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扫墓 by 吴沉水(上)【完结】(7)

2019-05-31  作者|标签:


  我哭得太用力,没有察觉身下一软,已被夏兆柏压到床上,随后,有点点落在颈上脸上的柔软触碰,等到我稍稍回神,才发觉,他原来在吻我,极有耐心,极为温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滴,郑重得令人惊诧,仿佛在膜拜,又带着说不出的疼惜,我有些惊呆了,记忆中从未有人如此吻过我,更别说,记忆中夏兆柏从未有如此温柔的一面。我愣愣地任他亲吻,他的唇炙热而柔软,心里那软弱的部分,因为被人好好对待,而更加发酵。恍惚之间,我听到他一声喟叹,抬起我的脸,迅速捕获我的唇,辗转反侧,那灵活的唇舌撬开我的牙齿,长驱直入,纠缠不休。我只觉一阵酥麻自脊椎攀爬而起,身体发软,整个意识混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他放过我,转战我的耳后颈项,细细品尝。恍惚之间,我听见他低声叹息,含糊唤了一句:“东——”
  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猛然清醒,关于此人的不堪记忆骤然涌上脑中,他是夏兆柏啊,羞辱过我,背叛过我,设局谋害过我的夏兆柏啊!我到底在干什么?怎能让人欺侮了一次,又让人欺侮第二次?我羞愧难当,反倒镇静下来,一动不动,任他微微喘气,小心解开我的领带,在我裸露的肌肤之间游走徘徊。我微眯双目,慢慢地伸出手,抓住床头一件硬物(后来才察觉,那是酒店配备的黄铜相框)在他解开我胸前第三颗纽扣时,猛地一下,砸到他后脑上。
  夏兆柏难以置信地抬起脸,我怕一下不够,又多砸两下,下手冷静,毫不手软。看这个总是不可一世,处处打压的男人一下扑倒床上,我心里只觉快慰异常。我迅速爬起,翻身下床,就在此时,脚踝一紧,却被他抓住。我狠命一脚踹去,将他踢开,立即穿好上装,重新整理好领带,套上皮鞋,正要离去,一回头,却见夏兆柏趴在床上,眼神恍惚地微微睁开,似乎刚刚砸的那几下还不够。我四下看看,却见那边地板上有高尔夫球杆袋一个,我跨步过去,拉开拉链,抽出一支球杆,走到床前,举起狠力抽到他身上,冷冷说:“这一下,是代林世东还你的!”
  他闷哼一声,脸部扭曲,显是痛得厉害,我又一下抽到他身上,说:“这是代简逸还你的!”
  第三下,我高举球杆,对准他的后脑,有个疯狂的念头怂恿着我,再打一下,一下过去后,这混蛋便从此在这世上消失,再不能威胁我欺侮我,再不能给我压力,迫我就范。我的手微微颤抖,这人真是身体健壮,如此被我袭击,却仍未丧失神智,迷迷蒙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很无辜纯良。我心中一颤,松了手,扔下球杆,到底下不了这个手。
  但此人却太过危险,只待他缓过气来,我便死无葬身之地。我必须要有个保命的屏障,我转念一想,罢了,君子端方,那是对君子,对小人何必讲求那么多?我立即过去,解下领带,费劲地将此人绑到床柱上,又连拉带拽,将他的衣服扒下,这混蛋倒是好吃好住,身材健硕得很,只是将他衣服扒光,便已然令我累得气喘吁吁。我歇了口气,再接再厉,正要伸手将他的内裤脱下,触手却一片滚烫,这人两腿间的硬物,早已高高耸起,且形状狰狞,似乎蓄势待发。我脸上发烫,呸了一声,一把将那内裤褪到脚踝之处,一抬头,却见夏兆柏不知何时,已双目清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忙上忙下,仿佛这不是一场胁迫裸露,而是某种床上情趣。我心中大窘,慌忙找出手机,对着他的身体和脸,没头没脑一通乱拍,夏兆柏全程表情冷淡,仿佛赤身裸体那个人是我,而他却正襟危坐。
  我拍完了,收了手机,深吸一口气说:“夏先生,你放心,这个东西,我只留作保平安。只要你让我过升斗小民的普通日子,我自然不会扰乱你当富豪精英的正常生活。”
  “你在害怕。”夏兆柏盯着我,冷淡地说:“从我遇见你第一刻起,你就没停过害怕,我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可却从未害过你,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我哑然不语,过往记忆太过不堪,可却怎能与人提及?
