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作者:Epony【完结】(15)

2019-04-11  作者|标签:Epony

震震翅膀,抖掉土屑,重新飞上枝头,当年伸手扒着水缸边往里看的小孩儿如今已经长得比陈夫人都高了。

阿酒略略一算,幸好,而今这孩子不过十四五。

孩子十六岁生日那天,阿酒变回真身,来到陈家。

陈家门户大开,陈家的几位都端坐堂上。

那孩子今日打扮得比往日齐整,头发丝和胳膊腿儿一样一丝不苟的。陈老夫人拄着拐杖,眼神殷殷望着天际,见果真有个白发仙人踏云而来,浑身的劲儿都松了。

阿酒站在云头,并不受陈家上下的礼。陈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垂着头说道:“得仙师庇佑,我陈家有幸,抚养仙童十六载。仙童资质天成,不同凡俗,这十六年来恭孝勤勉、谦善和容,实不负仙师所托。而今陈家上下,惟祝仙师与仙童道业有长,年年岁岁。”

阿酒与仰着头的小孩对视,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于亲情上总是失败的。

小孩问:“我和你走了,还能回来吗?”

阿酒说:“能,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送你回来。”

“真的吗?”小孩说道,“你不要骗我,我听得懂。”

“不骗你。”阿酒想笑一笑,但却笑不出来。

逝者如斯,他还记着父亲背着手走在他前面的样子,还记得母亲用小锄头挖小野蒜的样子。

但他的父母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在冬天里了。

很多事一旦触及便会使自己跌入深渊,阿酒能做的只有过不去就放那里。他既然计划好了带小孩儿四处看看,便要即刻启程。

“我叫阿酒,你叫什么名字?”阿酒问。

“我没有名字。”小孩儿跟在他身旁,说,“母亲说等我十六岁还没被神仙接走的时候再给我取名字。”

虽说只有十六岁,但小孩儿其实已经长得与阿酒差不多高了。阿酒侧过头去看他,他看着前路,于是阿酒转回头,看着大路尽头问:“那他们平时怎么叫你的?”

“想起来什么叫什么。”小孩儿笑了,扭过头和阿酒说,“要不你给我取个名字?”

阿酒没看他:“你父母都不给你取名字,我又有什么资格。等你想好了,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我好像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儿子?”小孩儿问。

“的确不是。”阿酒说,“你是我抱给陈家养的。你想知道你亲生父母的事吗?”

小孩眨眨眼睛,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得知道知道吧,人生从何而来总是个事。”

“那可不是个好来处。”阿酒淡淡说着,“是我把你亲生母亲杀了的。”

小孩儿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阿酒便离着几步远,给他把故事讲完。听完,小孩儿沉默良久:“倒是得谢谢你,不管是为谁。”

阿酒心道,你还有个来处不在人间,但告不告诉你,就由陈刀做主吧。

小孩儿安静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又追在阿酒身边,这次倒比开始更加饶舌了些:“我第一次听阿娘说可能会有仙人来接我走的时候就想知道仙人到底长什么样。我之前觉得大概是个老头子,最近我学了个词叫惊为天人,我就想,神仙大概是很好看的。你果真很好看。”

阿酒闻言看向他的眼睛。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夕阳和一个人影,那人面貌清隽秀丽,只可惜不是他自己的。

阿酒半步化道,周身萦绕诸法空相,世人想他是什么样子,往往就会看到他是什么样子;世人想他做了什么事,往往就会看到他做什么事。

小孩儿r_ou_`体凡胎,也逃不掉。

阿酒心道,幸好这小子没把梦中情人的脸安到我身上来。

“我们要去哪儿?我们不飞吗?”小孩儿又追着他问。

“我们只是四处走走罢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阿酒问,“你想飞吗?想的话我带着你飞。”

“等等我们定了去哪儿再飞。”小孩儿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要玩多久?”

阿酒算了算,陈刀再有一年便要出关了,于是说:“玩一年。一年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我们去阿什地吧,听说这时候那里秋景最好。”小孩儿伸出手来,一边说一边把手指依次收进掌心,“我们在阿什地待过这个秋天,可以把整片阿什海都看看。入冬了去漠北,我看书里都说那边天光冬雪美不胜收,我们还可以跟着当地人学捕鱼。开春得去江南,烟花三月下扬州。夏天哪里都热,我们便去云岭避暑。”

“你想得太美了。”阿酒说,“云游四方是很苦的。”

“我和神仙在一起还会苦吗?”小孩儿问。

阿酒想说我并不是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带着你,甚至是带着你吃苦的。但是看着小孩儿朝气蓬勃的脸,他到底是心软了。于是他只说:“命里有的苦,该吃都得吃过一遍。”

