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完结】(4)

2019-04-26  作者|标签:


  后来我脑袋便一直有些晕,到家时钟垣特意来扶我,被我一脸嫌恶地甩开了,弄得他挺尴尬。我妈见了少不得数落我,说人家钟医生好歹还算是你救命恩人哪,什么素质啊这孩子,翻脸不认人了这就。但当时我是病号,情理上我妈也透着些理亏,奈何我不得。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我从来就没少欺负过钟垣,钟垣一直说我对待他就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简直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但平心而论其实钟垣待我一直挺好,称得上是无怨无悔了;钟垣平时的脾气并不好,白椴在他手下当实习生时没少挨训,临到我头上就要软的多。有一次我们两鬼使神差地聊起了这事儿,这家伙蹬鼻子上脸地跟我玩深情,说谁叫你是夏薇薇的儿子呢,我说我呸,你他妈好意思跟我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啊。
  
7 C17H19NO3.HCl.3H2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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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妈洗手作羹汤,做了一桌子菜给我接风,但是那顿饭因为有了钟垣的加入而让我觉得很无趣。凭良心说,我并不讨厌钟垣,但一旦对他友好就会让我有一种背叛感,让我觉得某种在我心中一直坚持着的东西,已经离我远去了。
  饭桌上我妈跟钟垣扯着我谈高考的事,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我这脑袋刚消停下来呢,能顺利毕业算是不错了。钟垣做关怀装问我想考哪儿,我说不知道。钟垣转头跟我妈开玩笑说,要是念非能考上我们医学院就好了,我一定亲自带他。
  这话突然让我想起了白椴,我一个激灵,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我妈看我一眼说:“我们念非那成绩,能过本科线都是祖上积德了,要是能考到凫大,我们祖坟上还不得冒青烟?”
  “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我顶她一句,“没准我大器晚成呢。”
  “不错啊,有目标是好事。”钟垣抓紧机会附和,“我有一学生也是打小成绩不好,到高三一用功就考上来了,现在在本科生里数一数二的。”
  “谁呀?”我妈随口那么一问。
  “就是这阵子天天跟着我查房的那个学生,叫白椴。”钟垣答道。
  我脑袋猛然一抬。
  “他也是高二升高三的时候跟人打架受伤了住的院,那时候我觉得那孩子挺聪明,问他以后考什么大学,他一开始还说他不读大学,我说不读大学怎么行呢,你这脑袋那么聪明,可别浪费了……念非?”钟垣突然叫我。
  “干什么?”我回过神来。
  “这孩子,老走神儿。”我妈替我夹了块鸡腿,“你看你这傻不愣登的样子,能当医生才怪了。”
  “当医生怎么了,当医生挺好的。”我看我妈一眼。
  “行,你要是真那么上进,就赶紧把你那数理化给补上去。”我妈继续叨唠我,“上学期替你去开家长会,那三科的分数看着都丢人。”
  “别污蔑我哈,我数学跟物理都挺好,就是化学寒碜点。”我捧着碗狡辩。
  “化学其实挺好学,我都能帮你补。”钟垣又赶着机会拉拢我。
  我瞪他一眼:“没事儿我自己能学。”
  钟垣讪讪地,饭桌上突然安静了一阵。我用余光瞄到钟垣跟我妈在使眼色,心里突然一阵郁闷。
  “让钟医生替你补补也好。”我妈慢慢地开口,算是为事情定了调,“你要是真想当医生,生物和化学都挺重要。”
  我皱着眉头一阵不爽。
  “钟垣,你看你每个周末有个啥时间固定下来教教这孩子,有你带我也比上外面找家教放心。”我妈不紧不慢地帮我舀着汤,语气不容反驳。
  “没事儿,你定,我周末一般都有空。”钟垣一乐,转头过来看我;当时他的眼神就挺复杂,只是我一时没能看清。
  送走钟垣后我和我妈心照不宣地各自盘踞在沙发的一头看电视,趁着广告时间,我没头没脑地问她一句:“你跟钟垣是怎么认识的?”
