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24)

2019-05-20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虽然其实过了时辰,大概是该叫夜宵了。

  他本来不饿,宿醉犹在更没什么食欲,更是懒得用左手,索x_ing对着一盘酥点发呆,心里漫无目的地想,记得以前在官署值夜的时候舒澜最喜欢这个,倒不如给他留着——

  他还没想完,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响,然后是脚边那只白猫警觉的一声喵呜。

  舒澜裹在厚厚的大氅里,带进来外头扑面的寒气,一边解帽子一边跟他对视,倒还不忘正经地行礼见过。

  崔道之懒懒地招呼他:“过来呀。”

  “我从外边过来寒气太重,在门口暖暖再过去,免得都带进去了。”舒澜温和一笑,然后问他,“崔令君是要我点校什么?”

  “那都不着急,”崔道之被他的迫切心情引得一笑,先朝他举了举手里筷子上夹着的那块点心,“……你吃这个?”

  舒澜含含糊糊地客气了几句,没动弹。

  崔道之见状,停了片刻道:“我觉得今天这个好像不大对,凭空多出咸味来,也不知道是做坏了,还是我辨不出味道……你替我尝一下。”

  舒澜便只好不再推脱,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凑过来。但崔道之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没伸手到盘子里去,径直就着自己举起来的姿势颇怪异的筷子,咬了被崔道之咬过的那块点心。

  “……是甜的啊。”

  舒澜面上却是坦荡,咬碎了就咽下去,有些狐疑地说道。

  他话音刚落,就见崔道之放下筷子,手肘撑着桌案低下头去,扑哧一声促狭地笑起来:“我知道你喜欢,骗你吃的。”

  说完,竟还把碟子往这边推了推,又起身去翻那两本被拿来当借口的书。

  “这是上次那一本的补遗……前朝尹中书的集子?”舒澜翻过书名站起来,说下去的时候却是什么别的都忘了,连刚才那些拘谨都消个干净,眼睛也跟着亮了,“尹氏获罪的时候这本书的全本还没刻完,只有几份抄本在宫里,之后又成了禁书,许久没见过全本了——令君这一本?”

  “不是全本我拿来做什么?”崔道之调笑着答道,“他当时声名之盛,如今也只有你或许能比之四五,但那也不过四五分的文才,剩下那六分庙堂上的谋断,只有日后才知道了。”

  他看了舒澜一眼,又自己笑了一笑:“尹氏少年名重,前朝三百余年无人可及,可惜不得善终。他的诗文传世极多却都不是本人自己编订的,笔记也因为未曾公开而成了孤本……你不及他,也不是什么坏事。”

  舒澜应了一声,看着书页发了一会呆,忽然心有所动,闭了闭眼。

  崔道之见他出神出得专注,等了许久也不闻一声,终于忍不住叫他的字:“仲泓?”

  舒澜被叫得一个激灵,先赶忙答应了,后又转了个身,对他说道:“崔令君要是还有什么,可以一并交代给我去做。”

  “那都不急,以后我找着书了再说。”崔道之没多想,倒当真给他找起了差事,“我实在懒得这样写字……过一阵是陛下的生辰,你替我作份贺表如何?”

  “那崔令君可要快些找了。”舒澜低声道。

  “怎么讲?”

  崔道之这时才有些奇怪起来。

  只听舒澜忽然端起一副公事的口吻:“等开春那一阵忙过去,下官就要上表自请外任了。”

  崔道之的手漫无目的地在白猫身上摸了一把,像是愣住也像是没听清地问了他一句:“你说什么?”

  “我不想在京中久留了,之前在临州也有些历练,到了地方去,定然不至于误事。”

  舒澜回答的语气平平淡淡。

第三十章 怜我秋斋梦蝴蝶

  崔道之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勉强把口吻捋顺了,问道:“为什么?”

