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完结】(28)

2019-04-26  作者|标签:


  我昂着脑袋不吭声儿。洗钱对我来说就像是前尘往事,一经提起就能勾出我许多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回忆。我想起郭一臣,想起张源,想起白椴;一瞬间有很多青春年少的影子在我脑海中飞快划过,却都又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他顺了顺气,抬手又把空调弄高了几度。“你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人?保你的,黑你的,你心里有谱没有?”
  白骏卿我倒是知道,不过直觉上我觉得不应该告诉大舅舅;关键是那个提供钱庄真账簿的人到底是谁。我细细想了一圈儿,觉得谁都可疑,又好像谁都不像。我慢慢将目光转向窗外,自己就打了个寒战——这种被阴仄仄窥视着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不太清楚。”我缓缓摇了摇头。
  “你这脑子!”大舅舅忍不住就来戳我,戳完了又往沙发背上一靠,“你到底还年轻,做事儿浮躁。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这句话,以后别在这上面吃亏。”他说罢闭一闭眼,神情有点儿累,半晌睁了眼看我:“你在凫州踩的水还真是深。”
  “大舅你别太担心,我……会没事儿的。”我忍不住去触碰大舅舅的膝头,端详他的脸;才第一次觉得他也不年轻了,眼角不用笑都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肌肉有些松弛,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疲惫,冷峻,和一点点慈祥。
  大舅舅抓着沙发扶手阴沉了一会儿,看我:“我来凫州是挂着出国考察的名号,手续上一大堆漏洞,能在这边待的时间不长。等把这边的事儿了结了,你把手上的不动产处理一下,跟着我回崖北。”
  “回崖北去?”我一皱眉,“不可能,我还是研究生在读,所有学籍档案都在凫州。”
  “我不能让你再在凫州待下去。”他静静看我一眼,“不就调个学籍档案么,你看可能不可能。”


  19
  我在琵琶河的老别墅里整顿了一下自己,趁着大舅舅去洗澡的当口跟唐睿通电话。我跟他交流了一下处境,他的意见跟何局长差不多,也是“问题应该不大”。我跟他咬了一阵耳朵,猜把真账簿交出去的人究竟是谁;唐睿说你涉的水真的太深了我没法儿猜,我真怕这事儿没完没了。
  我说我也怕,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唐睿跟我分别沉默一阵儿,半晌我幽幽开口:“唐睿,四年前在马来西亚那个信用证欺诈起诉书副本你还有没有?”
  “有,卷宗都留在所里存档。”
  “你留心给查一下原告。”我阴鹜地交代了一句。
  “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唐睿问我。
  “你觉得呢?”
  “是很像。”
  “别的你甭管,就管查。”我不由皱了皱眉头。
  “……行。”唐睿缓缓补充一句,“不过我先得告诉你,不管最后查到是谁你都别给我来冲动。”
  “这我知道,你放心。”
  “取保候审期间,你安分点儿。”他轻轻叹一句,“你也不小了。”
  “嗯。”
  我简短地挂了电话,挠挠头,胡撸几下又去开手机。我的手机关了一天,一打开始就是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短信提示,大部分是医院的同学同事打过来的,钟垣李学右肖雁平都有。肖雁平给我发了一通长达七条的抒情短信,乱七八糟声泪俱下,近乎生离死别,说相信我一定身家清白,总有一日能沉冤得雪;他说好徒儿不要怕,为师到文殊院给你烧香祈福,佛祖若有在天之灵,必然佑你平安归来。
  白椴没有打电话;我想起临别时他头破血流栽倒在石阶上的仓皇身影,心尖突然一颤。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决绝一点,再决绝一点,就能把白椴这两个字一口气从我心里头挖掉,哪怕是连皮带肉。
  可是跟他折腾了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发现我怕疼。
  白椴是一种癌细胞,而我早他妈没治了。
  张源前后给我打了九个电话,时间围绕在六七点前后。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终于给我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字里行间透着股寒气:
  告诉我,是不是和郭一臣有关?我等你出来。
  我心里重重地抽了一下,羊癫疯似地攥着手机抖了一阵儿;最后一咬牙给回拨了过去。
  呼叫等待的时候我一边听着要死不活的彩铃声一边思忖,今儿就算编一个再滥的理由也得想个招把张源给糊弄过去,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节外生枝了,不能了。
  没人接。
  我讪讪收了线,估摸着要不要过一会儿再打。正犹豫着,手机又自己响起来了,我一看正是张源。我愣了愣,咬牙接起电话,声儿里甜得发腻:“诶,张源啊,昨儿真是对不住……”
  “非子,是我,我是郭一臣。”
  信号不好,郭一臣声音传得不太利索,可我一听整个人就冻住了。
  “一臣?!”我止不住大叫,“你怎么……你怎么……张源呢?”