  他声调淡泊,缓缓地说:“怕我的人很多,他们或者对我有所求,怕我不给与;或者对我有顾虑,怕我夺了他们要的东西;或者天生反骨,背着我搞三搞四,怕我报复手段;或者纯粹贪生怕死,喜欢擦鞋(拍马屁),怕擦得我不高兴。你呢,你怕我什么?”
  我摇摇头,低声说:“你多虑了,我以前就说过,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大人物,畏惧你也很正常。”
  夏兆柏微微一笑,说:“是吗?你给我的感觉,却像清楚我一些事,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因而由衷的害怕。联系到你与世东那些奇怪的关联,你到底知道什么?知道我对林氏的手段,还是知道我对世东的手段?”
  “不,我不知道……”我奋力地摇头,矢口否认。
  “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你要听我如何弄到他破产,还是要听,我如何抱他,终于迫使他承认,他跟我一样,就是个只爱男人的基佬?”
  “住口!”我狂怒地抄起高尔夫球杆,朝他身上抽去,霎时间,一道红痕呈现了出来,我不可抑止地颤抖着,骂道:“是你逼的,是你逼他的,你那是强暴,是强暴!”
  夏兆柏哈哈大笑,声音中却毫无笑意,反诘说:“那是强暴吗?他就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他有没说到了最后,他也一样有了**?他有没说,他也很有快感,他也很享受?那个王八蛋,就算剥光外表的光鲜,他也有本事自欺欺人……”
  “闭嘴!”我疯了一样扑上去,对他又打又踢,突然之间,我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眼睛之内,分明有泪雾涌起。我犹如被烫伤一般,立即后退,从他身上爬下,慌乱地说:“那,那是你跟他的事,人都死了,你,你这样也没用……”
  “是啊,他死了倒他妈一了百了。”夏兆柏眼神阴寒,猛地盯住我,一字一句说:“那你呢?他为什么连这个都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跟他有这么多相似的习惯,为什么你会知道他那么多事?你到底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夏先生,我与林世东林先生,是有,很亲密的联系。可以说,我应该是他,唯一愿意敞开心扉,倾诉他内心所想的人。如你所见,我与他,有很多地方相似,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成为莫逆之交。至于我们如何相识,那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我歇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是很胆小没用,我是怕你,但不意味着我便可以任你欺侮,总之今日此事,你若作君子,自然我也是君子,你若作小人,就别怪我将事情做绝。你别忘了,我未满十八岁,你刚刚胁迫我入屋,酒店摄像头应该有拍下,又有这些裸照,闹出去,猥亵未成年人,便是你摆得平,可也是一件丑闻!”
  夏兆柏嗤笑一声,动动手腕,我吓得后退一步,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口气转和缓,说:“别怕,你绑得很牢,我一时半会挣脱不开。简逸,你太天真,对付我这种人,靠裸照怎么够?况且你刚刚砸了我两下,又拿球杆抽了我两下,我夏兆柏便是再不才,可也有差不多十年光景,没人敢动我一下,你破了我的规矩,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脱身?”
  我只觉一阵眩晕,勉强按住桌脚,冷汗涔涔说:“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夏兆柏淡淡地笑了,有些动容地看着我,哑声说:“世东,世东他跟你提起我,说什么?”
  我悲哀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他说,要离你远点,有多远离多远,他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但愿永远也不要遇到,那个人就是你。”
  夏兆柏宛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脸色发白,嘴角颤抖,我别过脸去,迅速走开,说:“所以,我会遵照他的吩咐,离你越远越好。”
  我轻手轻脚出了门,满心凄然,太多的事涌了上来,我教训了夏兆柏,但我却一点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前世许多我未察觉的线索,此时却千头万绪,吵得我头晕目眩。我踉跄地朝电梯走去,按开电梯,进了去,居然一路顺畅,电梯开启,人声鼎沸,那漂浮之间,我似乎瞥见夏兆柏的保镖端坐大厅一侧的咖啡厅静候主子召唤。我心中一急,又累又倦,急忙回转,从大厅另一侧走,头晕越来越强烈,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突然之间,有人一下扶住我的胳膊,我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弗朗西斯科,他略带担忧地看着我,说:“您还好吗?”
  我心中一喜,犹如攥紧救生圈一般抓住他的手,说:“帮我,弗朗西斯科。”
  他疑惑地看着我,微皱眉头说:“发生什么事了?您的朋友呢?”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怒气,说:“他们为难您了?”
