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今朝——星洁【完结】

2019-05-20  作者|标签:星洁

文案:

细雨成风,谁堪共结春草梦。

晓月青山,流水朝朝复此生。

穿越古代乡村,一些平淡琐事。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瑞成 ┃ 配角: ┃ 其它:穿越攻

第一章:白云初晴

夏元兴六年,早春。

这时节早起还有些霜冻,万物已自复苏,草木渐长。不过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的粮食已基本吃完,春麦刚出苗,许多庄户家都缺食物,需要吃野菜树叶,小孩子们都要提着小篮子满山野的挖野菜。

高瑞成倒不需要操心这些。他现在只是个五岁多的小童,还生在个殷实的地主之家,是不必为衣食担忧的。

高家有近百亩的农田,还有十几亩的菜地,一百多亩山林,家里内外院盖了十几间屋子。外院里住了两个长工,牛棚马棚、碾棚磨房、鸡舍羊舍,俱是齐全的。马棚里没有马,喂了三匹大骡子,羊舍鸡舍里养了十几只羊,还有一大群的鸡。

内院是住宅,有宽大的庭院,灰白色的砖瓦房,庭院里栽种了许多花草和树木。高家如今有七口人,都住在这里。祖父高文升五十多了,身体还很硬朗,祖母何秋华原是位官家小姐,为人知书识礼。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晚年是该享福的,所以现如今家中大小事多由高瑞成如今的父母,高毅和刘芷兰夫妻俩操持。

高毅刚过而立,生得挺拔匀称,高大英俊,为人正直且能干,地里场上的活都十分精通。刘芷兰今年才二十七,是个秀美的女子,白白净净,人也很温婉贤惠。夫妻俩都是和气人,又勤快,一天到晚不闲着,这些年又没有什么灾荒,高家的日子过得很兴旺。

高瑞成上面还有个十岁的哥哥,叫高恩成,是个浓眉大眼的憨小子,没什么心眼,每日也会帮着父母做些零活,其余时间就知道玩。对于弟弟,高恩成是喜欢得不行。弟弟小小的一个,那么白,那么软,真比白面馒头还好摸,而且弟弟多听话,不像别人家的弟弟那样就知道哭,所以高恩成很疼他的弟弟,成日围着弟弟转。高瑞成实在没法拒绝他的小哥哥,只好抿着嘴任人揉捏。

如今的生活宁静平和,虽然和从前没法相比,但高瑞成觉着也没什么可不满的。唯一的缺憾大约就是他现在只是个柔弱的幼童,事事都需要仰仗他人。这也没有关系,他总会成长的,他想要什么,也会靠自己的力量达成。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不可能像寻常幼童一样天真烂漫,整日玩耍。高恩成大方分给他的那些小玩具和小昆虫什么的他完全没有兴趣啊!

勉强憋了一年多,实在忍不住了,刚能走路,高瑞成就扶着墙慢慢挪到了书房,扒着祖父母的腿要同他们一块儿看书。他的祖父祖母可是高兴坏了:孙子这样早慧,才多大啊就知道看书了,高家祖上出过举人,他们的孙子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高瑞成的父母都是很朴实的人,没有想那样远,也并不指望孩子光宗耀祖,就希望他们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自己的小儿子实在太文静了,整日不声不响的,很没有小孩子活泼的样,还是有些愁人的。小孩子嘛,还是应该像个孩子。不过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孩子喜欢念书也不是坏事,所以当高瑞成的祖父决定让高瑞成开蒙入学,和高恩成一样去村里私塾念书时,他的父母也没有反对。

今个就是高瑞成去念书的日子,天刚亮高瑞成就像往常一样醒了。他坐起来,从床头柜上取了叠放整齐的小褂子、小棉袄棉裤,慢慢地穿上,将盘扣一一扣好,再坐在床沿穿了一双小棉鞋,才跳下床来。隔壁床铺上,高恩成还在呼呼大睡呢,高瑞成望了他一眼,轻轻地出了房门。

一进院子,就看到他的父母已经起了。父亲高毅正在院子的一角洗漱,母亲刘芷兰已经在西面的厨屋里做饭了。高瑞成站在那里唤了声:“阿爹,阿妈。”

高毅看到他,露出一脸笑容:“阿毛来,过来洗脸。”那啥,阿毛,就是高瑞成现在的乳名。农村里小孩子自然都是称呼小名的,穷人家也都是大了才会起个官名,不过也很少用到,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才会用到官名,高瑞成还小呢,官名自然是用不到的,所以他现在都被叫做阿毛。当然,他的哥哥就是大毛了。

“嗯。”高瑞成慢慢走过去,等高毅换了干净的温水,再将铜盆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到地上,他才开始洗手洗脸。

刘芷兰也从厨屋探出身子,笑着夸奖高瑞成:“阿毛真乖,都是自己就穿好衣裳了。洗好脸了到阿妈这儿来,阿妈做了糖馍,先给你尝尝。”

果然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吗?高瑞成说了声“好”,蹲下来认真洗脸,又用盐水漱了口,用干净新鲜的茶树叶子仔细擦了牙齿,才迈着小方步进了厨屋。

“阿妈。”高瑞成站在厨屋门口软软地喊了声。

“乖。”刘芷兰笑盈盈地递了个糖馍给他,“趁热吃。”

“阿妈做的东西真好吃。”高瑞成咬了一口,糖馍外面是发面,里面是芝麻糖的馅,很香,他上辈子并没有吃过这样的食物,真心觉得很好吃,马上使出一记甜言蜜语攻击波。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少有讲话这样顺畅的,高瑞成的话哄得刘芷兰笑成了一朵花儿,揉了他一把,笑道:

“小机灵鬼,等爷爷奶奶起了我们就吃饭,你去叫你哥起来。”

高瑞成又慢慢走回睡觉的屋。

“哥,起了。”他站在高恩成的床边上大喊了一声,不过鼓足劲也就像只小猫叫。高恩成被这声吵醒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定睛看了看才坐起来穿衣裳,有了些精神就开始对弟弟进行训话:“阿毛你咋又起这么早?我跟你讲,你别以为念书是好玩的,先生可严了,回头挨打板子有你哭的!”他这样说,自然是经验之谈。这哥哥已读了一年书,要论下河摸鱼、沟里掏虾是行家,论学问可完全不是读书的料子。高恩成正要细细列举先生的可怕之处,忽的望见了弟弟手中的东西,忙问:“你手里拿的啥?阿妈做了啥好吃的?”

高瑞成将咬了几口的糖馍高举起来:“糖馍。”高恩成嘿嘿一笑:“也给我尝尝。”说着也不客气,伸头过去一下咬掉大半,随即笑逐颜开:“真好吃!”

东西已被别人碰过,高瑞成自然是不会再吃的,就将剩下的小半块馍也塞到了高恩成手里,高恩成顿时觉得他弟果然最最可爱了。

等一家人都起来洗漱过了,就坐到堂屋里一道吃饭。吃了早饭,各人都有事要做,学塾离家也很近,就由高恩成领着小弟过去先生家念书。

往东去不过半里路就是学塾先生的家。不过现在时间还早,高恩成又不想这么快就去学堂受苦,就想带着弟弟绕远路,从村边的河沿走。对于读书,高瑞成也不着急,顺其自然就好,左右无事,就随高恩成吧。

到了河沿,看到那里有一大排的老柳树,河里这时候还没什么水,两边冻土是松软的,已经有一些小孩子在那里跑来跑去的了,小手小脸都冻得通红。

高恩成原本是拉着弟弟的,一到那里就好像飞鸟入了林,叫高瑞成在后面慢慢走,自己欢乐地奔过去融入到了孩子堆中。高瑞成对这个不负责任的哥哥毫无办法,就自己斜背着装书的小布包,踏着小方步,规规矩矩的沿着堤堰向前走。太阳晒得人暖暖的,河沿那些小娃娃虽然衣服破旧,但个个是副无忧无虑的开心模样,高瑞成看着他们,觉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想着事情,一时没有注意,脚下不小心绊了一跤就摔到了地上趴着。哎,小孩子就是不方便,所幸身上棉袄厚实,也没有摔到哪里,高瑞成伸出小手撑着地面,费力地想要爬起来。正奋斗间,忽然感觉有人靠近,而后他身子一轻就被人拉了起来。

他站起来拍拍灰,看到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帮了自己,虽然对方年纪小,但习惯使然,高瑞成还是道了声“多谢。”面前的小孩还没说话呢,身后忽的传来一声怒吼:

“怎么弄的?”

而后高恩成一阵风似的奔了过来,“阿毛,可是他欺负你了!陆锤子,你敢欺负我弟,不想好了!”后一句威胁是同面前的小孩说的。

“我没有。”对面小男孩黑黑的脸已经憋红了,握着拳头有些生气。

高瑞成一看闹了误会,赶忙解释:“哥,我自己摔倒了,他是扶我起来的,没有欺负。”

护弟心切的小哥哥高恩成这才消了气,“哦”了声,讪讪地对那小男孩说:“那就算我错怪你了。”自觉丢了脸,也没心思再玩了,高恩成决定还是去上学吧。他回头对几个玩伴喊了声:“石头,小牛,我去念书去啦,回来吃过晌午饭了你们去我家找我啊!”听见不远处几个小男孩大声地应下了,高恩成才拉起弟弟的手往学塾去。

高瑞成被高恩成拉着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学堂。学塾老师是位年近六十的老先生,官名叫杜尚颖,高瑞成之前已由父亲领着前来拜过礼,学堂就设在先生的家里。先生照例是落第秀才,人也确实比较严厉,不过并不常打人的,实在气坏了才会用到戒尺。高恩成因为调皮捣蛋,或是背不掉书,享受过几次竹板敲手心,自然认为先生是大大的坏人,要先给弟弟立个印象,回头弟弟才好站在自己这边。

兄弟俩进了院子,见到杜先生,恭敬地行了礼。高瑞成是第一天过来念书,先生之前见他口齿伶俐,比之一般的小孩要聪慧许多,不由得十分喜欢,此刻也特别嘱咐了他几句。高瑞成连连称是,小脑袋点啊点的,十分逗人喜爱,先生看了心情颇好,笑着挥手让他们进学堂去。

学堂是间宽敞的大屋,正对面的墙中间挂着书画,屋内摆了十几张书案和条凳。这间学塾总共有二十多个学生,不过这时候就来了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正专注地坐在前面书案那看书。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小孩转了头看向高瑞成他们这边。高瑞成看到对方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子,年纪不大,也就十一二岁吧,唇红齿白的,身上棉服崭新干净,明显是个地主家的小少爷,不过高瑞成此前并没有见过。

小男孩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回去看自己的书了。而高瑞成的小哥哥也重重地“哼”了一声,面带不屑,带着弟弟坐到最后一排去。感情高恩成跟那小孩不对盘嘛,怪不得之前从没见过,高瑞成还以为他家小哥哥已经统领了全村的小男娃。

“阿毛,以后千万别理那边那小子,我跟他有仇。”高恩成压低了声音叮嘱。

小孩子的仇怨听得高瑞成心内好笑,他敷衍地点点头,坐下掏出了书本。才进学,照例读得是《三》、《百》、《千》,高瑞成虽没有专门学习过古文,这样水平的儿童读物还是没有什么阅读障碍的,浏览几遍已能够记个七七八八。

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小孩子,大都是熟面孔。见人齐了,先生走到前面开始授课。先生点著名,被点到的小孩子就要站起来按先生的要求背诵文章,先生再画段新的让人坐下背。好几名学生背不出课文,被老师大声斥责,还罚了站。高恩成果然也被罚站了,不过他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会感到羞愧,站在那里也是乐呵呵的。

高瑞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手中的《三字经》,先生走到他身旁,看了看,问他:“这个读通了吗?字可都能认识?”

高瑞成站起来回答:“祖父在家带着学生读过,大致能够识得。”

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指了前面几段说:“这些能够背吗?”

“可以。”高瑞成照实答了。这个时代五岁能做诗文的也是大有人在,五岁能诵可称不上神童,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先生要高瑞成背与他听,高瑞成即刻背了起来,口齿清晰,一字不差。

先生微笑听完,接着问道:“能够背下多少了?”

“大致能够背完。”

先生面上笑容愈甚,又指着桌上另外两本书,和蔼地问:“这两本呢,可读了,能背吗?”

“能够背了。”

“很好很好。”先生忍不住笑起来。他先时听高家长辈夸说自家孩子多么聪慧,还有些不以为然,见过之后发觉小孩确是聪慧异常,又忧心过于伶俐了,恐不会用功,却没想高瑞成小小年纪就这样踏实肯干,着实令人喜欢。先生忍不住赞道:“果然孺子可教,年方五岁就这般好学,可不像你哥哥,皮猴子一个。读书先时熟读记诵,而后须究其所以然,书中典故你可尽数掌握了?”

这些儿童读物文意虽然浅显,但是包含不少历史名人故事,很多高瑞成都不曾听过,初读时很是费了些工夫请教祖父母,现在自然是了解了,不过高瑞成觉得他今日表现已经够好,不想太过于突出,就答说:“夫子谬赞,学生记诵尚可,典故上还不大通,烦劳先生指点。”

听高瑞成如此说,先生并没有失望。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能够记下这些文章已经够了不起了,其余慢慢教就是,便对高瑞成说:“好的好的,你先温书,有不懂的我待会再来教你。”

高瑞成恭敬应下,仍旧坐下继续翻看书籍。待先生走得远了些,高恩成戳戳自己小弟,做了副凶恶的表情,故意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小子,这么快就叛变了。好了吧,先生往后可要骂死我了。”

“哦,那我回去可要跟阿妈说先生夸了我呢?说了阿妈晌午肯定会烧些好菜吧,晚上会不会包肉包子呢?”

高恩成两眼顿时放出光来,嘿嘿一笑,讨好地说:“阿毛,我的好弟弟,我回去帮你跟阿妈讲,先生把你夸成一朵花了,你乖。”高恩成也知道阿妈偏心小弟,不过他可不嫉妒,小弟年纪小,人又可爱,又聪明,还这么听话,谁不喜欢呢?

高瑞成点点头,见搞定了自家小哥哥,再不管周围,只安静地看书,偶尔也会走神想些事情。

先生之后又过来教了高瑞成一阵子,快到晌午了才散学,十几个小孩好像小鸟一样奔出学堂,相互追赶着往家去。

刚出先生家,高瑞成被人叫住了,回头看到是他哥的那位小仇人,十分疑惑地望着对方,不知道这小男孩想做什么。

高恩成挡在了弟弟前面,质问:“李小顺,你喊我弟干嘛?”

这个被唤做李小顺的男孩没有搭理高恩成,仍旧望着后面的高瑞成,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大名叫高瑞成,我叫李名采。先生今天一直夸你,你这么小就这么聪明了,真厉害。我们以后就一块学习了,是同窗,以后我们做朋友,一块儿学习吧。”

高恩成立马怒了:这家伙,来跟自己抢弟弟吗?他不屑地说:“李小顺,你眼睛不是长头顶上的吗,你还要朋友做什么?别把我弟带坏了!”说完拉着高瑞成就往家走。

其实高瑞成也不大喜欢这个李名采,这小孩年纪不大虽已变得功利,之前对他们一脸不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发觉人好像有些利用价值,马上过来结交,高瑞成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上辈子活在那样的圈子,虚与委蛇,当面和气背后倾轧什么的,早就够了,他现在宁愿和高恩成这样傻呵呵的小孩玩在一起。

急走了一阵子,高恩成才放慢了脚步,开始教导自家小弟:“阿毛,我跟你讲,刚才那李小顺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跟他玩。他心眼可坏了,以前就害过我,害我被先生打,你跟他在一块玩就学坏了。还有他家里也没好人,他爹他叔都娶好几个媳妇,他家里动不动就吵架动手。还有他妈可凶了,我去她家院外面树上摘几个柿子都被她撵……”

高恩成列举了对方数项大罪,说得高瑞成连连点头,脆生生地保证:“我知道了,我都听哥的,他这么坏,我才不会跟他玩。”

高恩成高兴坏了,看看他弟多听话,谁家弟弟能跟他弟比啊。高恩成满意了,又蹦又跳地领着小弟回家去。

吃了晌午饭,歇了阵子,下午还要去学校练大字。高瑞成从前没有写过,一年前才跟着祖父学写毛笔字。这个时代对书法要求较高,要走科举之路,没有一手好字是不行的,他还需要努力。

高瑞成还没有想好未来到底要做什么。读书,做官,他比较擅长。这个时代既是农业社会,自然也是重农抑商,崇尚文治的,想要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科举一途最为便捷。做个不大不小的官,闲时养养花,种点地,或许也不错。

第二章:春草年年

弹指间四年过去,高瑞成九岁了。

这四年里,地方上很少变化。高家所在的东平庄距县城不过三四十里,寒来暑往,每日发生的也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二月的时候,杜夫子极力劝说高瑞成的父母,让高瑞成和学堂里的另个学生李名采一道去县里参加童生试。若通过,就有了功名,即我们俗称的秀才。高瑞成觉着自己现在年纪还小,个子一点点高,做什么都不大方便,想等个两年再说。高瑞成父母也不放心孩子这么小就离家在外,读书又辛苦,身子熬坏了可怎么好,也没有同意。

四月底,县府两试结束,李名采顺利通过,虽说还要等秋后再过了院试才算正式做了生员,但李家已经庆祝上了,摆宴请席,又请了戏班子来唱三天三夜的大戏。李家是四乡八镇数得上的大地主,这点钱是不放在眼里的。

这三天庄上就好像在过新年,每日戏台前都挤满了人。小孩子尤其高兴,也不嫌热,在人群里穿来穿去。高瑞成原本有受到李名采的邀请,可以坐到最前面的李家VIP小凉棚子里看戏,可是他哥高恩成没有一并得到邀约,于是坚决不许高瑞成做叛徒。高瑞成本身对戏曲也没有多大兴趣,就没有过去。

春和日暖,高家院内种的杜鹃、芍药、海棠等花树都开的灿烂,高瑞成尤其喜爱那丛白芍药。白芍花朵晶莹如玉,娇嫩非常,容易唤起人许多美好的想象。他去年拜了杜夫子好友元礼为师,学习国画,兴致很高,近来无事之时便窝在书房内,对着窗外画一副工笔白芍。

元礼是本县名人,也是全国有名的大画家,大诗人,进士出身,年轻时历任员外郎之类的闲职,四十多岁便致仕回乡。元礼为人孤高,看不得庸碌凡俗之人,同杜夫子倒是几十年的好友。杜夫子原先引高瑞成前去拜见元礼,是为了叫他向元礼学作诗赋文章的,结果他却跟着元礼学起了作画,直把夫子气得不行。幸好高瑞成丝毫没有耽误学业,夫子才算罢了。君子六艺,作画也是件风雅的事。

高瑞成父母对小儿子十分疼爱,难得儿子有别的爱好,马上给他腾了间大的厢房做书房兼画室,后面一个隔间,是睡觉的地方,又买了全副的画画用具给他,从此高瑞成读书作画晚上歇息都在这间新的书房里了。

他这副白芍小品画了有月余,还差些着色就完成了,他这日吃过午饭又进了书房,打算在下午去学堂前画完。正拿着毛笔细细提染,听见前院母亲刘芷兰在唤他。他答应了一声,放下笔走到前院。

来到院子里,看见刘芷兰在同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说话。妇人面色很不好,身上衣裳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但浆洗得十分干净,妇人身后站了个十二三岁的黑瘦男孩,衣裳打了好几处补丁,下摆还接了几寸,一双布鞋也是补过的。

这妇人高瑞成认识,是庄上铁匠陆有余的娘子林小玉。陆有余年头里在县里干活,被热铁砸了腿,一年半载是做不了什么活了。他家里有七口人,三个半大小子,却只有三亩地,生活本来就很困难,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前几日高瑞成就听父母和祖父母商量着想要帮帮陆家。但直接给钱是不行的,无故向人伸手,那是乞丐,不到实在活不下去,人都要留那一分脸面。这几年,高家又置办了不少家当,地也买了一些,住长工依旧是那两人,忙时都是雇短工,父母就想了,雇他家儿子来家里做活吧。今日一看,应该就是为这事了。

高瑞成过去唤了声“阿妈”,再冲林小玉喊了声,“陆大娘”。林小玉和善地笑一笑,道了声:“哎,乖孩子。”又对刘芷兰说:“毛孩他娘,你家阿毛可真是个俊孩子,模样真可疼。难为人又俊,还听话,从不乱跑,我经常看他起早去念书,杜老先生都夸你家阿毛是有大前途的。”

“嫂子快别这样讲,才多大点的娃,折了寿了。”刘芷兰笑着客套,“有余嫂子,你看着可行?阿毛不像他哥,性子是最安静不过的,从来没和谁置过气。我和他爹天天忙得不沾地,他哥又皮,你家锤子留这,主要就帮我照看他,阿毛是不会欺负人的。等送阿毛去学堂了,带家里几条牛去河沿那放放,就成了。晌午头回来吃饭,晚上也别家去了,就在这带着阿毛住一屋,。阿毛跟他哥不一屋住。你家锤子也小,不会让他干重活的。”

“毛孩他娘,我是明白事的,难为你们照顾,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就按你说的办。”林小玉想到自家光景,忍不住眼眶就湿了。

刘芷兰见状马上过去携了她手,安慰道:“都一个庄的,嫂子客气这干嘛。我家里原本就要雇人的,你家孩子都老实得很,这不正正好合适。好了,我看两孩子听我们唠叨半天都要烦了,让他们一处玩吧,我那里在做鞋样子,嫂子来帮我看看。”她又转头对高瑞成说:“阿毛,往后就让你锤子哥带你,你跟你锤子哥去玩,看着别让你哥欺负他,阿妈和你陆大娘去做鞋子去。”

高瑞成乖巧地应下,刘芷兰就拉着林小玉往后院去了。高瑞成不大明白,陆家三个儿子,大儿子十八了,干活不正好么,怎么雇了他家小儿子来做童工,还说是为了照顾他。他哪里会需要人照看啊!

总归是好心帮别人,高瑞成自然不会反对,拿照顾他做由头他也无所谓的。面前头发发黄,一脸营养不良的小男孩叫陆锤子,高瑞成偶尔出门能看到他提着篮子、箩筐什么的四处挖野菜、拾柴火,也没说过话。见陆锤子不安地看着自己,高瑞成对他说:“我们也到后面去吧。我刚在画画,你帮我研蛤粉石青吧。”

陆锤子人有些呆愣,只是点头“嗯”了一声,高瑞成也没多言语,领着小孩回了自己的书房。他取了乳钵,盛了些蛤粉递给陆锤子,对他说:“这粒子太粗,不好使,你帮我研细些。”陆锤子又点点头,捧了乳钵就要去墙根那蹲着,高瑞成忙说:“那边有椅子,你坐那里弄就是。”陆锤子看看他,低着头去椅子那坐了。

蛤粉是充作白颜料的,他画白芍需要的量大。这时候没有现成的颜料,要买回来再兑胶调,粉子越细化自然越好上色,高瑞成嫌买回来的不够细致,平日都是自己研。高母既雇了陆家人,让这小孩干坐着也不合适,他就给人找了这事做,总归不闲着就是。

交代完了,高瑞成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毛笔,看上面颜料都干了,就在青瓷的水盂内沾了沾,再往盛颜料的白瓷碟子里沾了点蛤粉,而后一笔一笔填涂起来。他作画时自是专心致志,描完几个花瓣,才发现陆锤子不知何时远远地站到了身侧。

“怎么了?”高瑞成偏了头看着陆锤子。

男孩眼睛转开,不大自在地解释:“没有事,我就是想看看你在画什么的。”他顿了顿,问,“你可是在画门口那白色的花?”

“是啊。”高瑞成笑了,难为有人能认得。他笑着说,“那是我爷爷种的白芍药,我很喜欢,就想给它画出来。”

“我没见过这个花,你画的跟门口的花一样样的,好看。”

陆锤子说话不是多伶俐,反而给人感觉很真,虽然鉴赏者只是个小孩子,不过得到夸奖总归是令人高兴的事,高瑞成心情很好,就说了:“你要喜欢,我画完了送给你。”

陆锤子紫黑的面庞微微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可以吗,这个画这么好看,要给我吗?可会不大好,我不能拿你东西。”

想来陆锤子来之前肯定被家里交代了,不能收他们家东西,高瑞成笑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管吃不管喝,你妈知道了也不会讲你的。不过还要等几天,我画得慢。”

“嗯。”陆锤子又拿着乳钵回去坐下。高瑞成又涂了几笔,看看天,该去学堂了。就将笔在笔洗内洗净了挂在笔架上,在画布上盖了块白绢,免得落灰,然后转身对陆锤子说:“我要去学堂了,你可去找我阿妈,看看她可让你做什么?”

