱眉头。

  “你叫……”拐杖的声音又往袁显思的病床靠近几步,姚峰扶着单拐有点困难地弯腰看看挂在他床脚的病历卡,“你叫袁显思啊?让额看看你肩章……还是中尉哩,额不知道哪年才能顶上两颗星。哪个部队的啊?”

  袁显思依旧没理。对于他那山东话里突然又掺进西北口音的古怪方言也不予置评。

  见他不理,姚峰仍然相当精神地自说自话:“额是训练警犬的,让额狗一口咬屁股上,缝了好多针,就在对面那个普外科住院。你……”大概是想到对这么个脊椎骨折的重伤员问受伤原因有点不人道,姚峰很快话头一转,“你长得挺好看。”

  袁显思眉梢挑了挑,心底终于冒出点被人冒犯的不快。但是他还来不及抬起眼皮看清楚这不识相的姓姚的到底长什么模样,已经有护士风驰电掣带着普外科的医生过来把姚峰架出病房,还给袁显思一方清静水土。

  在袁显思尝试这一方面的认知里,今天姚峰的出现就应该是他住院过程中的一个意外,他绝然没想到,在太阳落了又升的时候,这位很坚韧的训狗的小武警又出现在他病房门口。

  这回姚峰很是警觉并且聪明,乖乖远离病床拖了张凳子在空当的地方坐下来,刚被狗咬伤的半边屁股悬在凳子外边,坐着的姿势绝顶诡异。

  “你自己躺在这挺没意思,我陪你说说话好不?”

  本来团长是打算把袁显思受伤的事情通知给他家人,毕竟这事情都传成军区新闻了,袁家父母都是部队系统的人,等人家父母自己发现了跑来找军区算账,这问题就不好解决了。但是袁显思一口咬准了这事情谁也不要通知,包括任少昂,包括袁显奕。

  他想,杨慧敏和袁安不会因为他受伤而有什么表示,他也不愿意让任少昂这个好兄弟在帮不上忙的地方替他干着急,至于袁显奕,那是根本就没有通知的必要。

  家里人不知道,部队战友也不可能每天跑出来陪他在医院里无所事事。袁显思住院的日子,其实寂寞得除了望向天花板梳理自己的悲观绝望,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也不知道姚峰观察了多久,掐准袁显思在这医院里根本没人陪床,常常一白天躺下来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次才能一出现就卡住袁显思的七寸,提了个袁显思不会答应但是也绝对不会拒绝的要求。

  “你不拒绝俺就当你答应了。”

  袁显思仍旧躺在那,但是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眼珠居然动了动,终于把头也稍稍转过去看清楚这操着一口诡异方言死皮赖脸的武警到底长得什么德行。

  姚峰很年轻,相当年轻,大约也就是袁显思离开家门出来当兵时候的年纪。因为天生爱笑,不说话的时候嘴角都翘着,眼睛倒是黑亮有神,一笑起来就眯成猫眼似的,理着个部队里最常见的平头。虽然比起袁显思自己或是任少昂,姚峰根本算不上有多好看,但是一眼望过去就觉得心里很舒服,长成这种模样的人一般都会被人称赞“有眼缘”。

  看见他这个模样,袁显思就是想抒发自己昨天被冒犯的那股火气也抒发不出来。只能暗自咬牙又把脑袋转回去。

  如此情况就说明他“陪你说说话”的提议被默认了,姚峰咧着嘴乐,抓抓头皮开始找话题。

  “俺昨天在饭堂电视上看见你了,说你是救人的英雄哩。”

  “大夫都爱吓唬人,他们说你治不好了你不要信,他们还吓唬我说我会跛腿哩。”

  “上回你战友来看你我看到过,他们有比你年长的对你还很尊敬,你很有本事很厉害吗?讲讲给我听,昨天电视上说要是没有你那个女子就要死了。”

  “护士说你从北京来,北京好玩吗?我还没有去过。”

  一整个上午,袁显思就那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挺着姚峰自说自话。大概是看姚峰没做什么影响他“静养”的事情,又能替他解闷,护士来来回回看了几次索性也不管了。只是普外科的护士卡了一次时间跑过来叫姚峰回病房去打狂犬疫苗。

  这时候袁显思才想起来。

  他是专门训狗的武警,结果被狗咬了……

  “我们狗很厉害哩,那么厚的棉套,一口能咬穿大半,甩都甩不脱。”打完疫苗回来,姚峰也好像是突然想起这回事,眼睛笑得弯弯的打趣自己。

  “咬你屁股也能一口咬穿大半,是吧?”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病房里瞬间死寂一片,过了足足两分钟姚峰才瞪着眼睛感叹:“原来你会说话哎,俺还以为你脊梁骨折把说话的神经也碰坏了。”

  袁显思又是一阵皱眉,“你到底是哪人啊?口音这么奇怪。”

