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暗卫、影卫 by 五色龙章【完结】(3)

2019-04-20  作者|标签:


屋里至少还有仨暗卫呆着,他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说出个声想个辙救他一救的!他们是暗卫,是武功高强,比我们侍卫更有前途有出息,至少应该有逃命之力的暗卫啊!
我很是激动,可除我以外再没人激动,就连暗卫自己都没任何反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确信他根本就不是我以为的那么大胆无畏,那么有光棍气质。
等到皇上吃饱喝足抹嘴睡了,他还得把那身衣服拼起来披到身上,夹着腿无声无息地回到自己该蹲的那道屋梁上。
我知道他蹲得难受,我知道他全身都在打颤,我知道他脸上有水珠落下,打在梁间尘土之上,可我一点都不想同情他。我转开视角不去看他,专心盯着这座我曾经连想都不敢想象的皇宫大殿。
转天一早,皇上上朝之后,他才离开屋梁,回到他们暗卫所居的下处。
昨晚上的事,显然在暗卫之间传得极快,我看到不少穿着打扮甚至身形步态都一模一样的暗卫在他远近各处转悠。
后来,还是暗卫首领走过去安慰了他。首领说:“想开点吧,咱们干暗卫的有时候也难免遇上这事,就当自己这两天犯太岁,没事去庙里烧个香去去邪吧。你这就算不错的了,赶上那手黑的作者,还有一奸成孕的呢。”
过了些日子,暗卫终于有了新动静。不,我不是说他升迁了或是被派到外头公干,我是说侍卫总管那个乌鸦嘴,竟然一语成谶了。
暗卫开始失眠多梦,手脚抽筋,恶心干呕……我开始还以为他得了慢性咽炎,后来有一天看见他趁夜跑到太医院去偷红花才知道,这回的事算是闹大了。
他这孩子来得实在是不尴尬。一个暗卫,职能就是保卫皇宫,不包含生孩子,更何况那天也没人记档,他还是个男的,就是显了怀,有谁能承认那是龙种?
就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他着实偷出了一大包红花来,在冷宫一处土墙边上熬成了汤。灌下那些药时,碗里还冒着腾腾热气,暗卫喝完药后,还把药渣细心埋到了假山下,锅碗打碎撒在水中,自己抱着肚子回到了房里。
那一夜他睡得极好,一点都没有流产的征兆,第二天起床后更是容光焕发,比被皇上临幸那天更加神采飞扬。难道他根本就没怀孕么?不只他自己,我这个旁观的人也觉得奇怪。不过他就此放下了心结,再也不提打胎之事,也没把自己这番多疑之举告诉过任何人。
如今太医院丢了进上的番红花,宫里正大肆搜查,他一个小小暗卫,要被人发现敢夜盗太医院,大约离死也不远了。
想不到这事并没那么容易了结。不知什么缘故,暗卫喝下药虽然毫无反应,但却不像是没孩子的样子,又过了一个月,肚子就渐渐大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害怕起来,趁夜出宫买了副牛膝汤,就在医馆熬来喝了。
又没打成。
我怀疑这是因为男女生理构造不同,活血缩宫的药搁到男人身上就不管用了。不过,他那孩子是在哪长着的呢?又或者他就不是怀孕,而是肚子里长了瘤子?
不管长得是什么,我们这样干活的下人是没资格生病的,病了不能干活的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暗卫后来也就死了心,拿一块长长的布条将肚子紧紧缚住,把身材裹得看不出凸起之处,任他去了。
活着一天还要做一天工,死了倒逍遥快活的多。我深知这个道理,可惜无法把它告诉别人。