“嗯,我去找你阿妈。”陆锤子捧了乳钵过来交给高瑞成。高瑞成看看,钵子里颗粒挺细了,就打开柜子把磨好的蛤粉倒在个瓷罐子里,把乳钵也放在柜子里;又拿了小布包,装了书笔纸墨等物。等东西装好了,陆锤子默不作声地过来就把小布包接过去挎在肩上,高瑞成看看,笑着说了声:“麻烦锤子哥了。”才招呼他一道出去。

高瑞成站在院里喊了声:“阿妈,我要去学堂了。”刘芷兰却在前院应了,又唤他过去。高瑞成出去,看刘芷兰一人在院里锄草,对她说:“阿妈,我去学塾了。”

刘芷兰停下来说:“等下,阿妈去包几块柿饼给你带着,你晌午吃得少,肯定饿得快。”刘芷兰说着就起身进了厨屋,不一会儿,拿了两纸包出来,一包给了高瑞成,一包递给陆锤子。

陆锤子慌忙将手背到后面,直摇头说不要。刘芷兰笑说:“瞧这孩子,拿着,去哪儿做活人家都管点心的,不是婶子这儿特殊,你要不拿着,婶子就把东西送你家去了。”她把纸包塞到陆锤子手里,男孩才接了。

“你们去吧。锤子看着阿毛点,他就好摔跤,仔细他别磕着。”刘芷兰叮嘱了两句。

高瑞成一听,拉了陆锤子就往外走:“阿妈,我都多久没摔跤了……不跟你讲了,我先走了。”刘芷兰在后面看了直乐。

第三章:寒来暑往

又过了几日,夜里下了一场雨,早起到处是湿漉漉的青绿色。高瑞成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就去了学堂。这个时代的小孩子可没有多少假期,而且杜夫子很看重他,对他要求比别的小孩都要严格,所以他的课业也格外重些。

他哥高恩成今年就不念书了。高恩成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坐在学堂里好像坐监牢一般,反正字也认了不少,记个账是没问题了,就留在家中跟着父亲学做活。

念了一早上书,散学之后,高瑞成刚离开先生家就见陆锤子牵着几条牛在对面山坡上候着。看到高瑞成出来,陆锤子忙拉了牛跑到高瑞成跟前,站定了马上接过高瑞成的小书包挂到自个儿身上。这两天,早晚高瑞成上学都是由陆锤子接送的。

高瑞成人小腿短,走不快,他们就慢慢往家去。一路上柳绿桃红,不远的田地里麦苗绿油油的,一大块一大块,好像碧绿的抹茶蛋糕。很多人家刚开始做饭,一缕缕炊烟直升到天上。走到各家院子旁,能看到那些边边角角的泥地上也都种了菜,勤劳节俭的人家是一点空地也不浪费的。

回到家,吃过晌午饭,高瑞成终于把那副白芍完成了。他对着绢布左右看了阵子,觉得很满意。之前都只是画些水墨的半工半写,这还是他第一次花这么久的工夫画工笔,那种成就感,不可同日而语。

陆锤子的饭是在外院跟另外两个长工一块吃的。一吃完饭他就过来了,要给高瑞成修个柜子。这个柜子用得久了,后面板子有些松动,简单敲打一下就好。高瑞成看完画,就出声唤陆锤子进来。

“我这画画完了,说好的,送给你了。可要题个上款?就是写上送给谁,写上你的名字。”高瑞成就是这性子,凡事都要弄到尽善尽美。

陆锤子却有些迟疑,问:“我名字难听,写上去不好看吧。”

“没关系,你可有学名?”

“……没有。”

十几岁少年还用不到学名,穷人家的大多是没有学名,高瑞成想了想,就说:“古人也有用排行的,我题陆三,可以吗?”他说着,在一边的纸上写了“陆三”两字。陆锤子看了一眼名字,“嗯“了声,说:“我,也不懂,你看吧。“

高瑞成就题了“陆三兄雅正”几个字,知道陆锤子不识字,写完又念了一遍给他听,还解释说:“‘雅正’就是希望你提意见的意思。”

“啊,我没意见的。”陆锤子马上直愣愣地回答。

高瑞成笑了:“这是画画送人时候说得客气话,不是真要你提意见。一会墨干了就可以了。”

陆锤子忽然又问:“那边上的字写得什么?”

“是我作得诗,写白芍的。‘东风寂寞几回开,青云依稀玉人来。琼姿掩映轻烟雪,素衣月下登瑶台。落花旧梦春去远,此身长在九天外。’”高瑞成指着画上题诗,一句句念给陆锤子听,然后对他说,“我作诗上不行,随便写一写。你若想学看书识字,我也可以教你。”能够看出,陆锤子有这份心,很希望认识字,高瑞成对这个老实的小孩也蛮有好感,不在意花些时间教他。

陆锤子紫黑的脸庞又涨红了,不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干活的,不能耽误你工夫,你要念书,考状元。”

明白这样的话肯定是他从哪里学来的,高瑞成被他逗乐了,笑说:“每日少学几个字就是了,不花多少工夫,等我考上状元估计你也能作诗了。”他想想,又忍不住笑了,提笔在纸上写了“陆锤子”三个字,对男孩说:“这是你的名字,你先把这个学会。”说着他把毛笔递给陆锤子,陆锤子不敢接,连连摆手,说:“我不用这个,不浪费你纸,我在地上写。”

高瑞成连说没关系的,可是陆锤子执意要沾着清水在地上写。穷苦人家的小孩,真是一点东西也不浪费,高瑞成只好随他了。

高瑞成坐到椅子上,拿了《诗经》,翻到昨日背的地方开始默记,陆锤子就蹲在地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高瑞成伸头看看,也蹲过去教他笔顺。没多会,陆锤子写字就已经似模似样的,高瑞成夸了他一句,他顿时不好意思了。

见他那几个字都会写了,高瑞成从小书架上拿了《三字经》,把书翻开来,指着最开头的一段慢慢念给陆锤子听,念完后就把书塞到了陆锤子手里,说:“这是《三字经》,是我从前用的,现在用不到了,给你看吧。”

陆锤子捧着书,一脸茫然无措:“我,我老要你东西,不行。”

“就是我从前的旧书,我早都用不着了,反正放那也是占地方,你拿着吧。我先带你念,念会了再练字。”

陆锤子本就不善言辞,看着高瑞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高瑞成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啊”了声,问陆锤子:“对了,锤子哥,你可会抓蚂蚱啊?赶明儿你去放牛的时候,遇着有蚂蚱、蛐蛐儿、小雀什么的,给我抓几只吧。我想练着画虫子,就是我连蚂蚱都抓不住,我跟我哥说让他帮我抓,他转头就忘记了。你帮我抓只,可好?”

“我会逮蚂蚱的,下网逮鸟我也会。”说起这个陆锤子眼睛顿时亮起来,有些着急想表现自己,握着拳鼓了半天劲,最后郑重地点头保证,“我下午就去抓,你放心吧!”

“嗯!”高瑞成对他笑一笑。

陆锤子拿了书,站那挠挠头:“我去修凳子,书先放着,回来,回来再看。”

“行。”

陆锤子放下书,蹬蹬地跑了出去。高瑞成又坐下看了会儿书,就听见外面有少年人的说话声:“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瑞成弟弟在吗?”

高瑞成起身来到书房门口,看到李名采穿着一身浅蓝绸的长衫,昂首站在院中,好像只骄傲的鸟雀,身后的小书童还捧了一方礼盒。李名采如今刚满十三岁,仍旧是那般的少爷性子,满学堂没有瞧得上的人,只对高瑞成有些另眼相待。高瑞成见是他,就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前几日我家请的戏班子,我请了你,你怎么没来?”李名采气鼓鼓地反问。

“太吵了,我也不喜欢看戏。”

李名采撅着嘴走到高瑞成跟前:“不看戏就算了,我这几日家里客多,走不开,你怎么也不来我家看看我啊?”

高瑞成愣了一愣:“我也没事,找你做什么?”

李名采说不出话了,面上有些不高兴,喊了声:“大元。”他身后名叫大元的小书童就将礼盒递了过来,李名采对高瑞成说:“看我去城里还特给你带了东西,我来了你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坐!”

“进来就是。”高瑞成只得让他进书房。

“这里的笔墨砚台可是顶好的,送给你。”进了书房,李名采接了礼盒打开来给高瑞成看,一脸得意。

高瑞成看了眼,知道那毛笔和砚台俱不便宜,就没接,只说:“太贵重了,我阿爸阿妈不会叫我拿你东西的,你还是拿回去吧。又不是年节,你送我东西干嘛?”

“阿爸要送我去州府里念书,过几天我就走了,等过年才能回来。这个送给你,你要记着我,过两年你长大些,也来,我们还一道念书。”

高瑞成觉得自己跟李名采好像不是多熟吧,怎么这小孩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仿佛两人是什么至交好友一样,真叫人不习惯。高瑞成就敷衍说:“不拿你东西我也记得你的,拿了反而俗气了不是,我们回头还可以书信往来的。”

李名采想了想,才不大情愿地点点头:“好吧。”他眼光一转,望见书案上雪白精致的一副花卉,惊讶地说,“瑞成弟弟,这白牡丹是你画的?”

“……是芍药。”

“那你怎么不画牡丹,牡丹可是花王。”

高瑞成看着和气,其实内心十分固执,极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但李名采还是个孩子,也不可能真正同他计较,高瑞成就平淡回说:“随便画着玩的。”

李名采“哦”了声,忽然指了上款,问:“陆三是谁啊?”

这时陆锤子已修好了凳子,就立在门口,高瑞成看了陆锤子一眼,微笑说:“就是锤子哥。”

“你把画送给他了?”李名采诧异得不行,一脸嫌弃,“他一个做小活的粗人,能懂什么啊。我喜欢你的画,不要给他了,你把墨涂了,我要。”

高瑞成有些不悦:“已经给了锤子哥的,怎好再要回来。我那里还有些画稿,你再挑一张喜欢的就是了。”高瑞成从柜子里拿了他往日的画稿出来,李名采只看了一眼,登时不依了:“那都没有色,就这张最好看,我不管,我就要这张!陆锤子他懂什么风雅,给他还不是白瞎了。”

高瑞成这下是真不高兴了,皱了眉头硬邦邦地说:“人家好歹知道我画得是什么,你连芍药牡丹都分不清,还是别再提什么风雅了。”

“你!”李名采红了眼眶,一脸不敢置信,猛地大吼了句,“你过分!我再不跟你好了!”气得转身跑了出去。李名采的书童一时间也呆了,捧着东西不知怎么办好。

“大元,你也回去吧,把东西也一起带回去。”

“哦,那我回去了啊。”书童抱着礼盒也急忙奔出了书房。

忽然之间就做了坏人,高瑞成也是莫名其妙,摇摇头,准备收拾东西去学堂。陆锤子不安地立在一旁,忐忑说:“得罪他了,不好吧。他要画,你就给他吧,我,我又没关系的。”

“没事。”高瑞成不以为意,“既然答应了给你的,我就不可能再给他。你也别放心里,李名采他就是被惯坏了,少爷脾气,只当人人都该围着他转。”

陆锤子不言语了。高瑞成收拾了布包给陆锤子背上,两人一道出去上学。刚出家门,正巧碰到祖父母散步回来。高瑞成乖巧地唤了“爷爷”、“奶奶”,祖父母看了他也十分高兴,祖母拉着他叮咛了几句,祖父高文升忽然问高瑞成:“我刚刚见李家的大小子气冲冲地从咱家走了,可是阿毛惹了他了?”

“嗯,他刚刚来说要送我东西,我见礼物实在贵重,就没有收。后来说了两句话又起了些争论,他就生气跑了。”

祖父点点头:“不收人家东西是对的,不过人家也是好心,你年纪小些,先去向他赔个礼,乡里乡亲的,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不识好坏。”

“知道了爷爷,我晚上就去他家向他赔不是。”

祖母笑道:“好了,小孩子哪有不吵闹的,一会儿打了一会儿又在一块儿玩了,都是常事。阿毛一向懂事的,知道分寸。阿毛赶紧去学堂吧,别耽搁了。”

高瑞成应下来,别了祖父母,仍旧去上学。虽然他对李名采不甚在意,不过散学后还是去了李家一趟。毕竟是乡邻,因为这点孩子间的这点小事而导致两家大人交恶,实在不上算。高瑞成去李家同李名采说了一堆好话,又答应了送他副更大更漂亮的画,才总算安抚了那小少爷。

此后的三四天里,高瑞成每日都画到很晚,终于赶在李名采离开前临出张牡丹花鸟图送给他。李名采找回了面子,大度的原谅了高瑞成。过了几日,他离开平庄去了州府,临走前还和高瑞成相约继续书信往来,高瑞成也都敷衍的应了。

立秋过后,天气仍旧很热。又过阵子,赶上秋收,正是地里最忙的时候。辛苦一年能有个怎样的收成全在这几日,因此家家都是鸡一叫就下地了,收麦、扬场,累到很晚才会回家去。高家地多,这时节照例雇了短工。虽如此,全家人也是忙得连轴转,连祖父都去帮着打场码麦子。灶上的活也都被祖母揽下了,要给全家和做工的人烧饭烧茶水。

学塾这阵子也放了假,虽然夫子不需要亲自下地,但家里事也很多,何况各家都忙得厉害,暂时就顾不到小孩子了。高瑞成白日里没有多少事做,但家人都在辛苦忙碌,总不能就自己一个人闲着,他可没有那种少爷脾性。但他也做不来什么活,就每日里跟着去地里送水送饭,拿个东西什么的。就这家里人还不想他干呢,还是他硬坚持的。家里人对高瑞成一向娇惯,连呵斥都少,更别说是让他干活了,跟他哥可不是一个待遇。

可是没成想在日头下走了几趟高瑞成就中了暑气,头也昏,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大人慌忙把他送回家歇着,高瑞成无奈极了,只好留在家里,不给他们添乱。

屋里闷气,大人将高瑞成放在门廊底下坐着吹风,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看看他没事了,大人又忙赶去下地。家里没有人,高瑞成边上尽是些小动物。廊上挂着个鸟笼子,里面养了只虎伯劳。这鸟个头不大,可是凶得很,天天还要抓蚂蚱虫子喂。高瑞成屋里还放着个麦秆子编的小笼子,里面装了只青绿色的叫蝈蝈。他哥高恩成说那蝈蝈特厉害,难抓,眼红得不行。这只蝈蝈叫声也确实好听,高瑞成闭着眼,听鸟叫虫鸣,心下决定往后可要好好锻炼身体。

门边的柳条大筐里有一只灰色的小野兔,本来兔子是在院子里放着的,可是老吃祖父的花草,只得养在筐里。这几个小家伙都是陆锤子逮来送给高瑞成的。陆锤子手很巧,连那小笼子也是他编的。

高瑞成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小动物,到真正养起来才发现小鸟兔子还真蛮可爱,怨不得许多人会养宠物。这些动物也不需要他费心侍弄,都是陆锤子在喂,他就偶尔逗一逗,不会觉着麻烦。对着动物的时候,他难得流露出一些童心。

高瑞成坐那睡得迷迷瞪瞪的,听见有人连声唤他:

“阿毛。”

他睁开眼,看见陆锤子站在面前。他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就问:“锤子哥,你从地里回来了。”

“婶子不放心你,叫我回来看看。”陆锤子眼巴巴地瞅着他,面上很紧张,“你可还难受?”

“歇了会儿,好多了。”高瑞成笑一笑。

“这里风大,你去屋里睡吧。”

“屋里闷人。”

“没事,把窗子都开着,我给你打扇子。”陆锤子说着过来扶他,高瑞成也就起来进屋里睡了。到屋里,他卧在床上,陆锤子拉了单被给他盖着肚子,才过去把窗户都撑开,又去拿了把蒲扇,坐在床边慢悠悠的扇着。

躺了会儿,高瑞成觉得心里没什么了,就对陆锤子说:“不热了,锤子哥你歇了吧。”

“嗯。”陆锤子口里应着,也没把扇子放下,只是扇的更慢些。他坐那看着高瑞成,半晌,又说:“我摘了一把山里红搁在外面,我洗了给你吃吧。酸甜的,吃了心里就不难受了。”

“行。”

陆锤子忙出去将新摘的山里红洗了,装大碗里端了过来。山里红跟山楂挺像,就是小多了,高瑞成不大能吃酸,捏了一颗放嘴里慢慢嚼着。

陆锤子看他气色好多了,就说:“你不难受了吧?那我回地里了。”

“麦地那么远,这也不早了,你就别去了。”高瑞成劝道。今天割的远地,这时辰跑去太阳都要落了。见陆锤子有些为难,高瑞成就笑说:“你要怕闲着,就去厨屋帮阿奶干活就是了,劈点劈柴。”

陆锤子点点头,去厨屋前还不太放心,叮嘱高瑞成:“你要难受了就喊我。”

夜了家里人都回来吃晚饭,饭桌上他哥一个劲的笑话高瑞成身子弱,像个女娃子。奶奶护着小孙子,笑着骂大孙子总欺负弟弟。高恩成就说奶奶偏心,还让爷爷主持公道。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十分开心。

第四章:物换星移

高瑞成长到十三岁,眉眼气质越发同母亲相近。他身量适中,瘦削挺拔,皮肤白皙,整个人俊秀出众,再加上性子和顺,很得人喜爱。他一出家门,庄上老少都要朝他看,每日总有些小姑娘假装洗衣担水的,等在他上下学堂的路上,庄上的父母教训自家不成器的孩子,也老爱说:“你也学学人家高家二小子!”

不过他的名声也只在这一地。他既不刊印什么诗集文选,也不去各处拜访名士、结交朋友,几年来除去闭门读书,就是画画,唯一有交往的名人也就是师父元礼了。元礼作为老师要求甚高,觉得高瑞成火候未到,不许他将画作流出去。高瑞成也无所谓,安心做他的乡野小民。

他哥高恩成十八了,去年定了门亲,今年就过门。女方是邻村一户小地主家的闺女,刚十六岁。高恩成偷偷跑过去瞅了,姑娘长得白净漂亮,他很满意。

他哥刚定下来,媒人又纷纷上门,要给高瑞成说亲。对于终生大事,高瑞成有自己的心思。他毕竟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娶个素不相识的人回来。原本他想着自己年纪小,还得几年呢,可是长辈们竟然觉得先定下来也不错,等过几年大了再成亲就是,可把高瑞成吓了一跳。

看着一家人兴致那样高,恨不得马上双喜临门,高瑞成想一想,还是决定赶紧去考学吧。外面人事纷繁,兴许还能碰到个志趣相合的女子。高瑞成和夫子商量过后,就对家人说,有心进学,马上就是二月,他准备去应童生试。

家里人吃了一惊。母亲和奶奶自然是满腹的担心,总觉得孩子小,不想他出门受苦。父亲祖父倒是都同意,早日举业总归是好事。合家商议定了,到日子送高瑞成去考试。

距平庄不过二三十里就是双凤县,县试要往那里去考。临近考期,家里准备提前两日就动身,由高父亲自带高瑞成过去。早些去寻个安静住处,也好让高瑞成养足精神。

虽然只是出去几日,但高瑞成是头一回在外待这么久,家里人颇是紧张。出发前一天,母亲和奶奶真不知要给他装多少行李,看看什么都想给他带上,就怕他在外受屈。高父哭笑不得,让她们放心,短了什么去买就是。

衣物鞋袜什么家里都拾掇好了,也没什么需要他费心的,高瑞成就装了笔墨砚台,并几册书卷。午后去见了杜夫子,待要回去时,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杜家人正要给高瑞成拿把雨伞,就听夫子的孙子进来说,高家打发了人来接高瑞成。

说话间,就见个紫黑面庞的高个子青年从外面进来,站到屋檐下面,向杜夫子道个礼,说:“婶子叫我来接阿毛回去。”来的就是陆锤子了。高瑞成见他来接了,就回身同夫子告别。陆锤子撑了雨伞给高瑞成遮严实,两人一左一右往家去。

陆锤子今年也十八了,随他爹,个头着实不矮。高家又是不从苛待雇工的,饭食管够,总能见着荤腥,这才几年,陆锤子就长了个结实健壮的身板。他打了伞,伸着结实的手臂护着高瑞成,真是一点风雨也不漏。

高瑞成望着细雨霏霏,烟笼乡村,真如图画般,心内一高兴,就对陆锤子说:“锤子哥,我瞧着这雨景很好,我们去河沿上逛逛再回家吧。”

“还下着雨,着凉了就不好了。”

见陆锤子有些犹豫,高瑞成笑眯眯的给他戴顶高帽:“有锤子哥呢,哪会淋到雨。”陆锤子很吃他这套,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默默地带着高瑞成往河那走去。高瑞成看了雨中的小河,看清澈的河水向着远远的地方流去,不紧不慢,在他的眼前绘出了一副水墨画卷。

高瑞成心满意足地逛了一大圈子,才让陆锤子带他回家。村子外面的土路已有些泥泞,陆锤子二话没说就把高瑞成背了起来。高瑞成说他自己走也没关系,陆锤子却不放他下来,还一脸严肃的说:“身上干净的,回来要沾上泥了。”这下高瑞成也没有办法了,他都能够想象得出,他哥高恩成要见了不知该怎么笑话他。

果然,一到家他就遭到了高恩成的无情嘲讽。陆锤子刚把高瑞成放下,高恩成就趴在门框大笑起来,指着他们说:“哎哟阿毛啊,多大了还要人背啊,真是比小姑娘还娇气哦。”

高瑞成也笑着反击:“哥,没人背你着急了吗?不过可惜,锤子哥只会背我,你想要人背就去找根子叔吧。”根子叔是高家的老长工了,很疼高恩成,高恩成小时候都是他带着玩的。

受到如此奚落,高恩成大叫一声:“大胆狂徒,胆敢嘲笑你哥我,看招。”说着往前一跳,作势要攻击高瑞成。高瑞成笑着躲到陆锤子身后,陆锤子稳稳地站在那,把高恩成挡在面前。

于是小哥哥高恩成吃醋了,满脸哀怨地说:“明明小时候那么听我话的,现在就跟陆锤子好了。”

“是谁天天不着家啊,都是锤子哥带我,有什么好玩的都送我,我当然跟锤子哥好了。”

“你就认陆锤子当哥吧,我伤心了!”高恩成捂着胸口夸张地哀嚎起来。这时父亲从院里出来,见他们玩闹的亲热,也笑着说:“大毛别老欺负锤子跟你弟,我锯点木头,来给我帮把手。”

“我来吧。”一听要干活,陆锤子忙走在前头。

“好,锤子也来,大毛笨手笨脚的,没个准头,递个东西还成。”

一句话说的高恩成哀嚎声更盛,连连说家里人太偏心:“都疼阿毛,难不成我真是捡来的?”他装哭,高父笑着给了他一下:“多大的孩了,马上都要成家的人了还跟你弟吃醋。”他们笑着进去干活。高瑞成跟在他们后面去了书房,他今日心情好,想要画副山水。

第二日,根子叔套上骡车载着高父和高瑞成去了县城,高家在县里也有熟人,只是住在别人家里毕竟不清静,家里人生怕扰了高瑞成,就先不准备带他走亲戚,寻了处安静的客店住下。高瑞成其实无所谓,仍旧如平日一般的看书练字,还去集上逛了逛,高父一人去各家拜访。

几日后初试,高瑞成轻松取中,接着复试过后,又考了第一名,列在案首。红榜一出,高父十分欢喜,备了些礼,带着高瑞成去谢了知县。知县梁丰同高父是旧识,两家原是世交。梁丰称赞高瑞成文章做得好,嘱咐高瑞成回去继续用功,将来必是前途无量。

出了县衙,回到住处,高瑞成摸着下巴,模样高深地地问高父:“阿爸,您老一向正直的,不会走了知县的门路吧,我这个案首可有花银子?”

