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完结】(30)

2019-04-26  作者|标签:


  唐睿一愣:“这算是重刑案,有消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没,我就是问问。”我沉默了一下,“要是有张源的消息就好了。我记得他说过他从凫州搬走后住在南益……”
  唐睿思忖了半晌开口:“小夏,我是说真的,这事儿你别再管了,这就是个无底洞;你好不容易没事儿,犯不着再跟国家公权力作对。何况张源这人,到底站在哪边都还不一定。”
  我张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得,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唐睿停了一下,“对了,新协和的案子这回弄得挺彻底;你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么?谢锦和被逮捕了。”
  “怎么?”我不由惊奇起来,“关老谢什么事?”
  “我早跟你说过,丁显杰在新协和那么大动静谢锦和没道理不知道。”唐睿冷笑一声,“要是没有既得利益,他不可能由着丁显杰在自己的项目里胡来。”
  我眉头不由紧蹙了一下。
  “……最少也是有提成吧。”唐睿在那头猜测,“当初农民工集体跳楼的时候,新协和就剩一口气,说来说去就是缺钱,老谢能这么风光地翻过来不会没有玄机;说他清白我倒还不信了。”
  “唐睿。”我突然打断他。
  “怎么?”
  “我叫你留意四年前马来西亚那边的那个原告,你有信儿了没有?”
  “就是一个皮包公司,再查还得费费劲儿。”唐睿沉了沉嗓子,“……有关系?”
  “查谢锦和!”我有点儿激动了,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就从谢锦和这头入手理关系!他 妈 的,我就一直没想到!”
  “怎么说是他?”唐睿有点儿不信。
  “他跟杨善堂算是老交情,他会知道当年地下钱庄的事儿不奇怪,何况当年……是有点儿事。”我愣了愣,又慢慢坐下了,“你就帮我查吧……我只想看看是不是。”
  “到底什么事儿?”唐睿严肃起来,“我告诉你,起诉跟交账簿那人是在往死里整你;要真是谢锦和,他图的是什么?”
  “他恨我。”我有点儿失神了,“唐睿,谢锦和那老狐狸恨着我呢。”
  “你说清楚。”
  “没事儿,你查吧,有结果了跟我说一声儿就成。”我用力笑了笑,“诶,这事儿是我不对来着。”说完讪讪地放下了电话。
  我呆坐在大舅舅家书房的沙发上,心里头有点儿空;我突然觉得伤心极了,可是我怪不了谁。祸根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种下了,我找郭一臣摆平白椴的医疗事故,招惹到邱羽山,再后来杨峰卷款,农民工跳楼,谢锦和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泡影;那时候我曾经忏悔过说,老谢是整件事中最最无辜的人,可惜忏悔远比复仇来得浅薄。
  敢情老谢这么多年来都是知道的。
  我给了自己一记讽刺的微笑,定定神,终于让自己又恢复了一点儿生气。
  
  二十八号那天,我不得不又做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跟着大舅舅回了趟老宅。对此老夏家上上下下都是很高兴的;虽然说不上从凫州医学院到崖北市第二人民医院当交换生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但对于外公外婆两位老人来说,我能离他们近一点当然是件好事儿。接风席上外公亭动,一个劲儿问我说念非你就不走了吧,不走了吧?诶其实崖北这地方挺好的,你外公住了一辈子,下辈子还想待在这儿……
  大舅舅看我一眼:“念非不走啊,他还打算在崖北买房子呢。”
  我一愣,挺奇怪地看了大舅舅一眼,心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事儿。
  “买什么房子,老宅子那么大一块儿地方空着,念非你一个人想住两间都行。”外婆开了口,“就是薇薇以前住的地方,到现在还空着呢。”
  “年轻人,人家愿意买房你就让他买去,你当谁稀罕住你那老破房子呢。”外公说了外婆一句,笑呵呵看向我,“没事儿,只要你人在崖北,想住哪儿就住那儿——选好地界了没?”
  “他刚来没一会儿,哪儿能呢。”大舅舅接了话茬,“没事儿,买房子这事儿有我帮他看着;沿饮马河那一圈儿小联排,我要是出面说说能个打个折。”
  “念非才多大啊,一个人住一栋小联排?”二舅舅不由问了一句,“大了点儿吧?”