于是我依旧跟着暗卫,看着他肚子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大,看着太傅终于上了龙床,看着齐王在宫里和皇上兄弟情深,看着轩城长公主在后宫和皇上拍桌动刀子,看着皇上处斩长公主,气得皇太后大病一场。
短短六个月间,朝廷几回翻覆,长安这边众臣犹然陷在党争的泥潭里,边关的鲁王却已私下招揽了五十万大军。
为了安皇上的心,鲁王让影卫装成他的模样入京探望太后病体,自己却易容成其他模样,留在营中调兵布阵,准备大动。
影卫入京之后,先进宫见了皇上,又到后宫给太后请安,举止神太都装得和鲁王毫无二致,若不是我当时亲眼看到鲁王吩咐他入京,恐怕也要和宫里那些人一样把他当成真货。
暗卫也见着了他,可惜没认出他来。影卫装得一丝破绽没有,他自然也没认出。而且他守在暗处,影卫虽然仿佛能看到四周暗卫,却也没能从众多一模一样的暗卫当中认出我们认得的那位来,两人交错而过,却没能相认,诚为憾事。
不过影卫留京时日还长着,暗卫大约还会想法去鲁王府找他,若影卫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暗卫带出宫,再趁鲁王作乱时两人一起逃了,不要再做这种短命的行当,将来他们还能活得长久一点。
影卫入京后,第二天晚上,齐王就去了鲁王府见他。第一天一早,这消息就直接传到了宫中。传递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暗卫。
自他听到了鲁王入京的消息,就积极地向暗卫总管报备,想到王府探查情报。反正这种出公差的工作既麻烦,也没什么好处,暗卫主管也就答应了他,当时就放他出了宫。他到鲁王府中头一件事就是寻找影卫,可惜他看不出影卫已化身鲁王,白白在王宫中守了一夜,看影卫装出一副和齐王交情深厚的模样。
那两人其实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问问边塞风光,叙叙这些日子的离情。临走之时,齐王还送了一副据说是王右军的真迹的卷轴给鲁王。
这些事其实也平常,但皇不愧是皇上,硬是从平常中听出了不平常来。一副值点钱有限的字画就能让他左猜右猜地弄出什么“楚囚对泣”的说法来,硬说齐王和鲁王相见是有谋反之意——倒真是让他说中了,鲁王就是要造反。
鲁王虽然要造反,但皇上手中暂无凭据,影卫又装得跟真的似的,天天躲在王府不见人,显出一派恭顺之意,皇上也不能就这么把他抓起来下狱,便叫人私下收集鲁王及其门下在京中的罪证。上到结交大臣,下到门人说了句不敬的话,都要呈报上去,到杀他那天好作罪证公布。
有这样的皇上,不反也是反,真不如就此反了。我要不是死了,早都有心造反了,即便自己不反,也要指点暗卫造反。
于是暗卫的工作繁忙了起来,从夜探变成了长驻,收集证据同时也常去影卫平常工作的那块房檐下缅怀他们暂时是联络不上了的友情。只是他不知道,影卫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了。
暗卫和影卫交错之间,皇上在各地的暗探也报来了边关有不正常的调兵活动。可影卫在京里又确实安生,天天窝在王府什么都没干过,十几个暗卫派王鲁王府,竟没查出什么可致他死命的证据。
于是皇上决定使人暗杀。
这个任务自然又落到了暗卫手中。至于他为什么会求来这个任务,往高尚里说没准是为了国家太平,万民生计;也没准就是为了让影卫换个长命点的主人,不要天天血里来火里去;当然,还有很大的可能就是不想再在宫里对着皇上那张脸。
虽然他事后没向人说过,但看他对肚子里那块肉痛恨的程度,对这块肉的爹应该也是看着不大顺眼的,只是身份所限,不敢躲出去罢了。
出宫刺杀这工作虽然风险高,可好歹能看看外头的世界。