“你这小东西。”高父掌不住笑了,“临考了避嫌还来不及,我哪里会上梁知县的门,多生那是非。考完了拜谢是礼数,没你那小脑瓜里想的那样。梁知县也说了,你有那才,他能照顾一些就是了,往后还是一样,全凭你自个儿的造化。”

高瑞成也笑了:“我就说嘛,阿爸那样高风亮节,怎会做那种事,看儿子将来给您挣个封诰回来。”高父听了心里开心,笑骂高瑞成嘴上抹了蜜。

在县里又住了两天,把各家亲戚都走了一遍才回家去。家里已得了消息,俱是欢喜。不过这也就是个县试,没那大张旗鼓的必要,高家备了些礼送给杜夫子,又请了先生来家吃席,也就罢了。

晚上回屋,高瑞成扑在软和的缎面被子上就不想动弹了。出门几日,方觉万事不便,高瑞成又爱干净,客店的被褥、食具,一切一切他都觉得不干净,吃饭之前都要用热水烫几遍碗筷。此时才觉得还是家里舒服啊,什么都有人帮他做好。

四月里高瑞成又要去参加府考,这回他让父亲把陆锤子也带上了。有陆锤子在,高瑞成再不需要费心别的事,陆锤子一向是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照顾的。府考过接着秋后是院试。两场考试过后,长榜上高瑞成又是名列第一。

十三岁的秀才并不是随处可见,早先的李名采也是隔了两年才过了院试,所以高瑞成这样年纪的在本庄还是头一份。庄上乡亲集了份子前来祝贺,高家自然不能装孬,摆了一日的酒席,还请了戏班来唱了三日大戏,一时间热闹非常。

也不少当地乡绅前来拜会,高瑞成少不得要耐着性子同他们客套。他自认是俗人一个,不会故作清高,人情往来上也算足够圆滑。只是,安闲惯了,他发现自己果然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场面,能够选择的话,他不想再过上辈子那样的生活。

所幸乡里那些人的热情没有持续多久,家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后年才是乡试年,高瑞成还能轻松好一阵子。

十月初八,高家又迎来件喜事,高恩成成亲了。前几日高家就已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到了吉日,一大早高恩成骑了高头大马,带着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的去往邻庄接新娘子。家里桌子摆了满院,特请了一位厨子来做酒席,还有庄上几位相熟的大娘媳妇帮忙,高母在一旁维持着,样样安排的妥妥当当。

高瑞成换了一身新衣服,跟在父亲身旁,在前院应酬宾客,一天下来,吉祥话不知说了多少。他从前参加的婚礼跟这时候的自然不能比,这个时候的人都很讲究,一点礼数不能差了,否则背地里不知要落多少笑话。

待娶亲队伍回来,门前点了特制的花炮,炸了一地的红纸,喇叭唢呐也一起吹起来,热闹得不行。地上早铺了红布,新娘子蒙着盖头,由媒人扶着下了花轿,踩着红布进了门。这之后还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高瑞成笑眯眯的看着高恩成被折腾,和新娘子一会儿跪下一会儿起来的,反正受罪的不是自己。

不过他也快活不到哪去。酒席一开就跟着新郎官和父亲到处敬酒,满桌的酒菜也只能看着人家吃得开心,还好他之前吃了些东西垫了。到黑了,他大哥的一帮子朋友还要闹洞房,后半夜了,按规矩还要在新房外面听门子。他年纪小,这种场面就免了,总算可以回去睡觉。

高瑞成回屋躺在床上,累得不行。一会儿陆锤子进屋来问高瑞成:“婶子热了饭,你可要吃点了?”

这个时辰还不想睡觉,高瑞成想了想,对陆锤子说:“你也没怎么吃吧?多盛点来我们两一块吃点。”

陆锤子答了声就出去了,一会儿又提了个食盒过来。他把菜一样样端到桌上,高瑞成看有一盘时蔬小炒、一碗烂烂的烧鹅、一碗三鲜汤,还有一碟子烧麦,都是自己喜欢吃的。他去洗了手,陆锤子给他盛了碗汤放面前,高瑞成坐下来拿起筷子,又让陆锤子也坐下一块吃。对高瑞成的脾气也熟悉了,陆锤子没有客气,盛了碗米饭坐在高瑞成面前大口吃起来。

随便闲聊了两句,话题自然围绕着今天的亲事。高瑞成想起了陆锤子家,陆锤子家里现在也就他大哥成了亲,他二哥也二十了,还打着光棍。陆锤子二哥都没着落呢,他就更别提了,高瑞成看对面人捧着碗闷不出声的吃饭,就笑打趣他:“锤子哥跟我哥同年的,今个看我哥都娶媳妇了,可有什么想法?”

陆锤子抬头看看高瑞成,直接回道:“没想法。”

“你就不想也娶个媳妇啊?”

陆锤子摇摇头:“家里面那情形……我不想那个。”说着继续吃饭。

高瑞成在心里叹口气。这时候的乡下,穷苦人家里面儿子多了只能尽着老大娶亲,兄弟几个拉帮套养一个老婆的也不是没有,别人最多在背后嚼嚼舌根,不会去管。但是高瑞成可不想陆锤子打一辈子光棍,陆锤子一直把他当弟弟一样尽心的照顾,他也希望陆锤子能过上好日子。高瑞成实心实意的说:“那锤子哥什么时候遇着喜欢的姑娘了一定要跟我讲,你就跟我哥一样,将来你想成家了,我帮你一点,锤子哥也不要觉得难为情。”

陆锤子顿了顿,微微点点头。

第五章:长河流月

第二年腊月十九,高家喜添新丁,过门一年多的大媳妇许秀秀生了个白胖小子,高家上下又是一片喜气。这时候分娩有许多忌讳,孩子落地七天后高瑞成才准进到产房,去看望嫂子和侄子。

许秀秀原本身子骨就结实,怀孕生产期间养的又好,面色十分红润,整个人胖了一圈。不过小侄子就太丑了,小小的一团,真像个红皮猴子。高瑞成知道刚生的小孩都这样,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吐槽,当面还是得夸孩子长得好,壮实,像他们高家人。

自从有了这么个小家伙,高瑞成就无奈的失宠了。从祖父祖母,到父亲母亲,加上他大哥,都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这刚落地的小生命身上。他的英雄母亲也是被照顾的面面俱到,月子里一点活也不叫做,变着法的做些清淡又进补的吃食,就怕大人和小孩受了屈。

高瑞成光荣的退居二线。天气冷了,他每日里就出门和杜夫子讲讲文章,其余时候都待在家中。看阵子书,作会儿画,逗弄逗弄鸟雀,也不闲着。之前那只虎伯劳还健在,去年陆锤子又抓了只尚是雏鸟的黄莺给他,很费了些工夫才喂成活。高瑞成也没有喜新厌旧,两只鸟一并养着,照料的活仍是落在陆锤子身上。

陆锤子现在也是高家的住长工了。他父亲陆有余腿脚受伤卧床在家没养好,又生了烂疮,去年没了。为了给他父亲治病,他家把仅有的几垄田都卖了,家里的光景越发差起来。他大哥租种李名采家的地,二哥去了县里铁匠铺子子承父业,陆锤子也就正式和高家定了契。定契之后工钱是要多不少的。

加上陆锤子,高家有了四个住长工,另外三人是根子叔,二憨叔,双庆。根子叔是高家的老人了,已经四十多岁。他是个大拿,什么活都能做起来,高家做主替他娶过房媳妇,后来得病没了,就留下个小女儿荷花。根子叔疼女儿,没再娶,高家在外院隔壁帮衬着他盖了两间屋子,父女俩就住在那儿。

二憨叔真是个憨子,心智上有缺陷,因为家里和高家有些宗亲,所以打小就在高家做活,虽然刚刚才三十岁,但已经在高家待了十多年。双庆呢,就是个小年轻,只比陆锤子大一些,来高家也才两年多。二憨和双庆都规规矩矩住在外院,陆锤子吃饭和他们一处,但并不跟他们住一块。他除去做地里活,空闲时候还要帮高瑞成做这做那的,等于是兼了个长随的职。为了方便照看高瑞成,他就一直跟高瑞成住一屋。

陆锤子照顾高瑞成如何尽心自不必多说,真是捧在手心上,细致的不能再细致了。高瑞成也不是无情的,他顾念陆锤子家里寡母缺少吃用,有包子点心什么的总要给陆锤子留一份,好让陆锤子省下自己的给母亲送去。遇到有人上门求个诗文碑铭的,高瑞成也总会把润资分给陆锤子一些,让他多赚几个钱贴补家里。

陆锤子自己是很少花钱的,仅有的几次购物行为也全不是为自己。他在过路的书客手里买过几本花鸟虫鱼的画册子,见到人家家里养的水仙长着细长的绿叶子,开着白花,十分好看,就求着人家买了几头回来。这些东西自然都是送给高瑞成的,他觉得那花和高瑞成很相配。

高瑞成和陆锤子朝夕相伴,竟比亲兄弟还要亲厚些,这使得一些人心里十分不平衡。有人就说了,陆锤子做长工就算了,年纪那样大了还兼带着做书童,太不合适。当然,这人家里就有个年纪正合适的儿子,也是想把儿子送到高家的。在高家做活竟不会挨打,尤其做书童,半大小子就能干,活轻松工钱又多,还能跟着高瑞成学认字,谁不想孩子找这样一个快活事做呢。可是高瑞成好像打定了主意要陆锤子一个人干两份活,拿两份钱,这怎能不让人生气。

话是这样说,但人家爱用谁做小厮别人也实在管不着。高瑞成在家里一向受宠,长辈可不愿为这点小事委屈了他,自然是全由他自己做主。别看他在外面对人总是一团和气,想要让他改变主意可不容易,有人直接带着孩子上了高家大门,他三言两语就说得人服服帖帖,一点脾气没有的又领着孩子回去了。

高瑞成不管别人,心内依旧看重陆锤子。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转眼到了夏末,八月就是乡试期,高瑞成也准备去应考了。乡试在冀州府,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三个月,马上就到忙季,家里也拨不开什么人,就让陆锤子一个人跟着他去。高瑞成的三舅公就在州里做盐官,知道侄孙要科考,早已经着人递了信来,到时住在他那儿就行了。

高瑞成有心想早些动身去冀州,路上也好顺便到各处去转一转,看看风景。七月下旬,家里人给高瑞成收拾下了行李,又花了四两银定下一只船,立契送到距冀州府不远的梅津,再转旱路。到二十二日清晨,高瑞成辞别家人,去渡口坐了船出发了。

船不是高家专包下的,还搭了六七名客人,对坐在船两侧的长板上。陆锤子将自己的那包衣裳垫在板子上面,才让高瑞成坐下。行船中也没有别的事,各人就闲谈起来。船上人见高瑞成年纪不大,穿着簇新的绸衣绸裤,衬得人这般俊俏,都忍不住和他搭话。高瑞成也不会不耐烦,微笑地和船客们寒暄,一面欣赏两岸的山光水色。

行了一两个时辰,多少话也差不多说完了,众人也倦了,都靠着船打起盹来。高瑞成也感觉有些乏累,喝了点水,然后靠在了陆锤子身上。

“光坐着也这样累。”高瑞成整个人都歪倒在陆锤子身上,没个正形,对面人看得直乐。

陆锤子挪了挪,让高瑞成靠的舒服些,又问他可要吃点东西。船上是不管饭的,而且一直到傍晚才会靠岸,这会儿也快到晌午了,高瑞成想陆锤子饭量大,肯定饿了,就说:“阿妈带的萝卜丝饼,我吃块那个。”陆锤子点点头,打开箱笼,拿出装满了点心的小包袱,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萝卜丝饼,递给了高瑞成。

高瑞成接过纸包,打开来向其他人客气了一下,他拿了一个在手里,其它的又给了陆锤子:“我吃一个就够了,锤子哥吃完吧,晚上到岸了再弄点热乎的饭吃。”

陆锤子“嗯”了声,也不同高瑞成客气,把剩下的饼都大口吃了,吃完又从箱笼里掏出几个桔子,剥了皮,把桔络也仔细摘干净才递给高瑞成。高瑞成吃了饭喜欢吃些水果。

终于行至梅津,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下了船,家里给高瑞成准备的衣物行李有好几包袱,并一个大箱子,陆锤子一个人要是硬背也能背下,但是高瑞成只准他拿个包袱,就在渡头雇了个脚夫挑上箱笼囊箧,去寻了家干净的客店住宿。

进了客房,陆锤子微微抱怨了一下:“就走这一段还要十个钱,我又不是拿不下,花那钱干什么。”他说话也不耽误干活,拿了几件换洗衣裳出来放在架子上,就把包袱都放在柜子里,用自家带的铁锁锁好。

店伙送了水过来,高瑞成倒在木盆里准备洗洗脸,听见这话知道陆锤子是心疼了,就笑说:“知道锤子哥力气大,我不是看人家那么热心的帮忙抬东西下船,觉得不好意思嘛。反正也费不了多少,当给你省点劲,免得别人看见我让你一个人拿那么多东西,当我是黑心肝的坏人,那可怎么办。”

向来高瑞成一发话,陆锤子就不言语了,只是陆锤子心里在想:谁家做主子老爷的不是可着劲的使唤人呢?高瑞成和别人都不一样。

这客店里也带做饭菜,陆锤子在收拾行李,高瑞成就叫来店伙,点了一道红焖羊肉,一道干煸豆角,汤是鸡蛋豆腐羹,又要了两斤烙饼。给了店伙几个钱做小费,店伙喜笑颜开地退出去,到厨房给高瑞成他们点菜去了。

“就我们两个人,哪里要三个菜。在外面什么都贵,也俭省点。”看高瑞成又乱花钱,陆锤子心里直难受,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不会指责高瑞成,现在屋里就两个人了,难免多说上几句,希望高瑞成注意些。

看陆锤子愤愤地整理床铺,把气都撒到被子枕头上,高瑞成笑着说:“我刚刚问价了,这店里菜蛮便宜,三个菜加烙饼就六十个钱,吃不掉也能留着做夜宵嘛,不得浪费。”

“嗯,你别嫌我啰嗦,叔叔婶子摆弄地挣点钱也不容易,你多记着点。”其实陆锤子会这样担心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庄上时候他老听人说哪家儿子到了城里就学坏了,耍大钱,逛窑子,把几分家财都败光了。他就怕高瑞成胡乱使钱,到后也沾上那些毛病,所以才要人俭省点。

高瑞成可不知道陆锤子有这么多顾虑,只当他是节俭惯了,见不得花钱,就笑说:“锤子哥都是为我好,我哪里会嫌你啰嗦啊。不过出门在外,有的钱是不能省的,我心里有谱,锤子哥就放心吧。”

高瑞成一向听话,陆锤子想想,稍微放心了。再一想,反正钱都是他管着的,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都得花钱嘛,他把好关不就行了。

一会儿店伙送了饭菜过来,陆锤子喜欢吃大荤,高瑞成就把红焖羊肉放在他跟前。陆锤子和往常一样,开始吃得很慢,等高瑞成吃饱了才会大口地吃菜。一顿饭吃完,烙饼和菜都剩下不少,陆锤子把没吃完的饭菜盖好,留着高瑞成晚上看书饿了吃。

这天也不早了,高瑞成就不准备再外出,洗漱之后,就坐在被窝里看书。陆锤子也睡这床,不过他睡另一个被窝,睡在床那头。他躺那里算计着带了多少盘缠,今日花去多少,一笔笔都要记下来等回去报给婶子听,不自觉地时时仰起脸,看一看高瑞成认真温书的模样。

第二日,高瑞成去了附近的几处名胜游玩。最后来到江边,只见楼台古朴,茶寮酒肆林立,游人往来不绝,十分热闹。高瑞成在茶亭里喝了壶茶,吃了几块点心。这点心比庄上卖的的可是贵了太多,陆锤子被高瑞成说得抵不过去,只好拿了块小口的吃着。一尝味道果然很不一样,心想是好吃,软软甜甜的,怪不得要这么贵。

他处处小心,生怕花了冤枉钱。午饭时去这江边几个酒店问价,一样的菜可比别的地方贵不少,就不愿意在这里吃了,只想去吃碗面,因为这边就面最便宜。高瑞成自然知道陆锤子的性子,就说此地的鲜鱼十分肥美,有家店做得特别地道,好想吃。陆锤子虽然心疼,也只得去了那家店,吃高瑞成说得那道鱼。

一算饭钱,陆锤子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可是又不想老是提这些事,毕竟高瑞成也不常到外面玩,总提银子花销的,坏了他的心情可怎么好。

虽然陆锤子不说,高瑞成还是一眼就瞧出他在忧心什么,忍不住笑着给陆锤子夹了一筷子鱼,劝说:“别想啦,再心疼钱也不会回来的,还不如赶紧多吃点。这么大条鱼,剩了可不好带回去哦。”

看着面前的少年,陆锤子也微微地笑了。能让高瑞成这样高兴,多花点钱又算什么呢。他突然就不心疼了。

高瑞成在梅津住了两日,把此地的名胜古迹逛了个遍才觉得心满意足,第三日便收拾了行装,雇了驾马车和陆锤子往冀州去了。一路上不紧不慢,又行了两日才终于到了冀州城。

第六章:怅然若失

一进冀州城门,三舅公家早派了几名下人抬着轿子在城门口候着。小厮们上来将行李分拿了,高瑞成坐上轿,陆锤子拿了包袱在跟在后面,随着小厮去了舅公府上。

下了轿子,大门口管家笑着迎上来,说:“孙少爷来了,老爷得了消息,专在书房候着您呢。”

“要舅公等候,孙儿心内着实不安,烦劳老先生带瑞成进内拜见。”高瑞成笑着拱了拱手,管家忙领着人进入院子。

穿过庭院,又经过间楠木大厅,就到了书房外。书房内,何焕廷正写着大字。他如今刚过五十岁,国字脸,穿着一身玄色夹袄,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并不显老。何焕廷现任两江都转运盐使司副使,虽只是从五品,但两江都转运盐使司主管两江地区盐务,负责征收盐税,哪个盐商敢不来孝敬,可是个实打实的肥差。

进到书房,高瑞成向何焕廷行了叩拜礼,被何焕廷拉起来,高瑞成就将祖父母的信送上,说了家中长辈一切安康,并代父母兄长向何焕廷问好。

何焕廷一见高瑞成模样俊俏,言谈举止大方得当,就喜欢得不行,连连称赞高瑞成年少有为,急忙让下人去取了块白玉挂牌来给人做见面礼。何焕廷对高瑞成说:“没有准备什么,这个给你戴着玩吧。我这里没有什么人,就你一个表叔,你且安心在我这里住着,好好准备科举。”

高瑞成谢过舅公,将东西收下。正说话间,有下人来报说小少爷回来了,何焕廷忙让人将他唤过来,口中对高瑞成说:“见见你这不成器的表叔,每日只知在外面胡闹,一点正事不会。”

何焕廷生有两子两女,大儿子在外地做官,两个女儿也已经出嫁,现在就这个年未弱冠的小儿子还养在身边。老来得子,又是宠妾所出,自然是万分宠爱。高瑞成笑着恭维:“侄孙在家时就听说二表叔人物风流,极擅诗文,前月做的文会可是热闹,侄孙虽在乡野也听闻了。印的诗集侄孙也拜读过,当得起飘逸二字”。

没谁不爱听别人夸自家孩子,何焕廷不由得弯了眉眼,笑说:“都是瞎胡闹,回头当面可别夸他,那尾巴准得翘上天去。”

不一会儿,一个锦衣华服的的十七八岁少年施施然踏进书房,正是何焕廷的小儿子何少琦。高瑞成起身作了个揖,道了声:“堂侄高瑞成,见过二表叔。”

何少琦看着高瑞成,愣了一愣才说:“父亲,这就是姑姑家那位过来乡试的表侄吧?竟不像是个庄户人家出身,我见了,只觉得自惭形秽了。姑姑真养得好孙儿。”

何焕廷听了,不由大笑,且说:“你瑞成表侄在家中也是你姑姑姑父的宝贝,年纪虽小,也是有才的。学业上你都要向人家学习,无事别带他去吃酒胡闹,带坏了他,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高瑞成忙说不敢。何少琦听老爹这样诋毁自己,不依了,分辨道:“父亲也不给我留点脸面,我怎么就带坏表侄了!”一番言语惹得何焕廷又是大笑。

三人说笑了会儿,下人来报,午饭已摆上了。用过午饭,何焕廷就说:“舅公这里还有些公事,瑞成自去看会儿书吧,出去逛逛也行。直管把这当家里一样,缺什么就去找你表叔,别委屈了。”

高瑞成一一应下。待何焕廷离开,下人撤了席,换上茶盏,何少琦拉了高瑞成随便坐下,边喝着毛尖边笑问:“瑞成表侄无事时都做些什么?可曾办过诗会?”

“不过是读几本书,诗会并不曾做过,乡下地方,比不得表叔这里风雅。”

何少琦一听高瑞成清润的声音就禁不住失了心神,亲热道:“我们年级相仿,就别再称什么叔侄了,你唤我一声少琦就好。”

“瑞成不敢,辈分自不可乱。”

“哎,瑞成何必拘泥于此。”何少琦磨了半晌,见高瑞成不愿改口,只好罢了。何少琦是惯在花月丛里过活的,养花娘,捧戏子,但还从未见过像高瑞成这般气质出众的人物,忍不住就想要亲近。又说,“瑞成这般人物,做个诗肯定不在话下。我这里下午在金家花园有个席,赏花作诗的,席上都是本地名士,瑞成便随我去一同去吧。”

其实高瑞成哪里想外出,但这毕竟是何少琦头一回邀约,实在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了。高瑞成说要回去换一件衣裳,二人便约定半个时辰后在厅上见,就有下人过来带高瑞成去住的地方。

何焕廷宅子朱门高墙,庭院轩敞,为高瑞成安心温书,给高瑞成安排了一个齐齐整整的两进独院。进去院子,陆锤子正在那里晾晒衣裳被子,刚刚到书房前陆锤子就被人先带到了这里,此刻见了高瑞成,忙问道:“回来了,晌午饭可吃呢?”

“在舅公那里吃了,锤子哥可吃呢?”

“我也吃过了,舅老爷府上人都很客气。”

高瑞成点点头,就对陆锤子说:“我回来换件衣裳,下午二堂叔邀我去个诗会,不好推辞,你也随我去吧。”

“哦,好,那我要不要也换件衣裳?”陆锤子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何府上看门的小厮衣着都比庄上大多数人要好,陆锤子只怕给高瑞成丢了脸面。

高瑞成笑一笑:“没有关系的,锤子哥穿这身就很好。”他又把那个白玉挂牌拿出来交给陆锤子,“这是方才舅公给我的,锤子哥收着吧。”

陆锤子接了东西,看了看,说,“舅老爷送的,还是挂着比较好,回头我去买条丝线串上,你戴上舅老爷看见了也高兴。”

“行。”高瑞成进去换了件玉色暗纹袍服,腰上只简单挂了块翡翠雕件。陆锤子将玉牌收在柜子里,过来给高瑞成重新梳了头发。

“带些银钱,外面人多事杂,只怕还要饮酒,锤子哥多帮我看着点。”高瑞成想想,提前给陆锤子打个招呼。

“晓得了。”陆锤子一一应下。

前面何少琦早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带着小厮跑到了高瑞成这院,大喇喇地在外面喊道:“瑞成,可收拾好呢?”

