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完结】(19)

2019-04-26  作者|标签:


  “是,就是这次这个东南亚公司起诉你的案子。”唐睿慢慢说道,“我们这边刚一反诉那边就软了,好像根本没有和我们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才过了几天就跟法院说撤诉,法院因为我们这边有反诉所以没同意,我那几天就等着你回话。”
  “期限还没过吧?”我不由问。
  “没,放心好了。”他安慰我,“你那几天不是不在么,我只能干着急;我仔细琢磨这事儿,总觉得不太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后来我知道杨善堂那边地下钱庄出事了,以为你死定了,谁知道刚过了几天经侦队就跟我打电话,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
  “经侦队找过你?!”我一下子就紧张了。
  “听我说完。”唐睿打断我,“我去的时候心里也没底,谁知道那队长见了我就开始训我,说公民不应该因为贪图高额利息就把合法资产存入地下钱庄,还说这是助长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啥啥的。我问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地下钱庄的案子里查到杨善堂非法吸收大量公众存款,现在经侦队正把合法财产分批退还给被迷惑的群众,说你也是被迷惑的公民之一,现在找不到你人只好叫我这个代理人去领钱。”他停了停,“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邪门儿了。”我喃喃道。
  “还有更邪门儿的呢。”唐睿继续说,“再后来他们就把你在杨善堂那儿存的钱全部转回以前你妈的帐上了,郭一臣的那些黑钱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当时就傻了,心想没这个道理啊,又托熟人去查了查,发现你的钱一分没动,但是你在地下钱庄跟郭一臣有关的帐全没了。”
  我咬咬唇。
  “你刚回来还没看报纸,今儿一早日报就登了。”唐睿最后告诉我,“郭一臣正被全国通缉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凫大上课;同学们见了我都挺惊奇,我以前寝室的一个同学偷偷拉我,说你这些天上哪儿去了,辅导员满世界找你呢,亏她瞒得住,要不捅到教务处去你一早被开除了。
  我跟那人嬉笑了下,说没怎么我就是出门旅游了,要不我这就上院办找她去。我那同学说你快点儿去,你没看见她这几天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上了节微生物就直奔院办,见我们辅导员黑着脸坐学生办公室里等着我。她手里抓着一大把点名记录,见了我就摔桌子上:“夏念非!你这也太不像话了!”
  我看了眼那堆点名单子,好大一片空白。
  “你看你这学期的平时成绩,哪一门不是被扣光的?”她手指恨不得直戳我脑门,“逃课两个星期,要是被学校知道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我怯怯瞄那单子一眼,鼓足勇气开口:“那手术学不是还没扣么?”
  “你好意思说手术学,谁不知道你跟钟教授私交好?!谁不知道肖雁平看重你?!”辅导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叫我怎么说你,啊?前一阵儿肖雁平还来问我你们这届有没有留校名额,他想收你做徒弟。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大外科上上下下都盯着你呢,你要是争口气,顺顺当当地读毕业,到了附院跟着谁当研究生不好?可你看你一天到晚都干些什么,这次要不是我拼命瞒着,你说你……啊?!”
  我低着头没敢反驳。
  辅导员顺了顺气,喝了口茶,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儿,问我:“那,你说你这阵儿上哪儿去了?”
  “云南,旅游去了。”我还是那套说辞。
  “还真是闲情逸致啊,啊?!”她挑着眉骂我,“你也是个懂事儿的人,孰轻孰重怎么就分不清呢?受刺激了?失恋了?”
  “没……我就是那天看了个地理杂志介绍香格里拉,突然就想去了,本来说去几天就回来的……结果,那什么……包被抢了,我没跟团,只有一路……一路搭车回来,就,就耽搁了。”我磕磕巴巴地撒着谎。
  我们辅导员哼了一声,像是相信了。末了又让我在她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这才让我走了;我临走前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说夏念非你最好不要有下次,要不然我直接报教务处。
  我顺着眉应了几声,慢慢地出了学生办公室;刚一出来就见着走廊上站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我的魂儿都快被吓没了,定睛一看,好像是白椴他爸的秘书还是司机。
  那人尚不认识我,我低着头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走过去,不留神瞄到了他手上的一张文件,抬头的加粗标题就是“凫州大学XX年度赴港交流学生申请登记表”。
  我一惊,抬头见他拿着那张表走进院办,院办主任审完之后给戳了个鲜红的院章。
  我愣了几秒,待那军人离开后才跑进院办:“张主任,刚刚那人是不是来帮白椴申请赴港交流?”
