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 by 公子恒【完结】(8)

2019-05-31  作者|标签:


  严志新脸色缓和了点儿:"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啊,不是说好了做什麽事两人一块儿的麽。"
  这时关成章突然说:"等等,志新,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调查鱼石没结果。"
  "对。"
  "其实并不是什麽线索都没有。"关成章压低声音说,"这石头的背景估计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复杂,据我所知,它牵扯到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千百年来不见光的真相。这是我通过拼凑各种文献的残词断句、从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中发现的,具体是什麽秘密,我也不知道,所以当时没告诉你。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石头的归属地真的是这片村子的话,那麽离解开它的时候就不远了。咱们不能当被人牵著的畜牲,把鱼石交给梅爷,就等於失去了主动权,他未必会放咱们走。相反,如果解开这个谜,没准儿就破了这村子邪门的障法,说不定还能找到出路。"
  严志新早就听得热血沸腾,一拍床说:"对啊,这石头八成是老头儿的死穴,死穴在咱们手上,还怕他个屁。"他摩拳擦掌:"成哥,你说该怎麽办,有没有头绪?有了咱们立刻开始。"
  贾清听得一愣一愣的:"啊,那......"
  严志新说:"等咱们出去了,再把这破石头扔给他,到时候他要把它蒸了煮了、当死後带进棺材的塞肠物还是压口钱,都跟咱们没关系了。"
  关成章摆摆手:"不急,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鱼石,要拿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它绝对不只是一块石头那麽简单。一旦发现什麽,我立刻告诉你们。"
  因为毒蛇事件,贾清已经完全把关成章当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听他这麽一说,很快把木头盒子掏出来,说:"原封不动的,摸都没怎麽摸过。"
  这时窗外远远的又拔起一声凄厉的号哭,风呼呼吹过,把窗帘子刮得吱哇乱叫,三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抖,神情都严肃了。前不久还觉得待在这儿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经过关成章差点被蛇咬死的虚惊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仿佛一个巨大的阴谋正慢慢朝他们逼近,刀子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莫名其妙地丧命。
  关成章怀揣鱼石从正门走出赵叔家时,突然感到赵叔和他女人黑漆漆的房门口、靠近半敞的帘子旁的垃圾簸里,有样东西在渗进房顶的微弱月光下闪闪发光,他悄悄凑过去弯腰一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那簸箕里躺著个二十厘米左右的木头人,一张木讷的脸赫然是前两天暴死的王宝川,雕得惟妙惟肖,由於没有融入艺术感情,像具失去了灵魂的干尸。
  那木头人身上长长短短钉了几百根银针,一张黄白的符咒插在上面,滴了几滴黑乎乎的液体,像是人血。
  浑身戳满针的、毛刺刺的木头人在夜里看起来分外狰狞。
  关成章想起那天赵叔死死盯住王宝川的双眼中燃烧著炙热的仇恨,突然明白了,原来赵叔那些堆成小山的木雕,全是拿真人当模特。每一张生活在这村子里的脸都被他凿成了木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他感到毛骨悚然,谁知道那些木雕里,有没有他、严志新和贾清呢?

人鱼山村 24 编号5913和5914

  这个夜晚,同鱼村每个已逝夜晚一样,很平静,又很不平静。
  秋儿送走关成章以後,仔细洗干净身体,换了件素白的长衫,恭恭敬敬站在里间西屋紧闭的门外,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子时就要过半了。
  去年的今夜他也站在这儿,心里默默向观音菩萨如来佛主玉皇大帝祷告,前年的今夜他也站在这儿,大前年,也是。
  他仿佛听见了爷爷房中的西洋锺摆发出哢哢的声音,那声音这麽小,却像一把千斤的铁锤砸在他心上,砰!砰!
