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丁酉年正月十五 晴
妖怪是没有节日的。
但是人间的节日繁多,我们总是爱去凑热闹。
我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本来在街上买了一盏兔子灯,提在手上,却不知怎地,被无赖泼来的水打s-hi了。
我身上只有三个铜板,也用来买了灯,节还未过完,我却只剩个两手空空。
——巡山日志
长兀带着荀三避开了大的城镇,却还是走错了路,走到了安怀。
人流里的长兀显得有些无措。
他再次醒来时,就在柳彦怀的身体里,书生喜静,不爱凑热闹,他也是长眠在书生体内,休养生息,以待时机。
这么多的人,摩肩擦踵地叠在一处,好似一道人潮般缓慢地向前涌去。
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各式各样,形式乖巧。
这样的场景很是熟悉,长兀皱着眉,怀里的兔子似乎十分疲倦,有气无力地靠着他,一点点的声响也能吓得他一动弹。
“啊,我想起来了,”长兀轻呼道,“元宵灯会,我来过的。”
荀三动了动。
长兀慢慢走着,途中稍作停顿,走出了城,他提着杂毛兔子的耳朵,拎至眼前,兔子略作挣扎地蹬蹬腿,最后又听天由命般放下。
“我知道这个,凡人的元宵灯会,”长兀回忆道,“你的书生曾经去逛过一次。”
“你的兔子灯打s-hi了,沮丧得很,他在人群后面看了你很久,”长兀的手慢慢收紧,兔子却一直都在装死,“后来,你就知道了……”
兔子似乎呆了呆,然后猛烈蹬起腿来,似要把耳朵挣断也要挣脱出来的气势,一脚十分有力地蹬在了长兀的下巴上。
“唔!”
下巴上立刻浮现起两道血痕,野兔爪子有力,这一蹬力道不轻。
长兀手一松,兔子落在地上就变成了荀三。
赤着身子的荀三,变作了人形,便没了皮毛阻隔严寒,冻得缩了手脚。
见长兀捂住自己的下巴,他又急忙凑上前来,抱住长兀的胳膊,“书生,我不是有意的!”
长兀不耐,挥开他,“好有劲的兔子,莫不是要把你的腿给折了才能安分点?”
荀三又扑上来,兔儿眼里含着泪,“书生,疼不疼?”作势就要给他吹一吹。
长兀一个没注意,小小的一口气就呼在了下巴上,其实没什么感觉,长兀却心头猛得一跳,垂下眼,荀三还在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住地询问,“书生,疼不疼?”
一股没来由,又或者早就由来已久的愤怒突地涌上长兀心头,他突然伸手扯开自己的衣襟,手里带着气刃,划过胸口,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瞬间染红一片。
荀三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想要伸手堵住汩汩而出的鲜血,“书生……”
“我很疼,你来吹吧,”长兀冷笑道,“你曾经不也这样给他吹过?他不过只是被断竹碰到一下!碰到一下!”
而他躲在竹林之后,伤痕累累的手里还握着砍竹的刀。
那个人的萧断了,他便潜进紫竹林欲寻一根好竹。
还未寻到,胡天胡地的师兄便惹来了守护神兽,仓皇躲避间,竟被他削过的断竹伤了手。
他们手上都带了母子绳,他们一旦落血十毫,师父便会得知。
他想给他惊喜,所以一直小心翼翼,手上,胳膊上的伤痕伤得细密,却也不深,丝丝的刺痛却还是让他龇牙咧嘴。
师父赶来,将守护神兽驱走,正欲板脸教训,师兄呼疼。
他就站在那一簇竹林后面,静静地看着,一向温和正经的师父蹲下来,小心地为那只受伤的手上了药,又轻轻地吹气。
“以后莫再做这样的事了。”
狡猾的烛九y-in不过只是嘻嘻笑,丝毫没有悔改之意。
他看到那人叹了口气,敲了敲他的额头,便也转身离去。
长兀还记得自己不自觉握紧手中长竹时,掌心传来的绵密而又锥心的痛。
而当他想要将费尽心血制好的萧献给那人时,却见他腰间已配上了。
同样是紫竹林来的竹萧,看成色看做工,都不如他好,都不如他精致。
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自己的递出手了。
就像他永远没办法将手伸到那个人的嘴边,让他给自己的伤口温柔地吹一吹。
而回过神来,方才被他突然的吼叫吓了一跳的荀三好似反应了过来,兔儿眼里充斥着愤怒!
