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敢瞒您！说起来，前些年我也曾随着主子们来过此地，只是那时所见之人，所见之景，一概都不如您这般光彩动人，令我爱慕啊！哪里还记得呢？我可是日夜乃至梦里都想着您啊！”
“您这话说的，我竟跟鬼神似的，都能日行千里跟您托梦了！”千代笑道，心里暗暗已有了打算，正想着便向四周一望。只见回廊之间，月光下草木森森，在风中簌簌抖动着叶尖，四下了无人声。幸好千惠没来，要是来了，和这家伙见了面，那又要生出多少事来！千代虽然心里一惊，自己已然不知何时怀了这样想法，然而横下心来反倒觉得更安心冷静。于是千代只低下头对怀里醉醺醺的山下说：“夜已深了，大人就请先在妾身房里歇息吧。”便扶着山下往自己房内去了。
引至房中，及关上房门前，千代只向四周看了一眼，将自己房内的灯熄了，掩上门作出无人的样子，便走入房内。四下一片寂静，夜色朦胧，眼下再无人来往。长灯将熄，夜宴已散，而明月无言，情思未遂。彼时那边山石后掩映的身影，蓦然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呜咽，在朦胧月色之中张望等待了许久后，只得转身离去，身后发丝如水。不多时，便只剩如泣的月色渺渺，辉映着寒风乍起的绵绵春夜。
章六 雨梦
第二天一早，千代睁开眼，看见身边一身酒气，此时正呼呼大睡的男人，心里立马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不耐之情。寻了衣服穿了时，千代紧皱眉头，看着脚旁仍旧不醒的山下，一时冒了火，看也不看就胡踢了一脚，喊道：“你还打算睡到何时？！”
山下猛地被踢醒，口中嗳哟一声，忙睁开眼，只看见千代把和服穿得整整齐齐站在自己面前，此时正一手叉腰，一手胡乱抓开散乱的头发准备梳洗。”怎么，这才几更——“
”您哪，快点起来吧，且不说您昨日宴上的大人们即刻走了的就有大半，现在早不知回了哪边的府了，谁还想您只顾一味高乐，现在还赖在女人床上哪。“千代只顾说，虽见山下恼了面色有变想要辩解，仍旧说下去，语气越发狠了：”您这样的大人既不缺钱又不缺女人，近日既在六条城内，何时何地缺了寻乐的处儿了。早也该动身早去，也装装名族武士唯主是从的好样子，不然叫街上的平头小老百姓看了您贵人大白天的才从我这儿出门，白叫人笑话！“
”哎唷，真是好娘娘，您也先歇歇饶了我吧。“山下见千代利嘴利舌，全无一点好周旋回转的地步，至于昨夜娇羞作女儿态等事，更是全无踪影，忙个讨饶。”昨日我俩的好情分且不说，先教我再歇歇又怎样了，您有什么亏处？“
”嗬！您今儿一早起了是没醒酒，还是又偷喝了一钟儿,竟满口摆起和我的情分来了，倒像个怨妇似的抱怨起我的不是！“千代语带讥诮，脸上仍是笑颜，一手里仍是顽似的梳着头，”您这情场中人，倒不识我是什么货色了？再说了，我待您虽无甚情分，也无什么亏欠。您大可得了话儿，转头向京都人说那六条城花魁的好去！我自是任您添油加醋的，连着您的那些同僚们如今也说不得您什么了！“
山下听了这话，见他这般神色，倒是反叫他惊了，心里一时愤恨，暗骂起一段子淫妇来，但又眯起眼来一看，那千代此时正好梳头，一边的头发只半挽着，松松地斜插着几支丸簪，慵懒妩媚的容貌下眼神却万不饶人，竟令人觉得实在美丽。再思其昨日情形，心头早已一阵喜不自胜，只能呆呆把她看着，竟像吃了哑巴亏了。
千代见他仍是不动，反而发起愣来，索性跨过他，走到门前径直开了门，一面拢好头发一面说：”您走不走我算管不着，可如今又有只野大人的宴要赴，我也等不得您了！“说着抬起脚便往外走。
山下吃了一惊，忙从床上爬起来，一面心里又暗暗骂千代绝情，骂着骂着又骂到淫妇上头去了。没呆多久，山下只得离开了房间。
且说千代走出房门去，并不是赴什么只野的宴，只是心里一股烦躁之气未消，趁着现在没人来找，先就坐在了二楼的阳台上，也并不做什么，只是皱着眉只瞪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闷闷的一股子没好气。这个山下，说来也不过如此，自己并没有多担待此人，因而也不觉得怎样。只是因为心下已知千惠这么多年的心思落了空，而这爱恋的对象竟是这么一个人，如此的普通，白白辜负作践了她的心。千代冷冷地看着空萌萌的灰白色天空，极远的天际处也看不见一处清明，心中渐渐没来由的恨起这个男人来，虽然很清楚山下不过是普天下最常见的那种男人罢了，细细想来，竟是妹妹的不是，可哪里有这种道理？千代越想越气，心里火燎，并没有注意到歌子正带着笑向她走来，冲她推了一把说:”怎么，大白天的就摆起脸啦，吓得街上的人都不敢来了。“
”没事找事。“千代仍旧皱着眉，扭头看了歌子一眼，只用烟杆指了指右边，就趴在扶栏上看着楼下。歌子愣了愣，走过去坐下，”你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没看见千惠在哪里？我想找她。“千代恍惚想到，”昨天......”