“表叔稍等一会儿。”

何少琦进屋看高瑞成端坐在铜镜前,衣饰虽然朴素,端的是风度翩翩,一双眼睛顿时就好像长在了高瑞成身上。他喜笑颜开道:“好好,不急不急,瑞成慢慢收拾。”

陆锤子一直用余光瞧着何少琦,只觉心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他抿着嘴,站在后面默不作声地给高瑞成梳了头发,再用根丝带束上。

“这发带朴素了些,多福,去将我那两根冰丝的取来。”

何少琦话音刚落,高瑞成就站了起来,笑说:“表叔不必麻烦了,那样贵重的东西侄子也用不惯,就不必取了。我这里已经收拾妥当,随表叔去诗会吧。”

“就是那样的东西才配得上你。”何少琦被高瑞成的笑模样弄得魂都快没了,硬让人把东西取来给了高瑞成。这下连高瑞成都觉得何少琦未免热情过了头,可又实在不好说什么。

到外院乘上马车,直奔城郊金家花园。路上,何少琦详细同高瑞成说了今个是哪位做的东道,来的客又有哪些。何少琦口齿伶俐,八卦起各人的趣闻来倒也不显得絮烦,高瑞成就安静听着,并不多言语。

又转过一个弯,就到了金家花园。这花园是一处极宽大的院落,两边长廊无数的朱红栏杆,其间满是缤纷的花树。花园敞厅内已聚了六七人,摆了几张条案,放着些纸墨,一旁还有几张圆桌,摆着果碟点心与茶水。此时夏末秋初,地上落满了红白的花瓣,衬着青绿的石砖,果真是好看。

何少琦引着高瑞成上前向众人寒暄了一番。这群人里为首的青年名叫赵凤池,是勇武将军家的三公子,见了高瑞成,上下打量了几眼便笑着说:“少琦,你何时有了这样俊秀的侄子,藏得倒是紧啊。”

“瑞成是我姑姑家的宝贝孙子,今日才从平庄过来乡试,我就把他拉过来聚一聚。人家小孩子性子文静,也不常出来走动,你别开口就把人吓到哪儿去了。”何少琦也笑着回了句。

赵凤池一听,明白高瑞成果真是正经人家出身,也就不再说笑,让人取了一方琉璃镇纸过来,笑着对高瑞成说:“既是少琦的侄子,那我少不得也要称个长辈,同一回见面,也没准备个礼物,这镇纸就送你玩,侄子用心科举,不日桂榜题名。”

高瑞成谢过赵凤池,笑着将东西收下。其余几人见了,少不得也送了些小玩意,荷包,手串,扇子之类。这些人家世相仿,都是本地官宦家庭出身,独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总倚在赵凤池左右,看行动做派倒像是梨园人物。那少年见高瑞成注意到他,便妩媚一笑,道了个万福,说:“凤池少爷,今日来了这样标致的小公子,旭官也没有什么可送的,不如旭官先唱一曲,为各位公子助助兴。”

赵凤池马上笑着说:“瑞成表侄好面子,旭官往常可是轻易不开口,今日竟这样有兴致,我们都沾光了,大家快快坐下,听旭官唱来。”

众人便寻了凳子坐下,又过来个小童吹笛子,旭官站在当中唱了一支《玉楼春》。高瑞成也不懂戏曲,听着嗓音倒是不错。一曲唱罢,众人纷纷道好,又赏了会儿花,喝了几杯茶,赵凤池便要以这落花为题,分韵赋诗,绝句七律各要做上一首,评出的头名还有彩头。

高瑞成无心出这风头,不过随便凑了两首送上去。写成后众人一块品评,他倒得了个次名,头名仍是落在赵凤池身上。其余人对这名次也不甚在意,不过是玩乐。赵凤池着人将诗重新誊抄在册子上,看看太阳已经西斜,就撤了案几,唤下人担了食盒进来摆在桌上。

只见桌上热菜摆了清蒸鲈鱼,蟹白三鲜,烧鹅掌,蒜苗炒火腿,素菜是素三丁,素炒黄花菜,炒蒿子,家常豆腐,凉菜有茶干拌菠菜,千张拌绿豆芽,松花蛋,汤则是鲫鱼豆腐汤,酒是太白居上好的梨子酒。这一桌菜清淡又雅致,很合高瑞成的胃口。席间,他忍不住想到,若锤子哥见了这样一桌菜,不知该要多么心疼。

席上又行了酒令,推杯换盏,一顿饭直吃到月上时分,月光照的地上如铺了一层白雪。这夜间渐渐凉了,众人也都醉得厉害,就散了席,纷纷告辞回去。何少琦已醉倒在桌上,下人进来将他扶上马车。

高瑞成没想到这副身体酒量这样差,不过喝了两三杯酒就红了面庞,倚在桌上直不起身子。陆锤子在外面跟其他小厮一块儿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早早进来在边上候着,两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高瑞成,生怕有人趁机占了他便宜。一见散席,赶紧过来背着他出去坐车。

一直到居所睡下,高瑞成都没睁开眼。看他醉成这样,陆锤子担心他难受,赶忙拧了热布巾来给高瑞成擦脸,又帮他脱了外衫鞋袜,倒了盆热水来给高瑞成洗脚。再将今日这些东西收拾好,天已经亮了,陆锤子就在外间小床上躺了一会儿。

早晨,高瑞成感到口干舌燥,醒来看陆锤子睡在外面,就准备自己起来倒杯水喝。这边刚有些动静陆锤子就醒了,见高瑞成坐起来,就问他:“阿毛,你起来做什么?”

“没事,锤子哥你睡你的,我起来倒口茶喝。”

“你躺着,我来。”陆锤子赶紧下床,给高瑞成倒了半杯水,“水都是凉的,你先喝两口,我去厨房取些热水来。”说完就急急地披了衣服出去了。过了一盏茶工夫他才拎着个黄铜水壶回来,说:“厨房水也凉了,我刚热了下,你再喝点热茶吧。”

高瑞成又喝了杯热水,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又躺回了床上。他笑着问陆锤子:“昨日我喝醉了,没闹什么笑话吧。”

“没有,你安静得很,一点也不吵闹。”陆锤子想到昨晚高瑞成红着脸的样子,不言语了。半晌他又开口劝道,“酒也伤身体,你年纪还小,下回可别再喝这么多了。”

“嗯,我酒量太差,喝了两杯就醉得不行,往后不喝了。”高瑞成笑着说,“锤子哥昨晚也没睡好吧,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吧,反正今日在没什么事。”

“我不睡了,你赶紧再睡一会儿,在人家家里,总不好睡到大太阳都出来。”

“嗯。”高瑞成睡了一晚上,也不多困,只是身上仍旧有些倦,就抱着被子闭目养神。

陆锤子看看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阿毛,那个表少爷,还有昨日那个赵少爷,好像都有点,那啥……我听人说,这城里的少爷公子多是有那样的嗜好,你生的好看……你留心点。”

听他说得吞吞吐吐,高瑞成忍不住笑了,睁开眼睛看着陆锤子,说:“他们那不过是纨绔子弟的风气罢了,豢养倡优伶人,或凭借钱财哄些贫寒子弟,真要闹出什么来也是不敢的。我既无那种心思,锤子哥便放心吧。”

陆锤子低低应了声。听高瑞成说对那种事情并无意思,心中却莫名有些失落。

第七章:梨园风波

昨夜睡得早,高瑞成又在床榻上卧了阵子也就起来了。他穿好衣衫,梳洗过便去何焕廷那里请安。何焕廷留了他吃早饭,又让人唤何少琦过来,哪知何少琦昨夜大醉,此刻还在昏睡。何焕廷只骂了何少琦几句,也就罢了,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

用过早饭,何焕廷去府衙庶务,高瑞成自回去院子。方才他没带陆锤子过去,此刻陆锤子正端了一大海碗的面条往屋里走,见高瑞成回来,忙停下来对他说:“听他讲你在舅老爷那里吃饭,我去厨屋盛了碗面条准备回来吃的。”

“嗯,我已吃过了,锤子哥快进去吃饭吧。”高瑞成进去窗前书案那儿坐下,打开书匣子,取了册记载本朝山河地理的图志来看。陆锤子见高瑞成又用功了,忙放下饭碗沏了壶茶送过去。

“放着我自己倒就可以,锤子哥去吃饭吧,马上面条都糊了。”高瑞成推着陆锤子快去吃饭,陆锤子依言坐到一边,端起那个大瓷碗呼噜呼噜吃起汤面。

吃完面,陆锤子把碗筷拿出去刷了送回厨屋。回来时候,经过后面园子,看满园的花卉,他心中一动,就去跟管园子的老头凑近乎。又帮老头挑了几桶水,那老头不过意,给陆锤子剪了几枝花,陆锤子喜滋滋地捧了回去。他寻了个细长的瓷瓶子洗干净,又灌了半瓶子的清水,才把花骨朵放在瓶子里,搁在高瑞成面前的书案上。

“花从哪里摘的,很漂亮。”高瑞成放下书,看着洁白的花朵,夸赞道。

“跟管花园的老头讨的。”看高瑞成喜欢,陆锤子心里更高兴了。说完,他不再打扰高瑞成,出去外面洗昨日高瑞成换下的衣裳。

待高瑞成看到云州那一章时,何少琦便来了。何少琦刚醒过来,想到昨晚竟醉得不成样子,觉得很惭愧,慌忙洗漱过就来寻高瑞成了。一进门他就歉意道:“昨日太高兴了,多饮了几杯,竟没顾及到瑞成,我这一醒就想着赶紧过来给你陪个礼,莫怪罪表叔才好。”

“表叔这说得什么话。”高瑞成笑着站起来,将何少琦请进门,又说,“昨日十分尽兴,若非表叔,瑞成哪里能见识到那样好的诗会,怎么会怪罪,还要多谢表叔呢。”

“你觉着高兴就好。”何少琦笑道,“若是喜欢,今个我再带你去各处玩玩。今个广兴班子唱《牡丹亭》,他家小旦扮相唱功都极出众,你可想要去看一看?”

高瑞成为难地笑笑:“戏是好戏,只是侄子实在无福消受。之前没有饮过酒,昨日不过喝了两杯,现在头还晕着,只想安静在屋里看看书。真是抱歉,拂了表叔的好意。”

“你不舒服啊?没事没事,难受就好好在屋里歇着,还觉得难受的话,我让人请大夫过来吧。”何少琦一脸关心,仿佛马上就要去寻大夫,高瑞成一再表明不需要看之后,才罢了。又说了些闲话,何少琦今日还有许多安排,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待何少琦一走,陆锤子就走到高瑞成身旁,劝道:“难受还是回床上躺一会吧,少看会儿书也没事的。”

“我没事,刚刚那不过是不想同他出去假装的。”高瑞成哈哈大笑。

陆锤子一愣,看着少年明朗的笑脸,无奈地摇摇头。

而从这日起,高瑞成基本上拒绝了何少琦所有的邀约,直说自己需要安心读书,准备科考。为表歉意,高瑞成还特意画了两幅扇面送给何少琦。何少琦拿着扇子看了又看,瞧着那灵动挺秀的墨梅,喜欢地不忍释手,也就识相地不再烦扰高瑞成外出,时不时还送些时文程墨来给高瑞成看。

临近考期,高瑞成仍旧如往常一样随意看书,喝喝茶,偶尔也去外面逛逛,没事人一样。倒是陆锤子这不考试的一日比一日紧张起来,早早问清了在考场需要的东西:考篮、炉子、蜡烛、烛台、卷袋,还有考试几日要吃的糕点饭食,红豆糕、油酥面、肉干、酱菜,一样一样预备下,足足准备了两三天才妥当。

到八月初八早上,高瑞成还没穿戴好,陆锤子就抱了篮子候在一旁了,到贡院大门口,只恨不能跟进去伺候,在外面忧心了几日。高瑞成独自拎着考篮进了贡院,排队领过号牌,拿了考卷,就坐在席子上专心地写文章。三场考过,高瑞成直觉得整个人好像掉了一层皮,出来之后疲累地不行,回去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早上,高瑞成神清气爽地起来,就见陆锤子靠坐在对面圈椅上,闭着眼睡得正香。高瑞成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裳,一回头陆锤子就醒了,只是眼睛还迷瞪瞪的,没回过神呢。

高瑞成笑道:“我这一觉睡得舒服啊。锤子哥这几天也受累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事,你回去床上好好睡一觉吧。”

见高瑞成醒了,陆锤子很高兴,摇摇头说:“我晚上睡的,不困。你可觉得饿呢?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倒真是饿了。”高瑞成笑着摸了摸瘪瘪的肚子。

“那你先喝点茶吃点点心垫垫,我去厨屋看看,马上就好。”陆锤子给高瑞成倒了杯热茶,又端了预备好的糕点过去,才急忙去了厨房。厨房里厨娘正熬着鸡汤呢,听说表少爷醒了,就给陆锤子倒了鸡汤,又撕了点鸡肉,让他做了碗鸡丝面。

陆锤子把面条端碗回去,高瑞成已经吃了两块软香糕,闻到鸡汤的香味顿时又来了食欲。

“香死了。”高瑞成笑盈盈地接了碗,拿起筷子一会儿就把面条吃了干净,连汤都喝得一点不剩。“好饱啊。”高瑞成吃饱了,满足地靠在椅子上。

“这几天都吃不上顿热饭,考个试受这么多罪。”陆锤子看着直心疼。

“贡院里面也送热汤的,没那么辛苦。”高瑞成伸了个懒腰,“我还要去跟舅公道声谢,锤子哥也换件衣裳,我们今日出去散散心。闷了几日,都快发霉了。”

“好,等我一会儿。”陆锤子赶紧从柜子里拿了件蓝布衣裳换了,这是今年春天高家给他新做的,平日很少穿。等陆锤子换好衣裳,高瑞成就带着人去府衙拜见何焕廷。

见高瑞成过来,何焕廷也高兴,笑说:“还要一二十日才放榜,以瑞成的才学,必是不在话下。这两日让你表叔张罗着,请个戏班子来家里唱一场,给你庆贺庆贺。”

“还是等放榜了再请人来热闹吧。”高瑞成推辞说,“还不晓得结果呢,孙儿实在不安心。”

何焕廷点头道:“也好,还是你稳重,等捷报到了,再好好办场席。”

又说了些话,高瑞成告辞离开。刚出府衙,就何家一名小厮送了张帖子过来,口中说:“表少爷,可让小人好找。二少爷请您到听风苑一聚,说今日少爷做东道,请您务必赏光。”

高瑞成想一想,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去处,就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回话吧,就说我随后便到。”问清了听风苑的方位,高瑞成也不着急,在街上慢悠悠地朝那处逛着。州府里商铺林立,到处可见茶楼酒肆。逛了一路,高瑞成只买了一方手帕,几根发带,倒是看有卖炸麻雀的,觉得很有趣,停下来和陆锤子坐那里吃了几只。又在附近摊子上买了份羊肉汤,让陆锤子先吃点,待会去赵凤池那里又要半晌才能吃上饭。

等到了听风苑,就见是一处大园子,入内有假山流水,庭院也颇宽敞。小厮将高瑞成领进去,只听锣鼓声声,何少琦赵凤池他们已经在那里听戏了。见高瑞成来到,何少琦笑着起身迎上来,说:“瑞成,你可是来了。今个我做东道,请你听一听广兴班的戏。”

“既是表叔做东,侄子就却之不恭了,看看表叔一直赞不绝口的广兴班戏到底如何好。”高瑞成过去坐下,又同赵凤池等人寒暄了一番,才回身听戏。经过这些年的熏陶,高瑞成也能够听懂戏曲唱词,只是比起交响乐,不怎么合他心意就是了。

听了几出戏,天也晚了,园子里各处点起了灯笼。何少琦让人摆上酒菜,各人喝着酒,继续听戏。这时,一个小旦登上戏台,一旁坐着的旭官忽然起身来到高瑞成身边,笑着对高瑞成说:“瑞成少爷,这会儿台上的是小人师弟,名叫衡官的。这小子平日心气可高了,就爱看个书啊,别的什么老爷要捧他场子他都不愿意,前几日读了瑞成少爷的诗,又偶然在贡院头门见了您,回来人就痴了。今日可是盼把您盼来了,我见怪他可怜的,这才厚着脸皮请瑞成少爷赏个光,若您不弃,待会儿将他留下伺候您吧。”

高瑞成顿时窘了,他还没说话呢,何少琦和赵凤池他们俱是大笑起来。何少琦说:“衡官我是知道的,傲气得很,难为他这么痴心,瑞成就留他伺候吧。”说完就唤了领班子的过来,吩咐道,“等衡官唱完,让他换了妆过来。”领班的忙不迭地应了。

何少琦他们就着这事打趣了高瑞成半天,高瑞成活了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不一会儿,台上换了人,又过了阵子,就见小厮领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到了这里。

只见少年穿着玉色长衫,模样气质自然都很好,而且卸了妆之后倒是一点也不显女气。少年对着高瑞成他们款款一拜,说道:“衡官拜见各位公子。”说着瞧了高瑞成一眼,面上就红了。

“哎呀,衡官来这边坐。”何少琦唯恐天下不乱,把人带到高瑞成身旁坐下,大笑着拍了拍高瑞成的肩膀说,“还是咱瑞成有能耐!你们坐一块儿说会儿话,我去别桌坐,哈哈!”

衡官在高瑞成身侧坐下,面上红得不行,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瑞成摸了摸鼻子,看看面前这也就一小孩子嘛,尴尬劲过去之后也就放开了,笑笑地让人取了副干净碗筷过来,对衡官说:“唱了这么半天,吃点热菜吧。”

“谢公子。”衡官拿了筷子,小口地吃着东西。

“听说你平日爱看些诗文,也喜欢作诗么?”高瑞成同他闲聊起来。

衡官点点头:“不唱戏的时候也没有别的事做,胡乱作着玩的,没有瑞成公子作得那样好。”他说着脸上又红了,一双大眼睛看着高瑞成,似乎都能汪出水来。

高瑞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没办法,虽然他从前没喜欢过男的,可任谁被个美少年这么盯着都不会没感觉吧。要是人丑一点也就算了。

说是伺候,也不过是说几句话,高瑞成没那种心思,待天晚散席之后就说要送衡官回去,任何少琦再怎样打趣也只是笑笑。衡官有些不舍,临走时悄悄塞给高瑞成一个荷包,小声说:“您,您要是有空,来听我唱戏啊。”

高瑞成捏着荷包,点点头,衡官才上了戏班子的大车,跟他们一道回去了。这个时候众人也都醉了,各自坐上轿子回府。自从知道自己酒量很差之后,高瑞成就不再喝酒了,所以今日还清醒地很。

回到何府,陆锤子端来热水给高瑞成洗漱,而后就沉默地站到一旁。高瑞成洗了脸,看陆锤子那一脸凝重的样子,就奇怪地问:“怎么了?”

陆锤子张了张口,才沉声问道:“那个,今天那个衡官,你是怎么想的?”

“我哪会想到竟能碰上这种事。”高瑞成笑道,“养戏子我是没有兴趣,阿爸阿妈知道了会打死我吧。”他原本也就没放在心上。说真心话,戏子之流,高瑞成是不大看得起的。这时代,倡优戏子的没什么分别,谁知道他们同多少人交好过?高瑞成可不喜欢捡破烂。

第八章:慎始如终

很快二十多天过去。到了放榜那日,高瑞成正在花园里倚着栏杆赏花,就见一名小厮飞奔过来,一脸喜色道:“贺喜孙少爷,孙少爷中了举人,老爷请您到前厅去会客呢。”

“好,你和舅公说我换件衣裳,马上就到。”

高瑞成回到院子。这时陆锤子也得知了消息,高兴地不行,看到高瑞成回来,笑说:“我正要去找你呢。真是天大的好事,快些过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好。”高瑞成也被他们的喜悦感染了。他进屋去收拾了一下,便去了前厅。前厅那里已经聚了一屋子的人,喜报也挂了起来。高瑞成一看,自己竟中了冀州乡试的解元,倒是有些出乎意外。

何焕廷今日特意没有去府衙,此刻一派欢喜地拉了高瑞成,笑道:“瑞成高中解元,可是给高家给舅公长了脸。少琦,快叫人摆上酒席,你请的戏班子可来呢?戏也赶紧摆上,今日要好好热闹热闹。”何家今日请了办席的厨子,菜什么都预备好了,就等喜讯一到便开席。

于是前厅连带庭院里摆上了好几张方桌,报录的差人被请上了首席,一道道的菜很快送到席上。戏班子也送了箱子物品到何府,就在庭院里用红布拦了,搭了个简易的戏台。过一会儿,戏子到了,何焕廷要高瑞成点戏,高瑞成谦让了几回,到后还是由何焕廷点了本冯京三元及第两娶宰相女的戏。

一时间觥筹交错、锣鼓震天,整本戏直唱到后半夜才散,高瑞成直等到送了最后一名客人回去才歇下。因为多亏何少琦帮着拦了许多酒,高瑞成今日也就沾了几口,现下头稍稍有些晕,还不算难受。

他扶着陆锤子,慢悠悠地往回走。刚走到院子门口,乌漆抹黑地就发现墙根底下有个黑影。高瑞成瞬间清醒了,让陆锤子抬高灯笼,瞧见是有人蹲在那,就扬声问道:“谁在那里?”

“是我……”

听见那声音,高瑞成微微皱起了眉头:“衡官?你找我有事?”

“能进去说吗?”就见那名少年慢慢地站起身子,果然是前些时日见过的戏子衡官。

高瑞成不知道他是怎么冒冒失失跑到这里的,心中有些不悦,让陆锤子开了院门,对衡官说道:“进来吧。”衡官垂了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进到屋里。

陆锤子将屋内油灯点上,顿时,黄色的光盈满了屋子。陆锤子瞥了衡官一眼,对高瑞成说:“小人去打点热水来。”随即退出了屋子。

高瑞成靠坐到椅子上,看着面前局促地少年,客气地说:“请坐吧,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衡官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他捏紧了拳头,过了半晌忽然委屈地问:“瑞成少爷,您为什么没来看我?这些天我一直等着,班主也不许我们随便出来的,我每日都在戏园等着,可您一次也没来过。”

高瑞成揉了揉太阳穴,回道:“衡官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并不懂得听戏,衡官公子还是另寻别人吧。”

“你是把我当成那种人了吗?”衡官红了眼,“我知道公子瞧不起做我们这种营生的,可是我从来没跟别的什么少爷公子耍过。我是喜欢您,我一文钱也不图您的。”

高瑞成叹了口气:“将来我必会娶妻生子,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

“娶妻也没有关系啊。”衡官有些惊讶,随即红了脸,小声说,“那个,赵凤池,也是有妻妾的啊。旭官哥也有内眷的,那有什么关系。”

“可能我的性子比较古怪吧。”高瑞成笑了笑,“若我娶妻,便不会再同他人有所牵扯。即便我喜欢男子,我也会一心待那人,若他成亲,我是断不会再同他交好的。”

衡官愣住了。这个时代便是男子互相倾慕也少有不娶妻生子的,高瑞成这种想法才真真是异端。“瑞成少爷,你跟别的公子少爷真不一样,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妻妾成群啊!瑞成少爷,您才是个正人君子。”衡官心里很纠结,“我,我父亲以后肯定要我成亲的。”

“你能够明白我就好。这也晚了,你要不要回去?你过来的事戏班里知道吗?”高瑞成问。

“我,我和班主说,瑞成少爷留我伺候,就没同他们一块回去……”

如今已经过了三更,外出不便,高瑞成想一想,就对衡官说:“隔壁还有间卧房,你便在我这里凑合一晚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那,衡官就打扰了。”衡官突然害羞了起来。

他们的谈话刚结束,陆锤子就从外面提着铜水壶进来了,时机掌握地非常之准。他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试了温度,才对高瑞成说:“少爷,可以洗脸。”之后看着衡官,说,“衡官公子,小人带你去隔壁歇息吧。”

衡官见高瑞成要洗漱,也不好再待在一旁,只得依依不舍地随着陆锤子去了隔壁。可怜他初次春心萌动,却碰上了高瑞成这么个不识风月的,也不是幸与不幸。

第二日,高瑞成一直将衡官送到何府门口,看他上了轿子才转身回去。他倒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稍后便携了名帖去拜见冀州主管科考的崔学政。高瑞成如今已算是这学政的学生,按规矩是要来行门生之礼的。

崔学政见自己新取的解元来拜见,又是如此少年,也十分高兴,把高瑞成好一阵的夸赞。到晌午了,又命人整了酒席,把高瑞成留下来吃饭。吃过饭,崔学政家又来了些客,高瑞成陪着闲谈了一会儿,到傍晚才回去何府。

刚一回去何少琦就寻来了,见面便笑着打趣高瑞成:“瑞成,我可是听说了,昨晚上你将那衡官留了下来。这一日两登科,端的双喜临门啊!”

想何少琦年纪也不多大,怎么就这样猥琐呢?高瑞成无奈道:“我同衡官只是闲谈,因为忘了时辰,就让他在隔壁歇息了一晚,倒让表叔失望了。”高瑞成并未说是衡官自己找来的。

何少琦听后一脸诧异:“唬我吧!放着那般良辰美景就干坐着叙闲话?你可要这么柳下惠了!”

高瑞成笑着摇摇头,转了话题:“表叔,侄子出来久了,准备再过几日就回去,也好准备来年春试。我想着,吃了表叔和凤池世叔几顿酒,走前也该还个席。表叔看着这酒席该如何办呢?”

