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 by 公子恒【完结】(9)

2019-05-31  作者|标签:


  打头的十几人,全是一身白衫。梅爷不紧不慢走在最前面,佝背弓腰,手中提著一只鱼形的红灯笼,拐杖有节奏地敲打在沙地上,一声一声仿佛恶鬼催命的咒语,听得人心里堵得慌。那盏灯笼的光很微弱,仅仅照亮四五步距离,更衬得前路洞深哑暗,漆黑一片。
  贾清产生了错觉,这条队伍正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通往遥远的未知目的地。路的尽头是什麽呢?冥府?地狱?他不知道。
  梅爷身後并行二人,从背影看,其中一个是秋儿,另一个是先前只见过数面的薛逸卿。两人身材都是瘦削清挺的,薛逸卿略微高些,走在一起竟然十分和谐,像幅出尘的水墨画。
  後面又是并行的两个少年,金根银根。两人手中都规规矩矩端著托盘,上面放著厚厚一搭整齐叠好的衣服,从布料和样式来看不似寻常服饰,倒像是宽袍阔袖的古装或戏服。
  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关成章和严志新看到金根银根就想起他们的冷嘲热讽和污言秽语,贾清更是不爽,之前在林子里被摆了一道,现下对他们是又恨又怕。
  金根银根之後又紧跟两列,一共十二人,看上去皆是些容颜秀丽、样貌俊美的半大少男少女,其中几人关成章和严志新见过,也领教了他们的厉害。没想到现在一个个收敛了平时顽劣的性子,轻飘飘踏沙走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金童玉女。他们手中也都托著物件,无非是香炉、玉碗、器乐什麽的,其中一只托器里竟然是把出了鞘的利刃匕首,刀口闪著惨厉的青光,令人心寒。
  列队末端一个少年垫後,也提著只鱼灯笼。关成章看不见他的脸,但已经猜出他就是阿强,他愣愣盯著那段莹润的脖子,想起阿强昨晚说的话,神智不禁有些恍惚。
  这排头的一行十几人,两盏灯笼,一头一尾,鲜红的光晕斑驳点闪。众人一尘不染的雪白长衫和衣裙在夜风中鼓动飘飞,竟然连成了一小片蒙著淡淡青光的银色海洋,美不可言。关成章想起敦煌石窟里的飞天壁画,眼前这十几人仿佛也变成了奔月的白衣仙子,踏著薄纱似的浮云飞天而去,令人不敢直视,怕连那**裸的目光也亵渎了他们的圣洁。
  关成章摇摇头,赶走脑中不相干的浮想。再怎麽仙风道骨、至美如幻,眼前这些也还是对他们不利的敌人,指不定哪天就要了三个人的命,不能不防,决不能被他们骗人的外表迷惑了。
  这麽一条几百人的长龙,走在海滩上居然没有一点儿声音,除了有规律的念唱和打锣,余下的就只剩哗啦啦的涛声,活像一支大型赶尸队,没有一丝活气。
  又走了一会儿,一堵巨大的礁石黑压压立在面前,中间劈开一条锋利的细缝,仅容一人通过,笔直刺向夜空,仰头望去,比黄山的一线天还险绝。贾、严、关三人赶紧插进人群里,贴著刀刃一样的边棱钻进去。
  从十余米长的石缝出来,三个人愣了。
  这晚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子时十二点未到,一轮银盘斜挂在湛蓝的夜空中,清辉万丈,给广阔无垠的西海滩镀上一层莹莹雾光,如梦如烟。
  豁然敞亮的视野中,远处沙滩上矗立著一座庞大的锥形石塔,高有十余米,底座居然有半个足球场那麽大。塔身由成千上万块长条青石板砌成,层层叠落,像石阶一样一级一级搭上去,慢慢收拢,直至顶层用方石圈住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圆形平台,成为整个石塔的最高点,也就是祭台。
  这石塔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被风化腐蚀得斑驳残缺,周身缝隙里冒出丛丛杂草,在薄纱般的月光下呈现出一派古朴沧桑之色,竟然像是某种远古时代的遗迹,其恢宏的气势直逼索尔兹伯里巨石阵,独自屹立在这片广袤的西海滩上,如同一匹孤独的草原之狼。
  石塔上每阶都设了一圈灯台,此刻已经被人点上无数油烛,烛上罩有琉璃玉盏,以防被风吹熄。远远看去,就见那巨大祭塔周身满缀著星星点点的烛光,仿佛一座仙境琼楼,浑然不似身在人间凡尘。
