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23)

2019-05-20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雪下得时大时小,台阶上积的那一层已经厚了,杨世宁踉跄着走过来,倚在门边,只见崔道之递了碗给他:“拿着。”

  杨世宁于是就拿着。崔道之用左手拎起酒坛浇在碗里,斟了满满一碗请他喝。杨世宁冻得浑身发抖,一碗热酒下去,慢慢暖和过来,连眼前都似乎清明许多,甚至冷哼了一声调笑道:“说起来,这会满朝文武怕是没几个人能得崔令君亲自行酒的。”

  崔道之听如此说,也丝毫不恼,只答道:“大概是的。”

  他两人没几句话说,只是看着杨世宁似乎打发时间一样地饮酒,几碗过去便迷迷糊糊眼眶泛红,问崔道之说,崔令君不要么?

  崔道之晃晃手里的酒坛,只见又是不剩多少。他犹豫片刻,索x_ing举起来也不倒进碗,自己都喝了干净,将酒坛掷在地下,问杨世宁道:“凤钧的话都说完了么?”

  杨世宁还是那样倚着门站了,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崔道之,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崔令君要……对陛下好一点。”

  崔道之哑然失笑,对杨世宁点了点头。

  “我是因为……”他脱了力,又迷糊,说到这里有些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才接下去,“因为信崔令君不会做下一个我父亲,才肯帮你的……”

  崔道之听了,故意朝他笑了一笑,挑起话音说道:“可是我不答应,你也没办法。”

  “你——”

  “我不会的。”崔道之赶在他说完之前摇摇头,“这个你可以信我。”

  “好。”杨世宁含糊道,又摇摇头问,“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雪天路滑,许是慢了。”

  崔道之说完,默然片刻,忽然抬头盯着杨世宁,直截了当地问他:“凤钧,你对陛下存了 心思,是也不是?”

  对方这会忽然警觉起来,浑身一激灵摇了摇头。

  崔道之见状道:“你骗不过我。”

  杨世宁在这一刻眼神骤然清亮。

  他手里还捏着碗,碗底有最后一口酒,端起来喝了,喝完撑起身子靠近崔道之:“你不必告诉他。这样他即使知道,也可以装作不。”

  崔道之点头:“我向来不理闲事,你可以放心。”

  说完那句话好像耗尽了杨世宁全部的力气。他掷下碗,身子慢慢从墙上往下滑,终于坐在门后,从二十多天前至今,头一回痛快地失声而哭。

第二十八章 独悲孤鹤在人群

  崔道之听着他哭,心里一阵发凉。

  他心知肚明,这不过就是失魂落魄之前的回光返照,那个真正的杨世宁,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忍心再看,往外走了几步,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才终于见着舒澜跟在殷琦身后,两人带了几个随从走过来。

  离走到还有一段距离。

  “凤钧。”崔道之试着去叫了一声,对他说道,“陛下过来了。”

  “陛下”两个字一出,杨世宁好像清醒了些许,努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殷琦在他的视线里由远到近,渐渐清晰起来。他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人影,有他养父的,有他妹妹的,也有许多不相干的人……但那些最后都聚合在一起,成了殷琦的模样。

  他走到台阶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幻影还是真实的那个人,而只抬起眼去对视。

  皇帝也这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也有渐渐升腾起来的痛惜与惶恐。

  “你怎么了?”殷琦心中仿佛有一块什么被剥开来坠了下去,“阿宁哥——”

  这么大了的人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还叫他阿宁哥。杨世宁这会确信他面前的是真正的殷琦了,睁开眼盯住他: “陛下来了。”

  殷琦呆呆地嗯了一声。

  杨世宁抹了一把脸,开口道:“臣要告辞了。”

  殷琦有些慌张地问他:“你去哪?”

  “不知道。”

  曾经的少年将军对着他的陛下笑了一笑,咧出一口整齐牙齿,笑过又在飘雪里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要走?”

  于是殷琦只好顺着他的话问。

  “臣不配在这里了。”杨世宁理所当然地回答。他的神情这会彻底平静,连语气也再无波澜,“臣既不能忠君,也不能事亲,二十天前就该死的,本来就不应该苟活到今日。但是臣是个懦夫……

  “连死都没敢。”

  “……你不要——不要……”

  殷琦这时候终于被恐慌包围。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将会彻底失去杨世宁,跟任何一次的以往都不一样,因为当他说不要的时候,对方竟然不再有任何犹豫地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

  “杨凤钧,你回来!!!”