  院办主任认得我,说对。
  “白椴不是由中美联合培养硕博连读么?怎么会这时候去香港?”
  “哦,也不是不可以。”张主任笑眯眯地答道,“白椴这会儿离去美国不是还有一年么,正好能去交换,一年过后直接从香港去美国。”
作者有话要说:祝新年快乐:)
下一章结束第一部。

  44
  数九寒天的天气,我操着手在急诊室值班,对着电脑头皮发紧。
  刚刚李学右在电话里吵吵嚷嚷的,因为院办叫他负责交一份年度麻醉性镇痛药用量分析和DDDs排序,时间给了一个月,他打牌喝酒地把这茬给忘了二十多天,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火急火燎地叫我全权负责。
  我他妈看着那一堆数据就晕了,说凭什么让我写啊,还全权,你当院长是小孩子呢?李学右说就一个表,几千个字的评论,网上那么多现成的套话,你不知道抄啊。我说那也得我熟悉这一块啊,我读研究生才多久,没半年吧,你让我分析静脉注射的成瘾性?药物依赖与戒断机制?癌痛三阶梯止痛指导原则?李学右说你爱写不写,没带过你这么麻烦的学生,想当初我带白椴的时候,人家……
  我说你打住打住,我错了,我写,我写还不行么?
  李学右乐了,说行,我那办公室钥匙你有,一屋子参考书你想拿多少拿多少,后天你得把稿子定了给我过目。
  我恶狠狠地说没问题,哐当一声把电话给放下了。
  盐酸布桂嗪片、阿片片、磷酸可待因片、硫酸吗啡缓释片……我磨磨唧唧地在电脑面前一点一点挤报告,边写边骂,心想老子当初吃多了报了麻醉学,这不给自个儿找虐么?
  天寒地冻的,南方城市没暖气,开着空调又干燥,我抿了抿嘴唇,对着一堆用药信息想发飙。
  “20急送!急性心肌梗塞!”外边的值班护士在走廊上喊了一嗓子,我一下子来劲了,关了文档从电脑面前跳了起来,扣上白褂子就往外走。
  “病人信息?”我边走边问。
  “65岁男,一小时前发作胸痛,现在意识丧失,尿**。”护士边跑边说。
  “查瞳孔,颈动脉搏,心音!”我边说边挽起袖子做心脏按压。护士报告颈动脉搏动消失、心音无、ECG示室颤,我让机械护士气管插管机械通气,建立静脉通路,注射肾上腺素mg。
  老人四肢抽动,瞳孔双侧等大。我心脏按压几分钟后行非同步电除颤,叫护士保持三分钟一次静注。
  十多分钟后病人转为窦性心动过速,室性早搏,血压00/70mmHg,描ECG示广泛前壁心肌梗死。我满头大汗,叫护士去跟家属谈话,尿激酶静脉溶栓。
  家属同意了,我吩咐护士动手要快。我按着病人前胸,心跳渐渐平稳。
  抢救室里死一样安静,谁都不敢说话,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心电图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室颤发作!”护士惊叫。
  我咬咬嘴唇,来不及抱怨了,稳稳神吩咐护士进行肾上腺素静脉注射:“胺碘酮静注,同时给以碳酸氢钠和甘露醇静点。”
  “是。”护士马不停蹄地张罗去了。
  家属就在外面哭,听得我一阵心烦意乱,我按住病人继续心脏按压;这种时候求神拜佛都没有用,一切靠医生。
  “心……心跳恢复!”器械护士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可自己内心也是止不住的激动。又过了十多分钟,老人自主呼吸恢复,心跳趋于平稳。
  护士激动得搓手。
  “再观察。”我冷冷看她一眼。
  “诶。”她虽然口头上应着,心都飞到外面去了,颠儿颠儿地跑出去叫家属:“抢救过来了!”