  此刻三人已经看呆了,六条腿机械地动著,被人群推挤著向前,朝那红雾萦绕的石塔走去。
  刚才被贾清发现的那条水渠穿过礁石,笔直往祭台脚下延伸,在离石塔十余米的地方徒然扩张,被人挖成了诺大的圆形水潭,潭上又搭了座宽敞的石造亭榭,从那四阿顶和矮柱横木构成的栏杆来看,竟然像是汉代的建筑规制,虽朴拙粗厉不似明清木构架亭榭的别致,却从那盘柱而上的石雕中透出别一番怆然的悲空之气。亭缘有石阶下至水潭,两旁也有石桥与潭边相连。亭中四角竖有灯炉,内燃烛火,将簇拥著石亭的一汪池水照得波光粼粼、流萤飞舞。也不知用了什麽秘法,那水中全不见沙子,清澈无比。
  这时一干村民已经自动分成两半,整齐站在水渠两边,面向水潭,一动也不动,仿佛正等待著什麽。
  三人混迹在人群中,心中都不免擂动如鼓。关成章小声对身边的严志新和贾清说:"今天不比往常,是鱼村的大日子,这一个个都跟中邪似的。一旦搅了场破了气氛,咱们指不定会被他们怎麽样,没准儿活活打死都有可能。你们要答应我,等会儿不管发生了什麽,听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绝对要稳住气,不能发出任何动静。"
  严志新拍拍胸脯:"成哥,放心,这点儿定力我还是有的。"说完把一旁的贾清搂得更紧了些。

人鱼山村 26 血肉之花

  等众人站定,排头一行十余人也各自到了位。金根银根将盛著衣物的托器摆进石亭,端著一干祭祀用品尾随梅爷慢慢踏步上了石塔。塔下几百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拾级而上的三个雪白背影,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梅爷和王家两兄弟终於到了顶。祭台正中摆了块方正的大青石,磨得平整光滑,高度齐腰,宽度足可容四人并排而躺。金根银根将香炉摆在正中,玉碗、水缸、火盆、匕首等一字排开放在青石一侧,然後两人一左一右,垂肩颔首,规规矩矩站在石床两头。
  梅爷点了三柱极长的香,平举齐眉,缓缓插进香炉。
  这时阿强已经提著一面铜锣站在了石塔前的空地上,恰好与水渠、石亭、祭台连成一线。他不紧不慢抬起右手,当的一声,木槌正中锣心,余音不绝,带动得周遭空气都一起嗡嗡颤抖。
  阿强清朗地念唱道:"濯污体,著襦裳。"
  於是以秋儿和薛逸卿为首的十四个美貌少男少女慢慢走进石亭,又慢慢把衣服脱了,一边脱嘴里一边念:"干凉有鱼,洵美且武,彼水清兮,濯以见汝。"
  清冷的月光下,十四具白璧无瑕的胴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闪著雾气缭绕的浮光,竟然不带一丝情色,只让人觉得洁净如同幽兰。
  关成章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因为他看见秋儿背上也纹著一条硕大的青色盘龙,和阿强背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龙头冲著相反的方向。
  十四个少男少女陆续下到池底,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沐浴起来。那池水并不深,刚好没胸,清澈得能看见池底金灿灿的沙子。
  净身完毕,十四人又走上石亭,静静站了一会儿後开始穿衣。先前的白衫已经被人取走,地上放著的是金根银根拿来的那堆奇怪服饰。一抖开,关成章才发现那竟然是汉朝人跳舞时穿的长袖舞衣。
  汉朝继承了楚国文化,讲求飘逸灵动,那些舞衣皆是宽袖束腰,长摆拽地,宽大的袖口齐腕而断,再由腕内延伸出一段窄长袖。这群孩子本来就容姿秀美、身段窈窕,穿上薄如轻纱的舞衣更是像天外飞仙,美不可言。三个人一时都看呆了,以为自己误闯了瑶池仙境。那些舞衣也都是白的,一片素辉,硬是连月光也被他们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薛逸卿的舞衣样式颜色略有不同,整个下半身的长摆上镶了密密麻麻的亮片,青中泛绿,绿中又流转著金银两色,不论怎麽看都像是那天惨遭毒手的两条人鱼身上的鱼鳞。也不知用了多少片,一圈挨一圈直拖到摆底,如长长的流水一般倾泻而下,乍一看就像一条带著生命力的、美丽的鱼尾。