九月初二,皇帝下诏使鲁王随驾去平陵狩猎,暗卫扮作随侍的小黄门混在队伍当中。
影卫一进平陵,随身的侍从就都被皇上斥了下去,由暗卫等人装成了黄门,充作侍从跟着他打猎。两人先装出兄弟情深的模样说了一阵话,皇上就下令正式开始围猎,自己带着大队弓马朝向远方而去,影卫则在杀手引领之下,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影卫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演技也好。走入树林后许久,他还假模假式地招呼众人驱鹿,直到身后一个卫士搭弓引箭射向他时才猝然发难,身子掩到马下,催马奔向密林深处。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会为了鲁王的大业死在这里的人,只不知他是要找个地方更衣逃跑,还是杀了别人易容成鲁王的模样交差。
他越跑越远,与后面的杀手距离也渐渐拉开。那些人纷纷散开,抄小路到林外包抄,只有几个暗卫还死死咬在他身后——其中就包括暗卫十七。
他大着肚子,在马上颠簸得十分痛苦,走得比别人慢一些,靠近影卫之时,便已见到了几具他同伴的尸体躺在前路之上。都是一刀毙命,伤口也都在颈间。这样利落准确的出刀方式我想都不敢想象,可暗卫却看得若有所思,停下来检查了几具尸体后,突然又翻身上马,不顾自己身体飞驰了起来。
他跑到影卫那里时,影卫已经在大杀四方了。不得不说,虽然暗卫和影卫都是山谷里训练出来的,但影卫那山谷的配置必须比暗卫高。一个影卫对付起暗卫来,简直就和暗卫对付我们侍卫一样容易。
暗卫一下子冲到阵中,长剑出鞘,剑刃架住了与他同来的暗卫,剑鞘伸向了影卫。
“你快走吧,影卫!”
打掉自己同伴手中长剑的同时,他一口叫破了影卫的名字。影卫一惊,手中长剑一抖收了回去,仔细看了看他的身材。暗卫露出了脸,胖了约有二十斤,骑着马又看不出全身长短,莫说影卫,连我也很难从外形上认出他就是当年齐王府里撞树的那个影卫。
但他的声音没变,他的武功没变,虽然后一点我看不出来,但影卫似乎是能分出他和其它暗卫的些少不同的,也激动地喊了声:“暗卫十七?”
全场侧目。
然后我就知道了影卫这样一个高学历、高武功、高水平的影卫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任主人,他为什么在死了这么多任主人后仍能好好活着,继续到别的地方当影卫——他根本就没有当人影卫的自觉,见了暗卫之后什么也不管,就把自己的身份曝露出来了。
虽然他不是真的王爷,但身为鲁王的影卫也是该死。暗卫们,除了十七以外,都没打算要放过他,继续持剑围攻上来。影卫再次陷入杀局,暗卫在旁边看了一阵,便咬紧牙关,也杀入阵中,亲手刺伤了自己同一个训练营的兄弟,拉着影卫就向埋伏最少的方向冲了过去。
平陵尽头,是一处悬崖,也只有在这悬崖之处才没有多少驻兵。暗卫杀得力尽手软,带着影卫就到了崖边。他望着身后追来的滚滚骑兵,毅然下了马,一手挽起影卫,抬脚就跳下了悬崖。
这是个秘诀。我们训练之时,侍卫营的师父也曾教过。
不论是山崖还是河海,逮着了一定要跳下去。跳下去不仅不会死,还会有神功大成,升级为主角的机会。可那悬崖是稀罕地方,一般都是主角才会遇见,我们这些侍卫、暗卫、影卫之类的,强煞也只见过个山谷城墙,正经的悬崖场景是不会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的。
