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如意 by 控而已【完结】(3)

2019-04-19  作者|标签:控而已


  阿和回来之后,周原白天待在花店上方的阁楼那儿。阁楼上有空调,但是比较矮,顶高只有两米多一点,他的个子高,站起来的时候顶得慌。他坐在书桌前,但是又时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中秋那天早上,他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写了半分钟左右,又把前面一分钟一起删了。他实在写不出来,就到了常去的某个境外付费视频网站上看新出的电影。
  那个网站从昨天起就在首页推最近在海外上映的一部同志片《早春暮春》,周原点开看了一会儿,看到两位主角在晚上去士林夜市,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接吻,看他们吻了很久没吻完,他就把视频关了。然后又坐在电脑前发呆。
  周原待到了十二点,心浮气躁起来,他打电话给孙俊,孙俊接了电话,但没等他说话,就说:“我和客户在吃饭,晚点打给你。”声音很小,然后就把电话切断了。
  周原点了一支烟,打开通讯录一个个地找,然后拨了出去。
  “什么事啊?”
  “有事才能找你?”
  “没啊,今晚到我家吃饭吧。我待会去接你。”
  “你又知道我有空了?”
  “你不是说没事找我吗?”
  “今晚中秋,怎么去你家吃饭?”
  “有什么关系,把你爸妈都叫过来。”他开始絮絮叨叨,“又不是没一起过过。你妈不是也懒得做饭吗?我家龙眼熟了,发愁没人吃,要不下午来摘龙眼吧。”
  “你有空?”
  “随时有空,我去接你。几点?”
  “现在。”
  
  玉堂村的荔枝龙眼林有两片,村口一片,东环路边上有一片。孙子家包下的那片是村口的。才打开围墙上的木门,一群鸡鸭鹅就欢腾地扑将过来,放眼是满地禽类的粪便,周原无处下脚。他转过身,就见孙子他爸慈祥地笑眯眯地看着他,周原只好把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鞋踏在了禽类毛禽类尿以及禽类屎混合而成的土壤之上。
  龙眼和荔枝生长在一片林子里,据说这里种植的是荔枝大部分是妃子笑,成熟时间早,现在已经没有了。六月底的时候孙子时常往他们家捎荔枝,到最后周原还警告过他只能带荔枝干过来,因为一家人都便秘了。龙眼则刚好在八月十五前一段时间成熟,目前看见的已经是最后一批,在枝头相当饱满。
  孙子家去年开始承包这片林子,他父母的纸尿片厂事业稳定之后,就基本上交给下面的人打理,两人在家中继续务农,包了一片小农场种植蔬菜,鱼塘养鱼,顺便养些鸡鸭鹅和兔子。孙子去年就开始邀请周原去他家农场,也时常捎带一些鸡鸭进城找他们,周原也惊讶于那鸡鸭竟然如此的肥硕,但是始终没兴趣来。
  下午接近一点的时候,周原有点后悔一时冲动答应了孙子到他们家吃晚饭,但那时孙子已经驾驶着他的赤兔到了花店门口,又用他的喇叭嗓门大喊:“如意!如意!”
  阿和就跟着他一起喊:“老板,孙老板找你来了!”
  他只好从阁楼上下来,就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面孙子□在外的两条胳膊黑不拉几的,还有点发红,在店门外递烟给阿和抽。
  周原很不喜欢晒成熊猫色的孙子。孙子本身皮肤白,但是就是可以大热天毫不在乎地放空两条胳膊猛晒,一起游泳或打球的时候总能发现他的胳膊和脖子比身上黑数倍,甚至还会脱皮,那样令人很不舒服。他就警告过孙子,太阳底下开车要穿长袖衬衫,以防晒伤,而后者只是来了一句:“如意,你比我妈还啰嗦。”周原于是打算再也不理他这件事了。
  孙子看见周原,似乎愣了一下:“你怎么穿这么多?”
  “晒到你家我的皮都脱光了。”周原刚才特意换了长袖的衬衫。
  “那我买汽车好了。”孙子把安全帽丢给他。
  “你有钱啦?”
  “跟你借。”
  他们先去了周原家里,父母拿了一堆腊肠、菜干、花生之类的东西装在赤兔的腹部,然后说今晚要去和舅父家一起吃晚饭,于是婉拒了孙子的邀约。周原问:“我不用去吗?”
