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如意 by 控而已【完结】(2)

2019-04-19  作者|标签:控而已


第一章
  1、
  接到莫伯申电话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有没有空?晚上一起吃饭,孙子大麻刚好都有空。”
  如果是孙子打来的话,他肯定拒绝了。下午热得要命,路上一只鸟都没有,也没有客人进来,到了四点多时,过去五天不知上哪去乘凉的灵感忽然回来了,就这么持续了两个小时,写出两分钟左右。状态正好,他想就这么连晚饭都不吃,直接把店铺开着到深夜,也许就能赶上下周的截稿日了。
  但劳模很少打电话约他。周原平时再怎么没耐性,对孙子怎么无礼都可以,这位从小就被归类为正常人、好学生的老友打电话来,他实在不好意思推脱。
  “在哪?”
  “还没定,孙子下班了,说去接你。”劳模笑了笑说,“我估计快到你店里了。”
  周原啧了一声:“先斩后奏啊。”
  “孙子说他今天一定要请客,怕你不鸟他,叫我打电话。”劳模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点无奈。
  劳模、孙子、大麻是周原高中同学。除了周原本身就是城里的,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镇。当年能考上东中的镇上学生都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人才。但事实也并非如此,莫伯申是相当聪明,考试也总是和周原互别苗头,班上的第一、第二总是两人在交替,而绰号孙子的孙俊伟就是个十足的白痴,完全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嗓门宏大心胸开阔这一个优点之外,大多数时候就是让所有人觉得“他又要做什么蠢事了”这种感觉。考试也总是吊车尾——虽然最后勉强是考上了**工业大学,但学了个极为冷门的不知什么专业,毕业后也找不到工作,就在自己老爸的纸尿片厂干活。
  周原放下手机,已经听到了门外突突突的摩托车声,叹了口气。
  周原的花店开在中医院旁边的河北路,离他花店大约五百米左右就是河北花街,整个东乡城最有名的花街。花店一间接一间,好像大排档那样,摆出来的花占满人行道,买花的人都站到车行道去了。所以尽管那边的路是两个车道的,事实上只有一个车道在使用,白天基本上都在塞车。经常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不耐烦的“叭叭叭”汽车喇叭声。但越过中医院到了这边,道路乃至店铺都十分冷清。
  他冷清的花店在冷清的书店和咖啡店、漫画店之间,面朝马路的一整面都是玻璃,门相当大,门的两侧摆着用**装饰的铁艺花架,上边摆满了鲜花。因为不能把鲜花直接暴露在太阳底下,他也在门上加了遮板,遮板是粉嫩的乳白树脂做成的,上边有镂空的花纹。
  和清新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大个子男人骑在一辆被他命名为赤兔的太子车上,在花店外停了下来,朝他招招手。
  周原懒得理他,低头关电脑。
  “如意!”外边那个白痴用方圆五百米都能听见的声音叫着他的绰号。
  和他们的绰号不一样,周原的绰号就是刘邦某个早死的儿子的大名。这个绰号得来的原因是高一那年冬天过年时孙子发神经给他们每个人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类似“新年快乐!能够认识你真好,我的好朋友!”之类肉麻到恶寒的话,之后每天打电话到每个人家里,说:“哦,我寄的那个是有奖明信片,说不定你们都可以中奖,我也想收到有奖明信片。”“今天邮局还有卖有奖明信片,过两天过年,邮局就不寄东西了。”当然被周原臭骂了一顿你神经啊!住那么近寄什么明信片!还是天天被他纠缠,周原只好寄出了一张明信片,苦于不知该写些什么,最后写上了“祝你万事如意!”
  于是他的绰号就成了如意。当周原表示过他非常讨厌这个外号之后,劳模和大麻都识相地不再这么叫他,只有那个脑袋好像草履虫一样的孙子,乐此不疲从不改口,就算跟他翻脸也一样,他还是会问:“如意,你干嘛生气啊?”
  “如意!”他扯着嗓门在外面叫第二次了。
  周原忍不住啪地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吼道:“叫什么叫!你不会进来啊,傻逼!”