照这么看,难道暗卫和影卫将来要升级了?这也难说,一般能怀孕生子的都是主角,暗卫天生一张主角脸,没准真是隐藏的主角命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间,那两人已从崖顶真落到了千丈深的崖底,中间有两处藤蔓,三颗松树接了他们,最后还掉到了一条深可没顶的滚滚大江之中。
又有悬崖又有大江,他们注定是不会死的了。我于是放下心来,继续飘在半空看戏。
暗卫身体不好,落水时已晕了过去,影卫却还清醒着,拖着由于长了不少肉而一直往底下沉的暗卫直游到了沙滩之上,
“咱们俩逃出生天了,这回好了,你也不用回宫里,我也不去当鲁王的影卫了。咱们先找个深山藏些日子,等天下定了,我再找下家去当影卫,顺便给你介绍个工作,怎么样?”
暗卫看着他,尽力笑了笑,已经被水泡的发白的脸上一片浮肿。影卫也笑了,他想扶起暗卫离开河边,却被暗卫紧紧抓着。
影卫脸上也现出了一丝不详之色。暗卫张开嘴,声音却不复从前的从容优雅,而是一片哑然。他下半身还浸在水里,水面上已涌起了一丝丝红痕,绵延向下游。不仅我,影卫也看见了,只是他不知道那血是从何而来,以为是暗卫受了伤,想把他扶上崖来包扎。
暗卫摇了摇头,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沿着自己腹侧割了一刀,又挣扎着半坐起来,将衣服和绷带全数扯开,露出高高隆起的肚皮。
他躺在影卫怀里,身上打着摆子,极力哀求道:“我已经不行了。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他毕竟在我身上长了近十个月。如果你还顾念我们的交情,就把他带走吧,将来送人也好,卖了也好,只要能让他有口饭吃就行。”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怀孩子?”影卫激动地在他肚子上摸来摸去,几乎要解下他的裤子来看是男是女了。
暗卫紧握着手里的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暗卫就有这样的设定,也有人说这样就能转成主角,可惜我大概,是没这个命……”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水中红色暗缕越涌越多,影卫忙抱起他来,向他背心输入真气。输了一阵,暗卫忽然苦笑一声:“不用了,只要我的孩子能活下去……”他双眼缓缓闭上,长吐了口气,右手却忽然抬起,向着自己的肚子割了下去。
他虽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下刀却还很准,一刀横过下腹,生生把自己肚皮剥开,又丢开匕首,从腹中硬生生捞出一个胎儿来。
那孩子虽然才刚出生,虽然在父体中呆了不过八个多月,却生得还算健康,才一见风就哭了出来。然而他父亲托着他的手已软了下来,影卫急忙伸手接住孩子,就在那一刹那间,暗卫已是生机断绝,四肢不动。
影卫把孩子紧紧抱了起来,扯断了他的脐带,又从暗卫下摆上割了块布将孩子包裹住,紧紧系在胸前。收拾利落了孩子之后,他又把暗卫的尸体用衣裳裹紧,扛到下游一处滩涂,将滩边的大石块扒开,把人葬在了里面,上头又堆满了乱石。
影卫做这一切的时候,暗卫已到了我身边。但他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只环抱身子,在空中默然坐着看那一切,一身精神,几乎都落在了那个刚落生的男孩身上,对外界一切都毫无所感了。
自从暗卫死了,我们俩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世界从暗卫和影卫两人变成了影卫带着孩子,而暗卫的生活规律也被彻底打破,从每天看皇上变成了每天看儿子。