  殷琦高声喊道。杨世宁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一顿,又转回身来,走到殷琦面前,轻轻弯下腰。殷琦似有所悟,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杨世宁竟真的拥抱了他。他抱得很紧,也不管是否合乎规矩,就只是那么紧紧地抱着,令殷琦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冰冷的怀抱吞没进去。

  “阿宁哥,你留下来,就当为我留下来,不可以吗?”

  他试探着问。

  “陛下……你放我走吧。”

  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有这一句。杨世宁的声音轻而又轻,还发哑,在殷琦的耳畔像蝶翅一样扑闪着飞过,随即跟着消失的是那个冰凉的、熟悉的怀抱。

  那天夜里,杨世宁离开了尚书台的内门,竟还一步一步走到了院门口。殷琦也好崔道之也好,竟然默契地谁也没提要如何处置他的事情,只是派了人将他送回家去。

  他从高烧中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翌日黄昏。

  帘外的光是暗的,没等他对着窗缝发一会呆,就已经黑了下去。他看了这黑夜一会,忽然猛地起身,对那伺候他的侍女道:“去备马,我要出门。”

  天黑了,城门也关了,但还没到宵禁?他估算不清,也不想估算,只自顾自勉强骑马,忍住疼痛,一路往城门奔去。

  但没有一个守门吏肯开门放他过。

  京城那扇红色的、高大的门在他眼前合着。在那门的衬托之下,不仅是他自己,连那守门的侍卫都显得十分渺小。

  杨世宁愣了片刻,低声说道:“可是我要出去。”

  门吏没听清他说什么,见他也没穿官服,越发不肯开门,只问他道:“你出去做什么?”

  我就是要出去。

  杨世宁在心里喃喃了一遍。在那瞬间有一股奔腾的血流涌上脸与头,他分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感到一阵战栗的兴奋。

  “我们走。”心在怦怦跳动了,他低头对自己的坐骑又重复了一遍,猝不及防地扬起马鞭,向大门冲去。

  那气势太过迅疾,以至于门吏没有一个敢挡或者记得拦在他面前,一切人左右闪躲着等在一起,怔然地听见一声撞击的巨响。

  血溅开的时候,那匹马最后惨烈地嘶鸣了一声,引得门吏们呆呆地望向那处。

  冬夜里触目血污凝如红泪,城外不远处的寺庙里正响起除夕夜被信众不断敲响的晚钟。

第二十九章 明日新春到何处

  崔道之睁开眼的时候,只听到一片晚钟。

  京中从前朝起寺庙众多,数不胜数,到除夕之夜,信众纷纷敲钟祈福,城内城外断断续续连成一片。他向来不信这些,但此刻听得也有些恍惚。

  他眨眼清醒了一会,一边问是什么时辰一边回想,甚至竟觉得不大能记得清前夜的事。慢慢地,才想起来昨晚上夜宴、杨世宁敲门和后来种种,想起收拾好残局之后宫门早就落锁,他是今天清晨才从宫城回家的。

  回来便睡下,等到醒来,天色都已经暗了。

  侍女将女儿写来的问安信递给他,他打开看毕,想起往年若在家时还有女儿作伴守夜,叹了口气,一时也提不起回信的心思,只轻笑了一声道:“今年连阿盈都嫁了,可说是当真是只剩我一人了。”

  送信的那个侍女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含糊敷衍几句叫他宽心。崔道之把信递回去,叫她放在桌案上,自己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起身下地。

  毕竟守夜之类有没有无妨,但祭祀是不能略去的。

  他吩咐下去将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又换了衣裳到家庙去一一拈香祭拜,等到回来的时候,天色便已经黑透。人间如寄,春梦秋云,生死都似乎不过是片时而已,他有些慨叹着推门进房,回看时只见灯笼在回廊和屋檐下一盏一盏地亮着,像一串游鱼漂浮在水底。昨夜的雪早已晴了,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把窗纱和白墙都辉映得通明,天地之间一派空明澄澈,倒当真令人感到分外冷清。

  窗户开了一条缝,吹动桌案上的书,还是上回舒澜抄过的那一本。

  崔道之犹豫了片刻,回身叫了人过来,轻声道:“叫人去小舒侍郎府上……就说,我有些东西要请他点校。”

  他到底有种全无必要的矜持,不肯承认是想起舒澜去年说自己孤身在京。

  年轻人进来的时候,崔道之正在吃自己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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