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与玫瑰 by 穆卿衣【完结】(3)

2019-04-19  作者|标签:


  “已经发生的事,我无可挽回。可是……”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打开门,一股酒气扑鼻。
  妻子在家里喝酒。她已经醉了,身边散落着啤酒瓶,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一进门,就看到她那高耸的肚子,被黎明破晓时分的微光映出轮廓,仇恨地骄傲地正对着我。
  一股怒气从心底里升起。她也是医生,孕妇酗酒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可能不清楚。
  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再懂得不过。
  我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抓起熟睡中的她,她从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啪的一声就挨了一个头昏目眩的耳光。
  她覆在沙发上,披头散发,一时心智茫然不清。静了有片刻,她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此时我也清醒了,心里开始后悔,后悔打了她。——这一切原不是她的错。
  我又是后悔又是厌恶地抓着她的两只手,将她轻易地扔到一旁。她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她想必也完全明白了这一点,不再扑过来同我厮打。在天色的半明半暗里,她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显得特别嘹亮和凄厉,在我们医院住宅小区寂静的黎明里回荡。
  她一边嚎哭着,一边用手指乱扯着自己的头发,用指甲在自己脸上,手上,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仿佛已经狂乱绝望到无法可想,只得伤害自己。
  我没有去阻止她,我无法阻止任何人的狂乱和绝望,甚至我自己。
  第二天医院的领导就找我来谈话。
  毕竟天亮时我们家里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影响到了全院同志的休息和生活”。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全都是我的错。”
  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我如何能对他人解说,我和她到底是怎么了,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如何能够说,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消失了,而爱她的那个男人也消失了,现在站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疯狂的,渴求的,满腔痛恨着自己的,快到达到极限的男人?
  然而这一切,造成这一切的,只有自己。
  ——“一切全是我的错。”
  这是我唯一可以说的。
  领导微笑了。他们觉得我的认错态度良好。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从那以后,我常常打她。
  自从第一次打了她之后,打得顺了手。
  我们为了很多事争吵,她父母的恶言恶语,她的无理取闹,甚至医院的一些琐碎事务,然而她最在意的,恐怕是我每天都去那个酒吧坐上几个钟头。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凭女人天生的直觉,她知道我在等着某个人。可笑她竟一直死死的相信那是一个女人,吵架的时候就满口臭**烂**的乱骂。
  她开始酗酒,起初也许是故意的,但后来真的依赖,特别是在和我吵了架之后。
  我看到她喝酒就会打她,她满口酒气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也会打她。轻轻易易地就丢给她一个耳光。开始的时候她还会不自量力的与我肉搏一番,到后来我扇她耳光,她只是捂着脸嚎哭,已没有眼泪,跟着就跑到厕所去哦哦的呕吐,整个屋子都是酒精与呕吐物混合的酸臭。
  我觉得我已经人格分裂。
  每次打了她之后,我明明后悔得要命,明明那么痛恨着自己,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怒火一燃上来手就伸了出去,她全无还手之力。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我,最应该被痛打一顿的人是我才对。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每次她烂醉一团,在每次我打了她之后,我扶起她,给她换衣服,给她擦脸抹手,抱她到床上去躺好。她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摆布,像死尸一样沉重而听话。但是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的眼睛,她冰冷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在那毫无表情的眼神下,除了仇恨,我不知道还能如何解读。
  什么是幸福。
  活着比较幸福,还是死去比较有福?