  我摇摇头,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发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就在此时,我听见法国人身后一个低低的男声,说着柔和的法语说:“弗朗西斯科,看在上帝份上,别问他了,你没看他都站不住了吗?”
  我脚下一软,就这么拽着他的胳膊缓缓滑下,视觉模糊之间,觉得一人一步跨上,有力地撑住我的身体,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那个柔和的嗓音说:“将他弄到一个房间里,尽量不要引起其它客人注意。让布莱克医生过来,快。”

  第 13 章

  昏迷之中保持一丝神智是种非常奇妙的经验,你仿佛一分为二,一个你像骤然被针刺破的气球一般萎顿软趴趴地倒在地上,由着一群陌生人搬弄你的身体,将你犹如死物一般运进货梯,再通过某个酒店的员工通道送抵某个房间,再放到某张床上。另一个你却调动全身的感官,敏锐地察觉那替你解开前襟纽扣,助你顺畅呼吸的那双手的温度;察觉到身下触及的酒店床单那种由于长期的洗涤剂浆洗显得略微干硬的棉布质地;察觉到类似医生的人匆匆进来,略微冰冷的手指撑开你的眼皮,用小型电筒查看你的瞳孔。我甚至能感觉到,待周围骚动安静下来后,有人轻轻地撩开我的刘海,聚集在我脸上的探究或者审视的目光……一切如此不可思议,仿佛我的灵魂,再度从简逸的身体中剥离出来,冷静地,犹如看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这具叫简逸的少年躯体毫无生气。
  我在骤然之间,忽然对这具身体的某些隐秘有所了解,它时不时的衰竭,突然如同断电一般被眩晕拖入黑沉沉的深渊,或许是因为脑中残余的血块,但是,又何尝不是因为某种排斥,排斥外来灵魂的占据,排斥由这个灵魂带来的阴冷压抑。这个身体,就算如缝缝补补的连缀物一般脆弱单薄,可毕竟只有十七岁,让它来承担我这样一缕三十三岁的灵魂,毕竟有些勉强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尚存意识的那部分,已经开始有些着急,不知道自己还未返家,简师奶会不会担惊受怕。我竭力动了动,慢慢的,发现自己的手指能听从使唤,然后是整个手臂,力气一点点地回复肢体,这具身体,又一次回到我的掌控当中。我慢慢睁开眼,触目是天花板上考究的石膏雕花和雅致枝状吊灯,再往下,是酒店套房中常见的摆设,风格抽象的复制油画,紧接着,我忽而撞进一双黑色的眼睛里,这双眼睛令人过目不忘,不仅因为他微凹的眼眶,高耸颧骨使其看上去宛若东南亚人,而且由于它比常人偏大的黑瞳,晶亮犀利,如热带丛林中夜巡的野兽一般。我心下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再看一眼,忽然想起,为何我会觉得这双眼睛过目不忘。
  我以前,根本就见过这个人。
  Simon Chin,中文名陈成涵,家世显赫,乃来自美国华人商家的翘楚陈氏的三公子,家族生意以酒店业为主,旗下产业遍布北美。当初商界应酬酒会,林世东曾被人引荐,认识此人,只大家行业不同,一个在港一个在LA,甚少打交道,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却不知此人,为何现身这里?我心里疑惑,却不再莽撞,慢慢自床上坐起,正要开口,却见陈成涵微微一笑,眼神中的锐光尽数收敛,口气柔和地问:“您醒了?觉得怎样?”
  我随口应道:“我很好,非常谢谢您的帮助。”
  他温和地说:“不用客气,您是我们酒店的客人,不慎昏倒,照看您是应该的。医生刚刚过来跟您检查过了,大抵没事,但他建议您应该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您现在好点了吗?当然,如果您现在还觉得不舒服,可以再休息一会。”
  我尴尬地下了床,抱歉说:“对不起,我也该走了,希望没给你们带了太多麻烦,那个,我的鞋呢?啊,我看到了……”
  我还没来得及将脚套入皮鞋,却被一双手按住,一抬头,却见陈成涵笑吟吟地说:“我的意思决不是要赶您走,只是想询问一下,如果您觉得好多了,可不可以跟我一道用晚餐?”
