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若少之十倍于敌,又如何?”
“兵者诡道也,应时而变。”
山间清风明日,无论天地主客。傍树而拴的两匹青骢马彼此打了两只响鼻,小案软席,一壶两碗温酒,彼此捧举祝道。
“明日将别,仅为翟兄路去平安。”
翟真一道将面前的酒碗举起:“你我皆为寄人篱下,需得凭靠一身本事才能有出头之日,只是不知机遇将在何时。”
“但凡此身尚存,何惧一时失意?”慕容凤倾壶再度将两只空碗斟满,仰头间还是素日一副无惧的模样:“生得遇抱负相同之士,本该是件兴事,翟兄,请。”
一众孩童不知何由地聚集在大门紧闭的新兴侯府门前嬉笑打闹,见到府内的人纵马归来,面上便露出天真的讥笑,像是都能知晓这一座侯府之上出了件多么滑稽和丢脸的事情。
“一雌复一雄,□□入紫宫。”
腹中莫名一股大火腾烧,慕容凤红了脸面,脚下一蹬自马上一跃而下,嬉闹的孩童一哄而散,于是留了他一人牵着马,无措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
一雌复一雄,□□入紫宫。
“我想去新安。”
慕容泓手中一滞,虽只是一瞬,又立刻将手中的水碗递到慕容觊手上,他微微吸气,似是试图在平复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去新安做什么?”
慕容凤并不着急回答,反是先从柜中翻倒出一只包袱,拆开来,为数不多的细软铺开在榻上,夹杂着叮铃的响声,慕容泓弯下腰,恰以食指勾住了一枚玉佩的镂空。
“你我年岁尚幼,于朝中谋不得一官半职,只是再多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都挨不过去吗?”
慕容泓伸手将玉佩交还给他,慕容凤却迟迟没有接过去,只是眼盯着那晶莹贵重的宝贝愣神,呆了半晌,回神已然是眼前模糊一片,他拼命止住手上的颤抖,微合半袖拢住,总算将那玉佩接了过去。
“明日我去求五叔……”
慕容泓虚了双目,似是酝着一股火气想要发作,却又不知如何发作,直到憋闷得面色通红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才总算吐出只言片语。
“求他做什么。”
“不然还要求他吗?”
室内气氛一下子冷到极点,就连一直在旁的慕容觊都似有察觉,圆溜溜的两只黑眼珠来回于他们身上打转。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下去,也没有问下去。
良久慕容凤吸了吸鼻子,暗暗将那玉佩藏入细软中裹起。
“你与我一起走吧。”
慕容泓蓦地没了方才那样大的气x_ing,倒是开始迷茫起来。
是谁曾与自己相拥慰藉,如同隆冬误入兽夹的幼虎彼此舔舐取暖?
四叔说过,大燕的兴亡,俱在我们兄弟之手……而永不会是他。有些话,亲亲疏疏,总不为“外人”道也,而此刻又能与谁说呢?
“我……我还没想好。”
宾都侯府的书房内意外隔绝了外间燥热的天气一般,炉上的茶壶冒出青白色的烟雾,有仆从将火打灭,执着壶手斟洗杯盏,再浅盛两碗香茶,递到主客面前。
“侍中想必再过几日便可返还长安,前月与我通信,对于宾都侯还甚是挂念。”权翼端起茶碗,面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北方未定,侍中此次恐怕待不长久。”
权翼毫不掩饰,爽笑出声:“宾都侯这是盼着侍中没有个着脚的空闲?”