  没啥。他安慰自己,都是缘,缘尽了还是未尽,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要靠上天的安排。
  可是他的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时间一分一秒挨过去,终於,屋里的铜锣当地响了一声,爷爷读圣旨般抑扬顿挫念了句"月至中天,开墨揭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接著一张白毛毛的宣纸从门缝里飘出来,落在地上,被月光照得惨亮惨亮。
  秋儿的喉咙已经干哑得能冒出火,但他还是高声念了句"收监",把纸捡起来平举在面前。那纸上用黑黑的浓墨写了四个大字:
  "伍玖壹三"。
  秋儿看清那几个字後,一道惊雷在他内耳道里轰地炸响,仿佛要把他的脑袋活生生从正中劈成两半,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所有东西都长出翅膀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向他飞过来、飞过来......
  他瞪著血红的眼,把那四个字又看了一遍,"伍玖壹三",再看一遍,还是"伍玖壹三",清清白白的,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差。
  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厉喝:"孽畜!还不快念!"秋儿猛地回神,全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照规矩,他该念完"收监"後再把纸上的数字念一遍,然後就能退下去充当爷爷的口信了。可他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喉头咕噜咕噜的,像溺了水一样。
  他死死盯著那四个墨字,它们一只只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兽劈头盖脸扑过来。
  "混账东西!你要气死老子麽!"屋里的声音又拔高了些。
  秋儿全身过电般一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扑通一声跪下去,用头撞开爷爷的门,手足并用向里爬,一边爬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爷爷您饶了他罢!爷爷您饶了占祥!"
  昏暗的屋内,仅两只鲜红的蜡烛燃著,照亮了案几上一尊七彩斑斓的神像,供的是一条银身金鳞的大鱼,尾宽如扇、须长五尺,栗子大的眼球像夜明珠一般亮,端的是副仙风道骨的好皮囊。
  梅爷盘膝闭目坐在案几後一张蒲团上,枯黄苍老的脸被烛火映得血红,煞是狰狞。他听见秋儿闯进来,豁地睁开眼,勃然大怒道:"孽畜!此等圣地是你能闯进来的麽!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你方才已经犯了大错,难道还想做出扰乱神灵的丑事麽!"
  秋儿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磕头,前额一下一下撞在清灰的石板地上,发出沈闷的咚咚响声。嘴里不停喊:"爷爷您放了他罢!您放了他罢!"
  梅爷气得浑身发抖,指著秋儿骂:"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孙子!梅家没你这种孽障!"
  秋儿洁白的额上已经鲜血横飞,血印砸在地上,将那片石板砸出一片斑驳的猩色。可他浑然不觉的痛,像个上了发条不知疲累的傀儡。
  梅爷拿秋儿没办法,两根枯瘦的手指抖抖指著他,沙哑地说:"秋儿,我的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已经被妖人迷惑了心智,要速速警醒才好。你们之间的那些丑事,难道我不明了麽。我已经留尽了情面。他打死村民、打伤李叔的小儿子李员良,理该论罚,你向我求情,我准许了;他妄图逃走,理该论罚,你向我求情,我准许了;他一把火烧了粮仓,理该论罚,你向我求情,我准许了......这回我是说什麽也不许。这是天意,秋儿,神灵挑中了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他的命尽了,你们的缘分也尽了,回头罢,莫要再执迷不悟。"
  秋儿惨惨笑了:"说什麽神,说什麽天意,您真把我当那些愚昧的村民麽,根本没有神灵,您才是这一切苦难的根源罢!爷爷,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麽,也不知道您心中有多深的仇多浓的恨,我只有一个念想,我唯一爱过、也将用一辈子去爱的人正受著苦。我曾经欺骗了他,毁了他,我的余生都将在惶惶的不安和良心的折磨中度过。如今我想陪著他,跟他一起活下去,用我一生的光阴去赎罪。这微弱的愿望也不得实现麽?以前我告诫自己,让这一切成为宿命,成为神旨,闭上眼,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看。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就算是神,也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爷爷,您已经毁了自己的儿子,如今想连亲生的孙子也一起毁了麽?"
