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mbre Dans L'eau 作者:燕缺【完结】(9)

2019-05-23  作者|标签:燕缺

  没有哪一种香能够反映这里给他的感觉。在世俗的城里,信徒仍然奉献着诚挚与忠诚,而金钱与生存取代了上帝。那本应该是古典、庄严、朴素的味道,根底里却散发着腐朽、堕落的气息。沙利叶悲观地想,假如挖开救济院的土地,或许会发现一堆白骨。

  一条眼熟的人影从他们身旁掠了过去。

  沙利叶闻到了烈酒的气味,眼前忽然一白。他伸手探进外套的夹层,摸到一只针筒,但他竟然对此毫不意外。

  “……假期很快结束了,等回到学校,我还能说服更多人……”

  “停一下,博尼特先生,原谅我冒昧打断您展示口才的机会——哦,这样说真恶心。”西莉斯特翻了个白眼,“我们的含羞Cao又走神了。”

  “抱歉了斯蒂芬、西莉斯特,我恐怕得先走了。”沙利叶压低帽檐,和等在一边的车夫交代了两句。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异乎寻常,不如说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得去找个熟人。”

  如果说有什么比斯蒂芬·博尼特更不守规矩的,大概只有发狂的公牛和几夜没合眼的布罗德·克莱夫警探。

  即便对亚度尼斯·弗伦诺抱有偏见,他也不会放过主动送上门的橄榄枝。拜瑟斯提长官近来日渐糟糕的脾气和炎热的天赐所赐,他的调查断断续续、磕磕绊绊,跑了好几次才拿到了那一小管香水的鉴定报告(警探先生一旋开盖子就打了个喷嚏)。期间他还挨个查问了弗伦诺家的前几任医生和护理塞西尔·卡赛德伊夫妇的护士,他们的证词经提炼后大致如下:老弗伦诺临死前他患过一次感冒,但也仅此而已。亚度尼斯前不久从公学毕业,照料了他整整一个星期;塞西尔·卡赛德伊少年时生了一场重病,活下来的代价是一具虚弱的身体,婚后,他的精神状态日趋恶化,甚至开始酗酒;他的妻子妲莉拉也是同样的症状,可想而知,这段婚姻不仅是个交易,还是场灾难。

  鉴定报告给出了一条有价值的信息,亚度尼斯提供的样品里含有一种特殊成分,效果?塞西尔和妲莉拉的情况就能说明问题了。

  但它不能解释所有问题。

  首先,这玩意儿连帮凶都算不上,至少在老弗伦诺身上没有见效(也有可能他还没有享受到这份待遇)。再次,精神衰弱和猝死差得很远,假使遗体还保存完好,他坚信自己能够发现一些疑点,然而走得最晚的妲莉拉已经在地下王国住了五个多月。好在这份鉴定证明了布罗德不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或一个潜在的罪犯,等他把它放在瑟斯提的办公桌上,调查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他将会挺直背脊走出那间办公室,泡杯咖啡,顺带欣赏莱特不甘和嫉妒的假笑。

  他会是胜利者。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新贵族?见鬼去吧!

  警探烦躁地摆弄怀表表链,看着指针走过了约定时间,往一堆关于弗伦诺的负面评价上又加了一项“不守时”。指针接着跑完了四分之一圈,灰黄的烟雾笼罩上空,把氧气从肺里挤压出来。布罗德收起表提步走人,在第二个拐弯口被一件物体绊了一下。他往前跳了一大步逃过跌倒的厄运,反射 x_ing地朝路障投去一瞥。

  布罗德·克莱夫僵成了一堵墙。

  横在路上的障碍约有六英尺,像一块富有弹x_ing的树干,两边各长出一条枝杈——人的两条手臂。在路灯的照耀下,金属袖口反射 出诡异的冷光,另一边的的袖管翻折至上臂前端,沾了一点暗色的斑点。衣料的质感表明了这件外套的昂贵,但它似乎不那么合身,宽阔的肩部和隆起的肌肉使它快要被撑破了。

  亚度尼斯·弗伦诺倒在地上,稍微前突的下巴现在虚弱地贴着硬领,森白的下犬齿顶着上唇,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恶。

  布罗德摸了摸他的脖子,狠狠咒骂了一句。他擦亮火柴凑近上翻的袖管,往上拉了半寸,沿着血迹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孔。

  尖锐的警哨和一记枪声划破了寂静的上空。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收起左轮手枪。

  他对着警探的尸体脱下沾有硝烟味的手套,安格斯·兰切斯特递上一副崭新的替换品,没有出声打扰突然变得疲惫的主人。

  今夜的空气似乎具有强烈的腐蚀x_ing,侵蚀着这具人形机械内部的每一个零件,使它无力继续运作。他半低着头,倨傲和冷漠消失得无影无踪,轻颤的睫毛下依稀转过微薄的水光。

  “安格斯,”他尽量平静地说,“我想一个人去见他。”

  管家像之前无数次一样遵从了他的嘱咐。

  时至今日,这场轰轰烈烈的生产革新所带来的恶果仍旧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德兰郡的每一处角落。早前幸免于难的郊区也受到了波及,那一缕烟雾雪球般地膨胀成长毯,将它和城市一并卷了进去。在灰黄的天色下,家族墓园中稀稀落落的石碑也难以维持原本的白色,顷刻就要溶进烟雾里,很难辨识轮廓。