凭良心说,他看儿子可比看皇上时认真多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皇上就是个外人,儿子可是他十月怀胎,还搭上了这条命才生下来的。

暗卫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盯着他的宝贝儿子,次要任务就是和我说他有多担心影卫照不好那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了读书习武什么的,跟影卫分开了他就看不见孩子了。

我也很热衷于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我死后本来可以看见两个人的世界,如今只剩了一个;一是那个孩子的确令人无法不喜欢。

可惜暗卫的视角似乎比我小一些。我死后能同时看到他和影卫两人,而他死后却只能看到影卫一个人,看不到那孩子的视角。

本来他按着我的经验猜测,他应该是可以同时看见两人的,只是孩子成天在影卫怀里,才好像只能看到一个视角似的。可后来影卫为了赚钱入山打猎,把孩子寄养在一个猎户家里时,他才发现了不对。

他和我一样,身不由己地被影卫牵着跑,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儿子了。

好在影卫武功极高,打猎一般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收获不少,到时就可回到那户农家要回孩子,再抱着他入市把猎物卖了,换一家衣食。

当然,他早已不再用鲁王的模样,而是换回了自己的本相。被假面具蒙敝了两年多之后,我和暗卫这才知道了他长什么样。他这人长得很奇……不知该怎么形容,要说他长得难看显然是不对的,但他既不像暗卫那相风流潇洒英俊温柔的形象,也和从前那张桀骜富贵的鲁王脸完全不同。

他长得,简直就跟个娃娃一样,不像真人。好比学画画的时候老师教你怎么画三庭五眼,怎么画人体比例,影卫他就是照着教科书长的。难怪他易容术好,这张脸上一分特色都没有,变一点就成了别人。当然,说得好听点,也可以说他骨像应图,纤秾合度,修短得衷之类的。看在他和我们交情已久,又一直好好养着暗卫的孩子的份上,我们从不说他长得不像人,总是夸他相貌标准。

虽然他长得有点与众不同,但山下村镇里那些善良的老百姓们从不在意此事,他们只是热情地一遍又一遍地参观着影卫怀里的孩子,偶尔给影卫弄个怀孕的小母羊或是介绍个便宜的乳母,顺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问孩子的母亲是谁。

影卫当年是皇上和太后都糊弄过的人,哄骗这些乡民自然不在话下。他换一个集市几乎就要编一个新故事,孩子的母亲从失足落水的孕妇到遇到山贼的官家夫人都编过,但结尾无不是那位伟大的母亲被他身上的英雄侠义之气折服,把孩子交托给他,让他好好照顾着孩子,将来替他母亲报仇血恨。

对,影卫从没忘记过害死暗卫,也差点害死他的皇帝。他连影卫都不干了,一心要教导这个孩子长大,教他世上最厉害的功夫,好让他长大替生父报仇。顺便,也找找让暗卫怀孕的那个混蛋是谁。

他总是半夜在山顶那间四面漏风的小茅屋里抱着孩子说这件事,一遍一遍的,把报仇的信念深深刻在孩子心里,顺便替他打通了奇经八脉,还一天一顿地给他输内力,弄得孩子不到六个月大,就已经能从床上蹦到桌子上了。每每他这么练轻功的时候,暗卫都会吓得满头是汗。

对了,孩子孩子地叫了这么久,其实孩子已经有了名字了。是影卫起的,叫做念十七。怀念他父亲暗卫十七。暗卫对这名字颇有微词,认为他儿子好歹是个龙种,怎么也得取个一个字过十五画的名字。

后来这名字就给改了。是个算命先生给改的。

那先生有一回在影卫的摊上买了只獾子,影卫看他瞎了眼可怜,就顺手送了只兔子让他配菜吃。先生是个斯文人,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就要给影卫摸骨算命。

影卫没答应,他说:“我的命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可看的,您替这孩子看看?”

先生就把孩子接了过来,从他耳后一直摸到了顶骨:“哟,这孩子可了不得,将来前程无可限量……他叫什么名字?有生辰八字吗?”

影卫忙说了他的生辰,报上了影念十七这个名字。我们仨都没有姓,可这孩子将来是要有出息的,影卫就没说他没姓,而是把自己的影字当姓套了上去。

先生摸了摸胡子,摇头晃脑半天,终于找出来了这名字的毛病。“这位小哥,你读书不多吧?”影卫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也是,我在鲁王府里见过影卫读书,似乎除了史书兵法散文词赋之类的,他读的书是不怎么多,反正从没读过算命的书。

那位先生也得意地笑了笑,提点起他来:“小哥你是不知道,廿这个字,就是二十的意思,你这孩子叫廿十七,就重了个十,应该叫廿七才对。影廿七与他四柱相合,利官鬼……你就听我的话,给孩子改了名吧!”