  秋儿的舞衣没什麽特别之处,只是略微华美,白底上绣著盘花丝线,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穿完衣服,少男们把头发束起,戴上冠帽。头发不够长的就用一条黑绸缠住碎发,同样戴上冠巾。少女们则是绾了发髻,在其上插了珠花、步摇等装饰物。然後众人都穿上特质舞鞋。干完这些,他们又从地上拾起一些黑木小盒,各自盘坐在地,仔细画起妆来。
  所谓化妆,也就是在脸上涂一层光滑莹白的铅华,用青黑色颜料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弯如柳叶,接著在唇上涂一抹鲜红的口脂,最後咬破指尖,在眉心处点一珠豔丽的血印。
  严志新和贾清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只觉得眼前场景说不出的华丽,却又说不出的诡异和哀伤。贾清想起那首童谣中有这麽一句:"滴血额,点绛唇,桃开又是一年春"。这其中似乎饱含了一种怅惘的创痛,说不清道不明。
  除了薛逸卿,其他孩子不论男女都画了妆,薛逸卿则小心翼翼戴上一顶青铜铸的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面具是个壮年男人的形象,眉若飞焰,目若豹狼,直鼻薄唇,野生动物一般的下颌刚硬如磐石,耳鬓如剑戟,头上生两角,气质冷酷而彪悍。
  关成章倒吸一口冷气,小声说:"这是蚩尤啊......"
  话音刚落,贾清就啊地低叫了一声,瞪大眼指著右边说不出话。
  那条笔直的水渠里泛起一串雪白的沫浪,一条长长的莹蓝色光带从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乍然出现,顺著渠水缓缓飘来,宛如九天之上的绚烂银河,撒出满眼星光,流金溢彩。
  再仔细一看,那原来并不是光带,而是一条条人鱼头尾相接排成的长队。
  直到过了很多年,贾清和严志新偶尔仍会想起这一晚发生的事情,想起这伴著贾清轻声叫喊的惊鸿一瞥。在他们余下的一生中,无论怎样妩媚的夜晚,都再也没见过这麽美的星河。这是一种极致的、催人泪下的美。之後的事情他们记得更清楚,因为那是美丽活生生破碎在他们面前的瞬间,画面永远定格,再也忘不了。
  男人筋肉纠结的强健胴体仿佛裹著黑丝绒的钢铁,长长的蓝色鱼尾又像柔滑的水,一半猎豹,一半海洋,两种巨大反差融成了上帝手中最奢侈的奇迹、最完美的杰作。渠水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古铜色油亮的皮肤,抚过雄狮般的腰肢,抚过半身金鳞,抚过比海水还蓝的尾鳍。
  刹那间,贾清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他总觉得童话中的美人鱼太娇太秀丽,柔若无骨,同他的理想相差甚远。现在终於明白了,眼前这一条条破水而来、浑身散发著耀眼雄性激素的男人鱼才是他真正的憧憬,是他夜夜做不全的梦。
  如果贾清没有被美景迷失视线,如果他再仔细些,就能发现那些男人鱼的双眼都是空洞的,再挖掘深一点,就能发现他们眼底藏著恐惧和绝望。
  男人鱼一条接一条,足有百来只,他们慢慢游进水潭里,绕著中央的石亭起伏泅游,一时间整个池面流萤飞舞、灿若星河。
  这时又是一声锣响,阿强念道:"舞清歌,悼旧人。"
  秋儿和薛逸卿站在亭中央,执手对望,脉脉含情。贾清总觉得秋儿眼中满满的柔情不是给薛逸卿的,而是正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秋儿的脸在寂寞薄凉的汉妆下倾国倾城。
  十二人盘膝坐在一边,面前放著早就摆好的乐器,一个击掌就开始演奏。一琴一瑟一萧一笙,其余人以掌合拍,哼唱著含蓄缓慢的琴歌。在这寂静的海边之夜里听起来,**悱恻,如泣如诉。
  秋儿和薛逸卿身形动了动,广袖轻舒,慢慢开始跳舞了,薛逸卿的舞姿更矫健凌厉些,配合著他的面具,十分协调。