“还什么啊,你可是客,好不容易来一回,请你吃个酒还不是该的。”何少琦虽是纨绔子弟,但人性子倒真是不差,也十分豪爽,惯常请人的。只是高瑞成坚持要回礼,何少琦想了想,就对他说:“好吧,这时节菊花开得正好,咱们就去金家园子办,又能赏花,又便宜。前阵子人家孝敬了老爹不少的河鲜,我爹也不耐烦吃那些,你都用上。再买几斤花雕,配上十几盘子果碟,也就差不多了。”

“就按表叔说的办。”

过了两三日,天气正好,何少琦帮着高瑞成雇了办席的厨子,门下将河鲜和新买的螃蟹挑去金家花园,就在那里宴请相熟的赵凤池等人,还有同榜的三五名举人。花园内四面开满了菊花,景色非常好,几人就先坐着饮茶闲谈。高瑞成不喜欢听大戏,专请了几个小戏子来唱些精彩的戏曲选段,和时下流行的小调,锣鼓什么的一概不用,单用琴箫伴奏。诸位客人见如此安排,都称说雅致。

换了几人,一会儿衡官到前面独唱了一首《水龙吟》,众人听着这唱词顶新鲜,竟是从未听过的,忙问起这词从何而来,何少琦就笑道:“这可是瑞成特意作得的。”又把高瑞成同衡官那点事说了一通。众人止不住地大笑,称赞高瑞成少年风流,根本没影的事却说的那样绘声绘色,弄得高瑞成十分无奈。

又听了阵子,仆人撤下茶水糕点,捧上饭菜。等酒菜齐了,高瑞成谦让了一会儿,请何少琦坐了主位。他又让厨房再上些饭菜摆在后面,让小厮和戏子们也吃点东西。酒桌上又行了几回酒令,一顿饭直到到黄昏时候才慢慢散了。

等人都走后,高瑞成坐在园子里,等着陆锤子去同厨子和戏班班主结算银钱,看园子的,何家的小厮,也都要给些赏银。等晚上回了住所,高瑞成累了一天,早早洗漱过上床躺下,陆锤子还在灯下算着这日办席的花费。

“茶叶是表少爷带的,鱼虾是现成的,不过两大篓螃蟹,还有花雕酒,鸡鸭,果碟,素菜,也花了三十多两银子。请戏班子花了二十五两,园子租用花了三两,几个小厮一人一两,一顿饭花了七十多两银子。”陆锤子一边念叨着,一面把花费一笔一笔记在他自个订的简易账本上,之前坐船啊,在外面吃饭,他也都有记下。

高瑞成忍不住笑了:“回去阿爸阿妈又不会对账,费心记那做什么,带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嘛。”

“钱是够用,那也得弄清楚都花去哪里了,不能花的不明不白的。”陆锤子认真地很,头也没抬,高瑞成觉得他要放到现代会是名有前途的好会计。

第九章:山中遇险

自从中举以来,日日都有人手持名帖前来拜访,甚至还有那上门说亲的,都快要把何家的门槛踏破了。高瑞成实在应酬得不耐烦,连忙向何焕廷父子辞别,准备返乡回家。何焕廷苦留不住,就要替高瑞成雇长随执事,让他一路吹打着回去。可是高瑞成这样就为图个清静的,哪里想要那排场,急忙推辞了。到后仍是雇了马车,和陆锤子两人带着行李,还有为家里人买的一些本地特产,慢悠悠启程回家去。

此时正是金秋时节,天高气爽,马车在官道上行得飞快,一日就到了冀州城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子。坐了一整天的马车,高瑞成觉得自己已经骨质疏松了,到地方也不管干净不干净,赶紧寻了个客店住下。一进到房间,他就脱去了鞋袜和外衫,毫无形象地往床上一躺,再也不想动弹。

“现在可要吃饭呢?”陆锤子身板可要好多了,坐了一天的马车什么事也没有,还尽责地收拾着东西。

高瑞成闭着眼说:“锤子哥先去吃吧,我想躺一会。”

看高瑞成累成那样,陆锤子就没去打扰他,到外面转了一圈,大致问清楚了哪家店的饭菜便宜又好吃。不过他问了半天到最后也只是去了家面店,花十二个钱买了一碗面条和四个烧饼。吃完了面条和饼,他就去粥铺买了一盅小米山药稀饭,又去买了三个鸡蛋韭菜包子,准备带回去给高瑞成当晚饭。

回去时候高瑞成竟已经睡着了。陆锤子推开房门,发现高瑞成闭着双目,呼吸平缓,忙放轻了动作,小心地进去将买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安静地坐到了一旁。等了半晌,高瑞成睡舒服了,才睁开眼悠悠转醒。

“啊,早上了吗?”高瑞成眼神还有些迷瞪,明显已经睡糊涂了。

陆锤子忍不住笑了,回答他:“哪里就到早上了!不过已经是戌时了,我买了稀饭和包子,我去热热,你起来洗一洗,吃点东西再睡吧。”

高瑞成点点头,起来洗了脸,还是没什么精神,就歪坐在桌子旁。陆锤子忙不迭地去厨房把稀饭和包子热了,急急地端回来。

“你看看这些可喜欢吃?”

“很好吃。”喝着热乎乎的小米稀饭,高瑞成觉得十分舒服。他爱吃什么,多大饭量,陆锤子都是一清二楚的,哪会不合心意?高瑞成吃着又问了,“锤子哥晚上可吃呢?”

“吃了,吃的面条烧饼。”

“这么素,也没弄点菜啊?都说了吃又吃不穷,锤子哥也别太节省了。”高瑞成就知道会是这样,说了多少次也不管用。要让陆锤子花钱,真比杀了他还难,明明花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银子,他也舍不得浪费。

陆锤子也不吱声,就坐在一旁看着高瑞成吃饭。看高瑞成吃得这样香,他心里很满足。等高瑞成喝了稀饭,陆锤子就把碗碟送去厨房洗干净,回来端了热水给高瑞成洗漱。高瑞成倒是不困了,翻了会儿书才睡下。

如此晓行夜宿,又行了几日,到了一处小县城。这县城没什么出名的,但是附近有座落霞山,山上满是红枫,这时节正好开始变色,景致十分不错。高瑞成就要在这里多待一日,去山上逛逛。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也该歇息下,不然身体可受不了,而且也没有必要着急回去。

在城里睡了一晚,第二日吃过晌午饭,高瑞成就带着陆锤子去往落霞山。山没多高,但都是崎岖的土路,地上杂草丛生,很不好走。陆锤子就捡了根木棍在前面探路,一面扒拉着树丛,一面小心地拉着高瑞成,生怕他摔了。

不过这里景色倒真是不错。此时是九月下旬,漫山的树叶各种颜色的都有,红绿黄相间,有的灿烂若金,有的艳似红霞,迎着午后的阳光,如铺开了一匹匹的锦缎。高瑞成看得很高兴,又往树林里走了一会儿,遇到个猎户装扮的中年男人往山下来。那人看到高瑞成他们,喝道:“你们两个是做什么的?没事别再往老林子里钻了,这两天山上来了老虎,林子里不安全。”

陆锤子听了,忙向那猎户道了谢,就要带高瑞成回去。高瑞成却是不太相信,觉得这人是危言耸听。他又想到了武松打虎的故事,觉得哪里有这么巧了,就跟陆锤子说:“这还早呢,我们再往前面走一段,就回去。也没那么巧了,就让我们碰到老虎。”

陆锤子争不过,只好随着高瑞成再往里走。又走了一刻钟的样子,走进一处林间空地,只听前面林子里哗啦哗啦乱响,高瑞成一愣,陆锤子也是心里突突直跳,慌忙对高瑞成说:“怕是遇着虎了,跑不急了,你赶紧上树。”

高瑞成也不敢迟疑,慌忙点头应诺,陆锤子就蹲下来,让高瑞成踩着他的肩爬到一棵大树上。高瑞成踩着陆锤子的肩膀,正要抓了那树枝上,猛地听见一声长啸,一只花斑老虎从树林后面跳出来。

高瑞成从前只在动物园里见过这山中大王,不曾想这辈子竟能碰到活体的,禁不住有些心慌。陆锤子看到那老虎瞪着个大眼越来越近,也急了,一使劲把高瑞成托到了树上。

“锤子哥,你也快上来。”高瑞成脸都白了,说不怕是假的。陆锤子此刻已经顾不上说话了,不等他转身爬到树上,那老虎就会蹦到树下,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木棍,紧盯着老虎的一举一动。却见那老虎登着后爪,猛地往前一跃,就往陆锤子身上扑来。陆锤子慌忙闪身避到一旁,双手握着木棍劈面往老虎右面的那只大眼抡去。这一棍不知使上了多少力气,一下子就将棍子抡断了,老虎的眼上顿时血流如注,痛得这畜生嘶吼起来,胡乱晃荡着庞大的身躯。他一爪拍向陆锤子,陆锤子躲闪不及,左肩上重重地挨了一下,衣裳瞬时就被老虎锋利的爪子划破了,左臂也露出了鲜红的血肉。

“啊!”高瑞成忍不住惊呼出声,“锤子哥!”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树都爬不好,下去只能添乱,只能提着一颗心,紧张地注意着下面的情况。

陆锤子被老虎一爪拍到了地上,他忍住痛,顺手捏起块石头,用力往老虎受伤的眼上砸去。那花斑老虎又挨了一下子,怒吼起来,陆锤子趁这空当迅速地转身爬到了高瑞成藏身的那棵树上。

“锤子哥,你靠着树干歇一会,别动了!”高瑞成拉着陆锤子,看他肩膀上血肉模糊的,禁不住红了眼眶,“你胳膊出血了,把胳膊抬起来,你按着这里,我给你绑上。”他抬起陆锤子的胳膊,让陆锤子自己用手按住肩窝处的血管,一面撕开衣服将陆锤子的左臂紧紧绑住

陆锤子方才用去了太多力气,此刻也有些虚弱。他虽然不懂什么急救,还是依着高瑞成的话抬高手臂,按住血管,而后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喘着气。

那老虎丢了猎物,昂着脑袋愤怒地朝这里吼叫,绕着在树转圈,仍不愿离开。高瑞成只粗略懂些简易的止血方法,就怕时间拖久了失血过多出什么岔子,此时看着树下的老虎,心里十分忧虑。

又等了半晌,高瑞成看陆锤子越来越没力气,怕他掉下去,就解开他的腰带和自己的系在一块,再绑到一旁的树干上。“都怪我不知轻重。”高瑞成十分自责,“要不是我非要进林子,也不会遇上老虎。锤子哥,你撑着点,客店的人不见我们肯定要派人来找的,指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嗯,这事又不能怪你,老虎也不是你招来的。”陆锤子仍旧笑着安慰他,“我身体好着呢,这点伤不算什么。”他又伸出手拍拍高瑞成,高瑞成也伸手把他搂住,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等着何时来人救援。

一直到天快黑了,那老虎还不肯挪窝,高瑞成忽然看见那边树林里有人影晃动,马上高声喊道:“那边的大哥,我这树底下有只老虎,麻烦你赶紧去叫人来捕。”话音一落,林子里跳出来六七个猎户,各个手里拿着枪棒铁叉。老虎见这么多的人,慌忙要逃,两个猎户撒开铁网一下把老虎罩在里面,一个猎户抡起铁叉戳进了老虎的脖子,其他人也狠命地拿棍子敲在老虎头上,一头花斑大老虎大立时没气了。

“多谢各位大哥相救,我和哥哥是上山来游玩的,怪我贪玩,走得远了遇上了老虎,我哥哥为救我受了伤,还请各位帮忙把他送去医馆。”高瑞成和陆锤子被那些猎户从树上接下来,高瑞成一面向各位道谢,一面解释着,请他们帮忙送陆锤子去医治。猎户们一听陆锤子是为救弟弟受的伤,也很佩服,忙过来两人架着他去了县里医馆。

第十章:以心待人

整个晚上高瑞成都没有睡安泰,一大早便醒了。那边床上,陆锤子还是闭着眼睛,安静的面庞显得十分柔和,同往常没什么两样。虽然大夫说陆锤子没伤到筋骨,就是失了血,身体有点虚,好生休养些时日就能够痊愈,高瑞成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叫了店伙送些热水过来,高瑞成拧干净布巾,给陆锤子擦了脸和手。他做什么都觉得没有劲头,就在一旁呆坐了会儿,直到感觉腹中十分饥饿,才去外面胡乱吃了点东西。想到陆锤子需要补身体,他就去家饭庄买了份黑鱼鸡蛋汤,又买了四个猪肉包子。经过卖水果的摊子时,高瑞成想了想,生病的人似乎该吃些水果,又顺道买了两斤桔子带回去。

回到客店,高瑞成一开门就看见陆锤子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正愣愣地望着房门的方向。高瑞成高兴地笑了:“锤子哥,你总算醒了。”

“我没睡多久吧?”

“没有多久。我刚去外面吃了饭,买了鱼汤和包子带回来,还有桔子。你可有胃口呢,吃点东西吧。”

“买那么多东西干嘛,我也吃不掉这么多。”陆锤子看高瑞成一下子买这么多吃的,不禁又心疼起来。

早已习惯他的性子,高瑞成毫不在意地笑道:“你吃不掉还有我呢。来喝点黑鱼汤吧,这个对伤口好的。”

高瑞成把鱼汤端过去,用勺子盛了作势要喂给陆锤子。陆锤子只是一只胳膊受了伤,他见不得高瑞成受一点累,见不得高瑞成做这种伺候人的活,慌忙用完好的右手挡住勺子,对高瑞成说:“我自己能吃,你把汤放床边上,我自己吃。”

“那怎么吃啊,听话。”高瑞成板起脸,装出生气的样子。他把勺子递到陆锤子嘴边,陆锤子只好张口喝下鱼汤。

陆锤子被高瑞成硬逼着喝下了两碗鱼汤,又吃了几块鱼肉,忍不住觉得浑身都别扭起来。见高瑞成又要给他递包子,他赶紧先伸手取了个,说:“这我自己吃就行了。”

“行,那你自己拿着吃,还想喝鱼汤再跟我讲。”

陆锤子低头吃着包子,馅是猪肉小葱的,里面也不知加了什么,感觉比家里做得还好吃。

高瑞成笑眯眯地问:“包子可好吃?”

“嗯,是很香,可是在那边陈家面食铺子买的?这要五文钱一个呢,一个都能买五个烧饼了,晚上我吃烧饼就成了。”烧饼大概是除了馒头以外最便宜的主食了,但比馒头好的一点是吃烧饼完全可以不用吃菜,所以就成了陆锤子的最爱,也是他一向的换算单位,专用来比较某样食物是有多贵,能够换算成多少个烧饼。

高瑞成也习惯了他这种性子,避而不答,笑说:“知道啦。不过你受了伤,要多吃点好的,就先别考虑钱的事了。锤子哥早点养好伤,我们才好回家去。”

“没事的,我休息一下,下午就回去吧。”

“那哪行。”高瑞成不同意,“大夫说了,要是胡乱动弹不小心留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一会儿给家里写封信,锤子哥你安心养伤,其他事就别管了。”

高瑞成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陆锤子也只好听从。他想,自己若是再小心些就好了,不然也不需要滞留此地。在外面多住一天就要多花那么多钱,高瑞成一向不在乎金钱,所以他得时刻注意着。虽然很多时候也是控制不住的。高瑞成想要什么,他总也没法拒绝。

可是高瑞成执意要照顾他,陆锤子怎么也拒绝不了。中午吃过饭,高瑞成就要亲自给他上药,这也就算了,后来他竟然还要要亲自动手清洗包裹伤口的白布,真是让陆锤子坐立难安起来。之前陆锤子总是自己去端饭端水,不想劳动店里伙计,是不想花费银钱打赏他们,可是高瑞成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陆锤子看高瑞成拿起换下来的白布就要出去洗,心急地就要下床,说道:“还是叫个店伙来弄吧,这么脏,你别碰了!”

“你坐着别动!这个不洗干净包在伤口上很容易感染的,叫他们做我实在不放心。对,回头还要煮一下,我去叫伙计买口干净的锅来。”出去前,高瑞成又把剥好的几个桔子放在床头,对陆锤子说“这都要吃掉,等会我回来再扶你出去走走。”

“我只是伤了肩,腿没事的……”陆锤子刚念叨了这么一句,高瑞成瞥他一眼,他又赶忙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陆锤子也不懂什么是“感染”,可是高瑞成说的总没有错,按他说的办就对了。

高瑞成到客店中,叫了个伙计帮忙去外面买口铁锅。他在后院将绷带洗干净,让伙计起了个炉子,支起铁锅,就把那棉布放到铁锅里煮着,也算是简单的消毒了。煮了阵子,才取出棉布晾在绳子上。弄完了这个,高瑞成就去了附近的驿馆,写了封信托人送去平庄的家中。

等他回去的时候,很满意地看到陆锤子已经把水果吃完了,就笑呵呵地对陆锤子说:“刚给家里写了信,把我们的事说了,过两天家里应该就能收到信,锤子哥就安心在这里住下。”

陆锤子点点头,看高瑞成出去半天,忙说:“你也歇一会儿吧,跑来跑去的。”

“我往后也得多动一动,这身体素质太差了。”高瑞走到陆锤子面前,又问,“我扶你起来去外面转转吧?”陆锤子也在床上坐急了,忙点头答应。陆锤子虽说只是肩膀受了伤,但一弯腰,动作大了都会难受,高瑞成就搭了把手,扶着陆锤子下了床,去到外面街上逛了一圈。

从这日起,高瑞成一直亲自给他洗伤口、换药,收拾妥当了才会去做别的事情。他给陆锤子买的伤药也是顶好的。陆锤子自从随口问了下价钱,顿觉压力又大了,再一看高瑞成倒药时那不要钱的架势,立马哆嗦着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少放点,可以了!”惹得高瑞成直乐,笑说:“多放些好得快!”

最好的药用着,还有各种补品吃着,在这样细心地照料下陆锤子复原的能不快嘛,才五六天伤口就基本上全部结痂了。身体一好些,陆锤子再也待不住,强烈要求回平庄。经过他的多次请求,且高瑞成看着确实也没多大问题了,才终于点头同意回去。

他们这边尚未动身呢,高恩成却先到了。原来家里收到信,听讲他们竟在山里遇到了老虎,都吓坏了,忙让高恩成寻了来。高恩成到了客店,见只是陆锤子受了点伤,高瑞成毫发无损,总算放了心,笑道:“你都不知道家里急成什么样了!刚收到喜报,你可是做了举人老爷啊,这还没开心两天呢,就看你送信来说遇上老虎了,阿妈和奶奶都担心地几天睡不着觉,差点要跟我一块来看你。”

高瑞成惭愧道:“叫你们担心了,我也正准备回家去呢。”

“锤子伤得没事吧,可能回去?”高恩成问道。

陆锤子忙说:“谢大少爷关心,好得差不多了,走路干活都没问题了。”

“好,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第十一章:爱如少年

天空碧蓝,九月的阳光照着满是麦秸垛和秋草的大地,萧萧的北风摇晃着道旁白色的芦花。出门这么久,高瑞成十分开心又能见到这些熟悉的景象。

一路上,不断有乡邻和高瑞成打招呼,他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和某位叔叔婶子大爷大妈汇报一下近期行踪。没办法,他中举的事早就传遍了,乡亲们自然比以往还要热情,有真心祝贺的,也有想要趁机巴结的,不论那样,高瑞成都是应付自如。

客客气气地拜别了诸位乡亲,才终于是到家了。一大家子都迎到了外面,连嫂子许秀秀也抱着孩子站到大门口接高瑞成。见到高瑞成平安归来,母亲和奶奶都激动得不行,母亲上前一把将他搂住,嗔道:“一到外面就野了,乡考早就完了怎么也不快些回来?光顾着玩,还遇着虎了,可是想要吓死阿妈!”祖母也拉着高瑞成,双眼含泪,道:“就是,可是回来了,可知道奶奶有多担心!”

“叫阿妈和奶奶担心了,我这不好好回来了嘛。”高瑞成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祖父笑道:“好了,孙子都是举人了,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就是做了宰相那也是我孙子!怎么,现在就嫌我们丢人了?”祖母怒了,高瑞成忙笑说不敢,拉着祖母装了会儿可爱,马上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起来。

一家人说笑着进了院子,而后都聚在堂屋,轮番地询问高瑞成这段时日过得怎样,受了哪些苦,科考又是怎么样的。又问起高瑞成在山里遇到老虎的事,高瑞成就详细和他们讲述了一遍。末了,他对高父高母夸赞陆锤子,说:“全亏了锤子哥自己不顾危险拦在前面,他还被老虎伤了,现在身上还没好透呢。”

全家人一听,急忙向陆锤子致谢,倒弄得陆锤子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说那不算什么,都是自己该做的。陆锤子对高瑞成的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一家人对他自是感激不尽。高父便说道:“锤子真是个好孩子,往后瑞成也要把锤子当哥哥看待。还有遇着庄上长辈也要和从前一样的恭敬,别因为自己有了功名就拿大,莫让人家觉得我们高家竟是那等势利小人。”

高瑞成连连点头称是。

因为高瑞成平安归来,加之他又考中了解元,家里着实欢喜得不行。次日就雇了庄上厨子摆酒席,又把高瑞成的业师杜尚颖请来列于首座,足足热闹了几日。

自从高瑞成回来,每日总少不了一些前来应承巴结的,送什么的都有,连主动投身为奴的都不止一两个。知道高瑞成的性子,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父亲母亲就替他拦了,高瑞成自然乐得清静,仍旧是窝在家里养花逗鸟,看书画画,十足一个古代宅男。偶尔才会出门去,拜访杜夫子和元礼老师,或是游览附近的山川河流。

这一天,高瑞成从外面游玩回来,经过庄子南面,远远看见那里有两间土坯房,围着一圈竹篱笆,巴掌大的一点菜园子里,一位妇女正在那里浇地。高瑞成认出那是陆锤子的母亲,就对陆锤子说:“你阿妈在那里呢,我们拐过去看看。”

“屋子小,也没什么好看的。”陆锤子说。

“那有什么。”高瑞成不在意,仍是和陆锤子一道去了他家。走到篱笆外面,高瑞成就笑着唤了声:“大娘,在做活啊。”

陆锤子的母亲林小玉一抬头,见是高瑞成和陆锤子,忙站起身,欢喜道:“阿毛来了啊,来,快到院里来。”她忙放下舀子,往高瑞成这边走。

高瑞成推开小门,进了陆锤子家,边笑说:“我跟锤子哥去小树屯玩呢,刚进庄子,瞧见大娘在浇地,就过来看看您。”

“好好,快屋里坐。锤子,去厨屋倒点茶来给阿毛喝。”林小玉是知道的,高瑞成一向不常到谁家去,他如今是举人老爷了,还这样客气,林小玉真有点受宠若惊。她把高瑞成迎到屋里,又端了一笸箩芝麻糖和花生到桌上,说:“大娘家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就这芝麻糖还是你家里给锤子的,他都省回来孝敬我了。花生是我炒的,你尝尝。”

“好,大娘也不用忙了,我刚在外面吃了东西的,就想过来看看大娘过得怎么样。”高瑞成笑道。他看这屋里摆设是怪简陋,不过应该有的都不缺,林大娘身上穿的棉袄也蛮新,就是棉鞋有点破旧。

“哎,不全亏你家里照应!锤子在你家里做工,不知受了你多少恩惠,庄上人可都羡慕着呢。”林大娘笑说,“他大哥和嫂子都去地里了,这不是租的李家的地嘛,租子虽然比你家要重,人勤快些多少还是能余下点的。他二哥也娶亲了,是他那铺子掌柜的大闺女。也不怕阿毛你笑话,倒插门,没花一分钱。他二哥就是说,把家里钱省着给他弟也娶房媳妇。就是这三小子愁人,我都不知跟他说过几回了,你瞧他怎么讲的,硬说自己不想娶亲,让把钱留着。这多大的人了,还傻不透气的。”

陆锤子黑了脸,任他母亲怎么说,只是低着头,也不吭气。高瑞成也愣了愣,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倒是没听锤子哥提过呢。”

“锤子听你的话,你回头也说说他。”

“好。”高瑞成笑笑,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又闲聊了一会儿,林大娘就要留高瑞成吃饭,高瑞成还未说话呢,陆锤子却先拒绝了,说:“咱家饭阿毛哪能吃。我们回去了,明个我要是下地就顺道过来。”林大娘没办法,就送了高瑞成他们回去。

从陆锤子家出来,高瑞成就换上了一副沉思状。到家后,在家里人面前还好,吃过饭回到书房,高瑞成坐在椅子上又是一言不发了。陆锤子终于忍不住问高瑞成:“怎么了?”

“嗯?没有什么。”

“你一直在想心思,怎么会没有事。”不得不说,什么事一跟高瑞成有了关系,陆锤子的反应就立马灵敏起来。

高瑞成笑了笑,摇摇头。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问陆锤子:“锤子哥,你为什么不想成亲?”

陆锤子一时有些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实话,只能低下头,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轻声回道:“我成亲做什么呢,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高瑞成的心里也很纠结。在陆锤子母亲提起那事的时候,他似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陆锤子决意不娶妻的原因。这个真相,完全不需要怎样推测,因为一切都是那样明显。高瑞成叹口气,幽幽说道:“不是因为我吗?”

陆锤子霎时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就好像被一道大浪打懵了。他看出来了吗?他怎么会知道的?陆锤子的脑子里止不住涌出无数的念头,但没有一个是能叫他心安的。最终,他紧握着拳头,苦涩地说:“阿毛,对不起……我、我没想你会知道的,我没想让你难受的。我……是我不知廉耻,你若是不愿再看到我,我往后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心烦。对不起……”

“所以,你果真是因为我才想要独身的?可是,等我成亲了,你要怎么办?”