  孙子停好车,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挂在车头,他剪了个平头,剃得好像光头一样的那种平头,穿得也不正经,好像落伍的流氓一样,里面穿个紧身背心,外面穿着一件磨破的短袖牛仔服,裤子也是牛仔裤——尽管体格很好,身高也有一米八五,这样穿并不难看,但作为一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他这个样子还是过度吊儿郎当了。
  “干嘛一定要进来?你出来不就好了吗?麻烦!”孙子一边抱怨一边进了店子。
  事先不打招呼,直接就来了,还一幅别人耽误他时间的样子,周原一怒之下用束干花敲了他脑袋,敲得他哎呦妈呀直叫唤。
  “哎,你怎么打人啊!”
  “打你便宜你了。”周原去门外把花收进来,放回后间的冷柜里。今天也剩了不少。四点多之后喷了几次水,但温度太高,弄得室外的花有些不那么精神。
  打工的阿和这两天有点事,所以身为老板的他只好替补出场,他并没有阿和那么会照顾花。每天剩下的花都没早上拿来时那么好看。
  当年考上**师范大学的中文系,父母以为出来后他肯定要教书的。他开始时确实也进了东中,而且是不靠任何关系进的,被人称羡不已,做了一两年之后觉得怎么都不对劲。那个时候常去的文学网站在办一个征稿,说是某个团队想打造一部全由新人创作的情景剧,需要有趣的剧本,欢迎大家投稿。周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自己之前写的一部剧本投了出去,不久之后就接到电话说想和他详谈。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那部已经在某个民营电视台播放了两年的情景剧的编剧是他——他用的笔名是龟孙子——之后他就对父母说想辞职开花店,父母自然极力反对,但在家中做主的一向是他,父母反对也无效,最后只能任他去了。
  花店只是使自己看起来有个职业罢了,这年头,只要说出“做生意”,哪怕说“卖纸尿片”,都会被当成是正当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生意是大是小,不知那纸尿片是一个仓库还是一个厂。但是要是说是“写剧本”,绝大多是时候会被人认为在不务正业。
  周原把花收好,和孙子一起把花架抬进店里,放下之后,孙子“啊”了一声,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外面的太子车边,打开座椅,从下边的置物箱里拿出一袋东西。
  “我不要纸尿片。”见到他拿进来,周原赶在他出声之前道。
  一个月前见面的时候,他拿了一堆婴儿用纸尿片,给一起打篮球的同学们一人发了一大包,大麻是很高兴,因为他们家姑娘才六个月。莫伯申表示无所谓,可以送给姐姐的小孩,但周原就相当不爽了,送什么不好还送纸尿片,周原提出要把纸尿片给大麻,孙子就在一边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说什么:“我们家的纸尿片是名牌产品,用过后肯定不想用其他家的了,这么好的东西送你还嫌弃。再说,你妹打电话跟我要的,你不拿回去她肯定气死了。又不是给你的,是给美青的。你就是帮拿一下都不肯,真是自私。”
  被他念到青筋暴突的周原用纸尿片暴打了他头部一顿,最后还是无奈地拿着那玩意儿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那个健谈的司机还说:“刚做爸爸辛苦吧?半夜还要出来买纸尿片。”
  “不是纸尿片,是大便纸。”孙子得意地晃动着那一袋柱状的东西,“放点在店子里吧,你要是突然想大便可以用,你以前经常忘记带大便纸,还总是问我:‘可不可以借我点作业纸?’那么粗糙的东西擦大便,屁/眼会擦破的……”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周原踹了一脚。
  “你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周原把那堆大便纸丢在座椅上,说,“你家就不能做点高级的东西吗?”
  孙子想了想,说:“还有卫生巾,你要不要?”
