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三篇 by 苏亓【完结】(2)

2019-04-27  作者|标签:

爱是什么?是至死方休?

有一种爱,却是至死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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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垂音》
  文案
  一个辗转于三个男人之间的男人
  三朝君王,皆因他,将江山失却
  美色,国殇
  飘零如落叶的他
  却不过
  是一只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
  1
  朱门虚掩,红烛静默。
  绝了笙箫歌舞的宫殿,深邃得如同一片黑色无边的海洋。
  周垂音推动厚重的宫门,步履轻盈,似一只翩飞的蝶。
  “王。”他向跪在殿中佛龛前的人唤了一声。他的声音空寂深远,与夜色融合,不起一丝惹人烦忧的涟漪。
  “您已经三日未用膳了,王。”
  跪在地上的老者动了一下,垂音以为他要站起,忙把手中盛满美馔的托盘捧上。谁知王只是挪动了一下跪得已麻木的双腿,复又深深拜下了高贵的身躯。
  “王,”周垂音劝道,“明天是狩猎祭祖之日。”
  “正是因为要祭拜先祖……”
  老人终于开口了,三天来第一次愿意将心中烦郁示于人前。当然,也只是在这夜阑人静的深宫,在周垂音的面前。
  “寡人一生征战南北,杀戮无数,身染百万计的滔天血债,直到晚年方知悔改。然多年仁政,不单未能使国家恢复太平,反而导致战乱连年,国土分崩,实乃上天对我最严厉的惩罚。”
  王的嗓音低哑沉郁,饮泣无声。
  “祭祖之日将近,赤目人□又起,寡人唯有虔诚禁食祈祷,愿神灵看到我的诚心,降福社稷,平息纷争。”
  周垂音微笑道:“您如此虔心,上天定会明白的。我的族人闻知您禁食乞求和平,也定会明白您的善意,停息战乱的。”
  “哦……赤目原是你的故乡,我倒忘记了。这么多年,你的瞳孔也快变成黑色了吧,宫中大概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你是赤目人了。”
  “我倒是希望大家记得。”周垂音轻轻说,“赤目人也没什么特别。像我,跟所有的伶仕一样,服侍您。”
  “你怎么一样呢?”王温和的说,“你九岁来到帝都,未几便入宫做了寡人的伶仕。你是王族的宠人,跟那些野蛮的赤目人怎能相提并论?”
  周垂音笑道:“王口口声声说要将四族的贱民都当作您的子民一般看待,原来我的族人在您眼里还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这样说来,您又何必为了那群野兽而饿坏自己的身体,来,吃饭吧。”
  汤羹送到嘴边,王倒怔了一怔,笑了。
  “你啊!也只有你敢在寡人面前说这样放肆的话。”
  周垂音俯首于地:“垂音知罪,请王息怒。”
  王在他臂上扶了一扶:“我没有生气。只是你这餐饭,我是不会吃的。夜深了,你又穿得这样少,早些回去吧。”
  周垂音还想再劝,王摆了摆手:“走吧。”
  垂音问:“您不要我陪您么?”
  王的声音忽而肃穆:“神佛面前,让你进殿已是破例了,怎能再寅夜侍驾?”看他面露张皇,王不忍,复又柔了语气,“快走吧,路上风大,小心了。”
  2
  周垂音退出大殿,转出垂花门,走进御花园。
  花阴深处,他停下脚步,站了一阵。
  仰面,星月无光,原来还没到月中。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忽然树顶响起吟诗之声,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语音恣意铺张,毫无掩人耳目之意。
  垂音见怪不怪了,倒也镇定。
  “我猜想你今夜会来。”
  “是吗?”树上人笑得轻佻,“莫非我俩已到了心灵相通的地步了?”
  垂音寒着脸:“你下来,这样说话,不怕被巡夜的侍卫看见吗?”
  “怕他们?”凌霄好笑,“我乃堂堂大王子,倒怕起小小御前侍卫来了?”