  “晚餐?”我困惑地皱起眉。
  他忍着笑,说:“是的晚餐,您大概不知道,您昏倒的原因,有部分是因为低血糖,如果我没猜错,您大概已经长时间没好好吃过东西。正好我也没用晚餐,可否邀请您与我一道用些东西?您知道,若让客人空着肚子回去,对主人而言,可是一件相当失礼的事情。”
  我顷刻间觉得脸颊微微发烧,确实,被李世钦,夏兆柏那么一折腾,我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我还没来得及表示,陈成涵已自作主张,摇铃叫人,不出片刻,一位穿着制服的侍者推着餐车进来,揭开铝制盖,将里面的东西搁到房间临窗处一张发出树脂气味的杉木桌子上。陈成涵作了邀请的手势,我不便推辞,于是起身入座,食物很简单,只是卖相精美的三明治,他的面前搁了一个高脚玻璃杯,侍者为他注入琥珀色酒液,而我的面前,居然摆了一杯牛奶。
  “您的年龄似乎不宜与我一道饮酒,”他微笑着举杯说:“但足够与我一道举杯,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我举了牛奶回应道。
  三明治很好吃,面包片雪白绵软,夹在里面的东西从蔬果到熏肉一概新鲜可口,厚厚裹着的蛋黄酱也味道独特,不愧是这种星级酒店,连最简单的食物,拿出来都搭配合理。我吃了一口,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礼貌,放手大吃起来。吃完后,才意犹未尽地擦擦手指,却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面前的食物一动不动,只是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微微赧颜,忙说:“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三明治了,谢谢您的招待。”
  他淡淡一笑,偏着头,缓缓地说:“您的法语很地道,请问是在法国受的教育吗?”
  我心里一突,猛然醒悟到,我们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法语。我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错漏百出的糟糕夜晚,所幸的是,对面这个人,我过了今夜,只怕此生再无交集,倒也不怕他什么,这么一想,我索性放开,笑了笑说:“我自幼喜欢法语,自己学的,法国没有去过。”
  他惊奇地睁大眼,说:“那您真是天才,怪不得弗朗西斯科对您另眼相待,”他笑了起来,摇头说:“上帝对一些人果然偏心,不仅赐给您好看的脸,还赐给您聪明的大脑……”
  我微微一笑,说:“但祂每样恩赐,都会以拿走别的作为代价,这就是人生。”
  他微眯了双目,柔声说:“也不全是这样,缺失是一种遗憾,可也会是一种美,无论有什么样的缺失,都不妨碍享受美好的东西,对不对?”
  我有些诧异于他这样的公子哥儿,居然肯屈尊降贵来开导别人,还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我笑了起来,举起牛奶喝了一口,说:“当然,比如牛奶,算得上一种美好。”
  他呵呵低笑,也饮了一口杯中的酒,作出享受的模样,大声说:“还有雪利酒,即使我有上千个儿子,作为第一条男人的原则我都会教他们饮用雪利酒。”
  我笑出声来,听出他说的是莎士比亚的台词,说:“可惜现在已为民主制,您成不了亨利四世。”
  他眼睛亮了,定定地看着我,低声说:“能这么近距离观察美人的脸,成不了亨利四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一笑置之,这等社交场合的陈腐恭维话,前世我不知对多少名媛淑女说过,只没想到,轮回做人,竟然也有幸听闻旁人说我。我举起奶杯,喝了一口,学着淑女的模样,有板有眼地说:“谢谢您的恭维,先生,但妈妈说,不能随便相信陌生男人的胡话。”
  他楞了半秒钟,继而哈哈大笑,指着我说:“您真是太可爱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笑了半天,忽而朝我伸出手掌,郑重地用中文说:“敝人陈成涵,很高兴认识您。”
  “简逸。”我同样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笑着说:“初次见面,谢谢款待。”

  第 14 章

  这天晚上我们相谈甚欢,应该说,是我很久没有试过,与人如此畅快地交谈了。我所知道的东西无需掩饰,所不知道的东西,却也无需不懂装懂,我心里明白,过了今晚,出了酒店,我便仍是那个星斗小民简逸,是住在华富村公屋的十七岁少年仔,无权无势,平平常常,与这些大人物再无交集,我索性放开,畅所欲言,谈到尽兴。
  无可否认,陈成涵是个极好的聊天对象,同时也是审时度势的高手。这种人,天生地知道什么时候说些俏皮话活跃气氛,什么时候静静聆听,微笑赞同。我们交换了各自对很多事物的看法,也很能取得共识。上一世,我与他出身相类,教育相类,交际圈也彼此重叠,想要找到话题并不难;不过,在与此人的交谈中,我却一再感到,我们两人的区别:在上一世,我为林家独子,他却是陈氏三公子,据说上面两位兄长,个个人中龙凤,非等闲之辈,想必他自小竞争极大,摸爬滚打练出来的本事,也当厉害得多。因而虽同为世家子弟,但他收放有度,从容自若,风度潇洒而具有技巧性,与我当日瞻前顾后,抓襟见肘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到得夜深,我便不好再赖着不走,遂起身告辞。陈成涵眼中露出不舍,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微笑用法语说:“累了吗?是我疏忽,你身体未好,我却拉你说到现在,作为赔礼,可否让我送你回去?”
