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该上朝的时候，果不其然南宫穆没上朝。萧相代为宣布了皇上突发疾病，在湖心岛修养的消息，表示今日朝政全由自己代理。薛澹身披银甲，手持长剑，警惕地护在一旁，大有当朝斩杀不服者的意思。凤潼在家里听见了这个消息，心里知道是萧兰亭和薛澹不满意皇上的政策，因此伪造消息代管了朝政。其实这于国是好事，但是凤潼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等到叛乱平定，海清河宴了，南宫穆归来，萧兰亭和薛澹还有好果子吃吗？这必然是没有的，所以萧兰亭和薛澹绝不会让南宫穆有机会回来。
那他们将来打算怎么做？史书上写着，从前的这种情景下， 臣下们一般会逼迫皇帝退位，扶持新君上台。新君的人选，或是宗亲，或是皇子。可是大霍王朝不一样，霍王室的宗亲死绝了 。别说男丁了，唯一现存的公主在厉帝时期就和亲到了胡人那里。至于皇子，现在宫里只有一个怀孕的陈婕妤，谁也说不准是男胎女胎。
如果生出来是女胎，那就只能留着南宫穆，等下一个皇子出生。就算孩子出生了，能不能成活也是问题。小孩子夭折的概率本来就高。这几年的时间，又要出什么变故呢？南宫穆是不是能等到外地的忠臣们杀进京中解救他呢？
如果萧兰亭和薛澹实在不敢留着南宫穆这个隐患，一刀杀了他，改朝换代自立为帝，那么他们立刻沦落到了和夏侯莽一个层次。他们没有了道义上的优势，大霍的数十个个州府登时就会失去控制。萧兰亭和薛澹都帮南宫穆打压过世家。世家在两个处于同样位置的政权中选择，大约会更偏向一直对世家很友善的夏侯莽。至于各地领兵的将领，被世家势力控制的不必说了。 出身庶族的，西北的公公和丈夫也绝不会服他们。长期和胡人打交道的骄兵悍将，一旦调转马头对付中京，他们不是输就是两败俱伤。凤潼猜测萧兰亭和薛澹在站稳脚跟前不会这样做。如果他们真的要反，最好是徐徐图之，挟天子以令诸侯，慢慢控制全国，就像夏侯春当年那样。虽然这样还是会引起反抗，但是比直接谋反好得多。
凤潼不知道在这场力量的角逐中自己应该怎么办。他恨不得给自己c-h-a上翅膀，飞到西北的周成暮身边去。他甚至暗暗幻想周成暮偷偷派人来接他，远离中京这一团乱麻。现在大战当前，整个中京围得铁桶一样。城内风云变幻，城外有夏侯莽的军队虎视眈眈。凤潼心里知道现在一定走不了了，从前所盼望的，一家三口团聚也变成了梦。如果事情往坏方向发展， 他说不定一辈子也见不了周成暮了，小老虎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想到这里，凤潼就伤心害怕得不得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冷静了。
凤潼知道就算他没有在城门那被禁军拦住，禁军也会找上他的府邸。再往后，就是被囚禁，被监视，老套路了。果不其然，这日中午，一队卫士就来了。但是让他吃惊的是，萧相本人竟然也在其中。
“萧相日理万机，怎么有空亲自过来呢？”
凤潼扶着肚子，冷淡地对萧兰亭说。他手边有茶具，但是他并没有为客人沏茶，也没使唤下人。
“我不亲自来，是辱没了你的身份。”萧兰亭笑道：“你不必这样看我，现下我还没有谋朝篡位呢。皇帝还是皇帝，过些天，也会是太上皇。”
他把话说明白了，显得凤潼故意冷淡他是有错一样 。
“生男生女五五开，你所想的，未必能如愿。”凤潼道：“皇上若一直都是皇上，你们这些臣下能一直当臣下吗？”
“所以我们要加一点儿筹码。”萧兰亭道，一双精光四s_h_è 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凤潼。
凤潼疑惑地看着对方。
“你不知道？”萧兰亭问道。
凤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并不回答。过了一会，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些黑暗的片断：“如果萧相是说夏侯春那个谣言，那我无话可说。这么多年，我偶尔也想过当时道场上十几个人里都有谁，现在看来，萧相也是其中一个吧？”
萧兰亭道：“我确实是。”
多年的猜疑忽然变成真的，凤潼心头一颤。他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勉强自己开口道：“素闻萧相聪慧过人，怎么连这种玄说都信？如果你要拿我的孩子做傀儡，也不想想这种无稽之谈能不能让满朝文武都相信。”
萧兰亭摇了摇头：“这不仅仅是个谣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是没有一点儿依据，夏侯丞相那样有智谋的人物又怎么做如此荒唐的事。”
凤潼咬紧了下唇，手臂护在肚腹，不自觉地做出了一个护卫的姿势。
萧兰亭叹道：“你果然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于你而言，不知道确实是最好的。公主当真一番苦心。”
凤潼忍不住反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萧兰亭道：“浔川公主不过一介女流，为何先帝非要赶尽杀绝？”
“因为厉帝丧心病狂！”凤潼心跳得很厉害 。
“你本来是个好好的男孩儿，为什么非要服偷龙转凤药？”萧兰亭逼问。
“因为母亲想保我一条命。”凤潼颤声回答。
“你父亲为什么要休掉出身贵重且育有儿女的嫡妻，冒着被世家谴责的风险娶你母亲？一个驸马的身份值得他这样做吗？”萧兰亭咄咄逼人道。