  垂音从来拿他没有办法,仰脸尽量压低声音问:“你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凌霄懒懒道。
  垂音想了想道:“猜得到。”
  “那还问。”凌霄笑。
  是啊,怎么尽说这样的废话。垂音叹气,自从进了宫之后,两个人似乎就没好好说过话了吧。
  假山石另一边突然响起脚步声,垂音心里一跳,方想缩到树后,一个黑影自上跳下,两臂圈来,不管他愿与不愿,兜头就是一罩。垂音比起真正的黑目人还是矮小太多,凌霄粗壮的双臂环起,就如同做了个坚固的牢笼,垂音在他怀中如一头驯服的小羊。
  侍卫走远,垂音才敢挣扎,不想轻轻巧巧就推开了他。举目一望,散发下剑眉朗目,倒像一轮月,照得面前都亮了。垂音低下眼。
  “怎么?被父王抱得惯了,跟我都生分成这样了?”
  垂音一闻此语,气得脸通红,半晌方道:“王待我一如伴读的伶仕,从未曾轻薄过我。”
  “那……莫非是凌云,我二弟?”凌霄继续开着玩笑,“听说他曾不止一次向父王请求,说要立你为陪寝。一个赤目人能够当上王族的陪寝,垂音,你是开国百年来第一人!”
  周垂音深色的瞳孔泛出一片浅色的红,迷离的色泽越酿越浓,如醇厚的葡萄美酒动人心魄。
  “太子殿下他……他……”
  “他什么他!”凌霄突然被激怒了,“他是老二,我才是长子,我才应是太子!”
  “是……是……”垂音的双手被他紧紧钳住,痛得几乎要流下泪来,模糊了的视线中,凌霄的黑眸因怒火变得愈发凌厉,威严霸道一如他早年嗜血的父亲。
  恐惧自心的最深处升腾而起,他从小就怕他。
  怕。真正的惧怕。
  凌霄却又突然笑了。
  一笑,将一切的冷硬、乖戾、狠决化解。
  一笑,周垂音可以重新呼吸。
  “瞧,”凌霄轻轻握住垂音的手,很体贴的扶住他变得瘫软的身子,“我们说了这么久都没入正题呢。父王的病怎么样了?”
  周垂音透出一口气,摇摇欲坠,勉强开了口:“王三天未进食了,很……很虚弱,太医说……”
  “你也很虚弱呢。”凌霄打断了他,温柔道,“我送你回去好吗?”
  “不……他……他们……”
  凌霄更加体贴了,帮他说道:“你怕你的宫人会发现我。你对我真好。”他低首,在他冰冷的手心中印了一吻,“那么,你先走,我看着你进去了,再离开。”
  周垂音只觉一股热浪顺着手心送进体内,整条手臂都热辣辣的如被炙烤。
  “明天我会再来看你的。”
  凌霄的声音自后传来,很快,被夜风吹散了。
  3
  翌日,艳阳如火,秋高气爽,是一个狩猎的好日子。
  周垂音如往年一样,侍驾蓝田林场。
  像他这样的赤目人,是四族中等级最低的贱民,原不该踏入王族祖庙方圆百里之内。数年来,王的这道优遇特旨也不知引来多少王公大臣的反对指摘,然王平等万民的决心坚定,不为所动。
  太子凌云的目光在侍驾的人群中来来回回,也不知徘徊了多少次了。
  “云。”王不悦,“朝臣们都在,注意你的身份。”
  凌云方才晓得失态,跪地赧然:“儿臣失仪,叫父王蒙羞,罪该万死。”
  “起来,起来。”王连声说,“看地上冻着。我不过提一提你,别太自责了。难怪你,周垂音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凌云羞愧得无地自容,以头触地:“儿臣万死,在祭祖之日竟有这样的绮念,儿臣万死不能赎罪。”
  “你啊……”王被他认真的表情逗乐了,“真像你的母亲,万事都如此认真。想一想也不要紧,寡人原想祭祖之后就把垂音赏赐给你。”
  “真的?”凌云大喜,声音不觉提高,惹得站在近处的王公大臣纷纷投来询问的眼光。太子顿时大窘,一张面孔本如冠玉,此刻是连耳朵根子都红得发起烧来。
  大王子凌霄上前道:“吉时已到,请父王上马开箭。”
  “好。”
  王自锦塌中站起,身子一晃。
  凌霄凌云一左一右同时上前扶住。
  凌云忧心道:“父王身子不适吗?”
