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长生 作者:州九忆【完结】(16)

2019-05-13  作者|标签:州九忆


  不多时,孙悉缘手拿一块玉牌,颤抖着,向城墙赶去。
  “皇上诏令——开城门——禅皇位——”单薄的话语却惊破天际。
  “啪啦啪啦啪啦——”有买鞭炮的商人放弃了鞭炮,并非战火的硝烟中人们满面欢颜,额手称庆,奔走相告:“狗皇帝下来了!要开城门了!”“北王要进来了!快去看!”
  如海人流自各家各户出来,涌向主道——真龙天子,众人夹道欢迎。
  可历朝历代,谁又在乎过那被推翻的皇帝去哪里了?又有谁能记起那个被推翻的皇帝的祖先是否也是这样——□□逆反、受百姓夹道欢迎?
  人们是渴望自由与新生的,所以他们从自己的角度行事,他们残酷而易忘,他们是世界上藏得太深的一张血盆大口。
  李起霸轻催马鞭,踱至护城河畔。
  孙悉缘扯住裴溺将将抬起的手,他知道裴溺要放暗箭以报私仇。孙悉缘沉声阻止:“够了,百姓早已不站在我们这里,宋矜歌好歹也是姒贤的兄弟,败要从容,莫给宋矜歌再泼脏水了。”
  裴溺紧绷着身体,不语。此时,城内有人高喊:“开门呐!为什么还不开!”“上面的人都去吧!”“北王来救咱们啊!”
  百姓有的人带头仍起石块,带动了更多人用各色物件投掷城上军士。
  “大家都会死,不会有人幸免的,活着只是表象。”孙悉缘松开了手,而后一脸难色,艰难道,“宋矜歌叫我给你带句话——”
  话未完,孙悉缘惊得声音一变。裴溺突然一翻身,背向城外立于城墙之上,引得李起霸军中认识裴溺的士卒一阵惊呼。裴溺冷声道:“不用他讲!”而后仓啷一声佩剑出鞘,干脆利落地摸向脖子。
  孙悉缘与众人惊诧不已,狂奔过去后已来不及,血雾喷了出来,溅了孙悉缘满脸满身。裴溺的身体向后仰去,直直坠下了城门,孙悉缘翻上城墙,正看向护城河中,裴溺在河中开了朵艳怖明丽的血色花朵,而后,红色顺着水纹蔓开,再没了动静。
  “噼里啪啦——”城内的鞭炮仍在喧闹,和着百姓的叫骂声。护城河就这样吞噬了一代军师,微微荡起的波纹轻轻拍击河岸。
  孙悉缘阖上眼。
  “我过去忧虑太多,这一生太忙,分给爱太少。”
  孙悉缘曾因姒贤找裴溺谈话,裴溺如是说。
  “我现在明白,要的,就不要松手——太晚了是吧。”
  孙悉缘勾起了唇角,是的,不松手。
  所以他私心地没有将谢不敏的玉枕交出来。
  过去,自己也太多虑了。如今珍惜得如同乞丐。
  “放吊桥——开城门——”孙悉缘负手命令。
  此时李起霸后面的将士已然跟上,李起霸肚子外凸,较为肥硕,最会的手段便是收买人心。他用一种满含贪婪的野心家的眼睛盯着皇城。
  他不急,反正是他的,进了城,上了那九五之位,威胁自己的人,无论是否有功,一律别想活下来。
  “呲哗——”吊桥缓缓降下,城门已开,露出内里夹道的人山人海。鞭炮的皮屑如血,迸溅满地。
  到处是欢欣雀跃的人们,人们山呼万岁:“恭迎吾皇——”
  孙悉缘立于城墙上,看着李起霸钢盔金甲端坐于马上,趾高气昂进入城中,后面跟着满身征尘的莫桐尘与众将士。
  刚刚的宋矜歌,让他有些不大认识——那还是那个缺爱变态到处撒泼的孩子么?
  像是死了一样。
  宋矜歌笑着,两只弯月里露着与当年骗姒贤吃糖时一般狡黠的光:
  “缘哥,听说麟哥要阿敏治世,求得天下太平方可回来,阿敏却为我累死了,可我明白了,麟哥说的太平盛世,并不拘我是这盛世的皇帝。”
  “我承认我一团孩气,行事极端,但我也必得说一句实话,可能缘哥你听了不中听——我当时就应死的,不过偷了他们的寿,苟活至今,我欠阿敏一个盛世,少阿礼一份永远,赊阿贤一世幸福,如今,是该还了。”
  “阿敏用麟哥给的玉坠的红绳,替我还了阿礼的,我如今要还阿敏,唯余阿贤——缘哥,若你还宠阿贤,还宠我,可否劝裴溺——”
  后面的话自私得如同过去的占有欲满满的宋矜歌。
  “叫他下去陪一陪阿贤?我知道阿贤救他不易,但不想让阿贤孤身一人。”
  细嫩的手提着一块玉牌,孙悉缘接过。
  “开城门,禅位,旁的……”宋矜歌脱了黄袍后形骨萧索,转身面向谢府内的麟湖,声音似是在笑,“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孙悉缘立于城墙上,灿烂千阳灼尽了他眼中的星芒水泽。
  大家都有伴儿了。阿矜你呢?
  大家最担心的孩子,你怎么办?