  “非子,你给我记着。”郭一臣声音咬牙切齿,“我,我,我就是做鬼,也他妈不放过张源!”
  “郭……”
  “你要,要小心——”
  话音没落,就听郭一臣那边咔哒一声儿,掐线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愣了有十多秒钟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回拨电话,毫无悬念的无人接听。
  我快颠了,一个人攥着手机在客厅里瞎转悠,一头雾水。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念非啊,”大舅舅慢悠悠在浴室里叫我,“有空没,进来给擦个背。”
  “擦,擦什么擦!”我脑子里一团浆糊,舌头也跟着不利索,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拒绝了。
  “嘿你个兔崽子,你进不进来?”大舅舅拔高了嗓门儿跟我吼。
  “别闹,等会儿!我想事儿……啊,那什么,我就来……”我稳稳神,慌里慌张地溜了一串出来,颠儿颠儿跑到浴室去看了一眼,大舅舅在水汽朦胧中板着脸等我,里里外外透着不耐烦:“你这孩子我怎么说你……怎么了,你伤口疼?”
  “有点儿疼。”
  大舅舅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那算了,你给我找条长毛巾进来,要干净的。”
  “我没毛巾……”我溜着边儿,“要不我这会儿出门给你买去?”
  “那就算了,太麻烦。”大舅舅低了低脑袋,“我拿浴巾将就一下,你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不麻烦,我这就出去买。”我边往后退边带门,“出了小区右拐就有红旗超市,你等我一会儿啊。”
  “诶我说了不用……”
  我没等他把话给说完,兔子一样就抓起钥匙冲下了楼。我那山一样的大舅舅还百无聊赖地待在氤氲中等我给他递毛巾,而我已经冲出小区拦了的士,直奔小西厢3号大院。
  载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个肖雁平一样的话痨,一听我要去小西厢就乐颠颠儿地扯着我聊城乡结合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说小西厢那个乱啊,管制刀具能摆在地摊儿上卖,走二十步就能扯出一个刀疤脸,揪着个小混混就是唇典一套一套的,您去那儿干嘛?像您这么个别墅区走出来的金主,兹要是往小西厢街口子上一站,一街的流氓都得用眼神儿招呼您。
  我被那司机搅得心烦意乱,刚开始还能嗯嗯啊啊地痈声,后来干脆就闭嘴了。一路上我脑海里一会儿是郭一臣一会儿是张源,走马灯似的交替,忽快忽慢,扑朔迷离,叫人分不清正邪善恶。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已经被这俩人彻底给搅迷糊了,而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所认识的年轻的张源与郭一臣都已经不见了。
  “诶,这儿怎么还堵上了,哪儿来这么多车子呢?”那话痨司机看了看前面,“要不咱从广亭门儿那边绕过去?您看看这阵仗,还不得堵到绕城高速上去!”
  “绕吧。”我依言往前方一看,心里不由得一沉。
  这时候小西厢不应该这么堵。
  “那是走广亭门儿前街还是后街?”那司机笑眯眯看着我。
  “后……”我话还没说完,眼尖看到一辆警车闪着灯借道逆行朝小西厢的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娘的鬼!真的出事儿了!