  母亲就说:“不用了,你前天送中秋不是和舅父一起吃过饭了吗?”
  被父母毫不留情拒绝的周原于是就在龙眼林里看着孙子提了一个脏兮兮的大桶从林子深部走出来。裤脚一边高一边低,还拖着一双人字拖,想象那拖鞋底沾满的东西,周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原看着孙子逼近了自己。他的周围有些扑打着翅膀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找寻食物的禽类,那些禽类毫不介意地把自己的羽毛扇到孙子身上,带着一股排泄物以及从没洗澡过的鸟类味道。周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入口的地方。
  “走,去摘龙眼。”孙子把桶放在他面前,“我去拿梯子。”
  “你别过来。”周原又后退了一步。
  “阿原和阿伟一起去吧,别客气。”慈父在一旁说。
  “如意你拿桶,我去搬梯子。”孙子又重新提起那个桶,把提手塞进周原右手。然后拽住他的左手往前走。
  周原被孙子拉着手,在慈父温柔的目光下,穿越肥沃的土壤,被带到了一棵果实繁茂的树下。孙子搓了一下周原的手,说:“你怎么手这么冷啊?”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周原冷眼看着自己的皮鞋侧面沾的泥,没错,是泥,不是别的东西,一定不是。然后强迫自己不要举起拳头,问:“你是故意的?”
  孙子一脸莫名其妙,打算发问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那是天空之城的铃声。周原去掏自己手机的时候,孙子却拿出他自己的手机,接听了电话。
  周原的手机并没有响。
  孙子一边接电话一边离开了现场奔向梯子,留下周原在树下暗自咽下涌到喉头的血。
  龙眼林的深处慈父的眼光够不着,于是在孙子搬梯子过来之后周原用沾满“泥土”的鞋底狠狠踢了孙子的屁股,他扑倒在芬芳的泥土上,然后不屈不饶地站了起来,寻找扶持点,用沾满泥土的一只手抓住了周原的衣服,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所以到最后龙眼是没有摘成的,周原在孙子家的浴室里冲凉冲了接近一个小时。
  孙子有两兄弟,孙子他哥已结婚生子,住在城里,他作为次子则长期寄生在家中。他们家的楼高五层,倒数第二层是他住的,基本上一层楼就是一套公寓状的结构,有个客厅,有三间房,有一个卫生间,里面分成浴室和厕所两部分,还有一个阳台。
  孙子那层楼的卫生间很大。以往来的时候没有进过浴室,这一次长久待在里面才觉得浴室的装修说不出的怪异。浴缸边的大理石台足足有一张床那么宽的空间,而后面挂的镜子也是宽得离谱,从镜子中能看见整个浴缸、半个浴室,还能见到放在背后的洗衣机。周原使用的莲蓬头在离浴缸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冲了半天,还是不能冲掉因恶心而起的鸡皮疙瘩。
  孙子虽然看起来不爱干净,浴室和厕所倒是弄得亮晶晶的,在出口处还放着脚踏的白色浴巾,就好像饭店那样。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反差让周原觉得毛骨悚然。
  “如意,你昏倒啦?”孙子在浴室外把门拍得砰砰响。
  周原懒得理会他,但是听见钥匙□锁孔的声音,不由火冒三丈:“你敢进来试试!”
  “我以为你死了。”孙子高喊道。
  周原只好忍受着手上仍然有脏东西的灼热感,用挂着的看起来从来没用过的白浴巾擦干了身体,擦完之后又开始后悔,站在门后问门外的孙子:“孙子,你的那浴巾有没有用过的?”