  他努力了一上午终于能有点回应,姚峰兴高采烈,笑嘻嘻报上自己远在西北的老家,附带大串的身家简介部队介绍因何而来如何而来,怎么跟自己的班长学山东话,怎么矫正家乡话养出来的板正僵硬的舌头。

  袁显思听着,有大半都左耳进右耳出。

  居然能再遇见这么多话的男人,他有种认识了世界上第二个任少昂的错觉。

  “你啥时候手术啊?”终于把自己八辈祖宗都交待给袁显思知道,姚峰把话题又切回正常。

  袁显思想了想早晨查房时候大夫的说辞,回答的有点心不在焉:“大夫说骨髓发炎的时候手术有危险,神经损伤没有发展就等消炎之后再手术。”

  这明显是前后矛盾——之前耽误了一周就会影响他身体状况,现在眼看又要耽误一周居然会变成损伤没有进一步发展。不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袁显思倒是再也不着急了,整天躺在病房里除非医生主动来给他做检查或者是护士进来给他换个尿片或者挂水,他根本不想着按铃叫人。

  有时候他想跟自己辩解一下这不是绝望不是消极,但是每每因为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而不了了之。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治病这种事情,随便他们医生护士怎么安排吧……最不济他落得个在轮椅上过后半生的下场,最不济他父母弟弟哥们儿都把他甩开不管,不是还有团长说了养他一辈子吗?

  袁显思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累过。疲劳得好像从出生开始母亲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还有从军之后自己硬着头皮打拼扛过的那些压力都一股脑儿砸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肩膀上。

  再也不想扛了。

  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就是认命。

  他到底还没消极到寻死的那个程度,脑子里的思路转到认命就不再往深渊滑落,但是这个时候再看看只是被狗咬伤过两天就能再活蹦乱跳的姚峰,袁显思不免从心底反感起来。一时皱着眉头就按铃叫了护士下逐客令。

  他这个状况的病人喜怒无常是相当常见的事情,护士撵姚峰出去的时候毫不手软,还捂着姚峰的嘴不让他问为什么。

  到了晚班查房,值班的护士好像不经意地说起那个因为屁股疼坐不得躺不得于是总喜欢满医院乱窜的小武警。轻描淡写地告诉袁显思,姚峰被咬的那一口凶险异常,伤了主动脉伤了肌腱,刚送到急诊的时候血压都没了。如果恢复的不好,说不定真的这辈子就要跛一条腿走路。

  第二天姚峰又死皮赖脸跑到病房跟他说话的时候袁显思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不少,虽然还是爱答不理,好歹能多说上几句。他态度一好起来姚峰就不可避免的眉飞色舞,西北口音杂着莱阳方言偶尔还掺进去两句跟袁显思现学现卖的京片子,话题也越扯越离谱,到下午该吃病号饭的时候已经一个劲儿的夸袁显思长得好看。

  袁显思听得都想往窗户外边跑,奈何他现在根本动弹不得。

  不多久护士进来,虎着脸劝姚峰收敛点,当心精神科把他当疯子抓走。

  姚峰这才缩缩脖子安静下来,哭丧着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袁显思一愣,直觉反应姚峰是要出院了。

  结果小武警一撇嘴差点哭出来,“早上我战友打电话来告诉俺了,咬俺那条狗让他们给处死了,以后再也见不着啦。”

  不听话咬人的狗要处死,部队里确实是有这个规矩。袁显思一直觉得,就算处死那也就是条狗而已,可是看姚峰这好像死了亲生儿子的尊容,他居然没办法开解一句“不就是一条狗么,因为这个伤心你也太小题大做”。

  杨慧敏和袁安如果死了他这个亲生儿子,都未必能伤心成这样。

  这么想着,袁显思暗自叹口气,手才动了动就觉得指尖摸到一片湿热。他一咬牙,皱着眉头让姚峰出门回避,然后才敢让护士进来给他清理又湿透了的尿片。

  为了消炎一天挂八瓶药,想要不排出去那么多也不容易。

  只是让护士给他收拾这个是完全无可奈何的事情,他自尊心再怎么强也只能认命,而姚峰却完全……不在他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袁显思在这方面的自尊心高于一切,尤其是在他根本没有其他方面的自尊心可以维持的时候。姚峰当然也不傻,总是大概计算好护士进来收拾这些的时候借口尿遁出去。袁显思虽然心知肚明姚峰完全能算准他会出现各种窘况的时间,但是对于他来说,只要姚峰还没有亲眼见过,他就不算丢脸到家。

  只可惜这个鸵鸟心态也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这天早晨医生让他空腹查血象,又恰巧隔壁病房收治了几个新病人。护士忙的不可开交,就连挂药都晚了二十分钟。已经能甩开拐杖跑得一瘸一拐的姚峰风风火火撞开病房门的时候袁显思正侧卧在病床上等着护士给他灌肠——久卧病床导致的排泄不畅暂时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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