他虚晃着手,乱抓乱打,却又很注意不碰到长兀。
“你这个混蛋!伤了书生的身体!”荀三咬牙切齿,出离愤怒了,“你滚出来!你把书生还给我!”
长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至少当年在书生看到荀三的兔子灯打s-hi了以后,自己回家,连夜赶出一个,放在了篱笆上。
而自己,那把竹萧后来他都不记得自己放哪儿了,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再去找,就已经没了。
除了他,都没有人再会记得。
选择柳彦怀的身体不是没有原因的,柳彦怀天生命里比人多一根,而正好也是这一根,能让他承受上古的力量。
以前觉得,柳彦怀是孤儿,即便占了,这世上也无人会有所谓。
而如今眼前却恰有一个。
光裸着身子,在寒天冻地里站在他半丈远的地方,对着他手打脚踢。
选择荀三,这倒真是没有原因的。
只是随意抓起个小生灵,又费了些心思气力将火精放入他的体内罢了。
却又这样徒生一段孽缘。
“你的,兔子灯,还在吗?”长兀自觉问得艰难,却见荀三一愣。
“书,书生?”他下意识觉得是柳彦怀回来了。
未及长兀反应,便有一暖暖的身体扑进怀里,两相热气交叠,荀三小口小口地给他胸口的伤呼气,“在的,在的,疼不疼?”
很快陌生的眼神又让荀□□应过来,他有些纠结,想要推开,却又对上了明明是书生的脸,生出几分不舍,嗫嚅道:“我的兔子灯还在的……”
只是制灯的人不知怎地却不在了。
“不过也跟你这个混蛋没有关系!”荀三终究不是什么梦中人,醒悟过来,又推开了长兀,想要继续对他显示咬着牙的凶狠,却因为乏力得很,竟不受控制地变回了原型。
长兀亦是一愣,继而释然。
“我还以为要再等几天。”长兀说道。
烛九y-in从树后转过身来,“他这样赤着身子,又化了人形,是很容易生病的。”
他走过去,将动弹不得兔子抱起来,护在怀中,“他瘦了,想来你也不会待他极好,但你又偏偏顶着柳彦怀的模样,不知这几日,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不过是只兔子罢了,也值得天下地上唯你独尊的烛九y-in动了心思?”长兀刺道。
烛九y-in不答,“若你当初又有这番傲气,与我对峙,又岂会只能在y-in影里,墙角下,树后面看着师父?”
像是戳中了心事,长兀极为恼怒,一言不发,却是直接挥手打出!
烛九y-in这一次却躲得极为轻易。
长兀一愣,不知为何,但也提醒道:“没有火精,你也不再是烛九y-in了。”
烛九y-in轻抚着在自己怀中眯着眼瑟瑟发抖的杂毛兔子,“傻兔子莫怕,”他扬声说道,“便是没了火精,我烛九y-in亦永是烛九y-in,其实你这等三头黑蛟比得了的!”
“你闭嘴!”
“数十万年下来,连自己r_ou_身都尚且保不住,还要寄于灵根凡人之躯才能苟活下来!”烛九y-in单手结印,“你这等上不得档次的东西便是再活数十万年,也休想动吾欲保之人一分!”
长兀催丹结势,烛九y-in指尖繁复的光印已成,一击而出,四周罡风乍起,呼啸而过,好似千刀夺光而来,长兀一势,勉强抵住,却也禁不住后退好几步,丹田气血翻涌,却不想落了人后,勉强咽下。
“你如何……”长兀瞪大眼,没了火精,又受困于钟山如此之久,如何烛九y-in仍同数十万年前在鼎峰之极时的功力相当?
他不明白。
烛九y-in微昂着头,“吾乃神,竖子乃妖,又如何懂得?!”
长兀眸中红光微现,他平生最恨他人说他是妖,此刻却不可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