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 作者:豆儿太岁【完结】(15)

2019-04-10  作者|标签:豆儿太岁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这样好的哥哥还总要被拿来跟自己比长比短比上比下,比出个不如。小的时候李爵不明白,哥哥李卿怎就不如了?差在哪里?懂事后他恍然,只是差在一双腿,差在不能同他一样蹦蹦跳跳为祸人间。

  便索x_ing天天去为祸,一人胜两人的害,替哥哥喝酒享乐挨“正经人”的骂,挨亲爹的骂。不止骂,更要打。惹得一家子的女眷跟在后头哭哭啼啼求情,求不下,去找了哥哥来。哥哥不用哭,也不多替那“败家”的弟弟分辩,他只需让人将自己乘坐的轿椅也往祖宗牌位前一放,说陪李爵跪,老爷子立即摆手罢了。

  补了账上的亏空,回来兄弟j_iao心,李爵给哥哥洗脚、捶腿,做得仔细又熟练。夜里头兄弟俩并头躺在一起,跟童年时一样,李爵揽着哥哥嘻嘻笑,讲给他听外头的稀奇古怪,还有姑娘们的爱恨贪嗔。

  李卿总不打断他,含笑听他讲到哈欠连天,才好言道:“存些钱吧!也不知,能替你管多久。”

  李爵顶不爱听这样的话:“替什么替?哥就是当家人,就是!”

  “现在是,总有一天不是。总有一天,我大约,还要走在爹娘前……”

  李爵两手胡乱盖住哥哥的脸,将他嘴捂上了,瓮声瓮气抢白:“有我在,哪个阎王小鬼敢抢你的命?管叫他灰飞烟灭,哼!”

  说完,变戏法似的摸出支簪子来,细看倒磨成柄古铜剑的模样,逗趣的玩意儿。

  他一本正经嘱咐哥哥:“明儿开始就簪上,保你身强体健寿比南山。”

  黑暗中,李卿指腹细细抚过簪上的花纹,无声笑了:“二郎的手越来越巧了。”

  李爵得意:“不是我的手艺。不过真是好东西!骨簪子,老骨,琼州带来的,这花纹,就这里,哥你摸着没?一圈一圈的,这是他们黎人的图腾,平安神。所以哥,你别老想东想西,都是乱想,瞎想。你就安安生生当你的少东家,以后再东家,老东家,老太爷,你的命啊,长着呢!福报长着呢!”

  可这话说不到两年,李爵便在金陵结识了r.ì后的武状元高甪,并随他一道进京赴恩科。一考,竟得金榜折桂。

  “殿试钦点的状元,因此二郎始终以为自己赢得光彩。他不信会试落榜的人里有更甚他的状元之才。他本来,也从不会在意旁人如何诽谤刻薄。偏偏那一次,他把流言听进心里去了,不服,去偷了会试的卷子来看。”

  没人知道李爵看到了怎样j.īng_妙的策论,以至于宁冒欺君之罪,当夜挂冠私去。一天后即被狛牙密探围住,秘密押至在君前。

  君问他可曾贿考?他凛凛答曰:“不曾!”

  君又问他可有誊抄?他依然答:“不曾!”

  君再三问可是有愧?他拧眉正声:“C_ào民无愧!然则,C_ào民知耻!”

  他耻自己虽未贿考,却因他人遭索贿而无钱疏通无辜落选,白得了一个状元,实在胜之不武。

  想不到君还问:“你既堂堂正正应考,朕也是秉公阅卷,因何说不公?朕不公?”

  李爵很犟:“他未上殿,就是不公。”

  “他的会试卷子朕看了,确实斐然。可即便点了会元,廷试答问未必合朕心意。你用如果来否定朕的决断,未免太藐视朕了!”

  “C_ào民不敢!”

  “你敢!”龙颜倏然正肃,“你敢拒榜,敢挂冠,敢欺君,敢提全家老小的命来与你连坐这逆上的大罪,你敢得很!”

  李爵愣怔,旋即默然。

  ——陈森将药罐从炉子上捧下来,慢腾腾走到长案边,边沥药边跟辛星讲后来的事。

  “其实圣上早就想整顿吏治,索x_ing借二郎一用,宽赦他一个欺君不死,但要他去秘查科考舞弊。案子办得好,复他的状元;案子办砸了,掉他的脑袋。二郎问株连么?圣上说罚点儿钱吧!二郎便应了。可一查一问,他自己清清白白,人家咬出的是老大。老大也爽气,知道事情败露,房梁挂不上去,弄跟麻绳悬门栓上把自己给吊死了。留下一封自白,承认自己买通了考官,故意剔掉几个出众的,好让二郎能够稳妥地入选殿试。这事本来做得隐晦,若非二郎中了状元成为众矢之的,他又非较那个真,真不一定揭发出来。唉,是都没想过二郎能中状元!倒非嫌他没才,而是怕他玩儿,不用心。想不到他一辈子唯有那一次,是真的用心了,反叫最敬爱的兄长赔上了x_ing命。”

  兄长死了,家还在,一家老小还得哭着苦着活下去。李爵五体投地跪伏君前,破天荒恳求,他愿伏法,只求家安。然而圣上说,长子认罪服罪,一人之过不再追究,叫李爵起来继续做官。

  李爵惨笑:“接了这道旨,我是忠臣,却不再为人子、为人兄弟,不再有家了。圣上是要我当孤魂野鬼吗?”