  梅爷的脸上露出极度吓人的表情,惊恐地四处张望,像是怕刚才的话不慎被神灵听去了,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吹胡子瞪眼地喝道:"胡说!你个混小子,竟说出这种辱蔑神灵的大不敬语,你是想把整个村子陷入灾难麽!若是神灵知道了你怀疑他的存在,我纵使有回天之力也无计可施。我白白养了你这麽些年!"
  秋儿笑得更惨了,额上的血一道一道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爷爷,您还在自欺欺人......"
  "混账!"梅爷一拍桌子站起来,展开双臂,伸长脖子,睁著血红的眼向天花板上的屋梁望去,歇斯底里吼道:"苍天在上,吾神显灵!我没有这不孝的孽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绕了他的狗命,莫要让我梅家绝了後。我当誓死效力於您,愿您造福我子孙後代,兴我一脉之气,旺我一脉之丁,重振河山,更待来日!"
  这时秋儿突然爬起来,飞快向角落冲去,一把抓起墙边矮架上供著的千年古剑,搁在脖子上,悲怆地喊:"莫让梅家绝後?呵......那您该知道,梅家的後,就要绝在我这儿了。我和他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这就去找他,先杀了他,再断了这梅家受诅咒的血,一了百了,万事清净。"
  那把古剑隔了千年,仍像刚刚开刃一样,薄如蝉翼,凉似冰雪,周身蒙著层淡淡的青光,稍一用力,就在秋儿玉璧般的颈上拉开一道血口,腥暗的液体流进剑身的血槽里,化作一道红线淌下,为它穿越千年的凛冽杀气平添了抹豔丽。
  秋儿笔直站在门口,眼神冷冷的,已经没有了感情。那件素白的长衫上绽开几朵火焰般的花,在暗淡的烛光下泛著青乌的黑,衬得他像地狱的修罗,煞白的脸,猩红的嘴。
  梅爷指著秋儿,半天说不出话:"你......咳咳......"他剧烈咳起来,肺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也只有在此刻,他才像个真正的老人,有血有肉,同所有其他老人一样,在残酷的岁月面前低了头。
  "来人!"梅爷喊道。
  秋儿笑了:"爷爷,您该了解我。我是个软弱的人,但一辈子总有那麽几次,一颗软弱的心硬起来,它会比最坚硬的石头还硬。"他又加了几分力,血从血槽里溢出,嗒嗒滴在地上。
  几个近旁的男人听到响动赶来,穿过大堂,还没迈脚进屋就被眼前景象唬得愣住了,谁也不敢再动一动,只能大眼瞪小眼呆呆站著,支支吾吾说了两句:"少......少爷......"