既然心中最不堪的秘密都已经被高瑞成知晓,陆锤子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他继续垂着头,羞愧地回答:“你自然是要娶妻生子的。那天,那天你跟那个衡官说的话,我都在门外听着了……我,我就想,这样,就好像能离你近一点……都是我自己痴心妄想……”

高瑞成注视着眼前神色凄苦的青年,却无法抑制自己心底的那股喜悦。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习惯了陆锤子的照顾,习惯了身边有陆锤子的陪伴。他信任陆锤子,超过其他任何的人;他也很依赖对方,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陆锤子会一直这般跟随着他。直至今日,高瑞成才恍然意识到,陆锤子也是会娶妻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涌起的是无尽的失落。可笑他从前还曾许诺要替陆锤子张罗门亲事。

这样就是喜欢吗?高瑞成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感,灵魂都好像变得滚烫,只是因为听了陆锤子的那番话。高瑞成不想遮掩内心真正的渴望,他用着愉快又沮丧的口气,慢慢地说:“锤子哥,我怎么会嫌恶你呢?反而,听了你的话,我觉得很高兴。我很开心,你那样重视我。我想,如果你离开,或是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会难过。但我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是否同你对我的一样,我也没法保证这条路能够走多远。这样,锤子哥,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陆锤子怔怔地望着高瑞成,这一瞬间,他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没有听错吗?陆锤子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几乎快跳出了胸膛。他僵硬地挪到高瑞成面前,颤抖地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阿毛,你,你不赶我走?我要留下,我就想一辈子都伺候你,别的,别的怎样都没关系,你怎样对我我都甘愿的。”

高瑞成无奈地笑了。他站起来,紧紧地搂住陆锤子,把脸贴在陆锤子宽厚的胸膛上。这一刻,他从心底感到了满足。果然是喜欢吧。

“锤子哥,我明白你的心,我愿意为你去尽我所有的努力,只要你一直像今日这样。”

陆锤子浑身发热,他从没想过高瑞成竟会这样回应自己,他闻到高瑞成身上那股干净好闻的气味,忽然很想流眼泪。陆锤子慌忙也学着高瑞成那样搂住对方,又把头低下,将下巴抵在高瑞成瘦削的肩膀上,轻声保证:“我会一直都这样的。”“即便哪一天,阿毛你娶妻生子了,我也会守着你的。”他在心里默默念出后面一句。

第十二章:高山青柏

半夜了,高瑞成躺在床上,仍旧难以入眠。他听见房间的另一边,陆锤子长久的翻身,便轻声问:“锤子哥还没有睡着?”

“嗯。”

“那你过来我这边,跟我一块睡。”

“在,在家里,不好吧。”黑夜中,陆锤子忍不住红了脸。

高瑞成也笑了:“我想跟你说会儿话,反正也睡不着。”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陆锤子钻到了高瑞成的被窝里。陆锤子身上没有多少汗味,因为高瑞成喜欢干净,不论冬夏都常常洗澡的,所以陆锤子也养成了讲卫生的好习惯,总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他猛一感受到高瑞成身上传来的热度,面上就发了烧,僵在那里也不敢动弹。高瑞成转过身来,亲热地把胳膊搭在陆锤子身上,对他说:“倒真有种做梦的感觉。只是,锤子哥,现在我还做不得什么主,在家里还是要委屈你一些。”

“没有委屈,怎么会委屈!”

高瑞成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不在意那些。不过也就这两个月了,等到来年呢,我要上京会试。去到外面,在人前不许你再称呼我做少爷,就说你我是异姓兄弟。”

“那,我伺候你就不方便了吧?”陆锤子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高瑞成正想着要不再雇个长随仆从什么的,陆锤子察觉了他的心思,就劝说,“阿毛,要别人伺候你我也不放心,在外面我还是喊你少爷吧。我,我明白你待我好,我也喜欢伺候你的。”陆锤子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本没有想过竟有得到回应的一天,何况高瑞成是这样看重他,他这辈子已经值了。

至于称呼的事,陆锤子觉得自己能伺候高瑞成就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哪能再妄想跟高瑞成平起平坐,怎样也不愿改口。高瑞成见他那样坚决,也只好答应了,无奈地说:“锤子哥总是这样,那你心里记着我没有把你当下人就行。往后我们肯定会碰到许多困难,锤子哥,你可得做好准备。”

陆锤子一时间也沉思起来。而后,他面上微红,轻声对高瑞成说“我明白……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怕,只要、只要你愿意我待在你身边。”

“锤子哥,才发现你这么会说甜言蜜语啊!”高瑞成忽然觉得心情变得那样的愉快。这样一本正经表白的锤子哥啊,真是忍不住让人想要逗一逗。

果然,听了高瑞成的调笑,陆锤子整个人瞬间就被一股热潮吞没了,面上身上都滚烫滚烫的,讷讷地辩解:“我只是、只是说心里话,没有要讲什么,什么甜言蜜语的……”可是他越解释高瑞成越觉好笑,把脑袋埋在陆锤子的胸膛闷声直乐。

陆锤子无所适从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高瑞成撑起上身,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月光,注视着陆锤子。陆锤子呆呆地回望他,高瑞成微微一笑,低下头亲了一下陆锤子的面颊。

“晚安,锤子哥。”

高瑞成很开心他做了那样的决定。

第二日,高瑞成在温暖的被窝醒来。陆锤子早已经起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高瑞成伸个懒腰,不慌不忙地穿上衣衫鞋袜,来到院子中。外面太阳正好,院子里暖和得很,高瑞成迎着晨光,瞧见陆锤子正担了水往厨房去。他笑着说:“今天起来晚了,家里都吃过了吧。”

“厨屋给你留的饭,看你睡得香,婶子他们就没让叫你。等下,我把水送到厨屋去就端水给你洗脸。”陆锤子说话时还有些喘,看着高瑞成,虽极力掩饰,眉眼间仍是止不住的喜悦。

高瑞成点点头,在院子里稍微活动了一下。一会儿,陆锤子提了热水来,高瑞成仔细地洗漱过,就在自己屋里吃了早饭。吃了两个花卷,又喝了碗油茶,高瑞成就饱了。放下筷子,他对陆锤子说:“锤子哥一会儿可要去田里?”

陆锤子边收拾碗筷边说:“叔叔说有几条水沟堵了,他们都去过了,我洗好碗就去帮忙。你可有事?”

“没什么事。你不是跟你阿妈说回来顺道去家看她嘛,我想着昨天看她脚上棉鞋有点旧了,那我去看看附近几个做针线活的大娘家里可有做好,买双给她送去。”

陆锤子昨个真没有注意到他母亲脚上穿了什么,此刻有些不好意思,说:“那回头我去买就好,你在家看书吧,别麻烦了。”

“你买了还怎么能算我的心意。”高瑞成笑了,“又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你去干活吧,我在外面逛逛,就顺道买了。”从前高瑞成也时常送些布匹糕点的给林大娘。高瑞成对自己母亲这样好,陆锤子自然是开心的,也就没再推辞。

等陆锤子收拾了东西去地里干活,高瑞成看了会儿书,就去了祖父祖母那里,又去高恩成那屋逗了一会儿可爱的小侄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带了些银钱,去了离家不远的花大娘家。花大娘时常替人做针线,鞋子棉衣都做。乡下没有专门卖鞋子的地方,一般都是家里妇女自己做,当然也有那针线活不好的,或是懒得做活,就会寻别人做。也不一定要给钱,送点东西都是行的。

花大娘家里做好的女式棉鞋大概有三四双,都蛮精细的,虽然是人家定下的,但耐不过高瑞成嘴巧,几句话把人家大娘哄得呵呵直乐,就大方地卖给高瑞成了。高瑞成挑了两双,也不过四十多文。

他到陆锤子家把鞋子给了陆锤子的母亲。林大娘十分不好意思,几番推辞才收下了。因为鞋与邪同音,所以这里规矩鞋子是不能送人的,林大娘又拿了给了两个铜板塞给高瑞成,假作是买的。

没一会儿,陆锤子也匆忙赶来了。一见儿子回来,林大娘又像以往一样,当着陆锤子的面把高瑞成夸得人间少有,说这样宅心仁厚的少爷哪里找啊,千叮万嘱,要陆锤子在高家好好做活。

等离开陆锤子家,高瑞成就乐得不行,笑说:“大娘每次都那样夸我,我都怀疑那样高尚的人可是我了,明明是观音菩萨吧!”

“你本来就是了不起,又有才学,德行又高,庄上其他人也成日里夸你的,都羡慕叔叔婶婶生了你这样好的儿子。”

“哎呀,锤子哥也这样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高瑞成笑弯了眉眼,故意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高瑞成的调笑陆锤子自然完全应付不来,只能红了脸强装镇定,心里却是跳个不停。

庄上日子就是这样,清闲地很。又过了十几天,到了十月末。这一日早起,高瑞成让陆锤子收拾了东西,就出发去到邻近的青云观游玩。陆锤子知道高瑞成是不信鬼神的,所以不明白高瑞成怎么忽然起了心思去道观。他按着高瑞成的嘱咐,带了小香炉和几块素香,又包了些点心,其它零零碎碎地装了一个小包袱。

到了青云观,高瑞成捐了些香火钱,就带了陆锤子,两个人随意逛逛。这时候也不是节期,所以道观里没有什么香客,青石板的小径旁遍值松柏,显得十分幽静。高瑞成细细地欣赏了道观中的楼宇殿堂和碑文壁画,收获颇丰。

末了,他带着陆锤子停在一处空地。四周都是参天碧树,高瑞成让陆锤子将香炉放置在一块石台上,燃了香,才问陆锤子:“锤子哥,可知道今个是什么日子?”

“啊?”陆锤子不禁陷入沉思中,“难道是玉皇大帝的寿辰?”

高瑞成哈哈大笑起来:“锤子哥是要做玉皇大帝吗?今个是你生日啊。”

陆锤子十分不好意思:“一下子没想起来……”

“过了今天锤子哥就二十了,行冠礼总归不大合适,我想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给你过个生日吧。简陋了一点,等一会儿出了道观咱们再去吃点好吃的。”

陆锤子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望着高瑞成,腼腆地道:“已经很好了,其实过不过都没所谓的。”

这里不兴给小孩子和年青人过生日,就是高瑞成,到生日那天不过吃碗长寿面,两个荷包蛋,家里人再随便送些小玩意,也就罢了。高瑞成也没那爱好,过什么节啊纪念日的的,就笑说,“毕竟是整二十,图个喜庆嘛。我还给你取了表字的,往后出门,在人前就不称呼你锤子了。”

提及这个,陆锤子十分期待:“是什么啊?”

高瑞成从包袱里掏出个用绳子绑了的长纸卷,这是收拾包袱时他自己放进去的,陆锤子都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高瑞成把纸卷递给陆锤子,笑道:“你自己看吧。”

陆锤子解了绳子,摊开来,就见一副苍绿的山石松柏图,空白处还题了诗:长枝孤且直,未若桃李颜。严霜凋群木,绿盖新如前。千载奉日月,独隐青山间。“你什么时候画了这个?我竟然都不晓得?”陆锤子一脸惊讶。

“趁你去做活的时候偷画的,然后一直夹在落地花瓶里的,跟从前的画混在一块,可没让你发现。”高瑞成颇为得意。

眼看着画卷,陆锤子忍不住满心地喜悦,又问道,“我的字跟这画有关系?画里有山有松树……诗写得就是松树……跟松树有关系?”

“真聪明。”高瑞成笑眯眯地夸赞,“青柏,陆青柏。我想着给你取字的时候,瞧见祠堂旁的几棵古柏,觉得很喜欢,就想了这个,如何?”

“我也喜欢,好,很好。”陆锤子欢喜地不行,满眼笑意地望着高瑞成,“其实我也想着请你给我取个字的。家里大哥和阿妈事也多,也想不起来这个。回头我跟着你出了门,还叫小名,也太不雅观了。”

高瑞成摸摸下巴,做出苦恼的样子:“可是我很喜欢叫你锤子哥的,你不喜欢我这样喊你吗?”

“没有,没有的。”陆锤子急了,以为自己惹高瑞成犯难了,慌忙解释说,“你叫我什么都好的!在家里叫什么我都没所谓,我就是怕在外面给你丢人。”

“哪里会丢人,皇帝还有个乳名呢。”高瑞成笑说,“还是觉得叫锤子哥亲近。”

陆锤子面上微红:“嗯,都随你。”

取了表字就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们两个并肩坐在石台上吃了点心,陆锤子就着急要回去。道观里有些阴冷,陆锤子是怕高瑞成着凉,连连催高瑞成走。

去到外面,高瑞成也不着急回家,还要带陆锤子去饭庄吃饭。陆锤子就说点心都吃饱了,还在外面吃什么,不如晚上回到家再吃。可是高瑞成坚持,说过生日嘛,怎么能不吃些应景的食物,就进去饭庄点了份长寿面,一份炒年糕,一碗羊肉饺子。其中似乎混杂着一些奇怪的食物,到底是不是生日该吃的,也无所谓了,反正高瑞成觉得都蛮吉庆的。

陆锤子也拦不住,在高瑞成吃饱后就把剩下的菜消灭得一干二净。既然钱都花出去了,怎么也不能浪费。

第十三章:冤家路窄

腊月二十八,双凤县有个集市。这也是一年里最后的一次集市,过了这一天,直到正月十五之后各家才会再出来做生意。这个时候的习俗,正月里还出来做生意来年可是要走大厄运的。

高家已经置办了不少年货,可是高母仍然觉得好像缺少些什么,高父就让根子叔驾了一辆车,双庆驾了一辆车,带着高母,高恩成一家三口,还有高瑞成和陆锤子,一道去赶集了。买东西倒是次要的,大家一年忙到头,也算顺道热闹一下,高瑞成也就没有拒绝。只有祖父祖母年纪大了喜欢清静,二憨叔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留在了家里。

到了县城,把骡车停到个饭庄外面,相约了晌午到这里吃饭,大家就各自去玩了。高父和高母一起,高瑞成自然跟陆锤子一道。

集市上真是人山人海,卖炒货的,卖花炮的,卖年画的,小贩们的推车和担子占满了街道两旁,赶集的人也多得快挤不动了,满是穿红戴绿的妇女小孩。高瑞成一看那么多人就觉头皮发麻,回头问陆锤子:“锤子哥可要过去给你家里人买点什么?”

“家里面好像也不缺什么。你可有什么要买的?”

“暂时也想不到。”高瑞成说,“就随便逛逛吧。”

陆锤子点点头,四下看了看,对着那边稍微空旷些的地方说:“哪里没什么人,去那里吧。”高瑞成正想避开人流,就随着陆锤子往那边走。高瑞成见到有卖点心的摊子,就过去看了看,挑了柿饼、芝麻糖和糖稀果子,各让老板称上几斤。

陆锤子忙说:“这些婶子都买的,你要想吃就少买一点,不用买这么多啊。”

高瑞成笑一笑,让老板把东西包了,付过钱才对陆锤子说:“大过年的你就准备空手回家啊?”高瑞成知道陆锤子手里没什么钱,平时给家里钱是平时的,过年了多少也买点东西回去,这样说着也好听。

陆锤子拿着包好的果子就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知道你是给要给我撑脸面,就是不想老要你破费。”

“都是我自己的私房钱,没事。”高瑞成笑说,“前几日我不还帮人写了篇祝寿词嘛。我现在还有多少钱?”

“昨个给婶子、奶奶和大嫂子定的裘皮披肩送来,付了人家钱,现在就剩三百七十二两了。”陆锤子昨个晚上才算过账,记得清楚得很。

高瑞成对金钱不甚在意,说:“还很多嘛。我的也就是你的,有什么可尴尬的。”等离开摊子,背了人,高瑞成笑着继续说,“往后你挣了钱也得有我一半,这就叫‘夫妻共同财产’。”

“啊?”听到这么个新鲜词,陆锤子先是愣了愣,等反应过来面上就腾地一下红透了。他觉得很难为情,可是心里又没法不泛着甜意,那两个字,他是想也不敢想的,他只能红着脸,讷讷地小声说,“我挣的钱也是你给的,全都给你也就那么点……”

“你也知道我哪里会在乎这些。”高瑞成一听陆锤子这么在意“收入差距”,就觉得有趣。高瑞成也明白,陆锤子毕竟是这个时代的,要他改掉等级观念,忘记两人的主仆身份,估计跟移山填海一个难度。高瑞成也不是那种可笑的理想主义者,在这封建社会还要求什么人人平等,只不过嘛,一看陆锤子那认真的老实样,高瑞成就想逗一逗他。就说:“钱够花就行了,你和我谁挣得不都一样,锤子哥可是拿我当外人啊。”

陆锤子以为高瑞成不高兴了,急忙解释:“没有、我没有的!可是,大手大脚花钱总是不对的,往后你到京了,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呢,人情往来,都得花钱,现在就得考量着。”

没想到陆锤子考虑的那样远,又总是为自己着想,高瑞成很高兴,就点头允道:“行,听锤子哥的。”话是这样说,到最后高瑞成还是去布庄扯了几尺花布让陆锤子带回去给母亲嫂子做衣裳,而后才郑重保证,再不乱花钱。

到了晌午,一家人就在县里饭庄吃了饭,到下午才回去。

很快到了新年,家里到处挂着红灯笼,贴了新对联和鲜艳的年画。刚过初三,高瑞成就要动身去京城了。二月就要会试,这里到京师走官道也差不多要一个多月,这时候出门时间比较充裕。又因为若是高瑞成会试考中四月还要殿试,基本就没法回家了,所以家里人都十分舍不得,高父也说定了要亲自送高瑞成上京,给他安排好生活再回来。当下,高父带了高瑞成,和陆锤子双庆两个从人,驾了大青骡子车,取道冀州城赴京。

取道冀州主要是为了去何焕廷府上致谢。见过何焕廷,他晓得高瑞成要进京考试,就对高毅说:“侄子,你家瑞成才学样貌都是一等一的,此回春闱必定名声大显。他那不成器的表叔也是捐了贡的,自从见过自家侄子那样英才,竟也求上进了,跟我说也要去京里会试。我想着他总待在家里也不成个事,就厚着脸央侄儿让他随你们一道去京里,成与不成,也算考过一回。侄子看可愿提携你表弟?”

高毅慌忙说道:“舅舅这话可真折煞侄子了,能与少琦表弟同行自然是再好不过。表弟是见过大世面的,往后在京城里瑞成还要多亏他照应呢。”

于是,上京路上就多了不止一个人同行。何少琦的排场自然是不小,他的马车十分宽大华丽,带了五六个随从一路伺候,高家的骡车就由双庆和陆锤子轮换驾着,用来堆放行李。何少琦的行李很多,骡车里大半都被他的东西占去。

多几个人高瑞成也无所谓,只是不曾想那广兴班的衡官竟不知何时做了何少琦的书童,何少琦还让他一道乘坐马车。

高瑞成一看到衡官出现就知道会坏事。果然,那边高毅见何少琦的这个小书童总是偷偷瞅着自家儿子,跟个怀春少女似的,心里也怪不舒服的,只是不好开口询问。正踟蹰间,哪知何少琦肚里藏不住货,没一会儿已经噼里啪啦把高瑞成那点 “风流事”又添油加醋讲了一遍,末了又向他解释说衡官怎么做了他的书童。

何少琦说:“衡官真是个有骨气的,那狗屁贩丝的一糟老头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以为使两个钱就能抢占良人家孩子了,我就见不得那事!旭官求了凤池,衡官也不想再唱戏了,我跟凤池两个干脆帮他脱了籍,他就情愿在我家里做个小厮。哎呀,我现在寻思啊,他肯定一早就知道我会跟你一道去京里,所以先跑到我这来了。哈哈,果然是情深意重……”

一番话下来弄得高毅脸都僵了,心想自家儿子才多大点啊,就要被戏子勾搭坏了,怎么了得!

高瑞成面上堆着笑,心里却知道他家老爹肯定已经气炸锅了,只能暗暗诅咒何少琦这个大嘴巴。还有,他可没忘记之前陆锤子看到衡官时候那神情,又茫然又震惊,就好像在说:这个人怎么又出现了!实在是好笑极了。

第十四章:凤栖于木

如果不计较何少琦时不时的自作主张,那他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同伴。他虽然是官二代,但无论到哪里也完全不会叨扰当地官员。他喜欢住最好的旅店,上最好的馆子,当然,所有花销也是他一力承担,谁要是和他抢着付钱他就跟谁急。

他老爹做着盐官,可不缺银钱,跟着他,高家人才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花钱如流水。这刚一出门,才行了半日何少琦就想要住店歇息,不过高毅说前面不远就是个县城,不如再走些路去那里,他也就耐到了傍晚。

一到目的地,何家仆从就急忙寻了当地最大的客栈住宿。一共要了三间上房,自然是留给何少琦、高毅和高瑞成三个住,随从照规矩住大通铺,十几个人睡一个长木板床。

客店的上房大约有七八十平米,用多宝格和珠帘隔开,内为卧房,外面是间小客厅,十分整洁舒适。入宿后,大家先进房间整理下,一会才会去吃饭。

陆锤子端了水来,高瑞成洗了脸,就对他说:“晚上锤子哥和我一块睡。”

陆锤子点点头。上房的架子床很大,睡三个人都绝对没问题,他在这里也方便照料高瑞成。

高瑞成又换了件干净衣裳。这时,高毅突然推门进来了。高瑞成唤了声“阿爸”,高毅说:“都收拾好了?我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是要问白天表叔说的那事吗?“高瑞成笑问。

看儿子这样表情,高毅也笑了,说:“我是知你一向守礼的,不过来叮嘱你几句。往后一个人在外面,要谨慎,喜欢个什么姑娘,尽管娶回来。只要你喜欢,不论什么出身,穷一些也没有关系,家里都肯定同意。只是不许学那些公子哥,做些养花娘戏子的事,我们家里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

“儿子晓得了。”高瑞成说,“少琦表叔也是无心,在他们看,这样的事说出去面上十分有光,别人听了也只会觉得儿子多情风流,阿爸切莫恼他。”

“这我明白。少琦这人爽利,手脚散漫,你也要时常提点他些,你三舅公让你同他作伴也就是这个意思。都是至亲,你是知进退的,往后万事要多顾虑周全。”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高毅颔首,又对陆锤子说:“锤子是自家人,最靠得住,不比外人。阿毛在杂事上也是不留心的,你多替他看顾些。”

“叔叔放心吧,锤子一定小心照料阿毛。”陆锤子慌忙应诺。

高毅笑道:“你跟阿毛一向最亲,有你留在京城照顾他,我是再放心不过的。阿毛往后也不许拿乔,把锤子当哥哥敬重,一家人一样。”

“这是自然。”听了父亲的话,高瑞成望着陆锤子微微一笑。高毅说这些完全是无意,陆锤子却不自觉就想到了别处,面上就红了,急忙低下头掩饰。

又说了几句话,高瑞成就随这父亲一同出去寻何少琦。何少琦也换了衣裳,早让仆从去此地最好的酒楼定了酒席,此刻便带了他们直接过去吃饭。有高父在,何少琦也不敢多么放肆,规规矩矩地吃了一顿饭,吃过饭便回客栈休息。奔波了一整天,也着实没有什么力气再出去胡闹。

回到房间,高瑞成洗漱过,正准备拿了时文粹选看一看,却又来了客人。

“瑞成少爷,您休息了吗?”外面轻轻敲门问话的自然是衡官了。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高瑞成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就隔着门说:“衡官,你有事吗?我已经睡下了,若是无事就明日再说吧,如何?”