  我常常觉得曾家明很幸福。他曾经被玫瑰那样的爱过。我无法想象生命中还会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然而玫瑰却说,你什么也不明白。
  “也许家明最恨的人就是我。”
  玫瑰看着我,涩然一笑:“一直到他死,他才摆脱了我。”
  “可是……他是那样优秀的男子,本应有个更好的结局。”
  将近黎明时分我醒来。
  垂落的窗帘透出一抹灰色的微光,我睁开眼睛。
  从妻子怀孕以后,我们就分房睡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睡得不好,有时彻夜无法入眠。我开始定期服用镇静神经的药品。情况有所改善,药物还是很管用。
  但这天凌晨我不知为什么会突然醒来,或许是生命特有的敏锐触角,或许是因为那刺鼻的酒气。
  妻子一身酒气坐在我的床边,无声无息地俯视着我。
  蓦然间看到床前有人,我惊得全身一跳,然后我看清了妻子的脸,另一种更怪异的阴冷感觉弥漫上来,我的身体不寒而栗。
  有另一样东西在微黯中发出清晰而微弱的金属冷光。
  凌晨时分,我大肚的妻子一身酒气,手里拿着刀,坐在我的床边,无声无息地俯视着我。
  “老婆,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极度的惊骇与恐惧让我的口齿有点不清。
  她不答,也不动,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手里……拿的什么?把它放下,把它放下好不好?”
  她坐在那里没动。
  这时我的意识已经全然清醒,借着微光观察着她是不是疯了,也迅速地环视着我的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自卫。然而没有,除了一盏塑料台灯,一只闹钟,一个水杯,一堆枕头被子,我伸手可及之处什么也没有。面临危险突然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勇气,我用被子隔着肉体,朝执刀的老婆奋勇一扑。她惊叫一声,好象就要被谋杀的人是她。我们跌倒在地上,我抓住她的手腕往床边撞,刀在她手里握得并不牢,我很轻易地就夺了过来。
  然而老婆突然大声地**起来,好象痛楚不堪。我喘着气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她。在装什么死,刚才我根本没有伤到她。
  “肚子……肚子痛!”她口齿不清地嚷着。
  我大吃一惊,揭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才发现羊水已经把她的裤子都渗湿了。
  就在那一天,女儿出世了。
  女儿的眉目出奇的漂亮,不像我也不像妻子。像谁呢,我不敢说。
  我听人说过,在男女交合的那一瞬间,男人或女人心里想着谁,拼命地,疯狂地想着谁,用尽整个灵魂地想着谁,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就会像谁。
  那竟然是真的。
  日子还是得继续。虽然烂透了,可是大多数人还是这么过来的。
  女儿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可是慢慢长到二三岁还不会说话,只会流着口水傻笑,我们才发现她天生是个弱智。也许是那些酒精侵蚀了她的大脑,也许这就是命运,但我当时只是觉得,总之,老婆对我的报复成了功。
  我美丽的痴呆的女儿。
  在那个时候我很恨那个女人,我的妻。是她在女儿未出生之前就摧毁了她一生命运,将这浑浑噩噩的生命加诸于这纯洁无罪的身体。
  女儿出生后,妻子就向我提出了离婚。
  她拿走了一切,而我只要孩子。
  在我的心里,女儿是我的孩子,与我的妻毫无关系。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个承载体而已,她连接着我和我美丽的女儿,女儿出生以后,她就像用过的脐带一样,毫无意义了。
  我又重新住回了医院的单身宿舍,就在住院部后面,离医院很近,这样我上班的时候也可以找个空子回去看看女儿。
  我很久没有见到玫瑰,我没有想到他会到医院来找我。
  那是一个晴朗的五月,傍晚的阳光混合着初夏的热力和微香。住院部后面的老槐树开花了,风一吹过,细碎的花瓣簌簌地落得人一头一身。我们就沿着住院部背后的这一条林荫道慢慢地走。玫瑰仍然戴了副墨镜,还有一顶棒球帽。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醒目的,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年轻护士,病人家属,会带着惊讶的神色回头来看他。偶尔也会有人好奇地看看我,那个平凡的我。我在他的身边,心情很复杂。有一点欣喜,有一点骄傲,但更多的是自惭形秽。
  “酒吧的生意还好吧?”我问他。
  “就那样……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回答:“我把它委托给一个朋友,让他帮我打理。”
  我有点诧异,刚想问为什么,他就接着说:“我下个星期就要走了。”
  我怔了一怔:“走?去哪里?”