“唉，那孩子啊，昨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都有安排，按常理办事的，居然一下子冲到外厅门口说要跳首舞，可吓着我，好容易把她弄回去。”歌子说着，看了看千代的脸色，顿了顿说：“年轻的艺妓有点野心不是不好，千惠一直以来都那么努力我也看见了，的确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好孩子。只是眼下还要多磨练些，再过几年老板娘自然会往外送的。。。”
“谁跟你说这些？我可不知道这事！”千代猛地回头瞪视着歌子，声音里明显又急又怒，“好啊你，居然背着我和千惠，跟妈妈商量着把千惠卖给外家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主意，中间凡是得到的好处都叫你们俩捞尽了，把本家的艺妓当猪狗一般倒卖！现在还只是教我们陪客，改天直接送过去作妈妈的人情更好！”千代说着便站起来，拿着烟杆直指着歌子说：”这事你休要再提，千惠早就跟我说了，我们既是一起进来，就得一起出去！你想背着我偷偷把她倒卖出去了，就是我死也不能！“
”你这是怎么了，快先坐下，什么事急成这样！“歌子见千代真动了气，此时一股地只发在她身上，还把老板娘也跟着骂了一通，心里当下后悔不已，”你误会了，我虽然自小带着你们，但契约都在老板娘她手上，我说的话一点用也没有的。就是她，也是拜你们二位吃饭，你量她敢那么做，也看看她此后还有没有活路？说走就走，说留就留的，全凭姑娘们的脸色心意，我们这些人算得什么！“
千代看歌子低眉顺眼说了一车的好话，心里也原知自己本不是生她的气，只是现在这个时机，自己尽是连一点尖锐的话都听不得的。千代想着便坐下，拉着歌子的衣袖说：”量你也不敢瞒我，这点人情我姑且给你。只说千惠昨晚哪里去了？”
“那自然回去陪着原来的客人去了，原本那孩子就是突然撂下他们来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急事。”歌子再看看千代，只见后者脸色一沉，立刻又皱起眉头来，赶紧说“她自然也有她的打算了，我原是一点儿也管不着的，只是看在老板娘的脸面上才问了问，只是她并不与我说。你们姐妹俩一处起坐，自然是知道的比我清楚了。姑娘们的事情，我原不该知道得多清楚，只是我想你若一时不清楚，也该多照看着她些，免得伤了大家和气，也叫老板娘难看。”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俩什么时候丢了你们脸了？”千代只转了转眼珠瞪了歌子一眼，脸色示意着叫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的，我这么多年也带了这么多姑娘了，谁不是这样心思呢。姑娘大了留不住，谁都想着独领风骚，怎么会甘心常年只是陪酒？千惠实在是世间难得的美人，这些年大了越发生得俊俏，也有了不少熟客。平日里我带的姑娘们，也就只你俩最努力了，这我都看在眼里。我只想你若有个时间空闲，也好好劝劝她，叫她别急，哪一日或是愿意出去了，也先别急，只告诉了老板娘，没有不好的去处——“
”没那回事。“千代不耐烦的说，”你先告诉我，千惠现在哪里？“
”昨天她也是陪酒，今天早早起了，只为准备午宴。现在的话，大概已经开始了？“
“坏了！”千代一听，跳起来就下楼。歌子凝神看着千代的背影，叹了口气。
“好了没啊，快出来。”
“就好！”千惠忙不迭扭头喊。
“哎呀。。。磨磨蹭蹭的，你怎么回事？”歌子推门而入，叉腰站在一旁盯视着正摆弄头发上发簪的千惠。“刚才不是才弄好了么？怎么一转眼又弄起来了？只不过陪个酒而已，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歌子不满地抱怨。
”知道！“千惠终于弄完头发，又伸手整了整衣襟，转过去对歌子说：“走吧！”
