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 作者:moranshi【完结】(5)

2019-05-27  作者|标签:moranshi

  然而自己又怎么忍心去打扰他的美梦呢。他苦苦等了十年才等来的美梦。自己亲眼看着他、亲身陪着他走过的、苦到灵魂深处的十年。如果可以,他希望尽可能地帮他去做梦,甚至是和他一起做梦,哪怕只有短短几个月也好。

  可是。正在粉碎这美梦的人不正是自己么。十年来让他密不透风地活在太后手掌心里的人不正是自己么。哪里还有资格去说什么“一起”。自己不过是鼠首两端的两面派,是全天下最最虚伪的人罢了。

  自己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或者,谁都不要醒来。就让一切都按照太后希望的方向走下去,就让这已经做了十年的梦继续延长,延续到皇上被罢黜被废,延续到太后驾鹤西去,延续到自己白发苍苍被逐出宫墙。

  或者,奢望奇迹。奢望太后能把皇上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襄赞,奢望他终有一日成为真正的君王,奢望太后能把自己调离养心殿,哪怕仅仅是因为皇上知晓了真相而将自己赐死。真的可以那样的话,自己也就两不相欠了。

  夜晚终归难熬。只要一想到,帘内那个人此刻的悲喜交加是多么的徒劳,兰琴就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

  抬手无力地遮住双眼,他笑了。

  把后背尽可能地靠在墙壁上,就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心里话都传递过去似的。

  然而,自己又能传递给他什么呢。

  以这样一副,残缺不全的身体么。

  

第3章 逆水寒

  恭亲王府里一片肃穆。下人们都退到院外,妻妾儿女们在垂花门里跪倒一片,呜咽声不断。

  奕干瘪的身体躺在偌大的席梦思洋床上,好像整个身子就要这样往下陷、陷进去了似的。慈禧坐在一旁,轻声问,“六爷,您有什么要嘱咐皇帝的?”

  光绪忙上前坐在床沿,也不顾许多地拉住大大的手。“六叔,六叔……我是载湉。”

  奕缓缓地把一直望向石膏天花板的视线落到光绪脸上,“皇上,恕老臣……再不能辅佐了。”

  “六叔您千万不要多虑,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皇上……我这病怕是熬不过一时三刻了,老臣去了本无足挂齿……可,可咱大清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啊……老臣,老臣……”

  “那依您看……如今这朝中之人,谁堪大用啊?”

  “现在国势艰难……只有两个人,皇上可以考虑。一个是李鸿章,甲午战败他虽然被劾,被皇上罢去实职……但他、但他确是经世致用之才,久经磨砺,不是那种只会耍耍嘴皮子的人。况且……同治光绪两朝几乎所有大事,李鸿章恭身入局,有教训可鉴,有经验可期,就任艰危,非其莫属……这第二人就是张之洞,他长年外省躬亲,是力主维新之人,且有维新之才,开眼世界,投身地方改革,况他学问极好,中西贯通,正可用于改革维新。有此二人……大清国势或可不至江河日下。”

  光绪连连点头,忽想起了什么,“那……六叔以为翁师傅如何?”

  “咳咳咳咳……”奕突然抓住光绪的手,勉力支起半个身子,一字一顿咳道:“皇上……咳咳……翁同龢居心叵测,怙势弄权!若皇上重用此人,咳咳……是所谓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

  与奕四目相对良久,光绪慢慢垂下了眼睑。“六叔放心,载湉明白了。”

  养心殿内。

  “翁师傅,你起Cao的诏书很好,朕需要的就是这样明白通晓的文章。”

  “皇上,老臣一片赤忱,只为江山社稷谋福,为祖宗基业竭力,为皇上分忧。这次的变法,变什么,如何变,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上体恤之心。”

  “翁师傅……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往后变法维新,提纲挈领之处需要讨教师傅的地方还很多,师傅要多多保重身体。”

  “老臣……谢皇上。”

  欲跪下谢恩的翁同龢被光绪搀了起来,“翁师傅,朕早就说过你我二人独对时不必跪的,快快起来。师傅请坐吧。”

  翁同龢苍白的胡须微微发颤,这位两代帝师此刻无疑是激动的。他一手培养大的小皇帝,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按他自己的意愿去改变这个国度了。四岁被抱进宫,六岁就开始跟着翁师傅在毓庆宫读书,从四书五经到治国韬略,从一撇一捺到策论满篇,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到亲政登基,却终日被压制在一个妇人之下不得施展抱负,作为老师的翁同龢感到的徒劳是远大过欣慰的。而今日,皇上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去证明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教育是正确的,功劳是卓著的。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教授出来的皇帝品学端正、治国有方更让帝师荣耀的事了。为着皇上这第一次施政的自主,他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智慧都奉献出来,揉捏成一体一起献给他。