  “没啊,他结婚是迟早的事儿,房子这头得打好提前量。”大舅舅挺淡定地看我一眼,“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结了婚还能生二胎呢,房子大点儿挺好。”
  “看你这提前量打得。”二舅舅一乐,眼神儿也跟着挺热烈地飘了过来。
  “也是,还不就这几年的事儿。”二舅妈喜气洋洋地跟着笑,“诶,说不定咱们家马上就能四世同堂呢。”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
  
  三月开了头,我一个人到崖北二医院去报到。新导师陆子溱奔五的年纪,身形高瘦,生得慈眉善目,但偏偏酷爱讲黄色笑话,没事儿翻翻过期《知音》,以**小护士为乐;见第一面时就生生摧毁了我心中一代医学大师的美好幻象。刚去那阵儿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发现我本科毕业论文里的猫腻,处了一段时间后到也相安无事,甚至我怀疑他根本没认真关注过我的论文成果。陆子溱上了台认真做事,下了台认真猥琐;活得实在,相处起来倒也不累。
  陆子溱先后换过两任老婆,每个都是和平分手,分走一大笔赡养费。因此这老东西对钱看得极重,隔三差五地跑到院长办公室念叨转院的事儿,说崖北哪家民营医院又出高价来挖他,待遇甚优,令他心动不已;弄得二医院老院长也跟着挺惶惶,号召医院上下团结一心谋发展,踏踏实实做业务。
  有一回陆子溱带着我上手术,半个小时麻醉还没上好,病人躺在台子上都快自己睡过去了。陆子溱沉着脸站在手术室外面烧烟,边抽边骂,说敢情那病人的神经是铁打的?再弄不好就跨院找人去,洲邦上个月新来的麻醉副主任,切个阑尾都比你们快。
  我一个激灵看他:“您说谁啊?”
  “洲邦上个月新聘了个海归博士,传得挺神,说上了台子摸神经跟摸自己似的,十秒钟完事儿。”陆子溱抖抖烟灰,“你说咱们院要是有这种人多好。”
  “你听谁说的啊。”我知道他说的是白椴,心里头还隐隐地有点儿高兴。
  “上礼拜天跟洲邦的一个院长打麻将时候听说的,说是个小白脸,三十岁不到,技压群雄。”陆子溱笑了一下,又看看手术室里手忙脚乱的麻醉师,“诶,你说换了是你你想跟谁同台?洲邦那边儿就拿这个勾我来着。”
  “洲邦也挖你去?”我看他一眼。
  “是啊,洲邦副院长跟我是牌搭子来着,每回一上桌子就开始念,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先是说钱,后来就说人。”陆子溱自己突然一乐,“别说,要不是看着我跟老院长的交情,我早跳槽了。”
  我愣了愣:“我还以为你每次就跟老院长开开玩笑,洲邦毕竟是民营。”
  “民营怎么了,我就觉着民营挺好。”陆子溱掐熄了烟头教导我,“你以后要是出息,我也鼓励你去民营医院。现在公立医院论资排辈的这一套套,我看着就烦,埋没人才。你现在看着洲邦不上道,那是刚起头儿,洲邦是崖北民营里面难得的全科医院,舍得花钱留人才。你就看好吧,不出十年,洲邦能跟咱们二医院分庭抗礼。”
  陆子溱这边刚说完,手术室里麻醉就上好了。陆教授又对小麻醉师鄙视了一番,飞快地重新换了衣服上台了。
  手术是肝脏肿瘤切除,陆子溱带教时不喜欢多说话,整个手术室都挺安静。我边跟着他分离组织边琢磨他刚刚跟我说的话,隐隐地觉得有意思。


  25
  周末我回老宅陪着外公外婆,适逢大舅舅回老宅吃饭,吃了饭我跟他窝在厢房里剥水果,顺便跟他讨论起买房买车的问题。大舅舅对我的购车计划批驳了一番,说你年纪轻轻一分钱没赚还好意思拿着你妈的钱去买大奔,我看你们这个年龄开辆东风标致差不多了,开奔驰坐宝马,你不怕折寿啊?