一出门才发现已经在往里送菜了，往来的人群中，千惠跟着歌子往宴场门口赶，心里只觉得毛躁躁的不是滋味。这样就可以了吧？头发梳成典雅的发髻，尽心选择和衣服颜色最搭配的簪花；和服一尘不染，端庄合体；妆容更是无懈可击，连昨晚失眠留下的暗影也被精心掩饰得完全看不出来——简直像是特别准备的一样。千惠想。简直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心里虽然忍不住默默地想了，但很快又想到昨晚在姐姐门口一闪而过的那个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人。行了！千惠皱起眉头深呼吸，没时间再想这些！背后一阵战栗，心头却涌上一股热潮——我这是怎么了。千惠这样想着，跟着艺妓们走进会场。
一进门就听见千代的妩媚的笑声在和室里回荡，虽然坐在上位的客人旁边，但在艺妓们进来陪酒之前，她同时还得照顾着在场的其他武士。此时她正笑着问道：“是吧？”大概讲这什么趣事，在场的武士们纷纷附和，一时众人笑了起来。
就是这人了。千惠默默看一眼那边坐着正一脸笑地回应着千代的那个男人，或许过于热情了？千惠忍耐不住心想，又瞥一眼脸上笑意犹存的山下，对方此时正一脸意犹未尽地恍惚地看着千代，而千代也毫不吝啬地对他回以暧昧的微笑。
”让您久等了。“走到山下跟前，千惠淡淡地说一句便在他身边坐下。注意到身边艺妓的动静，山下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正斟酒的这个女子，仿佛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蔓延开来——直到千惠捧起酒杯抬头的一瞬，四目相对。
然后错开。
之前那股不寻常的氛围微微搅动了一下，继续缓缓扩散。并不是什么热情急切的眼神，甚至连一般事务性的热情也没有，只是在那仿佛神色黯然的僵硬表情与山下对望之时，有一种复杂而克制的寂寞之情从那眼中一晃而过。然而山下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眼前还晃动着千代美艳的笑脸，恨不得回过头去，最好能多接近点她——虽然那是不能的，即使家老不在，也有像小堺这样自己的上司在，花魁的身边永远轮不到自己，只要她的眼神能像刚才那样看着我一瞬就满足了。山下陶醉地想。更不用说昨天宴上那花魁明目张胆的调情，还有自己和花魁的美妙夜晚。。。
”店里的花魁很美吧？“千惠突然静静地问。
“啊。。。确实呢。而且也非常热情。。。“山下愣了愣之后回答道。
”大人可中意她？“
”啊。。。哈哈，那个自然，不过我也仅仅就到那个份儿就打住了。到底是六条城最负盛名的花魁嘛，来到这里的男人们，多半都是冲着她吧。“山下无奈地笑道。喝了一口酒，又瞟一眼上位的千代，”毕竟这样的身段脸蛋，又这样会跳舞的女人，就是之前在京都也是没多少的。“
”跳舞的话我也会的。“
”啊？“山下疑惑地看向千惠。
“没什么，那些作为花魁也是基本的。”千惠意识到自己一下说漏了嘴，更拘谨起来。
”但也不止如此吧，要做像这里这样规模的店的花魁，光会跳舞绝对不够吧？或许能当花魁的女人注定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像是。。。特别的那样？“
”特别的？“千惠重复道，看向山下微红的脸。
”啊，啊。。。这个我当然是不懂啦，就是气质啊，魅力之类的东西吧，能吸引人的那种。“山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回过头看一眼千代，却碰巧看见千代也正看他，此时正好对他微微一笑，心里一惊，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也犹犹豫豫地回以微笑，完全没注意千代旁边的男人仿佛要把他钉死在座位上的表情。