  梅爷咳嗽完了,扑通一声颓然坐倒在地上,耷拉著脑袋,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阴狠,一双眼像鹰隼一般,比刀子还锋利。
  秋儿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眼前这个人,他还是从骨子里怕他,如果不是最後一丝信念支撑著,他会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跪下,说他错了,请他饶恕自己的年幼无知。可他不能放弃,他坚持,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死。放弃了,就什麽都没了,这世上少了一个林占祥,也多了一个行尸走肉的梅知秋,在余下的漫长岁月里过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
  梅爷看出少年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动摇,呵呵笑了,慢慢站起来,说:"秋儿,我的孙,你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的,不该的。我今日暂且放过那妖孽的狗命,神灵却不会。他会遭天谴,会因为逃避上天的旨意苟活於世而生不如死,天真的我儿,你以为他活著,你们就能快活地在一起麽。不,他会愈加恨你!恨你阻拦他的死,恨你延长他在这世间的痛苦。浮生若梦,你只是做了场不切实际的梦,他是你梦中的梦。我儿,终有一天,你会醒罢。我等著那一天。"
  梅爷捡起写著墨字的宣纸扔给一旁呆若木鸡的村民,说:"带少爷去上药,再找个自愿的替死鬼,不论是谁,立刻拖出来按供品处置。不过......"梅爷看著秋儿,眼里冒出恶狠狠的精光,"若是没有一个自愿去替死的,那就休怪我无情,再容不得你得寸进尺。他的命,我要定了。"
  秋儿猛一抖,那把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月过中天,它的光芒更清冷了,像一汪无波的死水。
  山村静悄悄的,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一只比黑夜还黑的猫从巷子里窜过去,肉垫子没有一点儿声音,像个幽灵。
  同样黑糊糊的海滩上,一行人沈默地走著,打著幽暗的灯笼,把影子拖得老长。他们的脚步声被潮水吞没了。沙滩尽头,一排破屋静静伫立在那儿,像队佝偻著背的小老头儿,皱皱巴巴,又干又瘪。
  不知为什麽,中间那个穿白衣服的总是走不稳,摇摇晃晃几次都要摔倒,亏得旁边的人扶著,否则怕是要一头栽下去。
  终於,那行人来到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外,走在前头的男人抬脚一踹,那扇门就在吱吱哑哑的**中崩成一地碎片。
  林占祥睡得不安稳,他梦见了很多许久不曾梦见过的东西在身边飘来飘去,他伸手去抓,一个也抓不住。淡蓝的月光下,他斜飞的浓眉紧紧皱著,眼皮一跳一跳。屁股上方腰脊凹下去的暗影中,黑糊糊的烙印若隐若现,像浮雕一样凸著四个楷体字"伍玖壹三",这是他的编号。
  嘈杂从遥远的地方海浪一样推过来,推过来,最後真的变作了一束巨浪铁锤般直直砸在他身上,痛,浑身都痛,哪儿都痛,骨头快散架了。他想抬手去挡,却动不了,他的手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吊在背後,筋肉绷得像拉满的弓,血管长蛇般一条条游出来,蜿蜒在劲韧的皮肤下。
  嘈杂声越来越大,撞击著耳膜,发出嗡嗡的巨响。他吃力地睁开眼,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几个男人将他从角落里抬出来扔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板上,见他半天没动静,又抬脚去踹他。人群中有个少年,白色的衣服,模糊的容貌是那麽漂亮、那麽熟悉,他拦住那些人说:"行行好,别打他。"
  林占祥完全醒了。他的手果然被捆著吊在背後。一排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面前,几只红色的灯笼将他们衬得像阴间索命的厉鬼。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厉鬼,是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噩梦。哪天一不留神,命就会被这群人索去。
  只有一个人,一个少年,白衣服,额头和脖子上缠著白色的绷带,他拿温柔的眼神看著自己,这眼神像水,只有世间最多情的人才会拥有,它带著些淡淡的愁、淡淡的伤、淡淡的苦。
  林占祥偏过头,不去看这眼睛的主人。他的心早就硬的跟石头一样,最利的斧头也劈不开。
  所有的人鱼都惊醒了,他们嗅到灾难的气息,一个个手尾并用向墙角爬过去,缩成团挤在一起。
  林占祥看见林继宝从对面的黑暗中慢慢爬出来,手中紧紧攥著一只磨尖了的铅笔头,周身的肌肉剑拔弩张。只要有人对大哥不利,他就会立刻从後面扑上去,将铅笔扎进他的心窝子。
  林占祥狠狠瞪了林继宝一眼,张了张嘴,用口形说:滚回去,别他妈冲动。林继宝委屈地咧咧嘴,趴在地上不动了。
  秋儿呆了半响,直到有人从後面推了推他才回过神,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用沙哑的声音念道:"月过中天,闭墨收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伍玖壹三,收监,呈堂,出供。先圣灵验。"
  林占祥无声地笑了。舌头虽然没了,声带还在,他的嗓子里发出呵呵哈哈的气音,两只眼死死盯著秋儿,越笑越开心,直笑得唾液鼻涕流了满下巴,喉咙呼哧呼哧的差点喘不过气。村民木讷的脸上,一双双狡诈的小眼睛里浮出恐惧的色彩,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不远处的林继宝捏著铅笔愣愣趴在原地,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林占祥笑完了,仍然死死盯著秋儿,张开嘴,一字一顿,无声地说:我终於等到这一天。
  秋儿的身体晃了晃,一股腥甜的液体从食道涌上来,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又吞回去了。
  他把纸叠整齐收好,问:"有谁愿意代他出供?"
