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出书版) 作者:起司【完结】(50)

2019-05-16  作者|标签:起司

  这三年里,我和宇文随着所有逃荒的百姓一起颠沛流离。也去过东海蓬莱荒迹,潇湘八百里洞庭,五湖苍州,蔽隐山林,莲花始信两飞峰……

  直到今天再度踏上故土,看着这一片劫后青空,百姓们当街叫卖,繁华喧嚣,时有士大夫的马车穿行而过,向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展示着他们的丰功伟绩。

  宇文背着一身卖艺的行头走在茂梁城的南大街上,我拿着一只弓跟在他身后,彼此看上去都有些滑稽的。然后我走得有些累了,拽他停下来找一处茶水摊喝茶。

  夏天喝茶的人很多,都没有位子座,我们只好站着喝。身边说书的老先生打了几下惊堂鼓,开始讲一出脍炙人口的故事,那是前吴国的一位将军,他三年沙场屡建奇功,最终却背叛了他的君主,让楚王吞灭了吴国,结果到了楚国,又帮魏王窃取兵符……他是吴楚两国的叛臣,一个真正的乱臣贼子,却又是我大魏的开国功臣。

  “那……他的结果呢?”身边有人问道。

  “死了,肯定死了……这样朝秦暮楚的人,他的下场只有死。”

  “可我觉得不像是朝秦暮楚,这个人戎马一生,最终却不在大魏皇朝为官拜相。”

  “是啊,你说……他翻来复去到底想要什么?”

  说书的老人尚且没有回答,底下的人们争议不绝……

  我转眼看去那个老人,须发业已斑白,却又有几分返老还童的年轻气象,不知道从他嘴里会吐出什么样的结局。结果他出乎意料的对我笑了笑……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他是申臻,即使容颜退去了功名的尘埃,唯有那祥和而缅邈的笑,始终如一。

  以前同在一座庙堂里共事的朝臣,彼此在这样一番尴尬的境地里相遇,却是一份默契不语的闲逸从容。

  叛臣?功臣?……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抬头,正午强烈地日光让我有些眩晕。宇文伸手一遮我的眼,“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要不,今天就别……”

  我摇了摇头。最近不晓得怎么了,多年战伤一并复发,尤其是小腹的伤口,可能伤到了肠子,随百姓流离的时候也吃了些不干不净的Cao根树皮……

  我们放下手中的杯子正准备走,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我,我拉住宇文回头望过去……

  他穿着一品相服,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突兀……放眼看去,就像一匹独立于世的白驹。

  那是文政,和第一次见到时同他在一起的楚国官员……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我们初遇时的场景。这个在我际遇中走过短短两个月的青年,众口皆碑的一代良臣,他已经拥有了我追逐了一生梦想……

  “文政,你一定看错了。宇文大人最诗情了,还有吴国那朵花,多妖腾啊……你看,他们看到你都没有表情,只是两个卖艺的百姓,俗不可耐。”他身边的官员说。

  “可是,那弓,那箭……”

  “卖艺的都带这玩意儿,走啦走啦。”

  “可是皇上在找他们。”

  “我都跟你说了不是。他们不想见皇上,就不会来这天子脚下……”

  ……

  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听不见了,我和宇文掉头离开……在这繁华似锦茂梁都里,接连遇到了两位故人……这一天的收获似乎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一小片倚着墙根的方地,竖起几支稻Cao扎成的靶子,我拉弓,架箭……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群中有几个叫牌的,他们说s_h_è 头我就s_h_è 头,他们说s_h_è 脚我就s_h_è 脚……

  直到最后,宇文展开掌心,一只活蹦乱跳的蝗虫立刻飞了起来,我凌空中一箭将它钉入靶心,人们瞬间爆发出一片激烈的喝彩,伴着叮叮当当丢在地上的铜钱声……

  那喝彩的声音就那么一阵,下一刻便会被遗忘,却是我整个人生历程的小小缩影。每一天,我在这样的短暂的瞬间索取一份即浅又深的满足。

  ……

  天色晚了,大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的散去。我弯身拣着地上散落的铜钱,回头看到宇文已经收拾好了行头,正等着我……

  我走到他面前,把手中一小捧铜钱放到他手心里,“宇文,你看……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吃条鱼呢。”

  番外《城中.宇文.流水(出书版)》

  听说我的曾祖父是个书生,在百余年前为他的主上襄公机谋智取岭南,兼并了吴国麾下十五诸侯,从而成为大楚的开国功臣,唯一异姓封爵的盛陵君。父亲德承祖荫世袭爵位,我的家族保留着书香门第的传统,也承担着辅国济邦的新兴。