  他的话中已取消了敬语,相当于将我视为相熟的朋友了,只是我谙熟上层社会的游戏规则,深知与这等人无法真正做到亲厚。不过,他如此亲切,我仍是高兴,微笑着答:“不用了,今天麻烦你的地方已经过多,我坐计程车回便可……”
  他打断我,拿了外套搭在臂上,说:“这么晚了,请让我送你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先生,”我笑了起来,戏谑着说:“您忘了这座城市号称不夜城的么?您再坚持,让我觉得自己该带着睡帽躺到床上,身下垫着十二床鸭绒被才是,而不是来这里与您度过如此美好一个夜晚。”
  他的眼睛亮了,笑说:“不知在十二床被子下放一颗豌豆,是否能把你的皮肤咯青?”
  “绝对不会,”我一本正经地说:“只会让那颗豌豆发芽。”
  他低笑起来,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说:“今天晚上真愉快,我送您下去?”
  我回握了他,如老朋友一般摇了摇,随后放开,笑说:“好吧,我不能总阻止您成为一个绅士,我们走吧。”
  他笑着打开门,让我先行,又引我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到了电梯门口,我忽而担心起来,若夏兆柏命手下就守在大堂,我这一下去,岂不自投罗网?
  陈成涵似乎看出我的疑虑,温言说:“这个钟点,一般人应该都回去睡觉的。”
  我心中一跳,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柔和体恤,微笑着说:“不过,你是我们特殊的客人,今天我们搭乘另一部电梯吧。”
  他转身往前走,我忙跟上,心里渐渐明白,陈氏看来已经收购了这家酒店。以陈家三公子的谨慎和老道,可能我昏倒那段时间,他早已摸清我从哪里跑出来的,与夏兆柏在十五楼走廊内的推搡挣扎,只怕他也早调出监控录像,一清二楚。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已生疑,或恐得罪夏兆柏,将我交了出去。但难得的是,此人真好涵养,不仅一句不提,且还替我着想,为我遮掩。想来,大抵我给弗朗西斯科那个卑弱的印象也影响了他,在他们心里,已自动将我归入被有钱子弟欺凌,又遭不轨富商胁迫的纯良又有好教养的少年。陈成涵受了多年的西方教养,那等人道主义立场应该也具备了些,不动声色地解救一个无助少年,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然话虽如此,我心底对他,却还是感激。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别人的困难面前伸出援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处处顾及被帮助那一方的感受和自尊。我随着他一道走进另一边的员工通道,搭乘电梯直达一层,到得那边,他又领我从酒店另外一侧的偏门走去,亲自替我开了门,一股夜晚的清凉空气,顿时迎面扑来。
  “谢谢你,我在这里搭乘的士便好。”我微笑着道谢,想了想,又说:“你先上去吧,不用管我。”
  陈成涵却没有动,微笑着说:“我看着你走。”
  他唤来一名大堂侍者,低语了几句,那人便跑开,不一会,一辆红色计程车自前面那边开了过来,陈成涵替我开了车门,看我坐了进去,忽而手抵车门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简逸,类似今晚这么愉快的交谈,我希望能有下一次,不知道能否有这个荣希?”