  林占祥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似乎在说:你他妈这是什麽意思!
  秋儿紧紧咬住牙,闭上眼,又大声问了一次:"有谁愿意代他出供?"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鱼都向後挪了挪,挤得更紧了。
  林占祥又笑了。
  这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人群後方冲出来挡在林占祥面前,揪住秋儿的衣摆,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不出所料,那人是林继宝。秋儿的泪水瞬间决堤,可他还是紧闭著眼,死死咬住牙关,念道:"月过中天,闭墨收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伍玖壹肆,收监,呈堂,出供。先圣灵验。"念完了,一旁冒出几个村民,抓住林继宝把他绑起来就要拖出去。
  林占祥发出一声恐怖的干嚎,眼白里冒出血丝,暴得通红。他的双手被缚在後面,挺起上身,如同一头咆哮的野兽般扎进人群到处乱咬,几个反应慢了点儿的村民当即被咬掉胳膊上的一块肉,痛得嗷嗷直叫。
  一个男人骂了句"日你娘的",抓起一条钉子露头的木板抬手要打,被泪流满面的秋儿拦住了。少年央求他:"别打他,求你了!把他带下去,绑起来,关起来,锁起来,都可以,都可以!只是求你别打他!求你了,求你了。"
  林占祥还在声嘶力竭地乱嚎,四处冲撞,最後干脆狠狠咬住缚著林继宝的绳子,直到满嘴是血也不松口。
  林继宝黝黑的脸上蒙著层亮晶晶的泪水,他转头对林占祥嗯嗯啊啊地"说":祥哥,你松口吧,算继宝弟求你。
  林占祥摇头,瞪著血红的眼,嘴里的血花四处飞溅。
  秋儿扑过来从後面抱住林占祥,用手去摸他的牙关,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占祥,别再咬了,流血了,占祥!"
  林占祥腰背一甩,秋儿被摔到一边,头磕在地上,额间洁白的绷带又渗出红。他爬起来,看见林占祥用刻骨的仇恨狂怒地瞪著自己,虽然咬著绳子发不出声,秋儿还是听见他在"骂":你毁了我和继宝不够,又来索他的命!你不是人,是个自私的魔鬼!魔鬼!有种的冲我来,有种的冲我来啊!梅知秋,摸著你自己的良心好好想一想,继宝做错了什麽,那些人又做错了什麽!当你每年的今夜,从那操蛋的长衫里掏出一张操蛋的纸、念出一个操蛋的数字的时候,你他妈就宣判了一个无辜生命的命运,是你杀了他们!梅知秋!是你杀了这些人!你跟那些操蛋的村民是一样的!你们是一样的!好好想一想吧,好好数一数,你的双手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他们就在你头顶上方三尺的空中看著你!看著你这杀人的凶手!
  秋儿受不了了,眼泪哗哗流出来,捂住耳朵大喊:"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不是我,啊──啊────"
  一个男人把木片塞进林占祥嘴里,竟然还是撬不开。他干脆一拳头砸过去。林占祥眼前一花,无数只金蝇嗡嗡乱飞,只觉得下颌一软,林继宝就被人拖走,慢慢离自己远去了。
  继宝!继宝!林占祥伸出手,无声地喊著自己的兄弟。
  他们都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趴在刺拉拉的海滩上,朝相反的方向拖走了。
  昏沈中,林占祥听见林继宝抽动短短的舌根冲他含混不清地"喊"著:祥哥!你是我永远的大哥!今生的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下辈子还做兄弟,我跟你到天涯海角!你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下火海,我就下火海!你去捅玉皇老儿的天宫巢子,我就替你开路!兄弟我要先走一步了!等到了那边,收拾了那些个扯鸡巴蛋的牛鬼蛇神,铺好一条光明大道等你来!大哥!让兄弟我多等几年,别急著来啊......