“哦哦,好的,打扰您了。”那衡官听高瑞成这样说,虽然失望,但也没再纠缠,很快便离开了。高瑞成呼出口气,看陆锤子原本在收拾包袱,从衡官敲门起就停下来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竖着耳朵听,感觉十分好笑。

他抬头对陆锤子勾了勾嘴角,笑得十分不怀好意。陆锤子看了高瑞成一眼,不大自在地说:“说说话也没什么的,就是,怕叔叔知道了不高兴。”

“哦,别的就没有什么人不高兴了吗?”高瑞成故意逗陆锤子。陆锤子立马红了脸,低下头叠衣裳,再不敢搭话。高瑞成笑出了声,而后不再打趣陆锤子,翻开书往后面一靠就认真看起来。陆锤子偷眼看高瑞成开始用功了,才总算松了口气。

陆锤子也觉得自己实在太丢脸了。高瑞成这样出众,年轻英俊,人又和善,将来又会有大好的前程,喜欢他的人说是能从庄子这头排到顶那头也不为过,一个唱戏的根本不算什么。吃味什么的,真是太不应该了。高瑞成这样好,却愿意喜欢自己,自己就不能再要求什么。凡事要多为高瑞成考虑,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路上一直相安无事。那衡官也很明白事理,既然高瑞成已经明确表示拒绝,他也不会再无礼。虽然仍对高瑞成抱有好感,也只限于和高瑞成讨论诗文歌赋,不会徒惹人不快。连高毅也看这小孩子言谈举止俱是有礼有节,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渐渐也不再时刻警惕。自家儿子那样优异,有个把人喜欢也是寻常。只可惜是个男孩子,而且儿子对他也不喜欢,不然娶回家也没什么。家里总是尊重高瑞成的意愿,希望高瑞成娶个合心意的姑娘,一点不想强迫他的。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终于到了京城。京师城楼高大,一进去就见街道齐整宽阔,街市上商贾云集,是别处无法比的。京城的繁华热闹自是不必细说,高瑞成一行人路上车马劳顿,也无心闲逛,随着何少琦来到何家在京里置的宅子先安歇下来。何家在这里有房子,高瑞成自然不可能再到别处住。何宅虽然空置,但一直有人看顾,之前也已送了信来着人收拾,所以如今直接就可以住下。高毅替高瑞成采购了些东西,又住了几日才离开。

高父一离开,高瑞成自然觉得不舍,而何少琦那边就好像孙悟空猛然脱去金箍,恨不能天上地下翻个大筋斗来表达他的喜悦之情,在那里哈哈大笑了半晌。高瑞成见了,笑说:“一路多亏表叔照顾,表叔对我父亲那样敬重,瑞成这里谢过。”

“哎呀,我虽然总胡闹,也懂得谁是真正为我好的,表兄行动正派,我自然敬重他的为人。”被这样夸赞,何少琦哈哈一笑。

“表叔说得是。”

在这里住了两日,何少琦就带高瑞成去拜会了他父亲的几位故交,又见了几个同乡举子。这时代科举十分严格,尤其到了会试,想要作弊是绝不可能的,不过朝中有熟人总是方便些,而且往后做了官,同乡同年也是种关系。高瑞成这里就没有多少人脉了,只是他老师元礼的兄长元永如今在国子监任司业,离家前,元礼给元永写了书信交与高瑞成,高瑞成便携了书信前去拜会。

第十五章:初露锋芒

除去拜会同乡故交,其余时候高瑞成都是宅在房内温书,他还劝动了何少琦,让他一块留在家中安心看诗文程墨。何少琦也有点见贤思齐的意思,见表侄高瑞成这般年少都已进学,他父亲也总训诫他,毕竟进士才是正经出声,他也就不愿再荒废了。每日里只白天出去逛一会儿,其余时候也跟着高瑞成日日念书。何少琦原本就聪慧,有他老爹从旁监督,一直以来也不曾彻底荒废学业,如今既花了工夫,进步愈显神速。

距离会试也没有几日了,高瑞成也有些紧张起来,整日苦读,再不似从前那般轻松。毕竟,这时代的录取率实在是低,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们住在何宅里一个僻静的小院内,高瑞成又极力向何少琦要求了,说既住着何家房子,而且还不知要叨扰多久,再没有不同道理还让何少琦家里倒贴饮食。何少琦争不过,只好随高瑞成他们单独在这院里用饭。这院子里是有厨屋的,现在每日里就由陆锤子采买做饭,所以高瑞成连吃饭也不必出门了,很有点高考前紧张备考的感觉。

高瑞成这里气氛紧张,陆锤子那倒是比他还紧张十倍。陆锤子见高瑞成每日费脑筋用功,夜夜睡不安稳,心里很着急,可是又帮不上忙。后来他也不知从哪个邻居那里得了门路,竟认识了一个据说曾做太医的人,向人家学了一手的药膳,每日变着花样的做些安神补脑的膳食给高瑞成补身体。高瑞成一开始还以为药膳会如同中药一般难以下咽,谁知竟十分美味,也不知陆锤子是厨艺好,还是人家大夫医术高明。

后来甚至陆锤子连按摩都学会了(当然这个时代不是这样称呼),直让高瑞成感觉惊异。虽然感觉没有多么大的难度,不过疲累时候有人帮按一按太阳穴和头顶,也蛮舒服了。

到会试前一晚,陆锤子劝了半天,才让高瑞成早些上床休息。虽然明日很早就得起来,但高瑞成习惯了开夜车,这个时辰他实在是睡不着,只好躺在那里养精神。陆锤子在外面收拾考试用的东西,和乡试时都是大同小异。收拾妥当了,他轻手轻脚进了卧房,见高瑞成仍旧醒着,无奈地说:“快点歇了吧,回头答题的时候没精神。”

“哎,我也想睡啊,可是闭着眼也睡不着。”高瑞成做出副无辜的表情,“锤子哥忙完了吧,要不你上来陪我睡嘛。”

陆锤子踟蹰了一下,想着高瑞成明个就考试了,今个要尽量让他高兴,就点点头,说:“那我去洗个澡,马上就回来。”他怕高瑞成等得不耐烦,急忙出去拿温水冲了冲,随便擦了擦便披了件衣裳回去了。

回到卧房,高瑞成笑道:“锤子哥好快。”

“嗯,这天也没怎么出汗,我就简单洗了下。”陆锤子说着钻进了被窝,面朝着高瑞成。这屋的架子床也蛮大的,睡两个成年人还很宽敞。

高瑞成侧过身,一手搂着陆锤子,说:“锤子哥,这院里天天就你一个人忙,饭也要你做,衣服也得洗,更别说那些零零碎碎的活了。我看你一整天都不闲着,你真不觉得累吗?要是辛苦就跟我说,也不是请不起人,再雇两个人也是行的,你可别瞒着。”

“这么点活真不算什么,从前家里活婶子一个人就能做过来,何况我了。我也就出点力气,别的我也做不来,不用请人。”陆锤子说,“这些小事你就别操心了,专心去考状元吧。”

高瑞成笑了:“看我什么也不会做,要是再考不上状元,锤子哥可是就不高兴了,就嫌我没用了吧。”

“那怎么会呢。”陆锤子慌忙否认,“状元就那一个,就是进士也不是好考的呀,考不上也不丢人的,你千万别担心那个,尽力就成了。”

高瑞成忽然觉得陆锤子的心态很像子女即将参加高考的家长,就怕给孩子压力大了孩子承受不住,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高瑞成不由得笑了,继续逗说:“那回头锤子哥不嫌弃我就行,我就一直考,考到当状元为止。”

“可是,进了殿试往后就不能再考了吧?”陆锤子一脸疑惑。没办法,家有考生,陆锤子在外面一见有人说些跟科考沾边的事就认真听着,什么也往心里记,对会试殿试什么的也算比较了解了。

见已经忽悠不了陆锤子,高瑞成颇为无奈地耸耸肩,说:“锤子哥什么都知道了啊,骗不了你了。”

“你这,真是的……”陆锤子大窘。他对高瑞成的戏弄总是毫无办法。

说笑了一回,这天晚上高瑞成靠着陆锤子,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高瑞成同何少琦一道去了贡院。三场考过,高瑞成对考中所做的诗文策论还是挺满意的。反正也算尽力了,无论结果怎样他都不会后悔。何少琦那里也十分豁达,考过就不会再忧心结果,马上决定休息一日,隔天就做东请高瑞成连同几位应试举子一道去京里最好的酒楼听风苑去热闹一场。

高瑞成也着实玩了几日,带着陆锤子各处去游玩,权当是散散心,转换下心情。离发榜还有十几日,因为今年是会试年,京里到处是举办文会的,高瑞成也去参加了几次,见识了皇城的气象。京城人比别处自是有一种气质在,不论是不是风流才子,反正手里总摇把扇子就对了。为此,高瑞成画了好几幅扇面送去制成扇子,送了何少琦两把,又送给了几位新结识的本地名士。君子之交嘛,就是送赠这样雅致的礼才好。

这些新近结识的人中,高瑞成还是同元永最亲厚,相处时也更真诚些。一方面,元永是他老师元礼的兄长,同别人自是不同;另一方面,几次拜访过后高瑞成就感觉元永其人正直温和,是实实在在做学问的。元永的学识十分渊博,不论天文地理,还是历史军事,他都广泛涉猎,甚至于不受当代人重视的算数之类,他都小有研究,实在令高瑞成叹服不已。谁若以为古代就一定是愚昧落后,那绝对是因为他没有见识。所以,虽然国子监司业不过正六品,也没有多大的权力,高瑞成还是更喜欢结交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

当然,元永对高瑞成也喜爱有加。这样一个才华出众且个性谦和的少年,实在是少有,将来自然是前途无量。且高瑞成又是他弟弟的学生,怎不叫人另眼相待。元永本就不是藏私的人,他将自己为官多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高瑞成。他的见识,许多是高瑞成也无法比拟的。

有元永倾囊相授,高瑞成觉得日子过得畅快极了。陆锤子见他高兴,也觉得开心,就说:“你这样喜欢,看来元大人真是很有本事。”

“这是自然。”高瑞成开心地说,“我在元先生这里学到的东西可是在别处绝没法学到的。有他的教导,往后我不知要少走多少弯路。”既然生在这样的时代,高瑞成还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最大可能地去改善它,改善普通人的生活。而要做到这一点,自然需要权力做后盾。当然不是说要做皇帝,尽量做高官就好,造反什么的代价太大,高瑞成还没盲目乐观到那个地步。

他就是这样一种人,很实干,但骨子里还是有些理想主义。

高瑞成的话陆锤子自然不大明白,但他知道元大人很厉害高瑞成跟着他学东西很开心就好。不论高瑞成要做什么,只要他是高兴的,陆锤子就觉得那一定是好事,就会竭尽全力去帮他做到。

如此又过了几日,到了放榜那天,整个京城都洋溢着喜气,而何宅里格外的欢腾,因为高瑞成竟中了会元,也就是本科会试头名。

第十六章:无病求医

近日若论京城何人风头最劲,那绝对要数咱们新科会元高瑞成了。与同榜的其他人相比,高瑞成年少俊美,风度翩翩,自然更易受人追捧。拿现代的话讲,高瑞成就是那传说中的偶像实力派。这几日,何宅真可谓门庭若市,每日里递帖子求见的络绎不绝,上赶着送礼巴结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当然,这都可以理解,反正不论人家是何目的,既然登门拜访,高瑞成总要客客气气地接待。

何少琦那里也做了新进士,虽然名次要比高瑞成差许多,但已是喜出望外了。这时代做官自然是看重科甲出身的,不是正经进士,和人家吵架都没有底气。何少琦一心觉得是托了高瑞成的福,写信给父亲,何焕廷也是这般认为,要他好好谢谢表侄。何少琦也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就寻思着不知该送些什么给高瑞成。

这日早上又有人过来拜访高瑞成,何少琦见高瑞成那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等客人走了,就对高瑞成说:“瑞成,我这进士可全是沾了你的光,我不知该如何谢你,咱们是至亲,送礼就太生分了。这样吧,我挑几个清清白白的人给你,留你使唤吧。你这里总是太简朴了,就一个小厮,从前说了你也不听,如今你也是进士了,出门还是多带些人才好,免得叫人看轻了去。”

高瑞成笑道:“侄子乡野出身,都习惯了,弄一群人在旁伺候我才会不自在呢。”

何少琦犹豫了一下,才说:“瑞成,我也能看出几分来,你跟你身边那小厮……哎,你们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好是自然,可男人跟男人,总归不是个正途。你要是玩玩,我就不会劝你了,可我看你们那光景……你可知道,我带你去喝花酒,你就算给面子去了,也从不正眼看那些花娘一眼。上门说亲的你也从来是推得干净,我真怕你认死理。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高瑞成愣了一愣,沉吟了一会儿,回道:“谢谢表叔替我周全,没有将这事告知我父亲。我……我同青柏两情相悦,怕是会一条道走到黑的。只要他一心待我,我是断不会辜负他。我家里还有大哥和小侄子在,传宗接代的事情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何少琦长大了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惊讶道:“哎,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反正我不会给你到处乱说的,这你就放心吧。”何少琦叹口气,“你们的情意我倒是很佩服,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见过,可真没几个有好结果的。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往后遇着什么麻烦了尽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忙。”

“多谢表叔。”高瑞成起身向何少琦做了个揖。

待从何少琦那里离开,高瑞成心里就没法平静了。他也很感谢何少琦的提醒,这段时间他确实有些得意忘形,做事也不知避讳。不过其实也不能怪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冲他和陆锤子明明是主仆感情却那样好,别人就没法不疑心。这种事情总归是没法长久瞒住别人的。但其他人怎样看高瑞成倒不会多么在乎,他只怕家里人知道了会把陆锤子撵走,或是做些别的事。即便瞒住了家里,他年纪也大了,这两年内家里面肯定会要他娶妻的,他总没法背着不孝的名和家里长辈作对。但是要他放弃陆锤子又是不可能的,高瑞成不禁有些苦恼,着急怎样能够寻得个万全之法。

回到小院,高瑞成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了,就静静坐在窗边思索对策。没多会儿,陆锤子从集市上买菜回来,从窗户外面看见高瑞成面色不好,急忙问:“怎么了,你脸色好差,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哦,那你要不舒服了一定要讲,可别忍着。”陆锤子说了他两句,就把菜篮子拎到厨屋那儿放下,进去拿了筐和凳子出来坐在门口择菜。他今个买了一大把鲜嫩的菜薹准备素炒,还买了芹菜跟半斤猪肉,准备炒个芹菜肉丝。高瑞成一面择芹菜叶子,一面和高瑞成闲聊,说道:“我刚刚回来时候在集上遇到了张大夫呢,张大夫也跟他兄弟一道出来买菜,不过他们长得真不像。”

陆锤子就是跟这位张大夫学的做药膳,所以在他心里这位大夫大概就是世上医术最高的大夫。高瑞成听陆锤子提起大夫,猛然想到了什么,就对陆锤子说:“总听你提起这位张大夫,人家教了你这么多东西都是分文不取,我们总该买点什么送给人家聊表谢意吧。”

“张大夫人很好的,不在乎这个的。”

高瑞成笑了:“人家收不收是人家的,我们心意到了就是。”

陆锤子也不懂高瑞成想要做什么,不过表示下谢意也是礼节,他就说:“那就依你,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带你过去。”

“不要等了,就今天吧。我去换件衣裳,你带点钱,一会儿我们去外面买点什么送给人家。”

陆锤子愣愣地应了,把菜收拾进厨屋,就站在那里候着高瑞成。陆锤子怎么想都想不通高瑞成怎么忽然起了要给人道谢的念头,就疑惑地开口问道:“你今个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想起来这茬了?不会真是哪里不舒服吧?你别瞒着我。”

“我好得很。这不是听你提起人家了吗,想着你打扰人家这么多回,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回头人家要念叨了,说这家人也未免太细了。”

陆锤子被高瑞成说得直好笑,说道:“看你说的,人家哪会这样小气。那也没什么好送的……我们去集上买两条鲜鱼给张大夫吧,我看他买过好几次鱼的,他应该喜欢吃鱼。”

“好。”

拾掇好,高瑞成果然跟着陆锤子去了市集,买了两条大鲢鱼,又买了些卤菜和点心,一道提着去了人家大夫的家。

敲了门,就见开门的是一位不过三十出头的男子,而且生得很白净,高瑞成顿时惊讶了。他之前一直以为这大夫既然做过太医,肯定是胡子一大把的那种老头子,没想到竟这样年轻。所以太医什么果然是骗人的吧。

那大夫见是熟人来了,忙请他们入内。陆锤子一面往里走,一面和人家介绍高瑞成,说:“张大夫,这就是我家少爷。少爷他听说我老麻烦你,觉得很过意不去,就要亲自上门来谢谢你。”

高瑞成对大夫拱了拱手,笑道:“总听青柏哥说起先生,说先生仁心仁术,救治病患不求回报,瑞成心里十分钦佩,就想寻个机会登门拜见。一方面也是感谢先生多日的照顾,这点东西实在不值什么,还请您收下。”

张大夫推辞不过,最后就笑说:“小公子真是客气了,我不过是教了青柏小兄弟一点药理,实在不算什么的。既然你们都来家里了,那我也不客气了,东西我收下。来,你们也到屋里来坐坐,喝点茶吧。”

“好的,叨扰了。张先生还是别称晚辈公子了,叫我名字吧。”高瑞成说道。

“好,好。”张大夫也笑着应下

张大夫家里不很大,经过一条过道,是个三进的小院子,高瑞成和陆锤子就被请进了堂屋。

“屋子小,你们随便坐吧。”张大夫从长条案上取了两个杯子,用热水烫过才放在高瑞成和陆锤子面前。他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茶,而后说,“刚沏的茶,瑞成和青柏小兄弟都不要嫌弃。”

“先生真是客气了,您也坐吧,我们自便就好。”高瑞成谦让道。他端着茶杯,四下看了看,见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就站起身走了过去。高瑞成瞧着一张条幅,颇有兴致地说:“先生也是风雅之人啊。我瞧着这幅风雪图倒是有些年头了。意境十分飘逸,题诗也很雅致。只没有题款,实在看不出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只是我一位朋友所画,不是什么名家。”张大夫不好意思地笑笑,“瑞成小兄弟平日也爱书画吗?只听青柏小兄弟提起过,说你是来京科考的,却不知你也爱好这个。”

“不过是无事时打发打发时间,让张先生见笑了。”

这时候,一旁的陆锤子实在忍不住了,直直地说:“张大夫,我家少爷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画画很厉害的,许多人都找上门来求他作画呢。嗯,一张像墙上这样大的,人家都愿意给一百银呢!不过少爷他不是生意人,也不靠这个吃饭,画几幅画也就随便送人了。少爷以学业为重。前些日子会试发榜张大夫不知道吗?我家少爷是会元呢!”在陆锤子心里,世上哪有人能跟高瑞成相比呢,他真没办法忍着不夸赞高瑞成。

张大夫听了陆锤子的话面上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倒是听说过这科会元十分年少,没想到竟是瑞成小兄弟啊,真是失敬了。”

“先生就别取笑我了。”高瑞成也笑了,“您可不要听青柏哥的,在他心里,我就没有不擅长的事。就是柯尚书驾临,命晚辈同他比试诗文,青柏哥肯定也会觉得我更厉害的。”柯尚书即吏部尚书柯扬,是本朝文学大家,亦是此时的文坛领袖。

陆锤子张了张嘴,很想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高瑞成不会的,那尚书又是什么人呢,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张大夫也被高瑞成的话逗得大笑起来。高瑞成见状,忽然叹气道:“今日一见,张先生果然如青柏哥所说,是为有德君子,那我也就再没什么担心的。其实,晚辈此次来是有事想要求您的。”

屋内另外两人俱是一愣。陆锤子诧异地看着高瑞成,完全不知道他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心里十分焦虑。

张大夫也很是不明所以,疑惑地说:“我不过是一个大夫,能做的了什么呢?瑞成小兄弟怕是找错人了吧。”

高瑞成起身,向张大夫行了个礼,恭敬道:“瑞成此事正需要位医者帮忙。这事,着实有些难以启齿。晚辈有一心上之人,可是家中长辈绝不会同意我与他在一起,所以我不愿再同其他女子成婚。想请先生成全,替我写个不适宜成婚的诊断,直说晚辈身弱体虚,有碍子息,都是可以的,晚辈这里谢过先生大恩了。”

第十七章:心的距离

若真按高瑞成说的那样做了,他的名声免不了会受到损害,传开来别人肯定会当高瑞成身患隐疾,明嘲暗讽断不会少了。高瑞成这样做无疑是付出极大的,虽然他也不想后半生背个“无能”的牌子,但为了能够不被家里人强迫成亲,也只好出此下策。

高瑞成话音一落陆锤子就忍不住站直了身子,急切地说道:“少爷!这样,这样是不对的,您别冲动!”他又着急地对张大夫说,“张大夫,我家少爷年纪还小,肯定是一时想不通,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呢,您千万别放在心上。”陆锤子焦急万分地来到高瑞成身边,真想马上把高瑞成带回家去。

可是高瑞成不为所动,对陆锤子安抚地笑了笑,仍旧看着张大夫,拱手郑重道:“还请先生答应晚辈的请求。”

那大夫自然也是十分为难,苦笑道:“瑞成小兄弟不必如此客气,给你写这么个诊断自然是举手之劳。我不过想劝劝你,往后不管你做了什么,别人都只会拿这件事出来说道,当你是异类,满城的闲话,瑞成小兄弟,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谢谢先生提醒,这些我也能够想到的,但晚辈心意已决,也考虑得很清楚,还是想请先生成全。”高瑞成完全无视了一旁急躁的陆锤子。

张大夫也只得叹气道:“那好吧,稍候片刻。”他进去内室,少顷便拿了张笺纸出来递给高瑞成,说,“你看这样写行吗?还有,这事我断不会拿到外面说嘴,你就放心吧。”

“晚辈自然相信张先生的为人。”高瑞成看了一眼就将笺纸收好了,笑着回答。他还是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

张大夫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却是心里有主意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你自己尽力,不致于后悔就是。”

“谢先生忠告。”

高瑞成满意地离开了张大夫家。刚一出门去陆锤子就拉了高瑞成,慌乱无措地说:“阿毛,那样真得不行的,别人都会说你的闲话,你把那纸毁了吧!我,我没想你一辈子不成家的,真的!其实怎样我都愿意,你别这样为难了。”

陆锤子很着急,高瑞成却只是笑了笑,对他说道:“我们回去再说吧。”说完径直往何宅走去。

一路上陆锤子都是心神不宁的,思前想后,一到没人的地方就忍不住又劝高瑞成,可高瑞成只是笑笑,什么话也不说,跟没事人一样,让陆锤子更加着急起来。

等终于回了小院,一进到房间陆锤子就忙将房门关上,急切地对高瑞成说道:“阿毛,你就听我劝吧,真不能那样的。”

陆锤子已完全是在哀求高瑞成了,高瑞成看着陆锤子这个样子,不知不觉心情有些低落。高瑞成叹了口气,慢慢说道:“锤子哥,你总是这样……虽然我也明白你是一心为我好的,在锤子哥心里,娶妻生子才是天经地义吧?可我却一直希望你能够更加明白我的。锤子哥为什么不能够懂得我真正想要怎样的生活呢?我真得担心,若哪一天家里人恳请你离开,说那样才是为我好,你就会默默地离开……既然将来总会那般收场,那不如趁现在便断个干净吧。”高瑞成惨然一笑,“锤子哥,过几日我便送你回庄上,免得你总是为难。”说完,也不待陆锤子回答,高瑞成就转身回了房间,留陆锤子一人呆立在原地。

高瑞成靠坐在椅子上,觉得有些疲累。是的,他早就知道陆锤子是古人,思想封建,他原以为自己花这么多心思,用这么多的行动,怎么也能够证明自己的心意了,陆锤子总会明白一些的。可是,他还是错了吧?人的本性怎么会改变呢……

半晌,陆锤子失魂落魄地进了房间。他看着高瑞成坐在那里,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忽然就不敢再接近了,只敢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高瑞成。

高瑞成背对着房门,自然也看不到陆锤子脸上的表情。他听见陆锤子来了,却只当做没有察觉,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半晌,陆锤子一脸悲戚地张口喊了声:“阿毛……”这一声就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使他没法再说出话来。

高瑞成叹了口气,苦涩道:“锤子哥,让我安静待一会儿吧。”

身后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就在高瑞成以为陆锤子会离开的时候,陆锤子却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高瑞成身旁。

“阿毛,你别赶我走好吗?我知道我做错了,我往后再不强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别送我回去……”陆锤子低下身子半跪在高瑞成身侧,拽着高瑞成的衣袖舍不得放手。他的眼眶已经红了,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只是继续哀求着高瑞成,“阿毛,我又蠢又笨,什么都做不好。你这么好,却愿意让我跟着你,我是心里害怕,总觉得你将来是肯定会成亲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往后我再不那样说了,将来叔叔婶婶怎么赶我也不走,你别让我回去好不好?”

陆锤子仰头望着高瑞成,终于忍不住落了泪。他哽咽道:“我以为那样是对你好的,没想到你会那样生气。往后我真的不会了,从今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不会做这样的事了,阿毛,你原谅我可好?”

高瑞成鼻子里也有些酸。他终于回过身来,伸出手摸着陆锤子被泪水浸湿的面庞,问:“锤子哥,我不想强迫你,你可是真得想明白了?