这话有道理没道理我不知道,反正是把影卫说得频频点头,当场就忘了他是为了什么给孩子起名叫念十七的,把名字改成了廿七。这名字改完之后,许多在集市上认得他的大娘嫂子什么的再看影卫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说暗卫那孩子本来就是影卫生的,后来影卫的娘子跟人跑了,他一个老爷们养着孩子,还给儿子起名念妻……

被人这么议论着的一位主角忙着看孩子听不见流言,另一位忙着看孩子根本不离开儿子身边一步,能听到这些乱七八糟说法的只有我一人。

不过我没打算告诉暗卫他死后令名不保了。

自从遇上了算命的老骗子之后,影卫就开始抓紧起了廿七的教育问题。他从前卖了野兽就买油盐酱醋和柴草饭菜之类,如今野兽打得越来越多,东西却买得越来越少,把钱都攒了下来,换成了整整一书柜的书。

他觉得和自己一样当影卫,或是和廿七他亲爹一样当暗卫都不是事,没前途,盼着这孩子能读书入仕,有个当主角的机会。

廿七也不让他失望。这孩子毕竟是龙种,和我们这些粗人完全不同,人家天生就是读书的种子。影卫买回书来之后,我和暗卫曾惊讶地发现,这孩子会在半夜去翻桌上的书,借着外头满天星光看《资治通鉴》。

影卫后来也发现了。他欣喜如狂,自此每天都趁夜入山打猎,白天就窝在家里教廿七读书写字。不过一年的工夫,影卫省吃俭用买下的一墙书竟都被这孩子读完了,不只是他,我和暗卫都日日惊讶得合不拢嘴。廿七刚过三岁,他就带着他下了山,在镇上租了一间小房子,把孩子送进了镇上唯一一位秀才开的书馆里。

才上了半天,先生就把孩子亲手送回了影卫租住的那间小屋里,叫他别在这里耽误孩子了,先生他愿意修书一封,把这孩子荐到白鹿书院学习。

影卫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感激地把家里仅剩的一点银子都塞到了先生手里。先生却不肯受,而是郑重的提出一个要求:“我愿意包下这孩子的学费,只求他长大之后,告诉天下人,我曾是他的先生。”

影卫郑重地答应了。他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就让廿七认先生为义父,以后这孩子若有了出息,天下人自然都会知道先生大贤。”

先生非常满意,馆也停了,亲自带了廿七去到书院托人。影卫也退了房子,一路跟着他们过去,在书院外又租了间房子,仍旧靠打猎为生,白天送孩子上学,晚上教孩子习武。

有了先生的资助,影卫的生活过得好了许多,他打到的猎物大半卖了,少数滋补强身的,还有影卫采来的深山灵药就都进了小廿七的肚子,补得孩子更加聪明强健,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早产儿。

不打猎的日子,影卫也会进书院去看看廿七过得怎么样。他的身手,就连暗卫这样的都觉察不出,何况是一群读书人。他就这么高来高去的,从没人发觉过。

不过,书院里的人对廿七还真的挺好,上课先生教给他的比给别的孩子更多,下了课,先生和学子们有时都会带些点心给他,留的功课也不算太多——廿七年纪小,先生虽然讲得多,却不急着让他做文考试。

托了影卫的福,暗卫也终于知道了孩子在书院的生活情况,担了许多日子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平静地过了下去,小廿七的学识日渐加深,武功也几乎赶上了影卫,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十三岁中了举,眼看着就要有大出息了。

然而这孩子越长越大,面目却越来越像他父亲。

影卫也看出来了。

这个父亲,当然不是已经在我身边的暗卫,而是远在宫中的皇帝。影卫直接就猜了皇帝,因为暗卫职守的地方,就是皇帝身边,要搞上哪个王爷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他很担心,担心廿七的身份曝光,担心这副相貌会给他带来危险,担心有一天,廿七会被人从他身边夺走。