  我一个激灵就拔了安全带,从包里摸出一张不知道是二十还是五十面额的纸币朝驾驶座上扔去,开了门就往下跳。
  话痨司机在后面一顿吼,不知道是钱多了还是钱少了。
  我沿着慢车道朝车龙尽头没命地跑,心里一个劲儿地抽;跑到小西厢街口的时候车道上已经是一片警灯闪烁,黄白相间的警戒线长长地拉着,有两三个穿着荧光马甲的交警立在路口上打着手势。
  现场能看见的至少有七八辆警车,有辆面包车的车门开着,一个全身黑色的特警站在门口握着对讲机不停地说话。一向萧条的小西厢一下子变得很热闹,警戒线外围着一圈儿人,再往上走,两边有居民楼的地方都伸满了人脑袋。
  可是再往里面一点,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出什么事儿了?!”我仓皇地抓住一个围观者。
  “警察抓人呢,你看。”那中年大妈乐呵呵地帮我指,可除了庞大的警车我什么也看不到。
  “抓……抓谁?”我声儿又抖了。
  “不知道,反正是犯罪分子。”大妈摆摆手,“诶,我们都错过精彩的了,我听人说刚刚还有营救人质啥的,跟拍电影似的。”
  “刚刚幸亏没来,说是刚刚开枪了。”旁边一个老头子插进来,“打着人怎么办?”
  “有人质还开枪?”大妈回望那老头一眼。
  “好像是犯人那边先开的枪,要不怎么弄这么大动静呢!”老头心有戚戚焉,“我跟我老伴儿吃了饭正准备出门遛弯儿,刚走到广亭门后街口子上就听见砰的一声响,以为是谁家小孩儿放炮呢,还一个劲儿接着往前走。这不一过来就戒严了!刚刚的阵仗可大,一条街的狗都跟着叫!”
  我怔怔望去,有两个特警守在警戒线边缘不住地拦着看热闹的人,人头攒动,我并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小西厢一条小街这时候像是显得极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连推带挤地挪动到黄线边缘,可不消一会儿就又有警察凑上来叫人群退后,指挥群众让出一条道来。几分钟后,几辆警车从小西厢深处鱼贯而出。
  夜色朦胧,警车关得严丝合缝,我什么也没看到,可心却越来越凉了。
  直到第三辆车开出来的时候,我才终于瞄清楚一个人。
  “张……张源!!”他的名字我没过脑子就吼出来了,一时间周围的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不知道张源是不是注意到了这边,外边的交警把通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张源那辆警车一路闪着灯不见了。
  “张源!……你……你回来!!”我颠了,心里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郭一臣是死是活我不想去问,可眼泪已经莫名其妙地在打转了。我没有伤心,没有难过,也没有失望,甚至整件事我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却不由自主地鼻酸了。
  “咦,夏,夏……”这时边上一个警察被我那声儿张源吸引过来,急急扯住我,皱着眉打量,“你不就是那个,啊?那个什么……刚刚才取保候审的……”
  我一愣,下意识就往后退,想撒腿跑。
  “回来!你个小兔崽子!”没由得我挣脱,身后又是平地一声吼。我回头一看,见何局长大步流星地往这边儿迈,大手拽着我就往警车上扔。
  “嘿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我又怎么了我?靠,看热闹也犯法了?!”我一边挣一边骂人。
  “你舅舅刚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的事儿呢,我就知道你要跑到这儿来!”何局长把车门一关,往前坐上一挥手,“开车,我先把这小子送回去。”
  “你们没意思。”我梗着脖子骂了一句。
  “你有意思?”何局长脸转向我,“以后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吧,你舅舅这么护着你也不容易,别老想着那些违法犯罪的事儿。”他顿一顿,脸上带着几分喜气,“诶,我告诉你吧,这可是我们严局长都还不知道的大事儿——郭一臣刚刚被我们击毙了。”


  20
  大舅舅在水里坐着等了我小半个小时不见人,打了几通电话才从何局长那儿把我给召唤回来。我到家时他穿着我的睡衣睡裤,静默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很不好看。
  我的脸色估计也不太好看。应该说,我大概是没脸色了,我木了。