  外面的声音近在咫尺:“我每天都用。”
  “……你拿条干净的来。”
  “你很罗嗦啊,我们家没更干净的了。”孙子说,“你怕什么?待会儿你还要穿我的衣服。”
  “……你去趟我家帮我拿一下我的浴巾和衣服。”
  外面很久没回答,过了很久,孙子呵呵呵地笑着说:“那你就别出来了。我可以一天喂三餐给你吃。大便纸要是用完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换新的,反正我们家多得是。”
  


第五章
  5
  穿着孙子的T恤和牛仔裤,拖着孙子的人字拖到楼下去吃饭,发现慈父已经做好了一桌的菜,慈母、哥哥、嫂嫂及一双儿女也都坐在饭桌上等待他来开饭。周原道了个歉,坐在了孙子身旁。
  他到过孙子家吃饭很多次,一般都是和劳模及大麻一起出现的,很少独自前来。想到今天是中秋节,他觉得有点失礼,于是就不好拒绝慈父往他酒杯里倒满的葡萄酒。慈母道:“这是自己家酿的酒。”于是一杯接一杯地敬给了他。
  周原的酒量相当差,而且听人说他酒品非常恶劣。熟知他的人不敢给他敬酒,如果劳模在场,会不动声色地挡掉他的酒,但是孙子显然没有那么机灵,只是似乎在他干了第五杯后想起了这件事,但是已经晚了。
  周原看着变形的孙子,开始意义不明地发笑。孙子放下碗筷,把他一把拉起,对父母说:“我们去顶楼赏月。”
  天空之城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周原还在梦里,响了一会儿之后他醒来了,但是手脚还动不了,那时听见手机不响了,又听见好像很含糊的声音:“唔,找谁……周原?谁呀……哦,你说如意啊……你找他干嘛打我手机?”
  周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弹起来,摸索了半天,才打开床头灯,一把夺过孙子手上的手机,那家伙闭着眼睛,立刻就开始磨牙了。
  周原盯着已经被切断的屏幕,打开通讯记录的已接来电,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最后只好狠狠地将躺在一旁熟睡的始作俑者踢下了床。
  此后他打孙俊的电话打了两次,都是关机状态,打往他家里,也是没人接听。今天下午洗澡后他看见过孙俊的未接来电,当时没有立刻回他电话。事到如今,他也自知理亏,只好发了条短信给孙俊:“我喝醉了,在孙俊伟这里休息一下。”
  他想孙俊看见短信后应该会不那么生气才对,他对孙俊提过自己有个死党叫孙俊伟,是个天下难寻的白痴。
  他看了看时间,才十一点。喝酒醉不说,还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睡到了孙子的床上。高中的时候他和孙子是上下铺,孙子有时会不知死活爬到上铺他的床上来,总是被他在第一时间踹下去。至于孙子在下铺的床,只有那么一两次一群人闹的时候,孙子曾经把他压在上面,当然接触只是一瞬间,人也立刻被他踹飞了。
  如果他发现男友家的床单不是新换的,他就会掉头走人。也正是因为如此,第一任的那位才会说受不了。
  周原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孙子的T恤牛仔裤,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于是又躺回了床上。孙子自动地从地上爬回了床上,磨牙声四起,周原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但没把他踢下去。
  醒了一会儿,没看见有回复的手机短信,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周原觉得有些尿意,于是摸着去了卫生间,在上完厕所洗手的时候发现镜中的洗衣机上放着一条蓝色的床单。
  这么说孙子还特意换了新床单?
  周原重新回到床上,孙子就转了个身,把脸贴在他胳膊上,一边贴一边磨牙。周原盯着他近在咫尺睡得香甜的脸,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给孙俊发了条短信:“我明晚找你。”
  
  周原在清早醒来开始回想自己有生以来喝醉的黑历史,屈指可数,包括昨天就七次。高中的时候两次,其中一次就是毕业那天。大学没有,出来工作之后至今五次——有三次是同学会,有一次是和同事一起。他记不起自己喝醉的样子,在七次喝醉当中有五次劳模大麻和孙子都在场,他曾经问过劳模他喝醉了到底是怎样的,劳模只是说很黄很暴力,他问大麻,大麻说很傻很天真,他问孙子,孙子说很好很强大。他想应该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就没有继续问。那次和同事喝醉了之后他次日问同事他酒醉了到底是怎么样的,同事们说:很正常,就是一直睡不醒。
  周原转头就看见孙子睁着眼在看他,眼角还粘着眼屎。看了一会儿眯了眯眼,说:“如意,我想了一晚上了,你昨天洗澡后是不是没穿内裤?有没有觉得很痒?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不穿内裤,我们家也有成人纸尿片的。”
  周原拿起枕头模拟潘金莲行凶,孙子在枕头下挣扎。
  “想一晚上?原来不是磨牙,是脑袋的齿轮在动是吧?”