  “意大利。”
  我愣得忘记了走路,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也停了下来。
  我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掩饰的笑着说:“呃……出去玩玩也好,是好事……”
  “我恐怕这几年都不会回来了。我爸帮我联系了那边的大学读书。”他低声说:“我也实在不想再留在这个城市……”
  我说不出话。
  混着槐花香的晚风一阵一阵的吹过来,夕阳里,他的面颊是赤金色,他的嘴唇是黯金色的。我呆呆地望着那仿佛镀了一层金的美丽人影,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的嘴唇嚅嗫着,自言自语一般的说。
  “我爸在那边有生意。再说,我有亲戚在那边,也可以照顾一下我。”
  他好象很抱歉的在跟我解释。我突然有点生气。其实他根本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立场让他解释。
  “许医生,我一直很感谢你。你实在对我很好。所以,我想,无论如何,走之前也要跟你说一声……”
  他从来也没有答应过我什么,我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在这个城市,和我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我的感觉也会踏实些,突然听到他要远隔天边,我的心里绞作一团,说不出的难过。
  我对这样可怜的自己也感到生气。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要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温言软语。我现在这个样子委实可怜又可笑。
  虽然他只说离开几年,可是有一种永绝的预感隐隐浮现。
  “是……”沉默了很久,我努力地发出声音,想说一些“好好学习”“一路顺风”之类的话,但说出口的却是:“……我想再看看你,玫瑰。”
  玫瑰无言地顺从地摘了帽子,取了墨镜。然而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怎么也把他看不清楚。
  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伤感的地方,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们来来往往地看着我们,我拼命地往里收泪。
  玫瑰向我伸出一只手。
  这就是道别的手势了。我不想接受也无可奈何,只得伸出手去握住。
  握着我的手,玫瑰趋身向前一步,轻轻的抱了一下我的肩头。
  “我会记得你,许医生。你是好人。”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就在他拥抱我的一刹那,心里被安慰的委屈突然一下子决了堤。我默默地流了一行泪,在他的肩头。五月里槐花的香气迷朦了我的眼睛。
  回到家,女儿坐在床边玩着一只球。看到我,她抬脸冲我痴痴一笑,笑容甜美,而我只觉得一阵凄惨。我把她抱在怀里,胸中突然涌起了为人父那巨大的,强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我一生人所有的全部的爱,玫瑰不要的爱,全部都倾泻在这团娇嫩的粉红的肉体上面。她越是柔弱无助,我越是爱她入骨。
  没有什么事,是偶然发生的。
  命运环环相扣,许多事情的结果出人意料而又必然如此。
  我从来不后悔爱上了玫瑰,因为我得到了一个美若珍宝的女儿。
  由于我与她母亲的疯狂和自私,夺走了她本应多姿多彩的人生。但谁知道呢,也许如你我一样的人生反而比较痛苦。她不会说话,只会有简单的发音来表达**,因为她的思维单纯,所以**也少而乐于知足,她不辨美丑,不在乎外面世界的目光,因而可以自我与专注。我不能懂得她的世界,但想必那是非常简单而美丽的,因为她常常微笑,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发自内心的甜美笑意。
  想明白这一点,我就已经原谅她的母亲了。归根到底,她也是受害者。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又不是特别漂亮,离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再嫁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而她,从我这里得到的又是那么的少。
  谁活着都不容易。
  我还能说什么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自己,只有自己。
  玫瑰爱上家明,玫瑰毁了他的一生。
  但玫瑰从来没有,哪怕丝毫的**过我。是我自己为了他,毁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伤害了那个无辜的女人和孩子。
  而那些发生过的事,永远也无法再挽回。
  许安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的神情有点惘惘的,温柔的迷恋,旧时的伤痛在心里一齐蠢动,像孩子的手抚摸过他的心。
  “后来呢?”我问他。
  他抬起困惑的眼睛望着我,一时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后来你再见过玫瑰吗?”