  终于,他还是没能回家。也不肯留在朝堂上。经年辗转,仍是替人卖命,好赎还自己的罪。

  在李爵看来,他得赎一辈子!

  一辈子,又够不够?

  入世数载,顶个状元名,没当过一天官,家回不去了,爱也收不回来,想想此生似乎只余下一条死路的结局,好死赖死或者横死,也已经不为自己左右。突然觉得人世里打个来回,委屈得很!

  李爵躺在床里,想不通,眼热,但仍哭不出来。

  兄长去世后,他总哭不出来。仿佛是叫当天一场大雨浇灭了心火,天替他哭,他替天造恶,活成副乖戾模样。

  可就是那一天呀!他分明在天泪里哭到四肢冻冷,神情麻木,脸上的泪一遍遍被雨水冲刷干净,泡得他一身是苦。他不敢进灵堂去面对家老双亲,就只会一个人在雨里走。从午后走到r.ì暮,从深夜走到天明,走得s-hi衣干皱,又一遍轰雷从云里滚出来,豪雨复将他浑身淋透。

  直到高甪来了,陪着他一起走,油纸伞只将他遮住,撑起一片安稳的假象。

  李爵便不走了,木头木脑地立在原地。

  高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唤他:“仲贤?”

  李爵身子微微晃了晃,踉跄往前去了半步,忽又站下。

  高甪忍不住伸手来搀,再唤:“仲贤!”

  李爵无力地挣了下,没有挣开,便扭过脸来怔忪地看人看伞,看独自行来这条长长的路。

  他尚认得:“乐、平……”

  声音似枯木将朽,毫无生气。

  高甪哽咽,忽一把揽他入怀:“回去了!跟我走!”

  李爵任他拥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走去哪里?能去哪里?”

  “那也走下去!你不能就这样耍赖不走了,这不是你哥要的。他一死,所为所求,绝非如今的你。”

  “哥要的……他求……可他死了!为什么呀,乐平?”李爵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失魂落魄,“为什么死的是我哥?为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他要什么我都给他,他要什么……他死了,还怎么要啊?我该怎么给他?”

  高甪心发慌,抚他脸颊,拍他摇晃他:“仲贤你糊涂了!”

  李爵双目失焦,碎碎呢喃:“糊涂、糊涂、哥……哥不理我了,再也不理我了!我没有哥了。乐平,我把我哥害死了。是我害死的!”

  高甪伞也不要了,拼命抱他,在雨水的喧哗里大声吼叫:“醒醒仲贤,你哥想看见的是你堂堂正正立在朝堂上,看见你前途无量!”

  李爵痴痴摇头:“我不要前途无量,我要,我只要,我哥活着。”

  要不来,得不到,死去的再难回还。有人死了命,有人死了心!

  五年了,李爵心里依旧扎着一个死去的人,闭上眼看见逝者的容颜,睁开眼还听见大娘的悲戚。那时候姐姐们哭哥哥,恨二郎没有良心;那时候亲娘匍匐灵堂,无颜面对主母;那时候爹爹一夜白了头,还要听坊间笑话这一家长子犯法次子灭亲。

  那时候起,李爵再没回过家,再不是李家的儿子。

  他亦不肯随在高甪帐下做幕僚,像惩罚那场赌约的任x_ing,不许自己爱,不许得到。

  而于高甪来说,李爵的推拒何尝不是在罚他怨他?若没有这场赌,若他放手任李爵自在江湖,若非他实存了结朋造势的权利心,也许李爵终究只能是个浪d_àng公子,凭一身武艺江湖里偶尔惹是生非,回家挨一顿父亲的棍木奉,却总是有吃有喝有钱使,有亲有家有朋欢。不必孤身于世,故意离他千万里路遥,爱不到想念不到,随时预备把命丢掉。

  于是高甪也自请戍边,挣军功换高爵厚禄。五年别离,李爵混个师爷糊弄世人,他则百战名将一旨封疆,将军入阁,权掌虎符。

  “我等着你放下,再来替我击鼓,出阵曲,我只跳给你一人看。”

  ——李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摸黑蹭着鞋子胡乱套上,跌跌撞撞往外走。

  没人料到师爷醒了大半夜,更料不到他那副垂危的身体会天擦亮就出门去,所有人都在莫大的疲惫感压迫下放松了警惕,任凭李爵独自摇晃到了街上。

  他没想做惊天动地的事,只是饿了,想吃馄饨。

  非吃不可!

  

  ☆、九、白案红案

  

  第一炉的炭火才旺盛,锅中水还未沸,马千里就看见清晨的雾霭里一道蹒跚的人影自街角转出来。他眯起眼仔细认了认,确定是李爵,双眼不由眯得更细了。

  县衙离这处市口其实只两条街远,平常走一走权作散步活动活动腿脚,却让伤病未愈的李爵走得气喘吁吁,过来一字未言先扶着桌子一屁股坐下,咳了个d_àng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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