  


第二章
  孙子的外号无疑和他的本名有密切联系。基本上所有姓孙的,只要有那么点儿孙的气质,就会被叫成孙子。如果不那么孙,也不能避免被叫成猴子。只有极少数气质出众的人,最后会被叫成悟空。
  撇开姓不提,他的名字倒是斯文又路人。其实光看外表的话,他倒和这个名字十分符合。他长得很俊,俊到像是父母抱错孩子了那样俊;伟的话也够伟,虽然刚进高中才一米七左右,两年后迅速长到了一米八五,和周原并称他们年级最高的两个男生。孙子高二时有段时间留了长发,长到肩膀下面一点,他的发质非常好,留了长发就像卖洗发水广告那样,当时甚至有新入学的高一男生以为他是女孩给他递了情书。但相当遗憾的,由于与外表完全不符的内在,使得所有与他有来往的人都一致忽略了他的外表。
  孙俊伟在高中时期,不了解他内情的追求者还是不少的,当然本班是一个都没有。向本班学生打听他的外班女生,总是得到本班男男女女一致的一句:“啊,那个傻瓜啊,你竟然看上那个傻瓜?!”那之后,就被告知他如何如何傻逼,如何如何难以用常理沟通,如何如何没用,总之喜欢上那种人简直就是瞎了眼撞了头外加情感雷达损毁至难以修复了。有那么几个不死心的,被那个外表迷惑的,约他出去之后,也是在第一天完全见光死。
  没有哪个女生会觉得第一天约会就送纸尿片当礼物的男生有哪里正常的。
  况且当年他们家的纸尿片还是小作坊式的。
  周原一直认为,和孙子成为朋友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失败的事。而他们的相识过程,足以成为这个傻子一辈子拿出来不停纠缠的资本。
  对了,当年刚入学的第一天,吃坏肚子的周原用完最后那张面纸,转头对他后桌的那个长得相当漂亮、看起来绝对是个好人的男生说的就是那一句:“可不可以借我点作业纸?”
  
  坐在孙子摩托车后座上,那家伙就开始卖弄他的车技了,在机动车道上突左突右,好几次扭头的周原看到他的车尾几乎擦着别人小轿车前灯越道,惹得司机不满地按喇叭,周原想直接使用暴力,但怕这样做之后他们俩直接横尸街头,只好将恶气吞进胃里,在后座上朝他怒吼了几声,但听到的回到全部都是:“你说啥?风太大听不清楚!”最后周原骂了句:“你找死!”他啊了一句回答道:“想拉屎啊?快到了!你怎么总是憋不住啊,那么大人了!”
  所以在到达目的地的第一刻,周原就摘下安全帽狠狠地敲了几下孙子的脑袋。
  尽管周原一再认为,他不能在外面失去冷静,但对于这个宇宙第一的白痴,他觉得无论在哪里冷静都是屁,是屎,是尿,是分泌物,是全世界最废物的东西。对于白痴倘若不能施以暴力的话,那被害者将永世不得超生。
  “别敲了,敲傻了待会儿!”孙子哀嚎着躲闪着拿胳膊挡着,“嘿,你还敲!你不是要拉出来了吗?”
  劳模莫伯申和大麻李大强看见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劳模的车停在天鹅屋外的停车场,在距离孙子的太子车不远的地方,看着两个体格相仿的汉子在互殴,不,准确说是单方面的殴打,对看了一眼,劳模苦笑道:“你给周原打个电话吧。”
  
  天鹅屋是水乡麻河镇的一家酒店,就着东平江边围了个水塘,在水上搭起了竹屋,竹屋外的绿洲上还种着竹子,细长的走廊像浮桥一样连接各个竹屋,走廊两侧点着纸质的灯笼,幽暗而别有情调。唯一遗憾的就是,八月底虽说接近中秋了,夜风却一点儿也不见凉爽,闷热得让人急躁。只是偶尔有风吹过轻飘飘的纸灯笼,灯影摇曳起来,那时能觉得好像是秋天了。
  走在浮桥上,摇摇晃晃的,好像是故意搭成这个样子的。去孙子订的那间包间走了很长的路,穿过很长的浮桥,别的包间鼎沸人声都远去了,剩下的就是僻静的竹影,以及那个包间有些暗的灯光。
  因为刚才的事仍有不爽的周原走在最后,被揍得不敢吱声的孙子走在最前方,两位好友夹在中间。
  大麻打圆场似的问孙子:“孙子,干什么请客啊?有喜事?”
  孙子有点没精打彩地说:“没什么事,就是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也不知道如意肚子不舒服,知道的话肯定不会勉强他来。”
  直到如今还以为被揍是这个原因的孙子已经让周原灵魂进入了异次元,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孙俊伟,我的肚子很正常,一天一次,拉的屎形状、大小、湿度都是完美的,你到底对它有什么意见?”