  我从未过过百姓一般清平的生活,甚至鄙夷他们的单调平庸,这也许是任何一个贵族所不能忍受的,我的眼光也从不落在士大夫之下的翎毛上,可我的生活也许比百姓还要单调麻木,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永远做一个纨绔公子。

  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君国的命运就是贵族的命运,身为或上位或富贵者,如果没有一点点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就无法永享荣华。于是我放开脚步跨出列候纵声私欲的领土,游走到那个充满了象征与魅力的大楚王宫。

  永享荣华。……这个误会实在太大了。

  楚王宫总是给我一份特殊的灵感,那厚重晦暗的沥青色宫阶上流淌着王侯将相的全部精髓,爬满了宫墙潮s-hi的苔藓轻易的淹没了几缕天光的痕迹,也轻易的颠覆了我昭然无误的风流。

  我从未试图领悟过什么,可人们总有机会自发的产生一种风险而隐秘的心情,它们将最初的信仰变得越来越隆重和沉重,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都无形的压在双肩上,为你铸造一颗疲惫不堪却仍旧跃跃欲试的心。仿佛接过来的东西起初就那么一点,浑然不觉在自己的掌中不断地增加,双手越来越难以负荷,有朝一日滋生到了壮士断腕的地步,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终于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发现我已经陷得很深了,同所有的面孔一样一朝踏入庙堂,它年人日却发觉自己还站在这里,我们无法也不愿踏出这个圈子,除非被抬出去。

  我用最热切的眼去追从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宏大的理想而同所有人一样不知倦悔,倘使不再选择这样的跟从,把我的生活交给自己,就如同立在水里而缺了缆绳的轻舟一样,总有一天还是要随波逐流。

  于是很多年以前,我开始想过一种平白浅出的生活。我的眼时而循视那些曾经轻鄙的庸庸碌碌的纯净笑脸,他们那一份质朴的单调成为我最真诚的渴盼。可我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是无法放弃,……隆重并不是我的追求,但也许是我的必经之路。

  我也曾风光名流,也曾雄心拍浪,也曾浊世风雅……结果察觉自己的牢枷并不在这权力与撕夺的舞台上,而是那些不肯从谢幕的战场上走下来的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从来都在期待结束,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又好像缺了点什么,就好比上一场战斗仅仅是下一场的奠脚石。

  然后在我即将完成最后一件任务,作为我献给大楚王宫的决别仪式的时候,一把长剑割断了我千丝万缕的感慨。那一夜弦月如芒,星子失炬。他站在在钥城倾危的高台断垣之上,西风一阵,白马嘶啸,仿佛一个不经意就要掉落下来。

  我看着朦胧夜色里城墙上猖狂无比的敌国将领,我第一次正视对手的脸,及脸上每一道无法逃脱的表情。红衣如血,唇角的据傲,眼中的死灰,尖锐的神采。都说心从五官,一个同样没落在背影上的人,一个兴致勃勃跳进去的人。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兴趣从何而来,但又仿佛很明白。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对他有兴趣的人是我。

  他是一个疯狂且犹豫的完美主义者,他可以为了一个信仰去下刀山火海,可以为了一段感情去慷慨悲歌,可以为了一句誓言九死一生。可他总是忘记自己是个礼下人臣,他永远无法把自己的位置摆在一个较低的立场上将心比心。很多时候他没有看到他的君主,只看到了君主的名讳。也许我也是如此,我们都在为别人的梦想而汲汲营营,然后无数次告诉自己保家卫国、振兴河山是自己的风光,直到有一天养成一片耿耿臣心,以混视听。

  他很爱笑,笑得很轻狂,甚至可以说轻浮表率尖刻嘲讽。然而即使笑着,眼中还是一副僵滞的神情,那是妄图停滞在某一个时间而不愿随波逐流的纯粹的抗议。我不只一次的想告诉他应该可以结束了,可是没有必要。一个将死在我刀下的人,不必再承担进退的言论了。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仗剑而笑,一同前来的陈炀向我道贺,说真不愿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可看来只能是我了。我擦拭着手中的长铗,告诉他我还从来没有用剑杀过人。

  ……

  有段日子看着翡翠春情荡漾的脸,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犹豫,我是个很少犹豫的人。然而初次有了这种切身的曼妙感觉,是在一个风光明媚的早晨。

  起床的时候看到台几上摆着一张琴,伏牙,西北之地的名琴,我来到钥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它。君子雅趣琴棋书画,这些都是宇文世家书香门第的传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钥城为我取来这把琴,他斜倚在门口悠闲的说,“我瞧你太无聊了,总是扫我兴。”

  心中有些惊讶,有时候他其实是个细致又体贴的人。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欢喜,当下拨动了琴弦,一曲高山流水洋洋洒洒流泻而出。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0/5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