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 作者:沉佥(下)【完结】(56)

2019-05-26  作者|标签:沉佥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穿书

  “二哥你进城的时候看见黄龙了么?它的头是我砍下来的。我没让它受太多苦。”

  这是嘉钰在讲述中极少数明确提到自己的时候。只在这一刻,那双形状美好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起来,亮晶晶的,就像流动的水珠,仿佛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涌出来。

  嘉斐指尖都麻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嘉钰才好,觉得无论说什么也是多余,只好伸手将人揽过来,搂住肩膀一下一下轻拍着。

  嘉钰便好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像只渴求体温的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发出细小的喘息声,许久许久以后,才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嘉斐接过来一看,不由心尖一紧。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的符令。

  这东西在嘉钰这里,无外乎是说,父皇将锦衣卫交给了嘉钰。此即意味着,父皇把决定他生死的最后一道命门,交到了嘉钰的手里。

  迄今为止,小贤所有的推断全都一一言中了。唯一忽略处,在于小贤始终不如他了解他的父皇。

  以皇子统领锦衣卫,辖禁城戍卫暨钦案刑事,自圣朝开元以来,闻所未闻。

  父皇把锦衣卫交给嘉钰,不仅仅是为了帮他,更是在防他。不为别的,只为了小贤。

  有些事情,父皇始终还是不愿意他做,所以才硬要把嘉钰放在这个位置上。因为唯有嘉钰,才有足够的分量牵制他,叫他忌惮,让他妥协。

  又或者,父皇到底还是心虚的,因为心有愧疚,所以格外多疑,唯恐当年错杀的人冤判的案始终被记在心底,迟早要报这一笔血仇,若不报在自己身上,便是父债子偿。

  嘉斐实在不想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难听话来非议自己的父亲,可看父皇这一步步谋局落子的路数,他始终觉得父皇什么也没有改。

  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永远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主,哪怕是身后之事,也要机关算尽事事如愿,但凡是不能如愿的,便要毁得干干净净,譬如他死去的母后,譬如小贤的家人,乃至如今他与嘉钰之间这岌岌可危的关系。

  父皇竟然连他和嘉钰也不能放过,又如何可能放得过小贤。

  妻子也好,儿子也好,臣子也好,于这个男人而言,莫非当真全是棋子?

  可古往今来帝王无数,想要掌控万年者何其多,真正做到的又有谁人?一旦离开这至极权位,都是一样的腐朽,除却华丽陵寝和虚无名号一无所有。

  而这样的父皇,却还固执地想要把他也变成这模样。

  一瞬间,嘉斐只觉得可笑透了。

  “这是父皇交给了母亲,母亲又让萧娘转交给我的。”

  嘉钰的嗓音比从前更低沉,单薄但并不软弱。

  嘉斐立刻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说出什么,果然就听见他一字字静道:

  “二哥你若是信不过我,我现在就把它交出来。可你若是还信我……有一件事,我今日问过你,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提。”

  他说着,真把那符令往嘉斐面前推了推,顿了好一会儿,确定二哥没有阻止他的意思,才哑声接下去。

  “对二哥你来说,我究竟算是什么呢?如若你我不是兄弟——”

  但这一句问话,最终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嘉斐静了好一阵才缓缓应声,“兄弟就是兄弟,这辈子都是。”确保自己没有泄露汹涌不息的心绪。

  嘉钰瞳光微微一涨。

  “你记得我当年曾经对你说过,我待你的每一分好,都是要回报的,可是我想要的‘回报’,你永远也不会给我的吧……”

  但他始终是冷静自持的,没有惯常的乖戾吵闹,仿佛早已预料,唯有一点惆怅,也消散在叹息的尽头。

  “阿钰——”嘉斐觉得嗓子里似有针刺,痛得干涩发苦。

  嘉钰却愈发埋头扎进他怀里,环起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

  “不许推开我。把我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你要我替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不要的,我也不能勉强。可你唯独不许再推开我。”

  这声音闷闷的,夹杂着一点负隅顽抗的倔强。

  嘉斐怔了许久,只能轻抚那些略微散落的长发,前所未有的浑身僵硬。

  再进一步便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了。

  所幸玉青在外间嚷嚷起来。

  靖王殿下如释重负,逃命似的起身推门,终于得了借口把人全叫进屋来。

  萧蘅芜带来口讯,是曹阁老从禁中派人传出来的,皇帝陛下夤夜召见众皇子,传召的内官很快便会到郡王府,叫四殿下“早做准备”。

  嘉钰眼眶还红红地,闻讯仍旧靠在座椅上,仿佛站不起来了一样,半晌没有动静,待嘉斐伸手扶了他一把,才终于撑着扶手站起来。

  “这几年王府的家人在这宅子下头修了密室。你们先去密室躲一躲,以备万全。我走了以后,难保东厂的人不上门来。”

  他让嘉斐和甄贤把身上的京卫衣甲解下来,给他早安排好的人换上,才要走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站下来回身问嘉斐:“父皇的旨意是如何说的?是只要二哥你回来,还是要挑明了立储?”