  孙子嗫喏着:“哦,那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是这个时间……”
  劳模拍拍周原的肩膀,小声说:“你饶了他吧,草履虫而已。”
  包厢的灯之所以那么暗,是因为没有大灯,四周立着两个吊在木座的灯笼,对室内装饰有些许常识的周原认出了那个灯笼似的灯底座是白檀的,灯笼是羊皮制的,灯座上嵌着一块像寿山石一样材质的纹龙浮雕,虽然那个不是寿山田黄,但应该是河南那边产的田黄石。
  虽说是竹屋,屋子里的装饰一点也不随便,一张抛了光的硬度很高的竹木饭桌,不大,坐八个人左右的,八张竹木椅子,床边摆放的是一套竹木的沙发。连沙发附近厕所的门都是竹木。
  孙子是二世祖没错,但他身上向来不是太有钱。他只要有钱,就会去做奇怪的事情。他第一次拿到薪水的时候,上网买了一把昂贵的气枪,在纸尿片厂里对着有质量问题的回收纸尿片进行射击练习,得意洋洋地走掉之后,当天夜里就失火了,烧了一个仓库的纸尿片,虽说当天出了不少货,里边还有价值数十万的存货。查不出失火原因,他父母就认为那是孙子在厂子里放了凶器,破了风水,于是把这笔账都算在了他头上。那之后气枪自然是被销毁,连钱都只给他刚好够吃饱穿暖,其余的钱都被父母扣走了,说要他用薪水赔偿火灾的损失。
  周原冷眼看孙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家伙说他傻吧,但最后的赢家总是他,正因为如此,多年来周原一直想戳穿他装傻的面具,但是往往在那之前就被激惹得仅剩‘只要揍他就好了’那种心情。
  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服务员倒上了红茶。周原喜欢喝红茶,不过这种事就算经常出去吃饭的好友也不一定知道,因为服务员问上什么茶的时候他从来不开口,都是让别人定的,只不过如果点了绿茶,他是不会喝的。这里的服务员没问他们要喝什么茶,就直接上红茶了。
  周原啜了一口茶,尝出那味道是比较优良的金骏眉。莫伯申喝了一口,问:“什么茶这么香?”
  服务员客气地笑道:“那位先生带来的茶,包装上没写名字。”
  那位先生自然是指已经对前菜的豆角醸肉出手的孙子了。
  孙子对茶毫无品味,他吃泡了十遍的劣质茶渣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人类的味觉分十等,周原的是第十等,那么孙子的是类人猿等级零下十等。所以,如果期待孙子能够分清金骏眉和铁观音的差别——不,能够分清红茶和柠檬茶的差别,那已经是望子成龙了。
  周原不做声,孙子已经把一碟豆角醸肉扫进了嘴里,伸手招呼近在咫尺的服务员:“再来一碗!”
  “什么茶?”莫伯申执着地问孙子。
  “茶?”孙子吮吸着筷子尖,露出一脸傻相。吸完之后舔,把筷子从尖舔到正中,然后对新的一盘豆角醸肉迅速出手。
  落空了。
  周原把那碟醸肉端起来,孙子站起来,继续出手。
  周原忍无可忍地对服务员说:“给他换双筷子。”
  在豆角醸肉被扣留的那段时间,孙子哀求似的看着周原。那时莫伯申已经放弃了问话。孙子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从不旁骛。他最大的能耐就是充耳未闻。
  “你带过来的茶,谁给你的?”周原把豆角醸肉放在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孙子不敢对周原面前的东西出手。
  “茶啊,哦,那茶,是美……”意识到自己毫无困难地被套了话,孙子一副“糟了”的表情住嘴了。
  他认识的人还有一个对茶挑剔得不行,除了某种红茶别的茶都不喝的人。
  周原放下筷子,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第三章
  3
  周原的妹妹周美青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漂亮女人常有的挑剔的毛病。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看不顺眼一切的成衣,穿的衣服都是裁缝店做的,后来自己开了家制衣工房;到了二十三岁,已经看不顺眼一切的成品鞋子,只好自己开了个制鞋的作坊;不过她始终没有看不顺眼皮包及珠宝,让父母提心吊胆的她暂时还没说出:“啊,我要开个包厂/珠宝加工厂。”
  由于她的品味确实独特,她那些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作坊竟然也变成了不大不小的厂。认识了生意上的伙伴,后来就和那个人结婚了,年初生了孩子。