第19章 累长生
  十八 任平生
  那是很远的事了。任平生如今记起来,一切都扑满了故去的粉尘,厚重得吹不开来。
  那是他第一天,看见宋矜歌。
  襁褓里很大的一坨r_ou_。任平生嘿嘿地笑着,去挠这坨r_ou_的脚底板,而后,这坨r_ou_哭了,像小n_ai猫的叫声,听起来像在撒娇。
  家里人对他是谁,讳莫如深,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甚至知道他在家里的人,也不见得有几个。
  但孩子就是喜欢听墙脚的,于是他知道,这坨r_ou_,是他姑姑犯下的错。
  他的姑姑,当今皇后,和一个不是皇上的男子,犯下的错。
  他们没有给这坨r_ou_一顿饱餐。不是为虐待,而是为了能骗得过当今圣上,与在受宠幸后才假装肚大的姑姑配合。
  真可怜,在肚子里被布条勒着,怕人看出来,出来后又不能饱餐,怕长得太快。
  每天等爹上朝,任平生都去那个昏暗的屋子里去看那坨r_ou_,门开了,一条光线打在地上,引他向前,他看见它骨头都快突了出来,于心不忍,偷拿了蜂蜜拌水喂他,那坨r_ou_便睁开两只圆眸向他看过来,因为瘦,眼大得有些吓人,但眼睛里是干干净净的茫然一片。
  那时候,那坨r_ou_还不会笑。
  只敢喂半杯,多了怕他尿了被人发现。
  开始时那坨r_ou_一直是很茫然地看着任平生,后来听见是他来,竟盯着他,毫无自知地笑。
  竟然笑了。任平生想。自己终于知道张伯看见菜地里的菜苗抽芽时的高兴是为了什么了。
  可是第二天,那坨r_ou_就不见了。宫里的三殿下,取名宋矜歌。而那个错误,在先皇死前三年被揭穿,此时宋矜歌早已从乡野中被找回,身后培植了许多人,先皇动不了他,只得哑巴吃黄连,但平时待宋矜歌,的确是十分苛责。
  三殿下从乡野回宫第三天,任平生被选作伴读,宋矜歌早就不记得曾有过人来偷偷喂他糖水了,大抵离宫那会儿才开始记事。
  但宋矜歌就是于数十个人中,选出了他。
  在那时,宋矜歌路过他,忽而折回来,矮下身将他端详了许久,而后开口要人。
  当时觉得缘分真是件奇特的东西。后来当了史官,看见一位叫莫桐尘的将军,是宋矜歌沦落Cao野时的师兄,方才明白缘分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莫桐尘与自己长得有三分像,尤其那一双眼。
  宋矜歌一直神出鬼没的,自己所谓伴读,实际上没见着他几回,相互间也没什么印象,最后三殿下称帝时,因他这张脸,又给了个史官的饭吃。
  史官得尽责。任平生在家中听闻开城门,即便已艳阳当中,也忙去宫中求见,半路上被一个乞儿拦住,被神神秘秘地指示去了谢府。
  进谢府,如乞儿所说一番找寻,竟真的找到了宋矜歌。
  此时的宋矜歌是魔怔了,手里捏着什么,呆立于一幅挽联前。任平生认真看他,苍白晶莹得不像人样,没有龙袍、没有蟒带,亦没有金丝靴。一袭素缟,立于穿堂而过的冷风里,风托起他的发丝与衣角,使他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明皇下令,全城搜拿宋氏余孽——”远远的地方传来喊话,全城开始s_ao动。
  宋矜歌总算是有了反应。
  他回身一望府门,却看见了任平生。宋矜歌先是浑身一震,而后平缓,轻叹一声:“怎么是你?”
  “你——”任平生想换一个称呼,可宋矜歌打断了他,宋矜歌几脚踢翻了棺材旁叠成一堆的待用的油——来不及下葬,为了让李起霸找不着谢不敏的棺材必须焚化。而后宋矜歌对他笑了:“替我做件事。”语气沉静镇定。
  他看着面前的笑,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小r_ou_坨的笑。
  像是忘记了很多事,没有什么不快的笑,茫然的、解脱的。
  宋矜歌一把抓过烛台上的东西,抛了过来,任平生忙接住。
  两个很硌人的小东西。
  两块打火石。
  油已经向任平生蔓延过来,像魔的触手,悄然地伸长着,似要乘人不备而突袭。
  叫喊声又响。
  “宋氏余孽——杀——”任平生被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无——”任平生明白这是宋矜歌最好的结局,他哆哆嗦嗦地单膝跪下,而后伸出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赦——”可能于哆嗦间不经意相擦,一颗火星迸出,将任平生吓了一下。抬头看向宋矜歌,宋矜歌已与棺木并排躺着,端详着一块垂在脸前的美玉。
  任平生不忍再看,他看此时的宋矜歌,如看多年前,那个成天躺在床上,无人怜爱、气息单薄的孩子。
  自己要救他,没了糖水,只有打火石。
  任平生双手猛地一擦,而后飞奔逃出了谢府。
  看着眼前的玉,宋矜歌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曾想。临死了,什么也想不出。
  他张开呼了一口气,冷玉沾了一点蒙蒙的潮气,他痴痴地看着,直到火舌灼痛他,叫他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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