  我淡淡苦笑,有很多时候,人的交会,可不会因为你此刻主观愿意怎样,便会怎样,然而,对着这样一双亮闪闪却又蕴藉柔和的眼眸,我做不来当面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有缘的话,自然可以。”
  他眼睛微微一眯,似乎闪过一丝利光,随即却轻轻笑了,微笑若水波荡漾,一层层沤染整张脸,温柔而坚定地用中文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再见,简逸。”
  我不以为意,朝他摆摆手,他关上车门,笑着目送我的车离去,车离开好远,我转头望去,似乎还见到他伫立的身影。
  这天晚上夜凉如水,我半开车窗,四月微润的空气流淌而入,霎时间将你带进一个水状的心境中。今晚发生的一切,如今想来,均恍若一梦,无论是那富丽堂皇的星级酒店;还是夏兆柏被我绑在床上,冷峻而狠厉的脸;抑或陈成涵柔声细语,体贴入微的声调动作,在此刻,均随夜风,吹散开去。
  半生荣华,半生操劳,到头来,又剩下什么?繁华如梦,到底此刻,我方真正明白,这如梦二字,何等沉重,却又何等无可奈何。我张开双手,眼前这双少年的手漂亮得宛若整块羊脂白玉雕就而成,然而,却又无比疏远,仿佛与我,全无干系。
  夏兆柏问我,林世东怎么说他,林世东的心目中,对他到底有什么看法。其实我的回答,只是一半。只有我知道,在我的内心,夏兆柏这等人,便如天敌一般,会令你恐惧害怕,但是,却又令你由衷钦佩,因为他总是一往无前,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他拥有着我前世今生,永远也不敢怀想的力量和**,贪婪与野心,这种种一切,汇聚成那存在感极强,天生便令人感到压迫臣服的气场。夏兆柏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林世东有多羡慕他,因为他便是被人蒙骗,遭人背叛,只怕也能东山再起,咸鱼翻身;因为他那样的人,总会有办法解决困境,一往无前;因为,若今日重生在简逸体内的人是他,他绝不会如我这样, 张开双手,除了两手空空,还是两手空空。
  我回家的时间已接近凌晨,这一次简师奶并无等我,而是早早熄灯安歇。我进屋换衣服洗漱,便是再轻手轻脚,三十几平的房子里,也仍然惊动到她。我冲了凉出来,便见到简师奶打着呵欠,端了杯热牛奶过来,说:“仔,今晚玩得开不开心啊?”
  我接过牛奶,道了谢,笑说:“还算可以啦,对了,吃了龙虾,叫什么布列塔尼龙虾。”
  “什么又是布又是塔,鬼佬就是喜欢乱整,海鲜的甜味都被芝士奶味给弄没了。”简师奶一脸鄙夷地说:“叫我说,海鲜就清蒸最好,味道锁住了才好吃嘛。”
  “是啦是啦,妈子煮饭最厉害了,”我笑了起来,赶她去睡觉,说:“早点睡吧,我饮了牛奶也睡了。”
  简师奶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回头说:“仔啊,你哪里来的这套西装?借人家勇哥那套呢?”
  我猛然想起,穿去赴宴那套老旧西服,早被我脱了扔在夏兆柏的套间里,现在穿回来的,是林世东生前的西服。我忙说:“那个,妈咪啊,人家说勇哥那套太旧了,不适合在那种大场合穿,然后就送了我这套。”
  简师奶摸着那套西服,啧啧摇头说:“作死喽,这种衣服,要一两万吧,你那个朋友真是二世祖,这么贵的衣服,说送人就送人啦?真是败家仔,只识花钱不识赚钱,你以后不准跟这种人来往了,知不知道?”
  我心里发笑,简师奶还真是没说错,Savile Row出产的手工西服,还真是一两万,不过是英镑,而且有价无市,向顶级裁缝预定,有时候你得等上一年。我点点头,说:“我也觉得大家阶层差得太多,我们又不需攀龙附凤,不用粘有钱佬的光,以后还是跟他们保持距离好点。”
  “乖啦,”简师奶赞许地点点头,说:“勇哥的西装呢?”
  我说:“忘了拿回来了。”
  简师奶笑着摇摇头,了然地说:“你也觉得老土吧?故意没拿?明天去拿回来。”
  开玩笑,让我问夏兆柏要回来吗?我忙上去摇简师奶的胳膊,笑说:“妈咪,你刚刚不是不让我跟他们玩了吗?勇哥的西装反正也这么旧了,我们把这套赔给他好了。”
  简师奶摸摸我的头,忽然有些伤感,黯然说:“仔仔,你是不是觉得,阿妈没用,不能给你买那些贵格东西,心里很委屈?”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没有的事,简师奶,你看多了连续剧啊,乱想什么?”我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亲热地说:“我就算穿上龙袍都不似太子啦,要那些贵东西干嘛?再说了,他们是有钱,那又如何?他们妈子可不会亲自下厨,为他们煲汤煮饭哦,我觉得一家人安安乐乐,开开心心最紧要,别乱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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