  郭一臣死了,而且前因后果乱成一锅粥。
  “人也死了,你闹也闹够了,该安生了。”半晌,他就挤出这么一句。
  我静静地摸索到沙发边上去坐了,回望大舅舅一眼,不说什么。
  “……老何跟我说了,郭一臣一死,整个以前的毒品案子都得终止一大半儿。余下的是跟马来西亚牵扯的一堆事儿,跟你关系也不大。”他缓了缓才开口,“怎么说呢,其实这是好事儿。”
  我木着脸不搭腔,双肘撑在膝盖上想事情。大舅舅就那么瞪着我,过了有快一分钟了,他暴躁起来,起身就着拖鞋踹我:“你硬什么硬!装什么装?!摆着那副脸色给谁看呢?死了个海洛因贩子能把你难过成这样?别说他是你发小,他就是你儿子他也是个贩毒的,敢碰白面儿就得有死的觉悟!要怪就怪他自己!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这张丧门星脸给我收好了,别他妈弄得跟死了个革命烈士似的,我不爱看!”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电视,地方的早间新闻里有一条提到了小西厢。新闻画面并不比我看到的场景详细多少,一个镜头横扫过去全是围观的人群。整条新闻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郭一臣和张源的名字,主持人口中的缉捕过程莫名其妙,说是警方前往小西厢捉拿一伙贩毒分子,遭遇犯罪嫌疑人殊死抵抗,中途劫持了一名普通市民;最后警方与歹徒斗智斗勇,成功解救人质,击毙首要分子,生擒其同伙。
  最后是记者拦截一位热心观众讲述看热闹感言,我没听完就直接把遥控器给摔了。
  大舅舅起了床就一直打电话,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才踱到我房间来,说公安局有了消息,郭一臣确定死亡,依法不追究刑事责任,其余几个活着的同案犯正在加紧讯问,力争早日移送审查起诉。至于洗钱问题,一来死无对证,二来有同案犯供出了大批遗留在国内的赃款,若是查证属实,一来二去的应该不会再扯到我头上。最后案件的重头放到了邱羽山丁显杰这两个涉外的部分,更是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过几天就解除强制措施,等不到移送起诉。”大舅舅终于有些安心地看我一眼,“你这几天哪儿也别去,好好儿在家里把身子养好。”
  “那人质怎么样了?”我看大舅舅一眼。
  “什么人质?”
  “就是那个……普通市民,叫张源的。”我讪讪抬了抬眼皮。
  “没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大舅舅挥挥手,回头往厨房里看了看,“对了,高压锅里有银耳,给你熬的,你趁热给喝了。”
  我闷闷走进厨房,揭开锅就是一股焦味儿。
  “就是把下面那层给剩下,有点儿焦,嗯,上面还是不错。”大舅舅在外面补充了一句。
  “我不喝你那银耳,回头我得上一趟医院。”我转身退出来,“有点事儿。”
  “我给你请了假了,你又去干什么?”大舅舅一脸不快,“再说你这马上都要走了。”
  “谁说我要走了?”我看他。
  “回崖北,”大舅舅定定地看着我,“这事儿不是我跟你商量,回去对你比较好。”
  “我不回去。”我一皱眉,“这案子不是马上就结了么,我能继续留在凫州。”
  “你背后还不知道有谁等着随时捅你刀子,这种地方我放心让你待下去?”大舅舅声音里带着隐怒,“再说你也欠管教了,我回去了没有人看着你你指不定还能再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来。人大脸大的了,怎么还这么让人不省心?”
  “这事儿是四年前就起的茬。”我垂了垂眉,“要搁现在不会了。”
  “不行,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他严厉瞪我一眼,“到时候我就是折了你的腿也会把你扛回崖北去。”
  “那你只管来折好了。”我没跟他多言语,短兵相接地给他扔回了一句话,感觉大舅舅在身后青铁着脸等我;我头也不回,抓上钥匙就走了。
  
  我回附院先碰上的是内科的袁莉;她现在已经是内科的住院总医师,拿着个片子在几个门诊办公室之间穿来穿去,一抬头看见我,片子都差点儿扔地上:“小,小夏!你回来了?”说完几步冲上来把我胳膊掐得生疼:“哎哟你个祖宗!是不是没事儿了?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全院上下都在说你,白椴把脑门儿给磕了,肖老师也心神不宁的,都上不了手术……”
  “什,什么?”我反手拽住她,“白,白椴把脑门儿给磕了?”