  他摇了摇头。
  “这是七年前的事了。”他说:“我把女儿送进了弱智儿童学校。她早上要上学,睡得早。女儿睡了以后,我每夜都要来这里坐上一阵子。因为我觉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再见到玫瑰,那一定就是这里。”
  听了一晚上他的故事,我觉得我略微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在这个繁杂巨大的城市,这间小小的酒吧,是唯一和玫瑰有关联的地方。这里投下的是玫瑰的阴影,只有躲在这片阴影中,他那颗执着,悲哀,渴求的心才会得到少许安慰。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我想要的采访故事,可是这故事又完全不是我期待的那么一回事儿。这大概也不是读者期待读到的故事。现在这世道上,一见钟情完全像天方夜谭,已经没有人再相信生死不渝的爱情,柏拉图式的爱恋更是只会让人打哈欠,一往情深更是老套得过了时。读者要看的故事是甲爱上乙,乙要同丙分手,因为丙喜欢的是丁,丁爱的却是甲,性别已经不重要,总之是一团混战,越热闹越好看,关键是要够香艳够刺激。
  但是他的故事中的那个人,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玫瑰。
  那个借着墨镜来遮掩美貌的玫瑰。那个深情又执着的玫瑰。那个许安平仅仅是见了一面就疯狂迷恋的玫瑰。他到底和那个曾家明有过怎样的爱恨纠葛?他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和美貌如此倾倒众生?
  ──就像古时候的兰陵王,听过他故事的人无不深深怀想,那会是怎样的花容月貌,以至于需要用面具来隐藏?
  “我也想见一见他。”我突然的说。
  许安平笑了一笑。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再说话。
  黯蓝的烟雾缭绕开来,许安平的面目躲在烟雾的背后,朦胧起来。
  “他会回来吧?”我问。
  “会的。”他回答。
  不知不觉中,等待玫瑰的身影,变成了两个。

  家明与玫瑰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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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美好的东西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美好的东西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
  会像花一样重开
  程阡陌第一次看到曾家明的时候,他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可是阡陌总以为那是一个炽热的夏天。热的感觉包围着他的皮肤,他只觉得微微有一点眩晕,周围的一切都在闪闪烁烁,好象阳光一样跳跃不定。
  他站在学校走廊上发呆,曾家明的声音透过敞开的教室窗户传来,像风一样掠过他的脸颊和耳朵。穿著白色衬衣的曾家明正在教学生读一首戴望舒的小诗:“……这些美好的东西决不会消失,因为一切美好的东西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阡陌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字,但恍恍惚惚的,他心不在焉。
  曾家明正在上课,而他刚好经过,他看到他,不知不觉就站了下来。
  曾家明感觉到目光的凝视。于是他抬起眼,很随意地扫向窗外。他看到一个异常漂亮的少年,穿著被汗水打湿的球服,站在他的教室外呆呆地望着自己。也许是刚踢完足球,少年看上去好象很热,额头上脸颊上挂满汗水,就像有看不见的热气蒸腾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闪烁的好象是夏日的阳光。
  阡陌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一间非常幽静的咖啡馆。现在已经是夜晚,顾客寥寥。这里很安静,没有音乐,没有琴师。我和他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圆桌上铺着绿格子的桌布,有一支细细的银瓶放在桌子中间,瓶里插着一朵暗红的玫瑰,只有一朵。
  他细长的手指交握着,放在桌上,好象是一个祈祷的姿势。他的嘴角带着一点浅浅的笑容,过往的岁月没能在他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他的脸,他尖尖的下颚依然像大理古雕刻出来般的光滑精致。他的眼睛,当你望入他的眼睛的时候,才明白人们实在对堕落或者**,都懂得太少。
  但是他看着我,微笑着说:“我现在的名字,叫曾家明。”