  孙子暂时挣脱了可能令他窒息致死的枕头,留下了遗言:“这么说来,你不是没穿,是连续穿了两天……唔……”
  孙子平常在纸尿片厂做的事再简单不过,就是出市内的货,包括婴儿纸尿片、成人纸尿片、卫生巾、卷筒卫生纸、抽取式面巾纸,主要的客户是各个大型超市、母婴店、医疗用品店。由于公关做得不错,加上是本土的牌子,可以送货上门,他们在市内营业额不错,光是市内的送货车就有那么几辆。孙子主要负责送城区的货,城区里不能进大货车,他就开小货车。他和一名叫蟹子的司机两人一组,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必要的时候还要加班。
  中秋的次晨,孙子表示周原如果要去城区只能跟他的送货车。送货车的前厢只有两个座位,周原如果去了,蟹子就没办法上班。周原表示自己想打车回去,但是被告知镇上很难打车,就算打电话叫车也往往被拒绝。
  “你要不跟我一起送一趟货?让蟹子休息半天。反正你整天吃饱也没事干。这一车空了我就把你载回花店。”孙子这么提出。
  孙子不知道周原在干什么,他认为周原就是个把所有杂事丢给小工,自己成天无所事事的老板。
  但这两天实在没办法写出一个字,在阁楼上坐着也是浪费时间。周原平常丧失灵感的时候会到花店帮阿和剪一剪花,或者在阿和出去送花的时候看一下店铺。老实说这些也确实是毫无技术性的活儿。
  “要不就等我下班送你回去。”孙子提出方案二,“或者你就一直站在路口,看到晚上有没有的士经过。”
  “或者你让美青来接你?”
  孙子的方案三话音未落,周原说:“我跟你车出去。”
  周原拿了驾照数年,驾照已经升级成了B照,但是一直不喜欢开车。这一点也被美青认为是残次品的标志。有驾照有钱买车但是不买车不开车的男人就是没有服务精神的男人,是给人添麻烦的男人、坐享其成的男人、不会体贴女性的男人,简言之就是垃圾。如果让周美青来接他,他的价值会从可回收垃圾变成不可回收垃圾。如果在早上八点的现在打电话给美青,那么他甚至有可能降格成感染性垃圾。
  帮忙装货之后,周原上了货车的副驾驶座,孙子启动了小货车。
  玉堂村通往城区的路是八车道限速八十公里的路,早晨车辆少,他一路保持着匀速开到八十公里。和平常的喋喋不休不同,他坐在驾驶座上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也不哼歌,安静得吓人。
  和开摩托车时那种乱七八糟的走法不一样,开这辆小货车时他几乎是中规中矩,一次都没有超速。
  周原有些无聊地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听了一会儿歌,觉得有些吵,又把它关了。
  “如意,美青让我这个礼拜周末再约你吃饭。”车子快开进南城的时候孙子这么说。
  周原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意思:“你干嘛告诉我?”
  “你要是有朋友了,可以告诉她。”
  


第六章
  6
  那天天很蓝,八点开始就有点热,进南城那会儿车窗开着,吹进来的风并不凉快。周原的指尖有些冷,嘴唇有点儿发麻。
  他没有告诉过孙子自己的性向,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和人交往。尽管他认为这件事不会影响到和朋友的关系。
  他认为朋友之间的关系是超越性别的,爱情则不是。性向是那么严格地圈定了他可能性/交的对象,但朋友并没有被圈定。这二者可以有重合,就像异性恋者可以有异性的朋友。
  可是绝大多数情况下异性恋者同性的朋友居多。也就是朋友还是会被圈定,不会产生性/交关系的朋友关系才是安全的。如果一位朋友总是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和朋友性/交,那么这种关系就变得脆弱。
  周原认为沉默不是过错,他并没有撒谎。如果沉默能够换取朋友之间的安全感,那何必要说出来?