  我妈慢慢地看我一看,似乎这个问题很叫她为难,她半晌答道:“张源上高中时打架住院那次,我跟你去医院探病遇到他的。”
  “这么说也有挺长时间了,你们地下工作做得可够好的。”我讥讽道。
  “是挺久了。”我妈没看我,自顾自地往指甲上抹油。
  “你打算跟他结婚?”我又问她。
  “这不还没定么,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妈瞥我一眼,“我就是带他跟你见个面,你别把事儿想得太复杂。”
  “你自己看看你那个阵仗,我能不想得复杂么?”我顶她,“我觉得你横看竖看他都顺眼,我早都没发言权了。”
  “就让你补个课,怎么那么小心眼啊?”我妈逗我。
  “谁小心眼了?”我剜她一眼,磨磨蹭蹭半天,终于还是问她,“妈,你觉得他这人好么?”
  我妈一愣,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随即一笑:“嗐,要说他也没什么好……我这不还没定呢吗。”
  “没什么好还让你给瞧上了?”我嗤之以鼻。
  “谁叫你妈眼神儿不好使呢?”我妈淡然一笑,站起来准备洗脸去,“我得准备睡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妈和钟垣的亲子热情高涨,把钟垣给我补习化学的时间定在每周六下午,这对于周六上午还要在学校上课的我来说是一个很悲痛的消息。那段时间钟垣比我妈还贴心地伺候我,除了补课还管吃饭和接送;到后来我妈基本上撒手不管,由着钟垣在家里用一堆参考书折磨我。而我跟钟垣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横眉冷对是常态,偶尔高兴了冲他笑笑能让他得瑟好几天。
  我要一诊那会儿,我妈他们酒店跟市里其他几个同行组了个团到新加坡去考察,一去就得小半个月。这事要是搁以前我妈是断然不敢走的,可这回我身边有了贴心跟班钟垣,我妈走得挺放心。我妈临行前连个叮嘱的话都没有,就跟钟垣说了句“好好看着念非”,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我们两一眼,拖着箱子就上车了。
  有很多时候我都想,其实我有很多机会可以知道的。比方说钟垣对我的态度,我妈对钟垣的态度;现在想起来其实我妈和钟垣的眼神每一次落在我身上都那么荡气回肠,比天高比海深,可当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妈去新加坡后的第一个星期六,钟垣颠儿颠儿地开了他的小轿车来接我回家。我背着书包一出校门就看见钟垣单手插兜地斜倚在车门上,故作深沉的姿势中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紧张,让人发笑。我跟他招呼一声后上了车,钟垣在后座上摸了半天,递给我一顶土透了的毛线帽子:“现在天气转冷,你脑袋有旧伤,还是戴顶帽子比较好。”
  我盯着那顶不知在什么年代流行过的帽子,两眼发直:“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帽子?挺拉风啊这样式。”
  钟垣一听还挺高兴:“是么,我刚上大学那会儿戴的,我还怕你不喜欢。”
  我忍住笑顺着他:“喜欢,简直太喜欢了。”
  “那你戴上试试。”钟垣笑着把帽子套在我头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躲闪,就由着他戴,心想反正是在车上,也没镜子,再难看也是恶心你。但钟垣把帽子替我戴上之后没有马上把手拿下来,而是两手继续托着我的脸,定定地看我,眼神有点儿飘。
  我一看不对劲:“你干嘛呢?”
  钟垣这才慢慢放下手来,笑得有点无奈,他问我:“你妈跟你说过没有,你像她还是像你爸?”
  “她没说过,而且我也没见过我爸。”我实话实说,“不过我脸型明显不像我妈,我妈那下巴尖得能切豆腐。”
  “嗯,你脸型一定是像你爸。”钟垣轻轻地感慨了一句,伸手发动了车。开出一段后他看我一眼:“还暖和吧?”
  我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头:“还成。”
  钟垣展颜一笑,从他那深刻硬朗的五官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神情。
  那天钟垣开车开到一半时突然接了个电话,说是绕城高速上有个五车追尾的恶□通事故,120一口气往附院拉了七八个重伤,医院大外科主任火急火燎地叫钟垣回去待命。钟垣对着手机说主任您能等会儿吗,我送个人马上就到。话音刚落手机那边马上吼得山响:市委秘书长脑袋瓜子都快成两半了你说能等吗?!给你十分钟爱到不到!