  我已经差不多半年没有见到许安平医生了。在最初听到玫瑰的故事后,我无法定义那种感觉到是底是好奇还是感动,但我也傻傻地跟着许安平等待过一段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感觉渐渐平复,怀疑开始产生,玫瑰究竟会不会出现,到底有没有玫瑰这一号人物,整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我是不是一个大傻瓜?我的工作很忙,尤其是在晚上。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我再没有去过那间同性恋酒吧,渐渐的,我把玫瑰的故事也丢到脑后了。但就是在刚才,我的传呼机响了,上面是一个很眼熟的号码,但我想不起是谁的电话。当我回拨过去的时候,我听到许安平医生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子杰,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许医生。玫瑰回来了。我跟他说有个朋友想见一见他,他同意了。你现在过来吧,我们在……”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抓过一张纸草草地记下地址,挂上电话就匆忙的出门了。
  当我到这间咖啡馆的时候,许安平已经离开了。
  咖啡馆里的客人很少,稀稀疏疏的坐了三四台人,但是只有一张桌子,有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背对着我,单独坐在那里,好象在等人。我向他走过去。
  “请问,你是……”
  听到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来。
  这时我觉得我的呼吸好象也停了一下,突然忘了下面想要说的话。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用再问,不用任何介绍,我是如此明确清楚的知道,他就是玫瑰。
  这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你就是许大夫说起的朋友吧,幸会。”
  在事隔多年以后,阡陌常常会想起那个流光闪烁的初春黄昏,他一直坚持说那其实是一个夏天,炽热的感觉如此鲜明,以至于当他后来恍恍惚惚经过校园里的桃花树时,那在他身边凌乱翻飞的桃花花瓣,他觉得也闪着光,一片一片,是飞舞的阳光。
  多年以后他回想起家明,也就是那一天他看到的家明,那个清秀的穿著白色衬衣的语文老师,每当他想起家明这个名字,他好象就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在阡陌的记忆里,就像花一样的舒展盛开。
  第二天阡陌就报名参加了曾家明的语文课外兴趣班。
  从小学到高中,阡陌都是无心向学的孩子,他突然对语文表示出来的热衷让他的班主任老师吃惊不小。曾家明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个学生有什么特别,但后来渐渐对他印像深刻。他是在课堂上最喜欢提问的学生,尽管提的问题常常是浅薄幼稚到让人发笑,有时提的问题更是荒唐得离谱,和上课的内容完全不着边。但他也是曾家明最热忱的学生。曾家明见过他在别的老师的课上睡觉的样子,但每一次上语文课外兴趣班,阡陌都是精神百倍,用他那双漂亮得炫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那眼光里像有火,烤得人发热。曾家明在他的注视下朗读课文,曾家明在他的注视下擦着黑板,曾家明在他的注视下谈论着唐朝的李白,宋代的苏轼,近代的周作人或鲁迅,讲着讲着,曾家明的脸无端端地就红了起来。
  但曾家明没有想太多。他那时刚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三流中学来当教师,他没什么经验。他只是觉得,任何人都有权对文学发生兴趣,阡陌虽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不过只要他愿意学,好好的引导就一定会有收获。
  林花谢了春红。转眼就来到夏天。
  阡陌现在已经有点基本语文常识了,不会再以为王尔德是个中国人,或在考卷上回答:“红楼梦是中国古代著名的言情小说。”
  曾家明觉得很高兴,又欣慰又高兴。他那时满脑子思维还是教书先生式的,以为在他的帮助下落后学生开始了进步。这时他的家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子和他一样,也是个中学教师,教音乐的。到后来曾家明已经不记得那女孩儿的名字了,只记得那是个高挑白净的女孩子,样子虽说不上有多漂亮,可是有一把天使一样的嗓音。
  阡陌觉得曾家明有些变了。他在走路的时候会轻轻哼两声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呆呆的,嘴角含着一个微笑,他现在一下课就立刻收拾东西离开,不会再坐在办公室里磨磨蹭蹭的看报纸,或耐心地给阡陌补习语文。阡陌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他跟着家明走了一路,最后走到一间戏院门口,远远的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在朝家明挥手。
  接下来的中期考试里,阡陌的语文交了白卷。
  放了学以后,曾家明把阡陌留在教室里。
  “你为什么要交白卷?”他问。
  阡陌转过头,盯着窗外,远远的传来蝉鸣,还有同学们在操场上嘻哈打笑的声音。教室里好静。
  “你是不是不会做?”