  周美青对周原的单身状态非常在意,远比周原的父母在意,在意到了病态的地步。按她的说法,一个不愿结婚的男人是残次品,她不能忍受与残次品有血亲关系。被说成残次品的周原认为她可以当作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放他一条广阔的生路,但周美青则认为发现残次品不进行回炉重炼是对她人格的玷污。
  至今为止,美青已经在他面前提及至少三十位年龄从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性,这些女性和她有着一缕或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等级的升高,周原已经可以用各种方法灵敏地嗅出妹妹的意图,逃脱了一次又一次的饭局,当然也有全军覆没死无全尸的时候,周美青就智商而言并不低于她的兄长。
  说出“我要回去了”的周原并没能顺利地从僻静的竹屋里顺利离开。他和妹妹在唯一的出入口——浮桥上——狭路相逢。妹妹的身边跟着一位有些腼腆的、精心妆扮过的女孩。周美青一看见哥哥,就温柔地对他说:“哥,你怎么都等不及出来接了?跟你说马上到了嘛。”然后转头对那位女孩笑呵呵地说:“阿娇,你看我哥,别的没什么,就是性子急。”
  那位女孩低下头抿了抿嘴,好像在笑。
  当然,周原对阿娇或是柏芝的兴趣都等于零,他在晚宴进行到询问工作的时候忽然脸色发青,迅速离席进入包间边的厕所,里边传出剧烈呕吐的声音,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是冲水的声音。那之后,周美青脸上的微笑僵硬了。
  孙子到厕所边上拍门,用他惯有的大嗓门喊道:“如意,你没事吧?”
  如意?那位姑娘的脸抽了一下。
  “还没拉完,等一下。”声音相当虚弱。
  “你早说今天拉肚子,我就不带你来了,有纸吗?”
  “糟了,只剩两格了。”
  “惨了,大便纸刚才都给你了,不过车上有纸尿片,如意你用不用?”
  “好的,拜托你去拿了。”
  孙子飞奔出去的时候,劳模和大麻纷纷咳了两声,劳模说:“我出去抽根烟。”大麻马上站起来笑着说:“我也去。”
  那位叫阿娇的姑娘在孙子边喊“如意,如意,纸尿片来了!开了包装的要不要紧?”边冲进来的时候扶着脑袋对周美青说:“美青,我,我头很不舒服……”
  周美青放下折断的筷子,挤出一个笑容,对阿娇说:“哎呀,没事吧,那我先送你回去吧。”
  精神抖擞的周原从厕所出来时,孙子急巴巴地递上了纸尿片,周原拿过那张婴儿用纸尿片,倒扣在他头上,道:“挺合适的。”
  “就剩一张了,你不用啦?屁/眼上沾着便便很不舒服的。”孙子的神色是真正的“担心”。
  “屁/眼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周原拍拍孙子的脸,笑道,“送我回家吧。”
  
  疾驰在黑夜中的赤兔前座上的人哼着有只雀仔掉落水,连续哼了十几遍,周原在他身后有点发呆。太子车的后座是向后上翘的,所以后座上的人一定会滑到前座人的屁股后面,贴得很紧。因为已经坐了几百次这样的后座,周原习惯性地搂住了孙子的腰。他的腰相当结实,和男友相比结实得多。
  周原并没有花很多时间接受自己的性向。他意识到的时候是大学四年级,作为一般人来说有些晚了。那天孙子兴冲冲地在电话里说交了女朋友,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想象自己和女生交往的样子,想象不能。
  他几乎是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问题。他鲜少有性/欲,还有一点洁癖,以前一群人一起看□的时候无法勃/起,没有喜欢过的女孩,对女孩的告白无动于衷。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看了男同志的性/爱录像,轻易地就勃/起了。
  他甚至连双/性/恋都不是。
  周原对此事并没有很惊讶,也没有很沮丧,虽说是那样的,他也并没有遇见自己很喜欢的男生。他并不着急。
  现任男友是他的第二任男友。第一次交往的那个是还在东中教书时认识的,是南中的美术老师,通过同事认识的。那个人长得很标致,瘦瘦的,个子不高,很白。见面后他一直看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的那种眼神。不久后就交往了。周原觉得有些喜欢他,交往后不久就和他做了。因为周原有洁癖,不接吻,不口/交,不爱抚对方,肛/交一定要戴两层保险套,而且是个纯1号,对方不久就对他失去了耐性,很干脆地说分手了,说和他的性没有意思。
  第一任男友离去的时候,周原空窗并反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在交友网站上认识了现在的男友,也是个小个子的漂亮的、皮肤白皙的男人,名字叫做孙俊,是个卖保险的。孙俊和周原刚交往的时候是个新毕业的小伙子,说自己第一次和男人交往,接吻都没有过。即便如此,周原的反省还是失败了,他没办法克服洁癖,他无法和他接吻,也没办法口/交。孙俊提出要替他口/交的时候周原也拒绝了。只要戴一层保险套他就会萎缩,没办法进去。要求对方自己灌/肠。把他的肛/门涂满润滑液,只要看见有一滴血就会阳痿。周原的洁癖到了连对方出汗的身体都不愿接触。完事后立刻要洗澡,从不在对方家床上过夜。