  钟垣一听那还了得,急急开始打方向盘。我当然在一边强烈支持,说钟医生您老人家救死扶伤舍己为人,简直是白求恩下凡;心想钟垣这一加班我下午就不用补课了,回家还没人管,真是皆大欢喜。我那念头刚一冒出来,钟垣的车就已经停在凫大附院门口了,他飞快地从车上下来,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冲我嘱咐:“外科的休息室就在三楼走廊右边,你先上去待着等我,别乱跑!”我刚想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打车回家去,钟垣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我挺郁闷地照着钟垣说的去找医师休息室,一路上遇见无数横冲直撞的白大褂,走廊里乱糟糟的,看来五车追尾的确够恶性。我来到钟垣说的那间休息室前面,一推门就见到白椴站在里面,拿了个针筒正要往自己胳膊上扎。
  “白椴?”我惊喜地招呼他。
  我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一阵唏哩哗啦碎玻璃的声响,是白椴手上的针筒连同药瓶子一起往下掉。我吓了一跳,跑过去帮他收拾,一边逗他:“干嘛呢你,见了我连魂儿都没了?”
  白椴一见是我,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钟垣回家,半路上他被抓壮丁,我也就跟着过来了。”我帮他拾掇着碎玻璃,顺便瞄了眼药瓶上的分子式:C17H19NO3.HCl.3H2O,老长一串,我化学不好,也认不得。“你怎么了,看这脸白的。”我看向他,见他少有的脸色苍白,额上还有汗。
  
8 夏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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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他埋头专心捡玻璃,我见他手有些抖。
  “你这样子哪儿像是没事儿的人啊?”我拉过他,“一边儿坐着去,玻璃我来捡。”我把他赶到一边的沙发上去坐着,边收拾地上的残渣边冲他念叨:“亏你还是医生哪,怎么病得这么重?你刚刚是想给自己打针来着吧?”
  “嗯。”白椴简单地应了一声,抱着胳膊蜷在沙发上任我捡,身上还在抖,那模样越看越不对劲。我拿着针筒过去摸他额头,也没见得烫,我稍稍放心了下,随口问他:“你刚刚要打的是什么针?”
  白椴一愣,明显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终于察觉到异样,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是什么?”
  “……吗啡。”白椴干巴巴地答道。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吸毒?!”
  白椴又是一阵抖,底气有点不足:“……我没有。”
  “你都直接扎吗啡了还不是?!”我气极败坏地冲他吼。
  “我头痛,打一针镇静。”白椴把自己抱得死紧,连嘴唇都开始哆嗦,“就一针,把针筒给我。”他恳求地望着我,说完从褂子口袋里又摸出一瓶来,“必须得打,不然我撑不过去……”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没上瘾,真的。”白椴特别真诚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抗拒不了。他说完把胳膊亮到我面前,“你看,我没旧针眼……”
  我见他那只胳膊上确实没其他针眼,犹犹豫豫地把手上的针筒递给了他,看着他自己给自己扎了针。白椴把吗啡注射进自己身体里时的表情格外专注,推到最后半毫升时他闭上了眼睛,有一种慑人魂魄的美丽。我经常想我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就喜欢上了白椴,后来我决定把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白椴穿着白大褂给自己打吗啡的画面让他显得脆弱又危险,也从此拉开了今后许多故事的序幕。
  白椴打完一针后顿时全身放松起来,直接就往我身上靠,想来纯粹是他无意间的动作,却弄得我一阵心旌荡漾,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白椴软绵绵地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后,突然有精神了起来,他直起身子来坐好,摸出烟开始点,神情又恢复了正常。
  “你不感冒呢吗,还抽烟,你真的是学医的?怎么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啊?”我看他。
  他看了看手上的烟,一阵失笑:“你也知道我初中就抽烟,这不戒不掉么。”
  “那是你定性不好。你看我被张源那几个大烟枪熏了那么多年,不也一样没抽么。”我说他。
  “那不一样。”他弹烟灰,“有些东西吧,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我一顿紧张:“你别是吗啡扎上瘾了吧?”