所以他阻止了廿七入京秋试,扯了一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大道理,把廿七从书院带了出来,用尽平生本事替他易容成与影卫有几分相似,看不出现皇上的相似之处。然后他就像逃难似地,带着廿七往南方走。

廿七连问都不问他理由。

这孩子乖巧得让人说不出话来,真不像他那个皇帝老子生出来的。不过我看了看身边的影卫,又觉得他生得下这么好的儿子倒也不算太奇特。

影卫和廿七后来就一直在行路,而且多行小路,少行大路,除了每经过市镇都要去挑挑书籍,他们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山里度过。

两人过上了几乎是野人的生活,换钱的时候少了,身上衣裳和买书的钱就有些不够。影卫总怕人见到这孩子,有时偷偷在夜里出山买卖山货。后来廿七发现了这事,心疼地抱着影卫,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该替养父分担生活重担,不能让影卫如此操烦。

后来他就开始写游记,在遇村过镇时找到那些专印小说的地方卖了。他写的三个国家打仗的故事,还有一个和尚带着几个妖怪似的徒弟去西天取经的故事都震动了天下,他在书稿上留下的笔名——王轜麐——也成了震动天下的名字。

影卫既为这孩子的成就骄傲,也有些心虚。我们曾见过他深更半夜地跑到野山坳里给暗卫烧纸,在清冷的月光下自问自答:“暗卫,你说你儿子是不是知道他是皇上的儿子了?不然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这名字和齐王、鲁王的名字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这个王字实在是太微妙了……”

他自顾自地烧着纸,念叨着已在他心里埋藏了半辈子的问题,却没发现在他身边不远处一棵树上,有个熟悉得让人窒息的身影正深深望着他,将他说的一字一句都听进了耳中心里。
影卫正在自言自语,不远处的小廿七身形一动,已经落到了他面前。这孩子一向光华蕴藉的脸上一片苍白,神色凄然,竟如月下幽魂一般。
影卫也被他这神态吓到,手上那一把纸钱一个拿不住,都抖落到了火堆之中,压得明亮的火光一下子灭了一半,廿七的脸也随着那光芒越发黯淡了下去。
“爹……”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听得我和暗卫都是一阵唏嘘,就更别提影卫这个心怀愧疚之人了。
“爹,你不是说我亲爹是宫里的暗卫,南宫是我的杀父仇人吗?”
影卫默然不语。当初不知道廿七是谁的儿子时,他是可着劲儿地说当年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的坏话,教了廿七多少年要将来当上大官、混进宫里,顺便刺杀南宫,亲手替他父亲报仇。可如今知道了那个皇帝是廿七的生父,影卫也不敢再提这事,生怕以子弑父,这孩子将来要遭了报应。
他不能说,这孩子却是能想的。廿七眼含热泪,对影卫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爹您总是说我是宫里暗卫的儿子,我爹当初被南宫派去刺杀新皇,不幸遇难,我娘怀着我被人追杀,是您救了我娘,然后看在和我爹的交情上收养了我,还教我本事,希望我报这个大仇……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真相,只有一个!根据我的推理,暗卫其实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娘也不是暗卫的妻子,而是南宫的妃子!”
他一口气先说懵了影卫,看着他傻愣的表情,越发觉得自己的推理是真的:“当初新皇篡位时,南宫的宠妃待产,爹的朋友,宫里那个忠心的暗卫带着宠妃逃出宫来。然后暗卫为了保护我和我娘而死,我娘也在和您一起逃跑不久难产而死。您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我是那位暗卫的儿子,可是在我渐渐长大后,您却看出了我的外貌酷似上皇,怕我被人认出,招来杀身之祸……”
不愧是能写出《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的人,编故事的本事简直是出神入化,我都差点以为当时情况如此,暗卫不是这孩子亲生的爹了。不仅我听得入迷,他说着说着,也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爹爹这些年一手把我带大,这份情意,廿七终身不忘。可是爹,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我必须自己去面对,所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