  这是汉代有名的"长袖舞",又叫"翘袖折腰舞",顾名思义,舞的就是那两条如水的长袖和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正所谓嫋嫋长袖、细腰欲折,要求舞人练就一身绕身若环的柔功。
  两人飞袖对舞,之间隔著若即若离一段距离,细浪般的两双长袖如同两缕轻烟,丝丝交缠,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和愁绪,又像无形的阻隔和牵绊。舞步那麽慢那麽哀伤,又那麽凌空飘逸,如行云流水,曼妙灵动,千姿百态。恰应了一句"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
  他们一边舞,一边踏著拍子轻轻唱起来:"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诗关成章挺熟悉的,讲的是男女期盼两情能够长久。如今换成了两个男人不说,其中一人似乎还扮演著华夏三大始祖之一的蚩尤,并且下身穿著鱼装,做人鱼之态,不能不说蹊跷异常。没准儿掩藏在代代相传的历史故事背後的,是另一些从不为人知的隐情。只是不知道离开村子之前还有没有机会揭开这些秘密了。关成章想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
  这支舞显然是在缅怀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两个主人公爱得深,爱得悲切,爱得绝望。想不到阴森恐怖的鱼村中竟然有这麽一个浪漫传说,许多年前,这里应该是个秀丽宁静的小镇吧。後来到底发生过什麽呢?
  这时伴唱的十二人撤了器乐,立刻有几个身板儿壮实点的村民抬上来四个盘、三个鼓,整齐列成一排。盘是木头做的,椭圆形,鼓稍高於盘,直径约三十多厘米。十二个漂亮的孩子站在上面,应著双脚点出的鼓拍跳起汉代"七盘舞"。这种舞要求舞者在盘与鼓上纵横腾踏、屈身折体、翻扑倒立,表演各种舞姿,同时在盘和鼓上踏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一时间满眼乱蝶飞舞、百鸟朝鸣,罗衣从风,长袖交横。正是"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亭中舞众与池内人鱼交相辉映,翩若惊鸿。
  如果扒开木头一样的观众和背後那座阴森的古祭塔不算,混迹在人群中的三人还真以为自己梦回了楚汉,在穷奢极侈的皇宫中赏一出莺歌燕舞。
  十二点到了,月亮升至天顶,俯瞰苍莽大地。梅爷面前香炉中的三柱长香燃到了底,只剩三个灰白小点。阿强当地一敲铜锣:"时辰到,开坛上供──────"清亮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心肝尖儿都在颤。
  乌压压的人群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向祭塔涌去,排成长队慢慢登上一级一级石阶。三人处在队伍前端,抬头一看,倾斜向上的青石阶在暗夜中长得望不到头,活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阴路。
  一直爬到顶,最头端的村民在比祭台略低一级的台阶上站成一圈,其後的排入下一级,以此类推,不一会儿,整个锥形大祭塔上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脸皆冲内,带著虔诚的狂喜仰视最高点的祭台。
  贾、严、关三人离祭台很近,隔著浅浅两排人头,可以清楚看见梅爷烛火下阴森的脸。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祭塔後面还有另一条水渠连著底部石阶,冲西方笔直延伸进夜色中,也不知那头到底是啥。
  关成章心里咯登一下:只怕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吧。
  四周静的可怕,似乎连涛声也消遁了。