  我擦擦汗,心说她太不淡定,但心里终归是高兴的。
  可我还没高兴太久,走廊上又是一嗓子:“20!”
  我头都晕了,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轮到我值班就什么都来了。我快步跑出去,护士急叫:“重型额颞顶颅脑损伤!”
  我一闪神,看了看抢救推车上血糊糊的一团,知道我应付不了,吩咐护士:“叫肖雁平……或者钟垣,准备开颅。”
  护士抬着脑袋问我:“到底叫哪一个?”
  我火了:“哪个有空叫哪个!”
  那小护士畏惧地瞄我一眼,急匆匆走了。
  我转身进去准备洗手,我知道我这几年脾气长得厉害,刚刚一定又是把那小护士给吓着了。可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我能不急么。
  “双侧瞳孔散大有两小时。”另一个护士期期艾艾地凑上来报告,“头颅CT提示一侧额颞顶严重脑挫裂伤、脑肿胀、硬膜下血肿……夏医生,您,您看……”
  “去布手术野啊!你没开过颅?!”我冲她吼。
  “可是……您刚刚不是叫肖医生他们来……”那小护士极委屈地辩解了一声。
  “我先切开。”我心里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别没事儿就发火,“标准大骨瓣开颅,争取一点时间。”
  “诶!”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我的研究生专业是麻醉,现在只是在急诊科轮转。开颅不是我本行,现在的我也没资格主刀。但本科的时候这岔我没少练过,肖雁平想把我收过去当徒弟是全学院都知道的;只是简单的切开为后面的主刀争取时间,我对自己有信心。
  护士帮我布好了手术野,麻醉师全麻上完半分钟,我持弓握刀,在病人颧弓上缘耳屏前一厘米的地方下刀,尽量保留颞浅动脉主干,绕耳廓经颞底向上绕顶结节后,然后向前至额部中线发际内。
  我下刀很安静,没有犹豫;换了把刀,逐层切开,皮肌瓣翻向下。
  “可以了,我来。”钟垣的声音突然在我耳畔响起,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了,洗好手站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非常漂亮。”他看了看刀口,称赞我。
  我面无表情,把手术刀扔在一边的弯盘里,转身离开。
  “回来!”钟垣对着我吼了一声,声音缓了缓,“留下来给我做一助。”
  “肖雁平马上就来了。”我狡辩道。
  “这人命关天的你跟我耍什么脾气,过来。”钟垣命令道,“准备颅底打孔。”
  我看了看手术台上的病人,还是走了过去,斜瞄了钟垣一眼,伸手去拿电钻。
  这时候急救室的门又开了,肖雁平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手已经洗好了,看着我们两:“已经开了?”
  “刚切开。”钟垣冲他点了点头,“你的心肝宝贝切的,过来看看这刀口。”
  肖雁平眼神儿都发亮了,一个箭步扑上来,只瞄了一眼就惊叫:“哎呀呀小夏!你说你怎么不读外科?怎么不读外科?!现在转吧,现在转还来得及!只要你点个头!”
  我没理他,肖雁平痛心疾首了一阵,问钟垣:“现在是开孔?”
  “嗯。”钟垣点点头,“你来了正好做一助。”
  我跟得了特赦似的抬脚就往外走。
  “回来!给我做二助!”肖雁平不甘心地冲我吼了一句。
  
  手术在凌晨结束,手术成功,病人送进ICU。我累极了,趴在医师休息室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应该读外科。”钟垣冷不丁地走进来,坐在我旁边,“你在麻醉科会被埋没,你的天赋在手术刀上。”
  我抬抬眼,不想理他。
  “我知道你读麻醉是为了白椴,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钟垣慢慢对我说,“你看你在急诊科,科室主任根本就是在拿你当外科医生用。”
  “你烦不烦?我值一晚上班了,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我吼他。
  “……他就要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问我。
  “我没打算。”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回来那天你值班?”他问我。
  “嗯。”
  “要不要我跟你换?”