  凌霄奇道:“前些日太医说父王目眩的旧疾已大好了,莫非近日又复发了?”
  陪驾的御医膝跪上前,叩头道:“两位王子有所不知,王上为赤目族的安宁在神佛前祈福,颗米未进,已三日了。”
  “父王……”凌云泫然欲泣。
  凌霄一抱拳道:“父王身体不适,而二弟又素不习弓马,不如就由我代替父王开狩猎王箭吧。”
  “不。”
  王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但十分威严,甚至凌厉。
  “你退下吧。”
  凌霄顺从的躬身:“是。”
  “云儿,”王的脸转向另一边,语气温和,“你扶父王上马吧。”
  “是。”凌云含泪,“父王小心。”
  4
  太子不善骑射,尽人皆知。他甚至不惯久坐马鞍。此时一张黄罗伞在山头树荫下撑起,雕花龙椅中铺上锦塌,凌云端端正正坐了,俯望山下人兽酣战正烈。
  王以骁勇善战畏服天下,可惜岁月无情。百步外一只羚羊悠闲吃草,王开弓,瞄准,力有不逮,巨弓再不能开满。
  王正踌躇。
  “父王,儿臣或可一试。”凌霄策马向前。
  王不置可否。一刻,才垂下了握弓的手。
  “也好吧。”
  “铮——”
  弓弦发一声断金裂帛之音,“噗!”一箭中的,羚羊应声而倒,四蹄挣扎一阵,徒劳颓下。
  “喝!”
  群臣彩声大作。
  “大王子好身手!”
  “足可媲美当年王征战沙场的风采!”
  “真是英雄出少年!”
  “……”
  一串猛烈的咳嗽自老人口中冲出,不知是秋风太烈,还是挑战者的气势太张狂。几个随侍急忙上前,周垂音递上一碗热茶,轻啜一口试了水温,方送到王的唇边,悄声问:“先歇一歇吧?”
  王失神一刻,笑道:“也好。”若有所失,微叹,“老了……”
  “您哪里是老?”周垂音用一种戏谑的口气,“下次可还学小孩子不肯吃饭?”
  王一口茶水笑喷出来,心情稍稍好转。
  侍卫抬来猎物,凌霄单膝而跪,双手捧上巨弓。
  “幸不辱命。”
  姿态言语都谦逊有礼,却总也掩不住那骨子里的桀骜不群。
  “很好。”
  王淡淡道,顾左右而言他,“天怎么暗了?这是要下雨了?来啊,摆驾回宫。”
  “下雨?”群臣仰首当空烈日,面面相觑。
  5
  意外发生在狩猎之礼的第二天。太子凌云是最后得到消息的人,更是最后赶到现场的人。
  据说王堕马之时,他正与王的宠人躲在无人之处卿卿我我。
  以讹传讹,谣言从来越传越真。有心或无意的人们将那宫闱秘事描画得绘影绘声,如临其境。
  传闻,太子与那宠人做完苟且之事,太
  子说,音,父王死后,你就是我的了。
  王的病势一日重于一日。
  传闻,太子以探病为由,终日浸淫王的寝宫,与那宠人密约偷欢,好不逍遥快活。
  王**病榻,天不假年已成定论,朝局风云变幻,诡谲莫辨,唯有太子凌云混沌不知。
  6
  王悠悠醒转,寝殿外日影西斜,竟又是一个黄昏。
  一张秀丽面孔俯来,见主人睁开混沌了的双目,他微笑,声线似水轻柔:“您醒了。”体贴的关切,“饿么?可要吃些什么?有莲子羹解渴。”
  垂老的王者摇了摇头。
  “那……我去请太子进来侍侯。”
  “不必了,让他多睡一阵。你也不必忙。来,坐到床边来。”
  王今日精神大好,一口气说到这里并不曾咳嗽。见他似想坐起,周垂音忙在床背放上靠垫,又提来暖炉,盖上风被。
  “昨晚你和太子又没合眼吧?”王问道,语意慈和,不尽怜惜之意。
  周垂音微微颔首:“太子孝心可感动神明。至于我,伺奉王,本是应尽的职分。”
  王微笑,点了点头。似感到疲倦,阖上双目,不再说话。
  周垂音等了一阵,知他又睡熟,悄悄站起。脚步未曾移动,忽而听一声轻咳。
  “垂音,”王仍闭着眼,闲话家常般,“依你说,大王子和太子,哪个更像寡人?”
