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旧事 作者:酒眠花【完结】(3)

2019-05-20  作者|标签:酒眠花 相爱相杀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江湖恩怨

  他起初没少挨打,但渐渐地放弃了抵抗,因为这根本没有用。父亲被打为j-ian党,一纸命令从永安城的王都下来,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阖府上下就已经被押上了囚车。男丁流徙三千里充军,女子发卖为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偌大的陈府不复存在。这些押吏不过是收钱办事的蝼蚁,既不能上达天听,也无权照顾流犯,不将他当街打死已是莫大的幸运。

  “忆安,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他记得母亲坐在囚车里,昔日显赫的贵妇人云鬓残乱,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那是他与家人最后一次见面。他记得这句话,所以他硬是走过了漫漫三千里,到达了这极北之地的朔方城。

  三个月没有沐浴,浑身上下早已脏污得看不出人形,他在军营里唯一的一口井边打了桶水,兜头淋了下去,又打了一桶,看着水面上的自己发怔。倒映出来的人影两颊凹陷,双目无神,头发乱得像是路边被马蹄践踏过的茅Cao。他忽然失声痛哭,把头埋进水桶里。

  “新来的,集合了!”一个穿着朔方军服的老兵“梆梆梆”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看见他的模样,三两步上前,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妈的,这里淡水金贵得很,不是像你这么浪费的!”

  陈忆安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老兵看了他一阵,摇了摇头,又道:“算了,给你一刻钟,不按时集合,可是要军法伺候的。”

  他好容易平定心绪,行尸走r_ou_一般来到校场。新来的人乱哄哄地挤作一堆,不懂得如何列队,看得一旁的几个老兵连连摇头,忍不住上前推搡。那些流犯个个面有菜色,生不出反抗的力气,半晌才歪歪扭扭地列出几个纵队,垂头丧气,像一支打了败仗的残军。

  “统统站好!”一个老兵呵斥道,“唐将军马上要来了!”

  陈忆安微微一怔。镇边将军唐朔风,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唐朔风的父亲便是南泽大将军唐弋,曾在边境立下大功,回朝后手握大权,混得风生水起。但他生个儿子偏偏是个怪胎,放着锦衣玉食不要,竟然自请戍边,在边关一待就是七年。陈忆安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好奇。

  烈日下站了片刻,只见一名身披甲胄的年轻将军缓步走上点将台。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紧抿着唇,一副坚毅的模样。他的腰间配着一把做工精良的长刀,刀鞘上镌刻着云纹,定是出自永安城铸刀大师之手。他在烈日下站定,扫视了一圈这群流犯,开口道:“我知道,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个个都有罪。”

  第一句话落下,下面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对着一群流犯说出这样的话,放在永安城里,恐怕这个镇边将军当即就能被免职。可他就这么说了出来,云淡风轻,仿佛是一句常识。

  “肃静!再有喧哗,军法从事!”当即有人斥道。

  唐朔风耐心地等待下面安静下来,继续道:“我不管你们有罪还是无罪,来了这里,都是朔方军的一员。既是一员,必须知军法,守军令,不得相互内斗,不得侵扰百姓,如有违者,法不容情。不管之前犯过什么事,有过什么样的过去,都一视同仁。明白没有!”

  下面鸦雀无声。唐朔风又问了一遍,这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明白”。

  “我知道,你们来了这里,都以为已经没有回去的希望。这点我无法作主,但是,”唐朔风静了一会儿,“这里不是死地。你们也不是闭目等死之人,你们有责任。”

  “转头看看你们的四周。”唐朔风道。陈忆安转头望向四周,看到烈日照耀下的荒漠,高耸的城墙,城墙之内零星的一栋栋残破的民房。他看到飘扬的南泽旗帜,还有同伴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他们有的惊惶,有的疑惑,有的面如死灰,还有的疲惫不堪,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

  “这些,都是你们以后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都是你们要守护的百姓。”唐朔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

  四野鸦雀无声。陈忆安只感觉心脏仿佛被猛地捶了一下,有股热血开始流动,被挤向四肢百骸。周围的气氛开始慢慢地变了,大家互相打量着,低着头的人昂起了头,愁眉苦脸的人抿紧了嘴角,一种无声的话语在众人之间传递着。他们都是正当年的青壮,没有人愿意在一个荒远之地碌碌无为了此一生。唐朔风的话像是给他们注入了一股希望,他们的生命一下子有了盼头。

  “你,出列。”唐朔风忽然一抬手,指向陈忆安的方向。

  陈忆安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人都望着他,这才确定唐朔风指的是自己。他站到前面,半低着头,只听唐朔风道:“你练过刀?”