  “还有,朕要变法,举国上下工农学商兵,各个领域都需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人才,你在这段后再加一段,把京师大学堂单做叙述,尤其强调人才的紧要。”

  “是,老臣这就去Cao拟。”

  “等等翁师傅,你推荐的那个康有为……朕想见见。”

  本已经退到东暖阁门口的翁同龢定在了原地,面露难色地小步趋回驾前,“皇上……这个康有为,老臣以为,皇上还是不见为好。”

  “怎么?这人见不得么?”

  “老臣以为……此人狂傲不逊,忤逆之心,昭然若揭。”

  “翁师傅,”光绪脸上始终保持的笑容淡下去,“你不是很欣赏他吗?向朕举荐他的不也正是你吗?”

  “臣……那时还没有看过他的《孔子改制考》,此书……简直有违基本礼教,皇上不可轻信如此狂悖之徒……”

  “狂悖?你不是说他的才干十倍于你吗?他的书朕都读过了,朕怎么就没看出你说的狂悖之词?!变法在即,拔擢有才之士为我所用正是当务之急,翁师傅对康有为评价如此前后不一,是何缘故?”

  “皇上……”翁同龢扑通一声跪下,“老臣……老臣只是为了皇上、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却无半点私心啊……”

  “翁师傅,”光绪语气马上软下许多,“朕并没有责怪你,朕只是太着急变法无方,康有为的想法新奇舍旧,朕觉得有必要见他一见,至于采纳与否,于治国有无益处,朕自会谨慎斟酌,师傅不必多虑。……起来吧。诏书有劳师傅了,还望师傅速速拟妥。”

  翁同龢踉跄起身,“臣遵旨。”

  “对了翁师傅,关于过几天朕会见外国公使的地点,”光绪忽地提到,“就定在宫里吧。”

  “皇……”翁师傅说话又要跪。

  “不要再提什么祖宗规矩了翁师傅。”光绪像是刻意回避翁同龢异样的目光似的,把身子背了过去,“……说一次就够了。回吧。”

  又是这样的目光。

  一个月前,德国亲王亨利来访受到老佛爷接见后,与光绪进行礼节x_ing会面,进玉澜堂后行脱帽鞠躬礼。那个时候,皇帝并没有像那么多列祖列宗一样端坐高堂,而是站立着接受了他的鞠躬和赠礼,并且走下御座,以天子的身份史无前例地向来使第一次伸出了右手。而当短暂的回见结束,他却看到了翁师傅目光中无以名状的失望与无以言说的诘责。

  师傅……连你都无法接受我吗。

  光绪目送着翁同龢颤巍巍的身影迈过东暖阁对于老人来说有些高的门槛。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二天叫起儿,养心殿正殿上诸臣公肃穆到齐。

  光绪展开面前的卷薄,从兰琴手中接过玺,在左首末尾重重地盖下了“光绪皇帝之宝”的朱印。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明定国是诏》诏告天下。

  颐和园。

  “翁师傅,这变法一搞起来,你可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股肱之臣啊。”

  “太后言重了。”

  “笑话,你都不敢当,这满朝文武就再没一个敢当的了。皇帝四岁跟了你读书,光是这情分就没一个比得过你去。更别说这么多年你掌理户部的辛劳了。”

  “太后言重了,老臣两代帝师,全都仰仗太后信任垂青有加;这户部之司理,老臣多年之罪罄竹难书,苦劳都谈及不得,何来辛劳之言。太后如此之说,让老臣如何自处啊。”说着把顶戴花翎摘下捧在胸前,当即跪下。

  “翁师傅这是什么话,快起来。怎么好好说着话就跪下了。往后皇帝搞变法,兴许就学那洋人,把这些个跪拜之礼都废了呢。”

  “老臣惶恐,不懂太后的意思。”

  “说句玩笑看把你吓得……”慈禧正笑着,就听见外边儿太监喊“万岁爷驾到”。

  “哟,今儿皇上来得巧了,翁师傅也刚到。”光绪刚一踏进乐寿堂的门槛,就看见翁同龢坐在屋正中椅子上,管带朝服地捧着顶戴,慈禧歪在暖塌上正用玉滚子滚着脸,招着手让光绪快来。光绪眉心一皱,快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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