  这些话在村民看来只是哇啦哇啦的乱嚎,林占祥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一股热液顺著他的脸颊,浩浩荡荡奔涌而下。
  继宝。继宝。继宝。
  ......
  海边的破屋又恢复了平静,黑暗中,一条条"鱼"躺在地上,呆呆盯著屋脊,不知在想些什麽。

人鱼山村 25 祭祀之夜

  关成章回房以後,从包里掏出一只放大镜小心翼翼观察那片鱼石。麽指大小,半透明,绿莹莹的内质镏著头发丝一样的金,通身在烛光照耀下泛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蓝色,活像童话中美人鱼遗落的一片衣裳,果然是块从未见过的宝贝。
  他把石头往烛火靠近了点儿,好看得更清楚。这一凑不打紧,被蜡光照得剔透的石体中竟然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图案,薄薄一层嵌在石腹中央,随著角度的转动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霞光。
  关成章暗暗称奇,再仔细一瞧,那似乎是个古篆体,笔画很模糊,一时半会儿辨不清到底是什麽字。
  窗外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是阿强在洗澡。从数天前开始,阿强洗澡就变得格外缓慢,用布巾一寸一寸从头擦到脚,再将满满一盆水举过头顶,倾斜一个几不可见的角度,让水聚成细细一股涓流淋下来,慢慢滑过裸露的皮肤。如此反复,要足足用去五盆水才停歇。不知怎的,关成长想起了安格尔的那幅著名新古典主义油画《泉》,丰满白嫩的少女胴体,枕在肩上的陶罐,潺潺的流水,这一切都象征著圣洁之美。
  沐浴在月光下的阿强,跟那幅油画相比,更是增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意象,屡次烧灼著关成章的眼。
  他洗得那麽缓慢,像是执行仪式前虔诚的净身。
  正在关成章努力辨认那个字的当儿,阿强从院子里推门走进来。关成章吓了一跳,急忙收了石头,拿起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
  阿强有个习惯,洗完澡不穿衣服,光著身子从容不迫地闯进关成章的房间,仿佛把它当成了从院子通往内堂的过道。这点让关成章很尴尬,不知是该跟他打招呼还是装没看见。何况男孩青涩的身体像初春新抽的绿芽,又像冬末洁净的融雪,每当目光触到那具莹白的胴体,关成章就一阵口干舌燥。
  关成章等了半天都没听见关门的声音,一抬头,阿强站在昏暗的屋墙边,定定望著他,脸藏在刘海的阴影後,看不清神色。他把视线往下移,发现男孩胯下粉嫩的阳具已经半抬头,涨成深红色斜斜悬挂在那儿。
  关成章的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浪顺著脊梁骨爬下去,爬进两腿间的位置。
  阿强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他走得有点踉跄,失魂落魄地踩中关成章带来的拖鞋,身体一晃就往前栽下去,不巧地上正摆著一只壶嘴钝圆的铁壶。
  关成章一颗心脏蹦到嗓子眼儿,叫了声"当心"便飞冲出去接住阿强软软的身体。咚一声,背部砸在硬邦邦的铁壶上,铁壶嘴差点没把脊梁骨戳断,疼得他冷汗直冒。
  阿强趴在仰面朝天的关成章身上,黑黑的眼睛看著他。那一刻竟然谁都没有移开视线,一丝异样的情愫从关成章心底滋生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又很自然,就像那天他看见阿强在阳光下吹哨子,想都没想的,他就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
  这个少年忽然间就不那麽阴森了,扒开老成的外皮,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不知为什麽,两人明明只见过数面,却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一个冲动,关成章开口说:"过段时间我就要走了,你愿意跟我走麽?"