  我说你这人挺讨厌啊,我在凫州开沃尔沃,被你绑回来了开标致?
  他想了想好像是觉得有点儿不妥,说行,那上限就是迈腾;你也是个败家败惯了的,回来了我得好好儿整治一下。
  我说那房子呢,你上次说的那小联排有信儿了没有?
  大舅舅说哦,这事儿我倒是给你留了意的,饮马河那边有一套200多坪的小跃层,样板间,要是定了能直接搬进去。
  “上回我从那儿经过,顺便看了看,环境什么的都还不错,至少比你在凫州的那套好。你要是有兴趣哪天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大舅舅闲闲说道,“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了点儿,不过你要是有车就没事儿。”
  “嗯,我还跟你说个事儿。”我往他那边挪了挪,“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我想把洲邦买下来。”
  “洲邦医院?”大舅舅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资金够么?要是你真有那个心,其余的事儿我去谈。”
  “不是现在。”我掰着手指头,“也没说全买,控股就行。以前我就想把我妈给我留的钱用起来,自己做点儿事儿,经个商什么的;我本来就是这个专业的,能有自己的医院当然更好。这阵儿我就一直在琢磨,觉得在崖北这条件挺成熟。洲邦我就喜欢它是全科,能慢慢做大,那种感觉挺不错的。”
  大舅舅深深地笑了笑,眼角起了皱纹:“你这主意拿得挺大啊,挺有种。”他手肘撑在膝盖上靠近我,“你现在是嫩了点儿,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我就是一想法,这事儿还得慢慢儿来。”我揉揉自己的脑袋,“我现在就一个愣头青,不成事儿。我研究生还得读两年半,趁这个时间在崖北慢慢闯路子,摸索摸索,等读完硕士再说吧。”我呵呵一乐,“诶,三十五岁之前能当院长我就挺知足了。”
  “不用三十五岁。”大舅舅笑得挺有深意,“有我呢。”
  “你少在那儿以权谋私啊,破坏我创业乐趣。”我白他一眼。
  “我不破坏,我就是支持一下崖北民营医院发展。”大舅舅正经地挑了挑眉,说罢侧首,“那你的私事儿,有眉目了没有?”
  “什么私事儿?”我装傻。
  “成家立业啊,你不得先成家么?”大舅舅凑近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脑中就突然浮出了那天他和赵远琦并肩站在车库门口的画面。
  “这事儿你还好意思说我。”我不由看了回去。
  “我跟你不一样。”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现在是说你。”
  “你怎么跟我不一样了?”我不禁皱了皱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有点儿焦躁,又有点痒。有些事儿我不好乱作猜想,对于那个可怕的答案我有点儿期待,又有些恐惧。
  “我是老光棍儿。”他挺自然地笑了笑,“你风华正茂。”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心里还是痒。我抬了抬头,看看外公外婆跟二舅一家都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才慢慢正对着大舅舅的目光:“那我跟你说实话。”我顿了顿,“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实话啊。”
  “行啊你说。”他点点头。
  “你见过的,白椴。”我特别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就上次在凫州机场遇上的那个,你还说挺漂亮的那个……这会儿到崖北来了……”我正正神,缓缓吸了口气,“我跟他是一对儿。”
  我停了两三秒没说话,对面的人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就这么回事儿。”我点点头,“今儿我是认真跟你说,你也别拿这个来说事儿。”
  “……你喜欢谁我不管。”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大舅舅停了很久才说话,“可你得结婚。”
  
  唐睿是隔了一个多星期才又跟我联系的。那时候我正缩在白椴的宿舍里看他洗衣服,唐睿就打了电话过来,说马来西亚那个余晖公司有了点儿线索。
  我定定神,说你说吧,到底是不是老谢。
  唐睿在那边顿了顿,说我以前叫过一个助理去马来,想看看起诉书上写的那些地址什么的,结果没信儿,余晖彻头彻尾就是个皮包公司。倒是律师函上那个律所是个华人开的,四年前被砸过一次,正好是余晖提出撤诉之前。
  我一蹙眉:“这有什么联系?”