  “没有,真没有。”他笑着看我一眼,“别担心我,我没事。”说完摸摸我脑袋,“不过别跟钟垣说,他现在是我顶头老大,被他知道了得训死我。”
  “你也知道不好,”我念叨他,我发觉我只要一跟他在一起就特别爱念叨,“头痛你去吃芬必得啊,上来就扎吗啡,你以为你的身体是铁打的?”
  “行,我发觉你小子挺有白求恩精神啊。”白椴一笑,“上次不是说要考我们医学院么,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哪能那么容易,你以为都像你那么聪明。”听到这话题我就一阵郁闷,“再说钟垣在医院折腾你们,下班就折腾我,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还不知道能活到高考不。”
  白椴一乐:“这不名师出高徒么,钟垣带学生挺有一套的,你跟着他一定行。”
  “名师出高徒那是你,你不知道钟垣在我们家把你给夸得,快上天了都。”
  “都说我什么?”白椴饶有兴致。
  “说你拔尖儿呗,在本科生里数一数二的。”我逗他,“说你妙手回春,活人能医死,死人也能医活……”
  “操,有这么夸人的么。”白椴敲我一下,“行,我不跟你聊天了,刚刚我翘班出来,现在还得回住院部巡房呢。今儿外科的医生全去救死扶伤了,住院部就剩我们实习生顶着。”
  “你忙你的。”我向他挥挥手。
  “好好复习啊。”白椴转身时冲我嫣然一笑,不由又让我愣了好一阵。
  
  四天后我妈坐飞机从新加坡回来,那天成为了自我出生以来最为悲痛的日子。
  我妈到机场后我跟钟垣都没有去接机,只是大概提了一下晚上给她张罗顿好的接接风什么的。钟垣还特地问我那天要不要从学校回来给我妈接风,我说不就是去趟新加坡吗,别整得跟军队凯旋似的,再说我还是个考生呢,回趟家得浪费我多少宝贵的复习时间啊。钟垣一听觉得有理,也就没把我接回去。
  那天中午我吃了饭从学校食堂出来,估摸着我妈也该到家了,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打了两个都没人接,当时也没太在意,合上手机盖子该干嘛干嘛去。到了晚上,我往我妈手机上又发了条短信,说母亲大人您回国了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您的宝贝儿子啊,那孩子这半个月来在钟垣的狂轰乱炸下都快咽气了。短信发出去半天后我妈还是没回,我终于觉得有点奇怪,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接通就直接笑道:“妈,您老人家忙什么呢,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
  接电话的是钟垣,声音遥远得快没边了:“念非?”
  我不乐意了:“钟垣?你干吗瞎接我妈的电话?”
  “没……”钟垣的声音有点抖,“你妈的手机落在我车里了,我正给她送回去。”
  我听钟垣的声音有点不对,心里突然凉了:“我妈呢?”
  “你妈……你妈现在在家呢。”钟垣缓缓答道。
  我二话不说掐了手机,马上往家里打电话,等待了足足有一分钟,依然无人接听。
  我的手开始有点抖了。
  “钟垣,我再问你,我妈呢?”我拨通钟垣的手机一阵不管不顾地吼,心间越来越不祥,“我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没有……”钟垣声音颤巍巍的,“你妈好好的呢。”
  “钟垣!你他妈别骗我!别骗我!”我一阵暴跳如雷,“我这会儿回来,要是见不着我妈老子劈了你!”