  梅爷又点起三柱香插进香炉,慢慢从雪白长衫的右衽里掏出一张黄色祭文,仰首对天,抑扬顿挫念起来。冗长的一篇文,全是之乎者也、兮来兮去的,贾清和严志新半句都没听懂,只隐隐约约辨出数个"漮"字,大约是他们的神吧。要不是被四周严肃压抑的气氛顶著,没准儿他们早就流哈喇子睡著了。
  梅爷念完祭文,拿起一旁刃口雪亮的匕首压著中指割下去,在黄纸上下左右各滴一滴血,然後就著供香的星火将它点燃,扔进火盆里。
  飞窜的火苗下,那把染血的匕首闪著摄人的红光,直照得人从头凉到脚。
  当!锣鼓又响了,这响比刚才的任何一响都揪心,听在耳里只觉得毛发倒竖。
  阿强仍然站在原地,老僧入定,嘴里念道:"入供────────"石亭里的众人也仍在舞著长袖和七盘,仿佛祭坛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以阿强为中心划开,一边是天宫瑶池,一边是人间地狱,不论多麽不同,这一切都为著共同的目的:缅怀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神。
  阿强的那声"入供"引出的,是贾清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噩梦。
  远远的西方夜色中亮起一簇微弱的明火,有什麽东西正沿著水渠朝这边走来。慢慢近了,才发现那是两个提著灯笼的村民。他们身後还跟著什麽,那东西浮在水渠里,被一条链子拴著向前拖。又近了一些,这才看出那是条男人鱼,确切的说,是供品。
  人鱼的胳膊被粗链结结实实绑在後面,只剩一条尾巴在水里飘来飘去,金绿色的鳞片烁烁发光。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终於到了塔底,将灯笼放在一边,一头一尾抬起人鱼,小心翼翼踏著阶梯走上来。他们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板著木讷的脸,像葬礼上抬棺材的。那条人鱼也不挣扎,面上很平静,就那麽任人抬著,两只亮晶晶的眼望著天空。有一瞬间他似乎张了张嘴,但很快就闭上了,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用残缺的舌头说了什麽。
  祥哥,大哥,下辈子见了。
  上了祭台,两人把人鱼稳稳平放在诺大的石床上,恭恭敬敬退下去。
  金根银根的嘴角妖豔地撇了个弧度。他们从石床底部扯出数条狰狞的铁索,两根捆紧双臂,两根交叉拴住鱼尾,一条拦腰而过,把胸腹严严实实扣牢,最後一条固定脖子。林继宝被扯成一个丁字,浑身筋肉拉得死紧,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著要断了要断了。
  银根从水缸里取了些水,一点一点洒在林继宝身上,每洒一下就说一句:"干凉圣水,濯泥淖之躯,寤寐辗转,今当绥兮。"
  洒到胸口时,银根把脸凑近林继宝,温热的鼻息喷进他颈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伍玖壹肆,我还记得你的好滋味呢。可惜了,供我兄弟二人玩耍之物,今後又少了一个呢。"
  林继宝不看他,脸上还是什麽表情也没有。
  金根从旁边狠狠踢了银根一脚,眼风一横,示意他不要在这大祭的关键的时候搅乱。银根回头一瞧,梅爷鹰隼般的眼珠正一瞬不瞬盯著他,当场吓得尿都快流出来,连忙正了脸色,规规矩矩继续手中神圣的仪式。
  洒完水,金根银根退下,梅爷把火盆中燃尽的余灰蘸了点抹在林继宝额上,两手一张,又对天念了一串长长的祭文,然後屈腰含胸恭敬地倒退三步再转身,衣摆子一撩跪下去,对著西海湾长揖不起。
  林继宝躺著,心中突然涌起极度的悲伤和恐惧。他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能呼呼大睡,可是他错了,真正挨上了,铁打的汉子也会哆嗦。这不比平常的死法,头皮一硬喉头一哽就过去了,啥想法也没有。这是活生生的折磨,像病毒般一点一点蚕食周身的血肉,像用钝刀慢慢剔骨,让你亲眼看著它剔,亲耳听著它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地响......