  “谁跟你换。”
  钟垣慢慢开口:“你们当初那几个……你,张源,郭一臣,现在只剩下你了,要是你再不去接接他……”
  “谁跟你说郭一臣死了?!”我火了,“谁跟你说的?”
  “好吧。”他讪讪地停了停,“郭一臣一直失踪,张源……”
  “张源是烈士。”
  “烈士不烈士又不是你说了算,这多严肃的一个事儿。”
  我斜望他一眼,终于还是什么多没说,我们俩分别沉默了一会儿。
  “他要是真挂念我,这几年就该打个电话给我。”我冷不丁地开口。
  “……他也有他的苦衷。”钟垣看了看窗外。
  我焦躁地在沙发上磨蹭了一阵,开口赶他:“行行你出去,上肖雁平那儿去,别在我这儿堆着,烦。”
  钟垣叹了叹气,只得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妈的忌日快到了。”
  “我知道!”我不耐烦地看他,“我记得比你清楚。”
  “什么时候也去看看你爸吧,他……”
  “滚!”我扔靠垫了。
  我在沙发上怏怏地趴了一会儿,睡着了。
  白椴回国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金灿灿跟不要钱似的。我依然在急诊科值班,那天上午急诊室依然是一锅粥,大清早就有一个服毒自杀的,接着就是坠楼联合伤,中午是急进性高血压,饭都还没吃消停又来了帮打架的。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稍微闲了点儿,李学右又打电话来安排任务了,我跟他顶了几句,大家都很不愉快;李学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痛陈白椴研究生时代的乖巧伶俐,听得我太阳 穴一跳一跳的,说行了行了你他妈别每次都来这一招。李学右一听我这话马上就不闹了,说那你写还是不写?我说写写写!
  打开邮箱收了标题,才发现李学右叫我写的那篇是《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的临床分析》。我闪了个神,心说有没有这么巧,怎么偏偏是白椴回来的这天让我写这个。
  下午急诊室又来了个阑尾病人,我转手扔到肖雁平那儿安排手术去了,自己傻愣愣地盯着那个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死看,越看心里越毛。
  三四年不见的人了,说不想那是骗自己。
  最后我打了个电话给钟垣,说你他妈快点儿来急诊室,老子要翘班了。
  钟垣还在麻将桌上,依依不舍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接人。
  钟垣迷糊糊地问接谁……话没说完电话就被我掐了。
  飞机到点是四点半,看看时间,嗯,应该还来得及。
  我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往机场,往国际航班那一块儿走,一群人举着牌子站在那儿等,还有捧着花抱着礼物的,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双手插兜里干等。
  四点五十,从里面哗啦啦出来一队中国人,为首的那个我认识,首批麻醉学联合培养名单上的第二位,一个小四眼。
  我眉毛挑了挑。
  白椴紧随其后,黑尼大衣配深灰羊毛围巾,额前有短发一扫一扫,眼神和煦,音容依旧。
  我以为我很坚强,可这时候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他看到我,一下子就停下了。
  白椴……我哑哑地叫他。
  欢迎回来。
  
  (第一部完)
  



  “上哪儿去?”我妈问我。
  “不上哪儿,”我回答得有点儿不顺溜,“去见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你昨天不是才跟非子他们出门儿疯了半宿?”我妈唠叨我,“你明天就要上火车,今天还不在家好好待着休息休息!我查过了,从凫州到你们新兵驻地火车得走一天一夜,下了车就是三个月新兵训,多累啊,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妈,那什么我就去半天,耗不了多少神。”我不耐烦的蹲在门口换鞋,“再说从我们家往城西多近,一甩腿儿还不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儿。”
  “你去城西干什么?”我妈随口问了一句,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源儿,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去看郭一臣?”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没敢抬头看她;“……是。”
  我妈不吭声儿了,半晌慢慢开口:“源儿,不是妈说你,但你以后少跟郭一臣接触……这孩子,有点儿邪。”