  法西诺斯在一块新碑前站了很久。

  他抚摸着墓碑的刻字,神态却没有任何变化,像是遗失了人类该有的情感,又像是再次确认一个早被认定的事实。

  一只晚归的黑鸟窜进树林。

  新碑前平放着四件东西:一本皮面本、一只香水瓶、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束枯萎的雅克卡地亚。

  (6)Musk

  致我亲爱的友人斯蒂芬·博尼特,沙利叶·卡赛德伊敬上。

  西莉斯特责备我缺乏必要的勇气,她是对的。我现在坐在壁炉边,像个年已迟暮的老人用颤抖的字给你写下这封信,这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之所以把它给你而不是给西莉斯特,是因为这对她并不公平。至于我的哥哥,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我并未留给他只字片语。我已经让他承受够多的痛苦了。

  说句题外话,我知道你喜欢西莉斯特,她也同样喜欢你。她把我当成弟弟,而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的朋友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我理解你们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东西,因为我也那样看着一个人,尽管他从来没有真正看着我。我由衷祝你们幸福,假设你们愿意接受来自罪人的祝福。

  从小到大,我基本没有朋友。卡赛德伊庄园非常漂亮,但它让我感到窒息。这里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毒素,它使亲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无比扭曲,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不像父亲,我甚至无法想象一个正常的家庭该是什么样的。

  由于诸种原因(请原谅我的含糊其辞,我有不能诉诸笔端的苦衷),我无法进入公学就读,只能凭借书本和别人的描述来勾画庄园外的世界。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你和西莉斯特,我的朋友,你绝不知道你们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你们和我所见过的那些人完全不相同,总是那样善解人意、细致入微,有着许多在别人看来奇奇怪怪的独到见解。有时候你们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但是——好吧,我认为你们是正确的。贵族时代看似已经结束了,但它的框架没有任何变动,要说有什么变化,或许就是金钱取代血统和爵位成为了新的划分尺度。你的提议让我深受震动,西莉斯特说你是为日后从政铺路,但我知道不只是那样,对吗?

  我真心期待你描绘的将来,也渴望亲眼见证它,但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在我把空气推进三个人的静脉之后。他们分别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哥哥。杀害亚度尼斯那晚有人看到了我,就在一个小时前,我从兰切斯特那里得知克莱夫警探会在两日后造访。他应该猜到了点儿什么,但还缺少一些佐证,我明白时间不多了。

  厄里倪厄斯向我张开了双臂。她们在等我。

  兰切斯特会帮我处理后续事宜,他向来是一名优秀的管家,无论是就维护家族名誉还是就对丑事守口如瓶而言。

  很抱歉告诉你真相,但——我不会恳请你的原谅。你有权知道你曾经的朋友是个卑鄙的魔鬼。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沙利叶·卡赛德伊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他将带着他的罪恶下到地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厌恶我吧!痛恨我吧!

  我亲爱的、忠实的友人,我希望你能为一个诚心忏悔的罪人保管好这个秘密,让它随我一起到坟墓里去吧。

  除了它,我已一无所有。

  ——

  今日天气不错。

  夏季刚刚起头,还不算太炎热。塞西尔培植的月季预料到即将到来的酷暑,奄奄一息地半曲颈项选择明哲保身。明澈的夜色为古老的庄园加冕,白日里显得不详而苍老的绿苔增添了宁静与厚重。每逢夏季,亚度尼斯都会回到曾经的故园住上一个月,他的造访让妲莉拉容光焕发。她难得在晚餐时间下了楼,穿着一条血红的长裙喝酒、谈笑,面对沙利叶也能称得上和颜悦色。沙利叶对这位舅舅不怎么熟悉,但他衷心为他的来访感到高兴。

  “……今晚就到这儿了。”法西诺斯合上书,见窝在睡袍里的沙利叶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揉乱他的头发。

  今晚的睡前故事讲到了纳西索斯,还不到整本书的四分之一。沙利叶依依不舍地把黏在封皮上的目光拽回来,和哥哥互道了晚安。他安分地躺了一会儿,等到走廊里彻底安静了才悄悄溜下床。

  二楼的藏书室就在走廊尽头,紧靠着妲莉拉的卧室。在它属于弗伦诺的年代,妲莉拉和亚度尼斯添置了大批书籍,换了主人之后就被冷落了。沙利叶不想吵到母亲(他被她的斥责和嫌恶吓怕了),屏息拉开门,意外于没有听见链条老化后的噪音。门把上并未沾灰,他猜测是兰切斯特叔叔吩咐过仆人定期清理的缘故。

  藏书是按照首字母顺序排列的,沙利叶要找的书在最里侧的书架上。他费力地把灯举到头顶,全神贯注地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中搜寻书名。有一本书的书脊格外突出,他抽出它翻到有折角的那一页,发现这是一本医学书,空白处还留有笔记,他辨认出“空气”、“静脉”,不觉沉浸到猜词的乐趣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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