  他知道孙子从来不蠢,不过也没有料到他会敏锐到这种程度。
  他明明一个晚上都在磨牙。
  周原没有回应孙子的那句话。孙子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把车开到南城的沃尔玛后门卸货,周原也下去帮忙。孙子如果不说话,也不在笑,看起来就像斧刻刀劈的雕像一样。
  卸货完之后签收,接下来就是去下一站,南城妇女儿童医院周围的母婴店。
  在第二次卸货上车之后,孙子仍然没有开口说话。周原终于忍不住了,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
  他觉得烟抽了很久,孙子在南城医院旁的红绿灯停下来时,把他手上的烟嘴拿走了。
  那支烟抽到了过滤嘴的部分。
  “你要是想先回去,我可以一个人送货。”孙子把烟蒂放进车上的简易烟灰缸,说。
  周原打开车门,在红灯变成绿灯前下车了。他没有回头看,直接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回去了。
  
  那天周原什么也没干,就在花店里坐着,剪剪花,帮阿和包装外送的鲜花。到了晚上就到阁楼上的板床去躺着,也没回家。晚上又到了十一点,电话响了,是孙俊的。周原接电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昨晚说过要去他那儿。
  对方听见他接电话后也不说话,周原开口说:“对不起。”声音相当沙哑。
  孙俊低声问:“你不是说要过来吗?”
  他应该是低着头的,他皮肤那么白,又瘦小,看起来就跟一个女孩似的,难过的时候也像个姑娘,好像要哭的样子,和刀劈斧刻的雕像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周原觉得自己就是喜欢这种的,是的,性别一样了没办法,总得再画一个圈子才行。把他排除在外的圈子。
  “我去,我这就过去。”
  “你别过来了,太晚了。”
  “孙俊。”
  “嗯?”
  “没什么。对不起。”
  那边好像开始哭了起来。周原说:“你等等我,我过去。”
  周原最后并没有去孙俊那儿,因为孙俊说:“今天很累,我没换床单,你别过来了。”
  周原想会不会不换床单也没关系,他是喜欢他的,不会因为床单的问题不想见他,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太好。他平常住在父母家里,有时灵感突发时写通宵就会在阁楼上待着不回去。他晚上回家不回家父母都不过问。晚上没有开空调,把阁楼两边三角的窗打开,四面八方的风就灌了进来,一点也没有白天的闷热。
  秋天还是来了,至少晚上不热了。
  周原躺在硬板床上,到了夜里,实在睡不着,就坐到窗边去抽烟。实在忍不住了,他发了个短信给劳模,问:“我喝醉了到底是什么样子?”
  过了一个小时,劳模回了短信:“亏我夜尿起来还看手机,你跟谁一起的时候喝醉了?”
  “孙子。”
  “那你问他吧。”
  周原当然没有采纳这个意见。他又躺回床上,决定把一切事情忘记。
  


第七章
  7
  国庆快来临的时候降温了,早晨起床就能感觉到深刻的凉意,到了夜里,如果不盖被子就睡不着。但是周原换上了秋季的薄被之后还是发现自己经常性失眠。
  周原目前签约的情景剧是一周拍一次,提前两周交够三十分钟剧本就行。这一套模式在国内不太流行,只是制片方本身与某个民营电视台有合作,打算尝试一下这种做法。刚开始做的时候制作方也担心会不会不定因素太大,而且一周播一次不能保证观众的稳定性,但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根据市场的评价决定之后的投入,避免全剧制作完成之后卖不出去的窘境,对制作方来说其实更为安全。
  对周原来说,这样写剧本的压力比一次□稿压力更大,他最惧怕的就是每周一的截稿日。三十分钟的剧本要有多少台词?他的这个情景剧纯属耍嘴皮子剧,全靠台词撑足半小时,最近一段时间,有时他想着都想干脆搞成一个悲剧,比如一个陨石撞击了主角们所在的那栋写字楼,然后就可以完结了。他对导演透露了这个想法,导演就会告诉他上周的收视率不错,这部剧距离陨石的出现还有一段时日。
  由于每天处于焦躁当中,周原去孙俊那儿的频率有所减低,孙俊也并不了解周原在做什么,周原只是告诉他自己在写作,还有截稿的压力,他听了也就说那下次吧。
  事实上真正到了孙俊那儿,他也不行,现在的情况比原来更严重,孙俊洗干净了,帮他带好保险套,还没进去,就已经软了。大约有那么两三次之后,孙俊有一次哭了,周原抱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孙俊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周原说:“你想多了,最近工作上有点不顺。”
  “是工作上的事吗?”