  阡陌不说话。
  “如果不会做,那我现在教你做好了。”家明忍耐着说。
  阡陌还是看着窗外,就好象没有听到家明在说话。但是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他也在忍耐着什么。
  “把笔拿起来。”家明提高了声音,命令式的说。
  这时阡陌回过头来。他看了家明一眼。非常傲慢的,挖苦的一眼。
  “她一点都不漂亮。”他开口说。
  “什么?”家明一愣。
  “那个丑女人有什么好,曾老师?”阡陌用一种很奇怪的口气说。曾老师这三个字里,有说不出的轻亵无礼。
  家明突然过来,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一种压力,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心跳加速,手足无措,思维停顿。那是一种古怪的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其中包含着某种他意料之外的,违反常伦的堕落可怕的东西。但在那一刻他仍然不敢确认,甚至不敢面对。
  过了好久,也许是过了好久,家明微弱的发出困惑的声音:“你,说什么?”
  这时他看见他的学生邪恶的笑了一下,至少在曾家明的印像里那是一个多么邪恶的笑容。他看到男孩突然站了起来,屈膝跪到课桌上,那时他还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阡陌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在他的视野里放大起来,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最后他只看得见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在闪烁,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几乎要以为那是阳光,他从来没有那么近地看过阡陌的眼睛,就好象吸收了阳光的黑色的宝石,长长的睫毛像花瓣一样在它的周围卷起,在那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卻不想知道,他害怕知道,然后,阳光消失了,眼睛闭起来了,有一种柔软潮润的东西火热地覆盖了他的嘴唇,开始有一点颤抖,紧接着越来越热烈,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如痴如狂的吻让他差点窒息,胸口一阵疼痛才让他突然地清醒过来。
  他猛地别过头,急促的呼吸,但那发烫的嘴唇紧贴着他的脸颊,脖子,耳垂,一阵乱吻。曾家明觉得思维仍然很混乱,不知身在何地,他的背一阵冰凉与疼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他已经被紧紧的抵在讲台上,那饹痛他的背脊骨的正是木头桌子突出来的边缘,他猛然清醒,用尽全身力气──“放开我!”
  紧紧拥抱着他的学生被他狠狠地甩了出去,阡陌一个踉呛,摔在地上。
  曾家明只觉得手足冰冷,全身颤抖,脸却火热发烫,他觉得嘴唇很痛,好象被咬伤了一样。
  “你……你这个混蛋!”他骂了一句,心里只觉得又是羞辱又是害怕。
  阡陌却好象喝醉了酒一样,他坐在地上,双颊赤红,眼波流动。他慢慢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好象有什么余味似的。他大胆地,挑衅的望着曾家明,用一种**裸的挑逗的眼神。
  曾家明一眼都不敢再看他,他心慌意乱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教材,匆匆忙忙地往教室外逃去。阡陌从地上爬起身,看到课桌上还留着一本老师的笔记和红墨水笔,就在他身后叫他:“曾老师!曾老师!”曾家明走得更快了,头也不敢回。看到他那个样子,阡陌笑了,在他身后大叫:“我喜欢你!曾老师!我一定会得到你——!”
  他的学生,竟让他感到害怕。他竟然会害怕,自己的学生。
  也许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自己。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竟然会受到蛊惑,他竟然会感到迷醉,他的心竟然会跳得那么快,他如此分明的感受到了,他从不曾品尝过的,邪恶的情欲。
  阡陌说到这里,脸上有一种很温柔的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吻他。”他微笑着说。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不知不觉地模仿出来。他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我仿佛可以看到曾家明的鬼魂就站在他面前,他用当时看他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一种非常媚惑,充满情欲的眼神。我可以想象,曾家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时,他受到的震撼与冲击。那真的是一对魔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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