  周垂音心脏猛跳一记。
  “垂音……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啊?”王慢慢睁开眼来,目光温和落在他低垂的脸上。
  “我……我只是觉得很突然,您从未曾在垂音面前提起两位王子的事。”
  “是吗?”王十分惊讶似的,笑,“现在满朝文武不都在议论他哥儿俩吗?寡人没别的什么意思,你别怕,只当说闲话给寡人解闷,你觉得他俩哪个更像我?”
  周垂音低头想了一阵,小心翼翼道:“我觉得,太子仁厚纯孝,更像现在的您。”
  王闻言哈哈大笑。
  周垂音跪倒在地:“垂音胡言乱语,请王责罚。”
  “不不,你说得很好,起来,起来。”王笑道,“好就好在这‘现在’二字上面。你言下之意是说,大王子骁勇英武,更像过去的我,是不是啊?”
  “……”
  诛心之语,周垂音无言以对。
  “你很会说话,寡人不怪你。”王叹息,“朝臣们的议论,寡人也都知晓。其实寡人何尝不知,比起凌云,凌霄的才具与武功才更符合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但是,唉……”
  见周垂音欲言又止,王温和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力排众议,立幼不立长?”
  这确是周垂音心存已久的一个疑窦:“可是因为大王子犯下什么过错?”
  “他并不曾做错任何事,而是寡人……不能一错再错了!一国之君,尚武好战并非社稷之福。寡人登基以来,数十年嗜血杀戮,已犯下滔天大罪。我不能再立一个与我当年一样好战之人接替王位。这么多年来,我事事压制凌霄,就是希望他不要恃才而傲,仗一身武艺便不可一世,到头来,便如同他父王一样,将大错铸成才追悔莫及!”
  王顿了一顿,又接道:“凌云虽然文弱,但心性仁厚,更难得是有一副众生平等的慈悲心肠。譬如他对你,或是你的族人,还有其他任何种族之人,都一视同仁,从不以贱民待之。我的日子并不多了,只有凌云继了位,才能将我平等四族的仁政施行到底,来弥补我一生犯下的过错,如此,也足以告慰寡人的在天之灵了。垂音,你明白寡人的苦心么?”
  一番话推心置腹,即便最亲近的朝臣也未必能与得闻,却偏偏说与他听。周垂音受宠若惊之余,大感不安,连忙拜倒在地:“您的用心良苦,垂音明白的。”不知不觉泪盈于睫,“王,您春秋鼎盛,平等四族的宏愿指日可待,原是不必假太子之手的。”
  “不必说这样的话,寡人的病你该比任何人看得都要清楚。”
  “王……”泪水滑下面庞,哽咽难语。
  王宽厚的手掌伸来,在他手上握了一握。
  门外人影晃动,一个宫娥向殿内探望。
  “是太子来了吧?让他进来。”
  “是。”宫娥挑起暖帘。
  “父王。”凌云规规矩矩在殿中跪了,免冠行礼。即便无人处父子私见,一套陛见大礼依旧做得一丝不苟。
  王一反常态的沉默。
  “父王……”凌云抬头向上瞥了一眼。父亲面沉如水,神情严肃,再不是往日温言微笑,连声叫他站起的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叫凌云局促了。
  “父王,可是儿臣做错了什么?您责罚儿臣,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你可知群臣现在都怎么看你?”王问,语气冷冽。亦不是要他回答,“沉溺男色,败坏人伦,凌云,你可知错么!”
  这一声诘问石破天惊,凌云固然心胆俱寒,周垂音更是惊骇莫名。
  方才褒誉夸赞,现在疾声厉色。顷刻之间,王竟判若两人。
  凌云委屈欲泣,顿首嗫嚅道:“儿……儿臣与……与音……我……我们没……没有……父王应该知道……”
  “我知道又有何用?”王厉声打断,“你要如何堵住众人攸攸之口?身为太子,当朝储君,倘若成了人人口口相传的德行缺失之辈,你又凭什么继承大统?”