  “是嘛,就是你!”袁莉柳眉倒竖,长长的手指头直戳我额头,“你被警察带走那天他刚下完手术,听说出事儿了就往下跑,无菌服都没换,下台阶儿就一个倒栽葱把额头给磕了……你看你,就作孽吧!”她小心翼翼拉住我,“这回是真没事儿了吧?我是才知道新协和那事儿跟你有关系,我就说嘛,人家大股东吃钱管你什么事……”
  “那,那白椴他现在怎么样?”我急急打断她。
  “没大事儿,就是轻微脑震荡,休息个几天就没事儿了。他家里人给他请了假,这几天没来上班。”袁莉摆摆手。“我说你这会儿上外一去看看肖老师,他这几天为你的事儿就是不想上手术呢。”
  跟袁莉道了别之后我又来到外一,外一走廊上一片轰动,一群护士妹妹围着我吵。肖雁平排开众人扑过来,拽着我的袖子就不放:“你,你,你没事儿了吧?啊?真没事儿了吧?你说你这几天……你这几天……”说完眼圈儿有点红,生生把后半句给咽下去了,“你这几天耽搁老子多少场手术啊!”
  我跟外一的医生护士们相互安慰一阵,走到病房去晃了一圈,马上就发现余烨出院了。
  “余,余烨呢?”我心里头一凉,虽然知道问了没用,但还是下意识地去问身边的肖雁平。
  “唉,她啊……她就今儿上午出的院……那什么,走得急,连个招呼都没打。”肖雁平闷闷地解释道,“诶,就为这事儿主任还批评我,说我拖延病人住院时间……”
  肖雁平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进去,就跟木了一样呆立在病房门口。余烨的床位刚腾出位置出来,还空荡荡的;床位上没有保温桶,没有美丽得神秘的余烨,也没有碌碌收拾着杂物的张源。
  张源又像四年前一样,带着数不清的谜团,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郭一臣也消失了,而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抽搐了一下,揉揉眼睛,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因为撤销强制措施的决定通知书还没有送到单位负责人那儿,所以我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医院继续晃荡下去,在对着余烨的空床位发了许久的呆之后,我离开了附院。
  我在琵琶河老别墅养了几天皮肉伤,公安局正式出了通知,解除取保候审,撤销案件。这期间钟垣一直往我手机上打电话,被我扔在一边。有回是大舅舅顺手给接了,开口就是我们家念非被你吵得睡不着觉,你积点儿德;最后两个人隔着空气像是你来我往地相互问候了一通,大舅舅皱着眉把电话给掐了。
  “他怎么还好意思纠缠着你?”大舅舅不满地看看我,随手把钟垣的名字设进了我手机的黑名单。
  “我下个星期就回崖北,”他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你有什么金银细软的,趁早收拾一下。不动产那些……你想处理就处理,不处理的话留在凫州增值也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跟你说了我不会回去。”我皱皱眉看他。
  “你的关系马上就会被交换到崖北二医院,带教是整个崖北外科里面最好的医生,毕了业当几年主治就直接升副主任。”大舅舅目光锐利地看我一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我头都大了,一拍桌子就站起来跟他吼,“谁让你干的?!亏你还是国家干部,有本事你绑着我回去。”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他也跟着拍桌子,“坐下!没教养!”
  “我还就是没教养了。”我瞪着他,“我是成年人,我爱待在哪儿你管不着。”
  “你好意思说你是成年人,你看你做的那些事儿,幼稚!”大舅舅骂我。“你就是欠收拾!我再不管管你,你能直接去造反!”