  “你听我说,”唐睿慢慢叙述,“当年律所被砸的时候他们去报过警,指认一个叫雷云彪的华人,后来一直没音讯;但是这次邱羽山跟警方三方火并的时候,这个雷云彪是在伤者名单上的。也就是说,这人是邱羽山的人,当年是邱羽山叫人去砸的律所,然后余晖马上就撤诉了。”
  “当年是邱羽山在后面帮了我一把?”我挺不情愿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嗯。然后邱羽山在国内又选择谢锦和下手,要说当年是他在马来西亚偷偷起诉倒也说得过去。”唐睿停了停,“不过这也就是我们猜测。我到凫山监狱去看过杨善堂当年的同案犯,那人不知道账簿的事儿,只是说杨善堂被抓的前几天,曾经约了谢锦和一起喝酒。”他叹了口气,“就这样,我也不是手腕通天,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我沉默了一下。
  “要真是他可能还好。”唐睿宽慰道,“这几天市检察院正审查起诉,老谢大概是有牢狱之灾的。如果账簿残件是他的最后底牌,他在监狱里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这样好么?”我不禁问道。
  “你要我说,我只能说这样对你最好。”唐睿叹了叹,“都到这一步了。”
  “唐睿,我心里真他妈不舒服。”我讪讪呢喃道。
  “……别想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这世道就是这样的。”
  “那马来西亚那边,邱羽山有动静没?”我想起来又问了一句。
  “这倒是没有,我对那边司法系统又不熟,国内也没个引渡的迹象。”唐睿慢慢说道,“他在马来也算是个恶贯满盈的,说不定就在当地审。”
  我想了一阵儿,终究是觉得邱羽山跟我没有关系,倒是谢锦和让我更介意一点儿。“行,有事儿再联系。”我闷闷收了声,“对了唐睿,我打算待在崖北了;凫山饭店的股份我暂时不想动,代理人还是你,隔三差五地你帮我去行使个股东权益。”
  “行,这事儿我在行,你只管放心在崖北待着。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再趟那些浑水了。”他教导我。
  “诶,我知道啦。”我点点头,挂了电话。
  我把自己四肢舒展地摊在床上,突然就觉得那么累。
  “干嘛,挺尸呢?”白椴从阳台上晾了衣服回来,顺路蹬了拖鞋抬脚踢踢我。
  我顺势抓着他的脚踝拖他过来,他一个踉跄栽在床上,被我给抱住了。
  “白椴,我心里头烦。”我一手一脚捉住了他就去亲。
  “烦你还发情?你他妈烦得够滋润啊。”白椴挣了几下爬起来,拉我坐好,帮我理了理头发,“干嘛你,破产了?”
  “没有。”我玩儿着他的手,张张嘴本来想说谢锦和的事儿,后来想到起因是医疗事故还是算了。我跟他厮磨了一阵,突然就想起了出柜的事儿:“白椴,我把我和你的事儿跟我大舅说了。”
  白椴跟我折腾得正高兴,一听这句整个人就僵了起来,愣了半天:“……你真说了?那,那他什么反应?”
  我继续搂着他:“他让我结婚。”
  白椴不由抿嘴:“嗐,我爸以前也老这样。”
  “没,他说我爱喜欢谁随便我,但必须得结婚。”我心不在焉地蹭蹭他,“结个婚生个小孩儿,算是对家里有个交代;其他的事儿就随我。”
  白椴挺警惕地回头看我一眼。
  “你别这么看我,我又没说我要去结婚。”我把他脑袋掰过去,“我这样儿就算找到个姑娘娶了不也是耽误人家。再说,我这辈子就伺候你一个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空去折腾别人。”
  “行啊,你不去伺候别人,别人还上赶着伺候你怎么办?”白椴笑着问我。
  “没有,你少含血喷人啊,我跟毛主席保证我这辈子就你一个了。”我装模作样地举起右手,“咱家媳妇儿比潘金莲还贤惠呢,我舍得多看其他女人一眼?”
  “我他妈呸!”他一记手刀直劈在我我后颈上,跟我闹了一阵儿,忽而又想起来,“诶,那你大舅不是还盼着你生小孩儿么?”