  “嗯。”
  不知孙俊有没有信服这个说法,最近他也不主动问周原去不去他那儿了。
  周原决定要去孙俊那儿是周日,他一整天没办法写出一个字,干坐到了夜里十二点。那时他决定出去走走,坐上的士告诉司机的是孙俊家的地址。
  周原想即便没换床单应该也可以,他是喜欢他的。
  孙俊租的公寓是老城区的一栋民宅四楼,楼梯在楼的侧面,直通外界,没有大门。他爬上四楼,没有门铃也没有钥匙,在孙俊家门口打了他的电话。
  他听见电话在屋子里边响了,但是很久也没有人接听。
  他在门口站了接近二十分钟,没有再打电话,他认为孙俊应该是熟睡了。他有时会把电话放在客厅里,那样就听不见。
  周原在他门口点了一支烟,他盯着通讯录,孙俊下面一个名字就是孙俊伟。而那个号码已经接近半个月没有通过电话了。
  那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周原几乎是神经质地一定会在晚上十点后把手机调成震动。
  来电是“孙俊”。
  周原接起电话,就听见对面问:“你刚才打电话给我了?”
  “嗯。”
  “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加班晚了,就在公司里睡了。”孙俊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周原曾经以为说话声音小是因为他是低着头要哭的样子,有时他会露出那种表情。
  周原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只是应了他一声:“嗯。”
  “明天过我家来好吧?”
  周原切断了电话,快步走到楼下。老城区的房子密密麻麻,毫无规划,建筑外的涂料也剥脱得斑驳,路灯也不是新城里那种白灯,而是上了年头的黄灯,昏暗而且不清晰。树总是比路灯矮一些,于是地面的影子也是斑驳的。
  到了这样的秋天,就容易下雨,他分不清到底是台风还是冷空气,天气凉下来的时候总是要下雨的,有时是雨丝,有时是雨线。他最怕的就是雨雾,细小得好像飞沫一样,觉得似乎不需要打伞,真的在当中站久了,一身都是湿的。
  他明白可能不一定是床单的问题。他也似乎知道自己并不是想来这儿的。正如孙俊也很明白。
  周原在那样的雨雾里打电话给了下面的那个电话号码。听见那边好像没睡醒一样的“如意”。
  雨变大了。
  “我在光明区,太晚了,回不去了。”
  “在哪条街?”
  “下雨了。”
  “我开货车去。”
  


第八章
  8
  孙子喜欢寄明信片,一年内他有三个时间会寄明信片,一是元旦,二是过年,三是周原生日。从认识他的第一年起至今从来没有间断过。周原只给他回过一次明信片,就是万事如意那一次。孙子的明信片内容总是这样的,元旦的时候是:新年快乐!我的好朋友!春节的时候是:新春快乐!我的好朋友!生日的时候是:生日快乐!我最好的朋友如意!他想孙子寄给劳模和大麻的明信片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把“如意”两个字换成了“劳模”和“大麻”罢了。
  现在周原的阁楼中的杂物箱里有四十五张这样的明信片。花色各异,基本上都是有奖明信片,但是周原从来不去兑奖,甚至日子久了,收到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丢到了箱子里。听说有一次劳模曾经中过奖,中了很少的钱,后来就拿来请客了。请客的钱比中奖的钱还多。
  孙子谈恋爱总是谈不久,他总共也就谈了三次恋爱,每次恋爱前都会打电话给周原,说自己怎么怎么喜欢那个姑娘,说那个姑娘怎么怎么可爱,甚至还会把照片发给周原,让他评价一下,周原对这种事的耐性基本上等于零,所以有时把话筒放在一旁一个小时拿起来再听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对面喋喋不休——但是真的谈恋爱了,总是两个月不到就分手。分手了又打电话来,倾诉怎么伤心,怎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总是跟别人在一起就不理他了。那个时候虽然不会把话筒放一边,回答他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有时一边上网刷网页一边听,有时看着电影听。但是自二十二岁以来,孙子似乎就没有再在他面前提恋爱的事情了。
  孙子也会被逼迫去相亲,听说他父母为他介绍了十来个对象,但都被他吓跑了。从穿着到发言到举止,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女孩子面前收敛一点的意思。有一次听孙子他哥说相亲的时候孙子就不停地说自己和朋友怎么出去玩,说了一个小时,女方一句话也插不上。那个女方是孙子他哥的同事,后来就告诉孙子他哥说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话的人,也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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