  半天没有回答,过了好久,阿强笑了:"你走不了的,谁也走不了。"他抬手指向窗外的夜空:"那儿,看见了麽,你是否看见一团徐徐东来的紫气。是神啊,神就要显灵了。一切都不远了,快结束了,这暗无天日的年岁。"关成章朝窗外望了一眼,什麽也没有,还是那片死气沈沈的夜。
  阿强又喃喃说:"那日梅爷占了一卦,说三个异乡人正在途中,他们的出现,将给村子带来巨大的转机,於是挂了闭阵符,让我去接你们。"他慢慢摸上关成章的脸:"走不了了,你们是村子的希望。近百年的诅咒,唯有你们的鲜血,才能解开。听见了麽,村民在庆祝了,明夜大祭,之後就轮到你们。哥哥,我真为你高兴,你即将把这罪恶的肉体献给伟大的神灵,你将摆脱沈重的枷锁,奔著一个极乐的世界而去......"
  关成章听著这呓语似的话,毛骨悚然。他的脸冷下来,表情极其严肃:"你是说,梅爷不仅不会放我们走,还要杀我们?为什麽?什麽时候?"一贯冷静的他竟然感到隐隐焦躁,**唰啦一下褪得一干二净。
  阿强呵呵笑著不说话,从他身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出去了。
  第二天,关成章整日闷在房里没出门。到了晚上,远远响起一通敲锣打鼓的声音,锣鼓打的倒是不急,隔几分锺一下,间杂著咕哝咕哝的高声念唱。又过了会儿,锁住的房门被人擂动,两张脸出现在窗外,是严志新和贾清。
  严志新喊他:"成哥,有动静,估计今晚就是他们说的祭祀之夜了,咱们跟去瞅瞅,看他们耍的到底是什麽把戏。"
  关成章本来已经打算上床睡觉,说了句"你等著"就匆忙穿好衣服,跟他们一起从院子下去往海滩走。
  这时夜正黑得浓,远处乌漆漆的海滩上,一条长长的红龙点点闪闪向西边行进,原来是村民们打著灯笼排成一纵列缓缓走著。
  天气有些微凉,三个人裹紧衣服在沙滩上跑起来,不一会儿就尾随上那群人,跟在队伍屁股後面。
  暗红的烛光下,村民们的脸好似漂浮在半空中,煞是吓人。这些人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表情都很怪异,似乎正压抑著虔诚的狂喜,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西边,仿佛那儿有他们千百年来的信念。
  队伍排的很长,看来是整个村子倾巢出动了。男人们手上提著铜锣,每走一段就齐声高唱一句"画乂之漮,在海之西,滔滔之水,婉婉之芨",然後当地敲一下铜锣,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越发邪气。
  走著走著,贾清发现离人群五六米远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挖出了一条长长的沙沟,宽有两米,由於蓄满了水,看不清深度,这条沟弯弯曲曲、平行地同队伍一起延伸向西边。在夜色里泛著波光、若隐若现。
  贾清正盯得出神,忽然捂住嘴低叫了声。刚才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在水里冒了下头,缓缓地,用跟人流差不多的速度顺著沙沟向前游去。他惊恐地朝後望,发现一只接著一只的黑影,排成长长一串单列,远得看不到头。它们在水渠中起伏泅游,悄无声息地跟著队伍。
  "水......水怪......"贾清结结巴巴说。严志新也看到了,皱皱眉,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肩。
  关成章打著手势小声说:"咱们到前面去看看怎麽回事。"於是三个人猫著腰抄过一个个木讷的村民,也不知赶了多久,终於看到长龙的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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