  嘉斐眸光微微流转,也不应话,却下意识把目光向甄贤望过去。

  这无声的眼神宛如传情,顿时又让嘉钰心生不悦,忍不住就拉下脸来刺道:“二哥你如今和我说事却要先得他允许了?”

  “你又胡闹。关他什么事。父皇的心思难测你又不是不知道。”嘉斐抢上前一步,把甄贤挡在身后,就哄着嘉钰往外走,一边又宽慰叮嘱:“父皇这会儿突然召见,或许会有新的旨意,你自己多小心,不要逞强。”

  嘉钰到底还是吃他这一套,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如果过了寅时还没有我的消息,二哥你就直接进宫吧。你只管往前走。从承天门到奉天殿的每一步,我都会替你夺下来。”

  他低头把前额抵在嘉斐肩窝上,就这么静静倚靠着,好一阵才咬咬牙转身领着萧蘅芜他们走了。

  嘉斐犹站在原地,直听见嘉钰离开的车马声渐远了才转回身,一脸凝重地吩咐守宅的靖王府仆役打点一切,又命玉青去探查警戒,而后便拉起甄贤依言往密室去暂避。

  殿下与四殿下之间,大约发生了什么。

  甄贤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殿下不会和他说。

  但殿下的掌心里全是s-hi冷汗水。

  他还从来没有见殿下如此紧张过。无论是在北疆以少胜多对抗鞑靼铁骑的时候,还是在东南募军剿寇驱逐倭贼的时候,又或者是与那些手握重权貌合神离的要人大吏对阵博弈的时候,甚至这一路瞒天过海乔装还京,如此东躲西藏忍辱负重,殿下也依然是镇定自若的,从未流露过一丝动摇。

  然而就在刚才,当嘉钰殿下不悦呛声的那一瞬间,他感觉殿下像只捍卫领地的狮子一样扑了出去,虽然话里尽是笑意,脊背却绷得紧紧的。

  圣上在密旨中的上谕,不到最终那一刻,理所应当瞒着任何人,但对于四殿下,若是从前时,靖王殿下大约不会瞒着。

  可方才殿下却什么也没说。

  这微妙的变化忽然让甄贤觉得古怪,不由得不安起来。

  但他此刻什么也不能问。

  到了这一刻,除了彼此倚信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该说。

  也许只是因为终战在即,成王败寇,黎明之时便要分晓,所以才使得殿下一反常态地谨小慎微。倒也并不是坏事。他在心里如是开解,竭力让自己安下心来,不要把精神散漫去些奇怪的地方。

  宅院地下的密室修得极为隐蔽雅致,不大的一方空间里应有尽有。

  甄贤静静坐在一角,不由看着一旁的嘉斐出神。

  殿下看起来是在看书,手中的书页却由始自终不曾翻过。

  他又听见殿下叹气,合着这密室里西洋钟的钟摆轻微摇晃的声响,格外沉闷。

  四殿下走后,东厂的番役果然来巡查过一次,举着火把,脚步杂乱,里里外外来回搜寻,尘土飞扬得,似是属意要找出什么人来,终于还是无果而去。

  他只在听见第三次叹息声时,沉默倾身,紧紧握住那只已然把书卷揉得打皱的手。

  嘉斐肩头一颤,旋即扔了书卷,也沉默却坚定地用力回握住他。

  十指相扣,胜过万语千言。

第127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9)

  父皇忽然在此时召见诸皇子,这实在谈不上什么让人心情畅快的征兆。

  尤其是曹慜那么个“老j-ian巨猾”的人,还要特意派人来与他说一声“早做准备”。

  可他还有什么准备能做呢?

  再如何准备,也架不住父皇和陈督主拿他们对局。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胡敬诚跟着陈世钦一起进宫面圣去了,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

  胡敬诚平安返京,意味着二哥也已身在北京城内了,父皇只要一见着胡敬诚便会明白,那么今晚这一次召见,究竟是临时出了什么变故,还是父皇早有所谋?

  嘉钰觉得他已经什么也不想琢磨了,只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而后长夜过去,无论生死,他都再没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

  就在方才,重压之下,久别重逢,他一时情难自禁,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当着二哥的面说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了二哥眼里闪过的惊惧。

  那一瞬间,二哥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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