“哪里?”慕容垂作出一副低眉轻谢的模样,笑道:“仇池既定,陛下接下来,定是要有接下来的打算。”
“到底是宾都侯与陛下通意。”权翼挑眉,一双灰黑的双眼于眼眶中宛转一圈,忽而笑意加深:“此次讨伐仇池,秘书监朱将军阵中勇猛,也算是……将功折过。”
慕容垂面色僵硬一瞬,旋即转变回来,与他相对笑起来。
书房的门轻推开,慕容宝迈过门槛,恭恭敬敬地在慕容垂面前施礼,又朝向权翼一侧抱拳,在得到慕容垂颔首允准后才有模有样地开口道:“父亲,道翔来访。”
慕容垂侧目睃向权翼,后者正一派安然与慕容宝目礼。
“去将他唤进来吧,此处没有外人。”
慕容宝应声而下,慕容垂于是又转向权翼:“子侄小辈,万望尚书不要介怀。”
“哪里哪里……”权翼笑道:“既然宾都侯都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是荣幸之至。”
“父亲正在书房与尚书权翼议事。”慕容宝将慕容凤领到书房门口,止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可不要多说话。”
慕容凤也随之停下来,皱了眉头,半晌问道:“如此……我不如改日来访。”
“可是有什么事,不能当他说的?不然你告诉我。”
慕容凤勾起犬齿含住下唇,眼眸流转。
“父亲从来最为看重你,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慕容凤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新安,特想向叔父请官。”
慕容宝嗤笑出声:“如此算是来错了地方,你从来与凤皇关系最好,如今可是数他在秦王面前最能说上话了,你何不去求他,定许你个太守之职。”
慕容凤半红着眼目进了书房,慕容垂倒是亲切,连忙招呼他坐到自己身旁,又向权翼推举道:“小侄慕容凤,自幼天资聪颖,该算是小辈中我最为看重的,今日前来,正好可与尚书讨教一二。”
慕容凤心还陷在沉闷的低谷,垂首拘礼片刻才从沙哑到不行的嗓中提出一句恭敬的话:“尚书。”
权翼颔首:“郎君看来眼熟,想必是……”
“幼弟慕容桓之子。”慕容垂代替回答道。
权翼了然一般笑了起来:“如此,我算是有所耳闻,曾有幸目睹令郎之风,如今观令侄……不输令郎。”
慕容垂似无什波澜,平静问道:“何事竟能让尚书记住小侄之名?”
慕容凤漆黑曜石一般地眼眸自慕容垂面上转向权翼,正撞上彼方鹰隼一般的审视,蓦地对视起来,浑身烧灼一般不痛,微拧眉,总算那目光收回。
“京中丁零、鲜卑气干人士,几无人不晓足下之名。”
慕容垂看向慕容凤。
“尚书言重,小辈只是素来喜爱交友。”
权翼笑了起来,方才那两束迫人的目光再度追了回来。
“足下才望初显,只是……勿要效仿尊父,不识天命。”
茶碗中似是落了飞虫,小小的银色翅膀剧烈煽动,做着垂死的挣扎,由此激起一串轻微的涟漪,一旁侍从神色惊慌地跪下将旧茶捧下,奉上新盏。
慕容凤看向权翼,微红的双目于眼角一同染上薄薄的怒色。
“先王建忠不遂,此为人臣之节,尚书如今劝小辈之话,可是告诫小辈,勿尽为臣之道?”
慕容垂眉头一紧,几是压低了嗓音:“道翔,放肆!”
一只手举在当前,慕容垂看向权翼,那一双眼目依旧犀利似在盯紧到手的猎物,却是拱手谢罪道:“确是我失言了。”
清凉殿内依旧如含养冰霜,苻坚打开一卷书简。
“何事不可明日朝堂之上说明,偏要此刻急急忙忙地来见朕。”
权翼向殿上拜了一拜:“回陛下,此事虽不急,却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苻坚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一旁宋牙招手,一旁打扇的侍者接过新奉来的冰,代替已化的寒水置于玉盘之中。
“何事,说吧。”
“臣今日拜访宾都侯,正遇昔燕国宜都王长子慕容凤。”
碰。
从紫瑶帐中传来玉盘摔碎的动静,苻坚拧眉,倒又是宋牙先反应过来,笑着作解道:“定是哪个奴婢摔碎了东西,惊扰陛下与尚书,我这就去命人带下去罚了。”
宋牙微向苻坚与权翼拘礼,反身快速拨开珠帘,又极快合上,内里传来几道训斥的动静,苻坚轻咳二声,训斥之声消去,权翼看向苻坚,后者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权翼似有犹豫,却还是拱手拜下道:“慕容凤慷慨有才气,于京中光交有识之士;但臣恐其狼子野心,终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早除之,以绝后患!”
“出来吧。”
窸窣一串动静,似是在犹豫该不该遵从这一道命令,然而始终在苻坚不耐发出第二道命令前乖乖自帐中拐出,意外的少了太多的局促或谄媚,一如往日低眉垂首跪坐下来,安静得仿若不存。
“可是都听见了?”
“是。”
苻坚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后自案前站立起来,向着内室而去,慕容冲微向身后宋牙看去一眼,那人依是老一副不变的模样。寻思前后,终归自己跟随进去。
帐内比之账外更清凉许多,苻坚于画石床前止步振臂,两旁侍者欲要凑前更衣,却被随后掀帘跟来的宋牙止住,苻坚侧目,身后的少年依旧面无表情,看清形势后顺服眉眼走上前,微踮起脚尖替自己解开一身繁复的衣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