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忘忧谷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下)
清风居每晚传来曲调如同空谷幽兰,寒碧阁外的春竹上,也遍满纵横剑气刻过的痕迹。
寒暑交替,栈道上那两道身影的高度愈渐接近,一个挺拔如松、一个淡如清风。
安若然望向云海的眸光,多了一种莫名的坚定。好些时候,他在栈道上握剑而立,忽然便纵剑而歌——
破光、淬火、斩风、断水、问情、红尘。
他依次舞过七式,只除了四百年来皆无缘重现人间的“无蕴”。
剑式来回划破云雾,绝峰栈道上蓦然是一声清越剑吟——
那袭白衣翩然灵动,随师兄的身影骤露锋芒、惊骇了峰顶浮金。
两人两剑相对而舞,配合得没有一丝暇疵。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十四岁。
御剑门人,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然则何谓天下﹖
——乱世风云、凡间俗道,无非是弱水三千之中、人之所以为人的梦而已。
那是一个迟暮的黄昏,一次道尽别离的日落。
安若然紧执佩剑,缓缓走过萦绕了他毕生之梦的峰顶栈道。
他身上带着逼人锋芒,缓缓回眸转身——
那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师弟,正从峰顶掠下山,落到栈道无字碑旁。
白灵飞一直知道他要走,在安若然剑舞栈道的时候,他便知自己胸怀天下的师兄不愿留在象牙塔内。只是没料到,他们离别之日来得这么快——他几乎便要错过了这场道别。
“师兄,你为什么不待练成无蕴后才走﹖我——”我舍不得你。
“我怕师父回来后,忘忧谷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他说得不着痕迹,恰如其分是一个懂事成熟的师弟。
——那是他们师兄弟一生中,第一次挽留。而傲气如他,没有将真正的感情宣之于口。
安若然看向绝峰下的千里云海,淡然笑道:
“并非只有练成七式才可救世。”
“剑者真正依凭的不是剑、而是心。即使我是凡躯r_ou_身,亦总有能为天下百姓做的事。”
白灵飞低头沉默,紧握的双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再怎么说,高手也需一把好剑伴他闯荡天下的。”他从怀内掏出一物,抬头对安若然道:“师兄,你拿去吧。”
安若然瞬即愣住——
那是一柄六尺长剑,在夕光中竟也黯然无华。
它沉重墨黑的鞘身上,承载了天下最辉煌的传奇。
九玄带着的战火与烽烟,穿越四百年,头一次落在这对师兄弟身上。
“九玄乃门主所佩之剑,你好好把它放回去。”
安若然心里一暖:明知自己要离他而去,白灵飞还是从师父书房中偷来这剑给他;若是师父回谷后发现此事,倒真不知会给气成何等地步。
想到平素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恩师,安若然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感慨:
自己此番远走,日后夜阑人静之时,还有谁会和师父对酌下棋﹖
安若然拍拍小师弟的额头,宠溺的对他道:“御剑弟子一破门戒,便得终生与师门断绝关系,从此以后,师父便只得你这个徒弟。这剑他将来是要留给你的,怎可随便送出去﹖”
终生断绝关系﹖
从这一刻起,难道他们之间,就连师兄弟也不是了么﹖
“大师兄﹗”无字碑传来几个孩童的叫喊,小天、大牛、晴晴跑到大汗淋漓,一口气奔过栈道,最是胆大的小天放声嚎哭,一扑上来便扯着安若然的衣袖不放,“你要去哪里﹖你不陪我们一起吃饭打猎了吗﹖”
安若然蹲下身去,却不知如何对小天说起。
白灵飞勾起一笑,捏着小天的鼻子:“你大师兄要当天下的大英雄,待你再长大一些,他就会风风光光的回来,带许多好吃的上山、说许多了不起的英雄事迹给你听。”
小不点的哭声此起彼落,安若然逐一安抚过他们,才起身长长一叹:
“好好照顾他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师父回谷,替我对他说,徒儿感念他授业恩情,当年他遇上我之时,我是个因战乱而痛失亲人的小孩,我拥有的全部,都是他给我的。”
亲情、幸福和温暖——是师父将这些带进自己的生命里,直到他流落天涯海角、迎来人生终结的一天,他都会记得师父的蟋蟀、和这段照耀过他的快乐时代。
“但际此乱世,要我终生在忘忧谷里不问世事……我做不到。”
少年对着落日、俯瞰名叫“天下”的绝丽山河,茫茫天地、彷佛也要以最光辉的一瞬来映衬他的豪情壮言:
“我要凭手中此剑历遍天下,为明主平定江山,从此中土,再不会有战乱之祸。”
——师父,你说武道极致的境界、只能凭自己寻得。
以苍生万物为己任,这便是我所悟出的剑道真义。
晚风中,那抹白衣伴他傲立天险绝景,长久藏住的锋锐终于出鞘——
“异日练成御剑七式,我一定下山助师兄征战沙场、平定天下,为百姓开拓另一个太平盛世﹗”
两个注定要改写历史的少年剑客,于残阳下击掌为誓。
那是最后一次印下五个影子的黄昏。
栈道上,安若然的身影渐行渐远。
清越低婉的笛声传遍谷中,隐约是一首悲凉的小调——
远别离。
良久,白衣之人收笛而去。
而有些别离,当初并不知再没重遇。
自从安若然下山后,小不点觉得生活真的不同了:
忘忧谷的深夜再没琴声,寒碧阁人去楼空,而楼外竹林每天青叶纷飞——
是那映着剑光更见清绝的白衣少年。
当日栈道一别的苦痛,给他融在一曲《远别离》之中。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思念愈是内敛、愈是蚀骨。
何以人要生情爱、要经别离、要跨生死﹖
而人,又何以为人﹖我又何以为我﹖若人失其思想,此躯便会如同空心竹﹖抑或,就连人与竹都不再存在﹖
人死后化作枯土,死乃人之终、枯土之始;千万年后枯土生出嫩苗、养分被索取殆尽,为枯土之终、绿树之始。既然始即为终、终即为始,何以万物要如此流转着形相﹖
何为形相、谁定形相﹖我眼中之竹、跟万人所视之竹是同样形相么﹖我眼中竹之青绿、难道真与众人视之青绿无异么﹖纵然用言语笔墨描绘何为竹、何为绿,一万人便是一万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