  “反正我不回去。”我一甩手,“你有本事真把我腿给折了。”
  “你看我敢不敢?!”大舅舅眼中精光大盛。
  “行啊,有种你就打啊!”我回头上厨房里把长笤帚给寻出来了,一边拽在手里一边想,大不了老子临上飞机了玩儿失踪,把整个凫州城倒过来我都能比你熟,看你上哪儿折腾我去。


  21
  凫州的机场在城南,从市区一条机场高速直接拉到登机大厅。我估摸着上高速前跑太早,过了安检门再跑太晚,最好就是等托运的时候上个厕所走人;就算跑的时候被发现了,往凫州机场外狂奔几公里全是油菜花田,不怕没地儿躲。再说大舅舅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当年在云南我连老边都躲过了,区区一个夏岩,简直不在话下。
  大舅舅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用身份证买机票一边给崖北市委书记打报告说出国考察去了。崖北公务员出国要提前排计划,大舅舅排了两个月去俄罗斯,数尽浪费在我身上;这次掐着半个月的点儿回市委报道,下面的几个办公厅主任说不定连接风酒都订好了。我借口东西多难收拾,让大舅舅把回程的机票订在半个月的最后一天,大舅舅到了点儿就非回去不可;对此大舅舅挺开心,我也挺开心。
  我觉得单纯跑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问题是这一跑就能把大舅舅直接送走。他一个父母官没道理一天到晚往外省跑,只要他人不在凫州就一切都好说。
  打包的时候我思忖什么玩意儿扔行李箱里又重又占地方又感觉是非带不可的。衣服就算了,逃回来我还得继续穿的;电脑感觉必须带,可笔记本又占不了多大地方。思来想去我装了一箱子医书让大舅舅替我托运,糊弄一通说这是我行医的典藏,离了医书我活不了,三天不看局解彩图我就难受。大舅舅将信将疑,还夸了我几句勤奋刻苦,颠儿颠儿地跟着我打包典藏;边装书边问我你不带衣服过去啊。我说衣服到处都能买,知识就买不到了不是?大舅舅深以为然,一边点头一边微笑,慈爱无比。
  临走那天我跟大舅舅一起锁好了门,拽着大箱子上出租去机场。中途崖北组织部一个心腹发短信过来,说市委几个秘书长张罗好了硬要给夏书记接风洗尘,酒桌都订好了却不知道是哪一班飞机,问怎么办。
  大舅舅挺郁闷,想了一圈儿,大概是觉得他这次“出国”的破绽还真不少,于是从兜里摸了串钥匙交给我:“到了崖北你跟我分头走,我出机场去应付那几个秘书长,你打个的先到我家里去。荷塘花园4栋单元60,别跑到老宅去了。”
  我攥着钥匙跟他贫:“怎么,你还金屋藏娇?”
  “藏个鬼,我平时就住那儿,隔三差五的回回老宅。”他敲敲我脑袋,“你回崖北的事儿先别让老宅那边知道,过一阵儿我再帮你编个借口。老爷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要知道你的事儿包管得疯。”
  我觉得有道理,心说外公他们不知道更好。我把大舅舅的家门钥匙揣在裤兜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心说一会儿我拿着钥匙跑了,看你回到崖北怎么进门儿。
  到机场后我跟着大舅舅先去柜台换了登机牌,身份证自己收好,行李托运扔给大舅舅办。我往机场大厅里环顾了一圈,皱着眉头说大舅,我去上个厕所,你一会儿直接去安检门那儿等我。
  大舅舅不耐烦看我一眼,说你事儿怎么那么多啊,快去快回。
  我说好,走几步又折回来:万一我忍不住了上大号,你就直接安检了上候机区等我。
  大舅舅瞪我一眼说就你事儿多。
  我嘿嘿一乐,转身走了;只要没进安检门,凫州机场就是敞开的,想从哪儿溜就从哪儿溜。我从厕所反方向的边门绕出来,在菜花田和高速路之间犹豫了一下,想起当年在云南跑路的经验,买了顶旅游纪念帽子扣上,买票上了辆直达市内的机场中巴。
  中巴开动时我看了看时间,从我离开大舅舅到现在只有七分钟。我心情大好,掏出手机把大舅舅的号码暂时弄进了黑名单。一路上我乐得都快开花儿了,胆大包天的事儿其实我没少做过,可就属今儿这茬做得最有成就感。
  中巴车上了机场高速才五分钟,我手机就拦截了大舅舅三四个电话;我窝在座位上数拦截来电,一路亢奋。大半个小时后中巴车到了市内,我连蹦带跳地从车上跳下来,一落地就傻眼了。
  正对着车门儿就有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警服叉腰站着,何局长亲自在车站等我呢。
  “你,你……”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说你不上班跑这儿来干什么呢。
  “你舅舅叫我来接你回崖北。”何局长大手一挥,“他老夏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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