  “这事儿他没立场说我,咱们家要结婚也是他先结。再说夏家不是还有步步么,那小孩儿一看就是异性恋,留后这任务估计还得交给他。”我把白椴往怀里搂了搂,“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大舅在这事儿上态度还挺松和的。反正我慢慢赖呗,他能赖到四十多岁都还是单身,我也能。”
  白椴顿了顿,挺神秘地又往我这边蹭蹭:“我跟你说,其实我觉得你大舅有点儿像那什么。”
  “那什么?”我看他。
  “你说什么,”他一皱眉,“那天在机场看到我就有点儿觉得,今儿一听他四十多了还没结婚,就更觉得了。”
  我愣了愣,心里头那种又痒又怕的感觉又一寸一寸袭上来了;我下意识就溜出了一句:“……不能吧?”
  “我就是随便一说啊。”白椴赶紧撇清,“你想,一般家长遇上我们这事儿,估计家底子都能闹腾得倒过来,可你大舅一句话就飘过去了,为什么?”
  我赶紧摇头:“你别瞎说啊,我怎么觉得越想越像。”
  “得,这算是你家务事儿,反正我爸已经对我彻底死心了,我们家那边不会再闹腾。”白椴边说边起身,“行了放开我,衣服还没晾完呢。”


  26
  周二下午没手术,我跟陆子溱说了一声要去看房子,提前请了假走了。
  大舅舅比约定时间晚来了小半个小时,开的是私车。他摇下车窗示意我上车的时候还在对着手机滔滔不绝地下指示,见我走过来才收起电话,扬扬脑袋:“快上来。”
  我拉开车门坐上后座,才蓦地发现开车的人就是赵远琦。
  天气渐暖,赵远琦穿了一件浅黄色条纹衬衫配着墨绿色鸡心领背心,衬衫领口微微张着,露出一截光滑的颈项。他脖子上有一根白金链,不太阳刚的款式,细细一条躺在锁骨上,无端端生出几分妖冶,跟公务员的传统形象相差得天远地远。
  “你一天到晚日理万机的,忙就别来了么,我知道自己去看。”我坐在后座上静静地说,“你看你还把赵秘书叫上,耽搁人家休息时间。”
  “没事儿,我也是闲着。”赵远琦在后视镜里冲我一笑,“来看看房子也好,橘园小区开发得挺不错,我也寻思着想在这儿买套小户型。”
  “赵秘书买小户型不合适吧,再隔几年小孩都能打酱油了,住小户型太挤不是?”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诶,我还早呢,我都还没结婚。”赵远琦这回倒没看我,“我一个人住小户型挺好的。”
  “嘿,大舅,我发现你们这市委里边风气不正啊,怎么大龄男青年一个个儿地都打光棍儿呢。”我看了大舅舅一眼,“你说这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哪儿能呢?”大舅舅淡淡看赵远琦一眼,“你不结婚是我的错?”
  赵远琦跟他相视一笑:“怎么会,是我自己不想结来着。”
  “不能吧?”我刚想说下去,被大舅舅一句话就插进来打断了:“对了念非,今儿晚上跟橘园那老板约好了吃饭,你有空吧?”
  “晚上倒是有,不过你怎么想起来跟开发商吃饭?”我看看他,“照你这么层关系我都不用看房,直接买就是了。今儿晚上酒杯这么一端,我再说不买那得多不好意思。”
  “你看你的,不喜欢就直说,不买也行。”他哼了一声,“你在崖北买房子还得看别人脸色?”
  我失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路开到饮马河。那开发商早早就在楼盘门口候着,身后站着一个经理一个售楼小姐,三人一溜儿地笑容可掬。大舅舅停了车带着我跟在三人后面往开发区里逛了一圈儿,大环境还不错;又进到样板间去看了看,大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没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跟我外甥绕着屋子自己走走。”大舅舅对着开发商点点头,“本来就是一点儿私事,老让你们陪着多不好意思。”
  那开发商当然不肯,坚持要陪。大舅舅笑了一下,拉过赵远琦:“远琦想在你们橘园买套小户型,你们陪他转转去。”
  “诶,不好吧,我自己去看就行。”赵远琦推脱了一下。
  “你们陪着他就行,我跟我外甥转悠。”大舅舅不由分说地把赵远琦推给开发商,拉着我走开了。开发商一行人挺尽职地马上把赵远琦围了起来,
  大舅舅拉着我走了一阵儿,开口问我:“你觉得刚刚那房子如何?”