“阿毛,我想得很明白了。”陆锤子看高瑞成神色有所缓和,晓得高瑞成是不生气了,就拼命点头,生怕高瑞成会再改变主意。他害怕的唯有再见不到高瑞成这件事,和这件事比起来,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见陆锤子这样难过,高瑞成心里又何尝好受呢?既然陆锤子愿意改变,高瑞成再没法硬下心肠。他摇摇头,拉了陆锤子站起来,又露出个微笑,说:“那锤子哥要记着你今个说的话。”

“嗯,我再不会胡乱做错事惹你生气了。”陆锤子低下头,感到十分惭愧。

高瑞成掏出手绢递给陆锤子,让他擦擦脸,心里也颇为无奈:“我也知道锤子哥的性子,也不要求你忽然就想通了。只要你能信任我,不论何时都完全站在我这边就好。”

“我会改的。”陆锤子急忙保证,“阿毛,我书读得少,说错话做错事你跟我讲,我会改的,你别只放心里生闷气。”

高瑞成看着眼前同自己朝夕相伴的青年,看他对自己这样痴情,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安慰说:“好,往后有事我会跟你说,不叫你担惊受怕。”高瑞成不想再多提方才之事,就转了话题,说,“只顾着说话,都过了晌午了。锤子哥,我觉得有点饿了。”

“你饿了?那我去做饭去,马上就好。”陆锤子一听高瑞成竟然饿肚子了,愈加愧疚起来,再顾不得伤心,匆匆跑去了厨屋。到了厨屋他才想起还没有煮米饭,幸好昨晚蒸的馒头还剩下几个,做主食也够了。灶台的柴草灰里还留有火星,陆锤子塞了把秫秸进去,直接拉开风箱几下就引着了火。把馒头蒸上,在另一个锅台炒了芹菜肉丝和菜薹,然后拿了碗筷,用个托盘一下全装上送去了小饭厅。

高瑞成此刻还待在里屋,陆锤子就喊道:“阿毛,别忙了,出来吃饭吧。”

高瑞成从屋里出来,回说:“刚刚洗了把脸,锤子哥好快。”

“米饭没来及煮,就蒸了馍,你先吃,我也去洗洗手。”陆锤子也随了高瑞成爱干净的性子,忙去屋里洗了脸。他出来看高瑞成还没有动筷子,仍旧坐在那里等自己,忽然就想到高瑞成一向都是这样,从不把自己当做外人,鼻子不由得又有些酸。陆锤子急忙低头掩饰了,招呼说:“还等我干嘛,赶紧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高瑞成这才拿起了筷子。因为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高瑞成有些心不在焉,只吃了一个馒头就够了。陆锤子劝了他几句,高瑞成才又勉强吃下半个馒头。

陆锤子见高瑞成今日吃得很少,不由自责道:“都是我今个害你失了胃口。那,晚上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外面卖的也行,我去买。”陆锤子一脸殷切地盯着高瑞成,直让高瑞成感到压力很大。高瑞成想,弄点事来给陆锤子做也好,免得他胡思乱想,就说:“那我想吃菜盒子,还有手擀面。”

听见高瑞成有想吃的东西,陆锤子完全不会觉得那些做起来有多麻烦,只满心觉得高兴,喜道:“那我下午多和点面,晚上做。菜盒子做韭菜粉丝的还是鸡蛋的?”

“都可以,你做主就行。”

这个下午陆锤子和面,拌菜馅,包菜盒子,擀面条,加上还有别的活,忙得脚不沾地,可是却觉得浑身的劲。一想到早上他竟让高瑞成那样难过他心里就愧疚得不行,幸好高瑞成还愿意他留下来,他就想要好好补偿一番。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要能让高瑞成高兴一点都是好的。

第十八章:明月在怀

夜晚来的很快。三月的夜已是暖融融的,高瑞成穿着单衣披着外衫坐在书桌前临字。每日该看多少书,写多少字,他都给自己定了功课,不完成是不会睡觉的,除非年节时才会休息两三天,这些年都是这样。

陆锤子就坐在高瑞成的身边,正抱着他那册小账本仔细算着这几日的花销。自从和何少琦分开,他们单独吃小灶之后,花销可是少了许多。不用请客还礼,只是两个人吃饭自然要省些,陆锤子看着账目也觉得很开心。前一日又有同乡请高瑞成写了篇墓志铭,加上前阵子的两笔润资,总有一百二十两了。陆锤子心内高兴高瑞成那般有本事,忍不住抬头望了高瑞成一眼。

高瑞成正手执毛笔神情专注地写着大字字,他年轻的眉眼那样俊秀出尘,陆锤子禁不住就看得失了神。在陆锤子的心里,高瑞成实在是太好看了,实在没有人能够比得了。陆锤子想着又忍不住自卑起来。他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他不懂风雅,曾经努力想要学作诗,偷偷拿着高瑞成的书来看,可是一首打油诗也做不出来。他很羡慕那些书生,可以同高瑞成讨论诗画,他不是那块料子。但是高瑞成不嫌弃他的粗鄙,还愿意他留下,那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怯懦,他要更加努力照顾高瑞成,要让高瑞成过得舒心才行。

高瑞成放下笔歇歇手腕,回头就看到陆锤子呆呆地凝视着自己,忍不住露出笑脸,问:“锤子哥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没有想什么。”陆锤子收回了心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见高瑞成终于写完字了,就对他说,“你写好久了,到外面歇歇眼睛吧。”

高瑞成也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就点头说:“好,锤子哥陪我到院子里走一走。”

他们来到院子里,外面月色正好,能清清楚楚地照出两人的影子,高瑞成伸了个懒腰,忽然浅笑问:“白日里我突然发了脾气,锤子哥可还有怪我?”

陆锤子急忙否认:“没有,我怎么会怪你呢?明明是我不够坚定才惹你不高兴的。我刚刚还在想,要怎么补偿你,怎么能让你高兴……”

“那锤子哥想出来了吗?”高瑞成倒真是来了点兴趣。

陆锤子惭愧地低下头:“还没有想出来。”他有想给高瑞成买点什么,又觉得不十分好,心里还犹豫着。

高瑞成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院子里绕了几圈,活动了一下手脚,就准备去耳房里冲个澡,然后就歇下了。

陆锤子去把炉子上坐的热水提到了耳房,兑了些凉水在里面,又端出个大木盆来。高瑞成也已经拿了干净衣裳过来,他看到陆锤子放下胰子布巾就要离开,勾着嘴角笑说:“锤子哥也一块洗吧,省得一会儿再烧水了。”

高瑞成和陆锤子已有好几年是各自洗澡的,猛地听见高瑞成这样说,陆锤子愣了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就红了。高瑞成见陆锤子不好意思了,仍旧故意说:“锤子哥不愿意啊?我还想你给我擦背呢。”这下陆锤子再害臊也没法拒绝了,只好点点头,同手同脚地过去脱衣裳。

等一会他脱完衣裳回过身来,高瑞成已赤着身子站到了木盆里,正拿着布巾沾了温水擦拭身体。看到少年修长白皙如嫩葱一般的身体,陆锤子顿时觉得浑身被一股热浪笼罩了。他赶紧低下头,三两步走到木盆边,拿了另一条布巾擦身子。

“还是锤子哥的身体好。”高瑞成说着,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往陆锤子的胸膛上摸去,对着那厚实的胸肌又揉又捏,嘴里还夸道,“真结实。看我现在瘦的,身上几两肉都没,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像锤子哥这样。”

陆锤子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面红耳赤地僵着身体任高瑞成对他动手动脚,完全说不出话来。

摸了一会儿,似乎是摸够了,高瑞成笑一笑,对陆锤子说:“手感不错。锤子哥,你来评一下,我们两个谁那里比较大?”

他这句话问的就好像打招呼一样随意,比“中午吃了吗?”还要自然,使得陆锤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那话的含义,高瑞成就装出疑惑地样子,说:“锤子哥不说话是觉得自己的比较厉害吗?不过我的也不错吧,以后肯定还会长的,锤子哥不用担心。”他又微笑着往陆锤子两腿间摸了一把。

这下陆锤子是彻底明白了,他忽然觉得血液直往脑袋里冲,腿脚也被高瑞成那一下摸的有些发软。偷偷望了高瑞成那里一眼,陆锤子红着脸对高瑞成说:“你,现在就不小,还,还会长的……”

见陆锤子这样老实,高瑞成忍不住大笑着说:“锤子哥,我就喜欢你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水都快凉了,锤子哥快些洗吧。”调戏完了,高瑞成又正经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冲了澡。陆锤子被高瑞成逗得直发愣,等高瑞成穿上干净衣裳了才赶忙冲了三两下,算是洗好了。

回到了卧房,高瑞成直接进了被窝在里面躺下,陆锤子就睡在了外面。陆锤子在隔壁其实也有收拾出一间屋子,作为他名义上的住处,是怕有人来了避嫌,只是不常过去就是了。

躺下之后,高瑞成想了想,对陆锤子说:“锤子哥,有件事情我想同你说。表叔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不过他已答应过会为我保密。”

陆锤子心里一惊,忽然就有些不安起来。他伸出手,在被窝里握住了高瑞成的手,低声说:“阿毛,怎样做我全听你的,表少爷知道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不担心就行。”

“你这样想就对了。”听见陆锤子那样说,高瑞成觉得很高兴。他翻了个身,趴到了陆锤子身上。借着床头小柜子上昏黄的烛光,他自上而下地望着陆锤子的脸,看到陆锤子也呆呆地回望自己。高瑞成不由想到了从前,他同陆锤子一块长大,十几年的时光,这个人从来都把自己放在心头上,让高瑞成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微笑着俯下身子去亲吻陆锤子,陆锤子忙微微张开嘴巴,再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高瑞成。

一吻结束,两人呼吸都有些急促。高瑞成面上也飞满了红晕,只把陆锤子看得心如擂鼓,情动不已。长久以来,高瑞成觉得自己年纪尚幼,总是尽量克制,今日这样的气氛下,他却也有些无法忍耐了。高瑞成抚摸着陆锤子的面庞,柔声说:“锤子哥,我想更加亲近你,你可愿意?”

陆锤子一愣,随即红着脸说:“都随你,我怎么会……不会不愿意的。”陆锤子今年也二十二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因为他喜欢高瑞成,所以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对高瑞成产生些羞于启齿的幻想。至于男子之间该如何亲热,陆锤子也是模模糊糊听说过一点些,可他哪里舍得高瑞成受一点委屈,高瑞成要对他做什么他自然都是愿意的。

第十九章:朝朝暮暮

陆锤子跪趴在床上,强健有力的手臂支撑着自己和身后高瑞成的重量。一阵阵细密的颤栗不断冲击着他,让他浑身发烫,忍不住再一次收紧了身体,向后迎合着高瑞成的撞击。高瑞成此刻也已意乱,他右手修长的手指抚弄着陆锤子灼热坚硬的器官,另一只手就抓着陆锤子的腰身用力动作,不断的感受着陆锤子内里的柔韧与炽热。

这一夜,两人拥抱,亲吻,身体交缠,他们在肉体上有了更加亲密的接触,而心灵也似乎更加接近了。情感,心绪,一切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

第二日,陆锤子老早就醒了,屋里还黑得很。在他怀里,高瑞成正睡得香甜,他就一动不动地躺着,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等待天亮,一面想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等到外面鸡叫过三遍,东方渐渐发白,高瑞成也醒了过来。一见高瑞成有了动静,陆锤子就对他说:“你现在可起呢?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洗脸吧。”

高瑞成仰起脸,对着陆锤子露出个微笑,而后把头靠在他身上,说:“不着急起,我们再躺一会。”经过那样一个欢愉的夜晚,高瑞成年轻的身体还带着些甜美的倦怠,还不想这么早就离开舒服的床榻。

高瑞成很少有这般懒散的模样,眯着眼,面上挂着浅笑,看得陆锤子一颗心都快要融化了。陆锤子就“嗯”了声,挪动胳膊让高瑞成枕得更舒服一些。高瑞成却伸手揉了揉陆锤子的腰,说:“锤子哥可有觉得难受?我给你捏捏,会舒服些吧。”

陆锤子非常不习惯让高瑞成做事,忙握住高瑞成放在他腰上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陆锤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没有什么事,睡一晚上了,也没多少感觉了。”

看陆锤子这样体贴,高瑞成面上不由得漾出浓浓的笑意。又和陆锤子在被窝里腻了会儿,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起床穿衣。陆锤子披上外衫去厨屋把灶台弄着,烧上水,回来高瑞成已经穿戴整齐,他就过去给高瑞成梳了头,再回去穿衣裳。

洗漱完,吃过早饭,高瑞成去何少琦那露了一面。他今日也没有什么计划,便仍旧回来窝在屋里看书。陆锤子还要出去买菜,高瑞成就说:“前两天买的菜还够今天吃的吧?你就别忙了,在屋里歇着吧。”把陆锤子赶回去休息了。

陆锤子身上确实还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什么大碍,根本不妨碍干活的。可是他拗不过高瑞成,只好也待在屋子里,陪着高瑞成看书。可他手上不干点活又难受,想起高瑞成前些日子得了一盒上好的香墨,索性拿出一锭,倒上点水给高瑞成研磨起来。高瑞成每日里写那么多字,都用得着。

快晌午的时候,高瑞成出去会了个客人,只是很快便回来了,面上也有些不大高兴。陆锤子正好炒完菜把饭菜端上了桌,见高瑞成不痛快,忙问:“怎么不高兴了?刚递帖子的是哪个李大人?”

“什么大人。”高瑞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冷笑道,“你也认识的,就是李名采。他如今在工部做从事,新近在外当差回来,听说我过了会试,就颠颠地来了。也不知要娶第几房小妾,竟要我给他作一幅美人图当贺礼,真是好大的面子。”

这么些年不见,陆锤子都快忘记了这么个人,想了半天才对上号,说:“是庄上的李少爷啊,总有好几年没见了吧。那你没答应他?”

“嗯,我说许了国子监的秦监丞一副山水,近期都不得闲。不过答应了给他写幅字补上,总归是同乡,也不好回绝得太狠。”

“那就好了,你也别太生气了。”陆锤子安慰道。

高瑞成只是当时有些气愤,如今回来说几句话也就没事了,何况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他也不是第一次碰见,就笑说:“不说那些了,我们吃饭。”

吃饭时候,陆锤子怕高瑞成嫌菜太简单了,连忙解释着:“今个没上街,就剩点韭菜和菜薹,韭菜跟鸡蛋一块炒的。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明个去买了回来烧。”

高瑞成喜欢清淡,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想着菜太素了陆锤子吃着肯定没意思,就说:“那明个买点肋骨回来红烧吧。对了,这天能吃螺蛳了,我有点想吃那个,锤子哥买些回来吧。”

“尽喜欢吃那稀奇古怪的,螺蛳有什么可吃的。”陆锤子口中是这样念叨,明日自然还会按着高瑞成的话买回来。高瑞成也是了解的,就又补充了一句:“别把肉挑出来了,连壳一块烧,到时候挑着吃才有味。”

陆锤子都一一记下来。第二日他果然买了螺蛳回来,不过当日还不能烧,要连着清水一块搁在盆里放几日把泥沙滤尽才能吃。滤了七八天,陆锤子用铁剪子把螺蛳一个个夹干净,烧出来辣辣的一锅,吃过饭后端出来,高瑞成吃得十分开心。这东西也就吃个新鲜,过了清明就不合适吃了。

这么悠闲的到了四月,天气暖了,临近殿试期,高瑞成愈发刻苦起来,客也不会了,整日闭门苦读。陆锤子见高瑞成实在辛苦,有心要他歇一歇,就对他说:“读书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别太伤神了,趁着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外面逛逛吧。”

高瑞成也正看得有些不耐烦,就应了,说:“好,出去玩一玩,锤子哥可有哪里想去的?”

“我听人说慈恩寺菩萨特灵验,我们到那里进柱香吧。”

高瑞成明白陆锤子肯定是想去给自己求前程,也没有什么意见,两人就穿戴整齐,收拾了东西一路步行去到慈恩寺。

这慈恩寺不愧是天子脚下的名刹古寺,殿宇森严,游人如织。陆锤子护着高瑞成去殿前上了香,又好不容易才挤到大殿里。高瑞成自然是不信神佛的,可是见陆锤子那么虔诚地跪在佛像前面,对着菩萨拜了又拜,闭着眼祈祷了半晌,他也便跪到了陆锤子身边的蒲团上。

等一会儿出了慈恩寺,两人寻了个干净饭馆吃午饭,高瑞成就问陆锤子:“锤子哥方才求了什么?”

“自然是求菩萨保佑你几日后顺利高中。”

“也没给自己求点什么?”

陆锤子立马不吱声了,高瑞成笑道:“锤子哥不说我也能猜到的。”

“有什么可猜的。”陆锤子只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就是求你考中,那就够了。”

“可是前几日锤子哥还在偷偷看什么‘柳卿少年登上第,天子怜才招驸马’的戏文,难道不是在担心我吗?”

陆锤子面上立时红了,讷讷道:“我,我胡乱看着玩的,没要说你。”

“可是如今的皇帝没有闺女,只有两个皇子,做驸马是没机会了,锤子哥就放心吧。”高瑞成打趣道,“何况我不宜婚娶,哪家侯门小姐我也高攀不上,只有继续闹腾锤子哥了。”

一提起这事陆锤子就觉得内疚,低声说:“阿毛,都是我害你丢了名声……我就是有时候乱想一下,你对我那么好,我知道你不会那样的。我那时候都跟你保证了,我再不会胆小退缩的,你相信我。”

“我信锤子哥。”高瑞成温柔地望着陆锤子,心里很自豪:瞧,他的锤子哥如今多么坚定!

最终章:白首不离

春光明媚的四月中,殿试如期而至。头一日考试三道策论,中间隔一日,第三日发榜。

即使过去许多年,陆锤子也忘不掉那一日的情景。他也挤在人群里,看高瑞成穿着大红色袍服,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街道上人头涌动,无数的人围在两旁想要亲眼看到新科三鼎甲,这盛况真不亚于今日的巨星出行。也是,那个时代的状元三年才出一位,本就够引人追捧了,何况这一回的状元又是这样年轻英俊,怎不叫人趋之若鹜?

连中三元,本朝一百多年来也只不过出了三位,一时间高瑞成的名字传遍了大江南北。之后,作为状元,他直接授了从六品的翰林修撰之位。翰林自然是朝中主要文官的敲门砖,本朝历任宰相尚书还未有不是翰林出身的,但是沉是浮,仍要看各人的造化。

高瑞成春风得意,他的表叔何少琦也选在三甲,授了工部主事,一年后升了员外郎,也算是顺当。何少琦把家眷都接到了京城,高瑞成就不好再留下,虽然何少琦极力挽留,他还是单独在外购置了宅院。和陆锤子一道去各处看了好一阵子,才选下了位于荣庆坊内的一座小宅院。宅子里有座小花园,花园里还有汪活水流过,高瑞成蛮喜欢的。而且宅子离皇城只有一刻钟的脚程,十分方便,只是价格稍稍有些贵,要将近一千两白银。不过高瑞成肯定是要在京城久居的,自然要买个合心意的房子,也就不计较价格了。

在京城待到第二年的时候,高瑞成就开始在每月的家书中隐晦地提及他不宜婚嫁的事。可是家里只当什么也没看出来,而且更加着急地催着高瑞成早日完成终身大事,于是高瑞成只好在过年放年假回乡时对父母明白说道自己此生不会有子嗣,希望父亲母亲和祖父母能够原谅他的不孝。家里长辈知晓后自然十分伤心,可是既然太医都说了毫无办法,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对于欺骗家里人的事,高瑞成也觉得十分愧疚,但他不愿同家里人起冲突,也只有出此下策。陆锤子心里更是内疚,只有默默对高父高母发誓,会好好照顾高瑞成。

高瑞成做了三年翰林,得到皇帝赏识,封为正五品的翰林学士,又任命他为东宫讲官,教授太子经史。皇帝只有两个儿子,若无意外太子定会顺利即位,而东宫讲官通常情况下都会得到重用。不过此时皇帝刚刚到而立之年,恐怕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而且朝中凡事都要论资排辈,吵架时候元兴十年进士就要压过元兴十三年进士一头,高瑞成这个元兴十九年的年轻人还是慢慢奋斗吧。

最近高瑞成被选中稽查前朝实录,需要阅读大量史书,上面给的期限又短,所以每日都要忙到很晚。这一日又是忙到太阳落山才离了翰林院。高瑞成从东华门出来,就看到陆锤子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和个老爷子下棋呢,边上还围了几个人旁观。高瑞成也围过去,一看陆锤子又被那老爷子杀得没有还手之力,禁不住笑了。那老爷子抬头看到是高瑞成,喜笑颜开道:“陆小友,你的帮手来了!”

陆锤子已经识趣地让开了位子,高瑞成撩开官袍下摆往马扎上一坐,拿起棋子就开始攻城略地,不消半刻钟便跟老爷子打了个平手。

“明日再向老爷子请教。”一局棋杀得十分开心,高瑞成心满意足地同老人家告辞,和陆锤子回家去了。

家里陆锤子已经蒸好了一锅包子,又煮的稀饭,就等接了高瑞成回来炒菜。高瑞成去换下官服,洗了把脸,陆锤子炒了个山药鸡丁,加上一碟子凉拌萝卜干,就开饭了。高瑞成和陆锤子两个人对坐在饭桌前吃饭,闲聊了两句,陆锤子突然问高瑞成:“阿毛,那个,你可讨厌小孩?”

“嗯?锤子哥是什么意思?”高瑞成疑惑地看着陆锤子。

陆锤子犹豫了一下,就说:“就是,你哥昨个不是来信说,你又有了个小侄子嘛。我就觉得,他信里有那意思,他是想问你要不要过继来你名下……”

“哦,我倒是没有看出来。”高瑞成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倒真是没有注意那些。他想了想,说,“那我去个信问一问。不过那也得等小孩子大一些才好喂,锤子哥觉得如何?”

“都可以啊。”陆锤子十分高兴。他早就希望家里能多个孩子热闹一些,可是收养弃婴谁知道有没有病呢,当然是过继自家侄子更稳妥了。陆锤子马上出主意说:“五六个月来都行,正好天气暖了,请个乳母,多费心照顾点应该没事的。大一些是更好带一点,就怕到时候跟你就不亲了!”

看陆锤子这么急切,高瑞成弯了眉眼,笑道:“那我一会儿就写信。等到年下小孩子就六个月了,我们回家去把过继的事办好。可是我平日忙得很,可没空管他。”

“你忙你的,可不敢让你带小孩。”陆锤子也禁不住笑了。

年下高瑞成和陆锤子回到平庄,和家里人商量过,办了过继文书,于是高恩成的第三个儿子就记在了高瑞成名下,小名叫小树。

回到京里高瑞成就撒手不管了,小孩子偶尔逗一逗可以,真要自己带高瑞成可没那耐心。当然陆锤子也不会要高瑞成做这种琐碎的事。他早都请好了乳母,小树也已经七八个月,能够吃些细软的流质食物,陆锤子就每日炖个鸡蛋,还时不时弄些豆腐鱼汤,十分的精心。

自从高瑞成有了继承人,媒婆都不大上门了,倒是让高瑞成省心不少。“身患隐疾”这种事他也不可能整日拿出去说,何况即便说了还是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真让人头疼。但是现在好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想一来就做便宜妈,替别人养儿子,还是嫡子,高瑞成再美貌才学再高也没有了吸引力。

又过了两三年,当今天子正值盛年却突然宣布要退位让贤。当然这“贤”还是皇帝自己的儿子,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太子。朝野上下一时大为震动,上书劝阻的折子如雪片一般,皇帝仍旧一意孤行。矛头又指向皇帝一直宠信的那位“佞幸”头上,奈何人家一直低调做人,也没有个横行霸道的亲戚,言官实在抓不到把柄。

在这场退位之争前,高瑞成因祖父祖母去世丁忧在家,没有卷入漩涡。这三年里,他闭门谢客,专心着述论说。而他总觉得自己跟陆锤子的事家里是有所察觉的,可是没有人明白说出来,大家就都当做没有这回事。

三年后,新皇几番征召,高瑞成重新起复,而且初上任即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二十岁出头做到这个位子的,高瑞成大概是第一人。重新回到政治的中心,高瑞成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天地。他喜欢做官,不为金钱,有的只是对工作对权力的无限热爱。

当然,无论高瑞成在哪里陆锤子总是守着他的。陆锤子一辈子没有多大的理想,在他的心里,高瑞成是做大官办大事的人,而他的人生目标就是照顾好高瑞成,再替他打理好这个家,把小树照顾好就行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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