  自幼习武之人,步伐和站姿都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能在几百人里一眼看见,还能一语道破他练的是刀,不由令陈忆安惊异于他的眼力。

  “这是名刀’龙牙’。你拿上,演一套刀术给我看。”唐朔风解下自己的佩刀,命令道。

  陈忆安接过刀。那刀虽瘦长,竟有十余斤重,他险些握不动。但手掌一接触到刀柄,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他握紧了“龙牙”,将它高高举起。浑身的血液无声地沸腾,一路来的艰险劳苦在脑中不断闪过,他猛然发出一声暴喝,自小练习的陈氏刀法爆发出无比的力道,重重地劈在木桩上,将它断为两截。半截木桩轰然落地,扬起漫天沙尘,他喘着粗气,双眼血红。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唐朔风问道。

  “陈忆安!”他大声地、像是怒吼一般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忆安,追忆永安?”唐朔风缓缓点头,一扬手,“从今天起,你就是朔方军的校尉。”

第2章 黑骑

  “怎么不睡?”

  烛火劈劈啪啪地燃烧着,融化的蜡油缓缓滴落,已经聚起了厚厚的一堆。陈忆安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发现外面的风声已经停了。伏伶睁开眼睛,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同伴依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无不正在深眠。

  “睡不着。”他答道。

  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地窖里看不见外头,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他就是这样静静地等着天明,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也不记得还要等多久。时光对甫及弱冠的他来说不再是什么珍贵之物,而是可以肆意挥霍的尘土,就像外头遍地的沙砾,任其静悄悄地流走也无人会发现。

  伏伶站起身,抱着琴爬上木梯,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地窖的门。他穿得很厚重,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却不妨碍他动作的灵巧。外面果然一片漆黑,随即“吱呀”一声响,有星光透过酒肆的大门照耀进来,映出了外头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

  鬼使神差般的,陈忆安从地上一跃而起,三两下也顺着木梯爬到了外面。地窖里气息浑浊,他只觉得胸臆间像捂着一团棉花,一探出头来,立马狠狠地吸了两口气。

  伏伶伸手来拉他。那双手比他的小很多,手指也很细弱,却带着边民特有的粗糙,握在上面像是抚摸着一片滚烫的沙地。陈忆安握着那只手,忽然觉得这是一只独一无二的手,除了伏伶,再没有人能够有这样一双手。他下意识地望向伏伶,只见他转过脸去,淡淡道:“睡不着的话,就出来走走吧。”

  大漠的夜晚孤独而空寂。风已经完全停了,四野寂静得像是能听到月光倾泻在地上的声音。驼马都因为狂风被牵进了屋里,人们都在睡梦之中,四下里见不到一个活物,整座城像是一座空城。他抬起头,看见了天际一条璀璨的银河,它静静地流淌,无数繁星汇聚成的波纹在其中闪耀。月光落在地上,给所有的一切镀上一层白霜。皮靴踏过沙砾,窸窸窣窣的足音遥遥地传了开去。

  “这种景象,在永安城一辈子也不会看见。”他不由感叹道。

  伏伶没有搭理他的话,继续向前走着。他不是漫无目的地散步,而是似乎正朝着某处去。陈忆安跟在后面,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他打定主意,只要伏伶不开口,他就一直跟下去,因为他真的很好奇,好奇这个年轻的乐者,好奇与他相关的所有一切。

  他们终于到了。面前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再往前就是高大的城墙。朔方城三面城墙,除了北墙,其他的都年久失修,上面残留着许多涂鸦和壁画。边民生活清苦,平时没什么消遣之物,这些壁画从远古一路延续至今,新旧交叠,战争和风沙使它们变得模糊不清,更有许多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线条。伏伶走到其中一副壁画前,忽然把琴负在背后,双手合十,深深地拜了下去。

  月光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整个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神圣之感。陈忆安不敢打断,站在一旁看着,直到他起身,才试探地问道:“你在拜什么?”

  “这是长生主。”伏伶道。

  “长生主?”

  “是这座城的神。”他道,声音在夜色中又轻又缓,“南泽有南泽人的神,九夷也有九夷人的神。但很久很久以前,南泽人和九夷人共同生活在这座城里,他们除去自己的神,最尊敬的就是长生主。它代表永不枯竭的生命,创造绿洲和水源,让荒城里的人们得以代代相传。”

  “真的有这样一尊神吗?”陈忆安笑了一下,他向来不信这些。

  “只是一种信仰罢了。”伏伶道,“在那些繁华的城镇里,孩子长大了,有先生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但在这里,天地就是我们的老师,每个人都知道生命是上天的恩赐,珍贵无比,不能被风沙和冰雪轻易夺走。这种信仰寄托于此,就成了长生主。”

  说罢,他抱着琴席地而坐,静了一会儿,手指抚弦,缓缓地弹奏出一首乐曲。

  与白天的乐曲迥然不同,这首曲子更像是一首祭歌。它深沉而悲悯,静谧而悠长,像是在缅怀着什么。陈忆安听着这首曲子,环顾四周的壁画,忽然意识到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历史就这样被埋藏在了风沙之下,它们随着时光逝去,直到某一天再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忽然觉得悲伤,他原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却被这乐曲搅动了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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