  “儿臣……儿臣相信清者自清!”凌云突然昂起头。
  一脸文弱依旧,难得生出几许倔强之气。
  “父王,儿臣是喜欢垂音,但父王病榻之侧,儿臣除了竭心尽力侍侯汤药,若有一丝非分之想,必叫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王怔了一怔,倒未曾料到这文质彬彬的小儿子,亦有如此强硬倔强的时候。凌厉的目光柔和下来,王长叹一声。
  “云儿,别怪父王苛责于你,你要明白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凌云听父王语气缓和,方感冷汗满头满背。
  “是儿臣的错,让父王忧心,儿臣罪该万死。”
  王摇头:“你若真知道错,便该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名声。”说完不知有意无意,像床前看了一眼。
  周垂音何等机敏,思前想后,早已明白王此前一番对话的用意,脸色惨白,瑟缩一隅,偏一只褪了体温的冷手仍紧紧被握于王的掌中。
  凌云仍懵懂不知。
  “父王,儿臣想,等您身体康复,将垂音正式赐予儿臣,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自破了。”
  王苦笑:“你啊……”
  殿外有人跪报:“臣御前奉旨大臣司马严进谏陛下。”
  “旨意拟好了么?”
  司马严道:“拟好了。”
  “念吧。”
  司马严念道:“王上谕旨:赐死御前伶仕周垂音,着皇太子凌云监刑。”
  监刑便如同亲手行刑了,而且借大臣之笔宣于国谕。此后,无论何等流言诽谤,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了吧。
  王的用心何其良苦。
  周垂音颤如秋风枯叶。王慢慢松开了手掌,看着他凄惶惶匍匐□躯。
  “周垂音……领旨谢恩。”
  确实是恩情吧。
  君要臣死,又何需煞费苦心,解释原由?而王却这般做了,是不忍他死得不明不白吧。算是恩宠有加了。
  司马严低声提醒:“太子,您不接旨吗?”
  太子凌云呆若木鸡,恍若未闻。
  “云,江山与他,他与江山,你只能择其一。”
  王喃喃。
  “你懂么?”
  


☆、中篇

  7
  江山美-色,太子犹豫不决。
  司马严出得宫来,知道兹事体大,自然守口如瓶。
  然世上从无不漏风之墙。宫闱之中,多的是好事者窥探揭秘,更那堪有一纸诏书传达内阁。
  是以,一夜之间,满朝皆闻。
  有人传言:太子痛哭满面,抗旨不遵。
  有人不信:太子贵为储君,怎会因一宠人失爱于父王?
  有人哀叹:为一个赤目贱族致使君王父子失和,实乃国之不幸。
  ……
  一灯如豆,在风中摇曳明灭。
  仿若他的命运。
  周垂音凝视烛火。
  一条白绫,抑或一杯毒酒……
  他做不得主。
  外面也许早已青天白日,在这黑暗的囚室,唯有长夜漫漫。
  他等待着。
  临行前,王温柔的抚摸他的脸,问:“垂音,你恨寡人吗?”
  恨吗?
  他问自己。恨与爱一样,对于他来说,是否都太奢侈?
  他做不得主。
  “不。”于是他答,“能为王平等四族的夙愿出一份力,垂音死不足惜。”
  王目送他远去。
  这样一个人。
  怎就割舍得下?
  江山与他,他也只能选择一个。
  王颓然合目。
  屋上瓦片轻响。
  周垂音心如死灰,亦不由悚然一惊。
  “是你?”
  凌霄一跃而下。
  “除了我还有谁?”
  他的笑,潇洒自若,一如平常。
  “你来做什么?”
  牢房禁卫森严,私探如同行刺,是弥天大罪。
  白色窗纸映上巡夜的火光,周垂音仓皇站起,想用身子遮挡。不想坐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踉跄竟要栽倒。
  凌霄双臂张开,等他投怀送抱。
  “来看你啊。”他答他前语,笑意盈盈,“今夜月圆,是你我相约之期。垂音,你不晓得外面的月色有多好。”
  月色再好,也与他无关了。
  周垂音突然悲从中来。
  “王已病入膏肓,太子也被流言所害,眼看储位不保,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挣脱他的手,靠窗挺立,脸别在一旁,是难得的一种抗拒姿态。
  “这是什么话?”