  舒澜没作声。崔道之一直等着他,他不仅没说话,还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要问。

  “京中的事你都做完了吗,就自请外任?”崔道之震惊过后跟着开始生气,“我——”

  他说到这里,到底没把后半句说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慢慢说道:“你……只管自请,我倒是看你能不能外任。”

  “就是因为崔令君这样……我才要外任的。”

  舒澜咬了咬牙,转过身去对着窗外。

  这一回轮到崔道之沉默了。他抿了抿唇,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好像热血在心口轰然一声炸开。伶牙俐齿他从来不缺,但如果要真心实意地答一句,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如今做事常常神思不属,再这样只怕会出纰漏。崔令君放我出去,就只当是——”

  “只当是垂怜?”崔道之打断他,“我当初委以重任的时候,可不知道你会来向我乞怜。”

  舒澜深深叹了一口气。

  “崔令君既然不肯应许我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令君不记得杨凤钧是怎样对陛下说‘放我走吧’了吗?”

  崔道之乍然抬眼看向舒澜,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大梦一场……就许我醒了罢。”

  大梦一场么?

  崔道之当此时也不能免俗地回看自己的生平:他运气不坏,年纪轻轻风云际会,成就的功名大概不至于辱没先祖;虽然没有子嗣,但他不是长子,传宗接代自有兄长和侄辈,也可以算得勉强无愧。

  而至于孤衾冷枕,守夜寂寥云云……

  他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也觉得是自己矫揉造作。

  他要得多,随意买或者求来的美人都看不上眼,顶好要有情分的,要知心可人、不同俗流的;等真的遇上个什么,偏又要往后躲,觉得人心反复,深情不值一哂,与其日后变心麻烦,不如一早就从没有过什么海誓山盟。

  何况有了先皇的前车之鉴,他甚至经常觉得,殷琦和杨璞,就是青天在上扔给他的现世报。

  从前是何等洒脱放纵,如今反而情重愈斟,心境消磨至此,多少鲜衣丽饰都再难遮掩。

  而他也终于求仁得仁,等到了舒澜松手的那一天。

  但崔道之原本不知道,那一天是要这样艰难的。

  “我知道,这样就是辜负了令君提携的本意。但是就算留在京中,我也一样难当重任,不如外任,也算是以国事为重。何况,陛下或许也不大愿意再日日见我……”

  “这样说,倒是我毁了你的前程。”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良久这么答道。

  “不算,这是我甘愿的。”

  舒澜亲手把温柔都顺着寒暑填进他心中的缝隙,如今又要亲手一点一点拿回去,送给他的时候是绵绵密密的温软,抽出来便都化作锋刃。人x_ing难免食髓知味,暖过了会畏冷,点了灯才怕黑,要被人爱慕了,才会怯于早就走惯了的千里单骑。

  他或许该高兴事情终于有了定局,却分明地知道,不是这样的。

  哪怕他最初想的那个结局,也不是这样的。

  他叹一口气:“我有什么好,值得你甘愿。”

  舒澜没迟疑,他答话的时候微微笑了,像回忆起什么似的:“见美人而思慕,是人之常情。”

  崔道之听了,自嘲地笑一声:“你真会说话……我看美人迟暮还差不多。”

  舒澜半晌没作声,又说话的时候也没抬头,语气是平平淡淡的,声音却珍重又温存:“那也是我的大美人。”

  崔道之没回答,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干巴巴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既然要走,就别说这些了。”

  舒澜点点头,终于抬眼跟他对视:“那……崔令君不肯应许我什么,就也不要总问这问那了,也不要总还亲近我——陛下生辰的贺表,我回去拟好了给令君送过来。这两本书,可能要过一阵,但不会太晚。”

  舒澜站起来,收好了那两本要点校的书,扯平自己的衣裳,慢慢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你——”

  崔道之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索x_ing径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舒澜回过头去。

  他平生从未见过面前人如此窘迫的模样。

  崔道之扯着他的袖子,面无血色地转过脸去,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却扯得很紧,一丝也不松手,容色先是惨白,后来渐渐泛起一抹薄红。

  “……令君?”

  “谁说——我不肯应许你什么的。”

  崔道之低声地、慢慢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怕重了就摔碎了什么,说完了,又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舒澜的眼睛。

  舒澜有一刹那是呆住的,随即反应过来他听到的是什么。他眨了眨眼,也低声答道:“令君,松手。”

  崔道之摇摇头,没动。

  “松开。”舒澜看着他,补了一句,“……你放心。”

  于是崔道之就松开手。舒澜转过身,站到他面前,开口问:“崔令君应许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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