  “挺好,是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我点点头,“比我当年在琵琶河买的好,你要是觉得也合适我就买下来了。”
  “又不是我住,怎么还我觉得合适?”大舅舅瞪我一眼,“你自己不知道挑?”
  “我就觉着挺好啊,又是样板间,给了钱就能住,方便。”我挠挠头,“我就是听说样板间一般装修建材不太好,不过看刚刚那开发商对你那样儿……应该不能吧?”
  “我刚刚不就是让你看么,你这人心眼儿是什么长的?”他忍不住戳了我一下,“要不就麻烦点儿买清水房回来装修,就是等的时间长点儿,装房子加透气大概得耗大半年。”
  “那得等多久,我还是住样板间好了。”我随口应道。
  “你要是装清水房,装修的时候可以住我那儿,反正你也要买车,上下班也方便。”大舅舅不温不火地说。
  “我又不是一个人住。”我大着胆子冒了一句,转移视线地去摸烟,想让自己态度稍微松缓一点儿。
  大舅舅的脸色果然一下子就变了。他沉默一阵,开口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没租房子,跟那个谁住在一起?”
  “啊,跟白椴。”我不自在地又去摸打火机。
  “你们俩,多久了?”他抬了抬眼皮继续问。
  “是有点儿久了……大,我大一的时候。”我叼着烟屁股点烟,虽然故作镇静但还是有点儿磕巴,“这都五六年了……吧。”
  “那不久啊。”他梗了梗脖子。
  “那你要多久?”我看他一眼。
  大舅舅听完了就没说话,沉默着又跟我并行了一阵子。这期间我眼神儿一直止不住地往他那边瞄,脑子里乱糟糟的,冷不丁又想起白椴的那些话,跟赵远琦的小锁骨一块儿在我脑海中晃来晃去,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可疑。
  “念非,”他突然停下来,声音沉了沉,“你喜欢男人,我没意见。可是……”
  他顿了顿,不说话了,又继续往前走。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我。
  “你不适合走这条路。”他把话说完了。“年轻时候折腾一阵儿,可以;就当是抽风,喜欢过了就行了,没必要一辈子耗在里面。你终归是要结婚生子的。”
  “我没抽风,我就是想一辈子耗在里面的,我乐意。”我觉出一阵异样,却仍然直视他,“我没刻意去喜欢男人,我就是喜欢白椴了。他是女的我娶他,他是男的我守他一辈子,就这回事儿。”
  “你别说这么幼稚的话!”他打断我,“你不是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全世界都他妈看着呢!你可以不在乎,可家里有人在乎!还有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么?等你老了,等你老了……”他一静默,黑着脸,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我质问他,“你能光棍儿四十年,我不结婚就碍着谁了?”
  “我跟你不一样,”大舅舅很大声地呵斥我,“别想拿这个来说事儿。”
  “我倒想知道哪儿不一样了。”我脾气突然上来,眼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就吼他,“夏岩你有本事现在就说!”
  “你别他娘的这么无聊,老子是为你好!”大舅舅脸色几乎睁拧了;我跟他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当口,他的手机响了。
  大舅舅余怒未消,依旧保持着瞪我的姿势,刷地弹开了手机盖。
  “……钟垣?”大舅舅的愤怒瞬间转移了,“你没事儿打我手机干什么?”
  我听到钟垣在电话那头嘤嘤嗡嗡地解释了一阵。
  大舅舅眉头一簇,下意识地看向我:“钟益扬死了。”
  
  钟益扬死于器官衰竭,走得无声无息。我见过凫大附院里一个植物性生存的病人死亡,那人在床上躺了两年,一天早上突然就失去所有生命指征,安静得像花儿谢了。我想钟益扬的死去大概也是那样,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没有任何预兆地就睡过去了;只是或许没其他人那么静美。
  我想我或许是难过的;一个人我盼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怎么能就这么悄末声儿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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