  “妈。”我看看她,“他那时候就是一时冲动。”
  “冲动也不能拿刀子捅人啊,哪个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我妈跟在我后面说我,“郭一臣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些话我不会乱说。你小时候跟他在一块儿玩玩也就算了,现在他在牢里,你还这么跟他裹……”
  “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发小,我明天就要走了,就今天去看看不行么?”我换好鞋子站起来看着我妈,语气不爽,“再说蹲监狱还讲究重新做人呢。”
  “行行行你看你的去,反正你明儿就走了,我看你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妈絮絮叨叨地走开了。我拉了门正要出去,我妈又在后面叫住我。
  “回来,要去就把这个带上。”我一回头见她沉着脸递了盒东西给我。
  “什么啊?”我想揭开看。
  “今儿早上刚下锅的饺子,本来说留着中午吃呢。”我妈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去,那孩子一个人在看守所也可怜。”
  我揭开闻闻,还带着点儿早上的热乎劲儿。我挺感激地看了我妈一眼,带上门走了。
  郭一臣从小就喜欢我妈包的饺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变过,想来今天带着饺子去看他,他应该也会挺高兴。
  我想起以前我们俩都还挺小的时候,连非子跟他妈都还没搬到筒子楼里来;有一回我们家里包饺子,郭一臣循着香味儿就过来了。筒子楼的厨房跟厕所都是几家人一起共用的,我们家的饭局就摆在过道上。那时候我跟郭一臣还不怎么认识,我帮着我妈端碗,一回头就见一小孩儿坐在我们家桌子旁边,笑眯眯地朝我看,那眼神儿简直心安理得极了。我还记得他那时候脑袋上扣了个虎头帽子,额角上挂个小铃铛,天使般可爱,按着桌面一个劲儿冲我傻乐。
  当时我端着碗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妈就出来了,见了郭一臣就笑:“哟这不是老郭家的小孩儿么,怎么跑我们家来了?”当时我妈见郭一臣也可爱,就留着他在我们家把那顿饺子吃了。郭一臣从小就长得比我好看,我妈怪喜欢他的,一顿饭往他碗里连夹了好几个肉馅大饺。我当时很不爽,我妈就说我:“你是哥哥嘛,就该让着小的。”
  郭一臣一听这话嘴巴倒是甜得很,一口一个哥哥地冲我叫,叫得我浑身舒坦,不由地也往他碗里夹饺子。小郭一臣捧着碗乐呵呵地,从此就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的常客。
  
  我顶着风,有点儿冷。我紧了紧围巾,发现我妈没给我拿保温饭盒,我有点儿郁闷,想了想只好把那饭盒揣怀里捂着。大冬天的胸前这么鼓一团有点儿奇怪,我只好拢着手,跟个小老头似的缩成一团前进。
  郭一臣关在城西看守所,当时他因为伤人被判了一年多,按说应该去监狱,但实际交付执行的时候剩余刑期没到一年,就继续被关在看守所里。我一直有点儿担心,因为比之监狱,看守所实在是个太黑暗太混乱的地方;郭一臣这人说不上多单纯,但那儿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次灾难。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看他是他刚刚被关进去没多久的时候。我去的前一阵子非子他们已经去看过了,我那时候身上带着伤,被医生关在医院里拖了挺久才放出来;出了医院我第一件事就是上看守所找他。我等了有半个小时,那次法警出来跟我说,犯人不想见你;我急了,跟那法警一直磨,那人都快被我惹毛了,说是犯人不见你又不是我们不让你见,你这人真是!
  第一次我没见到,于是又捱到了第二个探视日,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看他。这次我三催四请了几次,他终于肯出来了。他一出来我就看见他眼睛是肿的,透过衣领还能看到脖子和锁骨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他见了我,哆嗦了几下,抓着我的手哇一声就哭了。
  我被他哭得心里直发酸,握着他的手说你这是何苦嘛你这是。
  “他们打你?”我不由去触摸他的脖子。
  郭一臣躲了躲:“没有。”
  “没打你那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我火了。
  “……犯人之间……都正常。”他喃喃地解释道。
  “什么叫正常?没有狱警么?他们打你你不知道向上反映?你就这么受着?”我心疼地看他,“你看你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还有将近一年呢!”