“你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小孩儿吃吃地笑,“你刚刚还说,我一生命里无福,但你把我拉了出来。我命里有的苦,可不就没吃上吗。”

阿酒默然,他说的没错。

自己一想管教他些什么,就自相矛盾起来。

想至此处,阿酒便在心中叹了口气,世上真有全知全能之人吗。

“化道之后你便全知全能。”

天帝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阿酒皱起了眉,不做理会。

阿酒依着小孩儿的畅想,带他走遍了大江南北。除了最开始驾云到阿什海,小孩儿从没要求过阿酒用法术庇佑他,羁旅之苦吃了个遍,辛苦的时候话都不爱说,一见着好景致,就又喜得跟什么似的。

在云岭森森的绿意里,阿酒看着他嗷嗷叫着扑向撒腿就跑的山j-i,忍不住笑了起来。

算了,他想,自己没福气,吃过那么多苦楚,如今这孩子既然有条件不受苦,就让他快快活活地长大吧。

最后还是小孩儿提醒他到一年了。

他晒黑了不少,扑通一下把自己扔进藤椅里,挪了挪屁股,藤椅咯吱咯吱地响。

“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个人?”小孩儿问。

阿酒恍惚地睁开眼睛,喃喃地说:“这么快吗。”

“早就入秋了,这些天你没觉得凉吗?”小孩儿说。

阿酒呼出一口浊气,觑着天色:“那就走吧。”

离天境早就恢复成当年苦寒,春`宵宫与四季如春不过是法力加诸离天境的幻像,拿阿酒证道作引,又得天道偏护。人事辗转,阿酒以 y- ín 入道所悟所得大变,四季如春的离天境和雕梁画栋的春`宵宫自然不复存在。

阿酒护着小孩儿踏上茫茫雪原时,正赶上百年一遇的狂风暴雪。

小孩儿从他的袖子底下把脑袋钻出来,正看到一个人披着大氅在不远处站着,于是问:“你要带我见的人就住那儿吗?”

阿酒与司徒逸隔着狂风暴雪对视,轻声对小孩儿说:“不是他。”

“你不在,我倒是不敢进去了。天天来看也是麻烦,我就自己在界碑这儿建了个小房子。原本这就是个小房子,桌椅也没有,锅碗也没有。谁知道你总也不回来。不回来就算了,连春`宵宫也慢慢没了,离天境也越来越冷。小房子越来越不顶用,我一点点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搬过来,又学着人间界的样子垒砌了炉灶。我正打算在屋子里发点豆芽吃呢。”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呜呜的鸣叫,水开了。司徒逸把水壶拿下来,倒了一杯,给阿酒暖手。小孩儿躺在司徒逸的床上,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阿酒说。

司徒逸笑了一声。他用钩子压了压炉底的地瓜,感觉还是有点硬,就再用炉灰盖起来。炉火毕毕剥剥地响,风呼啸着刮过窗户,窗棂吱呦吱呦地仿佛快要散了架。阿酒想起了他在漠北时住的木屋,那些活不过百年的凡人就是这样取暖的,小小的屋子在雪原上像一颗石头。

“是不是在你心中,我做什么都是假的。”司徒逸问。

阿酒说:“我在人间时听闻过你,做得挺好的。”

“你听到我什么?”司徒逸盯着炉子。

“我听过你培养起来的人。以 y- ín 入道,纵情声色。你用凡人的欲`望造凡人的神,赚凡人的名声和钱。这话说出来新鲜,年轻人爱听。摇旗呐喊的人多了,你就成了信仰,有了权。”阿酒叹了口气,“挺好的。”

司徒逸轻声笑了:“我就是浑身铜臭味,贪名贪权。我不是你们这般超脱的神仙。”

阿酒道:“这没什么不好,求仁得仁,你不也过得快活。”

“可有一人我总是求而不得。”司徒逸低声说。

阿酒紧紧抿住了嘴,半晌,说:“我自觉你我也算彼此难得的亲近人,有些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司徒逸紧紧攥住了钩子。

“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听着不习惯。”阿酒说。

司徒逸说:“你觉得我为什么住在离天境的界碑外面。”

阿酒摇头:“因由待在你的脑子里,我哪里能知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司徒逸道,“我在等你回来啊。”

阿酒没说话,司徒逸就噗嗤笑了:“你不信。”

阿酒摩挲着杯子,司徒逸丢下钩子,双手拍了拍衣服:“你是不是以为我又是为了什么?就像当初你入道时,我为了借你的名来找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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