  孙俊脾气挺好的,半年了,对于周原在床上的怪癖没有什么怨言,每次周原要去之前,都乖乖把新洗的床单换好,不让他闻见一点汗味。
  周原对此有些愧疚。他很喜欢孙俊,虽然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但他和这个草履虫脑袋的人性格完全不同,从不会让自己不高兴,察言观色,心思机敏,床上的样子也很令人满意。周原认为自己应该会和他长久交往下去。
  对女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自己如果相亲结婚那就是欺诈了。周原不在乎父母家人给的压力,隐瞒自己性向这件事他也丝毫不焦虑。事实上除了妹妹热衷于逼婚之外,父母对他的现状并没有强烈不满。
  前座的人声带发出的震动通过胸腔传递到腰侧,在周原的手心中引起了波动。他觉得有些不适,但没办法阻止那家伙好像按下了循环键似的回放:“有只雀仔掉落水,掉落水,掉落水;有只雀仔掉落水,掉落水,被水冲去。”
  奔驰在机动车道的赤兔在即将离开麻河镇进入市区的时候来了个急刹车,然后迅速的调了个头,往对面的车道开去,周原想着他又发什么神经了,但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孙子听不见。
  滴滴答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薄薄的衬衫也被零星地击打着。意识到下来了巨大的雨滴之后不久,孙子把赤兔停在了离大路边不远的一处荷塘边。
  那是万河镇某个村子里的荷塘,橘黄的路灯外可以见到粗大的雨线。他们站在厂房的屋檐下,一向多嘴的孙子凝视着被夜雨打得零落的荷叶,一句话也没有说。
  周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烟,递了一支给他。替他点着,又替自己点着。
  他们学会抽烟是高三了。他们毕业了,一起玩过夜,在操场上喝着酒,大麻提出要不要试试抽烟,于是四个人都试了一下。劳模和大麻再也没抽过,他们俩却最终变成了烟鬼。
  “学校以前也有个池塘。”孙子忽然说,“里边的荷花一直都很难看。”
  “没人好好养。”
  孙子只要不扯着嗓门大喊,他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低沉并且有一点沙哑。一个人性格上成问题之后,优点自然会被全部忽略。
  “我还特意往里面施肥,一点效果也没有。”
  孙子往荷塘里泼粪的第二天,靠近他施肥处的荷花全死了,学校通缉过把荷塘以及周围的建筑物弄得乌烟瘴气的人,始终没抓到他。没人举报他,因为知情者全都在他的央求下贡献给了那个肥桶一泡排泄或排遗物体。
  以现在的自己来想象,那件事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这个人不但做了,而且还让所有人成了共犯。
  孙子又看了会儿风雨中的荷叶,说:“快中秋了,很快就全枯了。”
  一支烟吸完的时候,雨势变小了。周原从怀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的烟灰盒,是个很朴素的四四方方的小铁盒子。打开来,里边已经有四五根烟蒂。周原把烟蒂放了进去,孙子也放了进去。
  周原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孙俊的电话。周原没有接听那个电话。孙子看见他又把手机放回口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如果打了一次后没人接,孙俊就不会再打了。如果周原没有听电话的心情,就会假装到了第二天才发现,那时发个短信问他什么事。通常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问他晚上过不过去。
  周原很怕麻烦,而世界上让他能够直接说出烦死了又不会受伤的人太少了。
  


第四章
  4
  今年的中秋来得特别早,白露刚过不久就是中秋了。在南方近海的这儿,几乎完全感觉不到秋意。日头还是很长,白天依然那么的热,晚上温度也没有降下来。最糟糕的是台风基本上也不经过这里,没有风,相当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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