  郭一臣目光黯淡了一下:“我知道。”他愣了愣,“可说了不管用……说了老犯人们晚上打得更狠。”
  我的心像是被人紧揪了起来,我止不住去抚弄他头皮,见头顶上还有结痂。
  “该有脾气的时候要有点儿脾气,别老是被人欺负。”我看着他。
  “嗯。”他声音有点儿漂,半晌眼泪又上来了,“张源,我想你。”
  “……别跟我说这个。”我最受不了他来这一套,简直能把我的整颗心都给裂掉。我知道他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可是我有。
  “我真想你,我真想出去……”他呜咽了,抓着我的手贴在额头上就哭。
  “行了,别哭,回头那些老犯人见了你这样又想打。”我哄他。
  他哭声渐小,最后仍是抓着我,把我的手贴在他额头上,沉默不语。
  “行了,时间快到了。”我抚摸他额头,他不由抬头看我,眼中很明显有着不舍。我心里一抽,心一横,抓着他的手狠狠亲了一下。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没说话。
  “我走了。”我猛地站起来,逃难似地离开了。
  
  “半小时。”法警告诉我时间,把我带进探视室。
  屋子里郭一臣已经坐在那儿等我了,剃着光头穿着灰蓝色大棉袄,整个人看上去还挺精神。
  “张源。”他笑着看我,“你怎么不跟非子他们一块儿来?上次非子还来看过我。”
  “最近我跟他作息时间凑不齐。”我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饭盒,“我妈知道我要来看你,专门让我给你带的。”
  郭一臣凑过来看着我揭了盖子,一下子就笑了:“阿姨真是有心。”
  “有点儿凉了,不过我一直揣怀里捂着,还成,你趁现在吃。”我把饭盒推过去,从盒子顶上拆了塑料筷子下来递给他。
  “你看你也不带点儿醋来。”他咬着筷子斜瞄我一眼。
  “你还挺挑。”我笑着看他。
  “行那我凑合着吃,亏得你妈手艺好。”他一口咬去大半个,“芹菜牛肉馅儿,好吃。”他嚼着,突然看我一眼,“对了,我听非子说你要去当兵了?”
  “嗯,武警部队。”我点点头。
  “哦,什么时候走?”他边吃边问我。
  “……明天。”
  他不由愣了一下,半晌讪笑道:“这么急?”
  我也一时语塞。“你都不等我出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下个礼拜就出狱。”
  “部队上有规定……没办法么。”我温言看着他。
  “行那今天就当是我们相互践行了。”他一乐,半口饺子还包在嘴里,“就是寒碜了点儿。”
  “你慢点儿,你看你那吃样。”我边挪饭盒边数落他,“饺子馅儿喷得到处都是。”
  “嗯。”他努力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看我,“那张源,是不是我以后就好久都见不着你了?”
  “可能是吧,部队上不好请假。”我没敢正眼瞧他,“你呢,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那天我跟我妈说了一下,估计还是只有去做生意吧。”他讪讪笑道,“你看我要文凭没文凭,要手艺没手艺,政治历史还不清白……”
  “谁说的?你出来了再好好读一年书,参加高考,说不定还能上大学。”
  “呵,那得多久的事儿,再说吧。”他一口气扫光了饭盒,挺满足地搁了筷子。
  “我这儿还给你带了几包烟,一个星期够你抽了。”我从兜里摸烟给他,“好烟,平时我都舍不得抽,专门攒起来给你的。”
  “没事儿你自己留着,我在里头不缺烟抽。”他摆摆手,“再说你马上去部队了也弄不到什么好烟。”
  “我操你还牛逼上了。”我笑着骂他,“现在你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哈?”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9/3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