  凌霄欺前一步,只一抬手,轻而易举便将他重揽入怀中。
  “垂音,”他在他耳边悄声笑道,“这一次计划圆满,你是头功呢!没有你传消息,以老头子平日的体力精明,谁敢在他马上下手脚?又若我那二弟不是真的对你神魂颠倒,即使巧舌如簧,又有谁会去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垂音,”他的脸靠来,热辣辣的鼻息扑在颈项,“你说,我要怎么谢你?不如……”他的手伸入他的衣襟,顺着胸膛肌肤向下游走,“今夜……”
  都到这样地步,竟仍是嬉笑无常,就如儿戏一般。
  周垂音愤恨交加。
  “我已被你逼上绝路,你还想怎么样?!”
  拼了全身力气就是一推。
  凌霄岿然不动,手上动作却也停了。
  周垂音仰起脸,怒目而视。
  这般气势倒也难得一见。
  凌霄笑了,目光渐渐变冷。
  “怎么?不甘心吗?”语气森然。
  周垂音怒到极处,以为自己会大声抗辩。但四目相交一瞬,他浑身一震,再说不出话来。
  那双黑色瞳孔冰冷得叫人战栗!
  “你记住:你是我的棋子。用得其所,才物有所值。”他用一指勾起他的脸,“明白了?”
  周垂音浑身哆嗦,点了点头。
  凌霄垂首,在他额上一吻。
  “这样才乖。”
  他微笑。英俊的面孔因这微笑,明朗如天上月华,照得人睁不开眼来。
  周垂音闭上眼。
  良久,却再无声息。
  如来时一样,去时亦毫无预兆。
  倘若不是手上沾染了温润的液体,周垂音必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这是血吗?
  确有一股腥甜的味道。是推他的时候沾染上的吗?
  深宫大内,重重禁卫。
  要到这里来并不容易吧?
  他是怎么受了伤?
  冒着生命危险来看他,却又是这般无情的送他上了绝路。
  周垂音蜷缩在墙角。他不愿动,不愿想。
  烛火明灭,他做不得主。
  且随风吧。
  8
  王在两天后崩逝。
  遗诏宣告天下,太子凌云乃继承大统之人。
  太子就是储君,本不用再立遗诏。
  有心人自会留意,太子登基大礼既成,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冷宫死囚。
  知子莫若父。然而先王竟也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在弥留立诏之际,未再提起周垂音这三个字。
  君无戏言。
  抑或许是先王有心的安排。
  无论如何,那道赐死的谕旨竟真的被太子,新立的君主,弃之不顾了。
  满朝哗然,群议纷纷。
  周垂音在暗夜中晨昏不分。
  忽一日,牢门大开。
  万线曙光如万道利箭,霎那间穿屋而过,周垂音久不见天日的双眸被刺得流出眼泪。
  “音!”
  一个男子扑进来,张臂紧紧将他拥住。
  那双臂膀如此有力,有力得让他产生一瞬的错觉。
  他恍惚一阵,竟有一丝失望。
  若真的是凌霄,该是远远站定,居高临下的俯望。然后,嬉笑怒骂。
  而此刻拥他入怀的这个人,热泪盈眶。
  “音,你受苦了。走,我带你走。”
  愿与不愿,他进了死牢,又出了死牢。
  愿与不愿,他被一个王者赐死,又被一个王者救活。
  愿与不愿,他又成了王的宠人。
  9
  新的王并不如他父亲那样雷厉风行,果敢气魄。但他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自有仁德儒君的风度。
  早前扰攘已久的赤目之乱也因新君登基,有了一线转机。原来赤目族人听闻血洗家园的仇敌已死,而新立者乃一不事杀戮、笃信神佛之人,于是主动暂罢干戈,提出议和条款。
  和平解决争端,既是先王遗愿,也是新王所乐见之事。唯对方条件苛刻,裂土封侯,漫天要价。派去的数位朝廷重臣若不看在君王殷殷叮嘱的面上,早拍案而起,挥兵攻伐。
  和谈久议不下,凌云烦恼不已。
  更有一事让他烦恼。
  “王,”贴身内监捧来一摞奏本,“司马严和几位大人在门外求见,问您何日批复他们的请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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