“父母亲的事，自有他们的道理。”凤潼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
萧兰亭摇摇头：“非也非也。”
凤潼预感将要听到一件极重大的事，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拒绝。蛛丝马迹慢慢地连成一线，多年的回忆碎片割得他遍体鳞伤。他好不容易从权力的血腥漩涡中逃出来，一只无形的巨手却要把他拉回去，还要搭上他的孩子。他全身都在发抖，忍不住大声道：“不要说！”
“我必须说给你听。”萧兰亭道：“而且过了这几天，如果陈婕妤生的不是男孩，或者是孩子夭折了，我还要说给天下人听。”
他站起来，温和道：“武帝晚年意属浔川公主为皇太女，遗诏传位公主。诏书被藏在太极殿的匾额里，是以厉帝抄了公主府都没有找出来。直到夏侯丞相当政时，一道雷电劈了太极宫，宫人翻新的时候诏书才掉了出来根据当年知情人的线索，我已经找到了遗诏。凤潼，我这次来是接你入宫的。你和你的孩子都是极尊贵之人。如果陈婕妤的肚子不成，你的孩子就要继位。若你的孩子也是女孩，那我们还有你。”
”
作者有话说：一个惊天大秘密！
第34章 酸枣
凤潼搬进了太极宫的千秋殿。据说，这是当年他的母亲在宫中的居所。因为多年无人居住，Cao木蓬蓬勃勃几乎长满了整个庭院。浔川公主爱梅，凡是她的居处大都种有梅花。果然那其中依稀有几树嶙峋的老梅，在野Cao的挤压下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凤潼让人拔了杂Cao，走上前去细看，却发现它们早就死了，只是倔强地立在原处罢了。凤潼看着这些枯树不免怔忡一回。 他的命运早已冥冥中注定。他这一生的苦难远在母亲的少女时代，在厉帝夺嫡的时候，乃至在祖父率军谋逆之时已经埋下了种子。只有那几个月短暂的幸福，是上苍对他的施舍，告诉他不要怨恨自己的生命。
因为他的分娩日就这几天了，萧兰亭派了许多人来照料他，他自己的人也被允许随身伺候。太医每日早中晚三次来瞧他，生怕他的肚子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他平日的饮食也是极其精致，每次食用前都有人试毒。宫里人也尽量对他说好听的话，希望他能保持心情愉快。这时候，凤潼如果要问宫外的什么消息，一般都能得到回答。 于是他便知道，夏侯莽的叛军已经在城外和禁军有了第一次交锋。两方都没落到什么好处，算人头的话禁军略占优一些。夏侯莽没有退路了，他就驻军在中京外头，破城，或者死。因为夏侯莽的军队有这股决心，所以禁军也不轻松。
他也听说塞北的战况没有那么激烈了。萧兰亭拟旨撤回了攻占Cao原的命令，但是已经和胡人结下的梁子，大约没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现在有内乱，对于胡人来说也许是反扑的好时机。不知道西北军什么时候回援，回来多少人……会不会回来。毕竟，中京不是皇家的中京了。 凤潼无法揣测公公的想法。他觉得周成暮会想回来的，可是做统帅的毕竟是公公而不是丈夫。而且凤潼想，搞不好西北军回来会支持皇帝南宫穆，那对萧兰亭来说会很危险。萧兰亭掌控着他和陈婕妤两个大肚子，而且都要生了。凤潼觉得南宫穆的日子可能不多了。男孩降生的时候就是南宫穆的死期。他觉得很是唏嘘，可是他自己似乎也没有比南宫穆好到哪里去。 宫人们都和他说生下孩子以后可能的尊荣富贵，但他的脑子还是清楚的。 他是个成年人，有丈夫，有兄长，绝不是个好控制的 。运气不好的话，下一个就轮到了他。
如果他不幸走了，再过几年，萧兰亭坐稳了局势，想自己称帝了，那可能就会轮到小老虎。他猜测有这么多时间，周成暮大概有办法解救他们的孩子。 他又想到他死了以后，周成暮会撕心裂肺一阵子，然后续弦，有了很多新的孩子，慢慢就忘了他和小老虎了。救小老虎的代价太大了，他就不救了。或者是他想救，但是没有救下来。每年烧上几柱香，这就是悼念了。他有时候会沉溺于这种哀伤的想象不能自拔，不仅是怀孕中思绪敏感，而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发生的。
凤潼每天下午都会在一大帮人的看护下去御花园走一走。一来是散心，二来是多走路能让孩子早点下来。有一回他碰见了同来散步的陈婕妤，两行人骤然偶遇，一时竟相对无言。然后陈婕妤建议两个人去凉亭坐一坐，聊聊天。
陈婕妤是个苍白清秀的小个子女子，肚子也隆得高高的，看上去很辛苦 。她出身农家，选秀入宫，满打满算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好容易怀上了龙胎，自己升了位份，娘家男丁全都加官，春风得意得不得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堪比从极乐世界掉到无间地狱。
“我好后悔呀。”陈婕妤看看凤潼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肚子，一脸惆怅：“为了能生男的，我找了好多偏方，哪怕是宫里禁用的我都偷偷用了。本来太医说过像女胎的，但是我拿不准了……万一那些方子起效果了，或者是太医本来就看岔了怎么办？真是愁人。”
凤潼与陈婕妤头一次见面，但是两个人却丝毫不觉得生疏。偌大的宫廷，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可以说是唯一彻底了解对方心情的人了。
凤潼道：“生了皇子，你就能做太后了。你不想做太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