  “那么晚,你别乱跑。”钟垣沉默了一阵,“你等会儿,我过来接你。”
  一听这话,我的心彻底凉了。
  钟垣来之前,我一直挺着没哭,我一直坚信着我妈还没事。钟垣来的时候先去见了我们生活老师,那位生活老师来寝室叫我时脸上挂着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小时候别人对我和我妈指指点点时的神情一样,熟悉到令人触目惊心。见到钟垣后我一句话也没说,一路上气氛沉默得可怕。钟垣开车直接进的凫大附院,我在看到医院楼顶上暗红色的十字架时,眼泪突然失控般地涌出。
  “念非……”钟垣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妈在哪儿?”我问他。
  钟垣无言,拉着我的手往北四楼停尸房走。那地方我知道,我在附院躺着那会儿还曾经萌生过找天晚上去探险的想法,而现在,这个念头以一种很荒谬的方式成真了。
  我妈的遗容太过狰狞,让我无法瞻仰。她打的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迎面和一辆货车相撞,出租车直接冲进了货车底盘,司机当场没命,我妈坐在后座上,头皮被削去一块,送到医院时医生已无力回天。在太平间门口我见到了那个货车司机,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知道我是死者家属时他的表情十分畏惧,仿佛我随时有可能冲上去咬他一般。那时候钟垣一直紧紧拽住我的胳膊,生怕我会突然生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世界从得知我妈死讯的那一刻起仿佛就已经被人抽空了,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眼泪毫无知觉地流着。
  那一晚我在医院门口坐了一夜,钟垣一言不发,也陪我干坐着。我并没有哭太久,并不是因为不悲伤,而是我觉得我妈不会喜欢这样哭泣着的儿子。在那个漫长的夜里我静静回顾了我妈那短暂的一生,回顾她的每一个抉择与痛苦。我想起很多年幼时同她在筒子楼里相依为命的时光,想起她在小饭馆里跑堂算账,想起她兴奋地数着零钞帮我攒学费,想起她用蹩脚的针织技巧帮我改毛衣;在那些如同老电影般的无声画面中,我突然发现我一直爱着我的母亲,那么深那么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偷偷爱了她很多年,虽然她从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夏念非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但夏薇薇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浑身僵硬地站起来,跟钟垣说我想让我妈入土为安,但丧葬的事情我有很多不懂,要麻烦你了。
  我妈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我那与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祖父母连夜从老家赶过来了。
  那天上午我刚和钟垣一起把我妈从新加坡带回来的行李领回家,刚走到我家单元楼下面就看见我的外公外婆相互搀扶着站在单元门前面等我。在那之前我并没有向北方老家通报我妈的死讯,所以当时我很惊讶。
  “念非……”外婆唤了我一声,话尾犹有颤音。
  我还愣着,钟垣先开了口:“伯父伯母,你们来了。”
  我不解地看了钟垣一眼。
  而我的外公却怒不可遏,他颤巍巍指向钟垣,像岳飞在九泉之下指着秦桧:“钟垣……你,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们!怎么还有脸来见念非!”
  我懵了。
  
9 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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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来我一直搞不清楚的谜团——我妈怀着我从老家出逃的那天我爸到底在什么地方——终于真相大白,答案就是,我爸当时在凫州上大学。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认我?”我静静地望着钟垣。
  钟垣没有说话。
  “所以我现在也不想认你。”我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滚吧。”
  
  我想如果我妈来得及留下遗言的话,她一定希望我们父子相认;可唯独这件事我无法办到。我有点痛恨我妈,为什么她到最后还是可以原谅钟垣,甚至考虑与他共度余生。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这个几乎夺走了夏薇薇一切的男人,这时候休想再夺走她的儿子。
  我妈下葬那天,郭一臣专门从云南赶过来参加了葬礼,还替在部队不能外出的张源带了个花圈过来。我是在我妈去世好几天后才跟他在电话里提到的这事,那时候郭一臣已经在云南站稳了脚跟,我们之间也有好几年没见面,所以郭一臣的突然造访多少让我有些感动。郭一臣来的时候竟开着黑色大奔;几年没见,他剃了个青皮,身上穿一件黑色对门襟唐装,手上穿着佛珠,脚底下一双布鞋,一幅活神仙的模样。他本来面目就长得清秀,这么一打扮更像个和尚。他下车时我就发觉他瘦了不少,脸上有了棱角,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沧桑。看到我妈的骨灰被埋下去时他忍不住哭了,他说以前住筒子楼的时候就属我妈对他们最好,他跟张源没事就爱往我妈的馆子里蹭饭吃,谁曾想我妈说没就没了。