  多麽漫长的死亡。
  通红的烛火下,林继宝颀长的身子覆盖著透亮的水光,一条条鼓胀的肌理油汪汪的,像连绵起伏的山脉。鱼尾恰似山中溪流,片片有生命的鱼鳞似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要在这最後一刻将毕生华光放射出来,如燎原的星火,灼伤了围观者的眼。
  这样一具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珍器就摆在人们面前,被铁索剥夺去自由,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
  就算是鱼,他也是世上最美丽的鱼。
  金根把一个沈甸甸的铜匣子打开,里面齐整的一排药瓶器械。他笑了笑,面如春花,嘴里念念有词:"承先祖之意,破孽,必先败其七窍,使五脏不和。"
  他用两指尖捻了个小瓶子出来,念:"脾气通於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乃气窍。"
  银根撬开林继宝牙关,金根拔开黄豆大小的瓶塞,把黑乎乎的几滴药慢慢倒进他嘴里。倒完後慢条斯理收好瓶子,等在一边。
  "啊!啊!"林继宝身子抖了两抖,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後开始剧烈咳嗽,间杂著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很痛苦,不一会儿那叫声就没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嘶气音。
  他的声带被烧坏了。
  "肺气通於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亦乃气窍。"金根取出三根麽指长的熏香,点著火凑近林继宝鼻下人中处。
  林继宝刚开始还屏住气,只用嘴呼吸。银根显然料到这点,把满缸子水往他半张的嘴里灌进去。林继宝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呛著了,扑的喷出一口带血的残水,立刻岔了气,鼻关顿时失守。只吸了一绺烟,他的鼻孔里就淌出两道乌黑的血,鼻粘膜慢慢化作一股脓水,倒流进食管。整个鼻腔成了两娄子模糊的血肉,只剩米粒大的两个孔勉强呼吸,不管是香若兰花还是臭如茅厕,都再也闻不出来了。
  "肾气通於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乃精窍。"金根把另一只小瓶掂了掂,用空心草杆子吸了半管吹进林继宝左耳,接著是右耳。
  林继宝只觉得脑袋一嗡,不远处早就隐遁了的涛声霍然大起来,像万千只飞蝇,又像劈头盖脸的疾蜂,用针一样的尾部蛰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徐徐凉风搓成了带荆棘的长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耳膜。最後轰的一声巨响,万籁俱寂,什麽都听不见了。
  林继宝瞪眼望著天空,眼角滑下一滴泪。他这辈子还没哭过,对林继宝这样的男人来说,泪比血值钱。可他现在开始怀念过去的一切,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了这辈子的记忆就没了。眼一闭,一碗孟婆汤灌下去,他就连祥哥的脸都不认得了。
  "肝气通於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乃神窍。"金根捏著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吹了吹,对准林继宝的太阳穴斜刺进去,破开眼眶,扎入眼球,穿目而过,最後针尖从瞳仁里冒出亮闪闪的头。
  一开始没见血,过了好一会儿,眼窝慢慢浸红,被银针插成了串烧的眼球旁聚起一圈血环,越来越多,直到眼皮盛不住才滚滚落下,像一道鲜豔的血泪。
  接著如法炮制,右眼也被戳瞎了。
  天空中那轮玉盘似的月亮周围开始长毛,渐渐成了个绒球。林继宝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痛,眼球後面那根筋连带著脑子也像要爆了似的。两手握成拳头,掌心都是汗。那绒球越长越大,最後遮盖了整个视野,紧接著暗下去,暗下去,终於全黑了。
  什麽也看不见了,什麽也听不见了,什麽都闻不到了,什麽话都说不出口了。
  林继宝沈进一只黑盒子里,这盒子很大又很小,很安静又很嘈杂,盒子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痛,痛,痛......