  我妈下葬后,紧接着要办的事就是遗产的分割。我知道我妈这些年里里外外拼命攒了不少钱,但在拿到律师递过来的财产公证时我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现金、股份和不动产加起来,居然有七千多万。我妈没来得及留遗嘱,七千万由我和外公外婆三个法定继承人均分,但他们都放弃了继承权,把遗产让给我一个人。
  “当年是我们把你妈逼出门,这钱我们不应该要。”外婆对我说,“钱你自己留着吧,一定要用在正道上。”
  那一年我十七岁,在距离成年还有一年的时间里,外公和外婆留在凫州成了我的法定监护人,并一直守护我直到现在。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愧疚,两位老人待在凫州时待我极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是我真正的父亲和母亲。
  等我妈的一切身后事全部安顿下来的时候,距离我参加高考只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我觉得那半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说是我妈的在天之灵保佑也不过分。那阵儿我脑子特别灵光,多年不曾认真开发的大脑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窍,看什么会什么,连临时抱佛脚都能蒙对考题,堪称神人。我刚操持完我妈的葬礼后一个礼拜就去参加一诊,居然破天荒地考上了五百分,这在之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后来我妈在天之灵一路发威,生生在高考时让我上了重本线,真的是祖上冒青烟。但我妈显灵就那么一回,那之后我依然是个脑瓜不太好使的笨学生,笨徒弟,继而成了菜鸟医生。
  高考完了填志愿那会儿,我不由又想起了白椴。
  我说不清楚当时对白椴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但就是挺执着,心里老挂念着,一想到他就跟过年似地高兴。高三那段最艰苦的日子我没事还总爱跟他发发短信,每次都是我先发过去,然后巴巴地等他回过来。有时候他不回,我就厚着脸皮打过去,聊天也没个主题,基本上是我单方面地向他倾诉高三生活的凄苦。
  三诊成绩公布的时候,我得知自己考了五百五,这对我来说是个重大突破,简直美得我不知人间天上,得瑟完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跟白椴报喜。白椴那天把手机落宿舍里了没接到我电话,我坐立不安了半天,下午向老师请了半天假坐车到凫大去找他,还真让我给找到了。我去的时候白椴左手一摞书,右手拎个开水壶正往宿舍走;我就站在他们宿舍大门口,也没叫他,就看着他一路朝我走过来。白椴是走到离我还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才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很惊讶,然后马上就笑了。我当时想,就冲白椴这么一笑,我就是在他们宿舍门口站一宿也值啊。
  “你来找我的?”他问我。
  “不找你我还来找谁?我在凫大又没别的相好。”我一边说一边自觉自愿地帮他拿书,“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你干嘛不接?”
  “哦,我手机落寝室里了。”他想了想,“有事儿?”
  “没事儿我就不能来找你?”我跟在他身后蹦跶,“今儿我来就为让你请我吃顿饭。”
  “你还缺饭钱了?”他白我一眼。
  “我就缺了,怎么地,瞧不起暴发户啊?”我跟他贫,“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那三诊考砸了,才五百五十多,我这不悲痛么,就上你这儿来找安慰了。”
  白椴又想了想:“才考五百五,是够丢人的啊,你怎么没自绝以谢天下呢?”
  “你也舍得?”我问他,“我是多鲜嫩一祖国的花朵啊!”
  白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脸皮太厚了你这人。”
  脸皮厚是白椴对我的经常性评价,对此我已经理解成为一种爱称。我高三时对白椴的那种念想特别单纯,就是想多跟他在一起,最苦最累的时候能找他说说话,也就够了。志愿单子发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跟白椴说好的要读他们医学院,那时候我心里还真的挣扎了好一阵,但最终还是没有把凫大医学院作为第一志愿。当时我的考虑一是因为成绩:虽然我上了重本线,但那种成绩只能说是迈进凫大的门槛,要冲击医学院还是有点羞涩;第二就是因为钟垣,白椴对我的吸引力固然大,可终究大不过我对钟垣的敌视。出于这两个因素的考虑,我第一志愿填了工商管理,第二志愿填了建环,第三志愿才是临床医学;最后我勾了个服从调配,就将志愿表交了上去。
  但是当我拿到凫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最后的专业却恰恰是临床医学。那时候我觉得我家祖坟上何止冒青烟,简直都要喷火箭了。但后来想想,在招生中能让我这种二流学生调配到医学院的人,当时就只有钟垣。
  我带着凫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我妈坟上去上了香,回来的时候我问外婆:“你说这事情我要不要跟钟垣说一声?”
  老人家沉默了一阵,说这事儿随你,你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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