  他终於明白了小孩儿在痛的时候为什麽会喊妈妈,因为他现在也想喊:祥哥,祥哥。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就算能发出声音,自己也听不到。
  金根看著眼前这具美丽的作品,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林继宝淌著血泪的脸,顺著厚厚两片胸肌摸下去,嘴里啧啧赞叹。
  梅爷对天磕了三个响头,从容地拍了拍衣袍,站起来转身走到石床边。斟了杯酒,对四周一圈圈密密麻麻的众人干了干杯,一饮而尽。最後剩一口含在嘴里,从旁拿起匕首,扑地喷上去,把个雪亮的刀刃映得更加寒光烁烁。
  他把匕首举过头顶,高声念道:"以彼血祭天兮,吾神陶陶;独苟然於世兮,唯之凄凄!"在夜半的寂静中听起来,颇有些悲壮的慨然之气。
  然後他右手执刀,又快又狠又准地在林继宝脖子上割了一道,血顷刻喷出来,银根早就端著玉碗站在一边,稳稳接住了。这一刀割得很见功力,不深不浅,不长不短,让那血柱汇成细细一道斜射出来,一滴不落撞进碗里。
  林继宝觉得脖子一凉,全身的热气都涌向那儿,像漏气的鱼漂,扑咻咻向外射。他有点害怕了,大张著嘴和眼睛,用意志力一下一下撞那黑盒子,想把它撞出一个缺口,好让哪怕一丝光能照进来。可他撞啊撞啊,疼痛越塞越满,最後连他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堵得死死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一点一点冷了,头越来越沈。啊────────啊──────────────他叫著,这叫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们在黑盒子里弹来弹去,刮出一片回声:啊──────────────啊──────────────啊──────────啊──────────────────────
  终於,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再也喊不出来。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在抖,筛糠一样。可是他笑了,因为他看到了祥哥。
  林占祥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徒然惊醒。秋儿给他下了麻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呆呆望著天花板下的屋梁,泪流满面。
  林继宝流尽最後一滴血,皮肤呈现出清灰色,从头到脚的肌肉全泄成肉泥。银根把那一大海碗血递给梅爷,梅爷接过去,晃著手腕洒进火盆里。接著,他用匕首在死掉的人鱼身上一划,从胸到腹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血糊糊的肠子立刻流出来,可怜兮兮挂在腹腔外。
  他把手伸进人鱼左胸,摸索著掏了半天,挖出一颗红红的心脏,很新鲜,外膜亮晶晶的,像沾了水的、熟透的桃子,饱满油光。
  梅爷将心脏高高举向天空,瞪著血红的眼,大声喊道:"吾神万岁!"
  石塔上的人群一下子炸开,数百人脸上绽放出狂喜,跟著一起高呼:"吾神万岁!吾神万岁──────"呼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吾神万岁!吾神万岁!吾神万岁──────────"
  亭子里跳舞的秋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色惨白。
  天上那轮明晃晃的月亮没有动,静静看著这一切。
  
  (申明:本文全篇都有篡改史实、胡说八道的嫌疑,一切关於历史文化的叙述皆不可考。)


人鱼山村 27 尸辱

  贾、严、关三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屋的。一路上身体都在抖,牙齿咯咯颤,要是捏紧拳头咬紧牙关,那战栗就从骨髓里爬过去,渗进五脏六腑,变成亿万根针尖儿到处乱扎。严志新打开手掌一看,全是血,差点儿没把指甲断在肉里。
  贾清出乎意料的没喊没哭,脸上很平静,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说,把严志新急坏了,以为他被吓出了毛病。
  後半夜躺床上的时候,严志新听见身边人嘴里泻出压抑的呜咽,他用手碰了碰贾清的肩,僵硬,急忙点著蜡烛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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